《[金卡姆|尾女主]南春》 第1章 一 尾形百之助和若竹的初见是在茶屋“鹤咏”的一场酒席上。 起因是第七师团的某位少佐宴请鹤见,连带一票亲信雨露均沾。正值严冬,炭盆烧得极旺。酒肉味经火气和男子气的熏蒸变得越发闷臭。尾形被安排的座位离主位远得很,除了少佐大舌头的笑声根本听不清别的。他起身向长官们请示离席小憩,得到鹤见宽和的应允。有小队队员边咬耳朵边看他,吃吃地笑。他没理会,径自出了门,随女佣的引导在隔壁的暗间躺下,约了十五分钟的点。 暗间壁子薄,声音稍大些就能透过来,里外里听得一清二楚。尾形睡不着,却也不想回去,便闭起眼假寐。时间到,女佣在外面唤他,他懒得起身,没应声。女佣走后不多时,有个艺伎弹纸拉门,说是送醒酒汤,听声音是席间助兴的哪一个。 正当他思忖着要不要装出一声如梦初醒的呻吟,门被“喀”地拉开了。过道的光晃过尾形的眼皮。他抖了一下眼角,没睁眼,但知道自己露馅了。 暗间进来一股子香味,闻着像樱水一类的洋香,却不那么甜,混了烟味和酒味。他听见一点银穗子晃荡的动静,来者应当是个舞子①。香味变浓了些。她靠近了他,也不过是靠得近了。他能感觉到她正盯着他,于是睁开眼,瞪视般地回看过去。女人的脸逆着光,连他也辨不太清她的表情。约莫两三秒,门前拖出一道影。女佣回来了,问里面的客人醒了没。 “没呢,”她侧身挡住他的脸,对女佣说,“尾形先生睡得很熟,看来是醉了。” 她把门边的汤碗往里推了推,起身带上门,走了。隔壁丝竹声又起。尾形侧躺在榻榻米上,伸手勾了一下瓷碗。温热的,略有点烫。他不打算喝,贴了手上去,权当多了个敞口汤婆子。 贴到汤碗快凉了,那艺伎又来了。见尾形没喝,她也没多说,只将那原封不动的汤放回到托盘。整理餐具时,她仍背着光,只有发髻上的银流苏一闪一闪。 “为什么要替我隐瞒?” 她抬起头。没来由地,尾形感觉她在笑,还是和那种妆容似的微笑不太一样的笑。 “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宴席,”她说,用一种悠闲自在的调子,“看到尾形先生的样子,便忍不住擅自猜想,您也是一样的。” 她歪了歪头,流苏垂到额角,“没猜错吧?” 尾形没有回答,仍盯着她。见他不回话,她也不再言语,端着碗盘直起身。 “快结束了。”她小声说,指了指隔壁,向尾形微一欠身,离开了。 * 两天后到了休日。尾形与几个相熟的兵在靶场玩射击空酒瓶的游戏。瓶子的长颈口都被摔碎了,只留大肚的下半部。规矩是从百米外射击,不伤破口打瓶底,打的最少的人要请客。空瓶数量有限,尾形打空两次弹仓便收手了,翘脚坐在木桩上看其他人打,时而凉凉地说些嘲讽话。最后数下来,请客的是小宫。清掉了酒瓶碎屑,他们便三三两两往城里去了。 喝了一小时,众人多少都有了酒意。有人提议叫个艺伎来助兴。派人到附近的置屋②一问,回说有大户办寿宴,好些都出门帮忙了,留守的里面只有一个不错的,弹得一手好琵琶,不过还是个半玉③,不知诸位军爷是否介意? 屯田兵的津贴不算丰厚,能便宜召来一个听上去还可以的女人,小宫自然是乐意的。其余人也没异议。许是想起了联队里有关尾形身世的流言,有人瞄了眼尾形。尾形冲他笑了一下,眼神发阴。那人打了个寒颤,赶忙嘬了口酒,和其他人说了些笑话,便也把这事扔下了。 没过多久,窗外突然飘起雪花,眨眼便积了寸许。冬日的天黑得早,倘若再刮大风,回军营会不方便。男人们——尤其是小宫,不免有些心焦。然而钱已交给了掮客,追上去要回就有失男子气概了。尾形没穿斗篷过来,寻思着若雪再下大些,就不等那半玉,直接走人。 正望着窗上的雪影,忽听得门外传了声“久等了”。尾形闻见一股略熟悉的洋香水味,挟带着雪水的冰凉。一个淡绿衣裳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臂弯夹着个大得惹眼的桐木盒。她将那木盒放在脚边,低身行礼,目光在男人们的脸上轮转一圈,笑了。除了尾形,每个与她眼神相触的男人,心头都涌上些许温软的甜味。 女子名叫“若竹”,和衣裳一衬,倒是人如其名。她自言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随意地就着外头的雪打开话匣。三言两语说下来,原本有些死气的氛围顿时活络了。 从那朴素的打扮和自在的态度看,她虽是见习的艺伎,但显然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偶尔被摸手吃豆腐,也不羞赧着恼,只是拢起袖子回缩一下、轻拍客人的手调笑过去。她说话的姿态笔直端正,并无什么多余动作,但无论是鬓角的红流苏簪子、还是唇上一点珊瑚红,都生动得像要绽放一般。一轮攀谈下来,就连出血的小宫也不禁生出些无谓的飘飘然,招呼伙计添了好酒和点心,笑嘻嘻地说全算在自己账上。 酒酣耳热之际,若竹适时敲了敲身边的桐木盒,柔声说“给诸位献丑了”,问他们想听什么曲?应是看出他们几个大多出身农家或小商户,她又立刻接上说,她学琴的时候杂得很,什么有趣弹什么,还跟盲僧学过一段时间的街头小调,让他们想到哪首便提哪首,不必担心她会难堪。 饶是如此,仍无哪个人立刻报上歌名。若竹问的时候,屯田兵们心里大都冒了一二小曲儿出来,但就这样把它们报给若竹、让她以眼前这副气韵体态弹唱出声,莫名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一片沉默中,角落里的尾形忽然说话了。 “《平家》的‘女院出家’,”他一只手腕搭在膝盖上,食指抬了一抬,嘴角微微勾起,“你能弹吧?” 众人齐刷刷望向尾形,又看向若竹。须臾,若竹眨了眨眼,微笑着点一下头。她从桐木盒抱出一面琵琶,摸出腰带里的拨子。几声试音过后,她一抖腕子,“玎玲玲”“玎玲玲”地弹了起来。 前奏倒属寻常,平缓中带一点哀戚。渐渐地,那伤婉竟似穿了线的针,一下下将冷意缝入肌骨。琴音若有若无之际,女人的歌声游了进来。那是与谈话时迥异的韵调,像裹了雾、含着砂,却又如寒月般柔和凄清。 琶音淅淅沥沥地诉,雪花淅淅沥沥地下。阳光破开密实的云层,透进荒草横生的庙宇,照得它金碧辉煌。织锦似的花次第绽开,团团地立在庭院、旋在公卿贵妇的华服。但转瞬间,花败了、香谢了。那些个金灿灿的蜃楼,都像雪一样融化了。断壁残垣间,只余那女子哀哀地泣。两岸的花红艳如杜鹃啼的血,随着不回头的黄泉倾泻而下,落入地狱的深渊。唯有苍月冷冷地笼着那被抛下的女人,一言不发。遍地白银,是月,也是永不销逝的雪。 一曲终了。听众都被罩在一股与窗外的雪无关的寒意中。有人抽了抽鼻子,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受了不知名的触动。啪、啪、啪。是尾形在鼓掌,孤零零的。仿佛是被惊醒了,其余人也七零八落地拍起了巴掌。若竹低头谢过,向众人敬了一杯酒。放下袖子时,她又恢复了奏乐前的笑容,轻轻快快地问他们还想听哪些曲儿。 依男人们的要求,她陆续又弹了七八首。有些是带点正统风味的,比如长歌改的《茨木》《松风》,若竹也演得像在舞台弹奏一般;另有些是山歌、渔曲,其中两首是若竹不知道的,便让点歌人起调子,她伴着来;不正经的花街歌谣也有提的,若竹笑说自己弹、对方唱,一会儿那人唱不下去了,惹得众人哄笑不止。 尾形也在笑,但最多短促地“呵”一声,并不像其余人那么又响又长。“女院出家”往后,他没再点过曲子,在一旁看他们闹。屯田兵们接二连三地醉了,小宫烂软到瘫在榻榻米上,怎么叫都只是“哼哼”出气。其他几个能走的把他扶到胳膊上,勾肩搭背地下了楼,多足怪物似的动,中间差点从楼梯上跌下去。 若竹跟两个伙计送他们出门。外面还在飘雪,她只送到房檐下就不走了。醉汉们颠三倒四地向她道别,她指了指头顶和脚下,让他们小心沿路的冰流子和积雪。等人拐出了巷子,她往指尖吁了口热气,登登登上楼去拿琴。走到房间门口,她的步子慢了下来。拉门敞开着。尾形仍坐在位子上。残羹剩酒都被清空了,只有略显淤浊的空气和尾形因闷热而松开一个纽扣的领口,暗示着十分钟前的热闹欢愉。 “你说过你不喜欢太热闹的宴席。”他喝了口酒,歪头看她。 这话多少有点偷换概念的意味,但若竹很快了然了。她笑了笑,拢起下摆跪坐到桌前,替尾形斟了一杯,柔声细语地说:“刚才的酒席,尾形先生不喜欢吗?” 尾形笑了一下。他低头瞧着酒杯里的倒影,拿远些是舞子敷妆粉的脸,拿近些是自己的两只眼,“再为我唱两支曲子吧。” 若竹凝视着尾形。他却没再看她了,双眼仍对着酒杯,像是酒劲上来了,又像在出神。 雪花在窗棂堆出半指长的白堆子。 若竹拿起琵琶,用拨片刮了一下弦,笑着说:“要另算钱的。” “哈哈,真是铢锱必较。” “吃饭的手艺嘛,难免要算得精细些。还是说,这次也记在那位小宫先生的账上?” “饶了我吧,”他说,眼里却没有丝毫愧色,“要是这也推给他,明早他准会拿刀在我肚子上捅个洞。” “哎呀,如果尾形先生身上因此开了个透明窟窿,那可就糟糕了。” “在那之前,他的鼻子会先被我的|枪|打爆。” “真可怜哪,小宫先生。”若竹叹了口气,“尾形先生想听点什么呢?” “啊……听什么呢?”他拖长了声音重复着,一只手扶着额头,“‘行行石村道’④这首和歌,你会唱吗?” “行行石村道,角障每经过。”若竹唱歌般地念了一遍,“玲玲”地拨了两下弦,“好呀。” 和歌不算短,窗□□来的光渐渐发了灰。若竹唱到“见君期明日,此外复何求”时,尾形正好喝完了杯里的酒。他就着余调放下杯子,倒了最后一瓶底进去,而后向暖炉蹭了蹭,将右胳膊肘搁在膝盖上,手搭着头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舞子。雾蒙蒙的雪影流过墙壁,淌在琴弦和女人苍白的脸上,又簌簌地渗进尾形的影子。 伙计进屋准备点灯。尾形摆了摆手,摇头。伙计出去了,悄没声带上敞开的门。 若竹笑了笑,说:“尾形先生喜欢暗着灯听曲?” “接着唱,”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看着她,说,“不弹琴,清唱。” “刚才那首?” 尾形拄着下巴,轻轻点了一下头。 “不叫人添些酒吗?”若竹还是笑着,说。 “喝多了会头晕。”尾形说,他没有笑,“坐近些吧,我想听得清楚点。” 若竹看着尾形,嘴角仍挂着笑。照进来的雪光覆在她的眼睛上,像一层冰冷的膜。尾形也在看她,安静地喝掉最后一杯酒。暖炉烤得尾形半边身子发热。他坐正了一点,用掌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女人的轮廓出现了一瞬间的模糊。他或许真的有些醉了。 他听见了吸气声,还有衣料摩擦草席的响动。睁开眼时,若竹已膝行到暖炉旁,空着手。她抬起眼,与尾形的视线短暂地触了一下——他没看清她的表情,似乎是没有笑的。随后她直起身,双手交叠在大腿根,慢慢悠悠地唱了起来。 她的嗓音本就算不得清亮,没了伴音的琵琶,难免显得单薄。歌声虚虚地悬在屋里,比起雾霭,更像浮散的雪末。 唱到半截,尾形将小桌拨到一边,身子一倾,倒在若竹膝上。歌声停了。他感到女人的腿颤了一颤,绷紧了。 “继续唱。”他轻声说,没去看她的脸。 木炭发出轻微的爆响,泛蓝光的雪仍落个不停。尾形枕着的东西慢慢松弛下去。“菖蒲傍水生”响起时,他合上眼,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隔着楼板,隐隐传来饮酒划拳的喧声。女人早已不再唱了。她望着窗外,下巴和鼻梁几乎融化在纸拉门透来的、半明不暗的光里。只有脸颊上的粉是亮的,绒绒地起一层白。不点灯的决定是正确的。她现在的样子,对尾形来说刚刚好。 觉察到尾形的目光,她像惊醒了似的“嗯”了一声,低头,道了句“您醒了”。尾形略微点了头,坐起身,摸索着扣上领子。这句话像湮灭的花火,宣告了某种幻象的终结。 外头的雪停了有一会儿。正是最冷的时候。房间的炭火烧得太暖,若急着出去,就算是经年锻炼的军人也极容易受凉。若竹下楼时,尾形正靠着玄关口,预备等身子冷却些再出门。见若竹过来,他便往旁边错了错。她的琴盒太大,背在肩上能抵她两个宽。 若竹停住脚步,冲尾形笑了一下。她身上的外件裹得比尾形的要严实,他以为她会直接出去。她却站在原地瞧了他片刻,随后将琴盒搁在长凳上,倚着门框一圈一圈解围巾。 “忘东西了?”他随口问。 她摇摇头,笑着说:“是尾形先生忘记了。” 在尾形说出下句话之前,她将解下的白围巾绕上了他的脖子。经门口的冷气一激,那股已经闻惯了的洋香忽地浓烈起来。围巾盖住耳朵时,尾形想起了玉井伍长用来罩脑袋的白兜帽,上手要往下扯。他碰到了若竹的手指。微凉、覆着薄茧的女性手指。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她也若无其事地理弄着围巾。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可以拒绝的,但已经晚了。 打完结,若竹轻快地咕哝一声“好了”,弯腰捞起琴盒。尾形叫了声“喂”,若竹停下动作,抬起头。尾形却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她。 “我不冷的,”她笑了笑,说,将琴盒背得靠上了些,“置屋离这家店也很近,几步就到。”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当真问出口也很没必要。误解就误解罢,反正无关紧要。 “我会还给你的。”尾形扯了扯围巾,说。 “那可多谢了,”若竹正色道,“这条围巾正经挺贵的。” 随后,她噗嗤一笑:“那么下次见了,尾形先生。” 她向尾形欠了欠身,出去了,反手合严了门。再拉开门的时候,雪地已满是杂乱的脚印。夜空没有一丝云。些微的雪末浮在半空,被房檐下的灯照得微微发亮。 ①-舞子:又称“舞伎”,见习期间的艺伎。主要负责宴席上的舞蹈、招待等方面的服务。衣着打扮与成熟艺伎(芸子)有诸多差异,头上的“银穗子”是其中之一。 ②-置屋:艺伎居住的地方。除为艺伎更衣的“男众”以外,禁止其他男性随意进入。受“熟人文化”的约束,客人传唤艺伎需要通过茶屋、旅店方面的掮客达成需求。 ③-半玉:东京地区对舞伎的称呼,意为“拿一半薪酬的艺伎”。 ④-和歌“行行石村道”:选自《万叶集》,全诗名为《同石田王卒之时山前王哀伤作歌一首》。全诗:行行石村道,角障每经过。朝朝行道上,离此将如何?行人怀忆念,行路空蹉跎。五月杜鹃鸣,菖蒲傍水生。花橘串玉珠,持作蔓革茎。九月时雨来,红叶插满头。永远垂万世,不绝念悠悠。见君期明日,此外复何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 第2章 二 从那往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渐渐多了。逢休日,尾形若有了兴致,会叫若竹来弹琴唱歌,有时枕着她的膝打个盹——大抵和他们第二次会面时做的差不多。他要的歌子说杂不杂,汉诗、和歌、歌舞伎段子……就连关东的民谣俗曲都有,但翻来覆去只那么十来首,便是若竹以前没听过的,弹个两三次也烂熟了。若竹曾旁敲侧击地问是否要弄些新东西玩,他不做声,两只眼跟看傻瓜似的瞧她,于是她再没提过这茬。 而尾形的态度也很难说得上是随意还是上心。若竹唱的时候,他大多在旁看着,不点评,不跟唱,更加没什么特别表情。有时她才唱一半或是刚起个头,他便打断说“我不想听了”;问他想听什么,他要么不说话,由她自行转成先前唱过的哪首歌,要么自顾自歪倒在她腿上,眼睛一闭好一会儿,接着突然懒洋洋地说“怎么不唱了”,要她接续着唱下去才会真的睡着。 余下的时间大都被闲聊占去了。得知若竹也吸烟,尾形偶尔会分条烟给她。他似乎格外中意她被烟雾包围的样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会比平常更久些。随着天气转暖,他们会倚着开了条缝的拉窗边抽烟边聊天。天南海北地聊,说出来的话就跟喷出来的烟似的,一溜接一溜,没多久便被漏进来的风吹散了。 有次她望着窗框上的残雪出神,忽然说:“尾形先生呼出的烟味很好闻。” 她说得笃定,尾形便留心嗅了嗅屋里飘荡的烟,然而除了惯常的气味,就只有她身上的洋香。一低头,却见若竹凑得近了。她睁大眼打量着尾形,嘴角勾着一点笑,好像刚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尾形不习惯被女人这样看。他错开视线,略微皱了皱鼻子。 “尾形先生的样子很有趣呢,”他听见她轻轻笑着,“简直像猫一样。” “我可不想被猫一样跪着的女人这么说。”他瞟了眼若竹撑着榻榻米的手,说。 “哎呀,需要我来‘喵’一声吗?” “我对猫妖化人的故事没兴趣。” “真是太遗憾了……我这边有好些怪谈都不能讲给尾形先生了。” “那就留着吧,讲给好这口的人听。”尾形吸了口烟卷,轻不可闻地咂了下舌头,慢悠悠地说,“还可以让他们也闻闻看这烟味的差别。” “确实是有差别的。”看出他不喜欢这个玩笑,她自己笑笑,退回去了,“我父亲抽烟就难闻得很。” 她将带口红印的烟头按进雪里。“滋”地一响。一缕白烟游上去,转眼就散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尾形说起家里事。花街女人都有一段专门拿出来说的、博取客人同情心的过往。尾形掸去烟灰,重新咬起剩余的小半截烟卷,等若竹继续说下去。 她却没了下文。到尾形点起下一支烟,她呷了口冷掉的酽茶,说想弹个曲。拿过琴“玎玲玲”地拨起来,却是首活泼的南方小调。只是寻常的祭典囃子,她倒哼得津津有味。平常唱完指定的那几首,尾形就不再管她,任由她自得其乐弹些中意的曲目。这次似乎也是如此,但有哪里不大一样。 她既不说,尾形也不问。多余的话,他从来都没兴趣问。 军中有闲人在嚼他们俩来往的舌根。玩女人没什么了不起,不过男方的身世耐人寻味,就被传得起劲了些。尾形懒得一一计较,便也装作不闻。只一次在食堂吃饭,有好事者拿这事说道时,嗤笑着来了句“果真山猫崽子还是要配山猫”。话里的“山猫”咬得大声了点,还重复了两次。尾形就坐在他们斜后方,听得一清二楚。他下意识白了他们一眼,又觉得十分无聊,便继续低头吃着自己那一份盐渍鲱鱼配白饭。 他那一眼被人告了密。传闲话的几个对视片刻,起身晃荡到尾形身边。尾形低头嚼鱼肉,开始心疼手里即将泼出去的味增汤。豆腐渣会黏在他们的头发茬上,就像卡在茅草缝隙,摇摇欲坠的鸽子蛋。这时月岛军曹走过来,对尾形说,俄方的新情报到了,叫他赶紧吃完随自己去营房。说完看也不看那伙人,直接拉开凳子坐到尾形旁边。于是准备发难的兵们都散了,而尾形的味增汤也保住了。 次日月岛进城洗澡,把尾形也叫上了。走着走着,月岛说:“你的私生活我管不了,不过还是尽量收敛些吧。现在是敏感时期,没必要在那种人身上落下无谓的口实。” 所谓“敏感时期”,指的是自日俄两国开战以来,陆军各师团纷纷奔赴前线,唯独第七师团按兵不动的现状。 尾形没应声。月岛又说,“按鹤见中尉的考量,今后的行动——无论是阿依努的黄金还是别的,你我都会有用武之地;当然,虽说拔营的命令还没下来……依眼下的形势,怕是要先跟俄国人打一场再说了。”然后他停了停,道,“余下的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 说这些话时,月岛笔直地看着前方,一眼没看尾形。他其实已说得足够多了。以他和尾形共事的年月,本不必说这么多。尾形斜眼瞟月岛。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缺乏生气,眉眼却不紧绷,连鼻梁两侧的纹都似乎淡了些。尾形想起早先听说的关于月岛在新潟老家蹲号子的来由。监狱里出来的家伙总免不了被外面的人戳脊梁骨。月岛军曹是在同情他吗?想到这种可能,尾形的胃泛起一股微热的恶心感。 他其实只猜对了一半。月岛的确是在同情他的境遇,却并非出于死牢的经历。个中缘由,又是尾形所不知道的了。 泡汤一如既往地令尾形发昏。他向来不喜米糠混热水的浊味,不多时便出了池,提一桶温水到石榴口旁边浇身子。月岛仍在泡,上身泛着淡淡的虾子红,头顶还敷了块冷巾。天知道他,还有堂里其他光身子喧嚷的男人们是如何做到乐此不疲的。后面有两个男的,一个在洗身,另一个让小厮帮着搓背。尾形注意到他们,是从淋漓落水间夹杂的耳熟话音开始的。 “……也不知那妮子的运气是好呢,还是坏呢。”洗身男啧啧道,刮了团马油“啪啪”地揉。尾形侧过头,一眼便认出他是置屋的掮客。召若竹过来,十次有八次都是搭他的桥。 “唷,瞧你说的。她这是傍上哪家的公子哥儿了?”搓背男笑嘻嘻地说。 “公子个屁。”洗身男显然是没看到,或者说是没认出尾形,哼着气儿说,“好像是第七师团花什么的私生子,连个父姓都没得冠。” 大约是觉得尾形作为恩客着实不靠谱,他连“花泽”二字都没记全。头一回听说有人用这种轻蔑到滑稽的方式称呼父亲,尾形有点想笑。但他笑不出来。许是堂子里空气烫人,温水落在胳膊上,竟也显得凉了。 “还别说,这两个倒算是一路人。”搓背男两手的食指对在一起,腰间肥肉被揉得一颤一颤。 “哦,那个啊。”洗身男反应过来,眯眼笑了,“你有种当着间宫家的面比划,保管他们二话不说,‘咔嚓’了你的指头。” 搓背男蜷起手指,“嘿”了一声:“我只听间宫那边一直说‘不是’——到底是不是?”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能问谁?顶多在置屋外头看看那妮子。倒是你,不是见过间宫家的老头么?就说长得像不像吧!” 洗身男砸了咂嘴,“要说像吧……眉眼那块儿,似乎有那么点意思;要说不像吧……老爷子那几个儿女,却也没有谁的五官身材跟她特别像的。” 搓背男又“嘿”了声,转头去催背后的小厮加把劲。尾形在想那个“间宫”。旭川姓“间宫”的人家不多,最大的那一户把持着上川郡三分之一的银脉,在石狩川有份水运产业的投资。上代家主曾官至札幌县厅土木部部长,现已退居二线,在参事会挂了个闲职。 “哈哈。”他低哑地笑了两声,被“哗哗”的水流盖了过去,“不是吧。” “那个紫檀木佛龛的包裹,”洗身男又说,大约是换了全新的话题,“老婆子确实给递上去了?” “那还能有假,”搓背男不耐烦地甩了下脑袋,“我亲眼瞧见了,她敲开了森川家的门——哎唷!你丫下手这么重,是要剥我的皮么!?” 后半句是对搓身子的小厮说的。尾形看了眼月岛。他已从汤池起身,攥着澡巾往外走。尾形不想让月岛知道自己这时候还待在堂子里。他收起水桶,捡了条水雾重的过道出门,朝更衣间去了。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人多的地方,总会传出些闲言碎语。就连尾形自己的琐事,也不过是屯田兵的一碟下饭咸菜——或许还不及咸菜顺口。这段发生在澡堂的闲谈之于尾形,大抵就相当于拍在臂膀上的洗粉。然而拿水冲过,多少还留了点余味。下个休日到来时,看着若竹那两片涂了薄丹朱的嘴唇在眼前一张一合,回响在尾形耳畔的还是“间宫”二字。而这是尾形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一曲“我有所念人”①将到中途,尾形为自己的反常琢磨出了一个像样的理由:鹤见近些年正背着上级干着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尽管位次不算十分靠前,间宫家也列在这老狐狸“招兵引资”的候选名录上。 如果若竹当真是间宫家的私生女,他便有机会顺藤摸瓜,抓到些能用来威逼利诱的把柄,就此半推就、半胁迫地令这家人从了也不无可能。而鹤见对他的宠信,想必也会因此更进一分到五分。他自是不看重老狐狸给的那点虚虚实实的甜头,只不过上供死老鼠的日子近了,他这外人放进来的猫,也该对面子上的主人有所表示了。 然而“私生女”这三字的意味,仿佛三根细而硬的鱼骨,不上不下地鲠在尾形的咽喉;又像秋日大限将至的蝗虫,虚弱却贪得无厌地啃噬着他的唇齿。 一时间,他生出了荒诞的念头:最好她现在喝下的这杯茶、吃下的这口菜里被哪个爱她爱到发狂的恩客,或是间宫家迟到的前来斩草除根的仆从下了砒|霜之类的猛毒,在她干呕到瞳孔涣散、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会揽过她颤抖不已的肩膀拍一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枯萎到颜色全无的容貌,直到她断气为止。 那个爱到希望她死的恩客、还有间宫家半截入土的老头——倘若他真是她的生父,会愿意到她简素、哽咽着哭声的葬礼上,看她最后一眼吗? “尾形先生?” 若竹斟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在想什么?脸色有些怕人呢。” 她的脸上涌动着一派一无所知的神情,几近天真,仿若无波的碧水,令他油然生出了将其搅碎、玷染的冲动。 “你的死相或葬礼吧……”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微笑,“诸如此类的东西。” 若竹递杯子的手腕细微地抖了一下。她将酒杯放在小桌上,笑了。 “原来尾形先生是在想着和我殉情的事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她随随便便地说,“不过很遗憾,若论一起死的排位,尾形先生怕是还要再往后稍一稍呢。” “你对自己的魅力未免太高看了一点。” “尾形先生才是,”她笑盈盈地说,“作弄人的方法未免太老派了一些。” 尾形笑了一声,拿起酒杯,余光擦过若竹的腰带,“去过宴会了?” 她今日的服饰要比往常贵重得多。发间添了莳绘梳和银质布花簪,衣料是素净的绀色,缎面却用银线织了底纹模样的鹤。拖到榻榻米上的宽带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道内出产,尾形推测是京都的友禅。他的母亲从东京迁回茨城,带了七条质地厚实的腰带。据说是西阵织和友禅染绸。每每将那些柔软灿烂的织物从藤条箱底拖出来晾晒,外公家灰扑扑的老地板和旧火盆便被衬托得越发寒酸可怜。 “确切说,是约会。”若竹摩挲着指甲上晕粉的蔻丹,说,“指名找的我。听妈妈的意思,介绍这一回,搭了她不少关系进去。” “是个老头?” 约会对象的年纪是尾形透过若竹的衣风和言外之意判断出来的。他对着自己的烟擦上火,又挤出一条给若竹。对面的女人倾身接烟,掉转烟头来碰他的。 “对,”她斜斜地喷了口淡青色的烟,笑着说,“其实并不十分老,就是有些地方的精力过分旺盛了……不好,再这么说下去,简直像背着客人说坏话一样。” “听上去是老当益壮的那一型。” “尾形先生说得好像很懂似的。” “我也是个男人啊。”尾形吸了口烟尾,磕去新长出来的烟灰,“能让你打扮成这样去见的老家伙,整个旭川没几个——总不会是从外地巴巴赶来的吧。” “讨厌……尾形先生莫不是在吃醋?” 尾形眨眨眼,托起下巴。支在指缝外头的火冒着丝丝缕缕的烟,袅袅地笼着他的鬓角。 “就告诉我呗……”他不着痕迹地抻长了腔调,话里话外的味道,仿佛刚进嘴的是拌了砂糖的甜米酒,“难不成,那位老爷爷的大名,金贵到我这种无名小卒都不值一听么?” 若竹隔着薄烟看他。他也在瞧她,食指一下一下点着脸颊,笑得像只温驯亲人的猫。 少顷,她噗嗤一笑。 “好吧。”她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如若尾形先生猜对了姓氏,我就再多说两句——不过,只准猜一次。” “才一次啊……” “尾形先生是神枪手吧?一次的话,绰绰有余了。” “哈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锁上她的脸。 “间宫。” 若竹送烟的手僵在半空,涂满厚妆粉的脸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张面具。她的一举一动落在尾形眼里,是比言语更有说服力的佐证。 “猜错了。”她短促地说。夹烟的手指打了个颤,落了一点烟灰进茶杯。 “也是。”他像没瞧见她的神态似的,笑了笑,继续说,“倘若半天前同桌共食、眉目传情的老男人是自己的生父,想必你早就连隔夜饭都呕出来了。” 若竹一时没说话,用指甲尖掐着烟条。楼下卖糖豆的小贩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歌,夹杂着两三个孩子的笑闹。她迎着尾形的目光,扬起一弯笑。 “这种事,尾形先生是从哪儿听来的呀?” “道听途说罢了。”尾形微笑着说,“就像你们置屋的人,也会道听途说些我的事一样。” 若竹的嘴唇动了动,又合上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知情者”的反应,果真如他猜测的一般。 她会怎么议论,他并不如何在意。他只是意识到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后,产生了一点额外的好奇:既然都知道了,那么每次面对他的时候,她心里会转什么样的念头呢——真是无聊又有趣。 “别露出这副表情啊,我又没生气。”尾形摸了摸头顶,嘴角仍挂着笑,“同为外室所出的庶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他刻意加重了后半句的语气,收回正面的视线,给她留足了喘息余地。 后续套话的腹稿已经打好了。无论若竹是转移话题还是缄口不言,抑或是继续硬顶着镇静的笑脸打太极,他都有法子陪她勾下去。就算她再怎么能说会道,充其量是个出来卖笑、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女人。她赢不过他的。 “不是的。” 她否认了。这也是意料中的回应。 “我母亲并非他的妾侍。”她抬起头,褪色的嘴唇泛着一丝笑,“至于我是不是间宫家的骨血……连母亲都无从得知,更别说我了。” 他轻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眉。 “我又为什么要说谎呢?”看出他并不相信,她嘲讽似的轻笑着,“为了间宫家的名誉?那没心肝的恶狼——喝高了强迫一个有夫之妇的时候,有想过给她一个交代吗。” 她不说话了,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雪白妆粉下隐隐烧出了红。这不是能够立刻伪装出的情态。 倘若确如若竹所言,无论她是间宫老爷一夜风流遗下的种,还是仅从只言片语中便能推断出的声微人贱的平民女儿,继续套问下去,无疑探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当真是非常无趣的结果。 尾形把弄着军服的第三枚纽扣,比那里更往上面一点的部位有些发空。某样混杂着愉悦、期待和无名快意的填充物不知不觉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好像也不全是。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旭川大街上的老鼠有的是,也不差这一窝。 两人呼出来的烟雾还没散,尾形隔着青色的烟瞄若竹。她斜侧着脸,似乎正望着格子门上投映的人影,睫毛半垂,手臂轮廓绷得笔直,指甲边按着袖口。那支烟早被她扔进了痰盂,躺在盂底沉默地烧着。老一长截烟灰,好似脱落腐烂的蛇蜕。 记忆里母亲第一次生气,是因为他扯断了一串玛瑙手钏。 听外婆说,那是父亲为她买的最后一件礼物。残存的红珠子挂在线上,两三颗、两三颗地挤捱着。在那个年纪的他看来,很像一条垂死的蛇。 她火气上来的时候,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孤身坐在背光处,冷冷地瞧着窗,任他怎么扯袖子唤她,都是一声不吭、一眼不睬的。他点起蜡烛,在旮旯里和草席下埋头地找,终于把珠子都寻齐全了。将揩净串好的手钏递还给母亲时,她摩挲着珠子,忽地坠下泪来。他杵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她却微微地笑了,用沾泪的指头细细地抚过他的眉眼。那双与他父亲酷肖的眉眼。 她的眼底流溢出了太多的温柔,多到他全然忘记了虎口处被蜡油烫起的水泡。 蛇蜕似的烟灰断开了。卖糖豆的小贩仍在叫唱个不停。女人望着纸门上的虚影,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是我失言了。”尾形说,举起一只手。乍看之下,有点像投降。 她眨了下眼,没转头。 尾形也没再说别的,拿起那杯掺烟灰的冷茶,一抬手泼到窗外。小贩的歌声停了。尾形用手巾蘸了些酒,就着楼下鲜辣的怒骂擦杯子,顺带瞟了眼对面的女人。她的嘴角绷住了。他佯作不知,提起尚温热的壶斟了大半杯的茶水。手一推,将边缘晶亮的茶杯送到她面前。 若竹转过脸,指尖慢悠悠刮着杯壁,说:“尾形先生的意思是,要我用这杯茶泼你?” “随你喜欢。”尾形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手肘抵着膝盖,“用它泼我也好,扔下楼砸外人的脑袋也罢……当然我更乐见你喝下去。中午被灌了不少酒吧?从见面到现在,你可是滴酒未沾。” 若竹盯着他,不说话。烛火摇曳,她眼底的光也跟着闪烁几下。 半晌,她端起茶杯,无声地啜饮一口。 “尾形先生人真怪。”她移开视线,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 地板下面有好些人在吵,乱哄哄辨不清缘由。有个老太太幽幽地哭,一忽儿长一忽儿短,像极了锯子卡着房梁来回地磨。伙计在走廊跑来跑去。有谁摔掷了瓷具,乒乒乓乓的。 若竹抱着琴,半身倚着窗框,就像没听见似的“玎玲玲”“玎玲玲”地拨曲。尾形在对面看着她弹琴,喝光了残酒。 他记得这调子。即便隔了这么些浑水波似的动静,他也听得分明。 兴许是音乐的作用,她那时已变得朦胧的表情,还有缭绕在腕子上的烟气香气,蓦地就鲜活、实在起来。 伴奏般的琴音将将地息了。尾形点燃第二支烟,问:“是故乡的曲子?” 若竹笑了笑,低头弄了两下弦。 “尾形先生忘了吗,我是本地人。” “北海道除了阿依努人,也没有什么正统的‘本地人’吧。”尾形说,吁出一溜发蓝的烟,“刚才的曲子……以前提到你父亲的时候,你弹过几遍。是从哪里的祭典囃子改的?” 若竹将琵琶横放在膝上,用指甲盖敲了敲山口。 “新居浜的太鼓祭,在四国。”她慢悠悠地说,似乎对琴上的月纹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有些话先说在前头。间宫家与四国没什么瓜葛。至于我父亲……家里的那位,世代都是在旭川做木工的……再详细的,就算我想说,尾形先生肯定也不想听吧?” 尾形掸了掸烟灰。 “间宫家祖上是常陆国的移民,如今来往的都是上川郡的官僚和石狩川沿岸的商户,跟四国没联系是自然的。”他拄着下巴说,两眼盯着窗棂上的胡枝子影儿,“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没说过不听。” 听了这话,若竹抬起头,眼睛稍稍睁大了些。迟迟未听见回音,尾形瞥了她一眼。目光相交时,若竹想起了那段有关烟味的短暂的对话。她看向尾形右手夹着的香烟,嘴角抿了抿,飞快地勾了一下。尾形没有错过她的神态。他捻了捻烟卷,转手摁进了痰盂。听着她一瞬间加重的呼气般的笑,他忽然有些后悔问出那个多余的问题了。 “尾形先生去过四国吗?” 她停顿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便把琵琶搁在窗边,继续说:“听闻若是在四国,此刻便已是樱花绽放的时节了。” “母亲的祖上,好像是从宇和岛来的移民。”她说,眼神虚虚地飘到了窗外,“大概是三代以前的事了。到母亲这一辈,只能勉强听懂些土佐的方言……我是一点也听不懂了。” 说到这里,就像感到难为情一般,她微微地笑了。这样的表情,是尾形前所未见的。 “夏食鲷鱼,秋闻太鼓;冬浴温汤,春赏红樱——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地方吧?”她眯起眼,仿佛已然看到了千山之外盛放的樱花,“说来惭愧,母亲故乡的这些好处,统统都是别人同我讲来的。 “那是我刚挽上裂桃髻的时候,有位客人——我记得是来旭川跑单帮的新居浜人,席间为纾解乡愁,叫我弹了这首囃子,借兴聊了许多家乡的风光。送走他后,我便到书铺借了些关于四国的画册。也是有够可笑,看过册子上的地图,我才知道时下俳人们所居留的‘松山’,原是四国伊予的松山。 “七月的和灵大祭,八月的阿波舞。松山城,八十八个所。和三盆、蜜柑、土佐文旦。这些热闹、甜蜜的物事,都是温暖的水与土养育的结果。 “而北海道是没有这些的。” 她笑了一声,“我甚至怨恨过母亲的先祖,为何要离开那样美的故土,远迁到这么一个连樱花都只能在五月开的地方呢……很不讲道理,对吧。” “所以我和自己约定好了,”她自顾自地说着,“哪一天,我还清了置屋的债款,技艺也足以独当一面,就去四国安身立命。” 说完,她端起茶杯,徐徐饮了一口。 她这副悠静的样子,让尾形很有些不快。 “简直是笼中鸟一样的妄想。”他毫不客气地评论道,好似胸口淤堵的这股闷气,是若竹的过错一般,“会这么胡思乱想的女人,最后多半会被关在屋里,哪儿也去不了——你想老死在旭川吗?” 听他这么说,她却不着恼,仍是笑微微的。 “尾形先生还是惯会给人泼冷水呢。”她放下杯子,说,“是呀,尾形先生说的这些,也是有道理的。许许多多的女人,最后都只能以那个样子活下去……我与她们,并没什么分别。” “不过,”她话锋一转,嘴角盈盈地挑了起来,“就算只是妄想,有的话,总比没有来得快活些。不是吗?” 楼下的骚动不知何时平息了下来。房间便显得格外静了。窗外有鸟在一声声地叫。若竹侧耳听了几声,笑道:“哎呀,是杜鹃呢。” 他当然知道是杜鹃。在她说出那只不识趣的蠢鸟的名字时,他对这种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嫌恶——乃至厌憎。 报春鸟,报春鸟。人们总这么叫它。一到春夜便“布谷布谷”个不停,恰似催促着农民下地插秧一般。可是对于春天,它又知道些什么呢?不过是趁机寻个看得过眼的同类,半推半就地留个种罢了——它甚至连自己产下的孩子都不会养。关乎春光的幻梦、赞颂坚贞的传说,统统是人们一厢情愿加给它的。它既不会做梦,也不会哀啼到血泪斑斑。它只是愚蠢的、讴歌春天的鸟。 而她还不比那窗外鸣啼不休的鹃鸟。没尝过一口天空的风,终日在方寸大的金丝笼里上蹿下跳地学舌,用沙哑的歌喉、尚有光泽的羽毛取悦男人。乏善可陈的一生。仅有的慰藉是在哪个不老也不丑的男人怀里,对着肥皂泡上淋漓的幻影,遥想那一抹如水月般易碎的南国春色。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然而,不合时宜地,他的脑中又响起了那句问话:“尾形先生去过四国吗?” 他去过很多地方。鹤见赏识他的才干,带着他走南闯北了好一阵儿。脏过手,也见识过不少寻常人一辈子难见的风情。但他也只能到这些地方去了。再有就是战场。他杀过人,却还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了。对俄国的战争已经打响了,连旭川的小孩子都知道。也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他会到战场上去。他有信心比俄国佬活得更久,但也可能被哪里来的炮弹掀翻脑壳。谁知道呢。 去想去的地方,过自由的日子。本就是他不该有的妄想。 他们都不该有。 “对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着。 “如果有一天,我搬到四国去住了,”她笑了笑,低下头,“尾形先生会来看我吗?” 杜鹃鸟幽幽地唤了一声。 他不禁向她望过去。她自斟了一杯淡酒,伏在窗边小口地啜饮。仿佛刚刚并没什么关于未来的邀约,只是杜鹃春啼带来的错觉。 胡枝子细细的影爬在她的臂上,随着呼吸轻轻发颤,好像随时会绽放一样。 她不会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也不会是第一次对外面的男人说。辗转了无数遍的说辞,临到这一次,还能剩下几分真心呢? 退一万步。就算是实打实的真情,又不是什么长官命令。他没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不过是自怜身世的感慨。不过是即兴而来的问询。 不过是一只笼中鸟,对春天的梦。 如果有一天。如果的话。 要不要一起做梦? 杜鹃鸟的啼鸣一瞬间变得很大。他听见了拍翅膀的声音,扑棱棱的。 “好啊。” 她扭过脸,袖上暗淡的鹤也跟着转过颈项。也许是过了相当久才得到答复的缘故,她听错一般地微瞪着眼。月光像好大一场雪,纷纷地落在她的发上衣上。一时间,尾形产生了某种怪异的幻觉: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受惊的鸟。一只随时会飞走的,白色的鸟。 他头一次意识到,月光是如此令人目眩的东西。 “那就,约好了?” 她伸出右手小指,做出讨拉钩的姿势。前倾的胸脯起伏了一下。 云翳遮住了月。烛火静谧地烧着,投下昏暗的影。没来由地,尾形感到一阵瑟瑟的寒意。一如销融的雪,浸透了毫无觉察的脊背。 他别开视线,仿佛那根小指是某种尖锐的、令人畏避的东西。譬如刀或鸟喙。 他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 而若竹似乎也回应了他的期待。她一言不发地放下右手,甚至还做出了一个笑容。 随后,她拿起窗边的琵琶,再一次弹起了那支来自四国的曲子。 ①-汉诗“我有所念人”:选自白居易的《夜雨》。全诗: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二 第3章 三 进入七月,接连下了十余天的雨。沥沥落落,入下旬了才见停。这在旭川算不得常见,一时众说纷纭。然而说来说去,总归脱不了“晦气”二字。于农民而言,这无疑是收成变差的恶兆;对军人来说,则意味着一连半月在泥水中出操的折磨。而之于城北的森川家,连绵的阴雨恰如即将到来的亲事,象征着接踵而至的麻烦。 森川并非旭川土生的大户,只因老家主永人由第二师团调职到第七师团中枢——据说是落了些风月话柄的缘故,才举家从仙台迁到这荒北一隅。为了在道中彻底扎稳脚跟,小儿媳的人选便顺理成章成了札幌本厅副厅长的千金。战时操办婚礼,一方尊长又身列师团高位,多多少少会惹人非议。好在森川家的小少爷并非军人,平素一副朴实做派,是以民间虽有怨言,却也不至甚嚣尘上。 这位信奉耶稣、受新式教育熏陶的小姐,大约对外嫁的亲事十分不满,又着实推脱不掉,遂对亲家的行事分外挑剔起来。退还彩礼中微瑕的珍珠耳坠都还算好,真正要命的是对仪式本身提出的近乎苛刻的要求:非天主教堂不婚,非西洋婚礼不嫁。后一项触及了森川老太太的逆鳞。两家吵足一个月,以森川家的妥协告终。无他,一是森川家幼子早在初见时便对他未过门的媳妇情根深种,二是师团内外皆有势力对这块札幌本厅的“肥肉”虎视眈眈。为免节外生枝,不论何等无理的请求,到头来也只得一一应下。 “恋爱是盲目的,恋人们瞧不见他们自己所干的傻事。①”鹤见如是说道,用着总结一般的口吻。 宇佐美爽利地应了声“确实”,双目炯炯,两颊泛红。尾形觑一眼宇佐美,没说话,挽起袖口,在名簿紧挨着“宇佐美时重”的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袖上沾了门前鲜花的水,也不知是昨夜的雨水,还是仆从弄花时洒的清水。 他们——准确说是鹤见,应了森川家的邀,一早乘马车来到这旭川唯一的天主教堂,带上手下样貌最端正又最心腹的两个上等兵,出席刚刚论慨过的一对新人的婚礼。雨过天青。鲜花沁出湿润的甜。礼堂内外人来人往,不时有宾客与鹤见谈笑风生。尾形和宇佐美一左一右随侍鹤见两侧,站成挺拔的松。相距十余步,从军校请假出来的鲤登音之进正陪同母亲与相熟的军官寒暄,间或向二人咬牙切齿地投去妒羡的目光。 不多时,宣告开始的铃音响起。众宾客依次落座。仪式冗长得超乎想象。除却长达三十分钟的唱诗班合唱,便是神父没完没了地用口音浓重的日语歌颂两家的福泽。待到新人沐着人造的花雨登场,几乎所有来宾都松了口气。新娘的头纱薄得像雾,漂浮在光束里的微尘也像是雾。尾形想起坐在缭绕烟雾中的若竹。并不像那满带工整笑容的新妇面容,而是瞧着窗棂或琴弦,却莫名显得遥远的一张脸。 那晚过后,他们之间凭空多了道无形壁障。尽管还是时时见,歌也是照旧一首接一首地唱,此外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沉默之于他们,本应是寻常中的寻常。然而这段时间的无言,却似满室烟雾化作了有形丝绵,密密匝匝地堆积、膨胀,桎梏并搔弄着口鼻与肌体。 就连对视的次数都变得少了。他仍会像从前那样看她,但那副隐没在烟气与暗室中的白色面孔,似乎正有着逐渐祛魅的不妙态势。她们的容貌不怎么相似,这是他早已心知肚明的,也是他有时选择透过烟雾去看的原因。或许不去看会好一些。可即便是闭上眼,转过头,她的轮廓也不会随之消失。她就在房间里,躲不掉。 就像现在。他分明是不想看见她的,她却利用那如烟如雾的纱与尘,堂而皇之地附在圣母像前接受祝福的新嫁娘身上。宛若阴阴不散的幽魂。 或许是她近来烟抽得越发凶了,由不得他不去想那青雾里的模样。 掌声噼啪如骤雨。尾形眨了眨眼。身着白纱的官家小姐被她的夫婿携着向宾客行礼,穿短西服的孩子一本正经地抛洒着白白紫紫的花瓣。神父所谓“结为夫妇”的宣告早已结束。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烟雾中的艺伎。那是阳光、薄纱与尘埃共同耍弄的把戏。 仪礼结成,很快轮到了主宾交际的第二回合。受邀的来宾要将随礼的份子钱投进收纳箱,再与两家的亲属叙一些话。到这一步,已没有尾形和宇佐美什么事了,他俩也十分自觉地溜到后院。那里有不少与他们一样偷闲的副官。时近晌午,日头酷烈。狭窄的阴凉下挤了一排歪七扭八的兵。二人用两条烟换来了白桦树荫的特等席,脱了外套和帽子,坐在被前任主人烘热乎的硬泥地上。你来我往瞎扯淡之余,间或蹦一两句对森川家滑稽做派的嘲讽。 扯了几个来回,宇佐美忽然说:“听说了吗?联队旗手的人选总算下来了。” 尾形瞥他一眼,“我记得选拔结果要到入秋以后才公布?” “装什么呀。”宇佐美拿手肘戳了戳他的肩膀,像是在讥讽他明知故问,“你猜是谁?” “不知道。总不会是你吧?” “举旗子杀人有什么劲头?傻死了,给我我都不要。” 他凑到尾形耳边,像要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似的贴上去。 “是勇作阁下哦。” 尾形沉默了。尽管是意料中的结果,但此时此地经由宇佐美这般道出,别有一番古怪。 “哈!果然,你也觉得不爽快。”注意到尾形变得阴郁的脸色,宇佐美眯眼笑起来,眼神却是冷的,“不愧是在军校就号称‘长着一张旗手脸’的公子爷。自打勇作阁下来这儿,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他。当傻瓜门面这种差事也就罢了,连鹤见中尉都对他……嘁!不就是中将大人的嫡子嘛,还老摆出一副清正无辜的嘴脸,恶心透了恶心透了。” “喂?”见尾形仍是缄口不言,宇佐美摇了摇他胳膊,“发什么呆呀百之助,别告诉我你是真心为你亲爱的弟弟感到高兴啊?” “怎么可能。”尾形终于开口道,语气透着一丝冷淡,“鹤见中尉看重他,不过因为他是花泽家正室所出的子嗣,有几分利用价值罢了。” “没错!” “眼下表现出的这份乖顺,也没什么了不起……充其量是被父亲呵护得过了头的公子哥儿。”尾形望着廊下精心修剪过的月季花丛,新生的娇嫩花苞有屋檐和浓绿的叶片遮蔽,没一点被雨水打坏、冻伤的痕迹。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犯过错、清清白白的善人,总会让旁人觉得,他们一向如此,往后也会一直如此……其实遇上‘恰当’的契机,他们也会行差踏错。只要揭开那层高洁的面皮,底下都是一路的货色。” “对!” 宇佐美频频点头,又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也不知剥掉了这副‘纯洁’假面的勇作阁下,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尾形闭上眼。他实际也对此暗暗期待,但并不想附和宇佐美。 鹤见对勇作动什么心思,他自觉不说摸到九分,也能有七八分。花泽幸次郎身居师团长的高位,在东京军政界又广有人脉,鹤见要在北海道举事,定然是得先将他打点妥当。可惜这位中将大人素爱名声,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曾经唯一的要害,奥田中将促成的“假相亲”已成一场闹剧。公开的丑闻根本无法成为指向花泽中将的暗箭。事已至此,能成为花泽中将软肋的,恐怕只有他的正统继承人,花泽勇作少尉本身了。 笼络勇作这样的高官子弟加入鹤见麾下,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心血;第七师团对俄作战的时机尚未明了,却也是迫在眉睫,由不得鹤见像收服鲤登父子那般步步为营。既然如此,给勇作专设一个陷阱诱他跳下去,从而在他身上制造一个把柄,显然是当下最有效率的手段。现如今勇作还当选了旗手,那是讲究礼仪的军队里最最不容有瑕疵的位置。倘若借此向鹤见提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案,十有**会被应允。 机不可失。就算鹤见看出他有些许不愿告人的私心,也不会多加追究——这老狐狸,说不定还会因为瞥见了他内心的一角,自以为又能多掌控他一分呢。 “就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他小声自言自语着,“你的父亲是虚伪狠毒的男人,你的兄长也是……只有你一人清清白白,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嗯?你刚才说什么呢?” “没什么。” 鲤登一路小跑过来了。 “宇佐美上等兵!啊……尾形上等兵也在啊。”他拧着眉头,向二人敬了一个粗糙的军礼,“两位看到鹤见中尉了吗?” “我们离开礼堂的时候,鹤见中尉正跟森川少将在祭坛前面说话呢。”宇佐美往礼堂窗户的方向探头探脑,“这会儿应该结束了吧。” 鲤登用萨摩话嘀咕了一句,大概是“可我在那儿也没找见”的意思,转身跑掉了。宇佐美撇撇嘴,戴上军帽,从树底下站起来。 “见到鹤见中尉帮我带一声,就说我先不过去了。”尾形靠着树干冲宇佐美说,“礼堂太闷了,我头晕。” 宇佐美朝他一笑,笑里藏了根写着“你可真娇气”的刺。尾形猜宇佐美是高兴的,因为这么一来鹤见眼前会少一个分去他注意力的部下。 他其实并没有头晕,只想单独思考一下那个针对勇作的“陷阱”设置,趁着起意的热乎劲。勇作在军中的德行,正如他的父亲在御前任职近卫步兵第一联队队长时表现得一样无懈可击。但他还是个年轻的男孩。年轻男孩的弱点一抓一大把,大多是他们过剩的**引起的。勇作之所以完璧无瑕,只因无人将那些刺激着眼球和唇舌的盛馔送到他面前。 顺着这点想下去,答案自然而然浮出了水面: 女人。 游廓②里的烟花女是不够的。她们带着太浓厚的酒与肉的气味,那股子热腾腾的生荤气,铁定会把未经人事的小少爷吓跑。至于日本舞艺人或西洋剧的俳优,尽管自有风致,可走南闯北的戏子多是些嘴上没把门的。风声一漏,反倒容易引火烧身。 应当是那种女人。那种万般风情自在眼角的女人。那种无需多言,自会门门样样梳理妥当的女人。明知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驯化的,为了愉悦男人而显得温柔有韵致的,却不得不多对她看一眼的。会说着那种不知是世故还是天真的话语的,诱骗着他人也诱骗着自己的。像雾像雪又像被遗忘的月,又多余出一点红色的。那样的女人。 “啧。” 他抵着脑门,自顾自地说:“怎么又冒出来了,这麻烦的女人……” 不过这麻烦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似乎也算不得麻烦。如若是她,想必心里对市面上有哪几个对等的同行有些数。向置屋的掮客打探之前能从她嘴里听来名字,多少也有个相对合理的参照。 反正下午无事,去找她也无妨。 经过礼堂时,人差不多散干净了。只五六个佣工在洒扫。有两个工人正从祭坛上卸花下来。这半月旭川一带阴雨不断,没有能供货的花农。祭坛的这些鲜花,包括门前迎宾的大花束、花童洒的花雨,统统是森川家连夜从日高运来的。听说跑死了两匹马。好在花还鲜活。尽管蒙了一宿的油布,经阳光一晒,仍存了几分夺目的光彩。 现在婚礼结束了。这些花开得再灿烂,也成了没人要的灿烂。 “想要就拿走吧,”尾形捡起两支白色香石竹把玩的时候,一个工人冲他说,“总归是要扔的。这玩意连马都不吃。” 听了这话,尾形把香石竹扔回原处。往门口走了两步,他想起等下要找的人,鞋跟又拐了个弯回去。他对自己说,女人收到花是会开心的,有些话是只在开心时才会说的。 他完全忘记了。刚看到花的时候,他是有想过她在笑的。 * 尾形沿街边狭长的阴凉走,举花挡着帽檐盖不住的阳光。花束是他扯了装饰礼堂的丝带绑系的,裹了层白纸。衬着里头娇艳的紫罗兰和香石竹,倒也别有一番风致。被连日的雨闷坏了,满街的人显得比往常还要拥挤活泛,不怕热一般。糖果店门口有小孩直勾勾地盯着尾形手里的花。尾形朝她笑了一下。她眨眨眼,倏地钻进店里,撞得珠帘噼里啪啦响。 路过一间茶屋时,门里出来几个艺伎。尾形停下给她们让路。走在倒数第二个的撩开门帘,眼神与尾形碰了个正着。 “呀……尾形先生?” 若竹歪歪头,踏着木屐的右脚停在门槛,将过未过的样子。尾形也不禁一愣。一半是没承想能在这里偶遇,另一半却是因为她的行头。她的发式从云鬓高耸的福髻改梳了端凝的岛田;垂在背后、织着艳红石榴花的长带子也收回腰间,圈成一个方正的太鼓;干净到近乎纯黑的留袖外领,露出一弯极素的衬领。颜色之白,简直要融进颈项一般。 这并非他看惯了的,象征所谓“少女”的舞伎妆扮。她蜕变成了全新的,代表着“成熟|妇人”的芸伎。这意味着她已是一名足以独当一面的真正的艺伎了。 “姐姐,后面来人了。”身后舞子打扮的女孩悄声提醒。她抱着若竹的琴盒,低眉顺目的模样。显然是若竹在置屋的后辈。 他们都让到门边。直至客人走完,也无人说话。尾形看着若竹的衣领。到上次见面为止,那里还是鲜艳的一线红。是什么时候褪换成白的呢?被尾形的目光刺到了似的,若竹提了提和服领口,别开视线。 尾形望向不远处的几个艺伎:“今天是襟替的日子?” 若竹“嗯”了一声。 “怎么不告诉我?” “尾形先生也没问过我呀。” 尾形再一次看向若竹。她正瞧着屋檐下的玻璃风铃,好像对那条垂挂着文月花札的铃舌十分中意。 “看样子我来的正好,”他佯作无事地说,空着的那只手摸了一下帽子,又放下了,“这个给你——就当是贺礼了。” 他将花束递到她面前。花枝颤了三下。他听见后面的小舞子“啊”了一声。也难怪,这时候在旭川能见到新鲜的花,算是一件稀罕事了。花束簌簌地响。她把花接了过去。没多大的一束,她捧起来的架势却像在抱小孩。她用眼睛上上下下地扫这束花。手指头勾了半圈丝带,指甲在上头磨了几下,又松开了。整个过程她都安安静静的,一次也没有笑。 “陪我一会儿吧。”她忽地抬起下巴,很有些尖锐地觑他。 “这可麻烦了……”他斜目盯着那文月花札的风铃,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花札上的胡枝子图案粘了块米粒大小的污渍,“我只有半天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不由衷的答复。或许是因为她少见的轻慢态度;或许是因为别的,比如难得主动地要他陪自己——这还是第一次。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以前并没有送过她什么。如果这束捡来的花也算数,大概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了。 “没别的意思,”包花的纸在咯吱咯吱响,她把花束抓得紧了,“只是想跟你吃顿饭。” “若竹姐……”小舞子嗫嚅着说,“诸位姐姐还在那边等您呢。” “按规矩,该到外面打的招呼都打完了。我不会拖累谁的。”她稍稍提高了嗓音,既是说给后辈也是说给他,“一顿午饭,怎么也不会误你到天黑。” “再说了,”她停顿一下,嘴角抽起一个笑,“我晚上还有的忙呢。” 她的最后一句话,他一时没觉过味来。见他不搭腔,她也不言语,从舞子怀里提出琴盒,反手将花塞过去。那小舞子不敢多言,向二人草草行过礼,便匆忙追赶前辈们去了。 他们鲜少并肩走在外面。没话说,靠得又不怎么近,在外人眼里,兴许很像两个陌路人。尾形以前就觉得若竹的琴盒有些大。走在一起,这种“大”显得越发扎眼,至少在尾形看来是这样。军营里矮个子的兵不少,背着三十年式步枪活像土拨鼠背炮筒。士兵靠枪杆子吃饭,若竹这类女人靠琴和扇子吃饭。自己拿自己吃饭的家什,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他没必要多看的。 这样想的同时,他却向她勒着琴盒绑带的右肩伸出了手,说:“给我吧。” 她没应声,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他悬在半空的手也就没了着落。对面过来一辆高顶马车。他随分流的人群退到路边,等马车从路中央过去。 鼻孔钻进去一股茉莉头油和洋香水混融的气味。若竹贴着他的半边身子,中间隔着一个沉重的琴盒。他的右手正搭在她的肩上,像是揽着她一样。也许是避让马车时顺势放上去的。他完全没有觉察。 “尾形先生有说什么吗?”她问,被太阳晒得暖热的头发挠着他的胡须。原来她刚才正在发呆,没听见。 马车辘辘驶远,行人三三五五涌到路上。尾形松开她的肩膀,“看路。” 谁也没说要去哪儿吃,只是停下来的时候,才发觉已到了惯常去的那家店。上了楼,屋里一股子榻榻米发潮的气味。窗户开着,没有鸟,只有蝉吱吱叫个不停。伙计问点什么吃食,若竹答说嘴巴发淡,没胃口,低垂着眼,好像先前说要尾形陪吃饭的不是自己。尾形本就不饿,见她懒洋洋地不动弹,就更不想吃了,单要了一壶梅酒和一碟下酒的白果。他拿了烟盒出来,挤一条香烟给她。她摇摇头,瞧着窗外的绿影,眼底却是漆黑的,什么也映不出。 尾形点了烟,看着墙上被木栅栏割开的树影:“找我干什么?” “我说过的……”隔了一会儿,若竹才开口说,“就是想让你陪我吃饭。” 尾形“哼”了一声。若竹也自知这话不可信,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想起了什么,问:“尾形先生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尾形张了张嘴,一句“你们那里有没有口风紧的女人”在舌头尖滚了一圈,咽回去了。 “没事。” 他猜若竹也是看出他在隐瞒一些事的。他们手里都握着知道对方没讲实话的秘密,没什么份量的秘密,但两边都拿着,就相当于对两边都公平。 梅酒上来了。他们像从前一样闲扯着话,就着甜酸的酒和微苦的烟。若竹剥了一小碗烤白果。这原是她喜爱的吃食,她净顾着说,一口没动。她说的话比尾形说的还要多些,几乎将外头的蝉鸣盖过去了。她说这些天的雨,说舞蹈,说新派的浮世绘,说卖番茄的小贩穿着鼓鼓囊囊的番茄红衣裳,说鱼铺子后门两队野猫为争一尾鳟鱼大打出手……好像再不说,这些话就要在她心里憋闷到生斑长霉,非要她一叠一叠拿出来晾晒不可。 说到新近流行的歌,她似乎才想起自己带琴过来,笑说要弹唱给他听听。按宫引商一会儿,怎么都不成调。她咕哝着是不是弦松了,上手去转弦轴。刚拧小半圈,琴弦“嘣”地断了,把他俩都吓了一跳。她呆愣片刻,说自己带了备用的弦,反身去琴盒里找,却死活找不到。 “够了,别找了……我也没说要听。”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她说。她恍若未闻,继续翻那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桐木盒子。于是他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又说了一遍:“够了。” 她停住了,肩膀徐徐垮下一寸,整个人似乎变得小了。屋里屋外都没了风,汗水浸透了前胸后心。他自知该放开她了,却一动也没有动。这给了她机会,让她反过去握他的手。她的手指嵌进了他的指缝,格外的凉,浸过冰水似的。他能听见她的喘息,短促而剧烈。下一刻哭出来都不奇怪。 有湿润的东西砸在榻榻米上,一点接一点。她真的在哭。没出声,只是不停地掉泪。真是麻烦透顶。除了母亲,他从未应对过其他当着他面流泪的女人。要去擦她的眼泪吗?可她脸上的妆也会糊作一团。拍拍她的背,抱一下,会让她感觉好些吗?他不清楚。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又是谁安慰自己的……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一个也想不起来。他真的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尾形叹了口气,“若……” 他没来得及说完她的名字。在“竹”字出口前,她用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微烫咸涩的液体渗入他的口腔。是眼泪、胭脂和梅酒的滋味。经这味道一激,那唇瓣本身是软是硬,是甜是苦,就全然辨不出了。蝉没完没了地叫,叠成汪洋的海,一浪高似一浪没过头顶。日光是触目的白,闭眼却是惊心的红。房间热得像要融化一般。而她的手仍冰冷得很。即便是跳出水缸的半死的金鱼,也不会有这么冷了。 “抱歉。” 一片蝉鸣的骤雨中,他听到她轻声说。嗓音带着颤。 回过神,眼前已空无一人。拉门大敞着,被谁狠命地一推到底。她仓皇地走掉了,连琵琶都没有收拾。和逃跑没多大区别的走法。尾形摸了摸嘴唇,指头染上一层薄胭脂。他盯着那冲淡了的血一样的颜色看了会儿,而后掏出手巾,仔细地擦着嘴,直擦到发疼了才停下。 莫名其妙。 那句抱歉。那只手。那些蝉鸣和热,眼泪和胭脂。那个吻……还有那个女人。统统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烟被打翻的酒浇湿,不能抽了。 尾形站起身。许是坐得久了,太阳穴崩崩直跳。 离开房间之前,他向窗下投去一瞥。被主人遗忘的琵琶侧翻着躺在桐木盒边上。一根断弦鬈曲翘起,像极了烤焦的猫胡子。 他并不是特意要送还那面琵琶,只是回军营的路上恰好会经过置屋。仅此而已。他背上她的琴盒,像背自己的三十年式步枪一样在街上走。街景一如来时,也不可能有大的变化。但总有哪里是怪的,虚浮地飘着什么一般。他暗自希冀她还在回去的路上,或者压根就没往回走。他一点也不想撞见她,无论是在半路还是在置屋门口。 至于是怕撞见她还是怕撞见她哭,有意无意地,他没有去分辨这其中的差异。 置屋门前的灯笼换上了红底金粉的罩子。似乎是为襟替日破的例,进出门庭的人流中,还能看到往常禁止入内的男丁。没见到若竹的身影,尾形便直接走上前。负责接待的女佣正指挥脚夫搬一面镶玳瑁的方桌进门。一见尾形的装束,她先是一惊,随即堆起笑脸邀他进屋,说请他在玄关稍后,她忙完便去请示妈妈。不等他说什么,她就急匆匆赶脚夫到内室去了。 她殷勤急迫的态度,也不知是害怕军人惹事,还是错将尾形认成了哪位大人物前来报信的部下。想到第二种可能,尾形感到有些好笑。他来到内门放下琴盒,正准备离开,却被一样物事吸住了目光。 玄关处摆着花团锦簇的贺礼,皆是恩客为中意的艺伎献上的宝贝。供在小桌台上的礼品挂着醒目的桃红色名牌,上书艺伎花名。写若竹名字的纸牌连系着一个黑漆木盒。盒上没有过多装饰,仅在中心阳刻一枚送礼人的家纹。这家纹尾形刚在婚礼上见过。从老妇人的缂丝和服到装饰鲜花的丝带,到处都留着森川家的纹样。 装饰鲜花的丝带——他捏住写着她名字的桃红纸牌,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让您久候了。” 置屋的妈妈踩着碎步上前来。听到她的声音,尾形立时撤了手。她显然看见了他手上的动作,掩口轻笑一声。 “森川家的老爷可真是……昨儿派了一位军爷来问不够,今儿又找了一位。”她眨眨眼,柔媚的艺伎腔显得她布满皱痕的容颜也随之年轻了几分,“劳驾回去转告一声:一直以来承蒙照顾,他老人家只管在晚上放心过来就好。” “晚上……” “晚上还有的忙”,他记得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哎哟!可不能再提前了。又不是游廓,哪能在天黑前办那事的!”置屋妈妈误解了尾形的自语,语气一下急躁起来,而后又放得软了,“我自然知道,这把年纪求水扬③,无非是图个吉利……但若是因心急坏了规矩,反而会伤及根本。得不偿失呀……” 尾形眼前一阵阵的黑。这老女人说的话,他已一句都听不下去,只想立马走人。然而一脚刚跨过门槛,便被她攀住了胳膊。 “烦请在少将大人面前美言几句,”置屋妈妈细声细气地说,一手在袖里掏摸,隐隐有币子哗哗响动,“这东西都送来了,人更是他亲自定的。还怕她长翅膀飞了不成?” 第4章 四 尾形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摆脱那老女人的。实际连如何回的军营,他也没有半点印象。能想起的只有路边人嗡嗡的、时大时小的说话声,马蜂一般地围绕他打转。 他坐在一段田埂上,抱着三十年式步|枪。空气飘荡着凉嗖嗖的霉味。雨水沤烂的麦根还没有被挖干净。乌鸦在地头昂首阔步地叫,用镰刀形状的喙叨取青绿的穗粒。午休过后,负责这块地的屯田兵便会回来做工。留给他独处的时间不多。他并不急着离开,却也不是非要在此地久留。只是找不到别的去处。他想呆在一个见不到任何人的地方。谁也不见。 不过,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看一眼她的。正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才会想见她一面。不说话也没关系。只要她坐在他的身边,眯起眼笑一笑,怎样都会比现在好过十倍。 然而她不在他身边,也不会对他笑。或许再也不会了。 要是他没去捡那些该死的花、绑上那条该死的印着森川家纹的丝带,指不定还有点希望。如今他全懂了,关于她拿到花时的神态,那些含沙夹刺的话——还是他误解了?兴许她身上发生了其他事?不。旭川就那么些人。他和她的圈子总共就那么点大。还能有哪些交集呢。 还有那个吻。发烧一样的嘴唇,毫无征兆地贴在他的嘴唇上。沾染的红色都被他一丝不落地擦去了,但她的体温还留在上面。甚至有些疼痛了。他时时见那两片汪着红的东西打开又闭合,就像包裹着鲜嫩软肉的蚌。他习以为常了,便以为彼此会一直相安无事。但是他错了。错得离谱。迟早有一天要发生的,他不该抱有和平的侥幸。他在额外期待什么吗?肯定不是的。从过去到现在,他对她只会有一种期待。 可她又为什么要吻他呢? 是要诱惑他,抑或是与他做什么交易?但最后那句“抱歉”算什么?算不打自招?除非她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否则这么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知道了又如何?诱惑他没好处。和他做交易更加没好处。她连去四国的船票都买不起,能和他交换什么呢?她的吻是没有价值的吻。没有答案的吻。于是就连他给不出答案,也变得理所当然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是不想听她说“抱歉”的。 “那尾形先生想听我说什么呢?” 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以窃窃私语的调子吹着他的耳朵。 “我怎么知道……”他摘下帽子,用手撑着额头,“什么都可以说,或者什么都不说……就像那个时候……” 他停住了,眼前浮现出沐着月光的女人。受惊的白鸟一样的女人。简直蠢透了。 乌鸦仍嗄嗄叫个不休。尾形将子弹按进弹仓,拉栓,对着麦田开了一|枪。群鸦被吓得飞起。他没有停手。一|枪|接|一|枪,一只不落全打了下来。 “尾形上等兵?” 有人在喊他,是谷垣源次郎和他的同伴。原来负责这块麦地的人是他们。 敬过礼后,谷垣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在这里做什么?” “如你所见,”他用冒烟的|枪|口指了指地上的死鸦,“打鸟。” 谷垣没有回话。没有士兵敢回话。人人都盯着他的|枪|口,仿佛下一个要被他拿|枪|对准的是自己。 而他只是盯着绿麦上压着的黑沉沉的|尸|体,一言不发。 随后,他忽然露出了恍然的神色,喃喃道:“对。我要去打鸟。” 这样说着,他往山那边去了。谷垣在背后喊着什么,好像是关于进山的一些话。他听不大清。上山打鸟能出什么事?也未免太小瞧他了。他虽不似谷垣一般出身猎户,却也在郊外打过多次鸟兽——在他端着外公的旧猎|枪|到处猎鸟的时候,那小源次郎怕不是还缩在大树公公后面,“吸溜吸溜”地抽鼻子呢。 他其实说不上有多喜欢打鸟。用|枪|去打下什么东西是一种习惯,也是他最擅长的习惯。还是小孩的时候,他拥有的乐趣不多,能掌握的事物更是少之又少。如果说他有什么能够真真正正由自己做主的,或许只有拿|枪|把什么东西打下来了。只要手里有|枪,他便有了做决定的权力:决定一件物品是完好还是破损,决定一条生命是存续还是断绝。只要手里有|枪,一切都取决于他。他仿佛拥有了一切。 然而很多东西是无法用|枪|决定的。譬如母亲的冬日菜单,永远是同一道的鮟鱇鱼锅,冒着热腾腾的不变的肥腻香味。譬如父亲的眼神,即使面对面相见也未曾拿正眼瞧过他一回,尽管他们的眉眼酷似到令外人侧目。譬如他和花泽勇作一生下来便注定了的天差地别,注定得不到无爱的父母垂怜和注定被相爱的双亲捧在手心疼惜一世的差别。譬如今晚是森川家的老爷爬上她的床,用生了褐斑的发皱的手压着她苍白的颈项,像咬水果一样咬着她在白日|吻|过他的鲜艳的唇。 尾形拉动枪栓,打下一只乌鸫。 鸫鸟的下坠慢到异常,好像被日光用力挤压过一般。印象中这种鸟的肉相当难吃,既干柴又有股腥臊味。真是奇妙。他并不打算吃它,却在猎下之后率先想到了它的味道。 “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别打鸫鸟、别打鸫鸟……打了也别往家里拿。”处理他打下来的乌鸫的时候,外婆总会唠叨这么一两句,再甩一只**、布满青筋的手到他跟前,“你闻这骚味,你闻!烫都烫不掉。” 话虽如此,她每次都会将整只鸫细细地拔干净毛,摘除内脏,里里外外抹一层厚厚的粗盐。就像对待那些肥美的山鸡和野鸭,十分地一视同仁。 “腌制百之助打来的鸟”是外婆的提议。在她出手干涉前,家门口陈列的死鸟已达到一个能在三九天招来觅食野狗的可怕地步。彼时尾形只能拼命往鸟身上堆雪,试图以徒劳的努力掩盖越发浓重的腐肉气味。 “不是我说你啊百之助,你打那么多有什么用?”往菜场走的路上,她提着腌好的鸟肉絮絮叨叨,将他冻僵的小手揣进棉服衣兜,“我知道你吃腻了鮟鱇鱼锅,我跟你外公也吃腻了。可你妈妈她……唉,那没良心的花泽,又不是不知道她住哪儿……哪怕过来看她一眼也好……哎,我说的这些别告诉你外公,听见没有?听见了就吱声!别总学你外公……” “外婆见过我父亲吗?”他记得自己这样问过。 “我哪见过。”她答得相当干脆,好像还“哼”了一声,“好大官威的军老爷,递封信都要人在后门等上老半天。” 后半句说的应当是母亲临走前托人给父亲带信的事,他从前听外婆对外公提起过。除此以外的话,她似乎一点也不想多提。有时尾形会想,倘若他当时没有不知不觉慢下步子、抽去缩在她兜里的手,或许外婆压根就不会对他说后面那些话了。 “百之助,你别瞎想,”她费劲地在他面前蹲下身,骨关节像磨光的竹压板似的吱嘎作响,“你是你爸的儿子。爷俩流一样的血,他想赖都赖不掉。” 说着,她拍拍他的脸,指甲缝存着一股没洗净的鸟臊味,“你妈不也常说吗,‘百之助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算他这辈子都不来找你们娘俩,凭这张脸,你也能找到他算账。你可是他儿子啊。” 百之助是花泽幸次郎的儿子。她把这话说了两遍。仿佛多说几遍,就能从话里长出手,将花泽幸次郎扭到尾形面前一般。 他偶尔会有类似的幻想。幻想从血里飞出翅膀,从眼里生出爪子。飞得远远的,飞到东京去。把那个据说与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亲活生生抓到母亲眼前,要他看一看母亲。看一看她枯水似的眼睛,是如何因他的到来焕发出熠熠光采的。 没有翅膀,也没有爪子。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过。只有母亲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眼,用注视着爱人的含情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刺透了尾形,直扎进他血脉深处的一个影。那是仅有母亲能看见的影。他从未见过,也无从得见——大约是父亲的模样。却仅仅是个摸不着的虚幻,比镜中人更遥远的幻影。 母亲已很久没在他的眼里看到过他了。他一直都知道。 然而在某些时候,比如她温柔地叫他名字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地想:或许是自己搞错了。 “过来啊,百之助。” 她拍拍面前的榻榻米,用轻柔的声音唤他,好像唱歌一样。她的衣服带着一股香味,是那种略微发霉的、老式熏香的气味。 “让我好好看看你……” 其后她所做的举动,无非还是摸摸他的脸,看看他的眼睛,再哼一两首歌——和歌、汉诗、歌舞伎段子什么的,有时杂了些茨城的老民谣。以前他睡不着,她便唱那些歌哄他入睡。她从不唱寻常母亲的摇篮曲。做艺伎时没学过,不会唱。等他长大一些,她就没在他睡觉时唱过歌了,只倚着窗喃喃地念,或者傍着灶台哼上一会儿。要当面听她唱给自己,恐怕也只有这时候了。 这其实与不唤他名字时大同小异。但有那一声呼唤,还有那些幼时听惯了的歌,难免会激起他心底的一些希望。关于母亲的眼里,其实是有看到他自己而不仅是父亲的,微小的希望。 倘若母亲能见到父亲本人,想必就不会透过他的眼睛去凝视那个由血缘伪造的幻影。当她再度将目光投向自己,眼中所见的应该是一个纯粹的百之助。 如此一来,若是父亲哪天真的来看母亲,是否也可以相当于那双平常只注视着父亲幻影的眼睛,也曾在某个时刻看到过幻影之外、只属于尾形自己的身影呢? 哪怕只有一次…… 冷水砸在尾形后颈,冰得他一个激灵。山间林叶宿了许多隔夜的雨水,不时会落一两滴下来。他擦去颈边残存的水,重新摆好姿势。 一只雁栖在溪涧上游。脖颈伸得笔直,仿佛在企盼着什么。 尾形举起|枪,瞄准了它的右眼。 扣动|扳|机时,一阵山风猎猎刮过。树林哗啦啦地响,抖落一地雨也似的水。 有东西撞上了尾形的脚。是他刚刚打落的雁。它顺着涧水漂流而下,没有挣扎。子|弹|穿过了它的双眼,一击毙|命。 它的脖颈仍保持着伸长的样子,被涧水冲得微微摇荡。 他第一次打下鹤,也是在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不过要寒冷一些。那只白鹤立在稍远处的浅滩,时而垂下长喙,啄食泥涂里的鱼虫。它的头颈相当颀长,比他以往所见的任何一种鸟都要长。却又十分纤细,仿佛使力一拗便会从中断折。 它从容地迈着步子,在沙滩上留下闪闪发亮的、竹枝般的脚印。阳光自茸茸的红顶流泻至脊背,曳出一条雪白明快的线。当它曲过颈项,含水理弄起黑白相间的羽毛,一双蓬松的翅也随之轻颤。那舞蹈一样的姿态,就算下一秒融进光里,也丝毫不令人奇怪。 他看得入神,不禁向它踏出一步。旷野中的枯草声是格外响的,他完全忘记了。白鹤扭过头,向他望了一眼。在那个瞬间,他们的眼神是对上的。他知道它要走了。他将再也见不到它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对着那振翅的白鹤,扣下了|扳|机。 他原地呆望了那倒下的鹤许久,才蹒跚着走过去。它维持着张开翅膀的姿势,脑袋柔软地贴着水洼。血迹被羽毛下面的泥沙吸收了。从他的角度看去,它就像陷入了一场漫长的睡眠。 他忽然不知道该拿这只鹤怎么办了。家里从未烹煮过白鹤,他也很难想象眼前的鸟成为盘中餐的场景。鹤的羽毛据说是有些价值的。最近城里还出现了收购鸟类尸|体|制作标本的匠人。可一想到它会出现在别人的家里——无论是四分五裂的还是看上去完好无损的,经别人的手去抚用,他不由得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躁恶。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长鸣。极度凄怆的声音。是尾形此前从未听过的悲楚。 另一只白鹤正在浅滩上空盘旋。它约莫知道尾形手里的|枪|是什么东西,始终没有飞下来,只一声又一声地发出他刚刚听到的悲鸣。那叫声是如此哀厉,以至于正下方的尾形感到十分刺耳。他不想听下去了,于是再一次举|枪,对准了天上的第二只鹤。 有人按下了|枪|管。外公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 烈风吹过,卷起大团的干草。外公看了看地上的白鹤,问:“是你打死的?” 尾形点了点头。 天上的白鹤仍在叫个不休。外公望了望它,又看了看地上的白鹤。半晌没有说话。 尾形指着天上的白鹤,问:“那是它的伴侣吗?” 外公低头看他,微微点一下头。 尾形又问:“为什么不可以打它?” 外公没有立刻回答。尾形猜想他正在努力寻找能够回应自己的话语。他一向承担家里那个寡言的角色,只因不善言辞过了头,到了笨拙的地步。 “它是过来见它的伴侣最后一面的。” 最终,他开了口,说出的话很像是答非所问。 “它是情深义重的鸟。因为爱着自己的伴侣,即便冒着被你|杀|死|的风险,也要飞过来送伴侣最后一程。”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尾形问,“它已经死了。” “它会知道的。”外公缓慢地说,“尽管眼睛看不见,它的心却没有离开……还会挂念着留在世上的伴侣。” 他停顿了一下,说:“人也是一样的,百之助。” 尾形盯着地上的白鹤,久久没有回应。外公把臂弯夹着的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推了推他的背,示意他往天上看。 原本晴澈的天空,已无声无息地被灰羽般的云盖住了。 “走吧。”外公说,又一次推了他的后背。 空中的悲叫依旧盘亘不息,却并非鹤的哀唳。 尾形抬起头。一只雁正绕着树梢起起落落地飞,叫声惨厉到了极点。大约是它伴侣的那只鸟仍贴着尾形的脚,羽毛被涧水冲得哆在一旁。修长的头颈早已僵硬,枕着流水下的卵石,活像一根烧焦的荆木。 那叫声过于尖厉,仿佛要将他的耳膜撕裂一般。 尾形抓起死雁的脖子,将整只鸟掷在突起的岩上。 “下去陪你的爱侣吧……”他咒骂般地低语一句,又像在讽刺。而后头也不回地往上爬,并没有管那活雁是否真的飞下来过。 打下鹤的那年冬季,母亲过世了。被问及母亲死因的时候,无论面对的是外公外婆,还是村头的丧葬管事,尾形都只用一句话回复: “大概母亲是误把毒老鼠用的砒|霜|当成盐了吧。” 无人疑心这句话的真实。尽管母亲刚中毒时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尽管直到母亲咽气他都平静得好似事不关己。小孩子,母亲的儿子。小孩子不会|杀|人,儿子不会|杀|害自己的母亲。这两点仿佛天经地义,常识一般的不可动摇,却也如相当一部分常识那样,是没有任何切实根据的。它们的存在基于人类最最脆弱、最最自以为是的想象:对善性的想象。 “哭出来吧,百之助。”人数寥寥的葬礼上,外婆环住他的肩膀,鼻音浓重地劝说道,“哭出来会好受些。” 她完全误会了。他的不哭,既不是由于过度的悲伤,也不是出于对死亡的迷茫。他望着棺木中被纸花簇拥的母亲的脸,望着那双紧闭的深陷于阴影下的眼,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已经不必再直面那脉脉的,注视着情郎幻影的目光了。已经不必再揣度那目光所纠缠的身影与自己究竟有几分关系了。因为她再也不会睁开眼了。因为她真正的情郎,他未曾谋面的父亲,就要从东京“迢迢”地赶过来,亲身前去看望她了。 不会有差池的。发丧的电报是他到城里亲眼看着发报员一字一字打出来、发出去的。只要父亲还爱着母亲,就算有千难万险,他也一定会排除一切阻碍,拼上全部赶来看她最后一眼。 他一定是爱着她的。一定是这样,不会有错。 “等着吧,妈妈。” 在空荡荡的、由客厅改造而成的简陋灵堂,他趴在薄薄的棺材壁上,用耳语般的声音对母亲诉说着。 “父亲会来看你的,你会见到他的。” 他会在葬礼上做出什么反应?是跪在棺木前、抚摸着她僵硬的脸痛哭流涕,还是上一柱香、一言不发地静坐一晚?抑或是假装成偶然经过的路人,在门外远远地向她的灵柩望上一眼? 他会长着怎样一副面孔?会是如母亲所凝视的那样,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吗?一对同样喜欢吃鮟鱇鱼锅的父子,没道理是不相像的…… 诸如此类的问题,尾形在守灵时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有时他甚至觉得这样思考的自己简直和反刍的牛一样——不是有四个胃,而是有四颗心或者四个大脑。 他陪着母亲等呀,等呀……等了一天又一天。 告别仪式那天,父亲没有来。 遗体下葬那天,父亲也没有来。 直到头七结束,父亲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母亲的灵前。 搬走棺材后,灵堂便只剩下灵位。烧香的味道重得像干草,填满了空荡的屋子。 外婆抱了新的白梅过来,移出陶罐里枯萎的花枝。她不懂插花,收到上供的花,都是挑几枝开得饱满的剪短,直接插进罐子。尾形看着歪七扭八的梅花,想起母亲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把他捡来的花修一修,以一种美观的形式摆进容器。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谁送的花?”他听见自己在问。多日没有开口说话,声带滞涩得像用旧了的风箱。 外婆吓了一跳。进灵堂时,她并没有发现他。 “怎么还跪在这儿啊?!”她急切切地喊道,其中也有对他突然说话的惊讶,“快跟我到里屋去!这儿阴气重……” 说着,她抓着他的胳膊,像要把他拎起来似的拽。他没有动,直勾勾盯着花,问:“是父亲送的花吗?” 她先是一愣,接着收紧眉毛,不耐烦地咂一下舌:“从前照顾你妈妈的人送的。听外婆话,快起来……” “哦。”他自言自语道,“连束花都没有啊。” 随后,他站起身。没去握外婆的手,径直往门口去了。他跪得太久,膝盖以下已完全没了知觉。然而他还是独自跑到了屋外。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外面下了场新雪,刚好能没过脚踝。院里院外只有一行脚印,是外婆的雪地木屐踩出来的。在寡淡的夕照下显得相当浅。他怔怔地望着那行长长的脚印,好像单凭看这个动作,就能把它们变成两行。雪后的空气又湿又冷,把他的肺都扎痛了。 “百之助。” 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了头。母亲坐在客厅正中央,整整齐齐穿着她最喜爱的藤花留袖,头上青丝盘理得一丝不乱。完全是生前的模样,甚至是那个尾形都快淡忘的、最为美丽洁净的模样。她在微笑。奇怪的是,他看不清她的眼睛。一层黑雾似的阴翳蒙住了它们,就像她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尽管如此,他仍能断定那是幸福的笑。他希望她因幸福而微笑。 “过来啊,百之助。” 她用唱歌般的调子轻轻柔柔地唤,拍了拍面前的地板。 他还没来得及从雪里拔出冻僵的脚,一只猫跳上前,蹭了蹭她的掌心。她慈爱地抚摸它毛乎乎的脑壳,嘴里哼唱着做艺伎时学到的歌谣。猫在地板上打滚,抱着她的手咬来咬去,她被逗得咯咯直笑。 她笑得是那么开心,好像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什么呀……” 他颤抖着吐出一口白气,仿佛把全身的热也一并吐了出来。 “原来是猫啊。”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了。他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冰冷的雪。 当晚他发了烧,在昏睡中做了一场梦。也许因为梦的内容大半基于现实经历,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他行走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雪不间断地下着,无止境一般。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在雪地上,寻找着能走出这永恒冬日的路。这里既冷又无聊。他想去一个温暖热闹的地方。一个有火盆,有春天的地方。 走着走着,他发觉这世界并非是全然的白色,另一种迥异的颜色就在他的脚下。每走一步,他便会留下一个红脚印。那红色被皑皑白雪衬托,鲜艳得刺眼,就像血一样——他抓一把闻了闻,就是血。奇了怪了,他身上既没有哪里痛,也找不见任何伤口。这血究竟是哪来的呢? 他回头望去。血脚印自他脚底开始,漫漫延伸到一个白色的雪包。那里显然存在着什么,被无穷尽降落的雪掩埋了。 突然刮来一阵风。雪包被风扫平,露出下面的白鹤。它是那样的白。倘若没有点缀其上的黑羽红顶,它几乎就与雪地融为一体了。 他想起来了。他是在浅滩打下它的。它的伴侣飞过来找它,在半空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发出哭一样的惨叫。外公说,相爱的一对,理应这样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可这里为什么只有它一个?它的伴侣呢? 说起来,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打下来呢? 隔着雪幕和血脚印,他望着那只沉浸在永眠中的白鹤,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 落不完的雪花再一次盖在白鹤身上,一寸一寸吃掉了它的轮廓。 那天下午也是一样。外公带走他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正是那年的初雪。雪下得极快,他们还没走几步,肩上就积了半寸。他心里记挂着白鹤,回过头去望。它的爱侣已飞了下来,静默地注视着它。 雪花落了地上的白鹤一身。茸茸白白,却莫名的光滑圆润,像一座天然的坟冢。 他忽地放下心来。它已经找到了安睡的地方。它的伴侣尽管眼下没有出现,也只是在路上耽搁了,来得有点迟。它一定会来的。他亲眼看到了。 这样想着,他转身离开。顶着风雪,踽踽向未知的前方走去。而他的脚印还是血红的。他急着找寻通往温暖春天的道路,没空顾及这样细微的小事。 尾形喘了口气。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山的背阴处。这里见光少,树木不似阳面那样高大茂密,泥土因此变得格外松软。每踩一脚上去,都有种要陷下去的摇晃。忽略掉不甚冷的温度,简直像走在雪地一样。 他踉跄着往前走,脚下有些打滑。前方是一段看不到尽头的斜坡。两侧是参差不齐的黑黢黢的树丛。发红的阳光从树缝间刺出来,晃得他眼前一闪一闪的白。 “这是哪儿啊……”他伸手挡住眼睛,忍不住问,“有人吗?” 回应他的只有鸟的叫声。是山杜鹃还是乌鸫,抑或是雕鸮。他已分不清楚了。哪种鸟都无所谓。他只要打下它就足够了。 “哎呀,”他听见她的声音,自说自话一般,“是杜鹃呢。” “闭嘴。”他掩住耳朵,喃喃地说。 “听闻若是在四国,此刻便已是樱花绽放的时节了。”她浑不理会他的抗拒,自顾自地说,“夏食鲷鱼,秋闻太鼓;冬浴温汤,春赏红樱——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地方吧?” “别说了。”他重复了一遍。 “如果有一天,我搬到四国去住了,”她笑了笑,低下头,“尾形先生会来看我吗?” 鸟叫声一时间放大到了极致。他拉动|枪|栓,对着发声的地方狠命一扣。 火药砰然爆开,却是有别|枪|声的另一种响动。枪|膛|炸开了。枪|里的水溅了尾形半张脸,连同右手崩出的血沫一起。 他原地呆了一阵,放下|枪。枪|膛|开了个一指长的洞,透得能看到皮靴尖头。他直盯着开花的木刺,半晌才确信这是自己干出的蠢事。**辣的水顺着|枪|栓淌,蛰得他右手一刺一刺的疼。那里被炸出一条不短的伤,从食指开裂到虎口。他迎着日光打量手背,好似一个初见伤口、不知疼痛的孩子。 “我到底在干什么。”他说。 发呆,打鸟,还在这种地方弄坏了|枪——对了,他这是走到哪儿了? 他回头望去。来时的脚印被黑黢黢的树影吞没了大半。树丛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吹过,发出萧萧的呻吟。这里是世间随处可见的一处荒山。它有着一切该有的东西,却又一无所有。它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 在这样一个地方,他找不到一条可以回去的路。 “哈哈。” 尾形笑出了声。没再回头,往前踏了一步。 起初他并未察觉有哪里不对。顺坡走了几步,才感到泥土正随着坡度向下流动。而他的脚已被下陷的泥沙裹住了。他只来得及叫一声“不好”,便失去平衡跌下了坡。泥砂水一样地倾泻,携着泡烂根的树和石头汹涌而落。他试图去抓什么稳住身体,却一样都握不住。正要调转|枪|身|做个缓冲,一块凸起的山岩迎向了他的头颅。 他失去了意识。 第5章 五 一股相当刺激的气味钻进尾形的鼻腔。是消毒液、氨水,还有在兵舍墙角偶尔能闻到的某种怪味。 “什么玩意。”他低低地骂了一句,睁开眼。 视野出现了短暂的模糊。床头发出一下钝响。有人叫了声“尾形上等兵”,又说了句别的,随后走开了。听声音像是谷垣。他想起身确认,脑袋却重得像包了铅块,胸口也一阵阵的疼,只好继续维持着刚醒时的姿势。显而易见,他正躺在医院里。他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也不记得脑袋和胸口是何时被石膏纱布包扎固定住的。 有个护士发现他醒了,扶他坐起来喝水。喝了半杯左右,月岛军曹走到床边,身后跟着谷垣。尾形示意护士离开,将喝剩的水放回床头,双手平摊在毛毯外,一双眼从下方觑着月岛,一眨不眨的。 月岛不为所动。他的脸板板硬硬,活像压咸菜的石头。 “是谷垣把你背回来的。如果没有猎户出身的他努力搜寻,恐怕你现在已经是一具被熊啃食殆尽的尸体了。”月岛面无表情地说,“擅自带枪行动、毁坏枪械、浪费配给弹药……你到底在想什么,尾形上等兵?这可真不像你啊。” 尾形默不作声。脸上既看不出惭愧,也找不到歉意。月岛无声地叹了口气。 “伤愈后禁闭三日,自出院当天开始实行。可有异议?” “没有。”尾形说。 “很好。”月岛转头对谷垣说,“这几天尾形的病情汇报继续由你负责。日常农务可以找其他士兵代劳,就说是我批准的。” “是。”谷垣立正,向月岛敬了一礼。 交代完这些,月岛便匆匆离开,显然还有其他事务在身。谷垣重新坐回床头的高脚凳,发现尾形没有躺下,正用一种令人后颈发凉的目光盯着他。 谷垣咽了口唾沫:“有什么事吗……尾形上等兵?” “谷垣啊,”尾形慢条斯理地说,“照顾我的病中起居,原来是那么乏味的事吗?” “啊?我没——您这话从何说起?” “本来也没什么好害臊的,都是男人嘛。”尾形没有理会谷垣的辩解,自顾自地说,“不过你要是实在忍不了,大可去茅房或者小树林。在病人的床头搞这个,是嫌那玩意染病的速度不够快么?” 谷垣愣了一秒,脸色涨得通红。 “我、我没……”他结结巴巴地说,“您误会了,其实是这个……” 谷垣伏下身,在床头柜下面找着什么。须臾,他捂着鼻子,把一束白中泛黄的花递到尾形面前。尾形先是一呆,随后按着口鼻一仰头,差点磕上病床护栏。 “拿远点……”他咒骂似的呻吟道,脑袋又是一阵晕痛,“你想搞死我吗,送这么个玩意探病……” “所以说您误会了,真的不是我。”谷垣耐心地解释道,将石楠花放在凳子旁边的地板上,“是一位姑娘送来的。因为味道太重,我就放在柜子下面了……” 尾形微微一怔。 “什么样的女人?”他问,并未察觉自己声音放得轻了。 “我也不清楚。”谷垣老实地说,“听护士说,她询问了您的身体状况,接着托护士把花转交给您,然后就走了。也没留姓名什么的。” 尾形陷入了沉默。半晌,他开口道:“把花给我。” “呃?好……” 平心而论,这束花扎得并不差。尽管气味不尽如人意,但花的品相绝不恶劣,包花技巧和选用的包装纸也颇为精致。视觉上唯一不和谐之处,是绑在外面的那一圈红丝带。正是他从森川家的婚礼装饰扯下来、系在紫罗兰和香石竹上面的那一条。 他盯着那丝带看了一会儿,手指来回绕着蝴蝶结的梢。右手的伤口隐隐作痛。 “尾形上等兵?” 听到谷垣的声音,他一下松开了丝带,将花放在床头。 “没事。”他短促地应了一声,躺回床上,想起是谷垣背自己回来的,又补上一句,“我睡了,你随意。” 说完,他闭上眼睛,也不管谷垣有什么反应。谷垣犹豫片刻,还是回了声“那我回军营了”才走开。石楠花的气味熏得尾形脑壳发胀。他寻思着唤护士把花扔掉,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只好再次将花塞到柜子下面。等它蔫了,或许味就没那么重了。 她果然还是生他气的。既然他没有做出任何道歉补偿,她对他的怨气也不会凭空消散。然而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再说就算来得及,他又能补偿她什么呢?送出去的花不会消失,就像那条红丝带,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手上,以一种算不上好看的形式。 他能猜到她送石楠花的目的是回敬,这其实是让他松一口气的。如果她始终一声不吭,那才是真的无可挽回。但他并不认为那股怨恨是送出一束带恶心气味的花和一条刺人眼球的丝带就能平复的。她是那么心胸宽广的女人吗?也可能是他把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想象得太重了。他没道理是众多客人里值得她多花心思去应付的那一个。 所以那天只是碰巧在打招呼之后遇到他了?只是碰巧抓到他“去吃饭”,碰巧吻了他……实际换做任何一个她认识的男人都可以? 这就是她对他藏起的那个秘密? 他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就这样吧,想太多也没用。兴许她过几天还会来看自己,他还可以等伤好了找时间见她一面。只要见了面,就能确认一些事了。 尾形侧过脑袋,用毛毯遮住鼻子,睡了过去。 她没有再来看过他。直到他出院为止,到医院探望他的人屈指可数。除谷垣、月岛以外,时常过来的只有勇作与鹤见,偶尔还有宇佐美。勇作每次都会带一网兜水果,因为尾形从不说自己喜欢吃哪种,他便样样都买。尾形一点也不打算告诉勇作这些水果都在他走后被自己塞给了谷垣。每当勇作微笑着出现在病房门口,他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又没有坚决拒绝的理由,只得由着勇作过来。 鹤见会以父兄般的态度嘘寒问暖,尽管他的问候句句温情且充满关怀,尾形仍能感受到每一字都不是发自真心。他试探过尾形这次失态的原因,后来应是打听到某些花街琐事,转而和尾形探讨起给勇作设套的话题。他对尾形的计划并不十分感冒,但同意一试,想来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方案。受伤之余还要与老狐狸周旋,委实消耗精力。不过有时越过鹤见肩膀,得见宇佐美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表情聊以“佐餐”,尾形便觉得此番受累倒也划算。 转眼入秋,尾形出院了。而若竹始终一面未露,既没有写信,也没让哪个姐妹过来打听情况。有鉴于此,他也不打算主动告诉她自己已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人。有什么告知她的必要呢?这么长一段时间没联系,又不是异地而居。她九成九连他姓甚名谁都忘精光了。他索性也忘掉她好了。旭川的艺伎不止她一人,他怎样都能找到下一个可心的替代品。这次为勇作找女人,就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 禁闭结束后的第一个休日,尾形叫掮客过来打听花街女人。接到比平时更丰厚的茶钱,掮客的态度也比平时热络许多,报菜名似的介绍起烟花巷里交口称道的花名。尾形听得头大,让他重点捡几个口风严实、作风稳重的讲。掮客一一说了,而后问他是否叫哪个姑娘来试试?权当解闷了。尾形随口应下。见掮客要动身去传唤,他忽地像被什么扯住一般,开口将人叫住,若无其事地问,那个叫若竹的新晋艺伎,近来过得如何? “您说若竹姑娘?”掮客笑着说,“她现在有森川家的老先生当‘老爷’,平时活还挺多。要小的也叫她来这儿么?” 尾形感觉嗓子眼像刚咽下去一只苍蝇。 “不用。”他停顿一下,用极平淡的语气说,“叫女人带琴过来,我想听曲。” 新叫来的艺伎比若竹年长几岁,眉宇间毫无残存的稚气。这份岁月感无损她的姿容,倒为她平添了圆熟的妩媚。像若竹一样,她也精擅察言观色,甚至更老到一些。两句寒暄过后,她瞧出尾形心不在焉,便自自然然取出三味线,婉转地问他想听哪些曲。尾形答了首都都逸,她温柔一笑,顺顺当当弹唱起来。技巧、歌喉、体态,无一不是上乘。却有哪里是不对的。她只唱到一半,尾形就叫停了,让她换一首长歌。从头到尾听完,仍是不对。 琢磨一会儿,他寻到一个理由:从前若竹弹唱曲子,用的都是琵琶。琵琶和三味线的音色本就不同。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然而,这些歌本该是由三味线演奏的。会习惯琵琶的尾形,才是奇怪的那一个。 无论是弹唱还是清唱,抑或是吸烟时的手势、谈话时开闭的嘴唇,乃至颈项倾斜的角度,每一样都是不对的。尽管她们都敷着相同质地的妆粉和胭脂,装扮着相同款式的发饰和衣裳,连口音都是一模一样的,从本州流传过来的花街腔。但不对的东西,终究是不对的。 预约时间到了头。尾形去了另一间茶屋,叫了下一个艺伎过来。一口气传唤数名艺伎或是在同一地点多次传唤,都过于惹眼,而鹤见断不可能亲自出面。这些只能由他一人完成。重复的步骤,重复的妆容和谈吐,重复的烟味,重复的琴与歌声。他在脑中印下了她们各自的特征秉性,却也仅仅如此了。留下谁,划去谁。留下谁,划去谁。就像滤掉茶壶里泡到最后一刻的发涨的茶叶,寡淡而无味。 送走第六个女人,尾形趴在窗框上抽烟。风已变得凉了。瓦盖上落了只四仰八叉的蝉。翻起的足僵硬打弯,显然是死了。尾形将烟头扔到它身上。浓白的烟笔直一条,升入紫色的天。 他已经决定了,等办完勇作这档子事,就再也不碰女人,再也不想了。都是一个样。无论遇见多少个,都是一个模具里倒出来的。能对着这样一批捏造出来的人偶兴致勃发的男人,委实是无聊透顶又虚伪至极的废物。 “这么一看,父亲是实打实的老废物,而勇作阁下变成废物的潜力尚待挖掘……以此类推,我大概也会是个废物吧,毕竟……” 他没再说下去。仿佛一旦将“毕竟是被那样的父母生下来的”说完整,母亲就真成了和她们一样毫无生气的瓷人。母亲是不一样的。即便从事过相同的工作,服侍过相似的男人,母亲也永远与她们不同。这其中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也不需要任何道理。 那么,她呢? 他盯着远山苟延残喘的霞光,试图将她的音容从脑内驱逐出去。这自然是失败了。他不得不承认,相较于今日所见的女人,她还是有所差异的。不在于外在的声色技巧,只因她是最适合的那一个。迄今为止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听完那首“女院出家”后产生的直觉是没有错的。的确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替代她对他的作用。无论是她唱那些歌时的韵味,还是模糊在烟雾或是黑暗中的轮廓。 这似乎也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回想起来,她与森川少将的事,很早就有了端倪。穿着鹤纹的深色和服去约会是一件,襟替日前的吸烟过度又是一件。都是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他却统统视而不见。如果那时他问了她,她会回答吗?这是全无意义的假设。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得到答案的必要了。 他只是不明白。她当时是那样不情愿,甚至可以说得上悲哀,却还是选择那个折磨她身心的老头做情人。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对权势的屈从,他无从得知。单纯出于两者中任意一个,都完全说得通,但无论哪个,都令他难以自抑地感到恶心。他想象不出她爱上那样一个老人,可仅仅因为军衔与其背后的东西就对一个无爱的男人曲意逢迎……这样的事随处可见,以至于他曾幻想这大概是她的归宿之一。 然而,至少是现在,他已不愿它成真了。 她会对那个老人产生爱吗,在顺服于他的一切所带来的压迫之后?如果是的话,她会因此不再流露出那种空茫到几近哀伤的眼神吗? 他以前从未发觉,旭川的夜冷得是那样快。 关上窗时,他忽地想到一种可能:母亲爱上父亲,也是出于类似的理由吗?不得已地接待一名家世显赫的军官,不得已地以水扬为名义发生关系,不得已地依附于他、与他交往……最终不得已地爱上他,为他生下儿子。 会是这样吗? 由此而生的感情,当真能被称作是“爱”吗? 他想得太过入神,以致险些错过了女佣第三遍的叩门。 “进来。”他烦躁地应了一声。 女佣拉开纸门,低眉觑一眼他的脸色。 “什么事?”见她迟迟不言,他催促道,“有话快说。” 女佣这才轻声说:“楼下来了位置屋的姑娘,说是要找您呢。” 随女佣下到一楼,尾形才想起自己将帽子落在了房间。他摸了摸头顶,感到头发比月前长长不少。上午该去理发的。他油然产生一丝庆幸,为此刻昏暗的天色。 因为不是特意传唤,人是候在外面的。灯火下,十五六岁的女孩并拢脚尖,身穿一袭碎花振袖,脑后结着裂桃发髻。不饰梳簪,不着脂粉。看着那女孩,尾形只觉胸口的某一块被抽得空了:不是她。 见尾形出来,女孩上前行礼。尾形闻到一股杂着汗味的香膏味。显然来这之前,她已跑了不少地方。他看女孩有一点眼熟,但不记得是在哪见过了。 “找我有事?”他问,皱了皱眉。 女孩瑟缩了一下,旋即从怀里取出一枚折纸方胜,递了上去。 “是若竹姐命我交给您的。” 听到这个名字,尾形怔了片刻,重新打量那女孩一遍,终于想起她是曾跟随在若竹身边的年轻舞伎。他的手在半空顿了一顿,还是将方胜接了过去。 展平了纸,上面写了三个字。千岁亭。看起来是哪家酒馆的字号。他将白纸翻了个面,没再找见其他字样,于是问道:“她还交代了什么?” “若您今晚能去,她也一定会去。”舞子思忖一会儿,摇摇头,“别的就无了。” 见尾形半晌不出声,她试探着问:“您要去吗?” 尾形从字条上抬起头。刚才他一直盯着那三个字,好像这样能多看出些名堂似的。他瞥了舞子一眼,下巴轻微一点。她立时行了礼,随后快步离开,一副如蒙大赦的样子。尾形将字条收进口袋,向女佣问清了到千岁亭的路,就往那边赶去了。 * 酒馆千岁亭坐落于旭川火车站的后街,距站口不过百步之遥。柏木牌匾被油烟熏得漆黑,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店面分有两层,一层厅堂足以容纳四十人用餐,却只稀稀地坐不到一半。二层原是宴请贵宾的包厢,现今都已改装成了客房和短租宿舍。每逢入夜,划拳、打牌、掷骰子、男女欢好的动静混成一片。凡是来此地吃酒的,只要不老不聩,耳朵总难免要经受那么一遭。 若竹过来时,尾形正盯着楼板上的霉斑,试图把那团黑东西想象成一只烧焦的麻雀。闻见那股裹着烟酒味的洋香,他收回撑在桌上的臂肘,坐得板正了些,视线却落到透光的门栅。那里有坨蠢蠢欲动的黑影,趴在外面的泔水桶上。既像猫,又像大个的肥耗子。 他没说话,她也没立刻说,只将琴盒搁在脚边,安静地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的帽子呢?” 他摸了一下头顶,放下手:“啊……忘在茶屋了。” 她“哦”了一声,“没点菜?” 他没应声。她叫伙计过来,要了一壶烧酒、一碟双倍分量的腌鳕鱼子。尾形正要拿钱,她抢先付了,没有给他机会。 “今天是我约你来这儿的,我结账。”她说,直勾勾地看他,“还是说,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女人付钱的那一类?” 花街约定俗成的规矩:叫艺伎外出陪餐,账目由客人结清。而这次刚好反过来了。 “这样好么?”他终于转过视线,咬着她的字眼,拖长腔调反问道,“私底下约我这一类人喝酒,我很好奇森川家的老头知道了会怎么想……还是说,他原来是那么一位慈祥和蔼、胸襟博大的老爷爷?” 说话的时候,他用同样赤|裸的目光看她,刻薄地审视着腻在鼻梁的妆粉,比暑夏时尖削一圈的下颌,还有敞到棱棱锁骨、织着一大片红枫叶的和服领子。又一次。他忍不住以这种恶劣到近乎恶意的态度待她。为什么不呢?她冷落他许久了,连找到新的情人也不知会他一声,任凭他在医院等着那束令人作呕的花枯萎干瘪,就像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然而他不是吗?他们之间有什么称得上“牢固”的关系吗?充其量是一桩买卖。他花钱买她的人。她把自己卖给他,卖给任何一个愿意出价买她的人。就是这般毫无温度的交易,被体面的礼貌、技艺和恋爱游戏的手段包装整齐,像一块精美的空心糖果。倘若其中有哪些算得上温暖,也只有她的膝盖、手和嘴唇。那是不属于他的,也是不属于她自己的。 她没有过错。越是意识到这一点,心底延烧的火就越是没有着落。说不定某处已经被烧出一个洞了,但他感觉不到。最好是没有。 “森川先生和我分手了。” 若竹微笑着,用很平常的口吻说道。仿佛在谈论大米的价格。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还真够快的,”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上午才听说他成了你的衣食父母呢。” “是有够快的。”她笑笑,学舌一般地重复,“收到正式告知是午时的事了,那时我还在宴会上。” 烧酒和腌鳕鱼子端上来了。若竹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尾形倒了一杯。这与她平时斟酒的次序是相反的。在尾形动筷之前,她率先起筷夹断了一长条鳕鱼子,取小的一头塞进嘴,细嚼慢咽起来。 “其实已经够久了。”她低声说,咽下鱼子,饮了一口酒。 尾形在等她说下去。但直到她喝完这杯酒,仍没有下文。 “没明白。”他喝了一口烧酒。那味道相当劣质,热刀片似的刮着嗓子。 “什么?” “到底什么‘够久了’,没明白。” “哦……”她点点头,喝光了新倒的一杯酒,“真稀奇呢,尾形先生会追问这种事。” “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不就是想说这种事么?”尾形说,“我看起来很像适合听失恋的女人讲醉话的对象吗,抑或是你的眼睛有什么毛病?” 若竹想了想,笑着说:“或许都是呢。” 尾形皱了皱眉,“你喝醉了?” “我是想喝醉的。”她给自己斟了第三杯,向尾形举了一下,“如果我喝醉了,尾形先生会送我回去吗?” “不会。”尾形干脆地说,没理会她敬酒式的抬手。自斟了下一杯,喝了。 “真是无情啊……”她用修过的圆指甲点着酒杯边沿,说,“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约尾形先生来这儿呢。” “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尾形放酒杯的手在半空晃了一个多余的圈。正思索着是选“刚巧有空”还是“想找个面熟的人喝酒”当作回应,他听见她笑了两声,害怕冷场似的。 “开玩笑的,”她自自然然地说,将酒杯举到嘴唇边,“是因为有些事只能当面说。” “难怪。”尾形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刻意忽略掉了一瞬间下坠般的空虚,“我洗耳恭听。” 若竹放下第四杯酒,没急着喝,用指尖小半圈、小半圈地拨弄。杯口拖着一弯湿润的红痕,是女人嘴唇的形状。 “襟替日那天的事,尾形先生还记得吧?” “那天的事可多着呢,”尾形说,盯着自己的半杯残酒,“哪一件啊?” 他听到这问题的第一反应是“兴师问罪”,又立即打消了这念头。婚礼、花和丝带的事在住院时就已经揭过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如若没揭过,她开口第一句话绝不会那样说。他也不觉得会是送琴的事,或是其后置屋妈妈认错人的事。太琐碎、太不值一提了。他居然连这样的事都记得,真不可思议。 还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确切说,故意没有去想。那是他出院前就想弄清楚的。现在见了本人,他却宁愿它是暧昧不清的。不是每件事都需要说明白,不是每个问题都需要有解答。保持原样就好。他已不愿再听她说下去了。 “我喝多了酒,吻了尾形先生的那件事。”她说,将杯口的红痕转到自己面前,用指尖蹭了一下。 “尾形先生若还记得,就请忘了它吧。” 前四章时间线已调整。尾形、若竹相遇时间由1903年初调至1903年末,其他时间点依次后移一年左右。 对情节影响不大,可放心食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五 第6章 六 他半晌没有作声。楼上有女人发出猫叫般的尖笑,在一潮浪声中显得格外突出。若竹晃了晃杯子,喝掉杯底的最后一口。 “哎呀呀,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她轻轻地说,拿起酒瓶摇了摇,里面已经空了,“既然尾形先生都不记得了,权当我没说……” “凭什么呀。” 尾形打断了她的话,斜斜地盯着她的眼。 “什么理由什么好处都没有,就想让我忘了?也太便宜你了吧。” 若竹稍稍扬起了眉毛。 忽然,她贴着桌面压过来,双臂夹着胸口,柔软得像一条蛇。 “那么,尾形先生想要什么好处或理由呢?”她轻声说,脑袋偏转出一个可怜的角度,“从我这里……” 他本能地后仰,为了躲避她的靠近,仿佛她是某种用枪无法解决的毒蛇猛兽。后面是空的。既没有多出来的柱子,也没有碍事的人。但他的身子动不了了,僵直得像一整块浸透了水又晒得梆硬的棉芯。糅着烧酒和洋香水的呼吸渗入他的脸,滑进他的喉咙。他的皮肤和舌头都发烫发软,以至于他做不出嫌恶的表情,说不出讥讽的话。 他并不是真的嫌恶她,也不是真的想讥讽她。他只是害怕。害怕她继续做什么,使他丢掉嫌恶和讥讽的壳。害怕支撑着身体的骨头也跟着变得烫而软,向她的呼吸倾斜,倒进一片他不知为何物的——或许是温暖的水的东西里。 可他没有任何害怕的必要。人是脆弱的动物,她显然是其中尤为脆弱的。他徒手就可以拗断她刷着铅白的纤细头颈。子弹可以轻易击碎她的头骨,血会从指甲盖大小弹孔淌出来,一直淌到她的嘴……她嘴唇上的口红都凝固了,一块块发亮,像干涸的血。 而她只是看着他,保持着歪头的可怜姿势。既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 回过神的时候,她已抽回身体,新要了两瓶烧酒。 “果然尾形先生是那种只说不做的类型呢。”她捋了捋腰带,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夹走了盘里的最后一条鱼子。 “我说过……”隔了一会儿,尾形尽可能缓慢地说,逐一扒开外套的纽扣,好像酒馆里的空气有多闷热似的,“你太高看自己的魅力了。” “是这样吗?”若竹反问道,语气与刚才完全一致,“可他们都很喜欢呢。” 解外扣的手停在倒数第二颗。话里的“他们”,活像对着他的脊背戳了一针。 他笑了笑,几乎是脱口而出:“原来不止那老头一个啊。” “尾形先生,”她放下酒杯,维持着笑脸问,“你在想什么呀?” 他自知失言,喝了口酒,舌根有些发苦。 “没什么。”他说,想了想,又问,“我想什么,对你很重要吗?” 若竹托腮盯着新上的酒瓶,沾口红的指尖沿瓶身划了一道。 “说的也是。”她给自己倒满一杯,端起来小口地啜,“尾形先生在想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漫长的静默中,她喝空了第二瓶酒,而后忽地掩口,耸了下肩膀。尾形猜她是打了一个酒嗝。 “对了对了,那件事……”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灌掉杯里剩余的酒,说:“尾形先生刚才问了,到底什么‘够久了’,是么?” “你是真喝醉了吧。”尾形有些烦躁地说,把她面前的酒瓶拨得远了,“我现在没兴趣知道,你可以闭嘴了。” “就是这个。”若竹用那根沾口红的手指在半空点了一下,将酒瓶又拿回来了,“就是因为尾形先生现在没兴趣知道,我才一定要说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的脑浆都被泡成酒糟了吗?” “乱七八糟的是尾形先生。尾形先生听到我说的话了吧——你在想什么,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所以我要在这时候说啊。” 尾形终于意识到,说不定试图和醉鬼正常对话的自己,才是脑浆变成酒糟的那一个。他已提不起劲头说任何话了。而她压根没有等他回应的意思,喝着新满上的酒说了起来。 “一开始由妈妈牵线那会儿,还好。”她抚弄着脑后纽扣大小的玛瑙,说,“他称赞我的舞蹈和琵琶——尤其是琵琶,他确实是懂这个的。很少有大人物,特别是在东京和仙台待过的大人物听我弹琴,还点评得头头是道。能得到这种客人的认可,我当然是很开心的。所以我可以忍耐,关于他碰我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她点着手腕、脸颊、胸口和腿,说着一个又一个的“这里”。 尾形颤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不忍耐可不行呀。”咽酒的时候,她的嘴角抽动一下,仿佛咽下肚的是一条蛞蝓,“无论如何都要拴牢森川家的少将大人。这是妈妈下的‘死命令’,虽然没做到也不会真的死掉就是了……利害、恩情,我都懂的。我都懂。不过妈妈大概以为我不懂吧……下午到置屋去,被她像训斥小孩子那样说了一顿。唉,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会感到丢人呢…… “别看她说得好像我在她的金库掏了个洞似的,其实她是有赚到的。真的有哦,只不过比她预期的要少……‘只不过’这种说法会不会太没良心了一点?嗯,反正她也听不见。不要告诉她哦——你不会告诉她吧?” 尾形盯了会儿她水光潋滟的眼睛,移开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多谢,帮大忙了。”她轻快地说,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猫咪似的笑,“算下来,前前后后好几笔,卖得最好的还是水扬那次……明明我们不是游女的,很奇怪吧?或许正因为不是游女,才会变成那个样子……才会让客人们有一种得到特殊待遇的感觉,是吧?” 与先前的提问不同,她这次没打算得到他的回应,一顺溜说了下去。 “男人是不是都更喜欢做那种事呀?”她用一种近乎纯粹的疑惑口吻喃喃道,“比起好端端的聊天、听曲、看舞蹈,还是那种事更有吸引力?还是说,那些聊天啊听曲啊什么的,都是用来和女人躺到一条被子下面的前戏?再坦率一点多好呀。哦,我忘记了,坦率的男人都上游廓找女人去了……” “若竹……” 他忍不住叫她的名字,却说不出其他的话。 “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女人天生就该擅长那事呀?”她没听见,抓着杯口,指甲“嗒嗒”地敲着桌面,“我就学不好呀,是怎么教都学不好的笨学徒。看不出来吧?我也是学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很不机灵的,永远都不长记性,永远都……森川老先生怎么说来着?‘像砧板上半死不活的鱼’——哈哈!这种形容还挺生动的。” 她笑了两声,又喝掉一杯。尾形忽然发现手里多了颗军服衬衫的扣子。领口下数第三枚,是他自己揪下来的。被指甲压得很紧,几乎嵌到肉里。从听她说这些话开始,他就一直在下意识拧它。是什么时候把它扯坏的呢?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诀窍,还想着下次试试看呢……结果中午就收到退人的帖子了。”她用叹息般的调子说,晃着涓滴不剩的杯底,“都说少将大人是最有耐心的主儿,能与我这样的人耗这么久……也对,服侍不周的人是我,没拉够银钱的也是我。啊……总算是结束了,真有够长久的。” “我还以为我会习惯的。”她伏在桌上,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以为我会的……” 若竹倚靠着自己的胳膊肘,手指将素色的长袖抓得起皱。尾形以为她睡着了,她却忽地转头看他,瞳孔蒙着一层奇异的亮光。 “你最近要找女人办些事,对不对?” 仿佛有冰冷的蛇爬上尾形的后颈,又转瞬即逝。她不可能知晓他的真实计划,多半是听那个一看就跑了好几间茶屋的后辈说完,自行推测出来的。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她歪在臂弯的笑脸证明她已得到了答案。她虽喝得醉了,但并未因此变得愚钝。 她维持着枕臂的姿势,伸出空余的手探他的手。他看清了那些苍白手指的全部动作,从越过桌面到滑进掌心。它们细致地舔舐着仅盈一握的肌肤,不轻不重地腻着,像凝在舌尖的一点甜味和少许的涩。他极轻地抽了口气,却没松开她愈发深入的指触。它们融化、下渗,渗到比血液更深的深处,泛起麻药似的知觉。 “也叫上我吧,”她悄声说道,自下而上地望他,用着品尝什么的语调,“我可以帮你的……” 隔了几秒,他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麻药般的快感消失了。他像被当头浇了盆雪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问,声音有些变形。 “知道的呀。”她轻轻巧巧地说,抽出手抚上他的脸,指甲带一层薄薄的余温,“放心吧,我不会过问任何事,也不会好奇任何人……你叫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我会满足你的。” 描摹轮廓一般,她的手指掠过他的眉眼。 他颤了一下眉毛,避开她的手,仿佛那是烫人的烙铁。 “不用。”他低声说,将声音里某种遥远的痛楚压抑到最低,“我不需要。” “哦。”她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怅然若失,“原来哪儿都不需要我啊。” 她重新窝进自己的手臂,闭上眼。这次,她真的睡着了。 * 将若竹的胳膊绕到胸前,尾形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她和琵琶的重量。单就形体而言,她无疑是纤瘦的,袖子下面的手腕甚至不足他一握。多出来的部分是衣服和木屐。他几乎感受不到她的胸和腰,连找准两腿的位置都费了相当的功夫。那双厚底木屐极易从白袜上滑脱,与路面磕碰发出惊人的巨响。滑到第二次时,尾形直接拎起木屐绑带,连同琴盒背带一并提在同一只手。万幸已是三更天。除了打更的和闭店的,他没在街上碰到任何人。 直到叩开置屋大门,尾形才从睡眼惺忪的女佣口中得知,为了给新人腾地方,若竹在襟替日过后就搬出去了。她的住处与置屋隔了两条街。半夜叫来男众或人力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尽管如此,女佣只经过短暂的犹豫,便同意了由尾形这样一目了然的外男转送自家姑娘回家的替代法子。尾形的军装令她再一次误会了他的身份和所属上司。有这层错误的联想,她自不敢过问若竹醉到不省人事的缘由。而尾形比上一次还要懒得解释,他怕自己会吐。 为什么不干脆把她丢在酒馆楼上的客房呢?背着若竹往住所去的路上,尾形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又觉得没必要得到一个确实的答案。月光像雪一样积在地上。若竹的耳朵贴在他的脸上,冰得像雪块。他将她的上身向前送了送,用空着的那只手摸她的脖子。还是暖的,还有血管在跳。 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把她背出来了。若是将她留在某个黑洞洞、发着酸味的房间,他甚至不会知道她的身体是冷是热。 他将若竹和琴盒放在墙角,用外套裹住她的肩膀,系上前两枚纽扣。她的下巴被坚硬的竖领硌得外顶,于是他把最上面的扣松开了。然后他想到了母亲:她也有过想喝醉酒的时候吗?记忆中的她似乎是不沾酒的。那么更早以前呢?那是他无从知晓的事了。或许是有的,或许她也找了人一起喝。她也曾对陪伴她的那个人说着和若竹差不多的话吗?他是与自己相似的人吗,亦或是与父亲相似的人——还是说,就是父亲本人? 他很难想象花泽幸次郎会在那样一种场合对女人表现得有耐心。也许是有的。如果真的是花泽幸次郎在听,他希望是有的。 “哪怕做做样子也好啊……”他像是说给某个不在场的人听似的,将若竹重新背回了后背。 若竹的住处位于一栋联排小楼的二层。一层被洋铁门和格子拉门区隔开,形成一种参差的拥挤。通往楼内的唯一入口是一扇四角包铁皮的木门,两侧夹挤着闭门的当铺和杂货店。尾形敲了四次木门。敲到第四遍时,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应门的是个老妇。听口音像青森人,说出口的话却比尾形遇到过的任何一个青森人都要难懂。好在她并不糊涂,除了耳朵不太灵光,其他都麻利得出奇。尾形推测她是若竹的房东,或许还兼任置屋的联络人。她没有对若竹的状态表现出太多惊讶,直接带尾形进了门。 这条狭窄的门洞直通到一块设有公用水泵和厕所的露天空地。外侧的楼房折回尾巴,将空地抱成环形。一段木质楼梯建在墙外,只有从这里走才能进入二楼。若竹的居室设在靠近楼道拐角的位置。房间有六叠榻榻米大小,被衣柜和梳妆台占去一半。角落里竖有一个暖炉,表面蛀了层不薄的铁锈。两个鼓鼓囊囊的藤条箱贴放在墙边,看上去是搬来以后就没再被打开过了。 老妇从衣柜上扒下被褥摊到地板上,让尾形把若竹放上去。她正要对尾形说些什么,就被楼下的人叫去了。似乎是二楼哪户打翻了溺桶,脏水流到一楼天花板下头。一伙人吵势汹汹,夹杂着婴孩呀呀的啼哭。没完没了。 尾形关上房门,把外面的吵闹同里面隔开了。若竹仍在昏睡,一连串骚动并未将她惊醒。两卷素白的袖摊在被褥外,一路延伸到地板。 她的脑袋已从箱枕上滑了下来,以一种近乎断折的姿势倒在被上。当尾形再一次托起她的脖子放上箱枕,她又顺着同一方向歪了下去。屋里找不见普通枕头。他从衣柜抽出两件外褂,团成团塞在若竹脑后。望着她终于稳定下来的脑壳,他稍稍松了口气,拉过棉被扯到她的下巴,又觉她可能嫌太热,便将被子拽回了胸口。 楼下还在吵。他记得老妇有话要对自己说。大约是不重要的,但不打招呼就走,似乎不大合情理。至于这中间能有什么情理,他也说不上来。 他忍不住怀疑她在装睡。没什么特别理由,只觉得她这时候还能睡死,就像恶作剧一样不真实。他侧过身去盯她,试图从她身上寻出破绽。可惜她连眼皮都不颤一下,胸脯也起伏得十分均匀。月色被窗纱滤成一汪蓝,敷在她凹凸不平的脸上。妆粉都结了块,一团团胶在额头鼻尖,活像受潮开裂的墙皮。他上手刮了两下,起了一手腻。他不觉得她平时会带着这样的妆容入睡。没人会喜欢这么睡。他决定打一盆水洗手,顺便也给她擦个脸。 共用的厨房就在隔壁。水缸里还有存水,不必下楼跑一趟水泵。这样正好。他不希望在那些兀自吵个没完的家伙面前露脸。回屋时,若竹还是老样子,就连额前碎发的位置都与他出门前一模一样。尾形将碎头发拨到一边,用指腹顶着湿手巾,紧贴她的发际擦拭起来。 他没什么给女人擦脸的经验。仅有的一次是对母亲,还是在她的葬礼上应司仪要求做的。那时她的脸已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没剩下一点血迹涎水。他看不出有什么揩拭的必要,只是效仿外婆的动作乖乖照办。那是他在母亲死后第一次触碰她的脸。比想象中要凉一些。 若竹的脸却比预想中要烫。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以防万一,他特意试了她的前额。似乎比自己的略热,但还没到发烧的地步。盆里的水逐渐浑了,而她本来的面目逐渐清晰了。她并非一直那么安静,偶尔发出一两声含混的呻吟,却也始终任由他的手在脸上摆布,就像任由他把自己背回来一样。 擦到下颌的最后一块粉,他停了手,凝视着她失却粉黛的脸。仿若初见,又像拨开了笼罩许久的雾。 “真怪。” 尾形喃喃自语。拇指无意识地按着仅剩一块的粉印,像要抹去它一般地摩挲着。 “不对……”他又否认了,“也没那么怪。” 颧骨的形状、眉眼的轮廓、鼻梁的高度……除却未揩去口红的斑驳的嘴唇,每一样与他从前所见,其实并无分别。她仍是会弹琵琶的若竹,借他膝盖枕靠的若竹,为他唱起母亲的久远歌谣的若竹。会用各色各样的笑妆扮面容,也会聊有趣无趣的天取悦彼此。然后接过他递来的烟,遥遥地看着窗外的远处。连面目都在苍蓝的烟霭中模糊了。 然而,无可置疑的,她仍与往常的若竹不同。这让他想起她在酒桌上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的样子,想起她越过桌面凑近自己、握着自己手的样子,想起她仿佛倾吐秽物一般,对着自己诉说着什么的样子。 他是怎么回应她来着?对,他拒绝了她。 他的手摸到了她的颈项,收紧了,像在确认什么似的。倘若现在捏断她的喉管,她是会突兀地睁开双眼,看到他的脸?还是就此无知无觉,陷入永久的沉眠? 脉搏在指下突突地跳,好似拱着蛋壳的湿漉漉的雏鸟。她的眉痛苦地蹙上了。他看到如潮的血色漫上她的脸,连带两片干瘪、结痂似的唇也跟着鲜润起来。 他放开了她的脖子。她颤抖着喘着粗重的气,喉咙里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他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头顶,就像安抚弓背竖毛的动物。那些用细绳拧结在一起的黑发都变松散了,软软地滑过他的指缝。她无意识地倾过脑袋,脸颊贴上他的掌心。他将她睡乱的发拢到耳后,两手捧起她的后脑。她的颈上残留着手指形状的红记,被月光和苍白的肌肤侵蚀着。再过一会儿,就要消失不见了。 “就当是给我点好处吧……” 他轻声说着,凑近她凝着块的嘴唇。像要咬住它们一般,张开了嘴。 “妈……” 听到这声音,他停下了动作,连同呼吸一并停在她的嘴角。 她闭着眼,眉头紧锁,又唤了一声:“妈妈。” 叫的不是置屋的那一位。 他仍注视着她的脸,双手却一点点从她的头颅下抽离开了。她重新落回到由外衣叠成的简陋垫枕,脑后发髻歪进了褶皱。叫完那两声“妈妈”,她没再说别的,只翕动着口鼻,呼吸着烫人的空气。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拿起半干的手巾,轻轻拭去她唇上干燥的红。 他自言自语:“该换一盆水了。”端起水盆,出了门。 打了干净水回来的时候,尾形在门前撞见了老妇。他没来得及说半个字,就被对面劈头盖脸一通责问。大半还是他听不懂的。 “你——”许是见他呆捧着盆的模样有几分可怜,老妇放软口气,费力拼凑出一句完整的官话,“你怎么还不走?” 这就是她被叫走前要对尾形说的全部。 第7章 七 当夜尾形在营房睡得并不踏实。一大半是回得太晚,错过了避开舍友打鼾的最佳时机;一小半则是挂念那盆清水的下落。他不清楚那老妇是否会依他的请求给若竹喂水,希望是会的,但由此倒掉或据为己用也并非不可能。或许他应当亲自去做。然而正如老妇所训斥的那样,他待得实在过久了。他不该继续下去了。这不正常。 临近天明,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某种四足野兽,长着蓬松宽大的脚掌,无声行走在一片莽莽雪原。出于饥饿,抑或是别的什么目的,他从雪堆下刨出一只冻僵的白鸟,大概是他早先存放在雪里的猎物。他衔着白鸟细长的脖子漫无目标地小跑,最终选定一处向阳的土丘,将它放在上面。 他本以为自己会立即撕开白鸟的肚皮大快朵颐,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它旁边,以出奇的耐心静候阳光融化羽毛上冻结的冰雪。这么做能让肉变得柔软可口吧?身为野兽,会有这种想法真是再正常不过。 太阳融化了土丘上的积雪,却没能融掉白鸟身上的冰雪。他将白鸟拨棱到爪下,连啃带咬地试图暖化它。那些雪和羽毛多到过分,远远超过了鸟肉。他吞食了大量混着雪的羽毛,直到再也吃不下任何一片。他感到十分沮丧。为了将白鸟吃入腹中,他付出了太多不必要的努力,却什么也没能得到。 肚皮下有东西在扑扑地动。他受惊似的跳到一边。随后他听见那活物在叫,是与他很相似的叫声,于是大胆地从雪下冒出头。那是一只瘦伶伶的白猫,尾巴尖带一撮黑毛。它一直藏在那堆雪和羽毛里。是他搞错了,它不是白鸟。它从来都是一只猫。 他的脚掌触到了化开的雪水。低头看去,水面倒映着他自己的脸。和那只猫一样的脸。 这场黎明前夕的短梦带来了比彻夜未眠更糟糕的效果。整个上午尾形都处在一种半生不死的困顿,午饭还差点吃下了一碟最讨厌的香菇拌菜。在无敌困意的驱使下,他决心回营房睡一个饱满的午觉。这份决意是如此坚不可摧,就算是半路突然冒出来揽过他肩膀的宇佐美,也不能阻挡他进军黑甜之乡的步伐。 “唷百之助!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关你鸟事。” “你口气真坏……是回去补觉?”宇佐美故意停顿了一下,见尾形没回应,笑了一声,“哈,果然没错。你昨天回得可真晚,被女人折腾得有够狠啊。” 尾形停下脚步,转头盯着宇佐美。 “放心放心,我不会嘲笑你的。”宇佐美笑得更欢了,“任务嘛,总要有所牺牲……怎么样,滋味如何呀?” 意识到宇佐美只是联想到了不相干的地方,尾形莫名松了口气。 “是鹤见中尉叫你来问我的?”他有意顺着宇佐美的话,避重就轻地问。 “不是啦,我就是关心一下任务的进度,顺便关心一下你。”宇佐美吊着他的脖子,说,“同为保卫过勇作阁下童贞的战友,互相要多关照才对——你说是不是?” 尾形从宇佐美的话里嗅到了醋味。他这时候重提那件“保卫勇作童贞”的旧事,既是明面上的探听进展,也是暗藏机锋地抒发关于鹤见这回只将任务交与尾形处理、却不安排自己参与其中的不满。 “还算顺利吧。”尾形装作没品出后味的样子,“你呢?” 他特意补上了后一句问,以一种不经意的调子。 “跟以前一样。”宇佐美笑眯眯地说,“比不得你,既能在鹤见中尉跟前挣脸面,又能亲手剥掉勇作阁下的金身。一枪二鸟,真有你的啊百之助。” 宇佐美话里的锋芒越发不加掩饰,脸上的微笑也越发圆满亲和。他在生气。这正是尾形想要的。最好宇佐美再生气一些,被他气到无可奈何、转身走人。这样他便可独自躺回铺盖,清清静静睡上一觉了。 正思忖着接下来说什么能进一步激怒宇佐美,脖颈忽地一紧。宇佐美箍住了他的脖子,压着他的耳朵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脑瓜在盘算些什么,百之助……就那么想一个人在鹤见中尉面前卖弄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精明,嗯?” 尾形尝试别过脸,失败了,只好说:“没有。” “好嘛。”宇佐美仍笑眯眯的,尾形听见自己的颈椎发出轻微的哀鸣,“老实说,我不怎么在乎你耍的小手段。只不过作为前辈,我要给你提个醒:鹤见中尉是不会……” “尾形上等兵,门房到了——宇佐美上等兵?” 前山愣愣地看着两人状似亲密的胶着。宇佐美瞪了前山一眼,松开了尾形的脖子。尾形理了理被宇佐美勒皱的衣领,问:“到了什么?” “一封信,”前山说,“写给您的。那边催您去领。” 尾形点了下头,径直往门房去了,看也没看宇佐美。前山正要离开,被宇佐美逮住了胳膊。他现在急需一个报复尾形的契机,最好是什么能让尾形吃点亏的把柄,以打坏尾形这一次在鹤见面前“苦心经营”的形象。 “那信是谁写给他的呀?”宇佐美微笑着问,“你知道吗,前山一等兵?” “我也不清楚,信封上没写寄信人的名字……”前山瞅着宇佐美陷在自己上臂的指头,咽了口口水,“不过……有股女人香水的味道……” * 若竹坐在置屋后巷的长凳上,举着一把和伞挡太阳。这是条朝南的小巷。晌午时分,畏避着尚存的暑气,鲜有人来此地闲逛。见尾形从巷口过来,她敛下伞,起身过去迎他。 “你的脸色不大好呢,”她蹙眉打量着尾形,问,“身体不舒服吗?” “有事说事,”尾形揉了揉头顶,没好气地说,“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哦……”她松开眉头,偏过脑袋,笑了,“原来是没睡好。” 尾形只当没读出她笑里的促狭。打见面起,他就状似无意地瞄她的样子。她显然已找师傅新梳了头发,满头乌黑盘得纹丝不乱,还散发着一股新鲜的茉莉头油的气味。衣服换了身青底红菊的绉绸单衣。发亮的妆粉从锁骨一路扑到额头,上下嘴唇染得丰润绯红。除却眼白抹不掉的红丝,他找不到一丁点有关昨晚那场狼狈到潦倒的对话的证据。它们几乎被尽数掩埋了。 他的心底腾起一阵安慰,又奇妙地感到些许空落。 许是他的眼光在若竹脸上停得久了,她忽地抬起勾红的眼睑,与他对上视线。他眨了眨眼,将目光放到高处的瓦楞。一片半红枫叶夹在缝里,被风吹得微微发颤。 头顶突然被压上了什么。她笑吟吟抽回手。趁他移开视线的功夫,她不知从哪摸出他的军帽,扣在了他的头上。 “上午梳完头发,我去了趟茶屋,就是我家妹妹找见你的那间。”若竹轻快地说,“幸好是被丢在那儿了,否则等我一家一户寻完,这天也快黑了。” 尾形扶正帽檐,不说话。她的话里带着一丝揶揄,也不晓得是对可能产生的无意义劳碌的抱怨,还是讽刺他昨天换了好几个地方、害她的后辈一通好找——亦或是两者皆有。 见他不吱声,若竹轻笑一声,叹气似的说:“哎呀……这一上午过去,尾形先生就没觉得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 “我本来就不喜欢戴帽子。”尾形忍不住回一句,说出口来,却连自己都觉得有够幼稚。他摘下军帽,在手里一点点转着硬邦邦的帽沿,转到一半时,握得紧了,“我以为你昨晚醉得什么都记不得了。” “帽子的话,是喝酒以前的事了,”若竹笑着说,“我自然是记得的。” 她没说喝酒以后如何。既像是无意义的文字游戏,又像是有意为之的掩饰。无论哪种可能,追问都是十分没必要且不恰当的。于是他保持缄默,而她也没再说下去。 她叫他来的原因大抵也就是如此了。他应当像自己刚来时说的那样,直接回军营踏实补睡一觉。然而,或许被宇佐美搅和的,或许是赶这一路被风吹、被太阳晒的,他已没有先前那么困倦了。他想多和她说一些话。不做别的,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好。 他瞥了眼不远处她坐过的长凳,上面没有放琴盒。 于是他问:“你下午没活儿?” “指宴会的话,前些天是趁盂兰盆余热的最后一拨了。晚上倒有一场,不过是给外地人的接风宴。”若竹捋着齐整上梳的鬓角,说,“至于个人指名嘛……我不是被森川家的老先生退掉了吗,这段时间怕是没人敢叫我了。” “‘这段时间’。”尾形重复了一遍,“大概要多久呢?” “谁知道呢。一个月?两个月?”若竹微笑着说,“我也是第一次被人退掉呢,还是那么厉害的一位老爷。” 她笑笑,又问:“尾形先生呢,近来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尾形玩着手里的帽子,说,“募上来的新兵,脑袋都跟石头一样不开窍。无论枪支护理还是射击要领,哪样灌给他们都像流水过筛子……磨干了唾沫也不顶用,烦得要死……” 他想起昨晚她最后说的话,不自觉收了声,咬不准她问自己近况是出于怎样一个目的。正犹疑着,她却掩口笑起来,似乎是被他逗乐了。他不觉得刚刚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但若将她的笑单只视作捉弄打趣,未免太纯粹、太开朗了些。 “很好笑吗?”他不自然地问,拿帽子的手蹭了蹭头发。 “很好玩呀,”她放下袖子,泛起的笑足以称得上狡黠,“原来尾形先生也会为别人的事感到苦恼。” “这不是一回事……” “那怎么算一回事呀?”她锲而不舍地问,向他凑近一点,“告诉我嘛。” 有很多可用来搪塞的理由堵在尾形的喉咙,譬如指导新兵的职责,譬如随时可能从天而降、要他们奔赴战场的命令,譬如单纯见不得笨蛋在眼皮子底下犯傻……然而面对这副猫也似的、饱含暗示的笑容,他只抿了抿嘴,吐不出一个字。 他想她什么也不知道,却自以为了解他什么,简直蠢得令人发笑。可要说他真正理解了自己,也并非如此。他其实是没资格笑话她的。 这时他意识到,她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然而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这两个月,你打算怎么办,”他岔开话题,“喝西北风吗?” “尾形先生这话说的,我还能把自己饿死不成?”她鼓起涂得红红的嘴巴,佯装赌气,“房租是打过折扣的。靠着去宴席挣来的工费和打赏,多少能顶上一阵。日子是紧巴了点,但紧巴了又不是不能过。” 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诉说着显而易见的惨淡,两颗漆黑眼珠滴溜溜追着他转。尾形不由得联想到某些经典的卖可怜的桥段。若当真如此,他倒想看她能卖到哪一步。 “这样啊,”他点点头,半真半假地感叹道,“还真是不容易。” “是吧,连尾形先生都这么觉得吧。”她也随着他的节奏点头,眉眼低出淡淡的愁绪,“原本拿这种事拜托熟客是很让人不好意思的……可都走到这一步了,也只能请你看在我们往昔的情分上,赏我个脸了。” “你说这个我就不明白了,”尾形摆出一副迷茫的表情,心里估摸她是在打借钱一类的主意,“我有什么面子,能赏什么脸啊?” “还能有什么呀,”若竹歪了歪头,勾起一弧妩媚的笑,“自然是求尾形先生当我的‘老爷’呀。” 尾形一时失语,一双眼紧盯着她看。她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不增不减。 “我说……” 他慢吞吞地开了口,努力显得镇定自若,“你是想要我死吗?” “哪有的事,”她将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根手指点在下巴,“若非与尾形先生相熟,讲这些令人害臊的话,我还抹不开面皮呢。” 尾形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她是在演了。 “难办了,”他服软似的叹了口气,“我可从没干过这事儿……不过嘛……” 说着,他向她走近一步,用帽子轻轻顶起她的下颌。 “你要是愿意,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若竹目不转睛地望他,既没有后退,也没有避开。一阵风刮来,吹得屋檐边的槭树沙沙响。她伸出一根手指探进尾形夹帽檐的手,按下去,婉身贴上他的胸口。 “那么,”她悄声说着,指腹揉磨着他的掌心,“我们现在就开始?” 说完,她往他的耳根吹了口气。 帽子跌在了地上。尾形错开两步,肩膀撞上一根木柱。若竹轻笑一声,拾起帽子,拍了拍沾在上面的灰。 “就当尾形先生是真的乐意吧,”她吹去帽檐上的土,说,“可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下一家老爷,也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我是个轻浮女人的。” 尾形不愿吭气。尽管帽子就在若竹手上,但他现在不想过去,索性靠着那根柱子,抱起手臂。 “刚才提到情分,不是在说笑。”若竹继续说,瞧着帽上的五角星,“如若不是熟客,我万万不好开这个口……至少置屋那边,没法交代。” “所以……”尾形顿了一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半红半青的枫叶翻起绵密的浪。她抬起头,一手递去帽子。 “多来照顾我的生意吧,一次算你半价——很划算吧?” 树冠哗啦啦地响。一片红叶遮上了尾形一边的眼,将若竹的身子也盖去一半。他摘掉叶子,来回旋着叶柄。 “为什么啊,”他看着透青的叶脉,自语般地说着很像明知故问的话,“总得给个理由吧?” “理由嘛……”若竹理了理鬓边飞起的头发,袖间落下一截白得扎眼的小臂,“我得吃饭呀。” 尾形把红叶揉了揉,扔到一旁。 “好啊,”他接过帽子,说,“那就开始吧。” 若竹眨眨眼,“尾形先生想做什么呢?” “睡觉,”他干脆地说,捻着指尖一点发黏的枫叶汁,“我困了。” 这个漫长而短暂的中午的后半,尾形是在若竹的膝上度过的。凳子的长度刚好够他把脚搁在尾端。和伞一轮,不多不少挡住他的上身。日光倾泻如瀑。绑腿上的扣子被晒得滚烫。巷子里静得出奇,没有外人的足音,也没有丝毫虫豸或鸟的鸣叫。若竹偶尔哼一两支歌,有他从前要她唱的,也有没听过的,像是东京流传来的新曲。她唱歌的时候,下面的屐齿会咔哒咔哒响,打着清脆有规律的节拍。 “唱得起劲就跺脚,你是小孩吗?”他将遮脸的帽子抬起一条缝,说。 “不好……吵到你了?” “还挺助眠的。” “可是尾形先生直到现在都还没睡着呢。” “要你管……”他透过帽檐与脸的缝隙看到她在笑,翻了个身,“反正是我付钱。” “也是,”隔着帽子,她的声音听着有些闷闷的,“反正收钱的是我。” 伞的圆影一转一转。她又轻声哼起歌来。说是睡觉,他其实早过了困劲,也由着她自娱自乐,就当听个响。那股洋香水的气味特别浓郁,却不冲鼻,裹了点肥皂和汗水的味道。或许此刻就有一滴汗珠从她的耳后缓缓滑下,沿着敷有雪白干粉的头颈洇开湿润的路,渗进暗红菊瓣所遮掩的阴影。他没来由地想起她贴着他的身子吹气,想起她轻轻重重地揉捏他的手,想起她在某个蝉鸣如雨的午后,用濡湿的鲜红的唇,贴上他的嘴唇。 他想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时吻他了,也不必知道。她的双腿被他枕在头下,她的气味包围着他,她吻过他的嘴正在掺了秋意的微风里唱歌。而他只消花与从前一样的钱就能得到这些,得到她。一切与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还要好。他没有怀疑的余地,只需沉溺其中,在这场两厢情愿的美梦中睡去,就已足够。 帽子被小心抬起。和伞的影落到身前。他的脸上掠过一个吻,轻得像一只振翅的鸟。 一瞬间——尾形睁大眼睛。他僵硬一秒,猛地翻过身子。 “你在做什么?” 他原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大到显得凶狠,实际却意外的小,还带了点有气无力的调。 “这附近没人的。”若竹说,转了转伞,“就算有,我刚才也用伞挡上了。” “我不是问这种事……”尾形本想摸帽子,却摸了个空,只好用手臂挡住脸,仿佛伞纸滤下的光有多么刺眼,“为什么要做这个……耍我吗?” “当然不是,”她微笑着说,“是答谢。” 尾形移开手臂,一眨不眨地盯她。 “真的,”若竹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望着她的眼睛,她也凝视着他。他突然明白她今天为什么会特别高兴了。居然是这么简单的理由,简单到他都想笑了。 然而他没有笑,只是无言地看着她。她没再说别的,冲他笑了笑,便继续望着伞下的景,瞧着满地落叶翻翻卷卷。 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被他掐断了喉管,也不知道在那之后他曾试图去吻她干涸着口红的唇。正因对这些事实一无所知,她才会那么开心地约他出来,允许他躺在自己腿上,并给他一个脸颊上的吻作为回敬。 他是否该把这些灰暗的,甚至算得上冷血的事对她——这个快乐的傻女人和盘托出呢?假若说出了口,她是会脸色灰败、一言不发地走掉,还是会骂他是个冷酷无情的疯子?对于她会做出何种反应,他当真十分好奇。 然而,直至午睡的最后,尾形仍未将那晚发生的另一些事说给若竹。未曾诉说的原因,由于过剩的日光和那个没重量的吻,他当时并未理清。而到他终于弄懂,已是连勇作那事都告一段落的时候了。 第8章 八 引诱勇作堕落的任务失败了。 这似乎是所有知晓计划的人都未能料想的结果,除了鹤见。从始至终,他都维持着纯然旁观者的面孔,就像莅临剧院的批评家品鉴一出实验性质的滑稽戏。尽管从未表露在外,尾形一贯不爽的也正是鹤见这种态度。但与他用所谓的“血统优劣论”明面指射勇作、实则暗激尾形的行为相比,带给尾形的惯常反感,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血就是血,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鹤见听来,会被理解成尾形不忿于庶出身份的无力回刺,简直再寻常不过。而尾形也压根不希望鹤见从中咂摸出另一种味道。某种与冬日、鸟,还有鮟鱇鱼锅纠缠在一起的味道,被隐秘地埋藏在老狐狸的长嘴无法触及的积雪深处。 真正令尾形感到棘手的是勇作。经过那个失败的劝诱之夜,他仍如往常般一口一个“兄长”地拉着尾形说话,只有第一日的言行变得谨小慎微了些,好像生怕尾形会因他前一晚的拒绝而冷落他似的。为此尾形一度怀疑勇作是故意用这种无知到近乎愚蠢的态度来恶心自己的。每当在走廊或训练场被勇作叫住,他都不得不硬顶着一张抹平情绪的脸转过身,以尽可能简短的字句回应勇作的问候,同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快快走掉。 他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错。若说勇作对女人全无兴趣,那是绝无可能——右手边的艺伎为自己斟酒时,他亲眼看到勇作的视线流连过她的颈子手腕。至于勇作事先探得风声从而有所提防,更加是无稽之谈。他此前从无寻花问柳的经验,关系亲密的朋友也并不热衷此道。直到勇作开口拒绝,一切进展得十分顺利,就连烛光都昏暗得恰到好处,足以掩饰尾形自己被女人们依偎爱抚时略显僵硬的动作。 “都说面具戴久了就会变成脸……难不成勇作阁下的面具,已经化作了他的脸皮么?” 他摘掉帽子敲了敲手心,又嗤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 时近黄昏,半轮圆月爬上远山山脊。街头巷尾依次亮起灯火。尾形在街上闲逛。这已是他绕市内走的第二圈。他刻意避开了屯田兵们常去的街道,路上没碰到一个熟人。凉风飕飕地游过后颈,扎得皮肤发紧。尾形提了提外衣领子,快步移到靠墙壁的小径。对面有吆喝月见团子的。每份团子赠一杯热米酒。他要了一份,半是为了果腹,半是为了暖手。 吃到中途,一声尖锐的鸣响划破夜空。是火车汽笛的声音。车站开放已有相当时日,周遭居民对这长身铁皮的洋货早已见怪不怪。散发着焦油味的白汽一溜溜冒上绀蓝的天,闪烁着点点微光。在尾形意识到之前,他已走到了离火车站这么近的地方。 上次去车站附近,还是应若竹邀请的那一回。观望着被蒸汽熏染的街景,尾形莫名生出些恍惚的感觉。他有些庆幸没有应承她那时的醉话。假若真的半推半就应下了,大约现下的心境也会变得迥异。尽管找不出特别的理由,但他应是不会喜欢那并不存在的另一种心情了。 杯中的热气熏得尾形鼻头发痒。他想起若竹提到的有关“半价”的允诺。过去了这么些时日,也不知还算不算数。那家店——千岁亭,尽管门庭冷落,多少也是个料亭。叫女人的业务总该是有的。 他两三口吃掉剩余的团子,捻了捻沾糯米的竹签,“咕咚”咽下去半杯酒。 “该死。” 尾形按着发堵的胸口,骂了一句。 “好像噎住了……” 顺理成章,他到千岁亭后的第一件事变成了要水。灌到第三杯茶水的时候,胸中的闷塞终于出现了可喜的松动。他理直气壮地将这次无端噎食的罪过归咎于若竹。倘若她没有主动提过关于价钱的话题,他必不会平白吃那么快,更不会来到这临车站的破馆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没擦干净的茶杯里泛油花的粗茶。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的错,他就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值得怪罪的人。除了他自己。 事已至此,就算这家酒馆确实寒碜到无从联络置屋的地步,他也会想方设法把人找来。兴许是乘了不多的酒意,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设想有什么不妥。上一回她叫他来这里,也是一样的突兀又猝不及防。 “我才不是非找你不可呢,”他用筷子尾端戳着茶杯,轻声说,“不就是一报还一报嘛?你上次喊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可都记着呢……” 吩咐完店家去置屋叫人,他便闭上眼假寐。对面传完了话,忽然冒出一句:“您认识若竹姑娘的,对吧?” 这句的“认识”显然不单指字面意思。尾形瞟他一眼,没理会。 “嘿,看来没记错,”那人笑笑,又说,“我还是头回见她跟旁人在这儿吃酒呢。” 见尾形不搭腔,他躬一躬身。正要离开时,尾形敲敲桌子,又把人叫了回来。 “白果和醋渍鱼肝。”他把钱往桌上一推,问,“她是这儿的常客?” “这几年全靠她照顾生意呢。”店家收下款子,笑着应道,“虽说一次也就点那么些东西,不过有她这样的姑娘赏光,店里多少能显得亮堂。” 从这两句听来,此人似乎不怎么清楚若竹的私事,早先的搭讪大约只是好奇心作祟。即便如此,若竹会成为这种酒馆的熟客,依然透着微妙的古怪。 尾形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家的生意,从前也有过一阵好时候吧?” 这是他从店面布置做出的推测。如果往昔经营也是这般惨淡,这门面安排未免过分铺张了。 “您眼光真毒。”店家赞了一声,旋即叹了口气,他只道尾形换了个闲聊话题,并未多加留意,“可惜我没赶上那好时候——才来旭川没多久,我就盘下姑母那一地鸡毛,本以为低价赚了个大便宜。谁承想是这么个烂摊子呢?” “那还真不走运。”尾形点头附和,做出同情的样子,“前主人经营不善?” “也有点吧……”说到这里,那人眼神飘了飘,含糊地应了一句,“其实是得罪人了。” 尾形“哦”了一声,“不能说?” 店家抿了抿嘴,鬓角有些湿润。 “也不是说不得。”他轻声道,“您吃皇粮,想必是不怕这些……” “那就说说呗,”尾形由下至上捋着三十年式刺刀,翘起一条腿,“我钱都付了。只听个开头就想打发人,算欺客吧?” “哈哈,瞧您说的……”那人干笑两声,瞟了眼尾形腰上的军刀,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继续道,“也对,现在该死的死、该走的走,实际也没人再提。只是经一番折腾下来,这地方到底也只能混到这份上了……” “说重点。”尾形打断了他的絮叨,“谁死了?” 店家犹豫了一小会儿。 “一个女的。”他轻声说,“十多年前在这儿打杂的,听说有几分姿色。这一带搞开发那会儿,间宫家的老爷时常在这儿宴客,十有**是那时瞧上的……不过嘛,说是硬来的,没准她自己也想着攀高枝呢……反正没成就是了。” “被封口了?” “没有,没有。”店家摇了摇头,皱眉,“那事过后,大约是当家的容不下,她几次三番要把生下来的小孩送去间宫家。人家压根想不到她会闹那么大,这下一个子都不出了——出了就等于认下了。那女人也是傻,口口声声说什么钱不要紧,只要孩子过去就成。是可怜她疯了吧,我姑母还留她做工,周济她一口薄饭……哎哟,可怜的都不是地方。上面不收拾她收拾谁呢……” 尾形望着杯里一丝丝泛彩的油花。少顷,他用军刀柄捅了下杯底,将整杯茶泼在了桌上。 “后来呢?”他看着慌忙擦桌的店家,若无其事地问。 “啊?您问那女的吗……死了。说是烧炭过去的,走得倒挺安稳。” “孩子呢,”他听见自己问,“她的孩子去哪儿了?” “这……这我哪知道啊。”店家抖了抖抹布,干笑着说,“可能也死了,或者被卖到哪儿去了。” 柜台前来了个掮客打扮的男人。店家过去谈了两句,回来了,陪着笑对尾形说:“对不住啊军爷,姑娘来不了了。” 尾形怔了一下。 “若竹姑娘来不了了,”以为他没听清,店家又说了一遍,“她告了病假。” * 直至望见那栋环形小楼,尾形仍在咀嚼“病假”二字的意味。倒不是字词本身有何生疏之处,只因将它们与若竹联系在一起,就变得分外怪异了。许是若竹对他的应召向来有求必应,抑或是在她的形貌上从未见过病容,他一时很难将她的现状同词语的含义对应起来。她和那两字间好像隔了幕镜子墙,要他亲手打破,才能确认得清晰明了。 四角包铁皮的木门大敞四开。他径自穿过那条狭窄潮湿的门洞,一路通到被小楼包围的院落。院里弥漫着肥皂和炊米的气味。有个妇人在楼梯下方打毛衣,钩针上的毛线鲜艳得出奇。四个六七岁大的小孩在玩打仗游戏,两个扮成日本兵,两个扮成俄国兵,拿着树枝扫把敲来打去。看到尾形过来,他们纷纷停手,以一种混杂好奇与仰慕的目光注视着他。妇人则扔下钩针,急匆匆将孩子们赶到一边,好像稍迟一步,就会惹他发作一般。尾形只作不见,直接上了二楼。 他记得若竹房间的位置。靠近拐角,与公用厨房相邻。越往房间走,那晚的印象就越鲜明,仿佛随时会从他的脑子里跳出来,再直冲进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屈起右手手指。它们曾隔着湿布擦过她微烫的肌肤,也曾险些拗断她颤抖如幼鸟的喉咙。就像扣动扳机一样,就像把砒霜撒进汤锅一样。那些触感都残留着,洗不掉。或许他不该来这里。 他还是走到了门前。敲了两遍,没人应。门下没有伸出的影子,门后听不到声音。煤炭和开水的味道扑扑往鼻子里钻。他想起在千岁亭听到的那个故事,手心透进一阵砭骨的寒意。 “您找这屋的人?” 一个背婴儿的女人从厨房出来,头上包着发黑的花巾。尾形没说话,点一下头。 “她有两天没回来了。”花头巾女人将饭盆移到左手,往前送了送婴孩的背带。许是因为他的打扮,她补上一句,“前天中午走的,带着个大木头盒子。” 她说的“大盒子”,应当就是琴盒了。尾形知道那东西的分量。以若竹的身板,如果身体抱恙,八成是拿不动的。 他从门前退开,给女人和她的孩子让出路。手心一阵麻一阵回热。他低头看了一眼,那里被门把手硌出了一圈参差不齐的红印。 花头巾女人突然转过身,问:“您是来查那个男人的,对吗?” 这个问题来得颇为莫名。尾形打算静观其变。见他没反应,女人有些紧张。 “今早过来的,不是这附近的……”她飞快地描述一遍那人的体貌,听上去是个蛮潦倒的老男人。 “嚷嚷个没完,发癫似的,身上一股子陈酒味。”女人咬着下唇,眼中流露几分怨怼,全然是将尾形当作附近巡管的士兵了,“您若管这片地方,劳驾把那男的也……啊哟……乖乖……” 正说着,背后的婴儿哭叫起来。花头巾女人连忙将孩子转到胸前,另一手将盆顶在头上,小碎步回了房。那哭声在楼道迂回曲折。听着这嗡嗡的动静,尾形只觉自己的脑壳也要跟着震开一道缝了。 “这都什么破事。”他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抽出一根烟,点上了。 显而易见,若竹九成九没生那劳什子的病。她失踪了,在某个预备上工的中午。置屋是知晓此事的,为了掩饰,对外打出了病假的幌子。至于她是真的下落不明,还是在置屋安排下去了哪里,都是他难以探知的了。 实际并非一切都无法可想。譬如若竹的家当,理应还留在屋内——门是锁死的,依那个花头巾女人的反应,这两日也没有外人进出她的房间。房子是置屋分管的。如果置屋确信她遭遇不测,定然会派人将东西移走。往积极的方向考虑,她可能只是暂住他所,说不定正是置屋安排的某个新任情夫的别居…… 香烟烧到了手。尾形换了一支。不知什么缘故,这玩意似乎比往常消耗得更快。 也或许她是真病了,得了急病、出了急事,临时住进医院或是哪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家里。她总该有一两个这样的朋友,除非她们住在集体宿舍一类的地方,像是置屋或混居的长屋。可她若有那般情谊的友人,还会在那晚约他出来喝酒么?他不清楚。说实在的,他但凡对她除自己以外的人际有过一丁点了解,都不会对这问题没有一丝头绪。他连她的大半身世都是从市井人言中听来的,更何况其他呢。 他不是不能够了解她,也不是没办法去了解。他只是很少刻意去做。以前他还会说服自己这么做毫无必要。但现在看来,或许只是害怕。这是个愚蠢的结论,他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某个荒诞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她会逃走吗——这会是一件关于脱逃的兆示吗?如果是临时起意的突发行为,或是伪装成上工、做给外人看的表演,她不带多余物件,好像也有了合理的解释。然而她会做下这样惊险绝伦的赌注吗,她对自由的渴望已经膨胀到非要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时刻,断然出奔的程度了吗?也许他该回车站问问。可是两天了,火车站人来人往,还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他曾以为自己是能抓住她的,不是她的一些想法,就是她的性命。总有一样是能握在手上的。他近乎笃定地相信着,然后屡屡遭受了挫败,且丝毫没有从中吸取过教训。现在报应来了。她消失了,甚至没有打过一声招呼。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握住她。只是她给了他这样的错觉。仅此而已。 还剩一种可能。他不愿去想,它却止不住往他的脑袋里钻。 她很可能——说不定,已经死了。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候、某个地方,死了。 尾形在烟盒里寻找下一根烟,摸了个空。他已抽完了剩在里面的四条烟。他将纸盒揉成一团,对着墙缝摁灭烟头,站起身。可能是坐得久了,也可能是烟草摄入过量,他的脚步多了一点虚浮。 接下来的几日,他到过火车站,也去了医院和诊所。结果是一致的一无所获。花街那边,掮客、乃至他先前召过的其他或与若竹相识的艺伎,一概以“不清楚”“病假”作答;问及是什么病、病多久了,只闪烁其词,给不出个准话。至于那个与若竹相熟的小舞子,还没问几句,她竟先哭出来了,抽抽噎噎地满口“不知道”“请别再为难我了”,烦得尾形转身就走。他还没闲到能把时间浪费在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身上。 他其实也料到了,从花街入手,很可能探不出个所以然。行规如此,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很多见不得光的事自己人说说就罢。轮到外人,便会空前地团结,像一大块吸纳所有声音、却不吐出一声半响的棉花。违背规则的人会被逐出圈子,他们深谙这种家庭游戏的残酷。连接他们的根本不是什么亲爱关系,只有利益和为数不多的身家。 但他没法不问。即便明知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他也不得不问。他没得选。 在那之后,他又去过若竹的屋子两次。依然上着锁,依然空无一人。只是第三次去的时候,他撞见了那个青森来的老妇。若竹的房东。她收着置屋的钱,说的话也十分令人难懂。他心知多半探不出什么,就随便指了一下若竹的房间,问她是否知道屋里的人去哪儿了。 他以为老妇会说些和置屋的人一般的话搪塞过去,用那难懂的青森方言,或者干脆缄默不语。确如他所想,她没有回答,但也不是无视他的提问。她以一种颇为复杂的眼神注视了他一会儿。许是那眼睛太浑浊,他只读得出一些惊讶、愁苦的情绪,此外便是一些让他不大适应,却有点熟悉的东西。 胸口某处隐隐发冷。尾形后退一步。老妇没再做什么,一步一步上了楼。他也没再问什么,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板下了楼,走出包铁皮的大门。 这时他想起来了。外婆眼底也流露过类似的东西,有时对着灶台边上煮鮟鱇鱼锅的母亲,有时对着独自打鸟回来的他。 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因为那老妇与外婆的年岁相仿——连装束都有几分接近,他才产生了这种毫无道理的错觉。 第9章 九 这场漫无头绪的寻人终止于三日后。某位中佐自函馆远道而来。他是鹤见当年在月寒的上级,军中人缘相当不错。此次造访旭川本部是为了对接有关俄方的情报,顺带与昔日部下一温旧情。聚会地点选在石狩川东岸一家颇具规模的酒楼。赴宴人数原定七人,后又追加两名本部长官,于是会客间最终改换到了酒楼内最大的包厢。 尾形一如既往陪居末席。鉴于坐在旁边的人是月岛,他便走神得越发肆无忌惮。除了象征性举杯和条件反射似的进食,他几乎与后面的灯架无甚区别。中佐发表了一通对当下战况的高论,又拿出八月份作废了的调兵令抱怨一番,末了调侃道,这当口混战不已,是怕熊兵团一路势如破竹攻过去,抢了前线功劳吗?引得另两个部下大笑不止。鹤见报以温文的微笑,以巧妙的姿势假装饮下一杯价格高昂的酒。宇佐美模仿鹤见饮酒的动作。月岛默不作声地扒着白饭,间或用手肘戳一下尾形,示意他在该装相的时候装个相。 酒过三巡,女佣更换了狼藉的杯盘,传唤候在外面的人。花枝招展的女人携折扇乐器鱼贯入内,依次坐到宾客身边。尾形腿上落下一叠浓绿的袖,又收回去了。他闻见一股熟稔的洋香水味。 他僵硬一秒,而后缓缓扭头。若竹坐在他的右手边,正拢起袖子为他斟酒。他一把攫住她的上臂,死死钳着,好像生怕她会化作烟雾飞走。她低呼一声,瓶口拐了个弯,溅出一圈酒水。 “尾形,”有人拍了下他的背,耳边传来月岛压低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他清醒过来,松开了她的胳膊。有几双眼睛在看他,其中似乎没有鹤见的。他没去回应,将坐姿调得正经了,也离她远了,但仍是余光能瞄到的距离。她从袖里抽出厚厚的尘纸,拭去洒在小桌上的酒,同样低着头,没瞧他。一名领头模样的年长艺伎唤她到前面弹琴。她应了声“是”,将湿尘纸敛进腰带夹缝,同时往他的袖口塞了样小玩意,借着和服袖子和桌底的掩护。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背,鸟嘴轻啄似的。 乐声起。盛装的舞伎轻移莲步,伴长歌跳一支繁复的舞。众人目光都聚在舞伎身上。尾形从袖里摸出那小玩意。是一枚纸结,打得不甚紧。他用指尖挑开,在桌底下捻平。上头用蝇头小字写了几行,大意是约他宴会后到常去的店里叙话。显然,她是知道他在找他,才留下这种字条的。 他抬眼望去。若竹端坐于舞伎左后,手持一柄红栗色琵琶。烛火幽幽,与那身浓绿衣裳相映,倒也不如何扎眼。她的指法仍如往日般利落,丝毫不见迟钝。许是裹了更多衣服的缘故,她的身形不似初秋时那么消瘦,伸出的小臂也圆润了一点。可见她确实是健康的,至少在近期没生过足以卧床的病。 曲终。舞伎合扇,俯身下拜。后方奏乐的艺伎也收起琴笛,低身行礼。起身时,正对若竹的灯花爆开了。火光倏然高亮。她的左颊浮上一抹异样的白。 尾形忽然发觉月岛刚才在觑自己。现在他收回视线,开始旁若无事地饮酒。纸条仍躺在尾形的掌心。他将纸条跟小桌上的油渍擦成一团,丢进新换的痰盂,心下却知已经晚了。 从月岛的角度,自是看不见纸条内容。关键是月岛发现尾形接了纸条,还是上一刻他失态地攥过胳膊的女人递来的。 “那个穿松叶色留袖的女孩……” 宴会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鹤见用十分随意的口吻说,“招待勇作那一回,我记得没有她。” 尾形简短地应了声“是”。此时此刻,做出任何解释都会显得多余。 “我说百之助,”宇佐美歪过脑袋,扑哧一笑,“她就是你那位老相好吧?” 尾形没有回话。月岛皱起眉。宇佐美笑了笑,追上鹤见的脚步。自从得知“夺取勇作童贞”的任务落败,他就暂时对尾形收回了那副几欲喷出火的含笑神气,甚至还见缝插针地宽慰过两句,以一种亲昵而不失居高临下的姿态。 “原来如此。”尾形听见鹤见在前面说,“可你似乎并不信任她呢,尾形上等兵。” 回到军营,尾形简单整顿一下,便往约定地去了。行到中途,他转弯寻了个带玻璃的店面,停在死角位置。尽管只有不大的一角映了人影,尾形仍能判断出是月岛。与月岛协作多年,他熟知月岛的身形和盯梢习惯。纵使如此,若非事先有所防备,他未必能这么快就发觉月岛的行迹。 尾形轻轻咋了下舌头,继续往前走。是他大意了。与掉下山住院那次不同。宴会上的种种表现,结合他这阵一有空就往外跑的行径。这接二连三的反常,鹤见除非眼瞎,起疑是板上钉钉的。派月岛跟踪只是个开始。甩脱追踪无异于向鹤见昭示他居心不安。而就算他现在乖乖跟月岛回去,事后也免不了被好一通盘查。 他毫不怀疑这些调查到最后会变成白忙一场:他确有异心不假,但这与若竹并无干系。可若什么都不做、任由鹤见查下去,事件本身必将在鹤见心底埋下一根“尾形百之助或将脱离掌控”的尖钉。他冒不起这个险。 他需要再做一个伪装出来。一个掺杂了不必要的真实,能再度骗过鹤见和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们的伪装。 尾形进房间时,若竹正拨弄膝上的琵琶。见他过来,她抬头一笑,刚要说什么,他在唇上竖了下食指,反手合上拉门。她怔了怔,将琵琶搁在旁边,用口型无声地问了句“出什么事了”。他没应答,捻灭烛火,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下看,同时谛听着隔间外的响动。 街上找不见月岛,但人进来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已经到门口了。只消稍加打听,就能得知他和若竹约在哪间房。客人的鞋子都被伙计收在玄关,很难通过脚步声分辨来者的身份。走廊有烛灯,纸拉门会把人影映在上面。为了隐蔽,月岛会订隔壁房间。来时他已确认过了,西侧的邻间是空的,东侧的则被一名茶师和他的学徒据用。这里房间壁子都薄,声音极容易透到另一侧。如若不出意外,无论他们讲什么流水话,月岛都能以惊人的耐性听到最后。 这是尾形所不希望的。且不论无意义的闲扯能消磨到何时,或者说,能欺瞒到月岛何时。他遵照约定来这里,也绝非准备与若竹说些有的没的。当然,若从抓到他与旁处勾结的证据看,确实不怎么打紧;可倘若让月岛听的多了,继而让鹤见知道的多了——谁知道鹤见能不能从中看出些旁的呢。 没有其他理由。很单纯地,他就是不愿让老狐狸看清某些与她有关的东西。他要把它们捂得严严实实,就像捂进深厚的雪堆里一样。或许因为那是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或许因为别的……他没时间想这些了。 “得想法子让他走人……”尾形低声自语。抓下帽子,揉得紧了。 关于编织一层怎样的“新伪装”,他已勾勒出大致轮廓。如能顺利实施,或有一举三得的效果。但他很怀疑“顺利”的可能性。一半是构思得仓促,另一半则是出于一些他自己都没多少底气的缘由。若这一次就动手,说不定会有作用,却也是个险招。赌的不仅是月岛的耐心,还有他和她的。 他不由得看向若竹。她刚巧也望向他。仍是平时的端正坐姿,手指余出袖子的部分都是正好的。然而头一遭,她咬着下唇,用盛着惧色的眼睛看他,活像一头遭遇了虎豹的鹿。他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到底只是个在旭川长大、没经历过什么阵势的小女人,而他应当也是第一回在她面前露出这副面孔。她会受惊吓,真是再寻常不过了。 瞧她那样子,他忽地心头一软,蹲下身。她用指甲盖扣着袖口,紧紧地盯着他。他抬起右手,本想摸摸她的鬓发,就当是安抚了。她却向后缩去,嘴角也绷得紧了。于是他的手也停在半空。 窗纸筛过的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她的左脸留下惨白的疤痕。他盯着那异常的白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竹,”他轻声问,“你的脸……” 他没来得及问完。西侧邻间传来了拉门的响动,只听得见女佣的说话声,没有客人的。在这个时点来隔壁房,不发声的客人——已无法另作他想。 “尾形先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她出声唤他,声音微微发颤,“尾形先……啊!” 说出口的名字转成一声短促的尖叫。尾形揪住若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抵在墙上。她发髻里的银簪头割破了他的指根,在被月光照白了的壁子上刮出一寸长的红痕。他抽出垫在她脑后的左手,按上她的嘴,以防她喊出多余的话。这样做似乎是不必要的。一个军人和一个艺伎会在房间做的事,这里的人都见得多了。她的嘴巴吐着潮湿的气,一阵阵刺着他手上的伤。他才感到有一点疼,但更多的是温热的痒。 “我把手放下来之后,你继续叫。叫得好听点,别乱叫人……听清楚了?”他贴着她鬓角,用气音说着,“听清楚就点个头。” 她闭上眼睛,侧头咽了口唾沫,而后点一点下巴。他把手撤了,反手砸了下墙。这面墙正邻着西侧房,而这一下也同样是做给月岛听的。被他敲墙的动作震到,她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嘴唇抿得更紧了。他拽她的胳膊从墙边提起来,伸手到她背后解腰带。带子打结的手法远比他想象中要复杂。他摸索十数秒,只弄松了两个扣,就先把垫带子的软包扔在席上;又解开自己的皮带搭扣,“啪”地甩到一边。 然而她仍是不作一声,偏垂着头,胳膊和腰也是僵直的。仿佛从前那些逗趣和诱惑的神态统统是他假想出来的。这简直太离谱了。他抬手扯上她的领子,一句“你在装什么鬼”几欲脱口。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她之前转述的森川永人对她的评价,“像砧板上半死不活的鱼”,忍不住一阵犯恶心。 “我没想和你真做那事。”他咬咬牙,松开她的领子,依然用气音说,“还是你想要我那么干?” 听完这话,她动了动嘴唇。从上往下看,有点像在抽泣。他以为她要发声说什么,想再去按她的嘴,手动了一下,又停住了。她倏地抬起眼看他。是带着刺的眼神,和他送花那时很像,却有哪里不同。他感到胸口像被用力扎了一下,不愿与她这样对视,转而扫向纸拉门和对面的墙。 他做了一些他希望让月岛听见的事,但还不够。月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就像不在隔壁房间似的。一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疯了般的西洋剧演员,自导自演一出看不见观众的荒唐的戏。唯一的女主角,或者说道具,还拒绝配合演出。真有够凄惨的。 从格棂收回目光之前,他的肩颈被两条手臂环住了。若竹搂上他的脖子,胸脯抵蹭着他的上身。他停了一拍的呼吸,扣住她的肩膀,往墙壁推了一把。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半是故意地问出声,以一种富有压迫性的语气。她一系列举动太过古怪,他搞不清她的意图。 她却贴得更紧了,像要攀住他似的。 “别嫌我呀,求您了……”她用含呜咽的腔调乞求着,仿佛随时会哭出来,眼中却没有丁点泪光,“是我不好,所以别……啊……” 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搂紧了他的脖子。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抓着她肩膀的手不禁松了。察觉到他的退让,她接连喘了四五下,有的是对着他的耳朵、脖颈,有的则向着房间,配合用手肘撞击墙壁的节奏。 随着喘息加重,她的手也从他的后背滑至前胸,一颗颗解他外衣的扣。在他临时构想的剧本中,这并不是必需的部分。他想阻止她。她的动作却更娴熟、更灵活,解完了外面的纽扣,还拨开了几颗衬衫的。他揪住她的腕子摁在墙上,她反过来用另一只手继续抱他。探进衬衫的豁口,滑到后腰的肌肤。 她揉弦似的点抚着他绷紧的脊背,吸气,又发出一句软洋洋的叹:“您弄疼我了……” 某种鼓胀的晕眩撞击着尾形的头颅。他放开若竹的手腕,再一次去捂她的嘴。她是故意的。让她出声就是个错误,他不能够再听下去了。但他捂了个空。她避开了,歪着脑袋看他。他的手停在她的颈边,将握未握。他不该犹豫的。她欺身向前,几乎全身都扑在他身上。间隙太小了。她的腿绊住了他的。他们一起跌在地上。声音出奇的大。 这不是尾形第一次从仰视的角度看若竹,但也许是最特殊的一次。她的鬓角垂下一绺头发,晃晃地扫着他的下巴。不知是缺少光线,还是后脑被地面撞得昏晕,他看不大清她的表情。她是在笑吗?也对。如果这是一场对峙,那么至少是现在,她确实赢了。她有资格嘲笑他的狼狈。 他无力地扭过头,感觉浑身都热燥得像要烧起来。走廊的光被格子门分成朦胧的纱,斜斜地铺散在浓绿的袖上。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已是他一点也预料不到的了。他被她制住了。与其说无从反抗,不如说是放弃了。月岛若还在听,就随便怎么理解好了。他管不着了。 月岛——想到这个仿佛被抛到宗谷海峡的名字,他的头顶登时灌进一股凉意。 斜对纸门的烛光点,倘若他没记错,自若竹开始伏在他身上折腾那会儿,就已经看不见了。 他抓紧了若竹的肩膀。她吃痛地叫了一声,想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他将她的头压在颈边,隔着发髻和钗头颤动的空隙,死死盯着那消失的一点光亮。那烛光点是在房间西侧看不见的。被走廊来往的人影所挡,时明时隐再正常不过。但它被挡住有一会儿了。这说明有个人站在靠近纸门外的墙边有一阵了。 若竹已不再挣扎。她也察觉到了什么,腰肢出现了片刻的僵硬,随后又松弛了些,继续磨蹭他的身体,造出衣料摩擦的响动,偶尔发一两声柔昵的呜咽。他像理顺动物毛皮一般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假装玩她剩余的腰带结,视线一刻没有离开烛火消失的位置。 过了近乎永恒漫长的一分钟,烛光回来了。隔壁的拉门声迟迟没有响。尾形按了按若竹的嘴唇,又按了按自己的。她停顿一下,轻手轻脚从他身上起来了。他几步走到窗边,顺着早先开的缝隙望下去。桔红灯火下,月岛军曹快步穿过一条小街,往军营方向去了。 第10章 十 “你的脸怎么了?” 闻言,若竹从窗边转头,下意识碰了下左脸。 “我还以为补得很好呢……”发觉露馅了,她故作镇定地笑笑,缩回手,“尾形先生呢,不打算解释一下刚才的事吗?” 月岛一走,他们就换了地方。若竹提议去千岁亭楼上租一间房。那里算是一处三教九流的聚汇地,作为掩人耳目的避风所无可挑剔。于是尾形也没有多说什么。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对若竹说什么。而若竹似乎也是如此。说完去千岁亭的建议,她就没再开口。直到租好房间,两人都没对彼此说过一句话。 租定的钟点房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由大包厢改的,被隔扇拉门一分为二。他们分到的是靠犄角的一侧,五叠半榻榻米大,有两扇对拼的大窗。到的时候,上一任租客的东西刚搬走,因此显得异常的空。隔壁是两个合租的火车站工人,邀了些工友做客,正喝得十分起劲。热浪般的笑骂一阵阵涌来,冲撞着薄薄的拉门。 迎着若竹少见的灼灼视线,尾形大致回想了一下经过,意识到自己不打一声招呼就动手,确实有些不妥。如若竹所言,由他给出一个解释似乎是理所应当。然而从何说起,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他问:“你想要我做什么样的解释?” 若竹微微瞪大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笑了。 “真是狡猾啊,”她慢悠悠地说,“尾形先生是把决定权交给我了吗?” “嗯,”尾形点点头,装出一副厚脸皮的样子,“算是吧。” “那么,让我姑且猜一猜?”她问,没得到他的回应,继续说,“若是猜错了,尾形先生会像先前那样,把我摁在墙上吗?” “喂,你是有什么被虐待的妄想吗?” “妄想?尾形先生的意思难道是,之前发生的事,都是我一个人乱想出来的吗?” “要是你自己坚持这么认为,”尾形转过头,刻意不去看她的脸色,“我也没办法。” 若竹不说话了。一股凉风灌进屋,吹得窗棂沙沙响。她的鬓边飞起一绺头发。那是之前被他弄乱的,用发针别回去,又掉了下来。 “是因为尾形先生的父亲吗?” 听到这话,尾形微微一怔。 “那位……花泽中将大人,”看他的表情,她将头发别到耳后,抿了抿唇,“是他在派人跟着你吗?” 尾形盯着她,随后忍不住笑了。 “哈哈,没想到你会猜这个……”他摸了摸脑袋,半是叹息地说,“如果是他,或许还好办些呢。” 若竹仍盯着他看。他摇摇头,瞧着手上拿枪磨出的茧,说:“你放心吧。因为从前一些事,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风月场了。再说了,在他心里,我什么都不是。就算听说我在战场上被子弹打穿了脑壳,也不会……” “请不要这么说。” 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尾形讶异地抬头。她的眼睛牢牢锁着他,里面有些许悲伤、些许恐惧,还有另一些他说不清的东西。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低下头,轻声说:“尾形先生说这种话,多不吉利呀。” 他没料到她反应那么大,想组织一下安抚的话语,却发现找不到什么可靠的。战争对于她这样的平民,也许是比想象中更加可怕的存在。可能是队里某些气氛太过浓重,他无意间忽略了这件事。 隔壁的工人在敲桌子唱着什么,几个人在乱哄哄地笑。若竹将窗户关了一半,理了理衣襟。 “酒席上有个姓鹤见的军官,你还记得吗?” “鹤见……”她愣了一下,想了想,“是那位留着髭须、面目英俊的先生吗?” “对,就是他。”尾形点点头,心想那老鬼也就一张脸是好的,“记得很清楚啊。” 若竹眨眨眼,“这么说来,叫人跟踪你的是……鹤见先生?” 尾形笑了笑,没出声。 “我记得,他是尾形先生的直属上司吧?”若竹问,仍感到难以置信,“为何要特意做这样的事?” “非要说的话……”尾形思考了一下措辞,“他就是那样的人——要把身边人的心思全握在手心,一点瑕疵都不放过的老变态。” 若竹怔怔地望着他,指甲楔进掌心。 “瑕疵……”她缓慢地重复着这个词,想起一些事,声音含了少许的颤栗,“是我在席间递的字条吗?如果我没那么做,会不会……” “别傻了。”尾形打断了若竹的话,看着她说,“跟你没关系,是我的疏忽。我说了,他就是那种人。有怀疑就要确认清楚,不放过任何可能成为错漏的细节,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仅此而已。” 若竹用手指绞着袖口,敛紧眉头。半晌,她低声问:“尾形先生一直在过这样的日子吗?” “什么?”尾形一时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隔了两秒,略微拧眉,“怎么可能。那老狐狸没那么闲,不会有事没事就挨个趴门缝盯自己部下在干什么。他也是个人。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至于全知全能。” 否则怎么会留他这只中央的猫在身边这么些年,怎么会想方设法,用花言巧语拉拢那么多一无所知的年轻人为自己出生入死呢——他笑笑,将这些话吞了下去。 “不仅仅是这个……”她望着他,又垂下眼,“尾形先生在那样的人手下做事,还要持续多久呢?” “谁知道呢。”尾形无所谓地说,对她就这一话题连问两遍感到有些疑惑,“好了,这种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过些时日,应该会有个叫月岛的军人,就是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塌鼻子男人,去你们那儿打听关于你的事,也会问些我们俩的。要是找到了你,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用想着隐瞒,瞒不过的……” “还有,”他敲了敲面前的草席,做了个着重的示意,“若他问起你和间宫家的关系,在答完之后,你可以盯着他看一会儿。如果他追问‘怎么了’,你就摇头,小声说‘怎么都在打听这件事’。若他继续问还有谁打听过,报我的名字。听明白了吗?” 若竹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被问到我们……尾形先生和我的关系呢?”她忽然问,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瞧他。 “就说……”尾形一时语塞,松了松领口,“你就说,我一直在纠缠你吧,搞得你快受不了了……之类的。” 他避开了若竹的目光。少顷,他听见她笑了一声。 “不会显得做作吗?”他听见她说,声音里压着隐隐的笑,“那位月岛先生是尾形先生的同僚吧,他会相信尾形先生对女人有那样一副面孔吗?” “听到今晚那些动静,他不信也得信吧……”他摸了摸喉咙,脑中掠过若竹贴在自己身上的气息和体温,嗓子有些起燥。 窗边又传来略重的呼气声。她看出他在想什么,正在忍笑。他心里翻起一阵无名的烦闷,想到她前半程惊慌抵触的模样,忍不住问:“怎么,你现在又不害怕了?” “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她颤了颤眉毛,收起笑容,“然而比起尾形先生……至少是我能想到的那种事,我哪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她说着像抱怨又不像抱怨的话,转而望向镶在窗框的半截风景。涂得粉白的侧脸被夜色和灯火勾出一条明亮的线。 话里话外,她总揪着尾形的处境不放。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惧怕着继续遭受牵连吗?如果是,她为什么不做出中止来往的暗示呢?想到这个可能,他心底倏地有点发坠。 大概是为了钱——不过距离森川家老头那事,也过去一阵了。她现在还需要忧愁个人指名的份额吗? 一股洋香味笼上来。若竹移到尾形身边,跪坐着看他,鼻尖距他的脸颊不过半尺。他呼吸一滞,向墙壁仰了仰。 “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似笑非笑地望他,搭上他的手背,他的手指回勾一下,没避开,“只是觉得好不容易定了这种房间,若是什么都不做,着实有些浪费。” “后半夜我要回军营。”他尽力用平常的口气说,望着被屋顶和窗框合力挤压的月,“在那之前,我会送你回去。” “这样呀,”她像模像样地点头,“不过时间也不是很紧嘛……拿来办点事,还是足够用的。” 她凑到他耳边,手指移到他的手腕内侧:“你说好不好呀,尾形先生?” 倘若将两人相处的场景倒退至几小时前,或是更早以前,尾形会反扣住她的手,预备做一副半强硬的姿态还治其身。然而经过前两次的挫败,尤其是上一次,他已切身领会到这种色厉内荏的抵抗在她面前有多么无力和不堪一击。不知不觉间,她把握住了他的某些脉门。是职业使然吗?或许他不该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 “随你喜欢吧……”他有些自弃地说道,两眼瞧着天花板和隔扇拉门的接缝,“玩我有意思吗?” “我是认真的。”她笑笑,撤回手,拍了拍自己的腿,“要靠着睡一会儿么,这次不要钱。” 尾形转头看去。她并非在开玩笑,虽仍是笑吟吟的,却是一派柔和笃定的眉目。 “这是唱哪出?”他皱了皱眉,“最近不缺钱了?” “是呀,”若竹侧过肩膀,顺他的话说了下去,“今天那位中佐大人打赏了不少呢——真是位惹人高兴的客人。” “我也高兴,”她向他绽出一个生动的笑,像要倚靠他一般地前倾身体,“所以,趁机占我个便宜吧?” 假话。她的高兴是假的,笑是假的。只有请求是真的。她大概以为自己撒谎的技巧很高明。可落在他眼里,简直太明显了。当然,若非一起这么久了,他也不一定能看出来。那副娇柔妩媚的神气,肯定骗到过不少男人。 躺到她腿上的时候,某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也许她是出于一种同情才这么做的,同情他眼下所谓的“境地”。这实在滑稽。他还没对她即将遭受月岛盘查、担惊受怕的未来感到歉疚,她倒先一步可怜起他在鹤见手底下做事了?她甚至连他为何在鹤见手下做事、做了几年都不知道。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要笑出声了。 然而不是这个,还会有什么理由呢? “尾形先生还不睡吗?”察觉尾形仍睁着眼,若竹低下头问。 “躺一躺就够了,”他侧过头,说,“这个点容易睡过。” “那有什么的,”她的声音在上方轻轻响起,仿若叹息,“像往常一样,我叫你就是。” 片刻后,她又问:“近来学了些给头部放松的技巧。要我帮尾形先生试一试吗?” “随你,”他说,“不用事事都问我。” 他听见她轻笑一下,用指节抵压起他头侧的穴位。她的手法其实算不上很好,但配合着香味和手指的温度,竟也让他觉得昏沉了。隔壁的喧闹声渐渐消弭。以为他睡熟了,她缓缓撤手,有一阵既没动作,也没说话。尾形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将眼睑抬起一条缝。为方便他入睡,她熄灭了两支蜡烛,仅留下墙角的一□□团光疏疏地扩到她身上,撒了把砂砾似的绵黄。 在这光的凸显下,她左颊那一块特别涂厚的粉,便显得越发浓重了。 “你的左半边脸……”他出声问,“是被人打了吗?” 她微微瞪大眼睛,随后笑了笑,小幅度转动下颌,试图将左脸藏到他看不到的角度。 “尾形先生有装睡的癖好吗?” “到底是谁做的?”他不打算让她再糊弄过去,追问道。 “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起疹子了。”她面不改色地说,“前两天刚退下去,还有些痕迹,就拿妆粉盖了……” “只是起一场疹子,犯得上小半月不着家、连置屋和同行都替你的去向打掩护吗?”他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她的谎言,“你在宴会上搞那种小动作,应该不是想跟我扯这种睁眼瞎的废话吧?” 他们安静地对视了数秒。若竹笑了一下,移开视线。 “因为今晚发生了那件事,我本想略过这茬,再找时间对尾形先生好好解释的,”她轻声说,伸手想碰一下自己左脸,又放下了,“都怪尾形先生……眼神厉害得过分了。” 尾形冷哼一声。她莞尔轻笑,望向流在窗框上的月光。 “我是躲人去了。”她缓缓说道,“连消肿带避风头,多花了些时日……为此害尾形先生挂念,实在过意不去。” “躲谁啊,”他望着隔扇拉门上停落的杜鹃影子,问,“债主?还是哪个过激的追求者?” 若竹摇摇头,低声道:“我父亲。” 他转过头看她。她补上一句:“做木工的那一个。” “他不知从哪听说我当上了正式艺伎,还有和森川先生交往的事,”她笑了笑,扁扁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大约由此以为我有了闲钱,就上置屋找我讨要了——自然没什么能拿到手的,于是发火了……面对面的时候,这人还当我是小女孩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尾形没有笑。他仍看着若竹,问:“置屋那边摆平的?” “是呀。”她一边应着,一边用簪子勾起垂落的头发,插回发髻,“他弄这一出,妈妈肯定是不依的,就按规矩打点了。不过他在这种事上没脸皮惯了,又是个大男人,总归不大好办……刚好我的脸也得养一养,妈妈就临时给我拨了间小屋,一并锁了消息。多亏这么弄了,听房东阿姨说,他还喝高了去我住的地方转悠过,所幸邻居们都不知道他是谁……” “哦……”尾形想起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对他自说自话那一次,“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若竹拢了拢梳好的头发,说,“唉,我又欠了妈妈一回。本还想转正式之后就能少沾惹这种人情了……不提这个了,没意思极了。屋里会不会还是太亮?我过去把剩下的蜡烛也息了吧……” “不用。”他轻轻拽了下她的袖子,“就这样吧。” 若竹回了声“好”,伸手向尾形眼前一遮,笑了。尾形拨开她的手,翻了个身。窗外黄杨的叶子都落净了,光秃秃的枝杈影子被月光投在拉门上,宛若水底参差摇荡的荇菜。他盯着那颤动的树梢,耳边仍转着她说那些轻声细语的、闲闲的话。 随处可见的故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无聊市井一百倍的故事。和她形容的一模一样,没意思极了。就像某个出身世家、一心向上的男人无言地抛弃了为他生下长子的小妾,就像某个善于玩弄人心的男人派他的部下跟踪另一个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手段”的部下。没意思极了。 树枝被晚风吹得唰啦唰啦响。他想起数日前在这家酒馆听到的又一个故事。不知生父是谁的女孩,被绝望到失去神智的母亲舍弃掉的女孩。她是何时被卖到花街,又是如何练就那一手琵琶和卖弄风情的解数,他一无所知。一如她不会知道他是从何处习得枪法和杀人的技巧,又是究竟替何人卖命。 野猫无声地爬上枝干。它的影沉沉地印在月色里,好似通体浸润在苍白的雪水中一般。 电流般的寒凉通过尾形的脊背。他低声自语: “原来是一样的啊……” “一样?”若竹怔了怔,低下头看他。 他没答她的话。她以为他终于要睡了,就没再多想。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了口。 “你那个跟秋蚊子没两样的爹,”他问,接续着上一个话题,“今后还会来找你么?” “哎呀,是‘秋蚊子’呢……”她轻笑一声,歪了歪头,“经过这次,他多少会收敛点。不过嘛,只要我还有钱可拿,他总会有由头找上门,何况同在旭川……都是迟早的事。” “没想过摆脱他?” “这个么……”她稍稍挑眉,笑了一下,有一点意外他会问这种问题,“倒是急不来。多少也得等攒够自立的本钱,与置屋解约了……” “我不是说这个。” 他低声说,压抑着呼吸,直直地望着她的眼,像是要望到她魂灵里去。 “考虑过更加保险,一劳永逸的办法吗?比如——” 他以意味深长的沉默为暗示,静候她的答案。 不出他所料。只几秒钟,她便理解了他的弦外音,眉眼被镇住似的变僵硬了。半晌,她忽地笑了。 “瞧尾形先生说的,”她用打趣般的口吻说,“这算哪门子‘保险’和‘一劳永逸’呀?我看是‘后患无穷’才对……” “所谓‘后患’,指的是事情败露以后被抓进去?” 她眨了眨眼,没再说下去。他笑了笑,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继续说: “其实若是谋划得当,瞒过外人的眼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万一被发现,依现在这世道,打通关节、隐姓埋名的办法也是一抓一大把……就看你想不想了。” 说完,他半阖着眼,作出随口一说的假象,另从眼缝下窥视她的反应。她颤了下涂得光亮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抿上了,不知是想分辩还是想解释。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是十分聪明的反应。她没有对他做出道德上的伪饰,也始终没有拒绝或反对。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应对了。 “‘他为什么不从我身边永远消失呢’‘要是他再也不回来该多好’……诸如此类的想法,不至于一次也没有过吧?” 他循循善诱地说着,将调子控制在一种极轻极柔的平衡,“只要他还在这世上一日,只要你还没离开旭川远走高飞,你就逃不过被他再度缠上的一天。置屋会帮你一辈子吗?不会的……一旦你失去了赚钱的价值,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扔掉你。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她久久没有说话,闭上眼,胸脯有了缓慢而明显的起伏。 他知道他全说中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她有这样的想法是极其自然的。倒不如说,会有其他善良的答案才是奇怪的。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呢?”她问,没有睁开眼睛,“让那样一个人消失掉……对尾形先生没有任何好处,对吧?” “别搞错了啊,”他轻声提醒,“那种货色就算被埋在路边,我也不会多看一眼。关键是……你怎么想的?” “当然,”隔着浓绿的袖子,他搭上她的小臂,“倘若你实在想不出,我可以帮你。” 她做了长长的呼吸,却没有避开。他悄没声将手指探进绿袖子下的一层。那是更薄、更滑溜的襦袢里袖。和刚才一样,她并未做出紧绷的反应。于是他轻轻扣住她的腕子,只隔一层厚度。她的脉搏在他的指下嘣嘣地跳。他想起那一晚她的颈项传递给他的触感,缓缓收紧。 他不会让她逃开。他会追在她身边,驱使着她,不让她偏离他所期望的方向一步。越是这么做,他越感到一种近乎爽快的炙热。它“怦怦”地冲撞着他的头骨、他的血管、他的皮肤。他要耗费全部的力气才能阻止它冲破自己的身体,并迫使自己维持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淡漠。 过往的一幕幕从脑中飞快流过。似乎每一帧都对得上。它们都是证据——证明她与他别无二致的证据。太明显了。为什么他从前没有发现呢?他甚至快对自己的疏忽产生不必要的恼恨了。 但现在还不晚。一点也不晚。 她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指背。微凉,带一点潮。他庆幸她听不见那闷在胸腔里的怪异响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期待她的回答。 “或许……” 她低声说,用指甲边抵他的指腹,“或许,我还是不会那么做的。” 洪流般的炙热仍在他体内撞个不休。以至他虽听到了她的话,却没有十分理解话里的含义。 “为什么?” 他尽力平静地挤出字句,开始讨厌这股无名躁动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 “不会吧?”他有点耐不下去了,语气渐渐冷嘲起来,“可别告诉我你们之间还有过什么感人肺腑的父女情深……” “哪有那种东西呀。”她轻声道,“那种东西,我一次都没有体会过。” 她盯着惨白的生着黄杨影子的唐纸拉门。那双漆黑的眼珠,仿佛两颗冰冷的玻璃珠。 “我只是害怕。”她喃喃道,像要弄疼他一般地揪紧他的手,“若是那么做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没准是连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样子。 “我害怕变成那样。” 她说完了。没有放开他手的打算,但握紧的力道缓缓松懈了。他还能感觉出她的腿比先前要柔软一些。她浑身上下都变轻盈了,好像刚刚将腹中污秽一吐为净。 身体里的热终于开始冷却了。他的头脑却并未因此变得清明。他想起那时候的勇作:都在倚红偎翠的内室喝上了,却还是不敢脱下帽子;流着冷汗沉默许久,只说得出一句“非常抱歉”。 害怕。果真只是因为害怕吗?害怕打破旗手的禁忌、害怕违背父亲的意愿、害怕有损道德上的无暇、害怕被人发现、害怕变成“可怕的样子”……不想做什么,只要说一句“我害怕”就能解决了。它可真是一块绝妙的遮羞布。 然而,他也确实没法再劝下去了。他的追猎失败了。她最终还是偏离了他所期待的方向。是他逼得太狠了吗?他们会在更远的地方再见吗?这已是他无法回答的了。 “可怕的样子,可怕的样子……” 他咀嚼着她最后回答的一部分,就像咀嚼某种辛辣难咽的食物。他想起那年冬天撒进鮟鱇鱼锅的老鼠药。那锅只有母亲一人尝过的、他最喜欢的汤菜,究竟是什么滋味呢? “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事到如今,就连这样一个猜想,都不具有任何意义了。 “尾形先生?” 她发觉他情绪有异,试图做一些安抚的动作。他却先一步捉住她的上臂。如胁迫一般,又像在祈求什么。 “那么若竹……” 他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问她:“你怕我吗?” 说着,他抬手抚上她的左颊。拇指擦开厚厚的妆粉,露出半寸长的淤青。 起初她并未明白他的意思。接着——某一时刻,她睁大了眼睛,脸上的每条肌肉都像冻僵了一样。她领会了他的所指。完全领会了。意识到这一点,他停在她脸颊的手产生了几不可见的颤抖。 这是他的最后一次逼迫,也是最后一次确认。他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惜将那个埋藏在冰雪深处的秘密挖出来当做赌注。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他不会落败,也不可以落败。 倘若刚才的回答发自她的真心,她必会报以否定的答复。她既害怕那个样子的自己,便没理由不害怕他。在她说出那个答案的时候,他将当场扼断她的喉咙。她不会有再度偏离的机会。永远不会有。而他会给予她解脱:无需怜悯如此可怕的男人,不必相信如此可怕的怪物。多么的慈悲。 她仍没有答话,一双乌沉沉的眼紧盯着他。身子一动不动,板直得一点挣扎都没有。 他忽觉这样子似曾相识。仅仅数小时前发生的一幕,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重演了。她又一次被他逼到了绝处,全身紧绷得好像随时会逃开。 毋庸置疑,她确实在害怕他,无关他是否问出那个问题。只要他暴露出那副面孔,她就会心生惧意。正如猎物会畏惧猎手,鸟会畏惧枪。 窗外野猫叫了一声,簌簌逃下了树。黄杨的影在月光中发着抖。似乎有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道他又一次判断错了?基于一些近乎妄想的冲动,强求了一些并不存在的妄想——会是这样吗? 就像那时一样…… 仿佛受了不知名的召唤,他蓦地望向房间的某个所在。那是一处既无烛光、亦无月光的角落。空无一物的榻榻米上,端坐着一个女人。身着藤花留袖,盘着一丝不乱的黑发。他不知道她是何时坐在那里的。她的一切都是那样干净整洁,唯独一双眼模糊不清,像是被哪里来的阴翳遮住一般。 “妈妈?” 尾形低低地唤了一句。女人消失了。 他怔怔地望着那空荡无光的角落。其实她一开始就不在那里,她早已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随后他听见若竹叫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尾形先生?”她又唤了他一声,轻轻的。 他想对她说“我听见了”,却发不出半点声,只转过头,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关于刚才的问题,”他听到若竹在说话,以一种强忍着战栗的调子,“我……” “开玩笑的。”他中断了她的答复,尝试着扯一个笑容,但只做得出一半,“我随便说的……别当真。” 说完,他侧过身,伸臂环住了她。他抱得是那样紧,仿佛她下一秒就会化成一缕青烟,从此消失不见。 到此为止便好。他已经不想,或者说不能够知道她的答案了。只要不做出那个回答,她就能继续被他抱在怀里,而不是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或是以另一种他无法预测的形式离他而去。他需要她。至少是现在,他希望她留在他的身边。 “给我唱首歌吧。” 他轻声说道,将脸埋进她的腰腹。 若竹久久没有出声。直到尾形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应自己,她忽然哼起了什么。不是任何歌谣,只是一支无词的曲。那是她很久没当着他的面弹过的,来自遥远南方的祭典囃子。就着曲子的节律,她轻轻拍着尾形的后背。他拥紧了这无言的、不合时的温暖,闭上眼,沉沉跌入了无梦的黑暗。 * 此后过去数日。农忙渐入尾声。收割下的麦草被屯田兵扎成捆,十字交错堆成高高的麦垛。尾形坐在地头抽烟,一只脚搁在干燥的田垄上,有搭没搭地督着收粮的新兵。后面来人时,他没抬屁股,只扫开了手边积放的烟头。以月岛军曹的身高,影子就算被阳光拉长,还是比一般士兵来得矮小。 尾形朝月岛举了举烟盒。月岛摇头,坐到尾形身边,将沟里的烟头踢得远了。 “那个叫若竹的艺伎,”他冷不丁开口问,没做任何寒暄或铺垫,“她是间宫家的私生女吗?” “谁知道呢,”尾形轻飘飘地应着,掸了掸烟卷,“连她自己都讲不清,间宫家老头又抵死不认……就算是,也跟不是没区别了。” “信不信由你,”迎上月岛的目光,他笑了笑,“我早先就是因为这事找的她,费尽了唇舌,只捞到这么点没滋没味的渣滓——哪还有脸面上报鹤见中尉呢。” 月岛没笑。他缓缓转头,望向堆麦草的士兵:“你喜欢她?” “喜欢啊。”尾形托着下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脸不错,身上有点料,嗓子也好听……我得说她挺会叫的。” 月岛的眉梢跳了一下。在他回看自己之前,尾形将视线移到远处谷垣熊一样的背影,嘬了口烟。 “可惜不听话,”他轻声说道,自言自语一般,“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玩那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说着,他捻灭烟头,弹到身后。 “‘欲擒故纵的把戏’?”月岛收紧眉头,“什么东西?” “玩失踪呗。”尾形揪下一根狗尾巴草,绕着指头卷来卷去,扯成一段一段,“故意放我鸽子,见了面瞎话一套一套的,一会儿说是父亲找她讨钱,一会儿说是以前的男人纠缠不休……大概以为能耍我了吧。自作聪明。” 月岛沉默不语。待到尾形终于薅掉了狗尾巴草的最后一颗草籽,他听见月岛说:“我记得以前提醒过你,要收敛一些。” 尾形想了想,点点头:“好像确实有过。” 月岛脸上的皱纹颤了颤,不再说话。他从怀里拿出烟纸烟丝,简单搓了条烟,正要拿火点上,尾形戳戳他的胳膊,晃了下手里的火柴盒。两人对视了几秒。月岛凑上前,借了尾形递过来的火。尾形将烧过的火柴梗抛在地上,用脚跟碾了两次,眼看着火星彻底湮灭在土里。 他知道自己成功了。尽管险之又险,临时改写的剧本还是发挥了效用。月岛接受了他的回答,并会将一切毫无保留地上呈给鹤见。无论老狐狸如何解读,总归脱不了一条:尾形百之助没有叛变,身与心从始至终都属于他敬爱如父的长官。为讨得亲爱的鹤见中尉的欢心,他尝试着接近一个也许能给中尉带来价值的女人;发现那女人一钱不值,他转而占有了她;作为玩物,她算不得十分听话,却也带给他相当的乐趣,所以他一时无法放手。这就是全部。 不会再有人探听她的底细,不会再有人好奇她与他的关系。所有他知道和不知道的,都会被即将到来的凛冬的冰雪所掩埋。 像安静的坟茔一样,像冻僵的白鸟一样。无人知晓,无人问津。 第11章 十一 十一月上旬。伴随一场象征季节交割的冰雨,另一条自中央而来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第七师团正式入编对俄作战第三军。本月内南下渡海,支援旅顺。 仿佛投石入水。起初少有人在意。而当余波扩散至整个旭川,已如西风遇野火般一发不可收拾。许是受了连胜喜报的鼓舞,加之移民群聚的北陲少有欢庆由头,居民们的情绪也随之水涨船高。为国争光的雨露,从热闹的九州洒到繁荣的关东,终于有了均沾北海道的一日。原来他们并未被国家遗忘,也能为这场自黑船来航后、与白人首度角斗的烈火烹一勺滚烫的沸油。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振奋人心的呢? 消息传开的第二个下午,尾形依例进城结清上个月的账目。大多是联队公款开销的酒水钱,另有些是鹤见与军火投资商往来的暗账。店家个个比往常还要热络,有的给尾形塞了香烟茶叶,有的点头哈腰送出了门。有一家是刚迈进店门,就有角落里头的醉汉冲他喊“要叫俄国人好看呀军爷”,惹得半个店的酒鬼都跟着喝彩起哄。店主承受着尾形暗藏煞气的笑脸,保命似的少报了将近四分之一的价钱。 走完最后一家,尾形选了条靠河的路回军营。最近这一带在修桥,少有人来往。他边走边踢开道上的碎石,看着石头在冻硬的泥地上越弹越远,嗤笑出声。 前线战局深陷泥淖的实情,是只有军队内部才知晓的秘密。不止旭川,恐怕国内其他地方也是这么干的。若要让国民信赖成立不过三十余年的明治政府,必要用确凿的胜利令怀疑者闭嘴。除此以外,执政者们还有更上一层的考量。那是涉及到往后二十年、甚至半世纪的野心。日清战争只是第一步。倘若对俄战事失利,以往倾全国之力达成的战果无疑将付诸东流。届时不仅会大失凝聚不久的民心,这块弹丸之地被列强一口吞掉,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许胜不许败——既是发动这一系列兴师劳民的战争的动机,亦是这个国家,或者说是这个国家的头脑所企盼的未来。 “用胜利的糖果做诱饵,把一国人民统统绑在这趟通向地狱的列车上……”他捡起一颗石子,一甩手打在树上,惊起一树的麻雀,“和那满口漂亮话的老狐狸,根本是一丘之貉。” 正要扔出下一块石头,他注意到河对岸坐了个人。先前一直被树和碎石堆挡着,要等走过了才能看见。那人打了把和伞,面容看不真切。伞上花纹却有些眼熟。和服衣摆极长,若不用手刻意揪着,老早就堆落到了地上。他又往前走几步。这回看得清了:果然是若竹。 她坐在一长条废石料上,时而将伞搁在脚边,用空下的手拾起滩上石子,以打水漂的姿态抛进河里。河面结了层薄冰。是以石子不会弹跳,只一头砸破冰盖,囫囵被冰水吃进去。看河上遍布的冰窟窿,她明显已在这有一会儿了。 打着伞的时候,她便蹙着眉,打“冰”漂时,嘴角更是拧得向下,仿佛那涂得红红的嘴巴也在跟着用力一般。直到一大片冰被连缀的洞眼弄断开、沉了,她的神情才稍稍松动了些。 正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向尾形望去,眯起眼。尾形猜她是在辨认自己的样貌。这个距离看人,对他自是轻松,于常人就费力了。他没有打招呼的想法,却也不打算离开,就站在原地任由她看,顺带着继续打量她。 她认出他了,动了动嘴唇,不知是想笑还是想说话,又抿得紧了。她的眉头扣了回去,脸上像凝了层霜。须臾,她捡起地上的伞,转而瞧向浮浮沉沉的冰。好像他一开始就不在那里似的。 这看似无根无据的态度,不是第一次出现,却仍令尾形颇感怪异。他又行一段路,找了架工人搭的木板桥过河,下河滩走到若竹身边,坐在废石料的另一端。 她没有理会,也没有走人的意思。尾形便同样不说话。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听见若竹慢悠悠道:“尾形先生与我坐在一起,不怕被同僚看见么?” “早就没人跟着我了。”他说,瞥了一眼她,那一整张涂妆粉的脸都被和伞遮住了,“那个叫月岛的军人,又来找你问话了?” “没有。”她答道,伞向肩膀上方顶了顶,露出带鲜红嘴唇的下半张脸,“自月初起,就没再来过了。” 说完这话,她又有一阵不出声。尾形原以为她是受自己牵连被月岛调查,前阵子担惊受怕,所以对他置气。然看这一来一回,似乎并非如此。 若竹抓起一颗石子投向冰面。石子飞得近了,没砸在冰上,倒是跌进了水里。“咚”地一响,激起一簇水花。 “你这是要填河?”尾形挑了挑眉,问。 “是想要河水涨起来啦,”若竹瞧他一眼,笑了笑,“最好涨得高高的——把这地方淹了才好。” 说着,她比划一个夸张的高度。那翻手的架势,与宴席舞蹈如出一辙。尾形一笑,心觉这胡话实现了倒不算差,便也投了块石头,砸掉一角冰。他们重复这单调的动作几次。冰面又多了些窟窿。若竹从袖里抽出帕子,揩去手上沾的泥灰,往掌心添了些妆粉。尾形取一根香烟点上,想起先前得的烟,就递了一盒给她。 若竹接过烟盒,看了看商标,“尾形先生换牌子抽了?” “别人给的,味道还可以。”尾形翻着另一盒同牌子的烟,瞥见若竹促狭的神情,顿了一顿,“不是女人。” “哎呀——我还什么都没问呢。”若竹托着下巴,眨眼笑笑,“那么,是收受的贿赂?”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这还用问嘛,当然是想尾形先生呀。” 尾形夹烟卷的手一抖。 再这么勾下去,她肚里准还有十句二十句不着边际的话等着他。如若一一接下,那可就太麻烦了。 “长官们常去的店里送的,”他说,换了拿烟的手,正了正帽檐,“算送行烟吧。” 听完,若竹不说话了,手指轮流转着烟盒。看着若竹的动作,尾形无端产生了她会将这烟扔进河里的预感,就像扔石头一样。她却没那么做,只撕开包装,顶破一支烟咬着,对着他的烟头借了火。 “难抽。”她吐出一溜青烟,取下嘴里的烟。纸卷上印一圈唇痕,红得像血。 吞云吐雾一会儿,天上飘起了小雪。尾形起身准备回军营,若竹叫住他。 “我送你一程吧,”她晃了晃和伞,说,“刚好顺路。” 伞面不大,但足够罩下两人。若竹走在尾形右手边,是他一低头就能看到的位置。怕和服沾到泥水,她将衣摆提得很高,肩膀几乎是贴蹭着他,于是那混着烟味和雪水味的洋香也紧挨着他。呼出来的白气拂过他的胡须,烟一样地散了。 “小时候,这一带还是村子的那会儿……”他听见她说道,声音轻得像呼气,“趁冰还没那么结实,村里的孩子会来河边打冰玩。” “拿石子在冰上打洞?”尾形说,瞥了眼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千疮百孔的冰面,“你们的想象力可真够匮乏。” “才入冬嘛,雪都没积起来,还没到真正好玩的时候呢。”若竹笑笑,继续说,“虽说挺单调的,打这玩意的名目也不少,比谁打得远、比谁打碎的冰多、比谁的石子在冰上弹得远……还有人在冰上立彩色布扎的小靶子当计数呢。 “看着他们玩,我也想跟着一块儿。可惜大家都不理我,大概是嫌我力气小吧。于是我偷偷练了技巧,想赶在隆冬前一口气砸沉一大块冰,这样他们就会带上我了。 “可是……就算砸掉了小茶几那么大的一块,还是没人搭理我。”她自言自语,往指尖呵了口气,“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大家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不喜欢的话,就算努力去求也没有用。只会徒然惹人笑话。” “所以说,”她望着尾形,微笑道,“今天尾形先生会陪我做这个,也是挺出乎我意料的。” 她到底还是没说,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那种地方置气。 “不好,一开口净是自己那点事……”为了缓解什么似的,她摇摇头,又笑了一下,“尾形先生小时候经常玩什么呀?” 他停了一下,说:“打鸟吧。” “打鸟呀,”若竹点了点头,又问,“也是拿石头吗,还是弹弓?” “猎|枪……我外公的。”他顿了顿,问,“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为什么……是呀,为什么呢?”她喃喃念道,噗嗤一笑,“也许是因为,明明都到这时候了……关于尾形先生的事,却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吧。” 他们走到了街口。伞上的雪积得厚了。房檐招牌落了一片白。两个小孩从若竹身边跑过,大喊着“下雪了”“下雪了”,啪嗒啪嗒踩出两串凌乱的小脚印。她回过头去望他们,颈上的一条筋绷得又直又长。尾形看着她拢起的、灯笼状的鬓发。他想对她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是一样,突然到了要说再见一步,并没有了解她多少,所以算扯平了;而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临到头来,还是她占一点便宜。 他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了解彼此太多。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将伞向她倾了倾。 雪顺着伞面滑下来,掉一块进了白白的地。眨眼就不见了。 “对了……” 行到置屋后门,她忽地开口问: “尾形先生走之前,要不要来我家吃顿饭?” * 出征前一日,师团放了一天假,另外预拨了下个月薪水。这成功使得嚷嚷着“才放一日够做啥”的军人闭上嘴,转而揣着这笔小小的意外之财上了街,成了比往常愈发变本加厉的爷。酒楼游廓一时人满为患,邮局银行亦是水泄不通。一众店家莫不是笑脸相迎唯命是从。一般市民即便略有微词,也会在最末加一句“要打胜仗回来啊”,跟街坊邻居一道拴上“愿凯旋”的条幅彩旗。若言送佛送上西,怕也无外如是了。 尾形缺席了旭川上半场的狂欢。为给积压的案牍收个尾,他与月岛忙活了两整白天外加一个通宵,直熬到五更才爬回铺上,一倒就是半日。睡到中途做了个梦。又是母亲在煮鮟鱇鱼锅,只不过这回叫的人不是他,而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觉得那男人十分熟悉,却一时叫不出姓名,只得在一边呆呆地瞧(不知为何,他动不了)。吃到最后,男人起身亲亲母亲,又摸摸他的头,关门走了。他看见母亲在门后默默地哭,想帮她擦一擦眼泪。手一动,醒了。 此后他又睡一笼。再醒来,脑中已没什么关于那梦的影子了。屋里人早走光了。见窗外日头西斜,他先是一惊,而后看了眼时钟,放下心来,才觉肚子饿得厉害。他翻出宇佐美藏着的点心盒,摸了块月寒红豆饼吃了,随后去水槽洗漱。正准备刮胡子,发现刮胡膏空了。一准是被宇佐美偷用完了。于是尾形回屋啃了第二块红豆饼,换了身洗过熨平的衬衫,出去了。 他赶上了澡堂人最少的时候。虽说他原本就打算在这时去,不过鉴于起床时点比预想中落后太多,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的巧合。理发是计划之外的决定。他本来只想在店里修个胡子,既然都来了,索性做足全套,将头脸也一并整理了。反正是军人优先,反正是他有的是闲钱。反正他还有大把的时间。 桥头仍拥着好些人,除却前来寻欢的军人,其余是掮客、流莺和推小车的。有在桥上抽烟唠闲嗑的,也有在下头你侬我侬狎昵着的。距见面的钟点尚早,尾形便在栏杆边寻了个空处吹风。时有落单夜鹰向他搭讪,他只装不见。入冬往后,太阳走得比秋时更快。天空已是一片溟蒙的淡紫,排着鱼鳞似的云,涌成一片海。河工在桥边挂起灯笼。红幽幽的火光游在冰上。冷风一激,活像蛇吐的信子。 直至今日,对于明日就启程上战场,他依旧没什么实感。许是从开战到出兵拖得太久了,久得他关联打仗的那根神经都疲了;抑或是从消息发布到出征前夕,日子一惚就到了——总共只有那么几天。无论是从鹤见、月岛或菊田口中听说的往事,还是从书报翻来的新旧闻,就算描述得再怎么血淋淋、硝烟味十足,左不过是旁人的经历。没多久他就要去亲历了,可他一点兴致也没有。分明那是一处更能展现他在杀人方面天赋的地盘。真是太奇怪了。 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跟其他技术一样,杀人也是讲究经验的。只有初学者才会觉得事事新鲜,才会充起满身的傻气血气无处开刀。至于行家,尤其是他这样哪里有所缺失的,早就习惯了、看平淡了。不止是他,身边的例子比比皆是。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这已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也不是怕死。在生死线上走吊桥,他干过不只一回。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命比那些被他杀死的人来得更珍贵。不过是他更懂技巧、更擅长利用条件,还有那么一点锦上添花的运气——尽管他并不依赖这东西,然听上过战场的老兵说,人在那地方能活下来,多半就是靠它吊着了。若是没有了,任凭多有本领的人,碰上混乱的绝境,有时也难逃一死。而他们要去的旅顺,据说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这样看来,如果他在这场战争中死掉,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正盯着冰面的红影出神,有人轻拍他的右肩。尾形以为又是哪里的流莺,回缩一下胳膊。谁知不一会儿,另一侧肩膀也挨了一下。他刚想对那不识趣的女人来一句“不用了”,却听左边人一声轻笑。 若竹亭亭站在桥上,一手搭着栏杆。她穿一身淡绿和服。白凤蝶追白樱,一溜烟飞至青蓝底的宽腰带,倒似直上天际一般。外头没罩棉服,围一条米白色的羊毛披肩,边缘垂着同色流苏。系披肩的纽是茶花红的丝圆纽,与口红颜色相若。然而她没敷妆粉,几乎纯然是肌肤的底色。也没梳岛田髻,松松绾一个夜会卷。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不带艺伎妆的样子,却像是第一次见。 他应当对这扮相品评两句的,说出口又是另一副口吻:“我以为你会来得晚些。” “今天请假了,没有活。”若竹用指头卷了卷鬓角碎发,稍稍偏过头,“尾形先生才是……我还以为自己到得够早了呢。” 说着,她忽地凑到尾形跟前,嗅了嗅他的下巴耳根。熟悉的洋香里掺了不熟悉的冷霜。一缕微苦的橙花味。 “我喜欢洗发膏和刮胡膏的气味,”她小声对他说,嘴巴冒出的热气挠着他的脖子,“好闻得很。” 尾形不说话。听着若竹不怀好意、运着气息的窃笑,某段久远的对话在他的记忆中复苏过来。 “到底谁是猫啊……”他叹气似的念叨一句,眼神飘到岸边的树挂。 “喵喵!”她学猫叫了两声,右手作猫爪状,上下摇了摇,又眯缝着眼笑起来,“走啦。” 她拉过尾形的手,一甩一甩快步走,几乎是小跑。突然被这么一拽,尾形只得迈大步伐随着走。她脑后插着一枚镀银的西洋梳子,相间镶着蛋白石和绿松石,在暮色下闪闪发亮。一路跑下桥,她就换成了挽着他的姿势,脑袋时不时去贴他的肩膀,好像根本不怕弄乱头发。 这几近反常的表现,特别与前些天见面的时候比,没法不让尾形心生疑惑。 他低下头,问:“遇上好事了?” 她扬起脸,笑:“尾形先生怎么知道的?” “我上哪儿知道去……”他想学着其他男人的样子勾一下她的下巴,又收回了手,“说说看?” “尾形先生猜猜看?”她重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歪过脑袋看他,“三次机会。” “啊——”他装模作样地拖长声音,想起了什么,报复似的笑笑,“你其中一个爹死了,或者快死了。” 她稍稍瞪大眼睛,显然与他想到了同一件事。随后沉默片刻,捏一把他的胳膊。 “没有没有,不过先借尾形先生吉言了……还有两次。” “那么,”他想起另一种可能,顿了顿,“你找了新的老爷……能让你和置屋都赚上一笔,甚至替你赎身之类的?” “嗯——倒也不算坏。”若竹用指甲尖戳着尾形的肩章,扁嘴,“真是的,尾形先生认真一点呀……哪个都那么不着调……” “好像你在问正经话似的。” “讨厌,我今天可是很正经的。”她嗔怪般地抚上他的胸口,被他提起指尖摘下来,便虚晃着拍了回去,“哎呀呀……到最后一次了。尾形先生好歹摸着一点边嘛。” 话说到这份上,能让她这般开心的理由,尾形只能想到一个了。 他斟酌一遍字句,正要开口,对面忽然铃声大作。五个军人列队笔直地走来。领队骑着高头大马高喊“注意”,同时纵马楔入人群,强行开出一块空地。在众人的议论中,他翻身下马,接过部下递来的木筒喇叭,开始了一派慷慨激昂的演说。内容是宣扬这次对俄战争之于国家的意义、军民当以身报效天皇云云。 几乎同样的演讲,尾形在军营也听过几遍。这次的街头版本,仅仅更改了有关战况的陈述,其他地方大同小异。大约是师团高层,没准就是花泽中将本人,一是为平复今日高涨到将近涣散的军心,二是在战前对旭川居民做最后的动员鼓舞,于是安排了这么一出。 从居民们的反应看,许多人都是第一回听,表情从起初的看热闹,渐渐变得严肃。说到动情处,那军官忍不住哽咽。被他的真情实感所打动的群众,也纷纷热泪盈眶、鼓掌称是。 若竹是少数几个从头至尾都漫不经心的听众之一。只听了开头,她的笑容就消失了,脸孔甚至变得有些平板。这比她敷妆粉时的表现要来得更明显。人群一有松动,她就往前挤一挤,仿佛多待一秒都嫌漫长。 她的抵触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尾形凑近她说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有立刻发生改变。 “嗯?”她茫然地望向他,“尾形先生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 他停顿了一秒,附到她耳边,轻声问了第二遍: “你要去四国了吗?” 她蓦地转过头看他,眼睛睁得极大。军官仍在扯着喉咙大喊。掌声和叫好声一迭高过一迭,在达到顶点时爆开,自上而下,将人群淹没了。在这热烈的渴盼胜利的雨里,他们安静地对望一会儿。然后她笑了,像是被逗乐了一般。 “想不到,尾形先生还记得呀。”她吸了吸鼻子,说。 “想要忘掉也难啊,你都那么煞有介事地说了。”尾形摸上帽子,抓了下帽顶,放下手,“这回说对了吗?” 若竹又看了他几秒,笑了笑,摇摇头。 “好吧……”他妥协了,“随你的便。爱说不说。” “好哦,”她慢吞吞地说,“那就‘爱说不说’。” 说着,她背过手,假装被背后的人挤了一下,蹭到他胸前。 “你又要干什么……”尾形瞟了眼附近的人,“事先声明,我没带枪出来。” “没有人往这边看的。”若竹悄声说,“若是真惹到众怒了……我知道一条路,能跑出去。” 而后,她踮起脚,用温热的嘴唇贴上他的脖子。 “安慰奖,”她说,将脑袋埋到他的颈边,“给一次都没答对的尾形先生。” “哦,”他听见自己说,嗓子略有些发哑,“那可真是多谢了。” 两人维持了这个姿势一会儿。若竹的头发丝有时会飞到尾形的口鼻,弄得他有些痒。她的躯体和她的双唇一样,都是十足的暖热,散发着香水、冷霜和起电羊毛混合的气味。演讲结束,人群逐渐散去。他们也继续往前走。屋檐下的灯一盏盏亮了。积雪发着荧荧微光。若竹从尾形臂上抬起脸颊,盈盈地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也许在下一刻,也许到了明天,他就会忘记这张笑脸;但是在某个寻常又不寻常的时候,或许就在他被莫辛甘纳步枪的子弹射穿脑壳的时候,他会再一次回忆起来——此时此地,她曾这样对他笑过。 他很想知道,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第12章 十二 那栋环形小二楼仍是老样子,气氛较街上要冷清许多。一楼店铺大多闭门歇业。进出院落的门口插着一支军旗,被雪水打湿过,现已冻成一根棒槌。穿过黑黢黢的门洞进到里面,便是一圈子半人高的雪墙,是住民铲雪后形成的遗迹。这堵白里带黑的围墙十分结实,即便冷风飕飕,也不会掉下一颗雪渣。墙根底下堆着一小一大两个雪人,显然是一对亲子的手笔。 走上二楼,扑面一股闷呼呼的气,都是各家烧炭散出来的余温。一个少女坐在板凳上专心致志折纸鹤,腿上搁着一个汤婆子。左手边的屋里有人在唱道内民谣,隔门听得一清二楚。快走到若竹房间时,尾形嗅到一股气味,像是从厨房飘出来的。他正准备过去看看,若竹开了房门,招呼着让他进屋。 “住这儿有一样好,外壁厚实。”她解下披肩挂在门后衣架,戴上一副粗布手套,打开炉门往里面添炭,“晚上睡觉能省些炭火,早上也不太冷。” 房间陈设变化不大。应是通过风的关系,屋内没有走廊的闷味。尾形第一次见的两个藤条箱改放在了衣柜旁,箱里已被掏得空了。被褥换了一床青色细纹的,年糕块似的叠放在柜上。地板被擦得闪闪发亮,连掉漆的木纹都不染纤尘。墙头钉了两根长钉,分别缠着厚厚的纱布。若竹的琵琶盒就挂在上面。看起来能撑很久。 墙角多了个三层小架。上数两层放着未开封的肥皂、备用药和针线盒,最下层被拆了底,摞了些书在地上。俳句集、小说、笑话集、新派浮世绘本、舞蹈新编,五花八门的。最上面是琴谱,原本的封皮烂掉了,用褪色和纸包了新的。 “喝面片汤吗?” 尾形将视线从架子底层移开。若竹坐在炉子旁边,用火钳尖子敲了敲炉上包着废报纸的铜锅。 “主菜还在厨房,要花时间炖着。走之前我托房东阿姨看着火,得过会儿才能吃。” “随便啊,”尾形往墙边一靠,摸了摸刮得溜光的侧脸,“反正这是你家。” “‘随便’是天底下最难办的要求了。”若竹笑了笑,从柜中取出一对崭新的碗,剥开了覆在锅上的报纸。 汤里没放香菇,倒多了些笋干。不知是若竹自己的口味,还是她配合尾形特意做的调整。就着热气和绵软发涨的面片,他们随意扯着些有的没的。她说起自己学艺时的趣事和难堪事:学跳舞耍扇子,一出手砸歪了老师的假发;初次待客听错吩咐,险些将客人的领巾拿去蘸芥末;遇到对香水过敏的客人,一顿饭下来打了百来个喷嚏。她将细节描绘得极生动,还拿了扇子像落语演员似的比划,使稀松平常的小事也变得有趣起来。 说完自己的,她就怂恿着尾形说他的。于是他讲了一个全身上下只戴帽子的无名男子,为了保护扒光他衣服的“未婚妻”,不惜和第七师团的军人大打出手的故事。若竹笑得前仰后合,笑完拍着尾形的胳膊说他耍赖,这明明不算他的事。尾形淡淡一笑,说怎么不算呢,他是在旁边笑的那个,又惹得她笑了一阵。中间若竹出去过一次,回来时端着配菜和茶水,嘴里念叨着快好了快好了。她是在催促自己。而尾形并不打算催促她。他既不感到饥饿,也早已习惯了等待。这个房间很温暖。他不讨厌在这里等待。 她第二次出门,比第一次间隔要长些。进门前,她伸脖子在门口张望,忽地惊叫一声,“呀,下雪了!” 尾形下意识回头。屋内早早点上了洋油灯。玻璃窗外的天色已然全黑,却见不到任何飘雪的痕迹。在他扭头的时候,若竹已将门外的砂锅捧了进来。不过是声东击西的把戏。 “先炒个气氛。”她轻快地说,将砂锅放到垫片上。关门回到原位,又掩口笑起来。 听着她吃吃的笑声,尾形不动声色地将装着一味粉的瓷罐拢到手边,预备趁她不留意,撒个三大勺进她的碗。在正式下手前,他的脑海中已浮现了她被辣得满脸通红、咳嗽连连的画面。而她丝毫没有觉察,拿湿布垫手,一把掀开了锅盖。 “久等了。”若竹扇了扇翻上来的水汽,笑着说,“我不擅长这种‘硬菜’,都是这两天向房东阿姨现学的。她还教了我给汤底增香的窍门——先用鱼骨煮汤,再加昆布慢慢地熬。听说这道菜在关东很常见。青森那边的做法,大概会有所差异吧……” 她后面在说什么,尾形听不大清,只无言地盯着砂锅里的东西。 鮟鱇鱼锅。 焦黄的肝汤浸着白菜、豆腐、蒿菜,众星拱月般烘托着大块的鱼肉和内脏。散发出来的海鱼混味噌的咸腥,是他熟悉却又不熟悉的气味。鮟鱇鱼锅。据说是来自青森的鮟鱇鱼锅。这很像一场精心布置的戏法,一个他笑不出来的低劣的恶作剧。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从未与她一起吃过鮟鱇鱼锅,也从未向她透露过自己的饮食喜好。她是无辜的。只是纯粹的巧合。碰巧鮟鱇鱼是冬季出产的廉价海鱼,碰巧她从青森出身的老妇那里问到的是鮟鱇鱼锅的做法。碰巧她是一个艺伎。一个没什么钱,却偏偏要请相熟的军人到家里吃饭的艺伎。 “尾形先生?” 他抬起头看她,隔着绵密上升的银白蒸汽。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母亲的轮廓,一如他曾透过烟雾所遐想的那样。但是没有变化。连一秒钟的幻觉都没有。她依然是若竹。他已无法透过她看到任何别的存在了。 “尾形先生……你还好吗?” 她又唤了一声。膝上手指轻轻一颤,缩了回去。 他仍旧什么也没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眼底像被热气熏到一般,渗着泛水汽的红。直至锅子上的白汽稀薄到几不可见,他再一次垂下头,拿起搭在边上的长柄汤勺,舀了一勺鱼肉进碗。 “吃吧。”他轻声说道。倒转勺柄,将汤勺递向她。 将鱼肉送入口中,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果然不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能做出记忆中味道的那个人,已再无可能为他做出眼前的菜肴。他默不作声地吃着,一碗接一碗。回过神时,大半砂锅都空了。 “早知如此,我就多做些了。”若竹轻轻说着,用长汤勺拨着锅底沉淀的鱼肝味噌,“剩下的汤……是拿去下乌冬面,还是煮杂烩粥?” 尾形没有应声。她笑了笑,自行接上了,“既然吃过面片汤了,那就做杂烩粥吧。” 她端着砂锅直起身,忽然怔了怔,说:“下雪了……” “真的,”怕他不信似的,她低声重复一遍,“外面下雪了。” 半干的砂锅添上鱼汤和新米,在炉上咕嘟着小泡。雪花碎碎地落到窗框上。一辆人力车从楼下跑过,叮叮当当叫着各街的名。洋油灯不安分地烧着,罩子里的火一跳一跳。尾形盯了会儿玻璃上的光点,闻着屋里散不掉的鱼肉味,又点了根烟。 从吃上鮟鱇鱼锅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渐渐冷掉了。像炉子里的炭焚成了灰,又像午后做的梦醒了。他的手脚染上了寒气,却与窗外的积雪没有丝毫干系。 一切都错了。无论是出自下北半岛的鮟鱇鱼锅,还是邀请军人到家**|进晚餐的艺伎。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对于他迄今为止人生的变了形的翻版。这些该死的“凑巧”,不该出现的巧合,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这里。就像迎面遭遇了机枪扫射,连闪避的时机都被堵死了。 都是她害的。一无所知地睁着眼,从砂锅中舀出粥水、用涂得鲜红的嘴唇触碰碟子——还有那浑身上下再无半点相似的可憎。都是她的错。她为什么不立刻从他面前消失掉呢?连同低矮畸形的房子和鱼肝味噌的腥气。就连这种时候,他还能闻见她身上飘来的洋香水味。真是再可恶不过。 她并未如他的意愿消失。这是当然的。但他也不能,或是无法下手让她消失了。他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往粥或茶里加砒霜,掐断她的喉咙更不会产生多少乐趣。而他甚至没有带枪出来。他怎么能有这样的疏忽呢? 或许她不该邀请他来。或许他不该答应她。或许这场雪应该下得久一点。久到沉积的冰雪漫过漫过桥下烧得通红的灯笼,漫过插着军旗、四角包铁皮的木门。漫过火车站的屋顶。漫过这座城。就像上涨的洪水。 再过几小时,就是子夜了。 身后传来两声玎玎的响。回头望去,若竹已取下墙上的琵琶,有一下没一下地拨。 “尾形先生要听点什么吗?”她扶着细细的琴颈,问着和过去一样的话。 他从嘴里抽出烟,想再对她抛一句“随便你”或“别问我”。她还要指望他回应什么呢?在这么一个时候、这么一个地方。 “听什么呢……”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捻灭烟卷,“那就从头开始吧。” 她便依他的话,从头开始,一首接一首弹他点过的那些曲。他在一旁听。琴声流到他身上,仿佛潺潺融化的雪水。他被雪水淹没,没有下沉或上浮,只是停在原地。隔着琴音遥遥地望,也没有离得更远。她就在那里,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一如既往。 也许这是一个与从前别无差异的夜晚;也许这是一个会随着窗外不断降落的雪,不断延续下去的夜晚……随着琵琶和安定的洋香反反复复,连他自己都渐渐恍惚了。 她衣上的蝴蝶与樱花,在肢体的律动下轻轻颤动。迎着灿然的灯火,像要翩翩飞起似的。 弹曲的时候,若竹偶尔会伴着唱起来,但只几段就停了,断断续续的。她的歌声带着更加鲜明的磨砂质感,藏在琴弦后面。堪堪奏完最后一首,她一滑指腹,跳到那首新居浜的祭典囃子,拨了一遍又一遍。弦音时慢时促,倒似换了一支截然相异的曲。她的上下嘴唇用力咬合在一起,好像要从那暗郁的红色中,再磨出些红色一般。 第四遍到中途,她的手捏不住拨子,挥了一空。扇形木片掉在地上,跌撞在尾形膝上。他捡起拨子,触到一层潮。 “粥应当是好了……” 接过拨片时,她匆匆说了一句,耸了耸鼻尖,转身回到炉边。 粥水收得很稠,好在没有糊锅。若竹去厨房切了些紫苏叶,一并端了腌芜菁和柚子醋。吃粥时,她从碟子里各择几样拌进米里,接连吃了两碗。 “好吃。”她像出了口气似的放下碗,笑了笑,“许久没吃杂烩粥了……这种东西,一个人在家是吃不来的。” 似乎因为又有热食下肚,若竹再次来了精神。仿佛为了挽回什么,她继续用快活的语调谈天说地,但总有些发空,像一只填不满的碗。尾形在旁边听着她说,偶尔点一点头、应一两声。她漫无着落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时而说些俏皮话、拨弄几下琴弦,活像戏台转场用的段子。看她说不累的样子,尾形不禁觉得,倘若道内举办一个比拼“一口气说几句话”之类的赛事,她大概能跻身前十的名次。 “说起站前规划的变动……” 谈及火车站,她不咸不淡冒出一句,“到下个月初,千岁亭的店面就要易主了——听说准备改建成药房呢。” 尾形正从烟盒顶出第二根烟,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顿了一顿。而若竹仍是一副闲闲的模样,用修得圆润的指甲刮着琴码。 “前天晚上去他们家吃酒时,听老板讲的。”她无所谓地说着,“铮铮”勾了两下琴弦,“连一楼带二楼,捆绑大甩卖。也是意料中的结果。他们事先没同楼上的租户讲清楚,险些惹出了乱子,现在正到处筹措补偿金、打算息事宁人呢……唉,怪可怜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旋即笑了一下。既说不上讥诮,却也算不得苦涩。只是其中空空荡荡,恰似她刚刚长篇大段的那些无根的话。 一阵静默。尾形转了转手里的烟卷,又塞回了口袋。 “我以为你和那家老板没什么交情。”他说,提起手边的水壶,给若竹倒了一杯淡茶。 “和要走人的这位,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她接过茶杯,却不急着喝,暖手一般地捂着,“至于上一任嘛……” 说着,她偏过脑袋,朝尾形笑了笑。笑容里透着古怪。 他皱了下眉,不想与她多绕,故意放冷了腔调,“笑什么?” “真是讨厌啊,”若竹慢悠悠地磨着指甲,说,“尾形先生明明都打听过了,不是吗?” 她口中的“都打听过了”,显然指的是她避而不见的那一回,尾形到千岁亭套话的事。想来是从店家那里听说的。 “是听人说了些有的没的,”犹豫片刻,他承认了,迎着她的视线,“是真是假谁知道呢……毕竟你也没对我说过什么。” 后半句说得颇像抱怨,却极其自然,如同预先在脑中演练过一般顺畅。尾形意识到不对,然话已出口,再无更改的余地。他装作不介意,又觉手上空落落的,想起那放回去的烟,便取出来点上。若竹则始终一言不发,一忽看着尾形,一忽望向窗口。她出神地敲着茶杯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她呷了口淡茶,轻声嘀咕一句,“说得好像尾形先生对我正经讲过什么似的……”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也许同样意识到这毫无意义,她并未继续下去。他以为这个话题会到此为止。她却再度开了口。 “她是我去置屋的引荐人,”她说,指头划过琴身,“前一任老板娘。” 尾形磕去一截烟灰,看向若竹。 “她很有门路。”她将茶杯推过一寸,又拨回来,“那时妈妈她们才到旭川没多久,连处像样的门脸都没有。她却先一步得了消息,还搭上了桥。日积月累的人脉,直到门庭冷落还能有这等用处,不得不说十分厉害了。” “我很感谢她,”她低声说,“倘若没有她牵线,我早就被父亲卖给哪个荞麦店抵作丧葬费了……当然咯,虽说要做的活计大体没差,可那样的话,怕是没机会碰见这家伙了。” 说着,她挠了挠琴弦,听着玎玎咚咚的响,眯起眼睛笑了。 “丧葬费……”尾形问,盯着发红的烟头,“是你母亲的葬礼?” “对。”若竹点点头,“她从前人缘不差。若非碰上那事,不至于连吊唁的人都没几个,但若没有碰上那事,她多半也不会去那么早。” 她将视线移到窗口。窗棂落了一层白,在玻璃上割出枯骨般的十字。 “尾形先生要听吗?”她突然问,将鬓边头发捋下一缕,用手指卷了两遍,“关于我家……我和我母亲的事。” “如果我说不听,你就不会讲了?”尾形反问道。后心贴上衣柜,偏过脑袋看她。 “尾形先生可真是……”若竹笑了笑,放下手,“若要讲起来,怕是要再多耗上一阵了。这样也无妨?” “那就长话短说,”尾形用掌根蹭了蹭头侧,新修的发茬沙棱棱地磨着手,“反正提前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怕是你这边早早说干了唾沫。” “在我说干唾沫之前,尾形先生会倒茶给我喝吗?” “难说,你先拿这杯顶着吧。” “真过分呀。”若竹嗔怪似的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哎呀,该从何说起呢?” 她再一次望向窗外,积雪的白十字在眼里收得小了。 “就从我母亲开始吧。” “也没什么好讲的,”若竹低声说,语气轻飘飘的,“大体上是一个爱幻想的女人:总是带着笑容讲话,把‘会好起来的’这种话挂在嘴边,即便遭了恶待,也会率先考虑那人温柔的一面……或许正因为是这样的女人,才会一直留在丈夫身边,迟迟没能离开吧……” “不对。”她倏然一笑,自言自语道,“她没能离开,并非是因为这个。” 洋油灯的火打了个晃。尾形朝炭炉的位置挪了挪,看向若竹。茶杯上的蒸汽熏着她的睫毛,却似冷雾,缓缓冻结住一般。 “在我还没长开的那阵儿,母亲还能对父亲找借口,说我长得像他。”她说,手指拢着杯口,仿佛在借这一溜微弱的热气取暖,“这确实起到一点效果。至少在我六岁以前,他还肯给我点钱,叫我到村口买包烟或是秋刀鱼什么的,有找零就归我。听上去很划算吧?” 尾形点一下头,从小碟里捡了颗烤裂的白果,剥开壳,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往后就不行了。”若竹轻轻摇头,用指尖对着脸画了一个圈,“这一部分,尤其是嘴巴和鼻子的形状,越长越和他不同。有了这由头,他发起火来,便愈发有道理了……哎呀,从小活到大,我的鼻梁居然没有长歪,算一大幸事呢。”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母亲打算把我送出去。”她轻声说,“可是不凑巧,太不凑巧了。那一阵这地方还没通火车。来来去去,只有一点点大。就近缺儿少女的人家,哪怕是亲朋好友,也不松一句口。不过又有谁敢淌间宫家的浑水呢?那可是连上川郡下派的长官都要打躬作揖送出门的人物。 “有人劝她送我去邻近阿依努人的克坦,说那儿的人会收留和人的。一听这话,她直蹙眉头,觉得他们野蛮、不通人情……其实哪有这回事。从前上街替姐姐们买零嘴,我见过两个做买卖的阿依努人。都挺和善的,会讲很流利的官话。但是她不知道。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她最后两句说得小声,以致有些模糊,也听不出多少感情。尾形咽下第二颗白果,感到舌根隐隐发苦。 “父亲发现母亲要送我走的那次,我以为她活不过去了。”若竹的指甲抓起一把袖子,又松开了,“听上去很奇怪吧,他会有那种反应。可这也是合乎情理的:母亲送我出去,相当于对外人明言,我不是他家的女儿,而他与母亲这些年,并未出过其他孩子。大概是想着,留我在家里,多少能挂住点面子吧。” 她笑了一声,揪掉衬里的一根线头。 “所以她去求了间宫家。”她轻声说,指尖摩挲着茶杯口,“每月的十一、十五、二十三……她会假装上工的样子出门。等父亲离开了,再折返回家,给我穿上最漂亮整洁的一套白底蓝花的衣服,脸擦干净、头梳利索。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到村外,搭送货的马车去那栋黑瓦白墙的大宅——有时是走着过去。那扇镶铁花的大门总是关着,严丝合缝的。看门人起初对我们很客气,渐渐地,也就不客气了。不知是受了屋里人的指示,还是厌烦了。可能两者皆有吧。 “她对我说,只要到那家去,我就会过得很好很好;做个乖女孩,每一天都会开心;不会饿肚子,不会有人用奇怪的名字叫我,更不会有人随便碰我……每次都这么说,不厌其烦地说。好像说得遍数多了,就会成真似的。 “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住了。” 若竹轻轻说着,声音有些干涩。 “从间宫家到村里,有一段长长的坡。那天傍晚,我和母亲沿着坡往下走。路上只有我们两人。两侧的枯草红艳艳的,就像被油漆泼过一样。我问她:妈妈,为什么你要抛下我呢?为什么连你也要抛下我呢? “她许久没有答话。又走了一会儿,她忽然蹲下身,紧紧抱着我哭起来,哭到我的衣服都湿了一半……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后来我才意识到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说不定已经流过很多眼泪。只是我没有看到。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说完,若竹侧过头,脑袋抵了会儿墙。而后转向尾形,问:“你还在听的,对吗?” 尾形“嗯”了一声,将白果碟子向若竹推了推。手边的烟还剩下半根食指的长度,默默吐着火星。若竹取了一枚,却不急着吃,在指尖缓缓转了几圈,才用指甲掐碎外壳。 “那我接着说。”她将白果塞进口中,微一皱眉,吐出一片硬皮。 “纸包不住火。送我去间宫家的事,终究还是被父亲知道了。三度沦为邻里的笑柄,他自是十分不甘心。于是觉得,是时候让我这赔钱货变得有价值一点了。 “那段时间,乘着修铁路和第七师团入驻的东风,这滴水成冰的地方,也稍稍热腾了些。大开发到处缺人,花街柳市也不例外。父亲动的心思,无外乎把我送进哪家馆子,赚一笔让他心安理得的闲钱。然而关于我和间宫家的流言,早已传遍了旭川。有头脸的店面,都对我们母女避之唯恐不及——没有哪家店想成为下一个千岁亭。因而他能找到的买家,也只有上不得台面的荞麦面馆之流。 “这多少有些亏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在一次单方面的争执中,对母亲说漏了嘴——也是想借此威胁她吧。正赶上母亲在店里遭了同僚辱骂,再加上这一打击,她一时心神激荡,当场带我离家,往大宅的方向去了。” 她略微眯起眼睛,像是望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当时街上全是人,各个都给我们让道。一面是慑于她的神情,一面是想看这回又能闹出怎样的乱子。畅通无阻到了坡道尽头,听说屋主人不在,母亲就让我坐在树下,自己则跪坐在门边。直到日当正午,终于来了辆包金马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间宫家的老爷,也是最后一次。母亲唤我过来,同时扑到轿凳旁,喊着每一次她嘱托看门人转告的话,说她不要钱,只要我过去就好。只要我过去就好。 “而他只是摘下一尘不染的手套甩给僮仆,说,让那疯女人和她的野种滚。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屋内一片寂寥,仿佛被沉压压的雪吸去了所有声响。若竹笑了两下,渗出的嗓音含着些许嘶哑。她举杯想润润嘴唇,杯里却早已空了。 “算啦……”见尾形伸手探向茶壶,若竹摇摇头,笑了,“反正要结束了,直接说完也好。” “从间宫家回来,母亲就病倒了,”她注视着炉壁上锈蚀的斑纹,继续说,“在铺上昏昏醒醒,身子一日比一日消瘦……她原本就有相当的积劳,经受这一重打击,后果也可想而知了。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父亲出门上工,家里只剩我们两人。她前夜痼疾发作,直到五更天才睡着。醒转以后,她的神智意外清明,甚至比她卧床前还要精神几分。 “正值春寒,外头冷风大作,似严冬一般。她叫我把冬天余下的木炭都拿来,填了满满一盆。待火烧旺了,又说漏进来的风吹散了热气,叫我关紧门窗,每条缝都要堵好……真的太冷太冷了。我没起一点疑心,还塞得加倍用力了些。 “封完门窗,她唤我到她身边,要我陪她躺一阵。”若竹轻声道,语气万分轻柔,恍若一场午后的梦,“房间已变得相当温暖,靠在她的怀里,更是暖上十倍。我迷迷糊糊困了,问她是不是有哪里痛,要自己抱着她才能好?她说不痛了,以后也不会痛了,好好睡吧……” “好好睡吧……此外她是否说了别的,我并未听见,只是放心地睡了。再醒来的时候,已是身在医院。她则被安置在隔壁的小屋。面容平静,像睡着了一样。” “是千岁亭的老板娘发现我们的。她既是过来探病,也是想与母亲商议往后的薪酬……被抢救下来的只有我。而母亲永远睡去了,孤身一人。” 她讲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热的铁锈气味。洋火的光在擦得锃亮的橱柜表面跳动不休。若竹凝视玻璃外侧的降雪世界,却并未看向任何切实存在的东西。她仍捏着那块吐出的白果皮,仿佛它一开始就长在食指与拇指的缝隙,生了牢固的根。 良久,尾形打破了沉寂: “你在懊悔自己杀了她吗?” 若竹的肩头发生了极细微的一下颤。 “是啊。”她轻声说,指尖碾蹭着那片硬皮,“有些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那时我没能发现她的意图,为什么我无法帮她做出另一项选择,还有为什么……” 她停顿片刻,“我没有和她一起死?” 又是一阵沉默。尾形捻着烟头,好像在捻一朵垂头的花。 “如果你想寻死,随时都可以去。”他突兀地说,极力将语气压得平静,“用不着和我说这些——除非你想要我帮你。” “尾形先生可真是热心肠,”若竹用指节蹭着琴身流云般的木纹,抚弄一般,“不过,至少是现在,我并没有去死的打算……原本没多少东西,若是就这么扔干净了,那实在太亏了。” “所以我可不能白白死了呀,”她扬起脸看他,嘴角浮上一丝笑,“谁让我是个抛下母亲,独自一人活下来的坏孩子呢。” 听罢,尾形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若竹,仿佛要用视线在她脸上烧出两个窟窿。 然后他笑了。无声的、甚至连嘴也没有张开多大。他边笑边抬手将自己的脸盖住,指缝间的火星微微发颤。烟灰抖落在腿上。他连拂落的气力都顾不上出了。 “很好笑吗?”若竹平静地问,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是啊,好笑极了。”他轻声说,仰头咬住烟卷,两手撑着身后的地板,“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对于‘抛下母亲’这种说法,还有如此相亲相爱的解读……哈哈,你可真是……” “真是个幸福的家伙”。他很想把这句话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劈头甩到她脸上,最好甩得她面色苍白、双唇打战。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幸福而不自知、以至于到了几近可憎的存在?一个甘心带着自己孩子一同死去的母亲。一个眼里只有孩子、连自我和尊严都因此不复存在的母亲。而她的孩子在明了一切之后,还能有机会悔恨没能及时体味母亲的心情、甚至想追随着母亲一并离去。天知道若竹如何能当着他的面将这种话原原本本说出口。多么残忍的女人。残忍到愚蠢的女人。 然而——最最愚蠢的当属尾形自己。两度错认这样的女人为同类,还有比这更加愚蠢的事吗? 他忍不住想笑。这太值得一笑了。 “可这并不稀奇,对不对?” 尾形低下头。若竹凝视着他,双眼被灯火镀上一层光膜。 “无论是抛下母亲的孩子、谋杀孩子的母亲,”她继续说,“在如今的世道,都算不得稀奇。” “或许反过来也是一样。” 她端起碗盘,将房门推开一线,轻声道。 第13章 十三 尾形躺在地板上,侧对着皲裂的墙皮。隔着升腾的青烟,落雪的影被洋火投上了石灰墙,悠悠滤过细长的痕。 他的耳边仍响着她临走的最后一句。很像随手挂在门栓的钥匙,却由不得他不多想。他想起那场不算很久以前,发生在那间即将改头换面的破旧酒馆的谈话。出于一时冲动,他向她提出一个问题,以自己的秘密去逼迫她的命。至于答案,他本已放弃得到了:注定只有一种内容的回答,还有什么值得他去探究的呢? 他记得她当时打算说些什么。声音里打着颤。会是他预料中的答案吗,还是他刚刚听到的某种不确信的东西?这着实太难界定了,一句简短、含糊不清的话,外加莫名其妙的时机——没错,时机。倘若这就是对那问题的解答,她为何偏要在这时候说与他听?是在宣泄不快,还是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她前前后后讲了那么多有关过去的事,他几乎要相信就是第二种动机了。 可如果那当真是她对于那个问题的真实回应,他又该如何待她呢? 烟头将将烧到末端。白纸和烟草褪去颜色,结成寸长的灰。尾形轻敲地板,数着烟卷燃尽的时刻。已无需再计较下去。都结束了。从今往后,他与她再难见上一面,因而也不会有第三次失望。这就是他们本来的关系。没什么好挂念,更没什么重要到非得落到实处不可。他早明白了这一点。即便现下被某些幻觉弄得迷糊了,也很快能清醒过来。这种泡影破灭的滋味,他最清楚不过。不是吗? 洋火出现一瞬明灭。烟雾像是被手捏了一把,揉成一个女人。 穿着藤花和服的女人坐在烟里,双手交叠于膝。尾形望着那双辨不清形状的眼睛,好像能从中看出些什么。而后,他伸出手,将指尖按上余温尚存的烟灰。 “你那时阻止我杀她,就是因为这个吗?” 他低声问,嗅着空气中飘荡的微弱焦味,将手指压得更深了:“你在可怜她,是不是?就像可怜你自己……” 女人用覆着黑翳的眼望向窗外。他心知不可能得到回答了,于是转开脑袋,将那只捅过烟灰的手搭在脸上。残存的热气烫着他的眼皮,仿佛要灼穿下面的眼球。 直至热度逐渐淡去,他垂下手,半睁眼扭过头。女人已然消失不见。唯有雪簌簌地下,无穷尽似的。 座钟咔哒咔哒地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将视线移向门口。 房门纹丝不动。已经很久了,它始终没有被打开过。 “怎么还没回来……” 他揩去眼手沾的灰,起身。出门往隔壁去了。 公共厨房的门虚掩着,屋内空无一人。一臂宽的木盆装着沾残渣的砂锅碗筷。尾形打开水缸盖子,底下只剩极浅一洼。附近不见提桶。他记得很清楚,灌水用的泵就在楼下院子。 然而就算是打水,她也出去太久了。 他猜她许是在走廊被谁拦住,多说了些话。可沿楼道行了将近一圈,没寻见半个人影。邻舍大多睡下了。四壁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走回到原点,他推门看了看。仍是空的。他不禁“啧”了个响。正要往楼梯口走,想起外面雪下得正大,便又折回房内,从衣帽架扯下那条羊毛坎肩,疾步往楼下去了。 刚撩开塞满硬棉花的门帘,一股冷气棱棱扑面。他想到前段时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她的情状,只觉鼻子被寒风激得越发酸痛。楼梯因新雪变得分外滑腻。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这可能是他迄今走过的最长台阶了。 若竹就在小院中间,蹲在水泵跟前,背对楼梯。头顶肩膀都盖了雪,几乎成了半个雪人。尾形扶墙下完最后几阶,唤了声她的名字。她完全没发觉,在原地维持着原样。绕过雪墙走向她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准备拽她的胳膊、把她从雪地上揪起来了。 “你发什么呆……”他最终还是没用拽的,上手扫去她身上的雪,抖开坎肩按在她头上,“这种天在外头吃雪,就那么想把自己冻成死鱼吗?” 若竹抖了下身子。像要抖落剩余的雪,又似受了寒。他正要令她起来,她突然扭过脸,两颊眼眶爬满了凝固半凝固的泪痕。 他没料到她会是这么一副模样,不禁一怔,忽觉有什么东西垮了下去。是她发间插的那枚镀银梳子,刚刚松脱了,在塌陷的雪里闪闪发亮。他下意识去捡,她却顺势扑上前抱住他,一头埋在他胸前。紧紧的,一动不动。 他一时说不出话。因她猝然的动作,似乎连他自己的两条手臂都显得多余了。 她也没有出声,将他的身体环得倍加用力。他感到胸口隐隐渗入了凉意。或许是她脸上的泪透过来了,或许是泪水结了冰。他现在能听到抽噎声了。活像闷在瓦罐里垂死挣扎的鸟,一只或一群,撞得壁子咚咚乱响。眼看就快碎裂开了。他没法再继续听下去了,抬手将她的脑袋按得更紧,隔着羊毛坎肩揉她散落的头发。她的脊背起伏不已,简直要把最后一滴泪都挤出去了。 “怎么了?”他问道,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哭什么呢?” 她仍未应声,只扯着他背后的衣服。尾形低低地叹了口气,顺着若竹后脑的弧度,又抓了两把头发。 “行吧,要哭就上楼哭。”他妥协般地安抚着,“再这么哭下去,过会儿你的眼皮该黏在我的扣子上了……” 听到后面的话,她被他逗得笑了,发出了一下不同以往的吸鼻子声。他趁势将她拉起,抽出手巾擦去眼泪鼻涕。有上次的经验,他这回做的得心应手。 不出一晚,她退化成了情绪无法自理的小孩,他倒成了长辈。照顾哭鼻子小孩的长辈。 “你可真不客气,”将若竹的脸抹得差不多,他开始揩拭自己的胸口,同时握她的胳膊往楼梯走,“我只有这一套制服,明早起来还要穿呢——你要是帮我洗就另说。放在炉上烤,还能干得快些……我也不是不能帮你烧热水……” 他絮絮说着无谓的话,为的是中断些什么。比如她的哭泣。然而事与愿违,她的脚步渐渐停了。新的泪水从她眼里接连掉落,断线珠一般。他不禁皱起眉。在这眼泪流干之前,他俩怕是无法安安稳稳上台阶了。 尾形将染了军服蓝料的手巾收入口袋,思忖着抚慰她的法子。能让她哭成这样的缘由,其实不难想象,多半是她收拾碗筷前所说的那一长段东西。至于如何再做安抚,她刚刚主动抱他,便足证明那样能她自己起上些镇静的效用。 于是他揽过她的肩膀,将她的脸贴在军服上干的一侧,顺便错开纽扣和铆钉。 “谁叫你非说那种事的……”尾形低声念叨,下意识捏紧她的胳膊,“活该给自己找不痛快。” 话音刚落,他感到怀里的躯体僵硬了一瞬。 “不完全是……”她低声说着。不知是不是鼻音的关系,语调变得有些平板。 “还有什么?”他追问道,提了提羊毛坎肩,罩严了她的脑袋。 若竹却不答,只是重重喘着白气。低温和脱水让她的口红板结在一起。一块一块,像极了凝固的血痂。 他拥着她挤到楼梯背后。那里有处避风雪的空隙。白坎肩又一次滑脱下来。尾形揪住两头边角,在她颈上绾了个结,权当是围巾了。她颊上的泪痕尚未消净,又添了新的。被冷风雪水一激,变得斑驳红肿。他抬手对那些痕迹蹭了几下,被她一把抓住手掌。他问她是不是怕疼?她没有应声,只低着头,将他的手贴在脸上,抓得愈发牢固。连皮肉都掐得白了。 一部分堵塞在体内的东西,随着她贴近的一举一动,渐渐飞去了远处。他决定原谅她了。这看似没什么道理,就连他也知道她并未做错任何事。只不过对她最后说的那些话,他没办法不去在意。现在好了,她也难受了,而且是一塌糊涂的难受。这是她自作自受。他虽没有觉得开心,却也感到了类似报复的爽快:原来她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尽管幸福不自知,她至少是从中感受过相当的痛苦了。 思及此,他便将若竹抱得更紧。冬夜是那样的寒冷漫长。她的身体并没有比他的暖上多少。然而除了怀里的女人,他还有什么能抓住的呢? 他再次尝到了洋香水和起电羊毛的气味,里面混着微咸的水珠。 “另一个原因是什么?”他用下巴顶着若竹的头顶,柔声问了第二遍,“告诉我吧。” 怀里的喘息声停滞了。她缓慢松开了对他的手掌的抓握,从他身前离远了。却仍用手指勾着湿透的制服。 “问我做什么,”她说,“你不是最清楚的那一个吗?” “什么?”尾形皱眉,“你是哭傻了吗?我哪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向她的肩膀伸出手,想再一次揽她入怀、作个安抚。她却挡开了,面色青白,如同冻僵了一般。他怔住了。右手在她肩后停了停,又放下了。她留意着他的动作,忽地笑了。 “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呢?”她问,撤开他的衣襟,摇摇退了一步,瞧着高耸的雪墙,“害得我连脾气都发不出了。” “原本我是打算,至少最后是笑着的。”她摸了摸嘴角,说,“有点难,对不对?” “可不是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上了她的话,“你先前都快喘不上气了。” 若竹笑了两声,手指理弄着羊毛坎肩的结。 “今天早些时候,尾形先生问我有什么开心事。” 她用脚尖顶来一粒雪块,踏在上面慢慢地磨,“其实没什么特别,就是请你到家里坐坐,一起吃顿饭、聊聊天……很简单吧?可惜尾形先生一次都没猜对。” “也是,”她轻声说,将雪块碾成白末,“尾形先生总是在想很复杂的事。我这理由太小家子气了,难怪你猜不中。” 踩碎的雪末被屐齿涂在沾满尘土的地上,形成一扫扎眼的白,掺着泥土味的冷气升上来,蔓进尾形的喉咙,生出细小的刺。 “为什么现在说出来?”他问。 “是呀,为什么呢?”她反问道,笑了笑,“或许该问问尾形先生呢。” “又在踢皮球……”尾形顿了顿,“有意思么?” “我也不知道啊。” 她走到飘着白絮的天空下,伸手接了一片雪。 “毕竟,要去旅顺的人,又不是我……” 她又在说这种没头尾的话。尾形才注意到,她已经不再流泪了。 蒙蒙细雪落上坎肩,被架子上的洋油灯一映,起一层薄绒似的。若竹从里侧掸开外面沾黏的雪粒,活像抖动翅膀的白鸟。只消一闭眼,就要乘着茫茫风雪飞得远了。 他想要抓住眼前的白鸟,就像抓住多年前那只苇滩上的鹤。可他既无猎|枪,又没绳索。究竟如何才能将她握在手中呢? “说的就跟你不会去别处一样……”最终,他故意用这种话抱怨道,像与不存在的东西较力一般,“是改主意了吗,打算在这冷掉牙的地方过一辈子?” “怎么会,”她低声笑笑,背过手,转身看他,“倒是尾形先生……回来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活下来再说吧,”他说,靠着支撑楼梯的柱子,漏下来的雪正逐渐变小,“至于别的……做什么好呢?” 后面那句是没必要添上的。 就算能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他也只有一项选择:跟随鹤见,继续他真正的任务。什么时候才算结束,要问东京那帮老头。在那之前,他希望自己还活着。若是死了,也没什么好埋怨。侥幸存活的好运,不是人手一份的配给品。 他满可以把这背后的东西,以另一种剪裁过的形式告诉她。 “要去四国吗?” 他转过头。她立在雪墙跟前,手指绕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谁知道要打多久的仗呢,”她继续说,嘴角颤着笑,“没准到那时候,我已然落籍,搬到四国去住了……听说松山的文人墨客最喜欢听曲,还有好几处温泉。在那里讨生计,会很容易的。” “我会找一处比这里敞亮很多的房子。可能没钱租大间的,但一定能找到有院子的。小院有各色各样的鲜花。那边气候暖和得很,即便在冬天,也能找到花。会有一间收声很好的、用来练琴的屋子,拉门对着院子。我可以在那间房弹一整天琴,一整天都不腻……” “到那个时候,”她凝望着他,轻声问道,“你愿意来看我吗?” 稀疏的雪花落在若竹的发上,网成一笼纱。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样的话。前一次还是在回暖的春夜。因了一时不知名的冲动,他曾答了一声“好”,却没再应她进一步的约定。她选在这时候旧事重提,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呢? 或者说,是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答案就在嘴边。他知道她想要什么,无非就是一个“愿意”。至于为什么向他来求这个,那是她自己的事。过了今夜,一切都会结束。无论是冰面上的灯火、贴着脖颈的吻,还是鮟鱇鱼锅和十余年前的旧事,都会像积雪一样融化得一干二净。为了彼此仅剩的关于安宁的幻觉,他只消说出那两个字就好。上下嘴唇一碰,多么轻易的一件事。 可他就是无法说出口……分明她描述得那样生动,快乐。就连他也觉得,这是个不坏的去处。 到底是为什么呢? “开玩笑的。” 她笑了笑,低下头。 “那么远的事,有谁说得准呢。你说是吧,尾形先生?” 不等他说什么,她匆匆走到墙根的茅草垛,抽出了用来除雪的笤帚。 “帮我扫扫台阶上的雪吧,”若竹笑着说,“不然,我可没法提水上楼了。” 清除户外楼梯的积雪本就是极容易的,两个人做更是快上加快。待到水缸加满,若竹想起掉在水泵附近的梳子,又拉上尾形下楼去寻。但后落的雪早把原处痕迹盖得一干二净。就算以尾形的眼神记性,也很难再找到踪影了。 “那梳子贵吗,”尾形踢开一块雪,问,“不贵就买一把新的?” “贵不贵的,也就那么回事吧……” 若竹直起身,将冻红的手从雪里抽出来,甩了甩。未梳起的长发被她拢在羊毛坎肩里,显得她活像平安时代逃难的命妇。 她用手指绞着坎肩的流苏,久久凝视着杂乱的雪地。 “进屋烤烤火吧?”她忽然问,没有抬头。 “不了,”尾形将帽子往头上一扣,说,“跑这几趟下来,早就不冷了。” “也是。”她认同了,又问,“没落下东西吧?” 尾形挑了挑眉。若竹这两问,让他想起了临出门前的外婆。 “明早有什么市民欢送的活动吧?”他慢悠悠地说,打算开个玩笑顶回去,“有落在你家的,你现场扔过来就是,前提是找得到我……” “我才不去呢。”她打断了他的话,“明天那劳什子‘欢送’,我绝不会去。” 她很少说这么果决。尾形微微一怔。 “那好,”他顿了一顿,“随你喜欢。” 她紧握着一边的手臂,没有理会。 他又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我走了。” 她颤了颤嘴唇,猛地扭过头。他以为她会说一句正式用法的“再见”,但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徐徐抿紧了唇。 “快走吧,”最后,她轻声说,“好好休息。” 她抬了下前臂,似乎想挥个手,又迅速放下了。随后,她扯了扯嘴角,背过身。显然是打算走了。 于是他也没再多说,自行往大门口去了。 然而,快走到门洞了,他仍未听到另一人踩雪远离的声音。 他回过头。若竹依旧伫立在原地,背对着他。 蓦地,她好像受了什么感召——或仅仅是听到他的脚步停下了,扭过脸,与他对视。又有泪水溜下脸颊,一股接一股。顺着掩口鼻的手指,结成亮晶晶的沟。她直直地瞪着他,似在怨嗔他不加闪避的目光,又像在恼恨将这一面暴露在他眼前的自己。 他几乎要确信她会在下一刻逃也似地奔上楼梯;或快步上前,以某种肢体接触的方式泄出心头的火。但她只定定注视着他,静默地吞着泪。一步没有退后,却也一步未能向前。 她是在等待什么?抑或是,尾形自己在等待什么? “你到底在哭什么呢……” 他无声问着。既像自言自语,也像说给她听。 雪花又飘一阵。白羽般落了若竹一身,被风吹散开了。 “毕竟……” 她实际并未开口,他却仿佛听见她在念什么。一句无根无着的碎片。在飞花的半空打了个旋儿,兜兜转转,被夹着雪的风送回到他耳边。 “要去旅顺的人,不是我……” 尾形将这话反复咀嚼了两遍。“轰”地一下,脑门晕上一股热流。 “原来如此。” 他轻声道了一句。从雪里拔出脚,蹒跚着向她走去。发了烧一般。 所有疑惑都解开了。他得到了答案。无论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他全明白了。他甚至猜得出她在得知他死讯时的反应。如此的一目了然。他分明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直到这一刻才领悟透彻。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她是爱他的。就像她说的那样,他早该知道。 他一路走到她面前。她没想到他会过来,完全呆住了。手仍搭在嘴上,挂着半凝的涕泪,看着有几分可笑。他一把攥过她的手腕,用劲一拽。她撞到他身上,浑身僵硬,只有眼皮嘴唇在打颤。是激动还是惊惧,他不打算去判断了,只伸手捧起她的头颅,对准那两片干枯的红唇,吻了下去。 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在撕咬。他做这个没经验,弄得她嘴角一塌糊涂,直像被咬破一般。不仅是颜色,味道也是。诸般滋味混在一起,竟尝不出个所以然。她晃过神来,揽住他的颈项,闭上眼回应,腰肢软塌下来,贴合着他的身体。他将手指插进她的鬓发,分不清里面沾的是雪水还是泪水。雪不间歇地落下,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也阖上眼,沉入猩红的雪水,拥着她一并下沉。沉到无止境的深处。 “这儿太冷了……” 结束后,她悄然说道,嗓音破碎不堪:“我们回屋去吧……” 他伏在她颈旁,嗅着香水残余的气味,点了点头。 上楼的过程艰难异常。明知屋里是更温暖、更适于亲昵的,他们却耐不住似的,断断续续地没完。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每一次完结都有着勾连。她含糊地问过他回营的事。他没作答,啃咬她颈上覆着血管的一层薄皮,让她无暇去问,也让自己无暇去想。确不着急是一回事,确不要紧是另一回事。明天如何,就随明天去吧。他管不了这许多了。 他们在廊道又拥抱一阵。若竹抚摸他胸口板结着泪水的一块,用指甲盖刮了两下,忽地笑了。 “早先,我还以为你只是见不得女人哭呢。” 他记起她第一次对着自己哭时的模样,轻咬一下她带泪痕的脸颊,“现在呢?” 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章上,手指顶开军服领口,探进衬衫,取暖一般。 “知道不是了,”她笑了笑,喟叹般地说道,“我很开心。” 他移过她的脸,再一次吻上那双揉乱了红色的唇。她的手从他的前胸游到后颈,拨棱着他脑后的短发。 “我最最不乐意在人前哭了……特别是对你。”她蹭了蹭他的衣领,继续说,“你来找我的时候,还有你回过头看我的时候,我真是怕极了……若你往后想起的我,都是一副哭丧脸,那可比吃了虫子还难过……” 她没再说下去,凑过脸,贴着尾形的鬓角亲了两记。感到他的侧脸有些冰凉。 “先进屋吧,”她执起他的手,往楼道拐角走,“炭要烧完了。这时候,屋里面是最暖和的……” 他随她行了十余步。走着走着,手指从她掌中滑脱出来。她以为他是嫌她的手心太热,也没在意,又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来,兀自站在原处。 “尾形先生?” 他没应声,惊怔地望着她,也可能是在望她身后的某个点。她回头看去,并未发现其他人。 “怎么了?”她问,向他走了两步,伸手要去碰他。 他却退开了。视线从她的脸移到了僵在半空的手,又移回她的脸。有如在确认什么,又似在否定着什么。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眼中所映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一个他看不清眸子的女人。 他想起那个梦了。不知是真实存在的记忆,还是经记忆扭曲而成的梦。在冬日烹煮鮟鱇鱼锅的母亲,从始至终面带微笑的母亲。她看上去是那样幸福。直至将心爱之人送出家门,她脸上仍是洋溢着欢欣的温柔神态。在那人面前,她从来都是幸福的模样。她不会为他带去任何负累,也不会向他索求不切实际的许诺。唯一的念想,无非是他在念及自己时,能上门坐一坐。仅此而已。 所以她只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哭成泪人,所以她只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渐渐疯狂。而他什么都不必做,仅一味贪图她的美貌青春,再到志得意满时弃之如敝屣。连带她生下的、携着他们血脉的孩子一起。 她的心上人。那个抛弃了她的心上人,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 “哈哈。” 他抬手捂住双眼,哑然失笑: “果然,我们流着一样的血……” 说着,他又退出几步,掉转身体,踉跄着朝远离若竹的方向而去,不敢再多看她的表情一眼。转瞬间,他再一次投入风雪中。身上的暖意被逐一夜幕吸去。而他十分清楚,它们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以为她没能跟上。他走得太快,双耳被风声和心跳蒙蔽,竟自认为将她彻底甩脱了。其实是他希望这样。若被她追上从背后抱住,究竟是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掉,还是任由她拥着、顺从着什么返回原处?他无从做出选择。哪一项都是错的。 当尾形推开那扇四角包铁皮的木门,他听到若竹在后面唤他。那是有如啼血般的呼喊。他第一次听她这样唤他,也是最后一次。 “尾形先生!” 他背心一颤,回首望去。隔着幽长、暗邃的甬道,她立在另一端的门洞当中。坎肩拖至地面,头发则被刮得纠在一边。白雪撒了一身,像披了一身的月。光线从后方射来。他看不清她的脸,并不知道她是怎样一副表情。他希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他所愿一般,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他被完全隔绝在外。冷气从四方纷至沓来,尾形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已无法感受到任何东西了。 * 如此无知无觉地走上一阵,他被裹着酒气的肩撞了一把。对面没有道歉,只嬉笑着钻进眼前的铁门。那是与尾形穿着同样衣服的男子。举目上望,一方军旗在夜空猎猎飘扬。如此雪夜,仍有旗帜飞扬不息,定是他看重仪礼的父亲命部下不断撤换的结果。取的是“旭日高照,彻夜不落”的吉兆。 他歪头看了那旗子一会儿,突兀笑出了声,和晚归的士兵们一道,从容踏进军营大门。他回来了,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归处。经过漫长多舛的跋涉,他终于明白过来。多么可笑。他是逃不掉的,他早该清楚。打从一生下来,尾形百之助便带着花泽幸次郎的骨和血,临到头来,还要在他的麾下出卖性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他都是他的一部分。就连对待爱恋自己的女人,都是惊人地如出一辙。 唯有一项手段能了结这一切。那是他在入伍前就想好的法子。然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一途: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等待一句恰如其分的借口。至少在他死去之前,在花泽幸次郎死在他手上之前,他要继续耐心、细致地等待下去—— “这不是百之助嘛!” 有人在背后叫他,带着股大惊小怪的味。 宇佐美时重快步上前,挥手拍上尾形脊背,发出“砰”的一响。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仿佛宇佐美刚刚敲打的是一具空壳。至于壳里存放的东西,早不知飞哪去。 “你可算回来了,”宇佐美热络地说,一如既往搭上尾形的肩膀,脸上浮着洋洋喜色,“我才向中尉汇报完任务,转眼就在街上看见你了。连喊你了几声都不应,真有够冷淡的……” 正啧啧说着,他忽然觉察到什么,低头凑到尾形颈边,用力嗅了两下。 “好嘛,”他转了转眼珠,眯眼一笑,“原来是找女人厮混去了。” 尾形没有应声。倒不是没气力跟宇佐美周旋,只是听着旁边的声音,就像隔一层膜,无论如何都听不真切。 “哪家的女人呀?”他隐约听见宇佐美追问,连珠炮似的,“桥上的夜鹰,游廓的娼妇……还是你那个老相好?” 听到最末一个,他的喉咙滚出一声短促的响动。有某种强烈的苦味在撞击咽喉,迫使那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想宇佐美大约是在说若竹,他以前就这么叫她;没准屯田兵们、还有置屋那些人,背地里全这样叫她。谁的什么“相好”。他过去从未想过这事。 宇佐美应当不会知道鹤见让月岛调查过她。这是鹤见的好处,从不将所有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所以他还这么叫她。意识到这个,他甚至松了口气。 “真不像话啊,百之助。”宇佐美低声说,一手掐上他的后颈,“对你而言,为鹤见中尉出生入死,居然是这么困难的事吗……困难到要去外头找女人安慰自己?” 可她向来不是他的什么人,他也不是。他曾为她做的事,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从今往后,他也不可能再为她做些什么。就算他想去做,大抵到最后,也会变成向她索取什么。正如父亲对母亲一般。 而她无从拒绝。她一向不能拒绝。只消用金钱和所谓的安抚,她就无法拒绝任何事。这也是他找上她的理由。事到如今他才知道,他看重她的,原是这一点。 “不错,”他笑了一声,感到胃里的东西一阵阵上反,“我就是这样的人。” 领口倏地一紧,帽子随身体的摇晃掉落在地。宇佐美的声音在身前扭曲、变形,带着滑稽的颤音。他显然是被相当地激怒了,刀刃般的措辞里夹了新发田的方言。而尾形一个字也听不清,眼睁睁看着宇佐美两腮的痣一跳一跳,活像一对跳舞小人。或许他应该听懂一两字。然而他已逐渐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跑来这里——淋着雪,被老狐狸的忠实信徒提溜脖子,遭受不明所以的讥讽和叱骂。倘若没有从她身边跑开,他是否就不必再面对这些了呢? 毕竟那真是一间温暖的屋子。有炭火、有琴声,有亲近他的身体和温柔的吻,还有为他而流的眼泪。只要他愿意,甚至无需付出对等的代价,就可以从中获得他任何想要的。 包括鮟鱇鱼锅…… 一口酸液倾吐在地,沙沙地融了一片雪。几块肉糜糊在冰上,依稀是鱼肉的模样。他一度以为它们会跳将起来,就像一旁撤手的宇佐美。然而没等再幻视出其它,他又吐了一遭,极彻底的一吐,几乎将整副肠胃翻出来的吐法。 再一次,他与今晚的一餐相会了,不过是以面目全非的样貌。彼此都是。 早知就不去吃了。好好一桌饭食,变成这样一滩德行。白白浪费了。 他感觉宇佐美想揍他。这并不奇怪。换做是他,也会想这么干。他现在能听清他在骂什么了,无非是“你他妈在搞什么”“都溅到我鞋上了”“你小子是故意的吧”……诸如此类。望着对面跳脚的宇佐美,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心想,你怎么还不来揍我呢,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我现在连还手的力气都吐干净了,你还等什么呢? 可宇佐美始终没有上前动手。他团了一团白雪擦鞋,又啐了一口在地上。 “爱撒娇的死小鬼,”他脱下沾了尾形口水的外套,愤愤地骂道,“别让我再看见你——你就猫在女人怀里哭去吧!” 他真的走开了,不带半点报复的留恋。也许后者只是尾形的错觉。他再度变回孤单一人,一个连最后的晚餐都失去的、一无所有的人。而他没有任何为之哀悼的念头,只觉得空且寒冷。宇佐美骂他什么来着,好像是“到女人怀里哭去吧”——说得真够轻巧,他可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对啊……”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雪上爬起来,对自己说,“我都快忘了,她还在哭呢……” 她一定是在哭的。他记起来了。在大门关闭的前一刻,她确实有在哭。 而他什么也没能做到,径自离开了。 “至少要活着回来。” 尾形喃喃念着,抓起帽子。 “活着回来。找到她。和她见一面……” 仗打了多少年也罢。她忘记了他,爱上别的男人也罢。总之是要见的。 只要他还记得她哭过,他就一定赶回来见她。 透过覆着云层的灰白夜空,隐隐现出几筋青色的光。新一批士兵勾肩搭背回来,唱着颠三倒四的小号曲。尾形擦干净嘴,戴好帽子,亦步亦趋走在他们后面。往前走的时候,残存的雪花从帽檐滑落,滴在手心,融成冰凉的水。 然后,雪停了。 全文完 感谢阅读到现在的你 看情况可能会有夺金战尾形生还线路的后日谈(可能,只是可能) 祝爱猫的大家二三次元生活愉快w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十三 第14章 一[番外] “那位尾形先生,真是很爱他的太太呢。” 说话的是个嘴角带痣的女人。她家男人是干跑船的。尾形去海边时,与她打过几次照面。 她又望了眼若竹,抿嘴笑笑,低头剥掉一串蚕豆。像是想起什么,女人用手肘顶了顶她无言的丈夫,朝两人一努嘴,轻声说了句话。看那口型,多半是“瞧瞧人家”。 天一放晴,尾形便会带若竹出门走动。入梅以来,整日价湿漉漉,难得见一次太阳。道上的水洼连成一片白,若竹头上的簪花也攒作一团银。银光溅在浓紫的袖上,簌落落散开,倒似往半开的菖蒲浇了雪。 自从他们搬来这里,已有一年没见过雪了。 惯常走的路划在镇子东边,左右不过五户人家。有到路边晒被子的,也有在院里晾味噌酱缸的。都是熟面孔。住这种地方,很难认不全邻居的长相。凡是露脸出来的,都向尾形问了声好。没人向若竹搭话,因为都知道她是不会,确切说,是无法回应的。这并不耽误他们欣赏她和尾形一后一前走在银光闪闪的小路上的样子。在这样一个地方,没人会不喜欢看这样两个人走在太阳底下。 “像极了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邻居——乃至镇上的人,偶尔会用如此这般的话形容他俩。每每听人这么说,尾形总忍不住笑。他口中那些“过往”,可不就跟小说一个样? 往家走的时候,斜对面过来一个老妇。她笑着招呼尾形,递上一篮黄杏,说是后院结的,分一些他们给吃。她家是住得离尾形最近的一户。老伴三年前过世了。女儿嫁给了高知的古玩商人,一年回一次娘家。有时工作抽不开身,尾形便会托她照料若竹。 老妇身后跟着她的外孙。一个穿蓝衣裳的小孩,前两日到这来的。近看那眉眼,与她确有几分肖似。 “人偶!”男孩指着若竹,大声道。 “怎么讲话的!”老妇打了下男孩的手,斥责道,“多没礼貌,快向人家道歉……” “就是人偶,”男孩不依不饶,“跟爸爸店里的风俗人形一模一样。” “没关系啊。”老妇还想说些什么,尾形先开了口,笑道,“小孩儿家口无遮拦,常有的事。况且……” 况且又没说错——他低声笑笑,将这话压在舌头底下。拉着若竹的手,走开了。 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响。卷进门的除了花香,还有一股子草木的**味。尾形抽了抽鼻子,将这股怪味关在外面。是时候清一清前院的落花了。选有花的房子,免不了会沾染这类麻烦。 这里原是一处武家小院。前主人虽是士族,却并非那类有身份的——大抵连“御家人”的名分都是祖上买来的。江户时期的木质结构,三室一厅,附带一个仓库,是早已跟不上时代的老旧户型。地处偏僻。加之庭内花草繁茂,无论打理还是拔除,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原主年纪大了,计划卖了旧居到松山与儿孙同住,然出于上述缘由,房子迟迟无法脱手。正发愁时,刚巧碰上尾形来看房,见他中意,便按最低市价卖与了他。 尾形将黄杏搁在玄关,抽一条洗净的手巾。而后扶着若竹的手步入内室,引她坐到衣柜旁的小凳。 “湿了一圈。”他握住她的脚踝,除下一只沾泥点的白袜,“昨天水还没积那么多呢,下回从后门那条路走吧……” 边说着,他边用手巾蘸去她足底的水珠。她许久没穿木屐下地,两道微红的勒痕从脚趾根延伸到脚背的青筋。手指按过,会有一瞬间的回白。 尾形从抽屉翻出一双熨过的木棉袜替若竹换上,转手将湿袜丢进衣篓。 “洗这玩意可不容易啊。”他说,直起身,“我去做晚饭。你还没吃过水原老太太家的杏子吧?我也没吃过。如果太酸,就只能扔掉了……” 晚饭是家常的两菜一汤,各自分进两副餐具。杏子剜核,破成两半,堆进中间的粗瓷海碗。若竹坐在靠南一侧,半身淋着红红的日光。尾形走到窗边,放下竹卷帘。夕照变得细了,一丝丝洒在桌上。像干涸的血,又像发亮的雨。 尾形拿起汤碗,舀了一勺味增汤。 “红味噌放多了。”浅尝一口,他微微摇头,“不过也咸不死人,将就一下吧。” 他将汤勺递到若竹嘴边。她抿下汤汁,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好啊。”他点点头,用竹签扎了半边黄杏,“吃杏子吗?切的时候我尝了,还挺甜的。” 她咬下杏子,咀嚼了好一会儿。到吞咽时,忽地咳嗽起来。他用方巾掩住她的口,一手摩挲她颤抖的背。 “怎么咳上了……”他叹息般地说,将包裹残渣的方巾丢在一旁,“被杏子皮呛到了,还是被杏肉……算了,先吃饭吧。” 待她平静下来,他继续喂给她饭菜。菜和汤全吃下了,饭剩了三分之一。这也是常有的事。他将她碗底的白饭扒拉到自己碗里。她的嘴角黏着两粒芝麻。他上手蹭了蹭,连带口红,在她腮边刮出一道猩红印子。他捻了捻指尖,笑了。 “今天,有人说我很爱你呢。” 尾形轻声说着,以一副最最寻常的口吻。 他垂下鲜红的手指,望向若竹的眼睛。那对黑白分明的招子被长睫毛压下一半,映了他一半的脸。而他十分清楚,在那之中,其实不存在任何东西。 “说一个女人的故事吧。”他自顾自地说,站起身,“她叫小遥,从小生活在……姑且是在旭川好了。” “关于她的身世,有人说她是当地某大官的私生女,有人说她不是;不管事实如何,她的母亲因此而死,她也差点随母亲过去了。好不容易救回来,转眼就被自称是她父亲的人卖给了置屋。她在置屋学会了跳舞、唱曲,还有弹琵琶……她的琵琶弹得很好,许多人喜欢听。她也想在落籍后靠琵琶安身立命,回到母亲的故乡,买一座开满鲜花的小院……快快乐乐,了却余生。 “当艺伎那会儿,小遥认识了一个名叫杉元的男人。”他低声说着,踱到若竹身后,笑了一下。沾口红的指腹抵住她的喉咙,划出浅浅红痕,“她深爱着这个男人。尽管他没给她留下半点承诺,甚至几度想取她的性命,她依然待他很好。无论是弹琴、听曲、膝盖的枕靠,还是一间暖和的屋子、一顿鮟鱇鱼锅……他想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她无从拒绝他。就像那个男人的母亲,无从拒绝他的父亲一样。 “没过多久,日俄战争爆发了。杉元跟着军队去了旅顺,九死一生,总算是回来了。他想起小遥还在旭川等他,便急忙赶去找她……可当他见到小遥,小遥已经认不出他了。不是他哪里变了,而是小遥……她的眼睛坏了,看不清东西。日本的医生无计可施。倘若送小遥去美国动手术,或可换来一线希望。然而,足足二百日元的医药费,不偷不抢,一个退伍老兵,要怎样才能凑得齐全呢?” 他刻意在问话后留出半句空白,好像在等她追问似的。随后,他笑了笑,自行接续下去。 “传闻在北海道某处,埋藏着阿依努人搜集的金块。”他喃喃低语,“两万贯,痴人说梦一般的数字。藏宝图被别有用心的家伙文在二十四个穷凶极恶的逃犯身上。若想找到黄金,既要追踪那二十四个恶棍,又须提防同样觊觎金块的两伙亡命之徒。无论是多么渴求金钱的人,只要爱惜自己一条小命,看到这般严苛的条件,都会思虑再三、乃至望而却步。对吧? “杉元去找黄金了。为使心爱的小遥重见光明,他义无反顾地去了。在阿依努女孩的帮助下,他找到那些囚犯,历经殊死较量,最终逐一取得了刺青;即便要与第七师团的战争疯子作对,即便要同幕末亡灵一般的老爷子联手,他也未曾有过半分动摇……这就是不死之身的杉元。只要为了心爱的女人,任凭怎样的境地,都敢以身犯险的男人。哈哈。” “你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摸摸额头,若有所思,“后来啊,杉元找到了金块,带小遥去美国医好了眼睛;再后来,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如何?是个美满的结局吧。” “小遥可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尾形轻声说着,语气近乎怜爱。 他扳过若竹的下巴,拇指压上她血一般的唇。 “你说是吧,若竹?” * 他是在中岛一间切见世找到她的。 置屋移送她至此,并非强求她接客。实际以她当时的状态,就算主动揽客,也未必有客人乐意上门。没人清楚病因,又不晓得是否会传染,只得将她从出租屋搬到这来——这是他们一致的说辞。很好听的说法。 “治她病的钱,有一半是咱家妈妈掏的。”像在辩解什么似的,置屋女佣觑着尾形的脸色,轻声道,“也是找了信得过的大夫来医的。谁不想让姑娘好起来呢?可依半年前的状况,能捡回命就是万幸了……” 尾形蹲下身,对着若竹的耳朵拍了一下手。她靠在积灰垢的障子上。既没眨眼,也未转头。 “她是真听不见。”见尾形又伸手在若竹眼前晃,女佣补充道,“至于眼睛么,晴天若有鸽子从窗边起落,或许能跟着转上一转——不过也就那样了。” “也就那样了。”尾形重复着她的最后一句,手指虚虚地描过若竹的嘴唇、下颌,一路移到她的喉咙,“那嗓子呢,是哑了吗?” “其实可以讲话的。” 犹豫片刻,女佣应答道,“只是不大能入耳。她自己应当也感觉到了……退烧之后,除却头先那两日,就再没出声了。” 尾形“哦”了一声,仍蹲在原处。一只手揪着三八式步|枪的背带,由左至右地捋。半晌,他抬起头,环顾这一丈见方的斗室,低声笑笑。 “你瞧,我从前说什么来着?” 他自语般地说道,抬手刮了刮她额前散落的头发。 “像你这样的女人,最后哪儿也去不了。” 付完赎人的钱,他先是带她上医院做了正式检查。旭川最大的医院归第七师团管辖,同样接受一般病患的看诊。为免多生事端,尾形换了身便服,捡了个人少的时段挂号。等叫号的时候,他揽过若竹的肩膀,做出一副陪妻子看病的寻常丈夫的姿态。那感觉并不舒服,活像揽着一把会呼吸的骨头。 “这姑娘一身是病啊。”医生用笔头敲了敲面前的单子,说,“眼耳鼻喉这些就不提了,心肺衰弱、消化紊乱,妇科病,还流过一个有些月份的孩子……今后多半是,唉……” 言及此,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多半是”后面要接什么,显然是一目了然的内容。随后,他向尾形提了几个有关若竹身体的问题,见尾形答不上来,也没再多问,直接开具了处方,说这些药在火车站后街的药房就能买到。 “火车站后街?” “离车站很近。”医生以为他是外地人,不知道地方,便形容了一下,“独占两层,绿色招牌。原先是家不景气的料亭。关门腾出地方给有用的店家,也是好事一桩。” 他口中“不景气的料亭”,无疑是千岁亭了。尾形轻笑一声,瞥了眼若竹。她坐在刷白漆的木椅上,双手交叠于膝。他们说话那会儿,她连下巴都没有多转一点。 最早最早,这事就是她说给他听的。现如今,反倒是她变得听不见了。 “也罢,”他轻声说,“这五年里,想必你也路过很多次了。” 接着,尾形又一一询问了注意事项,问及防寒保暖时,医生摆摆手,道:“别想着在北海道越冬了,她铁定是熬不过的。” “去南方吧,”他补充道,“那里气候温润,适合她这样的人调理身子。” 就这么着,他们去了四国。北海道以南,哪里都是一样。不如去她提过的地方。也省得她事后埋怨。 她从未对他有过半句埋怨。实际上,她一个字都不曾对他说过。他一度以为喉咙的病变已加剧到令她难以发声,就在她手上一遍遍写字,问她感觉如何、有什么需要?然而莫说是笑容,就连点头摇头这样简单的回应,亦是无从得见。 她既不回他,他也不强求。自小时候起,他便习惯了这种得不到答复的单向交流。当年母亲是如此,现在若竹亦是如此。她没能应他,不过是感官封闭得久了。只需假以时日、身子渐好,她自然会看见他的相貌,听到他的声音,用唱歌一般的韵律向他笑着说话。就像从前一样。 他曾想雇个仆妇照料她的起居,很快又打消了念头。中央之于他的心思,始终高深难测。最保险的对策是尽可能避开上面的耳目。多一人在身边,保不准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以致走漏了风声。而她当过艺伎的事,即便他守口如瓶,外人——尤其是富有经验的女性,贴身服侍久了,难免会发现端倪。一旦消息被散播开,在哪落脚,都会有诸多不便。 更何况,她是他买回来的。由他打点,理所当然。 她很听话。比他预期的还要顺服。服药、进食、漱洗、如厕……她全部按他的指引来,从未有丝毫的抗拒。解开她衣服的时候,他偶尔会闪过这样的疑问:倘若就此对她做点什么,她是会拧起眉毛,发出他臆想中那种磨损了的、发着烫的呻|吟,还是继续维持着安静的外壳、近乎死寂?可每当那副身体暴露出来,他便没了确认的兴致,只迅速扯过换洗衣物,裹住那嶙峋的肩,或是立时将她浸入温热的水。 观察她在水里的模样,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怕她缓不过来,他不敢做一些会使她呛水的举动,替她擦完身,就伏在浴盆边上,不做别的,只看着。有时会撩一点水到她脸上。经由搓洗和温水的浸泡,那一层凸着青色血管的薄皮,会逐渐染上浅淡的茜红。天气晴好时,窗沿会漏几筋阳光下来,勒上竹节似的手腕、脚腕。当白昼慢慢抻长,又渐渐短去,无论是颈下深陷的锁骨,还是胸侧历历的肋骨,都逐一被丰盈起来的血肉填补。尽管不多,却是实在的。他看得见,也摸得着。 这样看着她,他会感觉自己在养一株花。从冬到春,看她蜕掉干瘪的枯皮,抽条、发叶,结出一颗不算饱满、却也挂着几分光润的花苞。想来农人植种的快乐,大抵如是。 于是打理一下,也变得顺理成章。换季服装总归要添置,那便不如添些好看的。审美这东西,大约也是讲遗传的。记忆中,母亲就是对穿搭极讲究的人;轮到他这里,虽不懂女服,到各处问问、比较着看看,倒琢磨出一套自己的学问。她的身形撑不起摩登女郎的洋装,他就买和服给她。面料、款式、配色,无一不是精挑出来的。虽远不及大都会的时髦,在这南方小镇却是足足够用。而鲜衣加身,连带气色也显得好了。 如需出门,他会给她化一些妆容。基础技巧与穿和服一样,都是邀师傅上门、从旁学来的。自打得知铅白有毒,他便只买进口的香粉和冷霜。东西虽贵,好在耐用,又是涂在她脸上,他并不觉得可惜。 沾口红抹在她唇上的时候,他的手指会停得久一些。仿佛停留得久了,那两片红色也会扇动几下,扑棱棱飞起一般。 即便在这时,她的嘴唇仍是不动的。 来到四国以后,他带着她去过松山的医院,看诊的结果与在旭川时相差无几。吃着七七八八的药,过着有规律、无虑暖饱的日子,她的身子也一点点康复起来。除了眼睛、耳朵和喉咙,一切都在好转。除了眼睛、耳朵和喉咙。 没有医生说得清原因,不论是乡下郎中,还是城里大夫。或许去东京、大阪,去大洋彼岸的国家就能找出病根吧,但她经不起那样疲劳的跋涉——她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 也是没法子的事。他认了。 那天他带她在医院走廊候诊。对面坐着一名五六岁大的女孩。起初,她像其他恐惧医院的同龄人一样哭个没完,任凭大人如何哄劝都不起作用。后来,一个老爷子——应是她家的佣人被唤来了,递给她一个穿绿衣的人偶。她紧紧抱住人偶,脸颊犹挂泪珠,却已止住了抽泣,随后阖上眼,竟沉沉睡去了。而作为人偶颈子的细长木棍支在外面,摇摇晃晃,好似下一秒要被挤出衣服、就此断折一般。 他觉得十分好笑,却说不出原由。低头看去,她正歪靠在他的肩上,披风滑到臂弯,露出好长一段颈项。他把她的上身向自己胸口送了送,拢起披风往上拉。 即将盖住她的头颈时,他忽地了然了。 “是这么回事啊……” 他拥紧她的身体,笑了。 * 尾形从若竹口中抽出裹纱布的食指,将漱口的清水递到她嘴边。 她唇上的口红、脸上的脂粉都已被浸过热水的毛巾擦去。一绺濡湿的头发细细弯弯黏在鬓角。尾形挑起发尾,别在她的耳后,又扳过她的头颅左看右看。确认没遗漏了,就解开了她脑后的发带。发丝垂落腰际。他分拣出一小股,编成一截辫子。到现在,就连他随手结出的发辫,都是平整光滑的了。 他提起辫梢甩了甩,捋着辫上笼罩的蚕茧似的光,忽然叹了口气,轻轻笑了。 “原来在外人眼里,这就叫‘很爱你’啊……哈哈。” 也是。从对待一具人偶的角度看,确实算得上“爱惜”。 他将发辫打散、梳顺,熄灭了洋油灯里的火。 接她回来那会儿,因她夜半总是咳嗽、作呕,他就将铺位搬到了她旁边。时至今日,她已变得无时无刻都再安静不过。唯一留下的,只有他睡在她身边的习惯。 他伸手揽过若竹的腰,紧紧抱住了。 “我才没有爱你呢,”尾形轻声说,“倘若真的爱你,是绝不会这样待你的……” 如此念叨着,他阖上眼。沉沉睡去了。 接续本篇的后日谈之一,以尾形生还为前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一 第15章 二[番外] 七月中,港口新到一批香水。分送给各商户前,依惯例,船头先叫尾形过来看货。 “这次到的是洋货,”船头说,依次拍着身边的木箱,“俄国的、美国的、意大利的,还有法国的……帮忙进货的老人儿信得过,不搞掺假那一套……装瓶都是白人那边最时新的,国内跟这没得比……” 他边说香水来历,尾形边在一旁瞧。待船头唠叨得差不多了,尾形朝一个写俄文的箱子扬下巴,说:“开这箱。要五个。” 搬到镇上有一阵,若竹的身子稳定下来,他就陆续接起了跑单帮的活儿:从港口进些零七杂八的玩意,转手卖给镇民或松山的富户。干这个主要是贴补家用。他已分出一半积蓄给外公外婆养老,另一半除了买房,便是存下作为买药的用途。与一般的活计相较,做这种营生也更方便他匀出空闲。在鹤见手下待久了,应付小地方的套路自是不在话下;加之通晓俄语,淘弄海外货物比寻常商人来得便利。不出一年,他在这一片就小有名气了。 尾形取一瓶香水拧开,点了几滴在手腕内侧,来回磨蹭两下,凑到鼻端嗅了嗅。 “那批法国货呢?”确认是真品,他用酒精棉擦掉香水渍,指了顶上的小箱,“还是头一回见你进这个牌子。” “是好牌子。”船头搓搓手,笑,“虽是七八年前的老配方,拿来唬城里那些阔太太也绰绰有余了。有人管这叫什么‘经典款’,我看纯属瞎扯。洋鬼子就是抠门,还念旧,舍不得换新的……要看看么?” 得了应允,他撬开箱盖一角,摸出一只掌心大小的水晶瓶递给尾形。打开瓶塞,一股芬芳流溢而出。与樱水气味有几分接近,却不那么甜。别有一道绵长后劲。 他打了个冷颤。瓶颈从指间滑坠一瞬,被虎口夹住了。 “哎哟!您可悠着点……”船头吓得凑上前去,见瓶子完好,也未有香水洒落,这才松了口气,“总共就那么十几瓶,一瓶一响啊……您今天脸色怪差的,是没休息好么?” 尾形盖上瓶塞,仍盯着瓶子看。苍白的日光漏过甲板,扎进水晶和淡金色的香水。一晃一晃地刺眼。 洋香水的气味悬浮在半空,阴阴不散。活像一缕游荡了五年的旧人的魂灵。 “多少钱?”他听见自己问。 “这个数。” 船头伸出五根手指,看尾形一时没回话,以为他嫌太贵,便笑着补充道:“下个月会再到一批国货,仿的就是这法国牌子。用北海道的鲜花蒸出来的,味道几乎一个样,价钱更是便宜一大截。年轻姑娘都爱用。” 尾形点点头。一个疑惑解开了:以她那点财力,当年用的必不会是真品,多半就是刚才提到的国产仿货了。 他思忖片刻,向对面晃了下水晶瓶,一把抓进手心:“这个我要了。八月份仿货到了,也给我留一瓶。” 离开港口,尾形搭车去了趟松山,将这些天到的货交予买家。回程经过小镇,又顺路到首饰铺挑了一柄堆朱红梳、一支玳瑁簪。因是熟客,和店家略讲几句,就以折扣价收下了。尽管店内顾客多为女性,却无人向出入其间的尾形投以特别的注目。小镇上人人都知道,尾形先生采买的这些昂贵而精美的女用物品——钗环、衣裙与香氛,全是给他家太太带的。曾为大家闺秀的尾形太太,就算眼睛看不见,也要时刻保持端庄高雅。这是士族女子的体面。 “拙荆在仙台的娘家,明治以前算是个大族。”早先,在与镇民的某次闲聊中,尾形曾这般款款道来,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戊辰战争那会儿,他们家跟着旧幕府军吃了败仗,由此一蹶不振。拙荆从小体弱多病,又是次女,处境无疑更加艰难……不过么,说句不中听的,也是幸亏如此,否则以我的身份,本来是无缘这门亲事的。” “至于我嘛——没什么好讲的,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仅此而已。”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将一缕垂落的额发撩上头顶,往后捋。听到三三两两的追问,他再次一勾嘴角,做出一副征询意见的乖巧面孔,“你们当真要听这种事?好吧……那我就随便聊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家父在北海道第七师团任职,是一位不大好提名讳的‘忠烈之辈’;家母是他的妾室,为他生下了长子,也就是……”尾形指了指自己,微一停顿,继续道,“除我以外,家里还有一位嫡子。他品性高洁,言行出众……乃是当之无愧的‘表率’。有这么一个好弟弟,我在家中的地位,不得不说,是十分的尴尬了。 “与拙荆的婚事,是亲家孤注一掷的政治投资——他们谋划着将女儿们一个个嫁入门阀,当作日后翻盘的筹码。以拙荆的条件,无疑卖不出像样的好价;而自从家母过世,家父一直急于安排好我的终身大事,以便尽快甩掉我这块烫手山芋。两厢一谈,事情就这么成了。” “我原以为,她对我没什么感情……至少作不得真。” 他笑了一下,轻声道:“随军队去旅顺的前一晚,她亲手为我做了顿饭,弹了一会儿琴,对我讲了她小时候的事,还聊了些我们的过往……接着,她忽然哭了,哭得非常难过……我一度误会她是在哭她自己……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爱我的。她想要我活着回来。” “因此,我也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回来、与她再见一面。” 一片沉寂中,尾形叹了口气。像是为打破什么似的。 “可惜啊,世事难料。”他话锋一转,敛了眉,“二〇三高地的战役结束后,我所在的中队被紧急调往桦太,几乎一登陆就中了伏。正是在那场恶战之中,我丢了这只眼睛……” 说着,他佯装要取下右边的假眼。听众人齐齐倒吸凉气,又放下手,微微一笑。 “现在想来,丢一只眼睛也不怎么坏,好歹命还在呢。”他说,身子后仰,双臂搭上围栏,“我在丰原——桦太大城市的一家医院昏迷许久,前年才恢复了意识,向好心的老人家借了笔钱,搭船回了北海道。 “然而,等回家了我才了解到,在我离开的这些年里,一切都变了:我在桦太下落不明,导致名字上了阵亡名单;获悉这一消息的拙荆悲伤过度,生了一场大病……她身子本就虚弱。这么一折腾,后果是什么,你们也都瞧见了。家父嫌恶她的病容,要赶她回娘家养病,可那里早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若非我那心善的弟弟极力保她,恐怕她是等不到我回来了。 “与其寄人篱下、受人眼色,倒不如远走他乡,找个温暖的地方好生疗养——抱着这样微小的念想,我带她漂泊至此。不求其他,只愿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唉,希望她不要怨我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害她苦等这么些年、受了那么多折磨。” 这故事他只讲了一次。仅仅一周功夫,就传遍了整座小镇。其中衍生的各色版本,恰似在朴素的蛋糕胚上挤出的鲜艳奶油花。这正是他想要的。即便临着海港和爱媛首府,小地方仍是小地方,免不了对外人的过分好奇。既然早晚都要被不入流的家伙品评打探,倒不如自己先给一个虚虚实实的雏形,由得他们自行发挥。松山与仙台、旭川等地的交流并不密切,港口近海的航船大多只在濑户内海一带活动。无人能核实他口述的真伪。那是一个遥远的、脱离他们所在的渺小世界的传说。 更何况,在见到故事中另一位主角——“尾形太太”的那一刻,就算对方有再多怀疑,也会于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是完美的衣架,搭得起绫罗绸缎;也是理想的塑像,撑得住淡妆浓抹。尤其是那体态。若是寻常的山野艺伎,总会有哪里漏了破绽,泄出或多或少的“下流”。她则不然。坐姿、站相、举手投足的气韵,无一不是经过精心调训的。那是她从小所受的规矩。即便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内里化作一片虚空,仍能将这副躯壳束成端巧的型。那是男人所钟爱的风流,亦是女人所向往的娴雅。 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她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相信,她就是故事里形容的那个人。 若竹端坐客厅一隅,着一袭雪青色浴服。尾形开门时,她朝门口掉转过脸。好似一具木偶,被净琉璃演员牵动了头颈。 尾形凝视着那双幽暗的、缺乏焦点的眼,仿佛在与它们对视。 较之通常意义的目盲,她的眼底仍残留着微弱的光感。会扭过头,大约并非意识到是尾形回来,而是一时习惯的光路发生了改变。 这本应是司空见惯的光景。 他下意识摸了包里的香水,指尖触到一股凉意。 半月前的一个中午,他结完一笔生意回家,将将赶上服药的钟点。那时她还卧在榻上。这也是常有的事。他轻拍她的脸令她醒转,喂她吃下药片。正要去厨房做饭,忽觉袖口紧了一紧。他以为是袖上的纽扣被床头或抽屉的缝隙勾住,回身一搭,却碰上了她的手。 那一瞬间,他的身子僵住了——纹丝不动,连指尖都未能抬起一下。她对此毫无察觉,只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腕、翻过他的掌心,伸出手指在上面写着什么。一笔一划地。 您是哪位? 生怕他读不懂似的,她停顿一拍,换了笔画简单的措辞,用慢一些的速度重写道: 你是谁? 他看不见她的脸。从始至终,她都低着脑袋。发缝雪白,像一道天然裂痕,将一头青丝割成两股。一股泻在背上,一股漫过肩膀。那是他每日都会动手梳洗的东西,此刻却化作密实的帘幕,阻隔了由他投向她的视线。 手心泛起潮意。在她第三次准备写下什么的时候,他抽回手掌,转身走了。 其后半日,她表现得一如既往。那倏忽而至的探询,也似它出现时那般倏忽而去。许是心里装了事,那晚他睡得并不踏实,直到下半宿才有了朦胧困意。半梦半醒间,脸颊爬上一点冰凉,露水似的磨来滚去。他登时清醒过来,一把握住了——又是她的手。她以为他睡得熟了,上手去摸他的脸。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只右手放回到她身前,两臂合环,拢住她的腰腹。这样一来,她就被他锁住了。他将鼻尖埋进她的头发,感到她肩颈的肌肉绷得紧了。 应是接收到了他动作里所包含的“不得打探外貌”的暗示,抑或是另有原因,那晚过后,她中止了对他容貌的探试。他不觉得她摸到了什么有价值的。如若是,她的反应绝不会这么简单。正因如此,他愈发不敢掉以轻心。 接下来的几日,每逢出门,他都会往家具表面洒一层石灰薄粉,再将所有刀具收至屋外。不出所料。才过两日,家中各处便添了好些白花花的指痕。他对此没做任何表示,只在回家后用干布掸去屋内粉痕,并借沐浴更衣的功夫揩净她身上沾染的灰粉。如此重复十日。家里不再有新的指痕,她与他的相处也一仍其旧。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尾形蹲下身,将香水立到若竹眼前。阳光穿透瓶身,从她的嘴角拖出一尾金鱼。 “你过去中意的香水,我买回来了。”他晃晃瓶子,连带那条金鱼也跟着摆起尾来,“高兴吗?” 她既未说是,亦未说不是。这是自然的。他笑了笑,说:“也对。不打开来用,谁知道还是不是当年的气味……” 话虽如此,他却不着急开瓶。指腹抵着瓶塞来回剐蹭,像要把上面那层磨砂抛光一般。半晌,他直起身,动手掐了下她的脸蛋——刚好是由那香水所化的金鱼游过的位置,走到梳妆台前,将水晶瓶插进妆奁的空格。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他自言自语似的念着,拿起一盏洋油灯,到玄关口换上便鞋,“别乱动家里东西……我会知道的。” 尾形绕去后院,打开了仓库的门。 门是有年头的厚重木门。锁却是新锁,才换一年。钥匙只配了一把,没有备用。他随身带着,几乎从不离身。 先前撒那些石灰粉,并非担心她会寻到什么,不过是想知道她何时会放弃。真正要紧的秘密,他向来只靠自己保管,绝不与任何人分享。哪怕仅有一墙之隔,哪怕同住一个屋檐下。 仓库没设窗户,四下黑洞洞的。尾形点上洋油灯,将灯台搁在旁边的角桌。灯火一团,照出壁上悬挂的军装、墙根底的军鞋。他拿藤拍子打去上装和裤腿的落灰,从对面架子上取下一件长物什,解开包裹的油布,露出一支锃亮的枪。 他的手指掠过枪托表面微亮的木纹。动作之轻柔,如同抚摸久别重逢的恋人的手。 三八式步|枪。他于桦太冰原缴获的战利品之一,曾属于鹤见小队某个早已被遗忘了姓名的士兵,亦是出自那场黄金冒险的一件遗赠。战利品。被遗忘的前主人。遗赠。由此称之为遗物,似乎也未尝不可。 尾形在门前席地而坐,卸下枪栓。“咔擦”“咔嚓”几下,一旁的草席便排布了大大小小的零件。 正用麂皮帕子擦拭枪管,地面忽地擦过一片阴影。抬头望去,墙头落了只鹭鸶。身姿亭植,皎白胜雪。 他无声地凝望着白鹭,神态几近温柔。它并未觉察到后方的视线,只一味用长喙啄着背脊的白羽。头颈弓曲,折成一个柔软的角度。 尾形抬起手腕,拇指捺住枪管一端,以另一端瞄准白鹭。 “砰。” 扑棱棱一阵响。白鹭飞走了。尾形笑出了声,将枪管在指间轮转两圈,对着中心空洞吹了口气。他想起从镇民口中听来的,有关道后温泉的传闻:一只迷途白鹭误入泉眼,竟使得它受伤的脚爪疗愈如初。多么荒唐的故事。 “好像还没带她去过这一带的温泉……”说完,他又摇摇头,“罢了,左不过是揽客的把戏。” 药石无医的耳目感官,自不会因区区温泉便有所好转。就算确有其事,也早已错过了应当发生的时机。 无论是漂洋过海的香水、近在咫尺的温泉,还是他未曾告与她的姓名……统统错过了。 “都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还要被曾经深爱的男人当作人偶玩弄。一旦她认清楚现状,只要脑袋还正常,无疑会想方设法做个自我了断的吧。哈哈。” 他笑了两声。右侧的假眼映入不染纤尘的枪栓,被镜子般的曲面拉得歪扭狭长。 “的确令人讨厌。”他轻声道,“你若真成了一副空壳,该有多么幸运啊。” 尾形捡起草席上的零件,重新拼成一把完整的枪。架在胳膊上瞄了一阵,却怎样都不得劲。或许该打下点东西练练手的。可惜这会儿偏生没什么鸟经过。真有够败兴。 手指再一次捋过枪身。他忽然想起她的颈子。苍白,压着暗青的脉络。在太阳下会起一层薄软的绒。搭手上去,却会滑出细腻的热。 无论如何触抚、待弄,它都再平顺不过。就连脉搏跳动的节奏,都沉稳得近乎安定。 正如这枪一般。几乎贴合着他的手掌而生,没有一丝多余的扩张或避缩。 不过是由他掌握的东西。一件好用的道具。 “差不多该喂她吃药了……” 最终,他放下枪,揉着背到脑后的头发,像在劝说自己一样,“还有新到的发簪和腰带——对了。” 他摸摸额头,想到了什么,“干脆趁试衣服的机会,带她去外头转一圈好了。” 仔细算来,距上次领她外出透气,已过去一个月有余。天气溽热,又在家憋闷许久,由此冒出些奇思怪想,以致突兀向他发难,似乎也不足为异。 尾形将包好的三八式步|枪放回原位,提起洋油灯出门,最后望一眼仓库。 冷不丁地,他感到些许庆幸。庆幸这里有够暗。足以遮掩一切痕迹,不见天日。 若竹没有继续探究尾形的相貌是有其他原因的,不完全是出于尾形在动作上的威胁。 谜底(还有未来若竹在尾形眼中某些怪异行为的动机)将在以后的章节揭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二 第16章 三[番外] “呀,是人偶小姐!” 从坡上下来时,他们遇到了四五个小孩。这里的孩子不算多。正值暑夏,又是爱玩好动的年纪,往往成群结伴地活动。有时会去田畦捉几只蜻蜓蚂蚱,有时会到沙滩赶海拾贝壳,有时还会向好脾气的老人,比方说水原家的老太太,讨要些糖果玩具——自然是以帮做家务为交换的。 喊若竹的是一个系红发带的女孩,脸盘圆溜溜的。印象中是城南画报摊的小女儿。水原家的外孙月初就回父母家了。也不知这“人偶小姐”是他散播的外号,还是这群小鬼自发的叫法。 “好了好了,一边玩去……”见小孩凑过来,尾形念叨着,寻思找个由头将他们引开。他虽不讨厌孩子们无恶意的好奇心,却也不想被他们围在路上看个没完。 前面有家小吃摊。买包花林糖分出去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人偶小姐是鹤娘子吗?”买糖时,红发带女孩跟在尾形右边,大嗓门地问,“我在戏台子上看到过,白鹤一样的姐姐。” “对呀,”尾形应道,从摊主手里接过装糖的油纸包,塞了根糖棍给她,“她还会拔下自己的羽毛、做成琴弦来弹呢……” 说到后半句,他顿了一顿。 也是最近才有的事。他偶尔会撞见她虚悬着双手,摆出一副抱弹琵琶的姿态:左手按揉着不存在的弦,右手捏握着空气做的拨子,嘴巴无声地念念有词,鱼吐泡泡一般。 多半是以为他不在旁边才这样做的。面向他的时候,她总是那么乖巧又安静。就连涂红嘴唇的间隙,都不愿多抿一口。 “小心眼。” 尾形低声嘟哝着,“咔吧”将一段花林糖掰作两截,“还怕我抢你的‘琵琶’不成?当我稀罕么……” 有人在扯尾形的袖管。他原以为是讨糖的孩子,低头回望,却是若竹。 “怎么了?”话一出口,他想到有外人在看,便放柔了语气,顺势握上她拽袖子的手,“身子不舒服吗?” 她紧咬下唇,手腕僵直。低垂的头一下偏左,一忽偏右。不是摇头,像在追随着什么四处瞧。 含着糖的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带得长衣袖略微一荡。她瑟缩了肩膀,又向他贴近寸许。 他立时了然。她这般绷紧,只因无从辨清周遭这些乱窜的半人高活物究竟是人是兽,亦或是哪里来的精怪幽灵(如果她信鬼神的话)。 于是,他翻过她的手背,一根根掰出攒握的手指,在布满指甲痕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小孩子。 待他写完这三个字,她仍是一动未动。他不禁蹙眉,突然反应过来,自打搬来四国,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她手上写字。 他轻声叨咕了句“是读不出来吗”,又在她的手心写了一遍。 她依旧呆立着。须臾,她哆嗦一下嘴唇,从他掌中抽回手,像在擦拭那些无形字似的摩挲着手心。他觉察到不对劲,伸手要搭她的肩膀。却似提前料中了他的动作,她倒退两步,双手从上臂爬至腰带,最后死死揪住下腹衣襟,仿佛要将那织着绣球花的布帛撕扯揉碎。 而后,他听到了某种怪声。 起初他以为是哪个孩子吐了,想着怎么闻不到气味;直到她的身子坍缩下去、缩成小小一团,他才意识到:哦,原来是她在哭。 原来是她在哭。 他隐约听见小吃摊的主人在问什么。驻足的孩子、路人。似乎还有邻居。那些声音距他并不远。上下左右地摇,发出沙沙的响。却远不及她的哭声来得鲜明。 他该去摸摸她的头、抱她一下,就像一直以来在人前所饰演的温柔丈夫那样。然而,他只是蹲在她面前。右手顶着腮边疤痕,两眼盯着她深埋于膝的脑壳。 出门前梳好的发髻都散掉了。扇形头的玳瑁簪跌落在地,溅上了斑白的灰。 他倾身去拾那簪子。许是被簪头的反光刺到,眼前晃过一片反常的红。 小孩子。地上的发簪。拼命剐蹭的掌心。吹落的尘土。撕扯下腹的手。别到耳后的头发。小孩子。 “她还流过一个有些月份的孩子……” 回过神的时候,他听到自己说了这么一句。一句稍显久远的、曾由他人缓缓道来的话语。 “五年前,我们有过一个孩子。” 迎着众人错愕的视线,尾形小心揽过若竹,贴着她颤栗的臂膀,继续说:“临出征那会儿怀上的。大概五个月的时候,前线的噩耗传到后方。她受了刺激,就……” 他一时哽住,喉咙多出几分涩,却不全是作假。想来与她共演的戏码多了,难免入戏太深,带出一星半点的真货。 那孩子也是好命。早早变作一团死肉,还有个妈妈能为他一哭。 人群渐渐散去。有早先的故事打底,他们自然是信了尾形临时起意的说辞,甚至还有几人过来问是否需要帮忙,都被尾形一一婉拒。那红发带女孩贴着近旁墙根,一直静得出奇。待大人差不多走完,她解下头上的丝带,向若竹轻道了声“对不起”,将红发带塞给尾形,快快跑走了。 这大约是她为先前叫若竹“人偶小姐”所致的歉。尾形自不需要这东西,可又不便当着外人的面扔掉,就只好先揣着了。 “回家吧?” 他拍拍若竹的肩,在她背上写下同样的话。她没有应他,兀自伏在膝上,双手被下腹和大腿挤压,只看得见一丁点的透白指尖,活像因严寒而僵硬蜷缩的虫蛹。他没办法,只得继续坐在她身边,维持着环抱她后背的姿势,仿佛这样做了,便会令她暖化、舒展开一般。 手掌发出烧灼般的痛。他低头看到冒出指缝的扇形簪头,才想起自己已捏了发簪好久。一道红痕横亘掌心,将错综的掌纹割作两半。 他陪她在路边坐到日头西斜。那时她哭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肩膀一耷,昏睡过去。他也总算得了移动她的机会,将她抱回了家。她的手臂将下腹环得过于紧。他甚至没法替她换衣,只得任由她裹着外衣缩在被褥里。 用湿毛巾擦去她身上沾惹的灰土时,他闻到一股生涩的气味。近似雨水。 她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宿。期间有醒的时候,也只是睁着眼,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眼瞧这水米不进的架势,他不由得开始怕了,疑心她要就此绝食,于是强行架着她起来,给她灌了几口混药片的稀粥。也不知是饿得还是因为别的,她浑身无一处不是绵软的;就连支撑单薄皮肉的骨头,都显得脆了。 他想起刚回旭川时所见到的她的样子,感到胸口像被铅板压住了。隐隐发闷。 “开什么玩笑。” 盯了若竹半晌,尾形“啧”了一声,扔下这句连自己也搞不清具体意味的话,出去了。 他实际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在仓库擦了一小时的枪,还是沉不下心,便出了大门,沿日常走的坡道上上下下打转。他仍穿着家里那套黑灰条纹的浴服。手臂揣在前襟里面,袖子在两侧一前一后地甩,后身被太阳晒得发烫。路边树荫底下有个老头在吸旱烟。撞上他的目光,一张老脸堆出皱褶饱满的笑。他恍然颔首,估摸着自己是犯了烟瘾,于是到烟草店买了盒纸烟。他已经很久没想过抽烟了。 第一根烟吸到一半,他听见脚边传来细弱的叫声。嘤嘤打颤,有几分像小孩哭。低头望去,却是只瘦仃仃的猫崽。白毛底,皮上团着两三块狸花纹。它窝在地板下面。一双覆蓝膜的大眼木呆呆随着前脸转,简直像瞎了一样。 “你是饿了吗?”尾形问,又微微摇头,“若要讨食,那你可找错人了。我身上没吃的。” 他向小猫伸出手,预备逗弄它一下。未等他触及毛发,它忽然打了个喷嚏,“噗噗”咳嗽起来。 “它讨厌您手上的烟味。” 烟草店的老板娘提醒道。她出门洒扫店前空地,刚好撞见尾形与那幼猫面面相觑。 听她这样说,尾形将手收回袖管,继续在浴服里抱着臂肘抽烟。 “你养的猫?” “巷子里的野猫崽。”老板娘从木桶舀出清水,“刷”地洒在地上,“有些天没见到母猫了,也不知上哪儿疯去了……但愿别是误食了老鼠药……” 尾形轻“哦”一声,顿了一顿,随后笑了。 “原来是被抛下了……”他喃喃念道,吐出一溜苍白的烟。 猫崽低声叫着,前爪不住地扒拉木板。老板娘放下木桶,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出来,手里多了碗泡水的鲣鱼花。她揉揉小猫脑袋,将鲣鱼花递到它跟前。触到尾形的视线,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朝他略一点头,回身扫门口去了。 尾形锨灭烟卷,拄下巴看那小猫。它费力舔食着水面漂浮的鱼片,毛茸茸的脑壳几乎整个埋进碗里。耳朵竖着,屁股撅起。粗针似的尾巴梗得笔直。于它而言,仅仅是“吃饭”,就足够成为这世上最艰涩的事了。 直至门前清扫完毕,小猫仍吃个不休。老板娘回屋里看店去了。午后的街道人来人往,无人有兴致向那烟草店地板下的猫幼崽多投一眼。 尾形挪开地板前的杂物,伸手探入缝隙,捞起小猫往怀里一揣,快步走开了。 回家这一路并不好受。被陌生气息包围,又受了颠簸,小猫在衣服里翻滚得厉害,还向尾形的肚皮动过爪。沿途总能碰见行人。他不便揪它到外面,只能由着它折腾。等进门了才拿出来,却也不敢用力。它身子刚够他巴掌大,还软。使的劲多了,怕是会碎成一滩血水——他可不是希望把它变成那样才带它回来的。 若竹的状态与他离家时无甚差别。抱膝坐在铺上,靠窗,额头顶着木栅栏。穿了两天的紫阳花和服挂在身上,显得她又瘦一圈。他理了理她下垂的衣领,又戳了下她的臂弯,见她依旧没反应,就从她膝上摘下一只手,将小猫放置在大腿与腹部的间隙。 甫一松手,那猫便骨碌碌从衣襟滚落,连挠带爬地要躲去别处。被尾形逮了放回去,又挣扎着翻下身来。四五个来回过去,不知是终于耗尽了体力,亦或是总算认清了不可能逃脱魔爪的事实,它不再做无谓的抵抗,蜷卧在若竹的腰际,侧腹浅浅起伏。睡着了。 正倚在她肩头看猫,忽听有人敲门。到前院一看,原是水原家老太太过来送炸鱼饼。 “她身子还好吗?”应是听说了前两日的事,老妇特意多问一句,“我平常在家里待着,也没什么事做……” 他自是懂得她没说全的后半句意思。本想出言婉拒,话及嘴边,却拐到了另一件事。 “您养过猫么?” “猫?”老妇抬了抬描黑的眉毛,显然没料到他会聊起这个,“从前倒是照顾过两只……是捡着猫了?公的母的?多大了?” 尾形一时答不上,决定先拎那小猫出来给她瞧瞧。进到卧房,却见若竹已转过身体,背向窗口而坐。她一手拢着小猫身子,像是怕它从膝上滑坠。未梳起的黑发软软垂落,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小猫仍在酣眠。她伸手指搭上它的脊背,仿佛依循着某支无声的歌谣,一下、一下地抚着节拍。 * 照料小猫比尾形想象中还要麻烦许多。听水原老太太说,它既是睁开眼的,那便是能活的。饶是如此,让它顺利长大成型,也绝非一桩易事:每日准备绵烂的鱼糜算是最简单的;若见它落单睡着,要及时埋进炉灰,或用身体偎着、毛巾裹着,以防失温受凉;它的排泄无从自理,得拿湿布从后面轻轻地揩——有次擦拭它没反应,刚放到地上不一会儿,竟直接排了出来,还是边排边在地板上蹭屁股……那是尾形头一回生出了“由这小东西自生自灭去”的想法。 它另有个咬人指头的怪癖。说是咬,更像是含着玩。据说过早离开母亲的幼猫,会将抚养自己的人类的手指当作奶|头。 尾形不打算惯它这毛病。每当小猫凑嘴过来,他要么避开,要么将它的小脑瓜推到一边,说:“别跟我来这套,我不是你妈。” 许是出于这个缘故,比起为自己忙前顾后的尾形,它更乐意亲近若竹。吃完饭,或是从尾形的掌握中脱出,它便会爬到若竹脚边,不住地用脑壳蹭她的衣角、脚踝,发出“咪咪”的娇声。直到若竹摸索着将它捞到身上,以指尖揉皴它耳根的毛皮,它才满足合眼,张开四只短脚抱住若竹爱抚它的手,喉咙滚出“咕噜噜”的响动。 每逢这时,他余下的左眼总能从她脸上捉到些什么。有时是眉宇间一掠阴霾,有时是紧绷到略微下撇的嘴角。然而更多时候,他会从她的神态里读出一股柔和。与记忆中她对他所表露的情感十分接近,却又在某处是迥异的。这常常令他回想起外婆凝望母亲的眼神,抑或是道旁的陌生妇人怀抱婴孩的模样。他不记得母亲是否对他流露过这样一副神情。即便有,大约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想自己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对女人而言,幼子是与小猫无异的存在;如若失去一个,只要再补上一个便是。反正这世上从不缺被遗弃的猫崽,就像从不缺被抛下的孩子。 八月初的一个下午,他正拿狗尾巴草扎的蝴蝶逗她膝上的小猫玩,忽地被她拽了袖子。他停顿片刻,将草蝴蝶扔给小猫。自打那日遇上小孩,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有所表示。 他捏着被她揪住的袖管的下半部,等待她做进一步的动作。她却没了动静。云鬓低垂,遮了半张脸下去。 直至小猫将蝴蝶撕成草籽,她才缘着袖身,一寸寸挪到他的手掌。展开来,摊平。他看出来了,她是要在他手上写字。 卷。 她在他的掌心写下这个汉字,拉过他的手,摸了摸咬草茎的小猫。 まき(Maki)。 似乎是担心他不知这汉字如何读,她又用平假名写了遍读音。 他皱了皱眉。在她抽手回去之前,握住她的腕子,写:它的名字? 她点点头。 尾形松开了手。她眨了眨那双无神的眼,低下头,继续抚弄小猫。 这着实惹他发笑。她分明无法唤出那小猫的名字,也不可能听见他如何叫它,却偏要给它起名,还是个与它一点也不沾边的怪名。 “书卷、画卷、卷筒……哪有妈妈给自己孩子起这种名字的。”给它梳毛的时候,他偶尔会抱怨这么一两句,“你说是吧,小卷?” 像是回应尾形一般,小卷“喵”了一声,眯起眼,嘴巴弯出一个类似微笑的弧度。两周过去,它已长到了能吞食鸡肉的大小。眼睛上的蓝膜也完全褪去,露出清澈的琥珀金底色。 他忽然想起什么。打开衣柜翻了翻,找出那条和衣衫一并洗了的、略微掉色的红发带。他将发带绕过小卷的颈项,轻轻系上,打了个茶杯口大小的蝴蝶结。 小卷晃晃耳朵,用前爪拨了下带子,又原地转了一圈,好像对这全新的装饰很是喜欢。若竹坐在前院的藤椅上晒太阳,捻着一朵淡粉色的牵牛花。他将小卷抱到她腿上,趴在藤椅扶手,看她拈花引小卷去扑。阳光落在庭院,染了一地金黄。小卷背后的红蝴蝶飘带也浸出了亮光,一闪一闪。 “还挺合适的。” 尾形轻声说道。贴上若竹的臂弯,阖上眼。 他并未发觉自己在笑。 尾形关于“母亲和小孩”关系的推测源自《南春》本篇第四章的回忆。在他眼中,现在与小猫玩耍的若竹,就像过去拍着地板叫他“百之助”的妈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三 第17章 四(上)[番外] 一片漆黑中,他听见有谁在唤自己。 不远不近。是熟稔的声音,却也是许久未曾耳闻的声音。 “尾形先生。” 他回过头。若竹立在他身后。一身的鸦青,轮廓几乎融进了黑暗。露在外面的头脸手足白皙得过分,简直像在漂浮。 她的衣上织就了千只白鹤。仿佛眨一眨眼,就要随风飞去了。 他想出声唤她,身体却先行一步,将她拥入了怀中。他抓住她了。老早之前,他就该想到这法子。只要紧紧抱住她,她便再不会到别处去。不会飞去不知名的远方。不会无知无觉消失不见。只留在他一人身边。只属于他。 “尾形先生……” 她贴着他的脖颈,低声唤他。气息仿若徐徐降落的冰雪。 “你究竟打算,玩弄我到什么时候呢?” 他背心一颤,手脚发起冷来,忽觉她的身子烫得吓人。扳开她的肩膀一看,却见鲜烈的火早已爬满她全身。从足尖开始,一寸寸崩落成灰。 他无措地揽住她,像要挽回什么,却又理所当然一般地无济于事。她变得越来越轻,被不知从哪来的风吹得散了。 拥抱着曾经是她身体的滚烫灰烬,他突然想起旭川的雪:假若有那漫天的、停不下来的雪,一定能扑灭这火焰吧……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即将碳化的脸。她拧起血珠似的嘴唇,朝他轻轻一笑。 * 尾形睁开眼,感到心脏里的血被抽了个精光,又统统注入了酸液。 帘布滤下银红色的晨光,蒙蒙撒了一室。他仍躺在被褥里,两臂紧勒着若竹的腰。她的体温是不灼人的暖热。头发染了橙花的气味,那是他昨晚在她头颈上仔细涂的冷霜。一夜过去,还残留着浅淡的余味。 “果真是梦……”尾形低声念道,将额头抵靠在若竹后颈,缓慢吐出一口气。 仿佛被尾形的气息所激,她收敛身体,打了个微小的颤。他才发觉下方的手臂被她压得有些麻木,正准备抽回来,忽感小腹多了层黏腻的热。 他反手掀开被子。血。成片的血——直如烧红的铁,强硬地烙烫着尾形的神经。 回过神时,他已扯开了若竹的睡衣。脉搏正常。附近既无尖锐物件,肌体表面亦找不见一丝创口。应当也不是自残。 “那就是来‘那个’。”尾形捻着指尖半凝的血。较之其他可能,这个明显更加靠谱的推测令他稍稍松了口气,“可都一整年没有过了……是恢复正常了吗?” 说话时,他按上她沾血的下腹,来回摩挲着。许是内里充血的缘故,那部分的确比平时略鼓胀一些。即便他确信自己足够了解她的身体,可单单是这一层皮肉下的所在,就已经比他此前接触过的任何事物都要复杂了。 胸前的长发起伏得厉害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黏着血的身体也多出几分颤。是因为怕冷么?他刚刚思考得入神,险些忽略了她的体感。 不知为何,尾形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看下去了。 盖回薄被前,他留意到她的一只手——躲在染血污的睡衣底下,死死揪着褥垫,直似要将其抓破一般。 这并不像是忍耐疼痛,倒似在畏惧着什么。 依照水原老太太的指导,他用干净的旧衣裁了些月事布,将洗不净的血衣和被单一并扔了。早起煮生姜糖水喂她喝,入夜再灌个汤婆子,或是直接将小卷塞进她怀里。尽管要做的家事一件不少,还比往常多出了五六项,他倒不嫌麻烦。一是近来接的生意少,二是他过去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这类事的体验。坊间常言经血肮脏。几天应对下来,他也没觉得战壕里的血比她两腿间流下来的东西干净到哪去。都是从人肚子里出来的,大家一样的腥。 他本以为这些多余的活只一周便可告一段落。谁料过了十日,她身下的红仍不见消。每日的量虽比头些天要少,但依然相当可观。与此同时,她的身子肉眼可见地清减了。肌肤也时时浮着一层蜡黄。若是天再干些、风再烈些,指不定会蜕一层干皮下来。 再这么流下去,就算她哪天失血过多死了,他也丝毫不感到奇怪。 “有点难办呀……” 问完状况,桌子后面的医生叹了口气。他是若竹在松山的主治医师,颇有些资历。 “要我开几盒见效快的药,也不是不行。但西医针对这种症状的方子一向烈性,她的底子本就虚弱,这些天又放了那么多血出去。贸然用药,只怕她身体吃不消。” 尾形皱了皱眉。此言一出,多半等同于他也无计可施了。 “难道要等她自己流干了血?” “话可不能这么说,”医生圆滑地说,故意把他的嘲讽往另一方向引申,“等病人自行痊愈了,还要我们这些做大夫的干什么?” 他无视了尾形冷冰冰的眼神,打开笔记写了张便条撕下。从抽屉翻出若竹的病历,用别针将便条别在病历表上,递给尾形。 “高野明里,以前在我手下实习过一阵。”医生说,“本来已经取得了上岗资格,又改主意辞了,自己一个人跑去关东给穷人看义诊,中途还拜师学了汉医……挺有想法的一个孩子。她上个月刚回松山,开了家诊所。离这儿还不算远。” 尾形扫完便条,将病历表丢在桌上,笑:“这算什么?给自己徒弟揽生意,就拿我家太太开刀?”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医生也笑笑,“比起在城里撞大运一样地找些不知底细的‘汉医’和郎中,还是经专业人士推荐的更靠谱吧?” 他将病历往尾形面前推了推,看一眼若竹。 “拖得久了,对她身体也不好。不是吗?” * 高野医生的诊所位于一段上坡道的尽头。坡度不大。两侧多是些小型便民的澡堂、杂货铺和便当店,招牌鳞次栉比,却无拥挤的观感。中午日头足,又捱在饭点的尾巴,尾形就先带若竹进一家小料亭坐着,要了两人份的鲷鱼蒸饭。他猜若竹是喜欢吃这个的。到四国以后,只要他准备了搭配鲷鱼肉的饭菜,她就会吃得比往常多些。许是受月事影响,她近来神色郁郁。待会儿还要见生人。点些她爱吃且暖胃的,多少能提一提她的气色。 他再次拿出那张便条。它其实是一封短信。除了客套的寒暄,便是转接病人的请求,外带一个证明寄信人身份的签名章,并没有几条与高野本人相关的信息。写信的口吻透着一种有礼貌的距离感,看得出若竹的主治医生与他阔别多年的前弟子之间算不上亲密。 然而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至少无法证明他的推荐不是别有居心。若竹的身子难以调治。这是他和所有给她看诊过的医生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把‘烫手山芋’转交给关系疏离、甚至有可能是背叛过自己的前弟子,如此一来,若这病人在治疗过程中病情恶化,乃至不治身亡,便可将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哈哈,希望他不至于蠢到在打这种如意算盘吧。” 鲷鱼蒸饭上来了。他中止了对“万一出岔子该如何把那庸医折磨到生不如死”的计划构想,揭开其中一只土锅,将鱼肉从鱼骨上细细剔下,同浇了鲷鱼高汤蒸熟的米饭拌匀,而后坐到若竹一侧,将一勺吹凉的、混着大半鱼肉的蒸饭递到她嘴边。 她顺从地张口、咀嚼,表情没什么改变,却只吃下四分之一便停了。以锅子的份量换算,她才吃了不到平时饭量的一半。尾形尝了尝鲷鱼饭的味道,并没有品出哪里不对。 他犹豫片刻,拉过她的手,写道:不多吃一点吗? 她摇摇头,稍微别开了下巴。见她不愿,他也不再多问,用手巾擦去她嘴边沾到的油脂饭粒。唇上的口红变得深浅不均。他取出备用胭脂,打算帮她补好。 蘸了朱红的指腹将将触到若竹的下唇。她肩膀一僵,向后错开了些许。 尽管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无波动,她的脸却像结了一层石膏厚壳,透着一股子板硬。 少顷,她又移回原位,朝尾形的方向送了送头颈。闭上眼,表现出由他摆布的模样。 他们僵持了数秒。随后,尾形抚上她的侧脸,用拇指顶起她的下颌、固定,将指尖的红压上了她的嘴唇。 从料亭出来,再走几步便是高野诊所。诊所内面积不大,却也不似尾形初看外观时猜测的那样狭小。各处打扫得十分洁净,能闻见消毒水和肥皂的气味。除他俩以外,候诊的小走廊还排着一位老人、一名孕妇,看上去是附近的居民,衣着简朴。也难怪,建在这种地方的小诊所,多半是做那些去不起大医院的平民或老弱病患的邻里生意。 他们没有等上太久。孕妇从诊室出来时,一个穿白大褂的长发女人跟上去送她,边走边叮嘱她有关预产期的事宜。等送走那孕妇,她大踏步到尾形面前,问,“尾形遥女士和家属是吧,抱歉久等了”,接着打开诊室大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高野的实际年龄应有三十多,气质则还要显得年轻些。浏览过病历表,她带若竹进隔间做了一套检查,又向尾形详细询问了若竹的身体状况,边听边做笔记。思索一阵,她开出一张方子,嘱咐尾形到巷子口一家药材铺抓药。尾形曾参与过那家店铺的进货,知道他们家的品质不错,但他并不打算同高野提起。 “先服用一个疗程试试。房东家最近新装了电话机,和我们这儿只隔了道墙。期间如有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找我。” 说完,她在那张便条的背面写下电话号码,递还给尾形。尾形将字条在指间转了两下,往桌上轻轻一扣。 “不好意思,”他说,做出一副略带歉意的笑,“能劳烦您仔细解释一遍她这次月事异常的病因吗?” 她在开药方前便提了,“内分泌失调”“激素紊乱”。尾形自然明白这些医学用语的含义。多提这一嘴,是想就着话茬顺下去,试探高野在刚才的诊治中对若竹的身体状况究竟掌握了几成。 她照实说明了,以一种简单易懂的措辞,语气并未显得不耐,应是做惯了这样的事。而后,约莫是看他摆出的倾听姿态着实真诚,又补充道: “夏天燥热,人体内很容易淤积阴气和毒素。虽然遥太太的月事是出伏后才有的,但如果追溯起来,这异样的苗头恐怕要到更加早的时候——极有可能在七八月份就萌现了。那段时间,她可有过严重的饮食不调,或是受过什么强烈刺激吗?” 尾形略微一怔,下意识看向若竹,视线移到她的小腹。她的双手扣合在腰带底部,修剪圆润的指甲被阳光照得发白。 七八月份。强烈的刺激。他能够想到的,只有那桩“小孩子”的事了。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道。仿佛要盖住那指甲上的白色,伸手覆上她的手背。 见状,高野并未追问下去。半晌,她徐徐开口,像是对什么做一个中断。 “关于遥太太的身体,有件事,不知您是否清楚……”高野小心地说,这是她对若竹问诊以来,少有的流露出迟疑的时候,“如果两位今后想要孩子,希望会相当渺茫。” 大概是注意到尾形视线的方向,她提出了这个话题。尾形“哦”了一声,将目光从若竹身上移开,问:“因为过去滑胎的事?” “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 高野停顿几秒,眨眨眼,点了一下头。 “是的,正是因为这个。” 尾形略微收紧眉头。从高野的反应上看,她大概率对他隐瞒了什么。直接追问无疑会显得唐突。她的观察和应变能力显然也不差,倘若再这么不温不火聊下去,最后很可能一无所获。 思忖片刻,尾形继续维持着诚恳的表情,略一低头,将双手靠在桌沿,手指交叉。 他决定打感情牌套话。 凡是涉及若竹身体的事,他就没法不去谨慎对待。任何一步的行差踏错,都可能令他迄今构筑的所有假象灰飞烟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说着,他看向若竹,窗口白光将她被补好的红唇凸显得越发艳丽。 “她失去孩子的时候,最最痛苦的时候……我没能陪在她身边。好容易从战场上回来,却只能看她这样郁郁寡欢,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十件事也好,一百件事也罢。只要能让她好受些,我心甘情愿去做。” “所以,高野医生……”尾形转过头,眼里装满了提前备好的祈求,“您若有什么能让她身心有所好转的法子,请务必说给我听。” 他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和其他听过他这类说辞的人一样,高野脸上流露出了真挚的同情。 接下来,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善良医生,她会给出一些来自医学上的建议,没准还会开几张药方出来,两者多半都与她隐瞒的内容有关。其后她乐意像之前那样解释、乃至在他进一步的引导下讲明她此前未说出口的话,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倘若有所保留,他也可以根据她提供的医药信息,隐下身份去咨询其他医师或药房掌柜…… “带她去旅行,如何?” 尾形一时怔住,眨了下眼睛。右边假眼的眼皮还慢了半拍。 “以遥太太的情况,安排长途旅行肯定是过于勉强了,”高野误解了尾形表情变化的意味,解释道,“不过等这次月事调养好了,去临近几个城市走走,理应没什么大碍。不是待在室内、就是在附近沿熟悉的道路散步,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其实并不利于病患复健……” 她慎重地挑选着措辞,尽力避开这项建议所代表的另一重含义。 尾形久久没有作答。 “旅行么……” 半晌,他复念了一遍。好像这个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回应,有什么特别意义似的。 * 高野开具的方子见效很快。只服了两天药,若竹的出血量便显而易见地降了下来,也没出现副作用。搭配药方上附注的补血药材,连带她的脸色也红润许多。一疗程结束后,尾形带若竹找高野复诊,得到第二张处方,用于月事的长期调理。据高野说,坚持服药的话,她今后大概率不会再有大出血的反应,不过有时还是会流出一点,较常人会显得少且不规律。 柑橘开始转黄的时候,尾形向高野去了一通电话。起初高野以为是病情有变,得知尾形是询问自家夫人的身体是否适合泡温泉,顿时了然,向他推荐了县内几处价格适中、水质与“遥太太”体质相宜的。尾形一一记下,而后又细细问了他先前听来的外地特产,确认哪些是她可以吃的、哪些不可以,直问得高野的房东在旁边连连催促,让高野叫对面长话短说,才终于算完。 小镇早已传开了他们预备出游的消息——从尾形向镇上和港口的熟人询问外市风土开始,这就成了不可避免的走向。以至于后来逢人碰面,他就算自己不开口,十次有五次都要被问起这个话题。其中有关心若竹身体的,也有开玩笑要他带伴手礼回来的,更有甚者,还热心建议他们去某某小城、好叫那边住的亲戚设法款待。很快尾形便被扰得不胜其烦,干脆句句都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虽问了许多,但一定要去的地方,实际只有一处。再有就是松山近郊的一间温泉旅馆,作为回程最后一站,用以消解旅途的疲乏。除却方向相反的,比如宇和岛,其他就视情况而定。毕竟就算制定再详尽的行程,要是若竹状况堪忧,一切都是白搭。 然而,令尾形感到困惑的也正是若竹的态度。得知不日即将外出游玩的消息后,她只平淡地点一点头,并未有过哪怕一瞬类似欣喜、激动的反应,却也没有任何拒绝的表态。接下来的数天,她变得越发懒于动弹,不是倚着阳光渐趋稀薄的窗口发怔,就是整日整日抱着小卷亲昵。尽管她与小卷平素就十分黏糊,但这次几乎到了过分的地步。小卷也感受到了异常,一超过承受范围,便会三扭四扭从她怀里逃脱,留她一身猫毛地发一阵呆,而后抱回双膝,歪头,继续倚靠着窗栏。 他疑心她是再度抱恙,只因出门的计划已定,才不敢向他说明,就直接在她手心写字:若她感到身子不适,这次就不必出去了。读完,她过了一会儿才摇头,回写说自己身体无碍。而后,像是要证明给他看,或是心里有什么负担暂且放下了,她隔日恢复了常态,关于前几日无精打采的理由,却始终一字不提。 出发那日是个晴爽的天。尾形提一只皮箱,带若竹搭上了松山站下午的第一班列车。工作日下午,车上的乘客少。他俩所在的车厢更是空荡。除却列车员的摇铃声,便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空隆、空隆的。 若竹的位子在车窗边。她仍向着敞开的窗口,体态却与在家时不一样:一只手扣着窗沿,头颈前倾,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睁得越大,收入眼底的斑斓的光就会越多。以防她将上半身探到外头去,尾形拦护过她两次,第二次时半是威胁地在她手上写字——如果她执意要伸头出去,他就把窗户窗帘一并关上。这才令她的姿势乖稳了些。 她这副样子,让尾形想起今早抱着小卷去水原家的路上,它将前爪搭在他的小臂上,支着身体来回望,脖子几乎拧成了麻花结。那是它住进他们家以来第一次被抱到外面的大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唉……以前又不是没一起坐过火车。” 车外流进来的风吹落了若竹鬓角一绺头发。尾形正要动手替她别上,她却先一步抬起手,摸索着从发里取下一枚发夹,将松散的头发固定在头侧。 “对啊,”他反应过来,将自己额前滑落的发往后捋,“在旭川坐车那会儿,你还是个彻头彻尾的人偶呢。” 说着,他笑了笑。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那个时候——别说是松脱的头发、窗外流淌的风与光,就连他在她手上写的字,都无法渗漏到她内心的任何一处。 他都快忘记了。一年前的她,曾经是那样彻底的一具人偶。 他们先在东温市下了车。这是座三面环山的小城。虽不及松山繁华,胜在山翠水白。在旅馆休憩一阵,尾形交代老板帮找了靠谱的当地人做导游,领着若竹进山散步。这里大多是丘陵,道路并不崎岖,山林空气又极清新,即便是若竹,走起来也丝毫不觉得疲累。 行至一处小瀑布时,他们遇到几个学生在水边野炊,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芋头,热香扑鼻。听闻他俩是游客,学生们便盛了些菜肴出来,硬要他们也尝尝鲜。尾形挑着碗里的芋头和鸡肉吃了,不露痕迹地将香菇丢进草丛。若竹倒难得有了好胃口,吃光了自己那份,向学生们行礼致谢。她对瀑布格外感兴趣,特意向尾形提了近观的请求。走到不能再接近的地方,她蹲下身,将手插入凉冰冰的水里,似乎在感受激流撞击水面的震荡。手腕被裹着泡沫的波纹粼粼撞着,像要在水下融化一般。 这样在山间行走——偶尔还得人慷慨赠食,恍惚间,尾形想起了那段在北海道与阿希莉帕、杉元等人同行的日子。过去短短两年而已,却已有了隔世之感。 “杉元的话,一定回故乡找那个寡妇去了。阿希莉帕呢,应该也见到呼奇了吧?说起来,她好像也是被外婆带大的……” “算了。” 他摇摇头,笑了。捧起若竹的手,揩去上面的水珠。 “他们人在哪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月初上。他们回到旅馆。正值晚饭时间,大堂聚了不少客人。尾形不愿与这群人凑热闹,吩咐伙计准备小份膳食,送到楼上的客房。 这家店的楼梯狭窄,只够容纳两人。上到一半,尾形察觉身后有人,便拉着若竹让到靠墙一侧。那人道了声谢,碎步迈上。擦肩而过时,他闻到一股子劣质脂粉的气味。那是个三十余岁的女人。脑后盘着的厚重岛田髻摇摇欲坠,腰间打了个臃肿的太鼓结。墨绿色的衣摆极长,如不紧紧揪着,怕是会立时滑落,绊得她从台阶上跌下去。 她是一名山野艺伎。 他眼看着她赶到一间客房的门口,弹了弹拉门。门开了。一只汗毛浓密的大手将她抓进屋里。撒在地上的桔梗纹下摆像一面折扇,慢慢收拢,抽进了逐渐关合的门。 一小时前吃下的芋煮在胃里翻腾。他拽着若竹下楼,要求老板立刻给他俩换房。那名艺伎进入的客房与他们隔了一间,声音实际是传不过去的。他只是想离那间屋子远远的,越远越好。仅仅一间房的距离,都会让他忍不住想动枪。 进到新房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攥了若竹的手好久。松开时,能看到手背上通红的指痕,几乎要肿起来了。 第18章 四(下)[番外] 在东温休息半日,尾形租了驾马车,带着若竹继续向东北方去。田野和山峦越来越多,秀水绿树却渐少了。中途倒碰上一处不错的溪谷,但也只是寻常的好。踩着石头走上一圈,就令人感到腻了。 他们在一个雾霭迷蒙的上午到达了新居浜。明治以来,因了铜矿产业的兴盛,这里从农庄摇身变成了新兴市镇。空气黏潮,弥漫着淡淡的冶铜烟气。放眼望去,墙头店角都挂满了金红饰品。金龙、银云、太鼓、稻穗。影影绰绰,倒也有些雾里看花的情致。 “你们也是来看太鼓祭的?” 旅店掌柜边敲算盘边与尾形闲聊,见他点头,便照例说了些祭典事项。距太鼓祭开演只剩不到一天。他们到的有些迟,城里大半的旅舍都客满了。这家店贵虽贵,总归有不错的空房余下。这两天宿的都是村镇小店。若不好好休息,若竹的身体会吃不消。 “每年外地参加祭典的人就跟涨潮似的,拦都拦不住。”末了,掌柜又补上一句,“到时候您可得看牢尊夫人了——几天下来,总有三四户人家找不到孩子。” 尾形微笑应着,其实并未把这句叮嘱太当一回事。他是见惯风浪的人。节庆时期的新居浜再热闹,充其量是座南方小城。然而翌日中午,当尾形被外头的声浪吵得推开窗,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小瞧了这桩庆典的规模。主干道当中的行人摩肩接踵,恨不得将每一丝间隙都榨干抹净。两侧的店铺,无论是临时的还是常驻的,都被客人围得水泄不通。警察攀在梯子上吹哨,艰难地疏导人群。竹哨和铜锣足足响了一小时,才令人潮出现了可见的松动。 按往年游行的时间安排,第一场表演将在下午开幕。场面拥挤至此,尾形也无可奈何,只得将若竹打扮利索,牵着她的手出门。街上有翘首以待太鼓轿台的,也有比较历年太鼓演出质量的,还有眼馋摊贩零食的小孩,拽着父母央求新切好的栗子馅挞糕。 刚出炉的挞糕的确气味香甜,就连若竹都在摊前驻足了片刻。见她有想吃的意思,尾形就买了两块,把馅料多的那个递到她嘴边。她咬了一口,顿时被栗子泥糊了满嘴。 “哈哈,你是猫吗?”看她摸不见手帕、只得小幅度舔唇的模样,尾形笑了一声,掏出手巾帮她擦干净嘴。 “你和小卷都是,”他一边喂她吃挞糕,一边擦掉她腮边溢出的馅料,说,“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吃完挞糕,他们继续顺着人流走。空气中弥漫着炸鸡肉的油香。每个摊贩都比着嗓门吆喝,招牌一家赛一家的花哨。涌到主街的人越来越多。两人的脚步也被拖得慢下来。望着眼前密密匝匝的后脑勺,尾形难得怀念起了小镇的好。起码那里四季清静。不像这地方,处处浮着躁动的人气。 以防若竹被人群冲走,他刻意一直带她走在街道左边,方便时刻用余光瞄着。然而,像是畏惧着什么,若竹总一个劲往尾形身上贴,差不多是在推他。起初她还乖乖任由他拉手,后来干脆上另一只手去抓他的胳膊,又薄又利的指甲楔进肉里,掐得他生疼。尾形本以为是她左边有什么异样,每每投去视线,却始终一无所获。而右侧还是他的视觉死角。被她这么扒,他难以兼顾两边,屡次和行人相撞。虽说这种环境下与人磕碰是极正常的,但次数过多,难免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有被挤掉假眼的风险。 又走一会儿,她的动向有了变本加厉的态势。他忍无可忍,拽她走到摊位的间隙停下,将她握着他胳膊的手扯下去,抓起她与他相握的手,写:别捏我的胳膊。 她怔了片刻,咬咬嘴唇,知错一般地微耷脑袋。他皱了皱眉,感到自己并不喜欢她这样,却说不清缘由;想写句安抚的话,又觉刚刚实在危险,无法违心说她没做错,只好拉过她的手回到路上。 “真是麻烦。”他自顾自念叨着,挡在她身前,仍旧靠在街边,拖着她似的往前走。 主街尽头是一处宽敞的广场。望见广场的同时,另外几条街道传来了短促有力的号子声,伴着一串串铃铛脆响。直如四面八方在震动。 不多时,数座太鼓轿台从各方的街口转出。每座轿台由一百五十名壮汉扛着,两层小楼高,整个用粗实的金线扎成,被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盘踞。阳光一照,晃得人满眼生花。轿顶缚着硕大一颗红白相间的绣球,四角垂着水桶粗的象牙白流苏和拳头大小的金铃。印着家徽的彩旗悬挂在轿台正中。有的轿台只挂一家,有的挂了两三家,显然分别是新居浜各区的代表。不说其他,单看这一水儿排开的太鼓金轿,尾形便能明白新居浜的太鼓祭何以有这海潮般的观客。就气魄而言,它们几乎不输于东京鸟越祭的“千贯神轿”。 然接下来排演的节目,至少在尾形看来,颇为无趣。除却每个稍具规模的祭典都会有的“花车游行”,便是根据敲鼓节奏摇摆轿台,令太鼓台做出一些理应十分有技巧,但效果上相当笨拙的舞动。无论是轿子集体整齐的摇动,还是单轿多角度的晃摆,重复得多了,加之颜色单调刺目,难免会显得乏味。 其中最让尾形感到费解的无疑是“举轿竞赛”:各轿台的轿夫们竞相发起挑战,通过抬举自家轿子展现所谓的男子气概,大抵是边用丹田发力吼叫,边将地面跺得震颤。倘若不是周围观众都在喝彩鼓劲,尾形几乎要怀疑这里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 “难不成她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他揉着头发自言自语,“算起来,她讲的那事少说也有个十年八年了——或许还要更早些。都过去那么久了,即便这儿不再弄了,也并不奇怪……” 不管怎样,他们都在这片广场站了挺长时间。再这么耗下去,对若竹的身子也委实算不得好事。 “先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会儿,最好是有卖水的。”他伸长脖子,尽力越过其他头顶向远处望,“还好出门前给她吃过药了……” 有柔软的东西撞进了尾形怀里。 他微微低头,下巴磕上若竹的头顶。她的呼吸喷在他颈侧,热热的,和她的肩膀一样打着颤,怕冷似的。她的胸脯贴着他的,双手勾到他背后,揪紧了他肩胛处的衣服。若非刮着脖颈的睫毛还是干的,他险些以为她是伏在他肩上哭了。 “干什么?”他轻声问,“是哪里疼吗?” 说着,他想动手把问题写给她,但臂肘被箍得死紧,两手仅能够到她的腰际——显然写不出什么像样的文字。附近看客觉察到异样,开始交头接耳,侧目投来好奇的视线。以她这种抱法,他若要挣开,只得使用蛮力,可一旦这么做了,无疑会令场面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 他上下捋了捋她的后腰,努力上弯前臂,用指头戳她的胳膊,而后停顿一会儿,又轻挣两下,尝试向她传达自己希望她松手、以便写字问话的意图。她却像受激的章鱼,反而将他缠得越发紧。他又接连用其他方法重复着先前的表意,还加大了挣脱的力度。可无论他如何行动,她始终无动于衷。也不知她哪里来一股力气,竟能撑到这个份上。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万般无奈之际,他将嘴唇贴上她的耳朵,抱着一丝极微弱的、或许能传到她耳中的希望,低声威胁道: “倘若你还不告诉我,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在——” 未出口的“这里”滞在尾形舌根。铃声大噪,地面仍虚浮地颤着。那是参与“举轿竞赛”的壮丁们踏出的震动。新的游客纷至沓来,人人都想近距离一睹新居浜好男儿的风采。一个女人擦过若竹肩头,将她顶得晃了。她仍未松开胳膊,死死扒着尾形的身体。 分明是这样乱糟糟的,他却能感到她的头发丝在瑟瑟地抖。一层叠一层,擦着他脸侧的疤。活像雪天弓腰缩身的猫,小小一团,无望地依偎着他的头颈。 “你是怕我丢下你,对不对?” 他问。 她没有回应。她的身体就是最好的回应。他倾过脑袋,脸颊抵着她的头,想起她临出发前几天颓靡消沉的模样,还有不久前在熙攘街道拼命挤挨自己的反应,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来你一直在想这种事啊……” 他吻了吻她的耳朵。抬手轻抚她的腰背,像理顺动物的毛皮一般。 “你变得比从前傻了。脑子被烧出问题了?还是因为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唉,你在瞎想什么呀,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呢?” 他絮絮念着,嘴唇轻触她的发鬓、耳垂、颈窝。一遍又一遍。就像在诉说某个重复了千百次的承诺。 “要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你可是我‘没有做错’的唯一证明啊……” 他们长久地维持着这个怪异的拥抱。直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若竹才放松胳膊,一头栽进尾形怀里,任由他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头发后背,好似大哭大闹过后被父母哄睡的孩子。 她其实并没有睡着。不知是尚未彻底安心,还是残存着些许体力。当尾形准备扶她回去时,她拽了拽他的衣袖,写说想与他在外面坐会儿。刚出过那事,他摸不透她的想法,打算先顺她的意来,便在道旁找了处长凳安置她坐下,将随身带的披风盖在她身上。这一带的秋夜不算寒凉,却也比夏时要冷上几分。不在意的话,体弱者染上换季风寒也是常有的事。 她侧头靠在他肩上,手臂与他相叠。指尖在他手心上方虚悬片刻,又缩了回去。他想拉住她的手,问清楚她究竟要对他说什么,却只在空处虚虚勾了下手指。她今天已足够累了,不是身体,而是心。而他也是一样。正因如此,他无法再逼迫自己知道更多,也无法再强迫她袒露更多。 檐下灯光覆在她身上,幽幽一层,令头发和衣领折出半透明的质感。这使她像极了一个由光凝聚成的幻象,颇有些不真实。 无端地,尾形眼前再度浮现了那个黑暗中的梦。分明她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却好像随时会乘风而去——或是化成灰烬,散作一地齑粉。无论他如何抓握,都只剩一把徒劳的虚空。 他小心地向她伸出手,像要确认什么。手指的影被灯光投在她的颈项,拖出尖长的印痕。仿佛要将那淡黄的、花萼似的头颅拗折下来一般。 这时,他听到一串玲玲的响动。宛如夏夜摇着光的风铃木车,却还要清脆、悠扬得多。 装饰着谷穗花灯的轿台从街角徐缓转来。这是夜间演出的前奏。金龙被薄纱帘遮着,在晚风中若隐若现,好似游弋于云雾之间。轿台四角的铃铛被摘去半数,随轿身发出灿灿的响,恰如天际明灭的星光。一众鼓手围坐龙台,手起槌落,以沉顿的鼓声,众星拱月般烘托着台上的琴师。 那是个盲眼检校,油黑短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任凭四下嘈嘈、轿台颠簸,却连眉梢也不动一下。历经白日的热闹,街面难免浮着一层燥气。他只略略挥动三味线的拨片,登时一扫余热,直教人汗毛都竖将起来。 只听他弹上一段,尾形便反应过来,点了点若竹手掌,写:有人弹三味线。他知她还醒着,刻意余出数秒“欣赏入迷”的空白,而后和着琴曲,一拍、一拍敲在她的手心。就像“情不自禁”被那演奏打动,由此借她的手抒发感情一般。 他空下的那只手却是绷着的,揪皱了左腿的裤管。 起初,她仅稍微抬了下眼皮。随后,某一时刻,她颤了颤小指,像被透明丝线牵动了,直楞楞探出上身。双唇微启,两眼放得大了。漆黑瞳孔的深处闪烁着某种光,带了点湿润。仿若灯火的反射,但有哪里不大一样。 只一眨眼功夫,那光便溢出了若竹眼眶,顺脸庞簌簌淌落。她捂住发抖的唇,肩膀轻轻抽动。既是在哭,又像在笑。 她“听”出来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左膝上的手顿时松弛下来。倘若这趟旅行一定要有个目的,或是寻到什么价值,那便是此时此刻。 他其实不怎么相信高野那套“放松身心”的说辞——对于一个既看不见东西、也听不到声音的女人,郊游而已,又能让她舒心几分?不过这倒也给了他契机。他过去从未令她知晓他们目前的住地。即使他想,以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写了也是白搭。时至今日,与其特地用言语说明,还不如寻个不会暴露身份的巧妙法子,让她亲身感受来得更加实在。 尽管如此,他所能做的,也无非是借这不冷不热的季秋,领她到她从前常弹的祭典囃子的源地走上一遭。至于她曾向他提及的曲子来历是否属实、如今是否上演云云,则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了。 还好是让她“听”到了,不算白来一趟。 轿台渐行渐远。他也早已不再敲那囃子的节拍。若竹仍无声啜泣着。尾形握住她沾湿的手,用袖口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擦拭腮边时,他触碰到她的嘴角。微微上翘的弧线。 他怔了几秒。指尖停在原处不动。他能感到那些肌肉在做细小的拉伸、抽搐,而后多次牵结在同一个位置。像一朵奇异的花,不合时宜地生长,不合时宜地绽放。 她确实是在笑的。 “是啊……” 他也笑笑,低下头。倾身抱住她的头颈,就像拥着一朵花。 “现在你来到这儿了。高兴吧?” 再见面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 太鼓祭结束后,他们在旅店多宿一日。看出若竹存留的体力已不适合陆路颠簸,尾形便退了马车,直接买了回松山的船票。返程再次错开了峰期,是以渡轮上的乘客一如来时的少。许是累了,抑或是过了新鲜劲,这次若竹不再抻脖子张望,只在船猫来蹭食的时候打叠起精神,抱它在甲板吹了会儿海风。眼看那只壮硕的狸花窝在若竹怀里打瞌睡,尾形会忍不住拿它与小卷比对。小猫长得很快。也不知再见面时会不会变得圆胖些。 抵达港口时已是傍晚。午后天气转阴,一直没有放晴,也无下雨的迹象。天空黑洞洞的,无星亦无月。好在并不寒冷,只是空气潮暖,惹得人身上发黏。尾形原计划便是最后一站去温泉旅馆解乏。现在看来,这倒是加了另一番用处。 为免不必要的打扰,他定的是一楼角落的新婚套间。冲完凉、给自己和若竹换上客房预留的棉麻浴服,浑身清爽之余,尾形也难得上来一些乏意,点着脑壳打了个盹。下巴磕到膝盖醒来时,他下意识伸手摸枪,却抓到一卷软塌塌的玩意。那是他瞌睡前为了打发时间翻看的新人纪念册,店家留下造气氛用的。他依稀记得自己看到了第三页由某某公子手写的工整秀丽的肉麻情话——具体内容自然毫无印象,脑中只剩一团糊在木棉纸上的钢笔墨迹。 “松懈过头了。”他嘟哝一声,将纪念册扔回书架,起身环顾房间,“人呢?” 屋内不见若竹的身影。他残存的困意登时烟消云散。确认过房门上锁,他转身扯开通向室外的拉门。果不其然,若竹就在门外空地。这家温泉旅馆的地段不比市内温泉街,后院多出不少“富余”。他们房间位置太偏,面向着的不是天井的枯山水。一片荒草地而已。 她正蹲在草丛间。蒿草生得极高,几乎没过她的肩膀。纸窗透过来的光将草叶影子投在她身上,与雪白底的绀蓝秋草纹相叠,使她看上去活像蛰伏的兔子。她时而瞪大眼对着青草发呆,时而一手撑地、耸耸鼻尖,轻嗅花草的气味——偶尔会伴一两下掩着口鼻的喷嚏。从她另一只手抓着的小把花束看,这些古怪动作应是她分辨野花的法子。草地上的鲜花本就不多,她这般找法,真不知要采到猴年马月。 尾形在格子门口找了块舒服的地方坐下,屈起一条腿,手肘搭在膝盖上。他并不打算出手帮她。一是若竹并未向他求援,二是她这采花姿态委实好笑。反正人已找到,他也就不再着急。旁观她找花采花,可比读那本陈词滥调的纪念册有趣味多了。 直到野花攒足一捧,若竹才踉跄起身,解下发带,摸索着在花束上打了个歪斜的蝴蝶结。而后,仿佛感应到什么,她颤了颤脊背,倏地扭过头,正正好对着尾形的方向。拿花的手往背后一缩,好像做了错事。 见她这样,尾形有些发怔。没等他做什么,她却先向他小幅度招手,脑袋略微低垂。一副邀他过来的样子。这一连串举动令尾形颇感纳罕。他踩了双台阶上的木屐下地,径直朝她过去。还没走到若竹跟前,只听“咻”地一响:一支烟花窜上天际,噼啪爆开,碎出金灿灿的火星。感到光线变化,若竹仰头上望,身子却失去平衡,歪斜着倒下,被尾形接了个正着。他俯身捏一把她的小腿,听她倒吸凉气,心里便有了数。 “看来是抽筋了。” 说着,他将若竹打横抱到门口,抬起她的小腿搁在自己腿上垫着,一轻一重地揉。 “没事蹲着拔草玩,你是三岁小鬼吗?” 一边念叨着,他一边揉她的腿,摸到三四处秋蚊子叮的包,感到她的腿肚子抖了一下,“现在知道痒了?待会儿泡完澡,还得给你的两条肿腿上清凉油呢……” 抱怨的话没说完,她忽地把那束花竖到自己面前,遮住了脸,讨饶似的。他没好气地夺过,正要随手丢到一边,却发现她正对着他笑。 不是低垂着脸、淌着泪的半哭半笑。而是货真价实,灿烂鲜活的笑。 第二枚烟火冲上夜空。八月的烟花大会已结束许久。许是哪家人办喜事,火树银花接二连三地放。他在她眼底看见了迸开的花。碧青的、紫白的、金红的。流光溢彩。几乎要在下一刻满将出来。而她的头发仍是蓬乱的,细细黏在脸上。脖颈黑一道红一道,有汗水刷下来的沟,也有草叶刮出来的红肿。 稀疏星火间,她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谢谢你。 谢谢。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束不算好看的野花,并非她自己摘着玩,却是特意送给他的。 “谢我干什么呢?” 他喃喃念道,拨楞着打蔫的花瓣。这束花本就扎得不牢,经他一抓,更是松散成一滩。又细又软,就像女人的头发。 这算什么——谢他没扔下她?谢他带她来了四国?还是谢他照顾她这一整年?可无论哪一项,都不是为她而做。仅仅是为了达成自己的隐秘目的,他才与她朝夕相处至今。他其实并没有为她做过任何值得她这样道谢的事。 若竹早已不再写字,靠在拉门边框,睁眼向着夜幕下盛放的花球。对她而言,即便是稍纵即逝的模糊光点,大约也是渴求的、不愿错过的。 尾形从花堆里掐了朵野菊,指尖捻了一阵,轻轻插进她的鬓发。又探手进发缝摘去一片枯叶,扔掉了。 “哈哈。” 他低声笑笑,握住她膝上的手。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本章出现的新居浜三味线囃子,就是《南春》本篇若竹时常弹奏的那首曲子(被她改成了琵琶版本)。 尾形照顾若竹的目的也暴露了冰山一角呢,可能已经有细心的读者发现是什么了w 若竹“害怕被尾形丢弃”的原因,需要留到若竹视角的部分揭晓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四(下) 第19章 五[番外] “东西做好了?” 年三十当天飘了点雪。地面积了半指节的白,旋即被车辙脚印搅成坑坑洼洼的灰,踩起来有股和稀泥的恶心感。敲开乐器行大门,尾形将鞋底在玄关棕垫磨蹭一阵,这才不轻不重地踏上擦得光光的地板。北国防滑的经验,倒在这一处派上了用场。 “早完工了,正等着您来取呢。” 掌柜微笑应着,吩咐伙计进里屋取货。临近年关,店内并无其他客人。空荡荡的店铺,只吊悬一具具有弦无弦、有孔无孔的丝竹器乐,在电白的灯光下发着一层油润无生气的光。颇似一座人去楼空的标本馆。 “年底生意忙吧?” 等伙计的时候,掌柜借机攀谈起来,“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太太的身子还好吗?” “都还行。”尾形点点头,笼统应了,“听说这儿难得见一次雪……” 刚才两句问话,若要一一作答,不外乎两个“是”。半小时前,他刚结清了年内最后一单生意,拿到一笔不菲的利润。午饭时间早过。若竹在家有老太太热饭,不至于饿着。他还空着肚子,本想先买颗饭团垫一下,沿街的饭馆摊位却都关门上锁,贴着过年停业的告示。他担心琴行也要闭店,就先抄近路过来。所幸店门口“营业中”的木牌翻在外面,屋里还亮着灯。生意人守信。尾形口头讲年尾来取,他就当真开到了这时辰。 正寒暄着,伙计走过来,将一具桐木盒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台上。 “按您给的要求,我们师傅凭经验做出来了。样品找附近的检校堵耳朵试过了,没毛病,可以说是一次成了。” 掌柜小心捧出里面的东西,又捡起盒里嵌着的一支小木棍,翻转着展示给尾形看。 “不过传声效果与正常的还是稍有些差异,毕竟共鸣的腔子变了……” 说着,掌柜用拨子刮了刮弦。确如他所说,这音色与尾形记忆中的略有出入。 “就这样吧。”犹豫片刻,尾形扔下这一句。时间不早了,他不打算揪着这点计较下去,“把它装好,我付尾款给你。” 掏钱夹时,有什么从尾形的外套口袋被带落到地上。那是朵藕荷色的线绒花。尾形俯身将那花捞捡回去,听装货的伙计“噗”地憋了声笑,便抬头赏他一记冷眼。那伙计脸色微白,缩缩脖子。掌柜拿手肘戳了伙计,赔笑说了些圆场话,也就过去了。 出了乐器行,尾形又上后街去找相熟的锁匠铺。前些天他到水原家帮老太太做年末扫除,完事换衣发现少了仓库钥匙,找了两遍没见影。他估摸那小金属片十有**是在打扫时掉到榻榻米下面了。仓库里的东西不便见人,换新锁又太折腾。他记得锁匠铺还留着模具,就打算进城时顺路找那师傅配一把新钥匙。远远地,尾形望见了铺子口的告示。又是歇业。 “只能年后再说了……” 他有些懊恼地捋了捋前额的头发,朝锁匠铺踢了块黑雪,到路边仅有的一家开门的便当店买了竹筴鱼盒饭。鱼肉被炸得干硬,饭也冷了。只吃不到一半,他便将饭盒扔掉了。 往车站走不多久,迎面过来几个兵,看打扮是第十一师团的。他们都背着行李,手里提着大包小裹的年货,显然是从善通寺驻地回老家探亲的。尾形避到巷口,目送这些人笑嚷着穿过主街,无声地咧了咧嘴角。 赴旅顺作战那会儿,第七师团与第十一师团同属第三军,其中保不齐有谁认得他的脸。然而时至今日,他仍避免与军队的人打照面,也不全是出于隐匿身份的考量。 士官学校的入学资格、少尉的军衔、陆军大学的毕业证……乃至第七师团师团长的宝座。无论哪一项,都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泡影。 他究竟是从何时起沦落到这般田地的——是在旭川向上线试探中央态度的时候?是鹤见令宇佐美通过菊田向上级传递不利于他的情报的时候?还是在他彻底厌烦了鹤见的花言巧语、决意动员小队士兵发动叛变的时候? 抑或是更早更早,在他往那一锅冒着鱼眼泡的鮟鱇鱼锅里,洒下老鼠药的时候? “百之助……你要成为和你父亲一样,优秀的军官……” 他重复着母亲对他说过的唯一的期望,轻轻笑了。 到这一步,他已全然抛下了她的一切。无论是她看他的眼神、体温、心愿,还是她给予他爱的可能,统统在雪下烂成了淤泥枯骨。再无追寻的机会。 “没错。”口腔里有股腥味。他咬嚼腐肉一般地念着,像是在令自己确信什么,“是我抛下了她。” 第十一师团的军官消失在道路转角。街上空无一人。尾形出了巷口,踏着遍地雪泥,继续往车站走去。 冬季天黑得早。到家时,玫瑰紫的夜色笼着屋顶,氤氲如雾。尾形打开房门,只见两星黄光一“哧溜”往门外蹿,却是小卷。它嗅到他的气味跑过来迎他,也是借机往屋外溜,在跑出更远前,被尾形一把捞住,提起后颈皮抱进怀里。小半年过去,它已长到半大,和最早能被他一手握住的“小耗子”相比,增添了几何倍数的分量。 他点上洋油灯,将桐木盒放在玄关,扯过毛巾给小卷擦脚——它刚刚踩了外面的雪,又喜欢在若竹身上和铺盖上乱跳,须得弄干净才好。水原老太和几个孤寡老友相约一起过年,早早回去了。灶台上有她留下的荞麦生面、松山鲊和年糕,案板下压了字条,说是做多了的。他没来由想起外婆。有他寄去的那笔钱,至少二老的年糕杂煮里能多放两样配菜。许是年底了,连他也会多思这种无谓的事。 若竹坐在里屋的靠垫上,披一件梅花图案的棉袍。感应到光源,她朝他的方位抬起头,笑了。绕着粗彩线的手指略一停顿,而后与钩针编缠起来。 十一月初,从那场旅行缓过劲来,他恢复了带她到镇上散步的习惯。下午晴好时,路口树荫下会围坐一群妇人,边备冬货边拉家常。若竹留意到她们的那回,女人们正用彩线编织着新年和来年女儿节要送给自家闺女的饰品。有“小孩子”那事的前车之鉴,向她解释时,尾形仔细挑选了措辞。出乎他意料的是,待他写完,她只在原地蹙一会儿眉,便在他手上写字请求道,可否允许她向那些妇女学一学编织的手艺? 自那时起,他开始陪她在她们中间忙活。她是从如何用钩针学起的,因了眼睛的缘故,起初进展并不快。那群妇人并不嫌她,甚至说喜欢她都不为过:不仅教得极有耐性,连技术都倾囊相授了;有时还打趣他俩的关系,或是称赞他待妻子好的。大约是习惯了,如今再听这类话,尾形虽不认同,却也不似先前那般反感。于他而言,比起一小时、两小时地用假笑掩饰翻腾的情绪,这么无知觉地应付过去,未尝不是令他松一口气的。 入冬以后,若竹便回屋自学了。无人在侧,知觉集中在指尖,她的技巧进步得越发迅速。若是劲头上来,她能一口气编出四五件小玩意。绒花、发圈、手链、璎珞、丝结、指套……变着法地在她指间改头换面,竟少有重样的。他知她从前口齿伶俐,热爱音乐表演。如今她说不了话、听不见声,将万般心思倾注到丝线钩针,也是不难想象的结果。 这自是比她半年前死气沉沉的模样强出太多。然看着她在向阳处一味弄着线团,他的胸口总有哪里不对。像被猫爪子勾拖,沉甸甸地发坠。 小卷“喵呜”一声从尾形的臂弯跃下,抱着柜脚旁的线编老鼠咬玩起来。为逗它开心,若竹给它编过好几只小老鼠、小鸟,还有新项圈和脚套。可惜除了动物玩偶,其他统统不合它意。每一试戴,它就蹭蹭挠挠,尾巴尖摇得像钟摆,或原地打转,或用牙啃、用柱子磨。它似乎很不情愿被穿戴上什么,除非是那条从小系惯了的红丝带。 “真是野猫胚子。” 尾形将一只被咬到脱线的小鸟扔到房间另一头,看小卷跑过去扑,转身拉开一张抽屉,掏出兜里的线绒花放进去。 不仅是对小卷,她也给他编东西,每天塞他一件。花鸟鱼虫。猫狗水果。手链荷包。尽是些可有可无的玩意,她却乐此不疲。最初他还以为她是想借此向他传达某种讯息,写字问她什么意思,她只是笑笑,推拢他的手指覆上刚递去的编线物件,示意他收着就好。此后也并无别的表示。天长日久,他也渐渐不再好奇,配合她重复这无声的投递。直接丢掉的想法并非没有过。不过既然都是可有可无的,那找个地方收着实际也跟扔掉没差。 “等这里面的都装满了,就倒腾到手提箱里好了。”他压了压抽屉里的丝结零件,“反正没有出远门的必要……” 说到“出远门”,他的脑中闪过了五棱郭的画面。那时他虽没机会进里面实地确认,但多方证据表明,阿依努的黄金无疑就埋藏在城郭的某处。从近几年的新闻看,并无中央政府或是哪一股特定势力得到一大笔飞来横财的迹象——也许是有的,只是没放到明面上说。他现在距离情报的中枢太远了,远到连一个有把握的推测都做不出。 袖口被拽着摇了两下。尾形低头。若竹对他笑了笑,从身后摸出一串物什。用五彩线和红白丝带编织的简易御币。他记得前些天她向他讨要了彩带,原来是拿来扎这东西的。 她在他掌心写:早先水原夫人告诉我,快到新年了。我擅自做了这个。希望能给家里添点年味。 他皱了皱眉。第一反应是她又在做无用功:他不信鬼神;多年军旅,身边没几个爷们讲究这类形式,顶多是年景好时从财务处领份红包、到食堂吃碗荞麦面。或许因为花柳行当是讲究时令规矩的,或许是跟她一直以来送他的其他小物件一样,是闲极无聊的产物。无论出于哪个理由,其实都不算奇怪。 然最刺尾形的字眼,还是“家里”。读出她写的这两字的时候,他感到脊梁骨像有蚂蚁爬过,拖着令人齿酸的曳痕。 见他迟迟不接,她的笑容淡了,褪成一张略显局促、缺乏表情的脸。于是他接过御币,回写一个“好”,顺带将她滑落肩膀的棉袍扯到脖子。感受到他的回应,她脸上的肌肉松动了,牵出一副与先前相差无几的笑。 而他已将御币投入方才打开的抽屉,藉此压下了一瞬间升起的、想把这吉祥挂饰揉坏扯碎的冲动。 “我也就罢了,”他低声笑笑,背身合上抽屉,缓缓坐到地上,“怎么连你都管这儿叫‘家’?” “都是没必要的事。” 像是要令自己确信什么,他磨蹭着额头,再次念叨一遍。 * 晚饭是荞麦面配腌鲷鱼,佐以拌菠菜、烤明太子和藕片天妇罗。一盘蜜柑放在饭菜旁边,当作餐后甜点。濑户内四季都能吃上新鲜蔬果,这也是北海道没法比的。就着炭火支起被炉,只将两腿伸进去一会儿,浑身便暖透了。 小卷不爱柑橘气味,又最是怕冷,才吃过猫饭就钻到被炉下面打盹。检查过它与炭炉的间距不至点着胡子,尾形将棉被留了条透气的缝,去玄关拿了桐木盒回来,拍拍若竹的肩,牵她一起进了卧房,锁上门。那小惹事精对新事物都好奇得要命,若待会儿跳出来撒娇捣乱,搞不好会把场面弄得一团糟,因此还是有备无患的为妙。 他将桐木盒推到若竹面前,抓她的手上去摸了摸,而后翻过她的手心,写:新年礼物。 她扭过头,双眼略略瞪大。嘴唇弯了弯,随后停滞在了表示迟疑的微启。这也难怪。他虽一直照顾着她,此前却从未以礼物的名义给过她什么。而她依附他生活,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再敏感不过。但这桐木盒里面的东西太特殊,倘若不安一个郑重点的名头就给出去,只怕她会比现在更加多虑。 他想了想,又在她的手上补写:你也送我了。 她怔了怔,另一只空下的手摸着丝线绸带,破颜微笑。看来她心中所想的应是吃饭前给他的那串御币。他指的则是两个月前她送他的那束野花。仅仅是令她进一步舒心的借口,她往哪个方面想都无妨。 见她放松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触碰盒盖搭扣,打开桐木盒。 刚碰到里面的时候,她先是乍地缩了下手腕,好像被那紧绷的琴弦冰到一般。片刻后,她张开五指,再一次搭上去,小半寸、小半寸地沿着弦和琴颈的线条滑下去。双手越向两端走,她的手臂便打颤得越厉害,直至分别握住琴头、按上琴腹,才稍稍有了缓和。 她倾身抱起盒中的琵琶,仿佛从棺材里抱起自己冰冷的爱人。而后将脑袋贴在绒面底座,哭了。 尾形前倾身子,伸手搭上若竹的后心,以半抱的姿势一下接一下地轻抚着,偶尔揉揉她的发根。关于如何安抚她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他已积攒了相当的经验。落地钟的秒针走了十来圈。她终于抬起脸,左额角凹着两道鲜红的琴弦印子。他将她被泪水鼻涕黏着的头发从脸上拨棱开,掏出手巾擦干净了。她乖乖由他摆布完,然后轻轻摇头,将琴盒推开一些。 她拒绝的表态并未出乎尾形的意料。在若竹准备动手写什么之前,他将琵琶从琴盒中抱出,递入她的臂弯,接着取出嵌在边沿的细木棒塞进若竹空下的手,握着她的手指把木棒楔入琴颈与琴腹过渡区的某个特别设计的凹槽。最后,他令她的指腹缘到木棒顶端停了会儿,在她手心写:弹琴的同时咬这里。她迟缓地点点头,不太理解他的用意,但还是竖起琴颈,张嘴咬上了木棒端头。 只用拨子刮了一下弦,若竹的脸色顿时变了。她空了一秒钟的白,而后握紧拨子,嘈嘈地连扫数下。 显而易见,她是听见了——没有多余的引申义,就是单纯地,听见声音了。还是她平生最爱的琵琶的声音。 在鹤见手下做事那会儿,他曾听鹤见聊起一名德国音乐家的轶事,借了他们所在洋房中的一架钢琴当作引子:为使自己能再一次谱曲,那因病失聪的洋人将一根细木棍抵在嘴巴和钢琴之间,成功听到了琴体发出的乐声。实在是太久远又太细小的一件事了。倘若不是琢磨起了如何让若竹听到琴音的问题,他应是不会从记忆深处打捞起这样一粒砂出来。 于是他找到松山一家信得过的乐器行,托他家改造筑前琵琶的琴身,订制了一把专属她的琴。做这个的目的,其实也没什么特殊。只因看到她独自一人、无声地缠绕着手臂间的丝线,他会想起她最早恢复意识的时候,自以为背着他弹那虚空琵琶的模样。 还有更早以前——早在他们还住旭川那阵儿,她翕动着两片鲜润的唇,指间按拨的弦汨汨流出月色与飞雪。偶一抬眼,跟他对上视线,倏忽被压着绯红的眼睫盖上了。那是与他既遥远又接近的神态。 那一股子热切、近乎嘈杂的拨扫已不知不觉结束了,衔上尾巴的是带着规整调子的按宫引商。她尽管有近两年没碰过琴,可抚琴的手法丝毫不见生涩。从《平曲》《太阁记》选段到歌舞伎段子,再到长歌、白诗,她一气不歇地弹下来,水银泻地一般。大约是唱词一类的,被那双干燥、不着胭脂的嘴唇念出去。像跟什么较劲,用着力,却没发出一点声响。洋油灯里的火打了个晃。一根细长青筋浮凸在若竹手背,随按弦的牵引若隐若现。好似一条暗青的蛇,钻进钻出,咬噬着薄皮下所剩无几的血肉。 他下意识抓住那只跳着青筋的手。她误会他要夺琴,猛地将琵琶抱得紧了。外侧最细的弦扯过尾形的指腹。一串血珠落在若竹膝上。她嗅到气味,指尖一捻琴弦,浑身打了个激灵。 尾形看看划破的手,又望向若竹。她瑟缩着肩膀,四指按着染血的弦,像是要将血迹遮掩掉似的。听琴音的木棍已然从她的牙上滑脱,挂着几丝混着红色的唾液。刚才的变故有些剧烈,令木棍端头磕破了她的口腔。 他探手掐上她的后颈,把她的脑袋送到自己面前。她被这猝然的举动吓到,保护自己一般地拥紧琵琶。他没理会她徒劳的反抗,一手捏开她的下颌,将受伤的手指捅进她的嘴。 这是他替她洗漱时重复过无数遍的动作。手指沿着湿腻的腔壁滑动,被琴弦撕裂的创口也跟着发烫、发刺。触到上牙膛,她的舌头条件反射式地上顶,因他的手指挡着,简直像在舔舐。他知刚才磕碰的伤口就在他按的位置,遂将指头送得更深。她的眼角冒出了泪花。咽喉抽动两下,翻出水泡般的响动。似作呕,又如呜咽。 并不全是为了解她口腔内的伤,也不尽是要惩罚她弄伤自己。她此时此刻的反应,才是他真正想看到的。 在某一瞬间,她又一次离得他远了。不是被他抓着,而是被另一些东西——比如她过去靠她的琵琶构筑的,关于未来的一场梦。将这梦的复制品捧到她手上时,他竟差一点忘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早已被他远远扔下了。融化在肮脏的雪地,一片残影都找不见。 她不该那样忘我地弹奏他刚送的玩具,至少不该连他也排除在外。 杂着红丝的津液流到尾形的手腕。他把手指从她口中抽出来,在衣襟上揩干了。若竹则呕吐般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簌簌地掉。双手仍握着那把琵琶,像要把它就此粘在手上似的。他习惯性地将她拽进怀里,用袖口抹净她的脸。她没做任何挣扎,只虚弱地倚着他的胸口,身子发冷似的,不住地颤。他拾起褪在地上的棉袍,盖上她的脑袋,隔着薄薄一层棉花,由上至下抚弄她的头发、肩膀和脊背,仿佛在理顺一只猫的皮毛。 “你在怕我,是不是?” 他轻轻问着,嘴唇贴着她的头顶。 “你一定很想从我身边逃开,逃得远远的……可惜你做不到。” 只要他还握着她的一切,她就永远也别想做到。 当尾形看起来病好了,他的病其实还没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五 第20章 六[番外] 其后一连数日,她时时与琵琶为伴。吃饭睡觉以外,便是成日成日地弹奏。较沉迷编织那会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开窗通风时,琴声会传到外面,引得过往邻人啧啧称赞。时下闺秀皆以修习琵琶为美。松山是四国数一数二的风雅之地,脚下村镇也沾得一二风流,加之一年半载处下来,不用尾形解释,镇民自当这乐声是士族闺阁的雅趣,无一人往花街柳市的勾当上多想。 她虽弹得入迷,有了大年夜的教训,自不敢再度忽略尾形。发觉他过来,就放下琴,安静等他摆弄;或是试探着写问与他:有哪些中意的曲子想要她弹?对于这个问题,他只在最初提了句随便她,其余要么佯装不知、要么找别的事搪塞过去。以他们分别的年月,他不认为她还记得自己的喜好,但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他仍冒不起这个险。 他的预感在“小正月”过后得到了印证。事后想来,这大约是一系列荒唐事的开端。 那天午后一直下着霏霏冷雨。濑户内不比京阪,即使出了十五,到二月前人都是懒洋洋的。碰上这种天,便越发不想动弹。小卷霸占了刚熄的炉灶,躺在灰上睡成一条毛虫。尾形灌了两个汤婆子,塞一个给若竹。她正编着一块颜色鲜艳的坐垫套子,银晃晃的钩针在指间上下翻飞。他闭眼听一会儿雨点打窗,睁眼看一会儿她编套子,就着怀里汤婆子的暖意,渐渐泛起了困劲。 意识朦胧间,他听见淅淅沥沥的响动。 他缓缓睁开眼。她跪坐在他面前,左手引着琵琶颈,右手拨着四弦琴。拨弹引按间,泻出一片苍苍的月。墙颓花败,雪落鹃啼,被抛弃的贵妇在月下哀哀地泣。《平曲》的《女院出家》,正是她为他而奏的第一支曲。 不止这一首,汉诗、和歌、歌舞伎段子……乃至关东的民谣俗曲。一阕方罢,一曲又起。凡是他向她点过的,她都一一再现出来。一个音节不落,一个音符不错。随她沥沥落落地弹,那冬雨的影也蒙蒙绰绰地流。漫过她的头颈、锁骨、凸着筋络的手。像茫茫的雪。从天上慢悠悠坠落,又乘着风飞得远了。 日光射入屋内,白花花打在她身上,将她一双眸子映如点星。她穿的是件月白单衣。经阳光一照,连颈子手腕都变得不区明了。 即便是那根多余的、用以导声的细白木棒,也如同不存在了一般。 曲终。她倾身握住他的手,笑了。一时间,他以为她会开口唤一声“尾形先生”,用从前那雾也似的嗓音。而她只翻过他的掌心,写问道:这几首曲子听来,感觉如何? 有时弹完琴,她会征询他的评价。他眨了眨眼。尽管被她握着,手指尖仍有些发凉。外头刚下完雨的缘故?好像并不全是。 阳光均匀地覆在若竹脸上。她等待着他的回复,手指包裹着他的手心,仰头。嘴角抿着笑,两只眼亮晶晶的。 凝视她的神态,他不由得一怔。以往问他感想,她从未流露过这样的表情。 然而,更早更早以前——当他们于某个狂欢的寒夜,并肩行走在人头攒动的旭川街头的时候,她曾挽着他的臂膀,偏转脸颊,盈盈绽出一个笑来。 分明是不相同的两个。此时此刻,她们却重叠到了一起。 “原来如此……” 他喃喃念着,感觉喉咙像被棉花塞住了。 “你还爱着‘我’啊。” 她仍爱着他。爱着酒馆里指名要她弹奏弃妇曲目,与她谈论香烟气味、父亲和春日幻梦的“尾形上等兵”。爱着与她同样怀恋母亲,被某种无形枷锁牵引并束缚着的“花泽家私生子”。爱着背着失意醉酒的她回家,在白茫茫的雪夜亲吻她又放弃她的“尾形先生”。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向心目中的“尾形百之助”献上的爱曲。 “哈哈,这叫我怎么说啊……” 尾形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嘶哑的笑。 有那么一刻,他想埋在她的颈边,抱住她。仅仅一个拥抱,她就会明了他的全部。他迄今隐藏起的所有秘密,都将在她的怀抱中无所遁形。 最终,他只是轻拍她的手背,写:不错,是好听的曲子。 若竹稍偏过脑袋,似在琢磨他这句与往日无异的评语究竟有几分真诚。少顷,她再度扬起脸,笑微微地,如往常般写问道:有想听的曲子吗? 他回拢她展开的手掌,向她推了一推。接收到他的拒意,她垂头沉寂一会儿。他以为她放弃了,正欲起身,她忽地握紧他的手,又问:一首也没有么? 尾形停下动作,既没急着回复,也没抽出手。见他迟迟不答,她颤了颤嘴唇,率先露了怯,正要松脱腕子,他反拉着她,写问道:你有喜欢的曲子吗? 她怔了怔,迟缓地点一点头。 他顺势写道:那就弹你喜欢的给我听。 于是她重拾膝上的琵琶,略一沉吟,摇腕拨出一段《高砂》。他稍微松一口气,坐回原处,揉了揉发僵的肩颈。 过惯这种慢腾腾的日子,令他的神经都有些迟钝了。她方才的追问,于他是个恰到好处的警醒:一个对音律毫无兴趣的人,没道理会花心思搞这么一把怪琴给她。而她对他的示好已有数次。若他还不回应,无疑将进一步加重她的思虑,指不定会因此埋下什么引线。二月港口开工,届时各地会运一大批杂货过来。他可不想在忙生意的同时再经受一遍去年夏天的折腾。 * 正如尾形所预料的那样。纪元节刚过,海滨便热闹起来。港湾不间歇轮换着黑压压的航船。国货、洋货。水产、药材。茶叶、香水。第一批刚卸下,第二批紧跟着泊稳当。都是脚跟脚的功夫,容不得半点多余的喘息。船夫脚夫站着吃完剁鱼冷饭,舔干净指头上的米粒就到海堤搭板子去了。除却上岸偷鱼的船猫,也只有尾形这类“拉货的”稍显清闲。饶是如此,直到月底,他才勉强分出半日休憩,带若竹去松山做了一趟例行看诊。 “嗯——一切正常。” 高野放下听诊器。她口中的“正常”,自是与若竹的一贯状态相对应的,“照往常的方子抓药就行……对了,遥太太有花粉或灰尘的过敏史吗?” 尾形摇了摇头。那次月事异常的诊治后,若竹的病历被正式移交给了高野。她的医术毋庸置疑,到她的诊所就医还能免去大医院的繁琐手续,相关费用也低廉不少。无论动机如何,从结果上看,若竹原先的主治医师倒是做了件好事。 “马上到樱花季了。”注意到尾形问询的视线,高野笑笑,解释道,“这一带的春花开得特别旺,外溢的花粉格外浓重,不少本地人深受其扰——尤其是体质敏感的。即便是没有花粉病史的健康人,在室外受的刺激久了,也极容易染上这种麻烦病。像遥太太这类情况的……” 她的话被敲门声打断。护士进门,对高野附耳说了什么。听罢,高野向尾形抱歉一笑,道了声“请稍等”,随护士匆匆到了外面,有一阵没回来。 诊室的窗户与诊所大门同向。尾形走到窗边背靠墙,偏头往外看。高野正与两个洋人在街边说话,脸上挂着客套的笑。三人又谈了片刻,洋人将一张传单塞给高野,走了。尾形坐回若竹身边。不一会儿高野推门进来,顺手将传单扔进废纸篓。尾形瞟了一眼。那张揉皱的纸上画着一个手捧眼球的修女。品味奇怪的西洋画。 “来传教的?” “一半是。”高野揉了揉眉心,向若竹瞥去一眼,“至于另一半……您知道森先生办的那所盲校吧?松山的天主教会也有出资。约莫是盲童教育办的不错,他们最近与市政合作,打算搞些针对盲人的慈善活动,为此要调查这一带的医疗环境和盲眼居民的生活条件。都是些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这群洋人在东京就爱这么干……” 尾形点点头,说:“所以,为了尽早应付掉这些没必要的形式,您还跟他们聊了几句我家太太的事?” 高野愣了片刻,噗嗤笑了。 “当然没有,”她摇摇头,笑里颇有几分无奈,“保守病人**是医生的基本素养。在您看来,我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 尾形也笑笑。并非高野不值得信赖,而是他不会真正信赖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这自然是他不会说出口的。 “之前我说到哪儿了?对,是花粉症……” 回镇子的路上,尾形将明后天要跑的单子在脑中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又将高野讲的那些话单独拎出来反刍一阵。 高野向来话多,但多出来的部分未必没用。若竹能保住眼下的状态已属不易。多一个毛病,即便是常人眼中无损大体的,却会令她的身体承受数倍于常人的压力,也会给他多制造一个照顾她的麻烦。去年一整个春天,除却必要的看诊外出,若竹一直睡在室内,自然不必担忧外物侵扰。而今她已养成了定期在庭院晒太阳和外出散步的习惯。这既是调理身子的一环,同样是减少她胡思乱想的途径,也意味着她不可能与院子里的春日花粉脱得了干系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选这院子了……” 他抱怨似的念叨着,拨开家门前发出绿芽的花枝,开了锁。 “一定能找到有院子的”“小院有各色各样的鲜花”。若非这处长满花的院落在他耳畔勾起这两句话来,他大约是不会选这所难打理又老旧的木头房子了。 小卷翻越篱墙,慢悠悠溜达到拉门边上,被尾形一把逮过,捞进怀里挠耳朵根。如今它已长到了能随意外出的体型,天气转暖后,跑进跑出是常有的事。他正将小卷揉搓得直打呼噜,只听身后“啪”地一响。却是若竹的肩头磕上了门格。她从屋内走到他身后,脑袋倚着门框转了大半圈,而后低头,面向他的位置,嘴角弯了一弯,小心迈上半步,跪坐在他身边。 显而易见,她打算找他谈些什么,然坐了半晌,只蹙着眉头,迟迟没有动作。 他心觉奇怪,正要主动问她,她忽然伸出手去,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掌,写:水原夫人希望我到她家里去。 大约觉得这话颇有些没头没尾,她又补写道:前天来家里时,她曾对我讲,见你这几日忙,寻思着与其天天来这里,不如接我到她家看护来得方便。 写字的时候,她一直低着脑袋。因了额发垂落的关系,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注视了她几秒,他回写道:你讲的这些,她从没与我说起过。 她停顿片刻,写道:或许,她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他没立即回应,仍看着她。她也没再补充其他,只用指尖轻轻摩挲他的掌心、指节,像在等待他回复,又像对他的手生发出什么古怪兴趣。 数秒后,他将手掌从她的掌中抽离,翻过她的手心,写:先回屋吧,外面冷。 她点点头,由他引着走回卧室。小卷一路跟着他们进屋,在房间一角坐下,尾巴勾着前爪,静静望着拿起钩针做杯垫的若竹。许是过了黏母亲的年纪,它近来不怎么热衷在若竹身上打滚撒娇,但也没有远离,多是在旁边默然看她。 晚饭后,尾形去了一趟水原家,拎了半打鱿鱼干当作敲门借口试探老太太的口风,得知她确有接若竹到自己家照顾几天的意思。望着老人家院里孤零零一棵杏树影,他又一次想起高野白天的叮嘱,于是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无非是这两年日复一日的琐细之一。特意抽时间确认,并不全是他习惯使然。从理由到她本人,没什么能挑出错的。就连她踟蹰的神态,都可以用她对他的些许畏惧来解释——她做什么都是要他许可的,一向都是。她必须时刻保持一副恭顺的态度才能令这个养活她的、喜怒无常的男人待她好。这是她在这间房子里的生存之道,是连他这样的人都能想象得出的。 驱使他行动的是一种燥隐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切切实实在他体内无声地烧着。倘若不做些有的没的,他恐怕会干出另一些事来。可能是对她的,也可能是对自己的。 接下来一个月,每隔两三日,他会依约送她到水原家,带上她心爱的琴和线团。下午或傍晚去接她时,却不急着进门。或是帮打扫院门的老太太干些杂活、说一会儿话,或是倚着高处的一截废弃土墙,边吸烟边看她在院里走来走去。总之是要故意耽搁一小段时间。这么做的时候,他不会让若竹知道他已经来了,他要维持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观察她的反应;如此一来,当她暂时远离他的领地,他能借此确保她仍能被自己仅存的左眼捕捉到,哪怕只是一段不足半小时的尾声。 这类消磨大多毫无意义。至少表面上看来,她与在家里时没多少分别:不是闭在内室,就是在庭院晒太阳、弹曲子。正如幼时重复着到野地打鸟、在军队重复着保养枪械,单纯地从不远处看她,确认她与平时无异,便足以令他感到“身处轨道”的平稳。 还有的就是“新鲜”。这是他某一次从坡道上下来,渐渐向她靠近时感受到的。然而,这又是与物理上的距离无关的。他向来是与她最贴近的那一个。从清晨到深夜,她的头发、气味、肌肤、身形,无一例外都是符合他设想的、在他预料内的。而现今她身处他领地之外的地方。仍是他熟悉的环境。可离了他的指示、他领地内的规矩,她会做什么?这令他感到陌生。 有那么三五回,他曾瞧见她与附近串门的那伙小孩玩在一起。说是在“玩”,实际更像胡闹:她会编些小玩意赠与他们,小孩则肆无忌惮地将它们别在身上或扔来扔去,有时会砸中她的手臂、后背。她却从不与他们计较,脸上是一味温煦的笑,时而招手示意乱跑的孩子过来,用手绢擦去他们头脸上的泥灰。也许是能领受她与退让无异的善意,也许是受过大人的叮嘱,孩子们不敢闹得过分,会折杏花、迎春花给她,也会让她加入他们的游戏——翻花绳、躲人时的障碍物、捉迷藏时的“鬼”。她应当也只能跟他们玩这类了。 她会想起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吗?他无从得知问题的答案。大约是不会了。如果会,她一开始就能离他们远远的,或是像第一次被提及“小孩子”时那样,自顾自哭上个一天一夜。 有了亲近她的替代品、来到日思夜想的四国、住进有花的房子、再一次抚弄视若珍宝的琵琶……所有这些好处,能令她彻底忘记她失去的快乐、遭受的伤病。人类是健忘的生物。她是普通的女人。就这么简单。不是吗? “她很担心你呢……” 三月中的一个午后,他坐在水原家庭院的一隅,接过老太太递来的杏干茶,听到她叹气般地说道。 “担心我?”他向若竹投去一眼,她背对他跪在半硬的泥地,伸手摸着小孩用树枝画的图案,似乎在和他们玩“你画我猜”的游戏,“她都瞎担心什么了?” “这你可不能怪她,”老太太将新做好的海苔煎饼向他推了推,眼神竟有点责备的意味,“再怎么不想让她操多余的心,也不该连自己在外头做什么活都不让她知道吧?” 尾形放茶杯的手停顿一秒。 “她向您问了我的工作?”他不动声色地问,摸起一枚煎饼咬下去。 “问你平时怎么赚钱,什么时候回来,哪段时间忙、哪段时间清闲,在这里有无亲戚朋友照应……”每说一个疑问,老妇便敲一下膝盖,数数似的,“隔三差五问两句,得到答案后,脸色也常常跟着沉下去……为什么一点都不对她讲呢……” “哎呀!该不会……” 她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直直地望向尾形。 “你该不会是怕她当惯了小姐,觉得过平头百姓的日子掉身价吧?” 尾形沉默片刻,“呵”地笑出声。 “是有些,”他做出惭愧的表情,将手里捏得发黏的煎饼掰成两半,“毕竟此前我从没想过,两个人会一起落到这步田地……” 你们该不会不是夫妻、她该不会并非出身士族、你该不会……适才老太太低呼的一瞬,他险些以为自己的谎言要被戳破了。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但凡老太太再多想几步,他至今用童话一般的故事作引、糊在她和他身上的那层光鲜纸衣无疑会在顷刻间被撕得粉碎,露出内里丑陋不堪的血肉。 翌日他单独去了趟水原家,满面愁容地向老太太编造了一个“我家那位,病情又反复了”的借口,并谢绝了她打算动身前去探望的真诚好意。随后,他用相同的理由一一推停了往后一个月的排单。因他的业务素来无可挑剔,加之熟客均知他家夫人情况特殊,听过他的说辞,大多都爽快应下。 而剩下的便是将若竹锁在家中,细细盘问出她向外人提的一系列有关他的问题,究竟有何意图了。 她绝不是出于对他的担心才向老太太问起那些事,也并非因了一时的好奇或莽撞,否则不会刻意避开他的姓名身份,反而净是围绕着边边角角的话题打转——显而易见,她清楚直接提问前者的后果。可若纯是为了探究他的底细,又有一些是说不通的。譬如时机。在这间屋子里,她与水原太太独处的时机多不胜数,却偏偏挑在离开家门之后才发问。 又譬如她现在的应对。无论他如何软硬兼施,她始终一副沉静姿态,与以往的草木皆兵大相径庭。不惊不惧,不悲不恼。仿佛压根没半点险些触犯红线的自觉。这倒显得他像在小题大做了。 然而,她越是这样平静,越能证明一种异常——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它爬满了她的每一寸头发、手指、脚尖。那是专门与他作对的,她独一份的自以为是。 他是在为她冲澡时领悟到这一点的。恶作剧或报复一般,抑或是期待见到她有什么特别反应,他将一盆刚打上来的井水猛泼向她光裸的脊背,在她因乍寒而蜷缩起身体的同时,揪住她后脑的头发,迫使她仰面向他,又淋一瓢冷水上去。 他以为她会哆嗦着嘴唇,显出一副惨败、乞怜的鬼样。而她仅仅是用那双无光、滴着水的眸子对向他。上齿紧咬下唇,压出苍白发紫的痕迹。 在那个时刻,他明白了:如若他先一步动用暴力或类似暴力的手段,那就是他输了。这既是因她的所作所为不至被他这般对待,亦是因她以身体做了筹码。她知他不敢冒着让她一命呜呼的风险强逼于她,遂搬出这副脆弱的身子骨当作盾牌,坦然做出一派任由他摆布的假象,得意洋洋地面对他的无措。 其实她一贯如此。一个命如残烛的女人,原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到她的。 “那你过去对我的害怕,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尾形低声问道。手指紧了紧她湿冷的头发,又松开来。 “演戏耍我吗,还是演给你自己看——装得像个活人似的。很有意思,是吧?” 他必须承认,他越来越搞不懂她了。 那天往后,他不再同她写一句话,她也默契般地不去找他。一切仿佛回到了初来四国的时候,除了日日不断的琵琶和越积越多的织物。为进一步试探她的企图,他时而假装出门复工,实则是去庭院打转,借修剪花草的间隙从窗口窥视她的动向。他坚信她会是先装不下去的那个。论比拼耐性,鲜少有人能胜过他;而无论再怎么拗出一副满不在乎的面目,她总要向他低头示弱。 毕竟她只有他能依靠。在那看不见光、除琵琶以外空无一物的世界里,她只能握住他的手。别无选择。 他们闭门不出的时日渐久。附近镇民或来串门慰问,看出尾形没有留客的意思,基本都是在院门口停一下就走。有带探病礼过来的,尾形就回以多余的日用品或院里的鲜花。也不知怎的,较之去年,今年的春花开得格外浓丽。娇妍锦簇,染了妖气一般。 “哎哟……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尾形将一束白山茶交与水原太太,抬起右臂看了看。他不便留意身体右侧,经她提醒才发觉,就在紧挨胳膊肘的位置,生着两块纽扣大小的红斑。上手按一按,既不疼,也不痒。 “是不是磕到哪儿了,还是让花叶子给刮了?”老妇问,眉头微蹙,“有些花是带毒的——你家后院的夹竹桃,碰多了可了不得!” 尾形笑了笑,将卷起的衬衫袖子放下了:“没准是花粉过敏呢……” “不管是什么,多少注意着点。别仗着现在年轻,不当心身子……” 除却水原太太惯例的造访,这天上午还发生了另一件事。送走她之后,尾形就回房熬煮中午给若竹服用的汤药去了。正守着火头,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老太太去而复返,一开门,却见两个洋人站在门外。衣饰齐整,脖子下面别着一条雪白的罗马领。 “主内平安。”其中一个用流利但口音奇怪的日语说道,领口边绣着一圈精致的十字花纹,“我们是松山教会的代表,请问这里是尾形遥女士的住所吗?” 说着,他从牛皮包里取出一张对半开的公文递给尾形,上面密密麻麻一堆钢笔字,日英双语,末尾盖着松山市副议长的印章。刚看见这二人时,尾形便想起了前阵子高野提过的什么盲人调查。这份市议会的公文一拿出来,已算是坐实了他们的身份和目的。隔了这么久才找上门,理应不是高野交的底。八成是查到市郊时听说了若竹的情况。 “两位辛苦。”大略扫一眼公文内容,他点点头,做出一副老实模样,“拙荆听不见声音。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直接问我。” “抱歉,我们必须见到本人,”十字花洋人微笑说道,收起公文,“这是规定,还请您见谅。” 尾形稍稍眯起眼睛,正打算以若竹“身体不适”为理由做进一步推脱,十字花洋人却像没看见他的表情似的,继续用温和的语调说:“考虑到遥女士的身体状况,我们会以读写的方式进行沟通。请放心,这只是一个简短的‘口头’调查,不会花费您和遥女士太多时间。” 听口气,这两人今天是问定了若竹。尾形在脑中飞快过了遍令他们体面或不体面滚蛋的对策,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推拒,最终都会给这两位背靠市议会和天主教会的洋大人留下麻烦的把柄。倘若没丢军职,他斡旋的余地起码能比现在大些。真是令人厌恶。厌恶到了极点。 他回屋向若竹说明了情况——一想到打破对峙的契机竟是这种事,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莫名的闷气,下手写字的力度也比往常重了不少。他本以为若竹会表现出抗拒,谁知她只犹豫了片刻,便点了点下颌,将手搭在他肩上,示意他带自己过去。他皱眉皱得更紧了,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拉过她的手,带她走到大门边。 “你们都想知道些什么啊?” 尾形假装随口一问,观察两个洋人的反应。十字花洋人笑了笑,没说话,转而向若竹微微躬身——可她分明看不到,也不知这礼节是做给谁看。他托起若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了什么,大约是问她是否了解情况。见若竹轻轻颔首,十字花洋人向他的同伴做了个手势,后者取出黑皮册子和钢笔,随十字花洋人的口述,用不逊于他语速的手速在本子上记起了笔记。 这可能是尾形所见过的最为怪异的一场访问:十字花洋人在若竹手上写下问题,等若竹在他手上写好答复,再经十字花洋人口头转译成英语、由他作为书记员的同伴速记下来。这两年在港口转手洋货的经历令尾形认识了一些英文,但要他听懂英语母语者的常速口语就十分困难了。关于十字花洋人问了什么、若竹又答了什么,他没有半点头绪。尽管身处其间,却又与置身事外无异。 他们之间好似隔了层无形的膜。她与他是远的、碰不到的,却与那两个才认识不久的洋人更接近。仿佛海上孤岛。看似触手可及,却早被千重浪推得远去了。 被问到应是第五个问题的时候,若竹蹙了会儿眉,而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顿在十字花洋人手上写了起来。她刚写了几个字,十字花洋人便轻轻抽了口气。待她写完,他又细细端详她一阵,神情从讶异逐渐转成一种微妙的怜悯,随后望一眼尾形,叹了口气。在听记英文转述的时候,他的同伴做出了与他相差无几的反应,笔录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尾形的视线在他们三人间轮转一圈,最终落到了若竹身上。 “你刚才都问了她什么?”他低声问,提问的对象却是十字花洋人。 “致盲的原因,”十字花洋人说,“这是问卷上的必答问题……” 没等他说完,若竹拍了拍他的掌心,又在上面写了些字。十字花洋人思索片刻,回了她几句,接着向同伴摆摆手,表示这一段不用记录。 问答的最后两分钟没出现别的异样。为若竹做完例行祷告后,十字花洋人说了些月底教会活动的事,见尾形出神得厉害,便不再多言,向两人行礼道别,转身离开了。 “God bless her... if she could go to America...” 擦肩而过时,尾形听见那洋人对他的同伴低声说道。扭头望去,他们已然走得远了。 分明就在太阳底下,尾形却感到手脚寒凉,一阵阵地刺痛,活像被一把推进了冰窖。回过神时,他已拉着若竹进到屋里,站在玄关,攥着她的手。到底像这样子待了多久,他也不知道。 他抬头看向若竹。她面向一扇窗。日光透过睫毛,在她的脸颊投下鸟羽状的淡影。她看上去是那样平静,既不在意近在咫尺的他,也不在意被他捏到发红的手。他想他应该做得再狠些,狠到令她疼出眼泪,令她转过头、屈服似的面对他;然后温柔地抱住她,吻去她嘴角的泪,说着她听不到的承诺,告诉她他绝不会离开她——本应是这样的。 而他只是缓缓坐倒在凸起的地板,抬起她的手背,抵住自己的额头。 “愿主保佑,如果她能去美国”。偏偏他只听懂了这一句。偏偏是这一句。 他当然知道,如果能送她去美国,或是稍稍接近美国的地方,比如东京,她就能获得比现在优厚数倍的医疗资源。他当然也知道,他所拥有的财产、她的身体条件并不允许他们进行如此奢侈的远行。一切都无可奈何、别无他法。两年以来,他一直在用这样一套托辞来说服自己。一直都是。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确切说,是一种近似豪赌的手段:去五棱郭。 不管是十天还是半个月,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就算将这块五角星形状的地皮整个翻面,只要能将剩余的一万贯金块挖出来,让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他要的也不多。黄金海洋中的一瓢,把关东、京阪的名医请到这座南方小镇便足矣。那是他应得的报酬。他在北陲的蛮荒之地出生入死,为的不就是得到一个答案、实现一个心愿?倘若这些东西是区区黄金就能买来的,那还是他赚了。 至于若竹,以她目前恢复的程度,在他北上找寻黄金的时候,完全可以托付给那几个愿意揽事的邻居。如有必要,付些佣金也无妨,不差这一点钱。她早已恢复了意识,在附近居民的心目中也固化成一个完美的“千金小姐”,只需谨言慎行,就足以将这假身份平稳地维持下去。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会平安无虞,会安安分分地等他带着医生回来…… 会是这样吗? 一切当真会顺利至此吗? 分离的五年。他所不知道的五年。如此短暂又漫长的时日,将她熬成了一具半生不死的空壳。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可逆转的质变,究竟是从哪一年、哪一日开始的,他无从知晓——恐怕连她自己都讲不明白。 那么,他又如何能确信,在那新一段的他所不存在的日子里,她能安然无恙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呢? 说到底,他又是为了什么,才拼了命地从那辆驶向地狱的列车上赶回来的呢? “为了证明我没有做错。” 他低声重复着,就像在申明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实:“我没有错。” 二十余年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失去。无论是爱他的,还是他渴望去爱的。一次又一次,都被他亲手毁掉了。 她是唯一的例外。 “所以……” 他将她的手指抵在唇上,祈求一般地说。 “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 他们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某一时刻,她的手掌动了。他以为她要从他的掌中抽离开,近乎急迫地想抓得更紧,却令她的手直接滑脱了。她的指尖搭在他的颈上。他感到那一处的血管被她的指甲抵住,嘣嘣地跳。薄而利的指甲。只要她下狠心划下去,快速、利落地划下去,他的颈动脉就会喷出一泼滚烫的血。落在地上、纸拉门上、衣柜上。转眼就变得凉了。 她并没有这么做。手指贴着他的头颈,沙沙地移到后脑,探进他的头发。他闻见一股淡淡的皂角气味,还有少量的、新鲜的汗味。他被她倾身抱住了,抱在怀里。她将脸颊贴上他的头顶,双手摩挲着他的脊背。像母亲拥抱着孩子,又像母兽依偎着小兽。 他深陷于这片熟悉而陌生的温暖,许久没有动弹。半晌,他侧过脑袋,抵靠着她的左胸。透过衣襟、肌肤和肋骨,倾听来自心脏的搏动。仿若颤抖的雏鸟。仿若寒夜的灯烛。 怦。怦。怦。 * 次日他正式复工。养家自是顶顶要紧的。而经过那一次拥抱,他心头的负担也卸去了少许——至少她对他并非全无眷恋,不会轻易做出不利于彼此的举动。保险起见,他暂时不打算送她去水原家,也不准备请老太太帮忙陪护。让她留在家里,不与自己以外的人接触,就是对于上一次危机最恰当的补救。 “哟,尾形先生!” 三日后的一个晌午,尾形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却是与他相熟的锁匠。回家做饭来不及,他正四处找有空闲的料亭打包饭菜,无意间经过了锁匠铺。 “我要是不喊您,您是不是都把我给忘了?”锁匠笑嘻嘻道,吞一口饭团下肚,指了指店铺里面,“二月初,您向我订的那锁头还搁屋里放着呢。” 尾形这才想起,因为仓库门匙丢失的那档子事,他曾打算向那锁匠多配一把钥匙;节后联系锁匠时,才知模具被老鼠咬坏了,只得订了一个新锁。他去仓库本就是兴之所至,不急在一时。这两月杂事又多,搅得他几乎把门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当初我就劝您配两把——哪有只配一把钥匙的,要是丢了可怎么办?”打包锁头时,锁匠在柜台后面唠唠叨叨,“您瞧我说准了吧?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你如果话还是这么多,下回就去做别人生意。少跟我指手画脚。” “行行行,我不说就是……”锁匠叹了口气,将锁头递给尾形,目光停在了他的手肘,“您这胳膊肘怎么还缠上绷带了?是伤着了?” 尾形抿了抿嘴,实在懒得接锁匠话茬,拎起锁头出了门。绷带是他这两天缠上的。即便涂了常用的脱敏软膏,臂肘上的红斑也没有消减的迹象。他疑心这不是一般的花粉过敏,但若因此特意找高野开药,总觉得有些大惊小怪。若竹的下一次看诊约在月底。届时倘若还没有好转,一并让高野诊治就是。 说到高野,他再次想起了前些天十字花洋人提到的“致盲原因”。对于那两个不速之客,若竹究竟是编造了掩人耳目的假话,抑或正因面对的是陌生的外国人,才直言无讳地道出了她所经历的一部分事实。前者自然没所谓。倘若是后者,她为何从不与他说起?难不成是自觉难以启齿?可她应当也知道自己是被他买下的,后来贴身照顾,更加没什么私密可言。 又或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没必要。多次就医的经历,令她认为无需与他特别谈及这件事。然既被提了这茬,若不探寻清楚,他心里总归有一根刺。即便她讲的无益于今后的治疗,他也不情愿她有事隐瞒自己,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因了一个月的拉锯,他并未立即向她询问此事。也许今天就是合适的时机。 他在车站旁一家有年头的定食屋买了两份腌鲭鱼套餐。刚拿到手,车子便来了。晚春的太阳热烘烘烤着他的后心,空气里飘着丁香和米饭的气味。半透明的柳絮、花瓣在半空中闪闪发亮。他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日子。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种几近飘浮的轻快感一直持续到了他打开房门。 推门的瞬间,一股浓烈香气扑面而至。尾形还未彻底反应过来,眼底便闯入一片狼藉:扯开的抽屉、敞开的柜门、翻倒的盆盆罐罐……说是遭贼挨抢都不为过。他悄没声将东西放在脚边,贴墙摸到鞋柜暗格,取出备在里面的手|枪。枪口在柜门轻磕了一下。他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地抖。 这并非出于技艺的生疏。他清楚自己在怕什么。假若当真是中央的人找上门,他最挂念的反倒不是自己的性命。 借助子弹上膛的动作,他成功令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院门与房门的锁头完好,入室者应当是从窗户侵入。这不太符合军队的作风。这一带虽是熟人社会,港口却人来人往,难免会混进去两三只蛇虫鼠蚁。若只是行窃的蠡贼,这类人多半不会为难一个眼盲耳聋的女人,但如果闯进屋的是另一些穷凶极恶的货色——他已不愿再设想下去了。 尾形举枪往里屋走。正如他所料,东侧的格子窗坏了个大口子。有经验的窃贼不会犯这种错误。他感到颈后沁出了冷汗,但手依然是稳的。空气中没有血腥味,意味着屋里的人没受严重的外伤。越往前走,地上的杂物越多。铅笔、草纸、浴服,乃至亵衣和布袜。卧室的门半敞着。他在门前停了一秒,而后猛地一开到底。 空无一人。 尾形瞪着散乱着琵琶、线团和化妆品瓶罐的地板,扭头看向卧室窗户。木栅栏结构的窗框与他离开时一样结实、牢固。梳妆台歪斜的镜子映着他的脸。麻木、苍白。两只眼的瞳孔滑稽地呈现出不同的大小。他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一张脸。 砰地一声。子弹穿过了镜中男人的左眼,连带镜子也被崩下妆台,碎了一地。无数只猫一样的眼睛都在地板上盯着他。它们在笑。 鞋底透来些许湿滑。他低头望去,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小滩水上。一支水晶瓶躺在水洼边,瓶底残留着一点金。他捡起水晶瓶,翻了一下瓶签,想起这是去年他买回家却一直没动的法国香水,也是她过去惯用的、北海道香水的原版。妆奁外流落的脂粉香氛不少,进屋时又绷得太紧,以致他竟没能第一时间分辨出,它才是最重头的气味来源。 蓦地,一道冷电般的寒意窜过尾形的脊背。 他飞快地将地上、梳妆台上的化妆品扫视一遍。它们大多开着或半开着盖子,显然是被人故意拧开、打开的。这么多外开的瓶罐,却只有这一瓶香水是全部倒在地上的。毫无节制地洒了一地。连瓶盖都不知滚落到了那里。 它是被开瓶人打翻的。在极度震惊的前提下。 水晶瓶硌得尾形的手心生疼。他直起身,缓步走到客厅东侧破损的格子窗前。破口的木刺是向外的。窗下空地散落的碎木条和纸片,依稀能辨认出被身体压过的痕迹。他打开格子窗的锁,将窗户开到最大,踏上窗框跃至屋外。一串脚印从窗格碎片延伸到后院。是他熟悉的形状和间距。他完全想象得出,这串脚印的主人是以怎样狼狈的姿态从碎片上爬起,又是以怎样蹒跚的步态摸索着墙壁。一步、一步,脱离了关押她的囚笼。 他踩着她的脚步,一步接一步,就像猎人循着猎物留在雪上的足迹。 “你要去哪儿呀……”一边走着,他一边低低地念着。许是白花花的日头晒的,口渴了。他舔了舔嘴唇,感到喉咙泛出一丝咸腥的锈味。 绕到后院时,尾形嗅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停下了脚步。水晶瓶掉在地上。他没有察觉,全身都僵硬了。 本应紧闭的仓库大敞四开。头发散乱的女人跪在阴影里,怀里抱着一支三八式步|枪、一身军服。仿佛感应到光线的变化,她扭头望向尾形。 实在太暗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下周不会连更,抱歉停在这么一个缺德的地方。下期高能是一定的。 按原著的时间线,这时候金块已经被白石搬空了。所以无论尾形去是不去,都是徒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六 第21章 七[番外] 空气凝成一团灼烫的胶泥,沉甸甸地糊着尾形的肩膀、口鼻和手脚。若竹仍缩在原处,两手绞着军服袖口,将袖章纹路揉得变了形状。 忽然,她向他伸长头颈,下半张脸暴露在阳光底下,嘴唇微微抽搐。他倏然意识到某种可能,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手巾捏成一团,强行塞进她口中,接着反剪住她企图挣扎的手臂,拖着她出了仓库。 他原以为制服她会像抓一只鸟那样容易,但她反抗的气力超出了他的预想。若非中午恰好无人出门,她一路闹腾出的动静铁定会招人过来。总算推她进了卧室,他一面将她压制在地,一面手口并用将被单撕成粗条,把她的手腕绑在床头柜脚,又在嘴上勒了一道——万一她将手巾吐出、咬舌自尽,那这一顿折腾就前功尽弃了。她就此气晕也好,恨他入骨也罢。他已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要她活着。 在她脑后打完结,他虚脱似的垮下来,两手撑着墙壁和柜门。心脏咚咚撞着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能冲破胸膛迸将出来。她正被他圈在两臂当中,脑门磕着他的锁骨,呼吸喷在他的胸口,一抬头就能与他的脸对上。光线被遮挡得这样严实,她甚至连他的轮廓都不一定分辨得出。但他完全不想看到她的眼睛。无论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他都一点也不想知道。在她面向他之前,他必须离开。 屋外是一大圈她被他拖拽时留下的痕迹。手印脚印、砸窗户的板凳、碎木头碎纸、头绳,还有上下半身分家的军装和倒在草丛里的三八式步|枪。尾形实在没心思收拾,捡起军装步|枪走到仓库,将敞开的门回推一半。 门锁中央闪着一点银光,正是他年前遗失在水原家的钥匙,连把手上的划痕都分毫不差。他“哈”地笑出了声,拔出钥匙,背靠门框,缓缓坐倒在地,将怀里的枪拥得紧了。像这样抱住它,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究竟是她去水原家时发现了这把钥匙,还是因为得知了这把钥匙和仓库的存在,所以要去水原家,都已不再重要了。从这扇门打开的一刻起,他在她周围精心营造的所有伪装便已统统溃不成军。 毫无疑问,她会因此而死。绑住双手、塞住嘴巴只能暂缓一时。一旦离开他的视线,她定会想方设法自戕。就算他收起全部尖锐的、坚硬的物什,留她在一个空空荡荡、连丝线都没有一根的房间,她也能挖出一切寻死的机会,譬如咬舌、譬如撞墙,譬如更简单的——急火攻心之下病情加重,从而无药可医地断气。一心求死的人,会有一万种方法去死。没人拦得住。 在那之前,她大概会想从他那里要一个解释。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揪着头发,脑袋紧紧贴着枪管,“我这样待你,是因为我只能这样待你……这很难理解吗?” 回答他的是萧萧的风声。甚至没有鸟叫。 “对了,你想要我怎么待你呢?”他笑了笑,继续说,“永远温柔地照顾你?把你当成一个健全、完好的女人来重视?娶你当老婆?还是为了你去北海道,跋山涉水找黄金?真是抱歉啊,我一个都没做到……不,是压根没打算去做……” “是不是很失望啊?”他轻声问,耳语似的,“你心心念念的尾形先生,那么那么喜欢的尾形先生……居然是这样一个男人。 “可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就连你们一起在旭川那会儿,他都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掐死你呢……你还对他笑,还请他到家里吃饭……哈哈!笑死人了……” “所以呀,这都是你的错。” 他伸手探向虚空,好像在轻抚倾听这些话的女人的脸。语气是出奇的温柔,带着怜爱一般。 “你就不该爱这个男人——谁让你爱他呢。” 白茫茫的日光漏过尾形的指缝,落在凹凸不平的积灰地面,像一场肮脏的雪。他轻轻笑了,抱回怀里的枪,感到枪栓被晒得烫了。 “为什么非要搞清楚呢……”他喃喃念道,指甲来回刮着枪身侧面的细长凸起,“就不能这么一直过下去吗……你也想活下去的,不是吗……” 她曾是那样地怕他,也能察觉到探究他的底细会为自己招致怎样的灾祸。这足以证明她确实在乎自己那半条苟延残喘的命。若无相当程度的把握或决心,很难想象她会破釜沉舟至此。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他摸着脑门,指头在枪栓上一下一下地点,“我应该没留下过有指向性的破绽……” 好似在回应他的疑问。玎玲玲地,一阵琴音飘来。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得散了。 此时此刻,这是尾形最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他梦游般地走到门口,手里还攥着三八式步|枪和军服上衣。琴声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像一个女人在语无伦次地泣诉。进到里屋时,他看到小卷正扒着上锁的卧室门,前爪不停地抓挠。见他过来,便“咪咪”地连唤两声,求助一样,又继续刷刷刷地挠着。 “疯回来了?”他下意识嘟哝道,掏出钥匙,向小卷虚晃一下脚尖,“起来,你挡道了。” 房门刚开,小卷就一猛子扎了进去。琵琶声停了。她没松开拨子,用手背去蹭小卷贴在膝上的脑壳,另一只手捏着琵琶颈。琴上没插那根细棍,但弹不成调的原因,并不止这一个。 短袜、衣襟、袖口,拨片与琴身。到处染了斑斑点点的猩红。足底和手掌的红格外深且长。柜底下的碎镜片压在断裂的布条上,分布着细而长的暗色血痕。显而易见,她是伸脚够到了散落在地板的妆镜碎片,用它们磨断了绑缚手腕的布条,才得以脱身拿到琴的。 她没拿这些尖锐的玻璃片去割动脉,也没一头撞上墙壁或柜角。她选择捧起她的琴,用流着血的手抚出半通不通的曲调。尽管是她自己听不见的。 她始终低垂着头。发际渗出一块乌青。不知是撞出窗子时留下的,还是反抗他时磕碰到的。 被窗栅栏撕裂的日光黏在她破损的嘴角,将创口涂得黑了。 “你看看你……”尾形低声说道,声音却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真够凄惨的。” 医药箱也被若竹扒到了柜子外面,好在里头的东西一样不少。尾形将碎玻璃、乱线团扫到一边,草草拾掇出一块能下脚的空地。以防小卷在屋里乱走踩伤脚爪,他打算先放它到院子里待着。刚抱小卷走出卧室,又想起枪和军装都被自己随手放在了墙角,赶忙折返回屋。 他捡起军服上衣,目光在那只被她揉皱的袖口上停留一会儿。恍然了。 “哈哈。”他哑然失笑,“多谢你啊。” 这声道谢所包含的情感却是难得的真诚。他都快忘记了——这件被他从桦太穿到北海道的军装,原是属于一名一等兵的。 难怪她没有一死了之。难怪她只是低着脑袋对他。这场赌局是他赢了。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胜利的天平便已然向他的一侧倾斜。从今往后,他不会再错失什么,也不会再毁掉什么。他的的确确是被命运垂青的孩子。受到祝福的孩子。 “至少你有一件事说对了,勇作阁下。” 他提枪走到门口,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我得到了祝福。” 处理完若竹的伤口,尾形收拾好房间,喂她吃下热过的腌鲭鱼盒饭,然后出门给高野去了一个电话,推迟了月底的看诊。伤痕痊愈需要时间。在此之前,他要避免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快到家时,他又听见了玎玎咚咚的琴声,不由得皱眉。他记得她两手受的伤有多重,因而越发地听不下去。 一进卧室,尾形便攫住她的右腕,硬是将拨子跟弦拽开一尺有余,同时拔下导声的木棒,反手扔到身后。即使如此,她却仍不松手,兀自握得死紧。殷红的血洇透绷带,再次染上了拨片琴颈。 “这算什么?自虐吗?” 他气极反笑,故意放开手,趁她一时松懈,倏地将琵琶拨子全夺了来。她倒抽一口冷气,喉咙发出类似咕噜的呜咽,腕子顿在地板上,浑身发抖。他顺势将她拉得近了,在她的腿上写:伤好前再弹琴,我就把它扔了。这不全是气话,有一半是他的真实想法。琵琶,那该死的琵琶。令她起疑,使她生躁。若非十足了解她的客人,怎会特意买琵琶给她?他早该想到的…… 她猛地抬起头。从仓库回来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面向他。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张脸上看到恐惧。但见她瞪大了无光的眸子,鼻翼翕动,牙齿将下唇咬出了血。悲伤、愤懑,还有另一些他读不懂的感情。全部混在了一起。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原地怔住了。她一把抓住他的袖管,嘴巴张开又闭合,像要喊叫,又似在痛哭。有温热的东西渗到他的胳膊,是她手上流出的血,将白衣袖浸得通红。她一头撞在他胸前,咬住衬衫纽扣,像要从他的胸膛活生生撕下一块肉。 他觉得自己应当抱她。好歹做一点安抚的表示,聊胜于无。但他动不了。此时此刻,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可以抱住她的身体,摸一摸她的脑袋。唯独他是不能够这么做的。 他没资格这么做。在写下那句最不该写出的话语的时候,他就失去了拥抱她的资格。 她最终还是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掉。窗外日头逐渐拉长了影子。她从他的胸口直起身,随之掉落的还有那枚被她死咬的纽扣。由他替换绷带时,她表现得一如往常般乖顺,神色平静,仿佛那些发狂般的举动完全是出自尾形的幻觉。 * 他们再次回到了“不讲话”的状态。尾形不止一次地怀疑,或许这才是真正适合他们俩的相处:没有疑问,没有诉求,没有压制和对抗。周而复始的安静。周而复始的顺从。她变回了人偶,他也变回了修饰人偶的匠人。一成不变的每一天。连时间都忘记了。 那次撕扯过后,尾形换了新门锁,将琵琶收进仓库。与其说是怕若竹再用那双伤手抚琴,不如说是想规避威胁兑现的契机。事已至此,他早就没了丢弃琵琶的想法。在这循环往复的日子里,琵琶于她,不单是一味少有的调剂,更是唯一一条连结着她与患病前自己的蜘蛛丝。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若将它扯断了,他便再也抓不住她了。 然而,直到手脚上的血痂渐次脱落、露出浅粉色的痕,她也未曾向他流露过半点抚琴的意愿。钩针和线团被她推到角落,起了一层薄灰。除此之外,她一切照常。服药如常,饮食如常。于是就连她表面上的气色,都找不出任何异样了。 她愈是如此,他就愈发地不安,愈发地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经过冷战和仓库的几重教训,他已清楚威逼冷遇对她不起作用。可若贸然对她施以脉脉温情,她一定觉察得出,这是他企图软化她的某种策略——一如他在鹤见手下的逢场作戏。这类浮于表面的好意,她在风月场上想必见得多了。 “你想要我怎么办……” 尾形喃喃自语,从背后抱她。脑袋贴着她的颈窝,像要从她身上汲取一点温暖。分明是春末,他却感到一种难言说的冷。从空气侵入肌肤,再下渗到骨髓。徐徐流动,缓缓凝结。没有一丝声音。 她一向只任由他抱着,从未回应过他——或许以后也不会。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那是一个极平常的雨夜。无风。是以虽下着绵绵细雨,却不太冷,反倒有一股腻人的潮湿。他早早熄了灯,抱她侧躺在褥上。雨滴“答答”地敲打着窗棂。他将鼻尖埋进她的头发,橙花和茉莉油的气味。他一贯靠她的体温与香味入睡,近来尤甚。沉湎于这股由他亲手涂抹、来自遥远过去的香气当中,他的意识逐渐昏沉。摇摇欲坠。 就在此时,一枚暖湿的吻落上了他空荡荡的右眼。 起初,他将这触感误认作是从窗栅或屋顶滴漏的雨水。正欲起身,嘴唇却被另一双嘴唇堵住。温热、湿润的嘴唇,带着些微的咸味。雨声骤然变大。他听到自己的气息乱了,连同心跳一起。 “你在做什么?” 他问,喉咙干涩发紧。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无论她能否听见,想来都是不会答的。他伸手搭上她的腰。春雨绵密,一重接续一重,仿若千万只透明的鸟从天而降,又千万只地坠落、死去,化作水幕与苍茫的雾霭。他被水做的茧层层裹束,却并不感到寒冷——它消融在水中,消融在她雨水般的香味里。 他们在漩流的最深处拥抱彼此。在这看不见光亮、永恒安静的水下,他们只拥有彼此。 雨势渐渐小了。房檐落水的滴答声清晰可闻。若竹伏在尾形颈边,左手搭着他的头顶,右手与他的左手虚扣。他本想拉过薄被盖住她的肩膀,但被子枕头早不知被挤到了哪里,只得抽手掀起一角皱巴巴的被单,勉强裹住了她的脊背。 他有许多话想问她,手指一动,却插进了她的鬓发,从濡湿的发根到蜿蜒肩头的发尾,抚摸初春藤蔓一般。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不是今晚。她已经很累了,该是好好做一场甜梦的时候。而他的身心也早已被她带来的那场温暖的雨水洗过,留不下多余的杂念。 若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颤。他吻了吻她的耳朵,亲到一片咸涩的湿凉。 他以为是汗水,越发担心她受凉,准备到衣柜抽一条柞蚕被出来。她忽地按住他的肩膀,撑起身子面对他。一滴。两滴。微烫的泪掉在尾形脸上,顺着颧骨滑落,就像给他添了新的疤。 她张开发抖的嘴唇,缓缓地向他伸出手。 “啊……” 她只低低地发出了这一个音节。尾形怔怔地望她。他想象过她再度发声的情状,却还是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不合时宜地想,难怪她以前从未在自己面前开口说话。 她伸出去的手没有碰到他,落在褥上,将被单扯得紧了。她的身体也倒在褥上,蜷成一团,胎儿一般,又像遭受了难以忍耐的剧痛。经过两次缺氧似的喘息,她肩膀一耸,“哇”地一下,大哭出声。 他被吓得愣住了,半晌才俯身抱她,哄孩子一样地拍她的背,心里仍是一片茫然。 你怎么了?哪里疼吗? 又听她哭了一阵,他忍不住问,在她的胳膊、后背反复地写: 为什么哭? 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没有答复。她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回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把身体里的水全哭出来一样。 然后,他注意到了——即便哭成这样,她也没有一丁点依赖他的打算。就连最简单的肢体触碰,都是他单方面做出的抚慰。 她将自己的心封闭在透明的蛋壳,拒绝着他的进入。拒绝着他本身。 他不禁问道: “为什么呀?” 明明先靠过来的是你。 明明给予温暖的是你。 为什么? 为什么拒绝我? 她没有答他,依然维持着蜷缩身体的姿态。像脆弱无力的婴孩,又像在拼命保护着什么。 如此注视她一会儿,他轻轻“啊”了一声。脑门“嗡”地晕了,活像被当头打了一记重棍。 “你做这些,是为了讨好我的,”他轻声问,“对吗?” 她知道他并不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尾形先生”,也知道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夺去那根维系着她过去美梦的蛛丝。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能用来保护这段最珍贵记忆的武器,唯有这一具尚能取悦男人的肉|体。 她甚至是等到了手脚的伤口全部了愈无痕,才将这个决断付诸行动的。 一瞬间,他想起来了——在那一日演奏他们过往曲目的时候,她向他露出的笑靥。明净、甜蜜,充满了雀跃的期待。 “如果那时候,我抱住你了……”他像在说给她听,也像在说给自己,“一切会有所不同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唯一能给出答案的人,已绝无可能再回应他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世间不会再有比这更凄惨的笑,比哭还难听的笑。他抱住她的脑袋,紧紧抱着,感到喉咙都要笑出血了。 “是啊,我也和他们一样了。” 他笑够了,抚摸着她的脊背,就像理顺一只猫的毛皮: “在你的心目中,这个饲养你的男人,和那些把你变成这副德行的男人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再一次,他毁掉了她。为了活下去,为了留住她仅剩的一点灵魂,她把肉|体出卖给了他。她成了他的妓|女。只属于他的妓|女。 若竹早已停止了哭泣,呼吸匀净。晨光穿过栅栏,均匀地覆在她身上,照得她一身雪白。 她是那样的洁净、无暇,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具人偶。 下回是真的不连更了(瘫) 某部分有删减,懂的都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七 第22章 八[番外] 那天往后,又过去多久,已是尾形无法计算的。日历照旧一张张地扯,城里码头也按需一趟趟地跑,却不过是数字的累积,没半点实在的意义。每逢和工头、买家或邻居面对面,他总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一个同他们交际,言行举止与往常一般无异;另一个则在稍远的位置冷眺,仿佛随时会失去兴致,对那些聒噪的人头挨个来上一枪——倘若他拿了一把装填弹药的步|枪,他准会这么做。几乎到了深信的地步。 直至推开家门、被小径两侧的花球拥着,他才感到两爿自我渐渐合一。每走一步,都意味着他与她的接近。躯壳是无比的滞重,却又无比的轻松。她就等在屋里,安安稳稳地等他。不再远离,不会消失。静默、沉定。就连时间都停驻了,美妙得不可方物。 偶尔,她会发出一种呻|吟。从残损的声带摩擦出的,支离破碎的音色。与好听相去甚远。他却听不腻烦。早先她会咬自己手腕,藉此吞回这发烫的碎片。每到这时,他就拉过她堵嘴的手掌,与另一只腕子一同抵贴在头顶上方,锁扣一般,听她在耳边无遮无拦地叫。疼痛或是欢愉的声音。一针一针,每下都扎透他的脑袋。 空下来的时间,与其说是留白,不如说是一个延迟的缓冲。他早将琵琶归还于她,她也日日夜夜地抚弄,但已不再含着那根导声木棍,只是凭借触觉和肢体记忆引拨着弦。这对她或许是有意义的,或许没有。待她弹得够了,他会揽她入怀,吻着她的眼睛、耳朵、嘴唇……往昔日复一日地穿戴、妆饰,就像是为如今的结局特别做出的预演。 没错。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拉着她从那间布满灰尘的斗室走出来的时候,他就暗暗期待着这样一个结局。他得到她了。由身至心,她全然变成了他的所有物。停在他手中,永远不会离去。永远留在他身边,不会飞去他所不知道的远方。 他该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然而他仍忍不住好奇:被他拥抱的时候,她是否会想起那个不知所踪、叛离了她和军队的“尾形上等兵”?答案是他心知肚明的——早在她于襟替日第一次吻他时,他就该知道是什么答案。 于是他发现了,还是有一块疏漏的。在她内心的深处,总有一处净土,是他的**无从玷染的。有她过去的泪笑,过去的梦,还有干净的雪和那个他。这些他夺不走、毁不掉。他也不打算这么做。于他而言,它们是过分刺目的东西。哪怕只多看一下,都会灼伤他的眼睛。 但总有那么一刻。当她不自觉发出那种滚烫的破碎呻|吟,当她的头脑产生与他相似的空无一物的白。在那个时刻,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就连藏在她心底的“尾形先生”,都无法从他的怀抱中夺走她。 这样想的同时,他油然生出一种获胜的快感,侧头亲吻她的肩颈,缓慢而细致,描摹轮廓一般。她被他的吻惊醒,错会了意,翻身去啄他的鼻尖,伸臂攀抚他的后背。柔软得像一条乖训的蛇。 “受不了。”尾形叹了口气。咬着她的嘴唇,俯身压了下去。 樱花最盛时,庭院的花也绽开了大半,沉甸甸坠着,像要将枝子压垮一样。小卷从院里过来,总要带一身花瓣花粉,俨然一只毛扑扑的蜜蜂。尽管它已有段时日不与若竹亲昵,尾形还是会在家门口揪它的后颈皮,直至梳净毛里的尘粉残瓣,才准许它进到屋里。大约将梳毛当成了按摩爱抚,小卷对此也颇为享受,有时还会伏在尾形的膝上酣睡,喵喵讲两声梦话。 一只猫会梦到什么,会是快乐的梦吗?尾形想象不出。 “听说做父母的,都会讲几个哄小孩睡觉的故事……”他轻声道,指背捋过小卷浅浅起伏的肚皮,“想听故事吗,嗯?” 说罢,他停顿了数秒。小卷仍合着眼皮,只有尾巴尖摆动两下。尾形低声笑了,挠了挠它毛乎乎的下颌。 “那就讲《白鹤报恩》的故事,怎么样?”他问,手指绞着它颈后的红蝴蝶结,“都是动物,没准你的亲生妈妈也对你说起过……不过我要讲的这个,应该和你听过的不太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北方的岛上有一片湖滩。湖边住着一个猎人。他枪法很准,眼力也好。只要被他盯上,没有哪只鸟能逃得过他的枪口。除了水鸟,这片野地没有其他足以果腹的动物。为了填饱肚子,他不停地打鸟、捕鸟……终于有一天,猎人杀光了湖上所有的鸟。没有东西可吃,猎人很是苦恼。他只会用枪,在人类的城镇讨不到工作。他有些难过地想,冬天就快来了,到那个时候,自己一定会饿死在这里吧。 “一个寒冷的早晨,猎人不抱希望地去湖边查看设下的陷阱,发现机关竟捕到了白鹤——一只准备南迁的候鸟。 “她生得很美……脖子长长的,羽毛像雪一样白。她的脚被捕兽夹弄伤了,流出的血结成了红色的薄冰。猎人很是高兴。虽然白鹤的肉不多,也称不上好吃,但这难得的猎物足够他在凛冬到来之前坚持个两三天了。 “正当猎人打算予以白鹤最后一击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脑袋,开口说话了: “‘请放我一条生路吧!作为报答,我会成为你的妻子,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 说到这里,尾形笑了笑,从地板上拾起一片花瓣。指甲在花瓣表面刻下浅红的印痕,血迹一般。 “显然,这只会说话的白鹤拥有某种灵性,但是猎人并不信任她的承诺。他没带枪出来。一旦松开兽夹,他并无把握抓住一只会飞的鹤。 “于是猎人割下白鹤的羽翼,对她说:‘倘若你真能让我获得幸福,那就试试看吧——一只飞不上天的鸟,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白鹤变成一个女人,跟随猎人回到他的住处。得知了猎人的困窘,她拔下身上的羽毛,使用猎人母亲遗下的织机,织就了一匹又一匹的锦缎。猎人拿着锦缎进城,不仅换到了过冬的粮食,还赚取了一大笔金子……转眼间,猎人过上了富裕的日子。白鹤央求猎人归还她的翅膀,可猎人拒绝了她。尽管他的生活大大好转,他却没有幸福的感觉。他要白鹤留在他的身边,直到白鹤为他找到幸福的那一天为止。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鹤用尽了她的手段,甚至拔下翅膀的羽毛做成一把琴,希冀着用琴声讨得猎人的欢心,但猎人始终得不到满足……白鹤的羽翼毁了。她再也飞不上蓝天,飞不到她梦寐以求的南方。猎人却暗自高兴,因为这样一来,白鹤就永远不会离他而去——连翅膀都没有的鸟,还能飞去哪里呢? “后来……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尾形低头看着抻懒腰的小卷,笑,“要猜猜看吗?” 小卷晃了晃红丝带,跳下尾形的膝盖,回头望他一眼,颠颠颠走远了。尾巴甩着地上的花瓣,瓶刷成精似的。 “不猜就不猜。” 他拂去裤腿的猫毛、花瓣,仰面倒在地板上。右臂枕着后脑,左臂则搭在脸上,勉强阻挡了一些过剩的苍白日光。捻烂的花瓣汁液仍黏附着尾形的手指。他嗅了嗅指尖,闻见一股浅淡的甜腥。 “后来啊,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如此念叨时,尾形扭过头去,从胳膊底下望着屋里那抚琴的女人。 他究竟在留恋些什么?明知那一日的笑容早已不复存在,连足以悼念的灰烬都一抔不剩。 没来由地,尾形感到眼眶冒出一些酸胀。 “谁知道呢。哈哈。” * “尾形先生——有人找您!” 听见船工尾音拖长的喊话,尾形又与对面兜售锡器的俄商拉扯几句,才将钢笔往胸前口袋草草一别,沿船舷搭的木板快步下来。 临近月末,赶上春茶上市,港口的生意便愈发热闹了。趁这机会,尾形打算将月前退单的亏损抓紧找补回来,于是见缝插针多接了几单。他不敢再让若竹一人长时间留家,只得又拜托老太太上门看护。事已至此,他也不觉得现在的她能惹出什么祸端。但许是习惯了,他心里总吊着块石头,久久落不到地面。 “您越来越像这边的人了。”见尾形下了船,那船工笑嘻嘻道,将烟头掸进水里,边走边与他说话。 “怎么讲?” “谈天的手势、口音、抽的卷烟——还有这一块。” 尾形顺船工手指的方向摸了摸后颈,碰到一处蚊子包大小的硬块。今天太阳足,汗水将衬衫领打得透湿,是以连那船工都能看到这新长的红斑。 “你们松山人都对花粉过敏么?”他用手巾擦去耳后的汗水,顺便提了提领口,将红斑盖得严了。 “嘿,您可真会开玩笑……”船工又点了根烟,向尾形亮了下手腕,那里生了两处红疮,“这鬼地方湿得很。干咱们这行的又离不开水,特容易长这种烂玩意。” 这两块疮斑实际与尾形颈上、臂肘绷带下的红斑不大一样,但尾形并不打算继续这个有点恶心的话题。 “到底谁要找我?” “哈哈,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水原老太托我向您递个信儿:有两位军爷打北海道那边过来,说是您的战友。”船工挥舞着烟卷,烟灰在指间乱飞,浑未觉察尾形滞住的脚步,“哎对了,我记得您就是从北海道搬来的吧——还是仙台?” 尾形没答话。他也想拿烟出来抽,伸手进衣兜,却连烟盒带纸烟都捏作一团。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以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来都来了——就让我去会会吧。” 刚到家门口,尾形便听见屋里两个极耳熟的男声此起彼伏,其中杂着老太太带笑意的应和。他无声地推门进去,把门口|射入的光一并堵上。水原太太“呀”了一声,笑眯眯埋怨他怎么才回来,他用带笑的脸和话语应着,不笑的左眼越过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与客厅并排坐的两人对了个正着。 “好久不见啊,月岛军曹,还有鲤登少尉……”他咧了咧嘴角,感到牙尖刮过了舌头,“啊,失敬。现在该称呼您为中尉了吧?” 穿着崭新肋骨服的鲤登双眉微竖,浓重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墨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知好歹啊,尾形百之助……” “鲤登中尉,”月岛开口道,暂时中断了二人剑拔弩张的苗头,“尾形应是刚忙完工作回来,您多担待一下。” “真像这位月岛小哥说的,一见面就要吵上了。”水原太太笑了笑,也跟着打圆场,“他们两位提了水果来,我放在厨房了。” “太客气了,”尾形点点头,做出一副温善的笑脸,换下鞋子,“人来了就好,带什么礼呀。” 放皮鞋的时候,他顺手摸了下鞋柜旁装枪的暗格。里面是空的。 手心渗出了冷汗。尾形借摆正鞋子的姿势调整呼吸,直起身,维持着方才的笑脸走出玄关。不出他所料,若竹就坐在鲤登对面,身上仍是他临走时给她换的丝绢浴服,肩头象征性披一条紫藤花外褂,盖住光裸的脚。她没回内室,这是理所当然的。倘若她不与鲤登、月岛同处一室,他们此番过来就失去了一个最大效力——直接威胁他的效力。 他忽然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三年前的冬天,他与二阶堂兄弟中的一个就是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小樽的克坦,卸了一条三十年式步|枪的枪栓,以阿希莉帕的呼奇和屋里另一个阿依努女孩为要挟,从而迫使谷垣对他们乖乖就范。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能有和谷垣立场调换的一天。 好在目前鲤登和月岛只是老实地坐在客位。许是碍于老太太在场,他们似乎没有进一步靠近若竹的打算。 “水原太太,”尾形走到若竹身边,握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掌心比早晨略热,“劳烦您带小遥去您那边坐会儿吧。今天气温高,家里通风条件不好。我怕她受不了。” 说着,他准备拉若竹起来,忽感手腕一坠。低头望去,只见她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腕上,仰面对他,眼底一片漆黑。似恳求一般。 她难得少有对他表露一次情绪,却是在这样的时机。 好死不死地,他听到月岛在一旁平平地说:“看来小遥太太更希望留在你身边啊,尾形。” 送走了水原老太太,尾形将院门家门都上了锁,坐回若竹身边。窗外的蟪蛄吱吱地叫。老太太泡的樱花茶早已冷透,无人有心思动身续水。 他侧目看向若竹。她的后背挺得笔直,双手紧扣在膝上。缺乏焦点的眼睛朝向对面两人,嘴唇微抿,颧骨罩上一层病态的红。家里头回来了生人,她遭受的压力只会比平常更重。他伸手搭上她的手背,握得紧了。现在他送不走她,至少要握住她的手,传递一点温度给她。 一片沉寂中,鲤登率先开口,以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口吻: “两年不见,我还以为中央的山猫上哪儿混去了。躲在这种地方,连假名都懒得编一个——有够瞧不起人啊。” “鲤登中尉……” 鲤登明显早就对在乡下老妇面前假扮尾形的“战友”感到不耐烦了。月岛打算缓和两句,但已经晚了。尾形撩起额发,微微一笑。 “继承鹤见中尉衣钵的感觉如何呀,鲤登中尉大人?”他睨视鲤登和他身上的肋骨服,肚子里的火腾腾上窜,“他留下的一地烂摊子可不好收拾吧。” “尾形,注意你的……” “您千里迢迢来四国一趟,是观光散心,”他无视月岛警告的眼色,越说越快,“还是到第十一师团求爷爷告奶奶,恳请列位叔叔伯伯帮您在中央面前美言几句,好放你们这伙叛乱分子一条生路?” 鲤登黝黑的面皮几乎烧成了炭:“尾形你这挨千刀的混蛋!信不信我……” “尾形,”月岛无奈地瞥了鲤登一眼,再度看向尾形,语气冷淡地说,“看来你并没有明白自己的立场。” “你指的是什么立场啊,月岛军曹?”尾形转向月岛,面不改色地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你和鲤登中尉的下属了,还有什么需要对二位毕恭毕敬的义务吗?” 他故意选择了“不是下属”而非“不在军中”的措辞。月岛皱了皱眉,与冷静下来的鲤登对视一眼,显然都接收到了这番话背后暗藏的不确定信息。 看鲤登恼羞成怒的样子,他刚才对二人来四国动机的推测十有**是中了。鹤见失踪后,作为他曾经的亲信和继任者,月岛和鲤登在军中的处境想必十分难过,若只为确认一个叛徒兼中央细作的生死就远赴四国,未免太小题大做了。而鉴于他俩约他见面的方式还算客气——不是绑了若竹也不是半道劫他,足以证明他们对他或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有所忌惮。 既然如此,在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家、又被缴了械的前提下,他决定先狐假虎威一把。自然,他并不指望能用区区言语就把这两个狠角色逼退,但他必须要营造出一种双方在平等对话、甚至自己稍高一筹的气场。 “濑原遥。” 听到月岛说出这个名字,尾形面色如常,握着若竹手掌的右手却是一紧。而月岛就像没看见他的异样,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 “曾用艺名若竹。旭川本地人,濑原京太或间宫鸢一郎之女。明治二十九年入娼籍,明治四十一年落籍。落籍前曾身患无名重病,眼不能视、耳不能闻。买走她的人是前第七师团军人,第七师团前师团长花泽幸次郎之子,尾形百之助。明治四十一年秋,第七师团于函馆港口的驻地军官目击到疑似二人的男女在附近徘徊。港口的地下线人曾向男方透露如何在本州换乘船至四国的最优航路——因男方右眼目盲、女方格外孱弱,他对这次交易印象深刻。” 尾形紧盯着月岛,眼角绷得细长。 “六年前,我奉鹤见中尉之命调查过濑原遥这个人,以及你们二人的关系。”月岛说,依然是没有起伏的语气,“如今看来,至少后者是被你刻意掩饰过的。” “那又如何?”尾形道,有意用了嘲讽的语气,“终于反应过来我当初是在愚弄你们,所以准备秋后算账了?” “我只是很好奇,”月岛平静地说,“如果仅仅将她视作一个掩护用的道具,你在她身上投入的成本,未免太高昂了些。” “这是中央能够默许的吗”——尽管月岛没有说出口,尾形却能从那张石刻般的脸上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若竹的病残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那么安排她作为尾形某个假身份的掩护尚可自圆其说。然而任谁看到她现在的模样,都不得不承认她的残缺是如此货真价实。 “但凡是有点头脑的长官,都不会容许自己部下在从事‘那种’工作的同时,还要长期照料这么一个雏人偶似的女人。”鲤登喝了口冷掉的樱花茶,嫌弃地撇了撇嘴,“就算他们准了这种离谱的安排,也该给你配个像样点的下属,而不是邻居家的老太太……” 无须鲤登在一旁说风凉话,尾形当然知道这种事。倘若手里有枪,他绝对会把枪口捅进鲤登的嘴巴,对着那条挑三拣四的少爷舌头“砰”地开一个洞。但他不能这样。他不能被对面的进攻打乱节奏。即使鲤登月岛对他和若竹的事前调查是超出他预期的细致,他依然有反攻的余地。他必须有。 指背覆上一层干燥的热。 他受惊似的扭头。若竹正抚着他的手背,活脱脱是给小卷理毛的动作。一时间,他竟产生一个念头:或许她真的失常了,就像他的母亲——在他的反复作践下,不是没可能的。 但当她转过脸,他又觉得是自己想错了。分明那双湿润的漆黑眼瞳是映不出任何实在的,他却有了她在凝视自己的错觉。直白的、不带一丝矫饰的目光,又是那样柔软。若是再多望几秒,他就会彻底跌进去了。 他真的跌进去了。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她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身体和攥疼她的手。她在安慰他,用她的手指和体温磨蹭他手背的一小块皮肤。如果鲤登和月岛不在场,他会抱住她、吻她,从她身上索要更彻底的抚慰,就像他平时所做的那样。 这是矛盾的。入侵者不会凭空消失,她是比什么都柔弱的存在。他本该是保护和安抚她的那一个。 为什么会反过来呢? “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啊……” 尾形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手心,转而与她十指相扣。若竹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倚靠他一般。然而他清楚得很,是他在依靠着她。 并不是这时才开始的。从没有什么“反过来”。负责保护、安慰和支撑的,一直是她。 鲤登似乎问着什么,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和月岛都不重要。对尾形百之助而言,重要的东西总是只有那么几样。他对周遭的一切有着长久的误会。也许是他故意让自己误解——如果不这样看待,不去掌控和占有什么,他就会失去他不愿失去的。这也很正常,不是吗?无论是他过去抓不住的,还是现在囚禁着的,都是脆弱又悖逆的存在。想要永远地拥有什么,要么用枪打下来,要么用笼子锁起来。他原以为这是恒久不变的道理。 或许他能够为她做些什么。不仅是为了自己世界的安稳,更是为了他们共有的。即便他已害得她将内心闭锁大半,即便他已无法作为她心目中的情郎去爱她。 和那个注定分离的雪夜不同。他还在她身边,还抓得住微小的机会。 “喂,你在听吗……尾形?” “在听啊。”尾形说,摸了摸若竹的头发,看向对面的两人,“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鲤登满脸写着“你明明一个字都没听到”。他对尾形骤变的态度没多少头绪,转头看向月岛。月岛眉头紧皱,盯了尾形数秒,又瞥一眼若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就由我再重新说一遍。”月岛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以免破坏眼下难得的正常交涉的气氛,“如你所言,我们在第七师团被上级、同僚还有来自中央的压力掣肘。而鹤见中尉这个人……你也知道,即使会在内部共享一些情报,多半也是他希望我们能了解的。” “也就是说,”尾形说,指头按话语的次序一下下敲着膝盖,“鹤见中尉单独派我去做的脏活,中央内部有关北海道、第七师团和阿依努人的意见,中央安插在北海道的眼线……你们想要我全吐出来,对吗?” “不会白请你再当一次叛徒。”鲤登说,冷冷看他,“我不喜欢欠账,你会得到应有的报酬。” 尾形久久地看着鲤登。突然,他抖了抖肩膀,“哈”地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鲤登沉声道。 “没什么啊……”尾形笑完了,低声说,“就是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 他想起鹤见和奥田中将。从士官学校的入学资格到陆军大学的毕业证,再到第七师团师团长的宝座。老男人们用父亲般的态度亲近他,以最甜蜜的诱饵拉拢他。他们递给他枪,附在他耳边许诺,只要他愿意豁出命、办成事,他就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应有的报偿。他们相信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是他真正想要的礼物,而他也相信自己是游刃有余地利用他们,反复在现实与美梦的夹缝中游移,甚至一度误认为自己已将它们合一,走在了看不到光但正确的路上。 然后,他的梦自顾自碎了。碎得那样仓促、彻底,都没给他留出反应的时间。在那片荒芜的、落满冰雪的白地,他只看得到小时候的自己和母亲。她在对他说,百之助,你要成为和你父亲一样优秀的军官。 白鹤早已被掩埋在雪下。毒药早已被投入了汤锅。不会有报偿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母亲抛下他、眼中只有父亲的幻影的时候,他便抛弃了她。抛弃了母亲的孩子,本就不该得到什么像样的报偿。 于是,就连那段为了报偿而拼尽全力的日子,也丧失了它所剩无几的意义。 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日光透过卷帘缝隙,一丝一丝落在若竹头顶。像坠落的雨,又似融化的雪。 “好啊,”他抬手探进她渗了光的头发,轻声道,“那就做个交易吧。” * 走到院门口,月岛停下脚步,从外套口袋掏出一把手|枪,调转枪柄递还给尾形。正是鞋柜暗格里的那一把。鲤登在院外催促月岛跟上,听他回了声“请稍等片刻”,便不再言语,转而逗起了篱墙底下的小卷——若知道它是尾形养的猫,他大约连一根指头都不会去碰。 “还有什么事?”尾形问,将手|枪插进衣袋,跟鲤登交付的支票放在一起。 月岛犹豫了几秒。 “你提出的第二个条件,要完全实现会比较困难。” 尾形“哈”了一声,心想月岛还是一如既往的死板。 “我原本就没指望你们真能把我在北海道的记录删干净。”他摸了摸额头,说,“你跟大少爷都来过一遍的地方,我能安心住下去就有鬼了。” 月岛没有立时搭话。尾形向来不太受得了月岛这股婆妈劲儿,正想找个和缓点的理由逐客,忽听他说道:“刚见面那会儿,你的脸色很差劲。” “啊?这话你跟鲤登中尉说去,他那张脸可比我黑多了……” “不是这个问题,”月岛叹了口气,顿了一顿,“是面相……你这些天没好好照过镜子吧?一副执念深重的面孔,鬼怪附身一般。” 尾形不说话了。月岛没有看他,两眼望着北方,像在凝望一处极遥远的所在。 “珍惜那姑娘吧,趁你们还有时间。” 尾形喉头滚了一滚,余光停在一株红杜鹃:“轮不到你多说。” 他听见月岛发出极轻的吐气,既像叹息,又像凄然的笑。大门开了又关上。院外喧腾了片刻“月岛它挠我”“鲤登中尉请您把猫放下”,旋即回归了宁静。他也笑了笑,感到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远了,像断了线的风筝。而他已不想去抓了。 他有好多话要对她说。今天她受了那样大的惊吓,他需要给她一个解释。还有搬家的事。至少这一次,他不能再令她误会自己是要扔下她。 屋内传出“咚”地一声闷响。 冲进客厅时,他看到若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细仃仃的手指向前伸着,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她的额头烫得惊人,仿佛随时都能着起火来。 某部分依然是删减过的,希望观感不会因此产生太强的断裂…… 鲤登喊妈的环节永远是那么喜性w 到这里若竹的病因已经呼之欲出了,可能已经有小伙伴猜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八 第23章 九(上)[番外] “您该早点联系我。” 高野登门已是三日后的事。他早先用的是老法子。突发性的高热,在若竹身上并非头一回出现。然即便是喂她惯用的退烧药,或拿沾冷酒的毛巾擦拭额头、脖颈与腋下,依旧全无降温的迹象。她几乎没有过清醒的时候。要么昏昏沉沉地睡,要么揪着被单、枕头或尾形的衣襟,发出断续含混的呻|吟。除却将那滚烫的脑袋抱在胸前,他做不到更多,只觉得自己的肋骨都要被她的前额烫穿了。 还有一种异样——确切说是症状,他过去从未在她身上见过。这也是他不得不打电话叫高野上门的原因。 尽管进屋前的招呼透着显而易见的不满,高野却没有别的表态,在玄关脱了鞋,径直随尾形往卧房去。甫见躺在席上的若竹,她挑了挑眉梢,上下唇咬合成一个怪异的弧度。 “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她抬起若竹搭在被外的小臂,捋开衣袖。红艳艳的疮疱从手肘延伸到指背,活像爬了一臂的珊瑚色蛆虫。 “昨天早上。”尾形说,嗓子好似卡了生锈的铁刺,才想起自己有大半天没喝过水了,“也没准是前天后半夜……” 高野把了会儿若竹的脉,翻了翻她的眼皮,对光掰开下颌看了口腔,又按一按小腿侧筋。动作既快且稳。就连碰触那些泛油光的鲜艳红疮的时候,都未曾表露一分一毫的迟疑。瞧这一番利落的应对,尾形不禁想起他去年在若竹的前任主治医师的口中听闻的有关高野的过往。对这样一个医生而言,这或许只是她在关东贫民窟埋首病榻时司空见惯的一例。 做完检查,高野的眉头收得更紧了:“可以解开她的衣服吗?” 尾形僵着脖子,略微点一下头。当高野掀开薄被、松脱了若竹腰带,他蓦地生出一股冲动,将她的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冲动。然而他整个人似乎在地板生了根,半步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副惨白的躯体暴露在外。颈窝、私|处、腿根……那些隐秘的部位,每一寸与他亲近厮磨的肌肤,都被血红或泥白的斑点蛀蚀了。它们从一层薄皮下浮凸而起,肿胀、膨大,蜂拥着攒进尾形的左眼,直要将他仅剩的眼球咬成一颗充满脓血的壳。 一片猩红中,若竹拧过她的脑袋。苍白的脸压着板结的头发。一双浑浊的眼直直向他。 这理应不具有任何意义,正如他们在这屋檐下的每一次相对。 看吧。 他再度听到了她的声音。完好无损,带着令人汗毛直立的嗡嗡回响。和那个漆黑的、烧着火的噩梦一模一样。 他早该料想到的。她的身子远比他孱弱许多,于他无碍的疱疹,到她身上就会变成难缠的毒。她与他一起,必然会走到这一步。 他早该料想到的。 是你。 她翕动着口唇,嘴角的水泡燎起微黄的光: 是你,把我变成这副样子的。 “您在流血……” 高野正盯着他的右臂。沁出的血洇透了一整条小臂。尾形这才发觉自己已揪住了肘部绷带,指甲抠着里面的东西。听高野说“请让我看一眼”的时候,他抖了下眼皮,下意识缩了胳膊。停顿片刻,又送上前去。 染脏血的绷带被一层层摘下。他想询问若竹的病况,舌头却在齿间胶黏打结。他心知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且不愿听到他不想要的。撕裂的红疮暴露在空气当中,活像一条溃烂的虫;黏腻丑陋的玩意,竟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他瞪着指甲缝里的血,突然产生了某种侥幸——都被挠成了这副鬼样,多半是看不出本来面目了。这真不像他。他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幻想呢? 高野用棉签蘸饱了酒精,在尾形的手肘处细细涂着。 “关于遥太太的身体,”她慢条斯理地说道,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只注视着他的伤口,刻意没去看他的脸,“还有哪些是我不知道的,都请告诉我吧。” 抑或是他又一次犯了错:他莽撞了、昏了头,竟把高野叫进了家门。好在他仍有亡羊补牢的机会。倘若就此杀了高野,便无人知晓他令她日渐衰朽、**的秘密——他宁可与她一同烂在这间房、烂作一地血水,也不要他维持至今的最后一纸防壁被无关紧要的外人捅破。 这没什么不对。他与她的地盘,本就容不下第三人的位置。 “不管您原先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高野继续说道,许是没得到回应的缘故,她的嗓音微微发颤,“事已至此,如果您还是不愿明说,对她本人只会有百害而无一——” “咚”的一声,高野的后脑撞上柜门。尾形径直将她按在柜上,沾血的右手锁住她的喉管,左手扭过她的右腕。就一个女人而言,高野的力气不算小,要反抗尾形的桎梏却远远不够。不出一分钟,她的面孔便涨得发紫,扒着尾形的手指也逐渐松落。 这是她自找的。谁叫她说了那些自寻死路的蠢话呢?若她乖乖闭嘴,令那该死的好奇心沤在腹中、烂在肚里,他也不是非要取她性命。她是个不错的医生,只是太倒霉了一点。他甚至还欠着她救治若竹的恩情。就这么杀了她,无疑是恩将仇报了。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过是他背叛过的诸多熟人当中的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掐着她的脖颈,她的命也理所当然地被他握在手心。正如被猎人扼住颈项的白鸟,不论如何挣扎扑腾,都是绝无可能飞上天去的…… 他也曾这样扼住某个女人的咽喉,在一个入了秋的深夜。月光如雪,将她铺在地上的两卷衣袖照得发亮。就像垂死的白色的鸟。她的脉搏在他的指下嘣嘣跳着。那是她被他掌握的证据。他想藉由这个来证明些什么,一如他利用鸟兽或人的性命做出的,对某些道理的检验。 但他失败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败了。他已什么都不剩了。除了手里这条命。 他只有她了。她也是一样。 而她就要死了…… 回过神时,尾形已跌坐回原处,两手空空如也。高野倒伏在地上,间或发出一两声换气似的喘咳。他盯着发红的手掌。指尖一阵热一阵麻,仿佛变成了不属于自己的外物。 “搞什么鬼……”他揪住额前的头发,呻|吟般地自语。 如此异样——算上在火车顶跟杉元打的那回,已是第二次发生在他身上了。 身后冒出一声惨厉的叫,活像一只猫被车轮从头到尾碾过。若竹从被褥翻滚到地板,弓成虾米的身体紧扒着被单,啃得坑洼的指甲断在被里,染出星星点点的红。尾形几乎是扑过去扶她。动身时眼前黑了一霎,脚底打滑,险些撞在她背上。确信被他抱着了,她反身埋进他怀里,拽着他的衣襟,两肩哆嗦个不停,怕冷一般,却又烫得吓人。他扯过被单盖住她裸露的脊背,拿手背去贴她的脸蛋。除了热,便是她咬得死紧的牙关。 这次发作显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令她难以忍耐。整整三天,她总算醒转过来。他却宁愿她仍昏睡着。睡梦中的痛,多少能比清醒时来得缓和些。 “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不疼的……” 家里找不出奏效的止痛剂。他抱住她的脑袋,翻来覆去念叨着干瘪的安慰,连同一次又一次的吻,落在她的头顶、面颊与耳后。无论是安慰还是吻,都不可能令她体内的痛苦有半分纾解。他对此心知肚明,可又无法不对她这么做。只因他希望它们是有效力的——它们应当是有效的。母亲对孩子、丈夫对妻子、恋人对恋人。即便他未曾体会过,总归是有人从中得到些好处的。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对啊……” 尾形突兀地笑了,拇指捋下她鬓角的一抹汗。指甲缝里的血被汗水化开,在若竹脸上划出肮脏的红。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是他作践了她,是他污染了她。临到头来,备受万般折磨的,却不是他。 他忽然感应到某种异样,抬起头。高野侧倚着墙壁。她早已止住了咳嗽,脸色发青,一双眼定定地望向他俩。她眼底藏着的究竟是恶心还是恐惧,他并不在乎,只将圈着若竹的手臂收得紧了。 “识相点就给我滚”,这是他目前能传递出的唯一讯息,透过眼神和肢体的暗示。高野此后是报案也好,向街坊邻里散布这场无妄之灾的始末也罢,他一概管不着了。他已经连说话的气力都懒得分出去了。 但高野仍是一动不动。少顷,她伸手摸向随身药箱,取出注射器和一小瓶吗啡。 “按住她,再露一截她的胳膊出来。”她简短地命令道,拔下玻璃瓶塞,将针头插入瓶口。 见尾形没反应,她皱了皱眉,“快点,你不想看她疼死吧?” 他照办了,却还是摸不清高野的意图——她理应不愿再与他们有什么牵扯。打过一剂吗啡,若竹的身体渐趋松弛,呼吸也变平稳了。他松开把扶着她的手,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回来了,心脏跳得发痛。明知这一针仅仅是权宜之计,她的病症也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他的心底依然涌上了短暂的安宁。 竹帘随风微摆,“嗒嗒”敲着窗棂。尾形将手指探入若竹的鬓发,一下接一下地梳着。她并未松开他的衣袖,不知是睡梦中下意识的动作,还是手指抓得僵了。 “所谓‘士族的颜面’……我虽无法理解,这么些年干下来,倒也见得多了。” 尾形扭头看向高野。应是对尾形方才的暴行心有余悸,说话时,她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 “今后有关遥太太的治疗,”见尾形没有别的举动,高野继续说道,“您要是信得过我,我会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制定新一轮的疗程;要是信不过……” 她顿了一顿,转而望向门口。言下之意如何,已十分明确了。 “当然——出于我个人的职业操守,以及顾全您和遥太太的‘颜面’,无论您意下如何,我都不会将这里发生过的事对外透露半个字。” 尾形盯着高野,心下恍然。他一早编造出的“私生子少爷与病弱大小姐”的苦情戏码,使得高野全然误解了他的行凶动机:为了维护出身没落士族的妻子仅剩的尊严,深爱妻子的丈夫一时冲动,企图加害目睹了妻子病中惨状的医生。 明治年间,有头脸的士族重名节甚于性命,由此病重、饿死的落魄人家不在少数。高野在关东行医多年,想必碰上过不少食古不化的愚行。加上若竹“恰到好处”的发病,作为一个甘愿扎进穷人堆做义诊的傻医生,也难怪她没法对眼前痛苦万状的“遥太太”弃之不理。 于是他向高野点头,顺势半低脑袋、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惭疚不已的神态——以他立下的假身份,付医药费时塞给她足够的赔偿和封口金便足矣,再玩多余的花样就显得做作了。 “太好了……”见他同意,高野舒了口气,“到这一阶段,家属配合与否,直接关系到后续的治疗能否顺利进行。我先回诊所取一些钾盐。以她目前的状态,使用含汞或有机砷的药物都过于勉强了……” 她絮絮说着治疗安排,用着理所应当的口吻。尾形却逐渐听不下去了。那些用词透着微妙的古怪。从前面的哪一步开始,他漏掉了至关重要的部分。 “你刚才说,到什么阶段了?”他问,尽力将语气中的茫然降到最低。 高野抿了抿唇。 “您也看到了,”她做了小幅度的深吸,缓缓说道,“爆发性的红疮、膝跳反射的减弱、全身性的抽搐和剧痛……这并不是简单的复发。” “复发……” 他像个初学语言的小孩,轻声重复着高野的话,左手按上了包覆新纱布的臂肘:“不是最近染上的?” 高野微微凝眉,似乎被他弄糊涂了。而后,她低低地“啊”了一声。 “原来您并不知情……”她低声说道,指尖敲击着手背,“也对,在北海道那边,这种病想来不怎么常见。” “她所患的病症是——梅毒。” 如同在宣判什么。迎着尾形血色尽失的脸,高野说: “晚期梅毒。” * 尾形睁开眼睛。 距高野离开已过去一个小时,而他也在地板上躺了近半小时。这些天的不眠不休几乎熬干了他的气力。高野配制的水银药丸更是令他数度作呕。好在他胃里并没有多少东西可吐,只有脑壳嗡嗡地疼。天花板的木纹填满视野,时而一整个膨大,仿佛随时会垮塌、坠落。 若竹卧在他的左侧,双眸紧闭。他伸手触碰她搭在被外的手指,摸到厚厚一层硬壳。她浑身缠裹着浸过钾盐水的纱布,是他与高野合力替她换上的。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吗啡的效力有所减弱,她腮上的肌肉鼓动了两下。他转而轻抚她的脸颊,倾身抵住她的额头。她的烧退去了大半。呼出来的气拂过他的掌心,仿若游丝。 “早知如此……那时候,就该把他们统统杀了……” 他说的是他刚找见她的那会儿:有那么一瞬,他是真心想把那喋喋不休的女佣一枪打死,再连带着将置屋的一票货色血洗了。害她变成这副模样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着数她用身子换来的钱。 他原本是打算这样做的,在他刚找到她的时候。 但这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早已远去的那个瞬间,还是现在。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流行于关东口岸的花柳疫病,鲜少在本州以外的土地出没。挺过头一轮发作的毒疮,紧接着便是表征全无的“干净”,伴着眼盲、耳聋。走运的便一样不染;不走运的便两者均沾,正如她这般底子脆的。别说是没见过这些症状的,就算阅历丰富如高野,也未必能一眼看清楚底细。更何况还有他娓娓道来的一段“感人故事”——又有谁能想象得到呢?少爷是娼妓的野种,小姐是地道的娼妓。 现如今他想起来了:高野初诊若竹时的迟疑,多半就是因为这个。 谜底揭晓了,却也是毫无意义的答案。 “可你早就知道了。” 他磨蹭着她颌下的一小块皮肤,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有如亲吻。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染病、染的又是哪种病,所以才特意找那两个洋人‘说话’……是盘算着向他们求助?不错的主意。可惜啊,他们没那个本事……只能求自家神佛保佑你到美国去,哈哈……” “所以,”他咽了咽唾沫,喉咙滚过药丸残留的苦,“你也是故意跟我睡……想藉此报复我那样待你。对不对?” 她仍闭着眼,没有答他。他吻了吻那双脱皮的唇,托起她的手,先引她触碰他右臂的伤处,而后送到颈部,令包覆纱布的指尖按上那块涂过朱砂水的梅疮。 “其实你没必要做那个的。”他笑了笑,轻声道,“老早以前,我就跟你一样了。” 朝夕相处的每一日,都是滋生病魔的温床。从他决意回旭川找她的一刻起,从他贴身照料她起居的时候开始。他玩弄她性命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注定了会为他招致这样一场业报。 若竹的手指久久地停在尾形颈边,如同扼住他一般。 半晌,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侧头贴上她的掌心。 是她有意为之也好,是因果循环也罢。一直以来,他要做的事,终归只有那么一件。 “去哪里都好,”他说,“我会陪你的。” 他再没去过码头半步。有鲤登签付的那笔款项,无需外出上工,他也能应付一段时日。焚艾、通风、换纱布、喂药、出门采备、家务事。成天便是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地弄。虽然简单,却把日子挤得透不过气。昨天、今天、明天,不分彼此地拥在一处,揉成一团;有时被抻得无尽长,有时又被压得极其扁。但时间的确是往前走的。走在灶台边越积越高的血纱布上,走在庭院中零落成泥的春花里。走在她的额头、鼻梁、耳廓,走在她的胸脯、膝弯、脚趾。一步一绽,留下滴着血、带着毒的足迹。 镇上许多人家都知道尾形家的太太病重垂危。应是看出今次不同往时,少有人就此事向尾形搭话,就连水原太太也至多在门口唤他一声,赠些自家院子的蔬果当作慰问。高野是唯一进到家门里的外人。她每周都会做一次上门看诊,不单是对若竹,也有对尾形自己的。据高野所述,梅毒患者的发病表征各不相同,也有得了以后大半辈子都没发作过的;像尾形这类当过兵、身子骨硬朗的,只要按时用药、积极配合治疗,多半能控制得不错。 她始终没提若竹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尾形也从不过问。他宁可将全副心神投入到握得住的当下,也不愿在未可知的预言上耗费一星半点。那太奢侈了。他浪费不起。 归根结底,这一切与他一贯所做的没有任何区别。他从未奢望她能活得长长久久——那么破烂的一具身体,即便外表被调治得光鲜亮丽,根基也早毁成一团残花败絮。如今不过是将里子捅到了外面。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只求能为她多争取一点时间。被温柔以待的时间。被珍重呵护的时间。被宁静和安稳的香气包围着,吹一吹海风、晒一晒太阳的时间。一点点便好。 这并非是对她的承诺,仅仅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对此心知肚明。正如他当年自顾自在笼着月的雪地许下诺言,笃定了要赶回来看她一样。无关其它,只因他迫切地想为她做些什么。蹉跎了这么些年月,他已错失了太多太多。单就这一次,他想全心全意地待她好。 “看烟花吗?去看烟花吧。烟火大会,八月份那场;不是温泉旅馆的,会比那个热闹些,在海边……来这儿都两年了,还没带你去过,有点不像样,是不是?” “鲷鱼——吃鲷鱼怎么样?家里很久没做了。你要是馋了,就怪高野医生,她说你不能吃带油腥的,至少现在不行……我也不吃。很公平吧,你不觉得吗……到秋天再买吧,那时的鱼也肥……” 入梅以后,他时不时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像是被外头沥沥落落的雨感染了。若她动一动眼睑,他便当她是知道了,按一按那处被他写过字句的、尚完好的皮肤,并将这项提案列入他未来要与她共同完成的事项名录。他喜欢看她这时候的反应,喜欢到连屋里时刻萦绕的烧艾、洒尔佛散与脓血的气味都变得好闻很多。 她安静枕在他膝上的时间并不算多。发冷和抽痛已是家常便饭,时而伴随着他听不懂的呓语、尖叫。他起初疑心她被梦魇缠上,想近身安慰,她却反手打开——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或是抱紧脑袋缩在角落,上下牙咯咯打战。 注射有机砷的药物能使她维持半日的安宁,却也令她体表的红疹愈演愈烈。粥水、菜汤以外的食物,她吃了便吐个不休,嗓子“嘶嘶”地磨,椎骨在单薄的皮肉下耸动,活像被尖牙钉入七寸的白蛇。他甚至无法替她换一副更温和的药。对于这样一种病,能长期有效应用在病人身上的,无外乎洒尔佛散和水银药丸。家里吞水银的,只他一人便足矣。 吃完自己的药,尾形会去仓库待上一阵,重复拆枪组枪的动作,以缓解脏腑间因药物淤积的烦恶。打从他用药时起,身上原有的红斑便逐渐消了,偶尔会冒一两个出来,倒也不足为患,至少没有一夕陡增的迹象。于是他为数不多关于患病的体感,就仅仅在服药时得以体现。因了药丸的副作用,他的手总是发抖,卡得零件“哒哒”地响。 这让他感到莫名滑稽,仿佛自己过早地变成了一个老人。黑头发、筋肉结实,但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垂垂老矣的臭味,没准还混进了水银蒸汽。 他有时会怀疑自己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梦。现实在鲤登和月岛上门那天戛然而止。抑或是更早,从他提着鲭鱼饭回家,发现屋里被翻得一团乱的时候开始:她没有打开仓库大门,中央的老男人绑走了她,在他面前拧着她细白的脖子,用温和而冷漠的语气令他远赴北海道找到真正的埋金地;而这一次他没有听命,杀死了所有挡路的人,拉着她跑了很久很久,最终因失血过多倒在她的膝上。清风习习,她用微凉的手抚过他的眼睑,哼唱一首熟悉却记不得来处的歌。歌声轻柔,低垂的眸子亮如点星。 “怎么还做这种梦啊,都死到临头了……” 尾形从弹夹卸下一枚子弹,对光立着。左眼被反光刺得一抖。 “哈哈,蠢透了。” 这场愚蠢的梦在六月底的傍晚宣告终结。彼时尾形去药房取下个月的药。回程时阴云骤布,隐有雷鸣。他快步往家里赶,却仍被淋了半个身子。心脏跳得飞快,躯干发烫。衬衫透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液。刚一进门,他便把湿衬衫脱了,从灶台旁翻了包退烧药出来,就着缸子里的凉水灌下肚,又拖着脚步点亮洋油灯。确认药包无虞,才一头倒在客厅的软垫,扯过干斗篷盖住脑袋,裹紧了身子。 他估摸着自己并没真的受凉发烧,多半还是吃药引发的恶感,但仍不敢托大。倘若他也一病不起,就再无人能顾得上这屋里的另一人了。事实正是如此:他们住得偏,这两月又深居简出,若连他都倒了,怕是只有按例看诊的高野或是盛夏天的尸臭味能招人收尸了。 雷电在窗外轰隆隆炸裂。雨声变密集了。尾形不记得自己有无拉下卧室的挡风帘,从地板上撑起身子,扶着脑袋往里屋走。他希望若竹还在睡着,这样待会儿给她打针和换纱布能方便很多。她醒着的一多半时候都在发作中度过,另一小半时间则是一个人发怔,有时嘴里默念着什么。无论发作发怔,她都不愿他触碰自己。一旦他靠近,便收拢四肢,尽全力往墙角缩,夹杂着听不清字词的呜咽或嘶叫,像在畏惧、嫌弃什么脏东西似的。 高野告诉过他,这个阶段的病患往往有类似癔症的反应,思维会出现一定混乱。他猜她要么是趁病重彻底不再掩饰对他的憎恶,要么是把他当成了记忆里的谁——也许是她其中一个父亲,也许是置屋妈妈,也许是某个让她恶心不已的嫖客。他倒无所谓自己是哪一个,反正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糟糕。 难得少有地,他有些庆幸她什么也看不清。和他小时候的经历不同,她几乎不曾把目光投在他的脸上。 “挺好的……”尾形喃喃自语,拉开卧房的门。 屋里仍弥漫着惯常的浑味,顶头飘着一股打湿泥土的腥甜。若竹倚坐墙边,身子软塌塌贴着橱柜。许是屋里太黑,抑或是睡得正熟,她并未像往常那般对尾形的进入有所反应。他无声地松了口气,摸索着捡起一条夏凉被,轻轻按上她的肩头。 而后——他摸到一手黏腻。温热,冒着腥味的黏腻。 房间出现一霎的雪白。他看见了若竹脸上的疮瘢。纤毫毕露,活像蠕动的血虫。她的脑袋歪在他的掌心。额角抵着墙壁,拖出半尺长的红。 直到白光第三次炸开,尾形才发觉若竹已倒在了自己臂弯。上身绵软,头颅低垂。血顺着头皮砸进地板。滴答、滴答。比外面的雨声还大。他耸起肩膀,用发颤的手捧住她的后脑,试图令她安稳地躺到地上。仅仅是这样简单——简单到僵硬的动作,都几乎耗光了他的力气。 她还有呼吸,尽管是极微弱的。破口在她的左额,和撕裂的疮连成一片,足有松果大小。血汨汨地淌,并没怎么结痂,也没特别肿。显然是刚撞出来的。他当时就在隔壁。雷声刚刚好在那时候爆开。他当时就在隔壁,竟连一声都没有听见。 尾形从柜里拖出药箱,剪开纱布和药棉,剪刀铰掉了手掌的一块皮,他没有半点知觉。做完紧急处理,他到玄关取了两件雨衣,用大的那件裹住若竹。临出门前,他蓦地想起什么,回屋抽了条干净纱巾,将她的脸罩得严了。 看守镇公所电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见尾形抱着一个没意识的女人上门,身上还沾了血水,登时慌了手脚,结结巴巴问他有何贵干。尾形只对他说了声“滚开”,夺过话筒向高野去了电话。区区一分半的转拨,漫长得像熬了十个年头。电话被接了起来。他将若竹的伤情简明扼要讲了,声音是意外的平稳。对面问清楚他俩的所在,道一句“我尽快”便挂断了。 尾形缓缓坐倒,两腿绞住若竹的膝盖。他出门前忘记穿鞋。袜子被泥水打得透湿,冷得扎脚。悬在半空的话筒向下滴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若竹的。电话室空无一人。留守的男孩早不知跑到哪去。雨点噼里啪啦打,仿佛整个天顶都融成了墨汁。他拥紧怀里的女人,脑袋抵着她柔软的耳朵。眼前一阵阵地黑。 还是发生了,在他最最疏忽大意的时候。他过分关注了她支离的病体,也没太将她的憎恶放在心上,以致遗忘了她为保全自己而做出的种种蠢事:她曾求死一般探寻他的面目,也如求生一般献上过她的肉|体。 “为什么呀?” 他依附着她的颈项,嗓音细若蚊鸣。 “为什么不能听话一点呢……这会让我很难办的,你知道吗?” 她自不可能应他。只有新流下的血浸透纱巾,徐徐渗入他的假眼。 唯有一心笃定地求死,方可一劳永逸地向生。自打她死抱住那一团往昔泡影不放,这便成了她唯一遵从的道理、抓紧一切时机去践行的准则。 脑袋好似被一根烧红的铁钎贯穿,一捻又一捻地搅。他将额头埋在若竹的肩膀,双臂收着她的肋骨,只觉心脏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如此简单明了。只是他不愿去懂。 落雷劈下一道鲜烈的光。满屋皆是栅栏条的影,密密匝匝,直如天罗地网。他脊背一颤,抬起头。眼眶烫得发涩。 门口多了一人。高个子,站得板直,空着手,一身笔挺的肋骨服。脚底却没有影子。像是刚刚过来,又似等了他很久。 尾形挖苦似的笑笑,声音被滚滚雷鸣吞没了: “是你啊。” 花泽勇作缓步走到尾形面前,居高临下地瞧他,嘴角挂着标准的微笑。帽檐下的一张脸完整白净,既无弹孔,亦没血迹,跟尾形在函馆火车站废墟看到的一模一样。活脱脱是他生前的样貌。 “你来做什么?”尾形强支起身板,瞪着弟弟讨人厌的俊脸,“过来笑话我么?” 雨水哗哗地落。勇作仍微笑着,有一阵没说话。尾形以为他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他无声无息地出现。 “您在害怕什么呢,兄长?” 勇作开口问道。音量不大,却在雷雨间清晰可闻。他想要反驳,话语梗在喉头,吐不出一个字,只得扣着若竹的手。她的手背冷得像冰,跟她火烫的脑壳是截然两样。 而他的异母兄弟似乎并未留意他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兄长觉察到了吧?她已经没有多少体力去实施自裁了……即便是倾尽全力的一撞,只要医生能及时赶到,她就不会死。” “真好呀——在兄长的不懈努力下,她还能继续活着。” 勇作轻轻快快地笑着,还拍起了手。旋即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她还活着。”尾形握紧若竹的手,指缝往外淌血,像是来自他手心的伤,也像她手背的疮疱被挤得破了,“只要她活着,就能挨到恢复的时候……就能好好地活着,然后……” “然后,在幸福中死掉?” 勇作接上他的话,微笑,而后轻轻摇头。尾形感到胸口越发的疼,仿佛里面有酸液沸腾、起泡,在左胸烧开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嘶嘶漏着冷风。 倏地,他的臂弯空了。若竹从他的两臂间滑落,歪倒在地板。防水的兜帽掉了下来,露出裹着纱巾的头颅。他呆怔了数秒,随即扑身上前,托起若竹的脑壳,发了疯似的要确认她前额的伤。 他听到上方吹过幽幽的凉气,仿若叹息。 “您明明是知道的,兄长……” 声音的主人向若竹俯下身,偏头。眼神悲悯,像在注视着某种可怜的垂死动物。而他动弹不得,好似中了什么该死的巫术。 “其实,您无法为她做任何事。”勇作轻声道,“因为……” 他伸出洁净无暇的右手,揭开了那层染血的面纱—— 久等了!是迟来的更新~终于突入到了解密病症的环节,想必大家已经能感受到结局将至的气氛吧? (麻烦轻点打我,套锅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九(上) 第24章 九(下)[番外] 无形的重物挤压着尾形的头颅、胸膛和四肢。时而冰凉,时而滚热。人脸在眼前一转一转地冒。有他熟悉的,也有他不熟悉的,可统统叫不出姓名。砰砰砰一阵响,他们挨个被泼溅的血吞了。像飞鸟狠狠撞上岩壁,又像猎人远远开了枪。于是人脸被血海吞没,血海化成无尽的墙,大剌剌冲进他的眼。 他也被吞没了。 他在茫茫红海待了许久——也许只有一瞬,不知是走是停,是躺还是坐。四面都是刺目的红,他却在形形色色的地方待过。煮着鮟鱇鱼锅的小屋,喧嚷的降下白雪的城,充斥着硝烟与铁锈味的冰原,翠白的山峦、草地,阿依努姑娘的蓝眼睛,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向永无宁日的毁灭与新生的列车……还有庭院。绽开鲜花的庭院。腐烂的庭院。坐在庭院的摇椅上,集鲜花与腐烂于一身的女人。 她睁开看不清东西的眼,侧过听不见声音的耳,轻启说不出话语的唇: 欢迎回家。 她向无处可去的他张开鲜血淋漓的怀抱,宛如断翅的白鸟。 他顺从地沉卧在浸透了血的羽翼下面,良久良久。忽感身体一凉。耳边升起扑棱棱的响动。近在咫尺,却辨不清方位。 “去哪儿?” 他冒出含糊的一问,上下唇碰到一处。醒了。 单薄的日光穿过布帘,在尾形的被面留下斗折的划痕。他正躺在诊所的病床,身上裹着淡绿的病号服。房间弥漫着一股浊味,有点像家里的,夹着更浓郁的消毒水味。他试图掀开床边幕帘,手臂却又重又酸,直接揪了一角帘子下来。 “您醒了?” 高野从隔壁床探出头,走上前将尾形的床帘挂好,“您在这儿睡三天了。昨天、前天发了高烧,今早降下来了。待会儿还得再量一次体温。” “她也是。”注意到尾形投向隔壁的视线,高野补充道,“头部的伤口缝合完了——多亏您的应急处理,省了不少麻烦。包括脑震荡在内,目前看没有继发的后遗症。她也发了烧,现在还没完全退……好在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暂时不需要担心。” 说着,高野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乌青。光是看她也能明白,这几日的状况并不轻松。尾形抿了抿嘴,低声道谢。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病房的排班表,三天来的值班人名全是“高野明里”。无论是出于遵守承诺的考虑,还是接到一通电话就冒雨从城里跑来、亲自照顾他们二人两天三晚——天知道高野是怎么把两个昏迷不醒的成人一路拖到诊所的,她都可以说是尽心尽力了。 “还有,”高野皱了皱眉,似乎在找寻合适的措辞,“从今往后,遥太太……” 病房外有人敲门。高野止住话音,向尾形点点头,走到门口听护士说了两句,又最后看了眼若竹的床位,关门出去了。 墙角的挂钟滴答滴答。病房只余他们两人。尾形想起身看看若竹,但身子格外沉重,四肢使不上力气,只得倒回枕头,拨开新装好的床帘。高野走得匆忙,若竹病床的帘子并未拉严。她的脸孔朝向与尾形相背的方位,脑袋包着厚厚的纱布,漏出半寸长红斑的下颌。呼吸匀净,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裹绷带的手耷拉在床边。手指支向外侧,像覆盖了雪的枯枝,摇摇欲坠。 他心知距离是有些远的,还是尝试着去够她的手,感到手臂快没劲了,便转换策略,令手指的影子提到一个看上去能与她相触的角度。如此停了一会儿,他移动指尖,由下至上地搞出“捏手腕”“戳手臂”之类的玩法,甚至在她的肩头比出了鸟的翅膀,扇动两下。 手影将将触到下颌时,顿住了。延长的、黑色的手指在她的脸侧徘徊,却迟迟没能接近覆在上面的纱布。 直到挂钟的秒针走了两圈,尾形才放下手,缓缓翻过身体,将整张脸埋进枕头,忽觉胸膛有些异样。伸手进去摸了摸,原是生了新的梅疮,疮上已被高野涂过朱砂水,显得格外艳红。他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些,想起前两天的高烧。现在看来,这应是一种发病的表现了。 头顶传来嗒嗒的响。他从枕头上抬起眼,挑开另一侧布帘,看见一只鹃鸟在窗外吞虫子,短粗的喙不时刮打着玻璃。发觉屋里的尾形望自己,它低头瞥他一眼,扑棱棱飞远了。 为观察病情,他们又在病房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若竹的体温恢复正常,午后依然稳定。鉴于来时两人的衣物泥泞不堪,尾形便托护士买了新的回来,跟高野结了这些天的费用,并趁高野与其他人说话时将多出来的钱塞进前台抽屉。 “包脑袋的纱布回去就能拆了,”等马车的时候,高野在一旁叮嘱道,“紧贴伤口的部分先不要动,注意不要沾水。周四我上门一趟,视情况再做更换。” 尾形一一应下,用新纱巾覆上若竹的脸,在颈上松松地绾了结,“外伤用的药,跟平时注射、内服的那些都不冲突吧?”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问询。他却迟迟没听到高野的回应。 “不用了。” 高野抿了下嘴角,对尾形说:“不必再给她用药了。” 苍白的日光透过薄纱,将若竹的鼻翼拉出歪扭的影。尾形盯着那影子的尖头,张了张口,又闭合了。而后,他端详起她下颌处隐约可见的红疮,又捻了些褶皱掩上。 他以为自己会问些什么,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马车摇着铃从坡道上下来,转眼到了诊所门口。他扶着若竹上车,听见高野在身后说:“你可以买些吗啡给她……这个年景,它比洒尔佛散要便宜。” 他侧头回了句话,自己也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内容。车夫问明地址,笑着问“是回家吗,跟太太一起”,他轻轻“嗯”了一声,喉咙发涩。车窗流进来的风是咸的。他关上窗子,看阳光扫过身边的女人。一折又一折。 “我们回家了。” 最终,他轻声笑笑,在她腿上写下这句话。而她始终面对窗外,一次也没有转头向他。 那晚睡前,他摘下了若竹脸上的纱布。当最后一层纱布落在地上,他微微抽了口气,将散落的纱布扒拉到手边,团成一团,又一段一段展开、绷直。有全白的,也有沾了药汁和脓血的。他把这些纱布裁成规整的正方片,随手丢进脸盆,看着它们漂浮、下沉,被温水沁出丝丝缕缕的红烟,分割了她的面容,也切开了他的眼。 “其实,您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他再度听到了勇作亡魂的低语。清晰可闻,带着些许回音。 “因为兄长的梦,在更早以前就已经结束了。” 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扯下了她的面纱,将那张脸——那张曾被他无数次精心修饰的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电光之下。 “我知道的,您一向爱惜她的容貌……”他珍而重之地捧起她缺乏生气的头颅,垫在膝上。指尖掠过斑驳的红疮,抚过因毒素而变形的脸骨,爱怜一般,“您对此看重得不得了,不惜将她牢牢握在掌心,乃至一度拿她当作人偶对待——这可真过分啊,您不觉得吗?” “您当然会这么觉得,可是您绝不会停手。因为您打从心底里相信,只消利用华服、脂粉、钗环和伪造的琴加以妆扮,便足够令她变回七年前的模样:无灾无病、爱笑,时时抚弄她心爱的琵琶,谈论春暖花开的新天地……即便那不过是兄长在这小小箱庭所编织的一场幻梦。” “您才不是想要救她呢。” 花泽勇作的亡魂——抑或是尾形自己,笑了笑,说: “尾形百之助想救的,是没能得救的自己。” 和她重逢以前,他就失去了一切;若还有剩,便只有手里紧握的一杆枪。而她更是远甚:声色技艺、体魄精神,乃至心头吊着的一帘旧梦,统统被摧灭得一干二净。企盼愈高,跌得便愈重。这一回,他们跌到了一处。 她是他镜中变了形的幻象。并非全然一致,却又如影随形。他为镜像叠加了镜像,造了做梦的庭院,惟愿能一直留在镜中人身边,一直看着她便好。只要看着她安然的模样,他就会生发出微小的、类似希望的错觉——倘若她能与从前的她无异,他自然也能跟那时的他一样。哪怕只有短短一瞬。哪怕他明知镜像是假。 现如今,镜子碎了。梦也醒了。他在倾尽全力的最后一次较量中落败。败得彻彻底底。 该结束了。他想。 * 心既落定,剩下的便是收尾的活了。 他备了一份带印章的文书和说明状况的短信,大意是弟弟邀自己带夫人去东京看病、房产交由水原家的太太处置云云。存款则办了银行的信托,会分期转到远在茨城的外公外婆的户头。非要说他有什么遗憾,便是这些年始终没能对他们说上几句体己的话——临到头来,连写一封妥帖的信都无从落笔了。 除此之外,小卷也是要找人家托付的。尾形本打算直接抱猫去拜托水原太太,顺带把书信一并交付了。到院里拍手唤它,却半晌不见影子。 他已不记得上次给这小东西添饭是什么时候。到它吃喝的角落一看,仅有那一只被舔得溜光的小碗,碗底黏着黑色的污垢,偶尔招一两只苍蝇飞过。 没吃没喝,连主人家的拉门都被药气熏得入味。也难怪猫自己跑了。不声不响地。 尾形蹲在原地,对着小卷的饭碗出了会儿神。而后回屋打了瓢清水,将小碗刷洗干净,收到灶台底下。 “梅毒会传染给猫吗?” 他用火钳扒了扒炉膛里的陈灰,自言自语。 “它不会哪天烂死在路上吧……应该不会……” 没了小卷,他也懒得上老太太家找人。书信就这样被他搁在了玄关。过个十天半月,总会有人留意到这一家已是人去屋空。事已至此,再见多余的一面,难免会徒增烦扰。这么干净断了,未尝不是一桩益事。 他本打算用石灰把那些有机砷的药剂毁了,终究还是留下了,却也没退回药房,只是按时一针针打给若竹,权当是计算天数。许是这一遭耗费了太多体力,抑或是自己也预感到了什么,打从诊所回来,她没再有过挣扎、排斥他的举动,静静卧于枕席,听天由命一般。 这倒给他省事了。到了这步田地,若他还要强逼着她配合自己,那便不如天上地下一并崩毁算了。 日子定在八月初。前一天是烟火大会,码头工人跟镇民在海边围聚,放一整晚烟花。他抱她坐到庭中的藤椅,伏在她的膝头,把着椅背一摇一摇,将她覆盖着纱布的手搭在自己头上。 她着一身素底印青线昙花的浴服。焰火的光打在她的衣上、发上,映得她一时亮红、一时灿金。她有时会抬一抬眼皮,眼底流出点晶亮的光,又转瞬即逝,侧过头,像是被强光刺到。连带覆在他头顶的手指也颤了颤。他伸手探到她脸下,手掌抵着凹凸的肌骨,一来一回地摩挲。夜穹的光渐渐熄了。他环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前襟,闻着温热、含着腐苦的熟稔气味,几乎忘却了抱她回房的时间。 他带她在鸡鸣前动身。夏季天明得早。后半夜涌来一席卷云,落了些雨水,虽很快就停了,却久久不散,还刮了小半宿的风。这意味着昨天闹腾一夜的工人渔民会更加懒于上工。老天又偏帮了他一回。偏偏帮了他这一回。 小船是尾形提前在礁石下面藏的。船头缚了锁链、铅块,船底增设一个活塞。为的是放水时能连人带船沉到水下,彻底不再浮起。以防若竹在船上突起挣扎,她的事需要先一步在岸上办妥。他将若竹抱到避风的角落,端起早早组装好的三八式步|枪,把即将送入她心脏、崩穿他脑壳的子弹按进枪膛。动作稳当、干脆,和从前在战场上做的一模一样。不枉他停了半个月的药。 这里距码头和船工的居所很远,加上此刻大作的海风,步|枪的枪声会无声无息湮没在破晓前的黑夜。就像水滴融进一池的墨。 他举起洋油灯,对船体做最后的检查。灯火拐了个弯,晃见若竹的头发缝黏了些海沙。 应是在路上被风吹上去的。尾形抹去她发间的砂砾,捻了捻指尖。 “风太大了。” 背对着漆黑的海面,他轻声嘀咕,“船会翻的。” 尾形熄了灯,坐在沙滩上,两臂圈着若竹的肩膊,脸颊贴住她的头顶。她的骨头小小一把,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硬硌。脑袋后仰,软软地贴着他的肩膀,脸上裹了防风的丝巾,看不出是睡是醒。 自她病重以来,他就很少这样抱她了。上一次是在镇公所的电话室,而这回应当是最后一次。 黑尾鸥在滩涂上小跳,笔头似的喙啄剔着翻壳的蛤蜊。他想他该对她说些什么。都到这时候了,怎么也该说些什么。可胸口闷闷地堵。分明有东西在里面翻腾,却迟迟到不了嘴巴。 又或许,他该尝试着去吻她。言语无从表达的,就交由身体来做。口唇相接的一刻,呼吸和情绪自然会交融到一处。风雪与床笫之间,数不清的接吻与触抚。当渴求彼此的**臻于巅峰,他们便求得了这虚伪混沌中的唯一真实。在那个瞬间,她把自己交付于他,而他也给出了他的全部。 隔着薄薄的丝巾,他摸索着她的嘴唇。那是一道凸起的裂痕。潮热,结着半凝的血痂。仿佛熟透的红柿,随时会脱落枝头,在他的掌心摔个稀烂。 “这都什么事啊……”尾形笑了笑,揪了一下丝巾,又松开了,“满脑子那玩意……想要你到这个份上,也该适可而止了……” 话虽如此,他仍维持着从背后抱她的姿势。定住一样。手指绞着丝结下梢,一圈接一圈地绕。 云浪粼粼北推,排出重重叠叠的蓝。像靛青颜料被冲得淡了。 “不对。” 他从浓密的云天移开视线,左眼望向遥远的水天接缝。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条时隐时现的灯线,是绵长的关西海岸的一截。再往北上,越过沉眠的姬路城、浅草寺,茨城的湖沼,三国山脉的芭茅尖。比本州北更远的北方。那是她厌弃的故土,他挣扎的死境与生地。 他在这寒天北地识得了她,又赶在冰雪降临前携她远走高飞。如候鸟一般。飘然南下,杳无音迹。 既不是占有她,也不是毁掉她。他真正想对她做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事。 两年前——他做过一个短暂的梦。 那时他被压在函馆车站的废墟底下,全身不剩几块好肉。四下是浓烟和叫嚷的人。回忆纷至沓来,呼啸着涌入他流血的脑袋。他的罪恶,他的孽。苦苦寻觅的光和未曾到手的爱。桩桩件件,摊开在他眼前。倘若因罪过而苦痛的心是正确,那他的一生便是错。 他不会有错。他只是把一切都毁了。 除却自己和背负罪孽的一颗心,他一无所有;除却带一身的泥泞和鲜血回家,他别无选择。可即便是回去了,也不会有人等待这样一个他。家里没有人等他。 她在等他。 那场无穷尽的风雪当中,还有一个女人在流着泪等他。 “别哭呀……” 他捧起女人的脸,她的泪水冷得像冰,冻得他掌心生疼: “我说过的,我会活着回来……找到你,和你见一面。” 擦去她的眼泪,使她不再哭泣;若是做得到,从此就陪在她身边,看她长长久久地笑。 他分明是许诺过的。对着落不尽的雪和青色的月,还有什么都不剩的自己。 “如果,我没有回去找你……” 尾形抱紧了怀里的女人,浑身发颤。手指去抓她的肩膀,只抠住了松垮的衣服。 永远都是这样。对于最重要的事,他永远都迟上那么一步。无可挽回的一步。 “如果……你两年前就在中岛的破屋冻死了……” 他紧贴若竹的头颈,嘴巴吐着铁锈味的气。似亲吻一般,却几乎连呼吸也一并冻结了,就像回到了某个空寂的寒夜。 “那么你的死相……会不会,比较像个人样?” 丝巾渗出泥水般的红。全身溃烂的女人扭缩成一团,依偎在尾形的胸口。鼻息仿若游丝。经咸涩的风一卷,便七零八落地散了。海面浮动着冰片似的白光,仿佛天空被一整个敲碎,又尽数落入狭窄的内海。黑尾鸥擦着细长的云头盘旋、翻飞,发出尖厉的鸣叫,宛若啼哭。 四国北部的海岸背向太阳升起的方位。他们看不到日出。打从一开始便不可能看到。 * 而后——他闻见一股腥苦的气味。 那是一股潮溽的,带着血味的热气。舐吻着他的咽喉。柔软而锋利的刀。 “尾形先生……” 似乎并未觉察到他绷紧了身子。若竹抵蹭着尾形的下颌,挨上他的耳根,又唤了他一声: “尾形先生。” 末了,她甚至笑了一下——几乎听不出来是笑。 * 直到若竹抚上他的左颊,尾形才颤一颤眼睫,低下头。下唇刚巧擦上她的额角。湿润的、染了少许的咸。 他以为是她被捂得热了,发了汗,赶忙要解开丝巾,又拿袖口去蹭。但丝巾老早便掉在了沙地。越是擦她的头发,嘴角的咸味越多。意识到他在做奇怪的无用功,她“咳”地笑出声,一寸寸扭过脑袋,顶着他的颈窝,活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她肿胀的手指戳到了尾形腮边的疤痕。指尖冰凉,蜕去了一部分包裹用的纱布。与他脸颊滚落的温热东西,是截然相反的两样。 “谢谢你……赶过来看我……” 若竹磨蹭着他颏下的泪,用冒咸腥味的气声说着。不知是因为嗓子本就虚弱,还是许久未能讲出完整的字句,她的话音断断续续,就像磨去了声纹的唱片。 她也在哭,同时还在笑。 “谢谢你……很辛苦地……替我治病……” “谢谢你……送小卷……和琵琶……给我……” “谢谢你……陪我……看烟花……” “谢谢你……带我……来这个地方……” “还有……” 然后,她顿了一顿。吞咽了什么似的。 “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 她贴伏在尾形肩头,总共说了两遍。脸上的红疮破了,和着不间歇的泪,将白斗篷浸得斑斑点点。 他们维持着相互依靠的姿势。他想问她些什么,但迟迟没有动手去写。海风吹起丝巾,任由它在沙滩悠悠打旋。像翩然的白色水鸟,又像跳舞的小人。 “道什么歉呀……” 最终,他搂抱着她颤抖的身子。一边梳理她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在她的脊背上比划。 “该说这话的人,不是你。” 他将脸埋在她的头颈旁边,感到眼眶又变得烫了。 “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去。” * 余下的日子里,他们时常依贴在一起。多半是在清风习习的窗下,有时也在庭院的藤椅。因了体力衰退和新买来的吗啡,她已很少有抽痛或类似癔症发作的反应,只有睡的比过去多些。她讲了一直以来对他、对周遭人事的认识,用磨损的、带着气泡的嗓音;她的手指早已变形到无法写字,说得难捱了,便等到下一次有精神的时候再叙。 他鲜少在中途插话,仅在她停顿时拍拍她的肩头,或亲一下她的头脸。有海边的事打底,他料得自己对她的揣摩偏移了许多,却仍免不了意外。就连她所谓的“不敢”“厌恶”,都与他一贯的推测大相径庭。 “胆小鬼。” 得悉了他往日怀揣的心思,她默然半晌,终究只是笑笑,歪头抵靠在他胸前,说话声如她的呼吸一般微弱,“可我也是一样……” 八月过半,晴天便越发多了。他在院中央的空地铺了条毯子,抱她躺在上面,再斜放一柄撑开的和伞,挡住多余的阳光。这种睡法太过暖和,一觉到黄昏是常有的事。若是她比他先醒,就偷偷藏一些掉落的花瓣在手心,胡说是捡到了好吃的果子,非要他第一个尝鲜——酸涩的居多,另有没什么味的,单是嚼着,倒也很香;若是都醒着,他就会跟她写一些在北海道、桦太遇到的琐事。无论他描述的事有多细小,她总会“咳咳”笑个不停,小老头一样。 “想吃盐渍鲑鱼了……”听他叙完那些阿依努人的吃法,她往往用央求的口吻说道,“晚饭想吃这个,配麦粥和盐烤白果……” 她吃菜的口味变得比以前重了,喷香水的癖好也是。应她的要求,他有时会给她涂一些香水,是她从前惯用的仿货,沿耳根和手腕揉上一圈。按她的话讲,他既说的是北海道的故事,她到底也要配上些北海道的味道。 “喜欢吗?” 这样凑近问他的时候,她都会被他拥入怀中。他会用沾香水的指腹捺她的头发,亲吻她身上每一处带香味的部位;而她会再度发出那种咳嗽似的笑,窝在他的臂弯。脚跟动一动,把和伞踢进了花丛。 “答应我一件事吧……” 有次他以为她睡得熟了,正拂着她周围的枯叶、蚊虫,忽听她冒这么一句出来。 她在他膝上咳嗽几下,身体微微蜷曲。这次却不是在笑。 “过段时间……咳……” 感应到他覆上自己后背的手,她顺一顺气,继续道: “再过一段时间,等事情……全都落定了。到那时候,尾形先生……拜托你放一把火,把这地方跟我,统统烧个干净吧……” 生怕他难过似的,她甚至用了“事情”和“落定”这种字眼。 而他许久未能回她。于是她费力扭过身子,拽他的衣袖抱合在胸前,用手臂夹着。还拿额头去顶他的肚腹。 “答应我吧,”她说,又蹭了蹭他的手背,“好吗?” 那天傍晚,尾形再一次来到海边,从礁石下拉出小船,扫去里头淤积的砂砾,将军服和三八式步|枪平放在船舱。趴船舷盯了它们一会儿,他松开绑船的绳索,推船蹚入齐腰深的潮水。小船被尺把高的浪头拍了数个来回,经一阵南来的长风相送,渐行渐远。他眼看着它由巴掌大的叶片缩成小小一粒黑粟,直至融入彼岸的灯火。消失不见。 正要转身回去,他瞥见海面多了一道人影。一女一男。算不得明亮,却在夜色中浮凸出来,格外显眼。 是他不可能认错的两人——母亲和勇作。 “哈哈。” 尾形低声笑笑,拖着浸饱海水的裤腿往岸上走。再没向他们投去一眼。 * “啊,是尾形先生呀!” 九月中的一个艳阳天,他到港口买新打上来的红鲷,碰见一个眼熟的船娘。他只认得人脸,叫不出她的姓名。对方却热心得很,得知他要拿鱼煮成本地的汤锅,还主动帮着处理鱼肉,边下刀边和他闲聊。 “太太的身子好些了吗?”船娘麻利地掏出鱼鳔鱼肠,舀海水洗净内膛,将剖好的鲜鱼塞进网兜,递给尾形,“水原家的阿姨可记挂着你们呢。怕好心办坏事,也不敢随便上门,成天跟我们念叨。说来也怪,你们家的猫……” “哎呀!”她拾起砧板上的银元,叫了一声,慌忙到围裙兜里翻零钱,“尾形先生等等,您还没拿找零呢——尾形先生!” 船娘追出去喊了几嗓子,而尾形已头也不回走出老远。她只得回到摊位,将银元塞进围裙的内兜,顺带揩了揩手上的鱼血。 “明天还他吧,街坊邻居的……” 夏花落尽,满园皆是芥黄沁老绿的萧寂。仅有一丛的粉白,出自后院篱墙根的夹竹桃。花期将了,开得疏疏落落。尾形绕到房子后身,掐下两根新开花的纤细枝条,进屋脱鞋,将花、鱼和新买的酒精搁在玄关,拉开了卧房的门。 若竹坐在无遮拦的窗下,抬头朝尾形的方向笑笑。她断续发了一周的烧,也昏睡了一周。今早起来,却刷地退个干干净净,连精神也跟着清爽许多。 鹅黄色的日光斜打在她的膝盖,照得四根琴弦闪闪发亮。她使左手托按琴颈,右手虎口夹住拨子,“嘣嘣”刮弄着琴弦。这是她前阵子新搞的弹拨法,已逐渐有了简单的调子。偶尔还会蹦出一些尾形熟悉的曲调。 “想听什么?” 她扬起脸,问。嗓音似乎变清亮了些。 尾形蹲下身,久久凝视着若竹。倘若她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大约会认为他想要抱住自己。 而她只是歪歪脑袋,笑:“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将一件滑到她臂肘的秋草纹长袄重新提到她的肩头,整理好形状。像是察觉到什么,她抓过他的手嗅了嗅,嘴巴轻轻一撇,“好腥。” 我买红鲷回来了。他在她的手臂上写道,今天我们吃鲷鱼汤锅。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弹你从前最喜欢的那首囃子吧,我想听。 “好呀,”她盈盈笑了,咬了下他的手指,“去做饭吧,我等你。” 他摸了摸她的嘴唇,起身离开卧房,没有关门。叮叮咚咚的琴声从背后传来,简素的音符循环往复,像一首唱不尽的回文诗。 剔去身肉的鱼骨浸在盛满高汤的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珍珠大的白泡。尾形将夹竹桃枝折成两寸长的段,连花带叶,跟茼蒿、豆腐一并下锅。料一加进去,汤锅便漫出一股奇异的香味。有点像花香,却含着隐约的苦。 透过浓稠的水汽,他恍惚看见一个男孩趴在案板对面。剃着圆圆的寸头,眸子漆黑。他的胳膊环抱着一只掉釉的瓷罐。那是他从仓库偷拿出来的、毒老鼠用的砒霜,里面刚刚好还剩下半罐的份量。 “好久不见。” 尾形喃喃自语,举刀切下一片鱼肉。 汤锅完成时,若竹已弹了不知多少遍曲子。许是疲累了,当尾形端着盛餐的小桌过来,她正半阖着双目靠墙,夹着拨子的手指外翻,活像一座造型特异的根雕灯台。 仿佛被砂锅的热气烫到,他的手腕无意识坠了一下。她“唔”地颤了颤眼皮,直起身子,仰头对着面前的人影,笑:“是做好了吗——闻着好香。” 他伸脚戳了戳她的足底。她又笑一声,试图踢回去反击,却也不过是抽动了两下小腿。他替她将琵琶挪到墙边,在她背后多加一个辅助用的软枕,盛一碗热腾腾的鱼肉蘸柚子酱油,吹一吹气,递送到她面前。 吃过半碗,她疑问似的轻“嗯”一声,微微蹙眉。他停下喂食的筷子,指尖摩挲着碗沿。 “还是很好吃的。”少顷,她笑了笑,轻声道,“我想再吃一点……总算能尝出滋味了,若不多吃些,就亏了。” 他喂她吃完了一整碗鱼肉,连汤都喝得涓滴不剩。咽下最后一口汤汁,她忽地发起抖来,几乎把汤匙碰到地上。他借揽肩膀的姿势握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拖过早早准备好的药箱,取出吗啡、注射器。和往常一样,它们又一次平息了她的颤抖。她软软地倚靠在他的胸前,气息平稳而孱弱。 “刚才那感觉,”贴着他的胸口,她悄声说道,“跟发作的时候很像呢……” 他颤了颤呼吸,手臂将她圈得紧了。 “也挺好的……”她叹气般地说,搭上他的手背,“不会痛,还能跟你多说点话……你是这样打算的,对吧?” 他按了按她的手心,算是回答了。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有一阵没说话。他的心跳得愈加厉害。想去试她的鼻息、脉搏,却又一动不动,冻住了似的。 “答应我的事……” 他听见她颤声说道,喘出来的气烧灼着他的喉咙,“答应我的……你会做到,对不对?” “我会的,”他低声说,嘴唇抵着她的头顶,同时在她腿上写道,“在过去找你之前。” 他感到她的肋骨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手指紧抠一下他的手心,又松开了。 而后,她咬了咬他的领口,示意他低下头。 “给我唱首歌吧。” 她说,对着他的耳朵。 他怔了怔,问: 听得见吗? “这里。” 她用手腕敲了敲胸口:“这里,可以。” 他思忖片刻,抬起她敲过左胸的手,吻了吻发红的指尖。贴着她的脑袋,低声哼唱起来。 无需多虑。该在这时候唱给她,唯那一首而已。 喧嚷的太鼓轿,铃音也似的三味线。鲜花环绕的庭院。如烟花一般绽放、凋落。他们共同的归宿。 到若竹的头颅垂下为止,尾形一直在她手上拍抚着节奏。阳光斑白。窗外流入一股微甜的风,隐有杜鹃低鸣啭啼。他轻轻从她身后移开,将软枕放回原位,好像生怕惊扰了她的沉梦一样。悄没声拉开门,出了屋。 去港口之前,他就已经用菜籽油淋遍了篱墙、房梁、屋顶,往家具夹缝塞入了浸透油脂的棉花,还向排水渠倒了一趟生石灰;这次出来,又把酒精泼到了拉门和地板上面,最后向院里的花草浇上剩余的菜油。竟是一滴也没有浪费。 天空仍是一派洗过的澄碧。鸿雁自北向南,排成笔直的长线。鸣叫不已。 秋天来了。他想。 他划着一根火柴,丢进了流动着彩虹光焰的油面,转身返回卧房。鲷鱼汤锅已然冷透。他舀了碗带夹竹桃枝子的鱼汤,一饮而尽,嚼了半段花枝咽下,又“噗”地吐了半段出来。 “我说你啊,究竟是怎么吃下去的……” 尾形搂抱着身旁的女人,嘴里嘀咕着孩子气的抱怨。 喝完汤汁不多时,他的身体便一阵阵发寒,而她依旧残留着淡淡的体温。就像儿时令人怀恋的温暖。母亲的温暖。 “到南方去吧,两个人一起。” 他依靠着她的头颈,阖上眼,如同对着哪里的神明祈愿一般: “一起去吧,到那个遥远的、盛开着鲜花的地方……” “获得祝福的地方。” * 第一个发现火头的是水原家的外孙。当时他正用后院的泥土捏一只兔子,扭头向田里收茄子的外婆喊了句“有烟”。后者从自家田地一路小跑过来,奋力朝尾形家的房门泼出一大桶水,却被反扑的热浪冲倒在地。她颤巍巍起身,嘴里念叨着什么,旋即被同样赶来救火的烟草店老板拖到一边。 火势早已席卷了整座院落,又迎着风口,越发往天上蹿腾。数十个镇民、船工蜂拥而至。有用水盆、竹水枪和沙土灭火的,有向镇公所高喊着“走水”“走水”的,也有对屋大叫“尾形先生”“太太”的;更多的则在外围喁喁细语,说着诸如“没救”“可惜”一类的话。噼噼剥剥,与那火烧的动静一般无异。 不知何时——在这嘈杂之外的某处,出现了一只白底盖狸花纹路的猫。 它静静地注视着燃烧的房子,一动不动。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火光人影,流金似的亮。 须臾,一条红丝带从花猫的颈项滑落。它调转身子,走了,没有向地上的丝带投去一眼。 完 到此,尾形视角的候鸟正篇完结(撒花)真的,好累啊…… 未来会出一个若竹视角的番外作为补完,这个故事里关于她的部分还有很多可以细说的; 另一个方向的《南春》后日谈正在筹备中,需要过段时间再上线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九(下) 第25章 蚀心(上)[番外] 你是谁? 三个字。舌尖与上牙膛轻碰。再简单不过的一问。于她而言,却是再艰难不过的尝试。 迄今如此,一向如此。 * 彼时她刚续上脑袋里的弦,脑筋生锈似的慢。唯一能确定的是此地的天气。温润,潮暖。与干凉的道中大相径庭。显然,她被卖到了相当遥远的南国。但闻着榻榻米的味、摸着雕花木头的柜门,料想还没出了日本。就凭她这一把脱了相的瘦骨,竟没在舟车劳顿中殁了,想必转手她的人贩子是个宝爱货品的主。 照料她的人亦是这般。擦身、梳妆、更衣、喂药,无一不是由他亲手操办。她早先以为这些不过是一箩筐细致得过分的“走货”,渐渐发觉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偶尔换一名老妪陪她——筋脉凹凸、一身樟脑球混老式熏香的气味,才明白自己是落在了哪个买家手上。 应当就是那个男的。他身上并无什么多余味道,有时会带一层薄汗回来;手掌刺棱棱的,体格结实。颇像是干体力活出身。看顾她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耐心且熨帖:从描临工笔画似的眉尾,到饮水时剥落又新沾抹的口脂,再到未曾烫嘴或变冷的汤药、菜肴,乃至入浴后擦洗到脚趾弯的仔细……结合他留给她的几近粗疏的初印象,俨然到了唯恐一个不小心便会捏碎她的地步。 好歹是清醒过来。对于这么一位悉心关照的恩主,她得做出些表示——至少得知道他姓甚名谁、形貌如何。 于是,在暑夏的某个白日,她拉住他的袖口,第一次问了那个问题: 您是哪位? 她一笔一划写着,莫名感到他的掌心发黏。 没有回应。 你是谁? 依然没有回应。 她疑心他不识字,又不敢贸然再问,就趁睡时去摸他的脸。他习惯从背后抱她睡觉。只需向后抬起手腕,便能触及他的右脸。 与他的手掌不同,他生就一张——或是半张近似端正的脸。脸皮虽不怎么细腻,却也算不得粗粝;嘴边有半圈精心修剪过的胡须,微硬、不甚扎手;往上爬是一道愈合许久的缝合疤,延伸至颌骨,凹凸不平,像是下巴被人粗暴地打断再接续回去……不过如今这世道,除非是浸淫文墨的学生哥儿,又有哪个男人身上没得一两处疤呢? 而后,她抚到了他的眼皮。稀软的,发虚。点上一点,还会向眼窝塌陷下去。 有什么在微微打颤。并非他不存在的右眼球,而是她的手。 他握紧了她的手,放回到她因紧张而收缩的小腹。她被他从背后环住,锁了个彻彻底底。 她一夜未眠。后颈被他的鼻息压着,心脏嘣嘣乱跳。她知自己越界了,也意识到这是自己小看他的缘故。会去买一个耳聋目盲、体弱多病的女人回家,还细心看护着的男人,多半是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一类的事,她平素听得惯,见得也多,应到自己身上,却格外钝拙起来。 是了…… 灵光乍现一般,她反应过来:一个毁了容、并因此介怀的男人,肯定更乐意找一个瞎了眼、看不见自己相貌的女人作伴。 人之常情而已,不足为怪。 这样说服了自己,当屋里只余自己一人,她便开始四处摸索,企图探得哪怕一丁点有关他身份的蛛丝马迹。她摸到过妆镜背面,也伸手进过熄火的灶膛。甚至为了寻些难得的刺激,摇摇晃晃踩过橱柜,尝试着够到房梁顶上。除却险些跌断脖子,仍旧一无所获。 但若涉及其他,似乎又另当别论了。 搜寻桌子的时候,她发现了削过的铅笔,笔头圆钝,底下压着的一打便笺,张张都能捏到有力度的字迹。无疑,他认得字,还是速记的一把好手。她能在灶台边碰倒切菜的案板,却始终没被刀子割过,只能是刀子被有意收起来的缘故。而随着摸家具的次数变多,她总能触到一些特别滑腻的部分,仔细嗅嗅指尖,能闻见一股淡淡的石灰涩味。如此一来,她上手过的每处角落,都会留下白色的指痕。唯有他能看见的指痕。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背后不做声地守着,看笑话一般。 她不清楚他是否会真的笑她。她只觉得自己怪可笑的,跟演哑剧没两样。 也对。和那时候一样,她本就不该说话。他不想,抑或是不需要告诉她任何事,包括他是谁在内。不要提问,不要探寻。做一个随他摆弄、由他擦拭的玻璃娃娃便好。 难道不是么?他为她做的事,桩桩件件,与其说在看护一个女人,不如说是养护一具人偶。 但话又说回来。依她如今的境地,又凭什么要求一个买她回家的男人,将她当作一个同样完整、正常的女人对待呢? 况且,他也算救她一命:新鲜的三餐、药剂,每日有人喂到嘴边;华服加身,天气和暖,更加不必担心严冬的霜凋雪寒。遵从他暗设的规矩,至少她眼下能享用这些好处。跟病重那阵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似她这般残败的身子,不该贪多,也不能够贪多。 可即便如此,她得到的优待也丰厚到过剩。仅仅扮作一具不多事的盲眼娃娃相陪,就能换来陌生人耗费不菲资金和大量时间的精心照顾,未免便宜得出格。做交易讲求有来有往,无论物质还是人情。凭白得来的好处,也会凭白地增进烦恼。尤其是对她这一类习惯交易的人。 他定然是对她另有所图的。然对于这么个只剩一身病骨的女人,他又能图什么呢? 图我的肚子吧。她心里想着,旋即笑了一下,倒头扑进一床丝麻被褥。嗓子磨砂似的疼。 可是,我生不了呀…… 她冲墙壁无声地开合嘴唇。向那片模糊的白伸手指、画圈,自觉是勾了个大肚皮的球,又拿指甲刮了。那个带她来南方的人贩子,九成九没对他说起过她以前滑胎的事。当真是个倒霉催的冤大头。倒霉得要命。 也难怪他从不和她行那档子事。又不是不举。多半是打算再养胖她一点,否则连睡她都睡不到几两肉。 真到做的时候,待他好些便是,权当是报答他养活自己的恩情。至于他何时发现“货不对板”,就看他俩共同的运气。指不定是她抽中了上上签,先一步下了黄泉,留得他蒙在鼓里,临了骗一笔丧葬费。占尽好处。 在那之前,若问她还有什么愿望,就是再碰一次琴了。 碰不到真的,也不坏。她虚虚拢出琴腹的一尺,右手握紧空荡荡的琴颈,对自己说,摸得到实在,却听不见声,白白戳了痛处。划不来。 还不如弹一弹自己捏的,多少心里能有个响。 有时,他会领她出门走走。坐马车去医院,或是沿一条固定的路绕圈。经过聚了人的路段,他总是攥紧她的手,却又放慢脚步,好似刻意要叫周围人看她——或他们一个仔细。她猜他这么做是出于炫耀的意图:炫耀自己得了个光鲜亮丽的宠物,挖空心思用钱、药和绸缎堆叠出的玩偶。 这倒与她的旧职相合。漂漂亮亮傍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不多言、不忘形。按他们的喜好跟吩咐行事,仰赖他们的打赏过活。而这一回甚至无需她自己动手妆扮,还少了置屋的分成。乐得清闲。 挺好的。她告诉自己,变成这副又聋又瞎的鬼样,还能拥有如此富足且安定的生活——真的已经足够好了。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周而复始地延续下去。直到他发现她腹中的秘密。直到她死。 那一天——经过漫长而溽热的雨季,他久违地带她外出走动,像是给过路人展示他新购得的细绸单衣一般。太阳白刺刺的亮,一闭眼便有大片大片的光圈浮现。手背被他包覆硬茧的手掌裹着,上下、上下地摇,热乎乎发黏。她不禁生发出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她跟他会在这条看不见终点的、白茫茫的道路无止境走下去,走得远远的。远到他们自己都消失不见。 恍惚间,有东西贴了她的大腿蹭过去。软绒绒的,带了些湿润的温度。 起初,她误以为自己被哪里来的小狗或羔羊顶撞了。道内的农人会牵着本地产的牲畜上街兜售,都是些亲近人又爱动的活物。却像要证明她的猜想是错的,黑煤球似的影一忽儿从眼皮子底下朝她拱来,攒攒一团,圈在她周围。要么拱她,要么拽她的衣袖、衣带。没人带领着,也没人管束着。倏然出现,却迟迟不见散。好似迁徙觅食的兽,又像自地底爬至地表的鬼魅。 可青天白日的,从哪里能跑来这么一群野兽或鬼怪呢? 想到后者,她忽地打了个寒颤。伸出去的要摸那影子的手停在半空,又缩回到胸前。扣住了。 倘若这世上当真有鬼——还能不顾昼间的阳气来纠她缠她,她只能想得出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再紧握她的手了。 四周弥散着雾森森的白光。她扭着脖子到处转,冷汗顺发根一溜溜淌下脊背。双腿像变作了两根木棒,腿根被和服里衬黏缚。每迈出一脚,都如同被提扯了皮肉。便是她初穿桐木高齿屐学步那会儿,也不见得有这般狼狈无措。 他实际并没有距她多远。才挪五六步,她就辨出了熟识的轮廓。跟另一块较大的黑影挨着,若即若离。她把握不好间距,又怕他正忙着,只得一寸一寸地蹭,同时抬手,指尖紧往前够——那感觉颇像是变作了一株新生藤蔓,尽力向岩壁分出用以攀援的触须。总算夹住了应当是他衣袖的部分,拽了拽,被他反握住手腕。力道稍稍重了,透着些不耐烦的意味。果真是她碍事了。可她无法不这么做。她连一根探路的手杖都没得把,能依凭的对象唯有他一人。 又有阴影掠过她的手肘。袖子飞起、落下,擦得她小臂微凉。她下意识缩缩身子,感到腕子一紧,攒握的拳头被翻了个面。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指尖在她手心轻按片刻,而后划弄起来。一顿一点。 小孩子。 他写完这三字,轻拍她的掌心。做“完了”的示意。 小孩子。 她默默跟读一遍。心口跟着一窒,就像被细钢线勒住,来回地磨。 真的是。她想,原来真是她。 但绝无可能是她。她从她肚里被拖出来的时候,她已疼到神志不清。只透过眉毛淌下的汗,瞥见稳婆抱了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出去。 “刚生下来便是没了气的,那可怜孩子。”置屋妈妈在床头对她说,手指比划出一个耗子大小的圆圈,“才这么一点大,连毛都没长一根,也就能看得出男女——是个女娃。” 她握住她的手,翻过掌心,轻拍两下: “就算是个活的,你一个人也不好养活……小孩子这东西,可麻烦着呢。” 小孩子。 越是反刍,胃里的酸水就越是倒腾。直似要流入四肢百骸,遍布全身的血管。 别再写给我了,她想对他说。嘴巴却死死闭合,牙关紧锁。无形的字烙在她手心。擦不净,抹不去。下腹的肉仿佛被百来片刀刃绞着,又一窜一窜地跳。好像松了气,便会接连掉出几串黏糊糊的血块。扑扑地动。 我都知道呀。 我都知道的。 怀上孩子那阵,刚巧赶上中岛的官营花街开门营业。北陲中心,又是军事重地,市容、风貌乃至军队士气皆不容小觑,整顿如雨后春笋般的花柳业是迟早的事。堆满松针的大招牌在第七师团对岸一竖,即向全市军民昭示了官家的雷霆手段,虽有与中岛一水之隔的上川中学教师、市议员高呼抗议,亦是毋庸置喙的决断。一时间,军官、商贾蝇蝇往来,新楼、旧店更换着法争奇斗艳,挖空心思要多揽一位客人上门。 因了早早搭上第七师团某高官的顺风车,置屋妈妈已盘下主街口最堂皇的一家铺面。除却派遣艺伎的主业,更增添了料亭、茶屋、曲艺剧场的营生,当得是风头正劲。她是年青一辈色艺俱佳的,自己又恨不得紧接那单洋大人的买卖再一鼓作气狠赚几笔,自然是点灯熬油地接活。就连月事停了三个月、手脚生了一二红疮,也只当是劳累过度的发胖和燥热失调,竟是全然没当作一回事。 她也想过打胎。捏着药方到绿招牌的药局楼下转了两遭,终究是不忍心敲开那扇门。和母亲一样,她也不知孩子的父亲是哪个——究竟是大洋彼岸来的美国商人,抑或是杨柳初绿时招待的二十五中队的中佐,于她、于腹中未成形的孩子而言,都没什么实际意义。彼时的母亲到底怀抱着何等心境,她无从得悉;而她最终经由母亲的肚腹来到这世上,却是无需置疑的事实。 “顶好是个女娃……” 看到她被束腹和腰带裹成筒的肚子,置屋妈妈会笑着打趣,“也方便你放在身边养着。” 她也笑笑,听得出妈妈话里的意思:艺伎生的女儿,若相貌说得过去,懂事起便可作为艺伎学徒受教养;可若是个男孩,多半只得转送给别家。一个免费的劳力,或是遭人嫌恶的拖油瓶。置屋出生的孩子,大抵就是这两种命运。 “男孩女孩都好。”她抚着隆起的小腹,感到肚皮下传来微微的颤。 是绿眼珠的小怪物也好,是拖着鼻涕的病秧子也罢。她想生下肚里的小家伙,长长久久地抱着小小的身体、拉着小小的手,直到它们长高、长大,随她离开这寒冷荒芜的北地,去到更加好上千倍万倍的南方。温暖,洋溢着芬芳气息的四国。 这既是她没能陪母亲做到的,亦是她想和这未曾谋面的孩子一起做到的。 “濑原真纪,或是槙木。” 有相熟的同僚、后辈问她是否想好孩子的姓名,她总会这样答,同时比划出汉字: “我喜欢‘まき(Maki)’的读音——念在嘴里,怪可爱的。” 约莫五个月的时候,她不得不去注意手脚日渐增多的红疮。指甲盖大小的疮斑,酷似一粒粒被捏得稀烂的越橘。终于到了妆粉都遮不下的地步,置屋妈妈掀起她的衣裙翻来覆去端详,皱眉叨了句“活见鬼了”,派女佣唤来相熟的花街大夫,就地看诊了。 大夫说她身上的红斑叫“杨梅疮”。算上她,整个中岛也就三个娼妓得这病的。 “北海道冷得很,也不爱下雨。原本是不容易染上这类病的……”花街大夫挠了挠耳根,道,“您问我怎么治?又不像切见世的丫头,拿热铁钎烧一烧便罢……您家的闺女细皮白肉,也不好留疤……” “一定是那死洋鬼子招惹的!”花街大夫走后,置屋妈妈忿忿啐道,半点不似她接待那美国商人时的讨好堆笑,“还搞大了你的肚子——唉,你怎地不早早把这赔钱货打了?现在倒好,连水银都灌不得,可把你金贵的……” 她到底还是没能从大夫手里拿到什么像样的药。一天吃一次妈妈“压箱底”的偏方,说是她年轻时在东京做生意时得来的,对疗愈杨梅疮有奇效。她担心对胎儿有损伤,每次都偷偷倒掉一半。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红疮总不见退,却也不见长。只要不蔓延到脸上或搞伤手指,她并不如何担心,但这么一副斑红的皮囊,是断断上不得宴席、约不了客人的。于是她平常上工只到剧场,观众看不到台下的伴奏者,既免得落下不做事的把柄,又能再赚一些演出费。 “熬到明年就好。” 一个人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等到来年开春,就能还上债款,再买两张去松山的船票……剩下的够租一间宽敞点的客房——算了,还是在乡下买一套便宜房子吧……” 然而,变化总是来得那样猝不及防。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晚的剧场演的是《鹭娘》,她的肚腹也痛过整个下半场。当弹到白衣的鹭娘子倒在雪地、如抽去了魂魄般哀婉合眼,她也不由得松了拨子,借来的三味线从汗湿的左手滑脱,舞台灯光一瞬颠倒。听后来探望她的后辈说,其他演员拖她起身时,她身下的垫子已被血打了个透湿,足有镜子大小的一块。 从昏迷中醒来,她感觉身体被抽了一半份量,浑身虚飘飘的,看什么都不实在。小到房东太太递给她的菜粥,大到窗外被阳光刺到泛白的新起的高楼。足足一个星期,她看不得红色,也吃不下鱼肉。但若有人登门看望,她仍会照常摆出一副温和的笑脸,嘴上应着“没事”“还好”。她厌恶着露出这副嘴脸的自己,却回回如旧。 也是怪事。她一次都没为那孩子哭过,一滴眼泪都没掉。 “等身子好些了,就带点牡丹饼、菇娘果,到河边给小真纪送去……” 依惯例,花街死了小孩,都会被埋在石狩川桥下的河床,取的是“好过三途河”的祈愿。同期的友人来看她,也是当时抬她回住处的帮手之一。叙了一会儿话,她不自觉把心里头的打算说出口了。 闻言,友人却没有马上接茬,而后笑笑,要另起一个话头。 她立时觉出不对,强笑着问:“怎么了?我这当妈妈的,不能过去吗?” 经不住她再三地问,友人咬了咬唇,轻道:“听说在花街西面……按‘防治法’办的。” 她说的“防治法”,便是政府于十年前颁布《传染病防治法》。北海道天高皇帝远,又是鱼龙混杂的开拓地。旭川虽是军事重镇,其花柳行业却一向处于灰色地带,直到中岛的官营花街成立,才大刀阔斧改了。负责中岛的官员特别交代,事关对岸上千军人的健康,务必要严格执行,切莫马虎。 火葬,即为推行“防治法”的重中之重。 “哦。”她听见自己说,“我知道了。” 她在房间枯坐一夜。到天蒙蒙亮,倏然起身,推门出了院子,往西边走。清晨的街道空荡荡,只有杜鹃呜呜咽咽地叫。有巡逻的士兵在路边歇脚,看她踉跄着在路中央走,指着她后背吆喝两声,见她始终不回,就只吹了声口哨,没再多管。漆黑的烟笔直一道,矗矗上攀。那并非开火做饭的人家,亦未到当地烧炭取暖的时节。她知道那是什么。明明这一年已看见过多次,却非要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了然。 她看到一座砖砌锅炉。不怎么高大,通体被烟气熏出一层薄焦。横开两扇半圆铁门,门缝透着暗红的火光,隐隐传来“噼砰”“噼砰”的响动。草席裹着一具具尸首,从场地这头排到那头。有的露着沾泥巴的脚,有的翻出一截碎花衣襟。空气里飘散的焦糊味太重。她几乎闻不见尸臭。 “你是干什么的?”她正呆站在火场边上,忽听一个男人向她喝问。 他显然是火场工人,穿着辨不出颜色的围裙、套袖和长靴,口鼻围着脏兮兮的罩巾。刚向她汹汹地走了几步,他由下至上扫了她两眼,又放软了口气:“这儿没什么好看……早上天凉,快回屋呆着去。” 她缩了缩脚趾,才觉脚掌被碎石子硌得生疼。走这一路,她只系了一件浴衣出来,袜子都没穿一只。 男人身后摞着两三座小小石塔。她小时候在村里看到过,是祭奠没人照看的死人用的。 “中岛没了的,都要送到您这儿来,”她问,抱着胳膊,明明不怎么冷,却听到自己嗓音在打战,“对不对?” “对啊。”男人狐疑地瞪她一眼,俯身搬开一筐木炭,“女的、老的,还有小的,统统送进去烧,等出了渣,再排到石狩川里——你不住这附近,是吧?” 她紧抿双唇,一个“是”或“不是”都没法从牙缝里挤出来答。 后面有男人的工友喊话,像是继续工作的意思。于是男人不再理她,转身到锅炉旁边。扭开铁闸门,跟工友各抬起一卷草席的头尾,塞进去,拿铁铲往深处一送,关门。“噼砰”“噼砰”。活像从锅炉内侧敲着铁门一般。 她还记得那孩子的尺寸。小小的,小小一只。才有耗子那么大。轻轻软软一团,单手就能捧起来。 若要塞进那扇迸火星的铁门,只消往那铁铲上一放、再一送,连第二个人手都用不着搭。 在门的另一侧,她也会“噼砰”“噼砰”地敲着封闭她小小肉身的铁门,向她未曾谋面的母亲发出最后的呼救么? “豁啦”一声。她霍然抬头,眼见隆隆浓烟从烟囱口再一次升起。直要将云水蓝的天空染至一片昏黑。 * 连续两三天,无论睁眼闭眼,她都只看得到阴沉沉的黑。浑身使不上力气,软塌塌像一团死肉。这倒与她恢复意识前相仿。做个活蹦乱跳的木偶,还是个死样活气的木偶,于她都没什么分别。能陪她追梦的人走了。她的身子垮了,梦也碎了。她一样都不剩了。 就这么烂掉也好。遭主人家嫌弃,扔到荒地里喂野狗也罢。让自己孩子被白白烧成灰的母亲,本就不值得什么像样的坟地。 一个白日,她倚着卧室那扇牢笼般的栅栏窗,只觉凉风飕飕地从骨头缝穿过,身体跟没了血肉似的透亮。她隐隐感到些快意,又莫名觉得平静。或许今天就能往另一边去。或许折磨身心的一切就能在此刻结束。不必烦恼,无需忧愁。孤孤单单上路,不带一点负累。落得个轻快自在。 大腿根滚上一团物什。像是个活物。它先是抓挠,而后是骨碌碌滑落、爬起。像在爬山,又像要逃出生天。翻来覆去几次,它不再乱动,静静蜷伏在她的小腹。 耗子大小的一只。热烘烘,没什么重量。她却起不来身,仿佛小家伙有千钧重。 掉下去吧,掉下去吧……她哆嗦着嘴唇默念,似诅咒,又如祈求。别留在我身上,求你了。 它却仍无动于衷,兀自窝在她的肚皮。脑壳久久顶着她的肚脐,一动不动,和刚才的翻翻滚滚是截然的两样,竟连半点挣扎也无。这让她联想到一只大块头、断了线的晴天娃娃。一个断绝了生气的死物。 它死了。她想,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似乎连小家伙的体温都渐渐冷了。 而她甚至没法亲自动手移开它、将它好好埋了,因为她怕得很。她是个怯懦的女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可我还没碰过她。她想,一次也没有。 那个时候,她眼睁睁看着那光溜溜、血糊糊的孩子被稳婆用红布裹起来抱走,却一根指头都抬不动。就连她是否睁开过眼、是否看过这个世界都不曾知道。 而它还留在她的肚腹。小小一只。至少是现在,它不会离开,也没人会从她身上夺走它。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指,向腹部残留的温暖按下去…… 是毛茸茸的一小只。耳朵尖尖,尾巴也尖尖,细细一根,像刚抽条的麦穗,却比麦穗更热。她从它的小圆脑袋一路捋到尾巴根,完事又从头开始顺毛。一遍又一遍。它偶尔也会翻身,仅仅是换个依赖她的姿势。四只脚爪又短又小,软绵绵的,稍用力一捏便会折个粉碎。 这么柔嫩的孩子,究竟要怎样才能够坚实地站立在大地,平平安安长大呢? 隔着翕动着的、圆乎乎的肚皮,她摸到了它的心跳。 嘣嘣嘣。嘣嘣。 那是比人类的脉搏要快速许多的,属于幼猫的心脏搏动。 从此开始,那只小猫便频繁出现在她的怀抱。有时是它自己在她脚边抓挠,由她俯身捞到膝上;有时则是被带它回来的那个人提溜着哪个部位——也许是后颈皮,也许是小尾巴,轻轻扔进她的臂弯。偎在她怀里的时候,它不时会凑过去舔她的指尖,用浅浅的乳牙闷头硬咬。这股颇为拼命的劲头总令她想起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吃奶婴儿。只可惜她没有能喂给孩子的奶水,即便是有,也没法喂给猫崽吃。 不过总算有喂饱它的人在。时日渐久,它赖在她身上的份量与日俱增,脚爪亦从细瘦渐趋丰盈。身上虽免不了猫咪特有的气味,倒别无其他怪味。毛发始终蓬蓬顺顺,没有打结,也没有沾黏异物。花街多的是养猫的店家和姐妹,饲养这种小动物所要花费的心思,自然是没法跟照顾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孩相提并论,却也委实算不得轻巧。照料她身体之余,他还要这般劳神费心地替自己找一个不小的麻烦,若纯是为讨她开心才这么做,她也未免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可若不是因为这个,她也想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缘由。 也好。她想,挠着小猫的下巴颏。多一个小毛孩作伴,还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它的成长。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的呢? 明明是很好很好的事,她却仍忍不住难过。 她得承认,她偶尔还是会想念她,还是会去想象她长成大孩子的模样:穿上她亲手缝制的淡绿底小连衣裙,蹒跚着在葱茏的草地上采花、捉蚂蚱;听她在不远处唤她的名字,会抱一捧红白小花跌跌撞撞地跑,扑进她的怀里大声叫“妈妈”。 真纪,真纪。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在她开口唤她之前,她就永远地错失了机会。 该去做一个了结了。沉湎于过往的未能成真的梦,终究只能跟随过往一并沉沦。这是她在花街学来的道理,一如她曾经在那习得的一切。根深蒂固的一切。 那天下午,她与他坐在门前的地板,头发、衣裳被太阳晒出一股柔和的暖甜。幼猫在她的膝上蹦跳,踩得她的腿筋又麻又痒。她估算着她与他的距离,伸手捏拽他的袖子,停住,良久没有松手。她须得让他知道,这对她是个重要的决定,他至少要花出几分心神去“倾听”。 他也许久不做动作。既没有扯开她的手,也没有起身离开。她猜他多少是领会了,便摸索着托起他的手背,摊平他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写:卷。 随后,她拉住他被她写过字的手掌,按在小猫身上,来回蹭了两下。 まき(Maki)。 一边在他的手心写平假名,她一边在心里默念读音: まき(Maki)。 它的名字? 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掌心写问。她点点头,确信他已懂得她的托付,感到一些沉重的东西从体内飞出,悠悠然随风远去。 她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与其在心底重复无望的呼唤,倒不如将这呼唤赋予全新的意义。小猫是机灵通人性的毛孩,既讨人喜欢,又能驱赶害鼠。从今往后,会有呼唤这名字的人疼它、爱它,给它留一餐饭食,搭一处小窝。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她在与不在。 只要有了名字,就会有人爱你。就不会变成没有家的野猫。 她揉皴着小猫的耳根,低头亲亲它的后颈: 你说对不对,小卷? 她与小卷亲昵时,他多半也会守在旁边,陪着逗一逗猫,抑或什么都不做。她寻思自己该向他道个谢,可若单就小卷这事,多少显得她“不懂规矩”。吃穿用度、医药脂粉。林林总总算下来,远不是送她一只小猫逗趣能比较得了的。更何况,他原本就有求于她。那些个待她好的事,无非是养肥她的饲料。一场拿命和肚子换来的交易,做不得真。 她只是受了点不足道的触动。若说小卷的事和以往有哪里不同,那就是他确有顾及她心情的意思。不论背后藏了什么样的原由,至少这一次,他想要她开心。而这是她从前以为的,他绝不会费神考虑的地方。 他也是个人,她对自己说,看到精心饲养的宠物食不下咽,也会忧心发愁。 没多久,她的猜测便得了一次印证的机会。 * 开端是个残留着暑热的夜晚。入睡不多时,她忽感下腹坠痛,又酸又胀。手脚冷得像盛夏时从河底捞上来的卵石,**冒汗。想要透一口气,偏生被他抱得格外紧。一张床总共就那么点大,她又疼得没劲,只得咬被头熬过半宿。浑身像着了火,几乎烧得晕过去。早上醒来一动腰,两腿渗出一股热流,顺腿根流到膝盖弯。后腰泛着一大团黏腻,一半冰凉,一半火烫。于是她的头脑也跟着“嗡”地一下——被劈作了同样的两半。 得想法子糊弄过去…… 她心里是这般嘀咕,脑袋里却一团乱麻。能摸到的线头只有一条:决不能闹去医院。如若在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那她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 上一次月事还是她怀孕前来的。真纪一走,像是把她肚里的血都卷跑了。剩下的只有患病时偶尔落下的血块、脓液。自她清醒以来,此地更似一片寸草不生的旱土,硬挤都挤不出一滴。都说久旱逢甘霖,可轮到她了,逢的竟成了山洪。莫说是堵,就连疏也无从下手。 但她不可能“恢复正常”——绝无可能。即使这次调理好了,她也没有受孕的可能。她比谁都要清楚,自己的身子到底是怎样一团败絮。 一想到这个,她的头脑便彻底冷了下来。两股间的血还在热滚滚地冒。她的睡袍肯定是毁了个彻底,身后人的衣服也多半如此。男人大抵是嫌恶经血的。他虽贴身看护她许久,却是头回碰上这种事,又被她弄污了衣物,难保不会嫌她肮脏晦气。 所幸就手指的触感来说,被褥没怎么受损。这还要多亏他由侧面抱紧她的姿势。但也正因他侧箍着她腰肢的手臂,她不仅疼痛难耐,就是从被子里滚出、进一步减少损失都难上加难。 至少要让被子干净。她想,咬咬牙,从身下挣出一条半麻手臂。细细扫了小半面被子,总算掐住了一枚被角。 她正要掀起被角,将自己身上的半面被子翻折到另一侧,身后人的呼吸却倏然重了——而后变得十分轻缓。 他醒了。 被角从手心滑脱,全身被剥开一层彻骨的凉。他拽开了被子,他看到了她半爿身子的血。一时间,她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老男人们预订的描金包厢;或是置屋后身邻着水房的更衣间,酒糟鼻的医生顶着大号窥探镜在艺伎的大腿间爬行,活像一头急不可耐的老狗。 他的动作则更直白、更粗率,力气也是她挨过的最重的一个。她没想到他会直接用手去探她的下身。若她是个有精神的良家女子,大约会去踢他踹他、扇他一掌,但她只能虚弱地抽搐几下,连腿上的动作都扭捏得像要去逢迎他一般。 他会摸得出来吗?她不知道。她宁可他现在就把她办了,也不愿他这样没完没了似的翻弄她的身体。 他的手终于停了,呼吸悬在她的小腹上方。半凝着血的肌肤跟若有若无的气息蹭着,竟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发热的部位。 伴随着呼吸的抽离,他伸手按上了她的腹部,摩挲一样地动着。手指沾着黏糊糊的血块。是在确认那肚皮、肠子下面的器官还在忠实地运作着它本应有的功能,还是在思考着要如何报复她弄脏了他的衣服和手?她猜不出。 或许她该利用这宝贵的停顿咬舌自尽,一了百了,以免去日后的诸多事端。只可惜她一向缺乏这方面的胆量。这是她一贯的弱点:只顾得上活下来的侥幸,就根本看不清其他。 于是她错失了这个难得的自戕机会。而他也没再对她做别的,仅仅将被子盖回到她身上。覆在她眼睛上的光影变了两重。他从她身上起开,走出了房间。她重重吐一口气,才发觉自己揪着被单的手几近麻木。 出乎她意料的是,接下来的五天,她度过了一段还算舒适的时光。他不知是从哪里——也许是从那个偶尔来照顾她的老太太手上,学到了全套的照料来月事女子的窍门。整个流程,尤其是日复一日更换月经带的步骤,令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一个襁褓中等待大人更换尿布的婴儿,怀里还抱着一只暖烘烘、爱撒娇的小猫。 她虽不喜欢被这么对待,倒也谈不上讨厌。这感觉与他平日里为她洗漱更衣颇为不同,可硬要问哪里有别,却也无从解释。是从未被男人照顾到这个地步,还是没料到真有男人愿意接触经血,抑或是她确实被当做一个活人被人照顾、而非作为一具玩偶经人打理……无论哪个疑问都确有其事,但无论哪个问题的答案,似乎都不足以概括她此刻的感受。 她有时会想,他大概是真心想要个女人作伴,看不清人脸、能给他生个孩子。倘若不依赖这种单纯到近乎一根筋的揣测,她怕是会被身心各处烧灼的隐痛搞得睡不着觉了。 像是为了佐证她这隐约的不吉的预感,从第六日开始,情况急转直下。并非他照看她的手法或态度,而是她身下的血。以往三四日就会渐止的经血,居然一直没有将息的迹象。若非他几乎片刻不离她身边照料,她都想摸到炉灶淘些草木灰,径直塞进□□。她每晚都在祷愿般地默念,愿这身子肯听她的话,愿这血肯在第二天止住。 然而天不遂人愿。第十一天早晨,她由他换下又一条血淋淋的带子,梳妆打理整齐,牵手上了去往医院的马车。 她统共被他带去了三个处所。一个是惯常去的医院。另一个是一家小料亭,他们在那吃了顿中饭,饭里拌了她喜爱的鱼肉,她从未在道内吃过这种鱼,还是到这来才有的口儿。香是香,她却吃不下。特意选在外头吃饭,意味着接下来他还有地方要她跟去。她一想起小时候被母亲带到间宫家之前,都要把头发梳理整齐,还要穿上家里那套最干净漂亮的白底蓝花的单衣,就连被他补上因吃饭而剥落的口红,都越发地不情愿起来。 她暗自想,真是好吃好穿的日子过习惯了;她竟还自恃有矫情的资本,简直不可理喻。 她在第三个地方迎来了她的噩梦。那是一间小诊所,行进的步数比她在医院时的少,空气里的浑味也十分寡淡。冷冰冰的,不像有医患常驻。从体味和手掌形状判断得出,负责诊察她的是个女医师,比她记忆中另外几个医生来得礼貌,每做一步体检,都会提前在她的掌心写字告知。饶是如此,当那刀片一般的鸭嘴钳伸进她的身子,她仍忍不住咬起袖子。并非那畸形铁钳带来的触感有多么要她的命——事实上,这体感已比她过去在置屋时所受的要轻微很多。她恐惧的是彻底曝露在满室白光下的真相。而她甚至无法发出一丝由此而生的哀嚎。 其后十六天,她像个缓刑死囚犯似的在房间里窝着。既盼他能对自己写点什么,又宁愿他像从前那样一字不写。唯二的安慰是身下终于干涸了的经血,还有时不时到她怀里打滚耍娇的小卷。想是小猫同自己一样,都是被孤单地圈养在木笼子里的困兽,除了相依相偎,没有别的取暖法子。 第十七天中午,她被他从里屋牵引到了外厅。空气中飘着一股栗子壳烧焦的香气。是烤栗子还是栗子饭?秋天到了,她却连丁点察觉都没有。 仿佛与她迟来的对季节变迁的感慨相和,他也久久没有动筷。 过段时间,我会带你去旅行。 他从宽大的和服袖子褪出她被他握到发黏的手掌,一字一顿地写。 就最终的死刑判决而言,措辞未免太过温柔了。 她知道那种遗弃小孩的套路。贫穷的父母带孩子到遥远的热闹集市游玩,给孩子买下她开口索要的每件玩意——多是她平时吃不到、玩不起的小物什,在孩子玩到尽兴得不能再尽兴的时候,便会松开握紧孩子的手,消失在茫茫人海。任凭孩子撒了一地心爱的吃食玩具,哭喊着在人群里叫着“爸爸”“妈妈”,也绝不回一次头。 约莫是跟另一头的买家谈妥,又怕她寻死觅活、令本就破烂不堪的“二手货色”折了价;抑或是心底多少存了些怜意。他竟对她用这种骗小孩的说辞。 事到临头,她再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早在入局时,她便押上了全副身家。如今愿赌服输,也是求仁得仁。 小卷是她在这间房里唯一不太能舍下的。软软绒绒,娇憨伶俐,总爱在她身边蹦来跳去,像妹妹也像女儿。她不会忘记,是它的毛皮、体温和心跳将她从悬崖边拽回来的。尽管只为她的昏暗日子添了一个半月的光彩,却给了她自失去真纪以来少有的真正快乐。她想多抱一抱它。在她没法子拥抱它之前,在她又一次被丢到陌生肮脏的角落,忘却这份柔软之前。 可惜小卷是爱自由的活物,也不通人心人语。重复被紧抱个三四次,便会想方设法从她怀里挣脱,没当真给她一爪都算得上客气。她心知自己越了线,追它也不可能追上,只得一个人在原地傻坐,守株待兔似的等它下一次过来。 做得过分了,也是不好的。她如是劝告自己,用额头抵着空空如也的臂弯,从肩膀搓下蒲公英状的毛球,捻一捻。马上就要分别了,何苦给小家伙平添不愉快的回忆呢? 身体不舒服吗? 发觉他的指尖在自己臂上移动,她先是一怔,随后轻轻摇头。像这样半抱脑袋在栅栏窗的窗框里窝着,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靠近。 如果觉得不舒服,他继续写,似乎是无视了她否认的表态,那就不用去了。 不用去了。 她将这四字放在心里咀嚼,再咀嚼。冷不丁回出一缕凉丝丝的气,将发烫的部分一寸接一寸地抚平。 没什么。她放下挤在窗框边上的两只脚,摆正身子,回写道。脑袋和四肢都轻飘飘的,好像呼呼冒着透亮的烟。我没有觉得不舒服,可以去的。 我真是笨。待他的影子晃晃地从门口的位置离开,她抱住地上软绵绵的靠枕,想,他若真想扔了我,才不会多“嘴”问这一句。 或许那女医师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没跟他说起过有关她能否受孕的事;也没准是他早先被她的大出血吓着,预备换个法子养好她——她从客人口中听到过一些时下流行的“放松疗法”,当时只觉得是阔太太、大小姐才玩得起的。不管怎样,这一次应当是她赚到。至少此时此刻,她无需忧心自己身为生育“残次品”的真相是否败露,只需候着那场指日可待的短途旅行便好。 自打她变成这副鬼样,还是头一回有了外出游玩的机会。 要是手头有琴就好了。 她翻过身体,仰面对着看不见的天花板,按弄着软枕被挤出的一绺绺细褶,揉弦一般。 有琴的话,我就能弹两首出来,让自己开心开心…… * 他们是乘火车过去的。那日的天格外清爽,连带火车头喷出的煤炭味蒸汽都加倍好闻。旭川有好些市民闻不惯那股生梆热气,说是如铁一般不近人情;她却总忍不住在路过车站时多嗅几下,仿佛吸上一吸,就能跟那些西装革履、制服笔挺的乘客同坐一张印着粉红杜鹃花的布垫长椅,在轰隆隆的启动声中驶向流云苍穹的彼方。 现今她自己终于坐上了车。座位和她想象中几乎一模一样,布面、半软不硬,就是不晓得有无杜鹃花在上。窗外流动着亮晶晶的光。偶尔闪过一些极鲜明的色块,像璨烈的电光,又像夜幕下凝水的玻璃窗,将窗外小圆片的灯火放大出数十倍于自身的光彩。探身出去的时候,润凉的风会携光一道扑到她的头脸,就像她自身融进了光的河流。奔向无名远方的河流。 不知为何,她始终没问他要去哪里玩。他也始终未向她提过。如他们之间一贯的不成文的规矩,又似一个秘密。一个独独对她封好,她自己也不愿揭开的神秘罐头。 就当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好了。被他反复拉按回来、并严禁再探头出去以后,她伏在飞扬着刺绣棉布帘子的车窗口,鼻尖浸着凉得发甜的劲风,想。 左右都是离开原先住的地方,往陌生的远方去。不如就当作是她离开旭川的那一次——往函馆港口开的火车,再转轮船向她梦中的四国去的“那一次”。 总归是做梦,还是做美梦来得开心些。 她先被他带去了落脚的宿处。像是个两三层高的旧旅舍,木楼梯踏着有几分颤悠。进房间后,他问她是否感到疲累?得到否定的回复,仍陪她在房间歇了一个钟头,期间给她喂了水和药,临出门还给她换了双平齐脚踝的小羊皮靴,踩着十分柔软。她极少被他穿戴西式的衣物,隐约记得自己半月前试穿过一次。为了这趟远门穿第二次,却是她没料想到的。 从马车下来,走上三五步,她领会了他替她更换新鞋的用意:他们进山了。空气是不同以往的清澈,像被包裹了水晶似的甜,缓缓往肌肤里侧沁润。不知早先是否下过雨,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土就微微下陷,抬脚时会有不轻不重的沾黏感。她不由得心疼起皮靴,走一阵便要找硬木头、岩石之类的地方蹭鞋底。她这般磨蹭,他倒也不心急,时常就和着她的步调,偶尔把住她的脚踝,擦一擦沾到鞋面的泥巴。 无论软泥还是硬泥的地,上坡还是下坡,他都紧握她的手。许是走惯了山道,他的手掌总是温温的,不怎么出汗。隔着不软不硬的厚茧,她活像被一只壮实的猫科动物的大爪捂着。愈往深处走,山气便愈发苍凉,森森然一股。她尽管什么都看不明晰,却也能觉出自己被四面八方的深碧羽翼掩围,合拢在一条长长的小径。 唯有抓着她手的这个人——大猫,知晓前行的方向。一旦他撒了手,或是将她推倒在岩下、撕咬得粉碎,她就再无出山的可能。永永远远迷失在这寂寥、幽昧的山间,以活死人或魂灵的姿态游荡不休。 在她还看得见枝头的花芽、听得到自己琵琶声音的时候,她曾想象自己在未来某日——还债一身轻,又凭技艺小有资产的某日,徒步穿行在那些遥远的黛色的峰峦间,迎着远离酒肉与发酵汗味的山风。她会支一根黑白条纹的手杖登山,上身套亚麻暗纹衬衫,衣领解开到锁骨,下摆扎进石青色的马裤。松鼠抖着蓬松的尾巴从落满红叶的小径跳过,捧起榛果将两颊塞得圆圆鼓鼓。挑担的脚夫顺着石板阶下山,次第回响着嘹亮的歌子。恰似那萦绕林翳的白雾,旋转攀至山巅。似龙,又如缠绵的月光。 若遇此情此景,她定会在心头盘桓些旋律,待休息时翻开随身的手帐记下;或掐下一片叶子,卷上一卷,咬成简单的叶笛,直接吹将出来。她吹奏筱笛的功力向来拙劣,怕是一吹就泄了底。而那无所事事、远道来探望她的旅伴则会笑话她吹红了脸的怪样,当她递过新叶要他尝试,又装作不见,只顾着数那水面浮沉的天鹅,间或往丑丑的、前来讨食的雏鸟扔两块石子。水花溅上皮鞋,又迸上了他们的衣裤。像蝴蝶翅膀上的斑点。 她不禁懊恼起那些整齐叠放在衣橱,来不及上身的漂亮衣裳。还有那对软底高帮的皮靴。多么适合穿到山上的一双。 多半是被妈妈当掉了吧。她想。 走出最后一重林荫,她眼前豁然亮开。这里应是一处空地。水汽的味和凉意比先前都要浓厚,想来附近是有泉水的。余光有些黑点攒动,她下意识揪紧他的胳膊,往他背后缩。他拍拍她的手背,写说附近有些学生,围坐在瀑布对岸;随后展开一条薄呢披风扣在她颌下。女用款式,染着不均匀的体温。她只能想到是他进山以来一直拿在手上的。 为什么要带这样累赘的东西爬山呢?她捏着领口微温的圆扣,轻轻向指尖呵气。 她被分到了一碗炖菜。据说是那群学生煮的。刚盛出来,放了满登登的芋头鸡肉,佐以萝卜、牛蒡和香菇,要用斗篷边垫着掌心来捧。她低头吸两口汤汁。调味偏咸,却莫名比在家吃的味美。一勺接一勺,她吃光了整整一碗。胃口从没有这么好过。 我可以碰一碰瀑布吗?他收空碗的时候,她勾住他的无名指,写问。 她收集过描绘异地风光的画册、剪报,半尺厚的一打,码放在老住处的梳妆台旁。不止是四国的,还有其他想去的。名山大川,古迹胜景,曲水人家。被圈养在四方一座的旭川城,只识得半截污浊的石狩川,便是近郊的雪山、远郊的古潭都不曾涉足。光是听客人天南海北侃大山,读租书铺子翻旧了的图画册,又能有什么真切的趣味呢? 她刚刚记起来了:五六年前的某个冬日,她擦净了待客用的新碗筷和砂锅,顺手翻开一册二手杂志,将扉页未被茶渍污染的飞瀑版画方方正正裁下,用米糊黏贴在收集册的内页。 那是一道雪白明丽的奔流。一如她当时的内心,期待着什么的内心。 他终究没带她过去,往瀑布走没有能落脚的石头或桥梁。不过他还是应允她绕到距飞流最近的泉岸,玩一玩池里的水。山泉比她想象中要冰一些。探入浅层,便可触及水瀑激荡出的波纹。如今她封闭了两种感官,肌肤也越发敏感。略一凝神,就能觉出一筋一筋的波浪。涨起、落下。涨起、落下。像数千瓣跌宕的吻,反复亲昵她的手腕、手掌、指背。既似要拉她下坠,又仿佛在渴望她的抚弄——恰如琴弦在渴求琴师的手。 她掬起一捧冷泉,嘴唇贴融着掌心的水。水珠顺指缝滑入袖中。落叶擦过她的鬓角,卷起飞瀑滴溅的水沫。她不禁战栗,并非出于山间的寒意。 她确实在这山里。被木石水风包围,微不足道的一粟。却是有着呼吸、继续着心跳的。 她确实还活着。 山中渐渐暗了。她由他牵着手,迎着刺棱棱的风往山下走。四面黑魆魆的,只有左前方聚得一团黄,约莫是他点亮的灯。她循着那不停摇曳的光,心跳变得异常快,和着踉跄的步履,直似要在这泥泞山道跳起舞来。 我还活着。她喘着发腥的、热乎乎的气,脑袋里有一根弦在嗡嗡地颤。尝得出炖菜的鲜味,嗅得出林间的木香——甚至看得见一点光。 她一头撞上硬邦的墙。不是真的墙,是他的肩膀。空气像骤然结了层霜,她感到浑身毛孔都皱缩起来。是她忘形了。因了一时的神魂颠倒,她几乎忘却了本应有的立场。她该乞求他原谅自己的冒失么,还是装作懵然不知、以求蒙混过关?哪个都不大对,而她别无选择。 但他只用手覆一会儿她汗湿的额头,拿袖口擦拭两下,随后拎起斗篷带的兜帽罩住了。一上马车,她就被他半夹在怀里,活像一卷被雨水打湿了的铺盖。石子在车轴下辘辘地滚。他的下巴时不时刮到她的额角,带着微硬的胡茬。一股子暖呼呼的刮胡膏味。 这算什么呢?她想,脑袋被他连帽按着,挤出一绺凉冰冰的鬓发。 那晚没再发生特别的事,除却他们刚回旅馆的那一阵。当时他们上楼梯才到半截,他倏然攥紧她的手,扭身折返。若非及时攀牢他的肩膊,她老早便摔跌在了阶下。在充溢着饭菜香和热腾人味的楼下,她陪他待了近十分钟,只觉他袖管里面的肌肉也一并贲张,仿佛随时会爆裂迸血,连同她被他挤压在掌心的五根指头。 请问…… 直到走过比第一次上楼多出十余步的廊道、闻见气味陌生的榻榻米,他终于松开她的手掌。她难捺心中疑问,用指缝夹了下他的衣角,在他的胳膊上写问: 外面,出什么事了? 他没有立刻回她,只摩挲着她胀痛到麻木的手背,偶尔对着吹一口凉气。她正想着他是没话告诉自己了,掌心却忽地被他翻到了上面。他的指尖在正中央划着笔画,麻酥酥的。 之前的屋里有老鼠,不能住了。 写完,他又一次按了她的手背,放下来,伸臂环住她的颈项,头颅贴着她的耳朵。这与他往常抱她的感觉不大一样。像拢着没实体的烟,稍一使劲,就要无声无息灭了。而她僵在原处,不知是该回他还是不该回。任由他侧过脑袋,细细磨蹭自己的脸颊,胡须刮扎着肉皮。活像一只受惊吓的大块头猫咪。 会有怕老鼠的猫吗?她漫无边际地想着,险些被这滑稽念头惹得笑了。 这处山水显然不是旅途的终点。他带她乘马车,在乡间慢悠悠地行,依旧没对她提及任何关乎目的地的字词。她时常走下马车,近乎贪婪地吸着沁透的空气,若遇叶片、山花或半截遗落的谷穗,便集拢到手边,细致抚摸一番,待那形状、气味彻底印在脑中,再找一处有流水的地方,松手令它们顺流漂去。 她尤爱在溪畔踩水。光脚踢那清凉的水流跟卵石,总让她想起在瀑布岸边所受到的触动,仿佛被溪水这般推着,就能汇进汤汤的河,再奔入沉静的海。于是她化作一朵浪。伸手便能碰到飞下来的燕鸥,触及天空与海的际线。 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海。记忆中距海最近的一回,还是听那个常年漂在海上的美国人讲的:腥咸的风、白沙滩,望不到边际、时而平静时而凶暴的海。她倒没什么穿越大洋的想法,不过是近似本能地向往着旭川以外的天地。遥远的,广阔的。哪一片都好。 她原是想着趁搭上轮渡去四国的时候,好好看一看的。 没准以后有机会呢。她想,捞起一块贝壳状的石子,搓一搓表面细纹,收拢进了掌心。到海边去一次的机会。 中断她关于溪流与海洋幻想的是一场微酸的雾。那是第四日上午。马车驶入一座昏蒙的城。街上有幢幢黑影蠢动,一如既往辨不清轮廓,却因天幕的暗光显得分外阴沉。进旅店时,她摸了一把门框。湿腻的,像积了陈年的冷油,里面混着肮脏的灰。她缩了缩脖子,只觉一阵说不清的恶寒爬上脊梁,连那只挨过门的手都僵硬发直。直到在房间坐稳当、由他擦净脸蛋和双手,身体才略松缓了些。 我们是到哪儿了?她还是没能忍住,牵上他收回去的湿毛巾的一角,写问道。 他没应她,理了理她掉落的鬓发,离开了。下一次过来时,端给她的是化开的药丸。她吸着勺子里不冷不烫的汤药,明白自己即便是再问上十遍,他也不会答复这问题了。 故弄玄虚。小气鬼。 她咽下泡涨的药渣,舔舔嘴巴,心想,一个看不清东西、听不见声音的废人——就算告诉了她地名,又能有什么所谓? 许是酸雾的缘故,那天没有出游的安排。她向他要一根粗毛线,翻了会儿花绳,很快便觉无趣,将毛线揉成一团,侧身倒卧在光溜的地板。指甲抠着头发丝粗细的地板缝。一时竟想不明白,在这过去的百余天里,自己究竟是如何忍耐那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而当头底被他垫上软枕、肩膊覆上了羊毛薄毯,她又禁不住好奇:在照顾她的日子以外,这个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是怀揣着何种心情,与她这般枯燥沉闷的对象共处一室的呢? 除非他告诉我。她在心里嘀咕,感到他再一次提拉毛毯,盖住她的后颈。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次日午后,他替她搽上口脂,用厚绸留袖将她缠裹严实。临了在她发间插一支象牙梳,摸着有染金莳绘的手感。乡间漫行数日,她向来被他穿戴得十分轻便,少有如此隆重的时刻,动作不免添了几分迟疑。甫到旅店门口,又遭一股浊郁热浪袭身。汗尘、油烟冲了一鼻子一脸,不给她丝毫喘息的空隙。她僵挺在原地半晌,直到被他喂了块蛋糕点心,才从这一口板栗的甜馥中回过神魂。 好吃吗?他问,擦掉黏在她腮边的栗子馅。 她点点头。他将另一块蛋糕也塞进她手里,一手搭住她的肩,替她在档口支出一圈捧吃蛋糕的空隙。待她吃净蛋糕,就牵起她的手,继续向前走着。 她已许久没走上这么一条街,总觉身体像被什么碰着。或多或少。有的是小孩抓过糖稀的手指,有的则是包裹了皮子的硬木鞋跟;抑或是钉铜扣的提包、缝布边的草帽沿。外头是不痛不痒的磕碰,内里却是人的血肉、人的气味和呼吸:扎实的、柔腻的、肥胖的、干瘪的、腥臭的、香甜的、温热的、粗重的。凡她触碰到的,无一不是人、人、人。她被人的浪潮卷挟,如一丝随波逐流的蒲草,由不得自个儿。即便屏息敛声地忍,也攒不出一分余地。除非死死缠住身边唯一一根浮木,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法子能在这汹涌急流中稍作喘息。 但他不是浮木,更不会应一条蒲草的求救。不出数十步,她便被他拉扯到路边警告。下手力道之重,算是近期罕有。她自不敢再提什么主张,只得乖乖服从,任由他在前面牵拽自己,活像牵拽一只不听话的小狗。每擦过三两人,她的掌心就生出几茎汗液。她须得时刻把握住他的手掌,才维系得住人海中这一缕极脆弱的纽带。 他要带我去哪儿?她跌跌撞撞走着,脑袋一片混沌。我们要去哪儿? 她被拽入了人群深处。那是幽暗、见不得光的密林。树冠无风而动,窃窃说着她听不见的私语。枝干挤压着她的背和腿。气浪热滚如山倒;若脱下里衣一攥,怕是能绞出一地汗浆。可她只觉得寒冷。恰似心肝脾肺被挖来浸过冰水,又被胡乱塞回原位,晾着那大敞四开的肚皮不管。地面在巍巍地颤——地震?却没一人往别处跑的。她毫不怀疑这地方能有多么吵闹:就算于此刻将自己那破锣喉咙叫得更破,也不过是一只蚊蝇在泼天暴雨下的嘤嘤细语。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为什么?! 她几乎要冲口问他了,以一种近似叫嚷的方式。 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早已感觉不到他的手了。 她想起那条漫长的坡道。蓝花白底的小衣,被夕阳照得艳红的枯草。上坡、下坡。上坡、下坡。她被母亲牵着手,随她重复着徒劳的往返,像一个无休止的圆环,循复着她的恐惧与欢欣:又是新的一天,即将被母亲丢弃的一天;又是新的一日,与母亲相傍归家的一日。秋天从坡道下来,她们会沿途捡些掉地的银杏果。银杏抖动修长的臂膀,摇下碎金似的雨。她将扇形的金叶插在自己和母亲的鬓角,嗅着怀里发酵果皮的腥甜,满心期待着数日后的一碗糖煮白果。单加两勺粗糖,苦涩中回一口甘甜。那是踩枯草爬上坡道前咀嚼的一点零嘴。零嘴也似的安慰。 而她已觉不出那一口栗子蛋糕的香甜,只尝得到满嘴酸苦。酸得令人齿痛。 他要丢下我了…… 她哆嗦着嘴唇,不做声地念叨: 我要被丢下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回过神时,双臂已然将他抱住。并非简单地抱着,而是连他的胳膊带人,一并圈得死紧。她确信这是她打从心底里便有所预谋的——她敢打赌,他这般好脸面的男人,必不会当众令她、令他自己难堪。她不会给他写字哄骗她的机会,更不会给他留出用气力反制自己的余地。这是她的奋力一搏。她甚至来不及感到羞耻,为那早早做好的等死的觉悟,抑或是她的一条性命。如纸一般轻贱,却偏要求得主人家回心转意的一条命。 求求你,别丢下我……求你了…… 她将下巴颏压在他肩上,嗓子像要滚出一颗弹珠大小的气泡。连抵地的脚趾尖都在打颤。 他越是挣扎,她便抱得越紧。恨不得以肉身作锁链,锁他个千八百重。耳膜轰隆隆地痛,好似一排排瓶瓮被掼倒在地,“叮咣”“叮咣”跌个粉碎,乌糟糟流一脑袋。是炖菜的咸、山风的甜,冰凉的泉水和暖绒的猫。被这么满满一填,她是断无可能再做回一具空心木偶。却又是那样的可恨——拿这些个玩意填她的,是她的主人、恩人,天大的仇人!在这个瞬间,她真心实意地恨他:恨他买了自己,恨他替自己喂饭看病,恨他在噩梦中硬塞一只小猫给她……最恨他亲手拉她出泥沼,再一手将她推至沼底。没有比这更恶毒的处刑,没有比这更狠辣的背弃。倘若双目得以视物,她真想挖他的心肝出来,看看那到底是怎样一团令人作呕的颜色。 她当真恨毒了他。然她最最恨的那一个,偏生又不是他。 尽管瞧不清半点东西,她仍圆睁双眼。咬着口腔里的肉,几乎要将那一块肉咬得烂了。血腥流了小半个嘴巴,却死活松不开口。像是松开了,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都到这份上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想死…… 她吞下口中的血,眼见的尽是昏蒙的红。刺棱得扎人。像挖了她的眼珠子出来,又似燃烧的天幕一整个塌下,将她与她怀里的男人一并压垮。碾作泥。烧成灰。 可她还站在地上。虽是破烂不堪,却还是活生生、有着血肉和呼吸的。 她还没有死。 老天,为什么…… 她吸着咸咝咝的汗,手指绞缠在一处。宛如两条根脉,交错扎进不见底的泥渊。 我竟然还不想死…… 当来自他的第一个吻落上她的耳朵,她生出一种怪异的幻觉:她不是人,是被雷劈成两半的树干的一半;而他,她抱住的这个人,是树的另一半。她抱着他,不撒手地抱他。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整天,抑或是过去一百年那么久。她的腿早没了知觉,活像两只灌足了糠皮的麻袋。她的手臂是麻绳,将两爿焦枯的树强硬地捆在一起,挨得紧紧的。直到麻绳腐烂,她仍挨着他。并非出于什么亲密动机,没得选而已。而那吻不过是一滴雨水,微不可见的一滴。转瞬便消逝在干枯的木刺,留不下丁点痕迹。 但雨珠是一滴接续一滴的。连成线、布成网,密密点在她的鬓角、耳垂、颈窝。麻酥酥地颤,像水流自她的颈项发梢淌下,渗进她的毛孔、肌肤和血管。她害怕这雨。它是诱惑她这根枯木萌生春绿的剧毒,是要浸透她皮肉、蚀穿她肚肠的。这是诱骗,**裸的诱骗。她若上了这拙劣的当,才是真的傻。她已经被他骗来了。信了他关于旅行的允诺,信了他不会抛弃她。一个天底下最坏最蠢、又没脸没皮的骗子,竟还想用区区几个轻飘的吻就买回她的信任。你说,世上哪来这么方便的事? 可她也是骗子。重病以前,她靠声色技艺捞榨男人的金钱过活;重病以后,她则依傍他的身家度日。为了苟且活着,她装得像个乖巧柔软的娃娃,一味骗取他的衣食住药,却凭借残障、病弱和沉默,掩瞒了她作为货品最大的瑕疵。于是他尽心竭力的投资,统统打了碗大的水漂。若说上当受骗,也是他上她的当、受她的骗在先。一报还一报。没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我们都是骗子。她在心里念道,脸颊贴着他的肩膀。他的手掌拍抚着她的腰背,一下又一下。他们贴合得那样紧密,仿佛她生来就与他共享这一尺见方的土地。 她都快忘记了,她到底是为什么要紧抱住他不放了。 人气儿散去的时候,她腔子里提着的一口气也跟着散了。她软瘫进他怀里,腰部以下全没了知觉,化成蜡水一般。他托着她的胁下,举一个婴儿似的轻巧,还腾得出手去抚她的后脑脊梁,在她的肩背上写“要回去吗”。而她久久未能做出反应,直到他怀抱松动、要扶起她身子的时刻,才勉强打叠精神、拽了他的衣袖,写说想与他在外面坐会儿。 她与他同坐一张加软垫的长凳,身上裹着他带的那条薄呢披风。领口蒙了点汗味和干掉的蛋糕屑。头顶应是悬了盏洋油灯,黄澄澄发亮。她本就眼球酸痛,更嫌这光刺人,干脆闭了双目。眼睑下仍是彤红一片,只时不时一抽电光过去,提醒她此刻与彼时的差别。 她向他提这要求,无非是想趁着在外的冷气,好理顺一些思路出来。依她现存的体力,怕是一着旅馆房间的榻榻米,便会无知觉睡死过去。至于他是会带她回旅馆而非别处,抑或在她入眠后要对她做些别的什么,她已无须再做多余的揣测。她早该想到,他若真有意弃她而去,大可在那淌着冷水的深山、在那来时的乡野路上;而即便是要找个地方转手卖她,亦不会选一条摩肩接踵的大道行事。多么简单的事理。她那时太过恐惧,却是一点也没能想到。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他硬要带她走进这乱哄哄的人群,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于她这种人,游山玩水之类,多少还有几分兴味;没头没脑钻进人堆,可半点谈不上妙趣。偌大一个集市,既看不见沿街斗巧的装饰小食,又听不到商贩艺人们花样百出的吆喝唱曲。除却油腻腻的烟尘、汗腥,便是裹在或薄或厚的衣服里头的、陌生的体温。更别提那有一搭没一搭的“地震”,简直要将她的指甲盖都震崩出去。 但凡他是个爱凑热闹的,她也好给自己扯个方便些的借口。可像他这样毁了容、又独自供养着自己这么一个女人的男人,她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会有如此“好事”的心性。 话说回来,她又了解他什么呢? 买她生孩子的需求、带她外出旅游的目的,都仅仅出自她单方面的臆测。他具体是怎样一个人、来自哪里、职业为何、姓甚名谁……她一无所知。 或许,她该问他一些事。不管是今天的,还是关于他自己的。他的体温正依贴着她,她的手臂也正叠盖着他。和他每晚拥抱她入睡的时候一样。无比接近。似一对极寻常的夫妻。 指尖将将落至他的掌心。她想起唯一一次抚摸他面孔的经过,他从背后扣紧自己的力道。另有她在家中四处摸的那一阵,手指沾染薄薄一层石灰。而这一回又是她先挑起的事端,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没有因此过问她什么,就已是烧高香的宽容。她还能厚起脸皮去奢求更多吗? 罢了罢了。她将伸出去的手揣回到披风底下,抱起臂肘,想,不问这些又如何,她至今不也活得好好的?知道的越多,烦恼就越甚。这道理在花街,抑或是他怀抱的一尺见方,都行得通、立得住。她今天累得狠了,没理由再逼自己更进一步。好不容易活了,可莫要把自己再搞得半死不活。 她伸头向他的颈窝移动半寸,试图寻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倚靠。他的衣领磨蹭着她的耳廓。她嗅到一股刮胡膏的气味。微微热。历经一日折腾,又被晚风稀释。淡得几乎闻不出。 也是奇怪。相处的时日已久,她却才留意到这味道。 先这样靠着他吧,她想,一直到回旅店、回家。 这时,她的手心被他戳了两下。“有人弹三味线”,他是这么写的。 什么意思?她没有立时抬头,将他写的字在心里默念一遍。眼珠在眼皮底下滚了半轮。是他误解了她欲写又止的动作,遂想找由头打破二人间不复存在的僵持?或是他纯粹出于一种目睹了、耳闻了什么的感慨,意图分享给她?可依他的性情、她的现实,与哪一个都不相吻合。 是了——她又在做梦了。只因片刻的自以为是的温存,她就忘记了自己那理应如履薄冰的立场。但现在还来得及补救。来得及。调动起刚恢复过来的一小把精力,活络仅剩两三种的感官,就足以令她应付回房间前的这一遭罪。最后一遭罪。 她敛息等待他下一个行动。小腿在衣摆下挨蹭,渗出一层薄汗。溽溽顺着腿肚子滑,像被幼猫的舌尖舔舐,毛刺得发痒。 他伸手搭上她的膝头,却很快移开了;不是搭,是拍。一下、一下,接连三下、两下,又是一下。间隔约四拍的停顿。又是两拍,接连漫长的三拍、四拍,再转为迅捷的两拍……是节拍,一段合着韵律的节拍。她虽失去听觉良久,但时常有在手上、心里反刍她碰过的曲调乐谱。那是刻在她骨血里的经验记忆,便是她想忘,也没法子遗忘…… 寒意自颅顶灌下,过冷瀑一般。她不自觉抖了下指尖,像从深久的睡梦中受了惊。醒了。 拍子不间歇地奏着。不止在她腿上,还在她的头颅内,在她的心肺里盘桓、飞舞。叮叮咚咚,是春水撞破了一千层寒冰,激荡起漫天虹霓。从地面到天空,从脏腑到骨骼,无一不是水晶似的澄澈。仿佛吹一口气,便会碎成千万片,汇进那光里、水里、风里。她将口鼻凑到手掌心,大口地吸气、吐气。睫毛忽扇着指甲盖。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察到了满手的热泪,几乎不相信是从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 我在这里了…… 她恨不能大叫出声。嗓子眼却只呕得出滚烫的吐息,杂着浓厚的血味。洋油灯的光化作星星,一万颗、一万颗地砸下来,砸得她头脑发昏。一颗一响,尽是那囃子的音符:琵琶弹的、太鼓敲的、筱笛吹的、三味线奏的,直似在她的颅腔开了场沸狂的祭典。鲜丽的图景一帧帧绽开,是她剪拼的彩插画报,“呼呼”地在眼前旋转,好似一面望不到边际的费纳奇镜。她独自立在这光怪陆离的中央,却如置身事外一般的疏离。踉踉跄跄。像是被那狂暴的乐潮推着,身不由己。 我在这里了…… 他伸手触碰了她的嘴角,而她浑然未觉。再一次,她无声对自己说着。一百遍也好,一千遍也罢。 她说:我到四国了。 *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去的,只觉路上一脚轻、一脚重,踩了棉花似的。上了船,迎面吸进一大口浓腥涩嘴的风,才倏然从长久的空白中醒觉,重重打了两个喷嚏。他拿手帕替她擤过鼻子,觉察到她扒紧了自己臂弯,就先在她的胳膊上写“到船上了,回家的船”,待到她松懈了掌握,再挽住她的臂膀,缓步领她走上甲板。海风凌厉,时而刮起星点水沫。她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由着他抖开披巾,盖住自己无遮拦的后脑,活像躲在成鸟翼下的稚雏。 昨天去了新居浜,听了太鼓祭的囃子;刚上了船,现在到了海上……她无声对自己念叨。空下的拳头缩进袖口,逐一分出手指。扳指头点数似的。 是濑户内海,四国的海上。 虽是如此计较着,她仍找不到多少实感。一旦将恢复至今的感受与“四国”比对,总像是浮一层轻飘飘的泡沫,不是出自记忆中勾绘的图景,便是这词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她所朝思暮想的,无非是能亲身踏上这一方土地。现如今来了,却不是靠自个的脚走过来的。这自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因此缺损的一块,却令整个人都松垮垮地不熨帖,挂不上皮一样的难堪。 也许她没有那么想去——或者说,并没有那么热爱四国本身。 生出这念头的同时,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像魂灵都出了窍,不敢落地似的。不会是这样,绝不会,她告诉自己。她统共集了三沓半的图文册,每页翻得起毛边;缝在大衣内侧的存折本、地板底下的零钱罐,一钱一响,都是她从妈妈的指头缝里榨的。更何况,那是她的母亲的故乡,一处与北海道全然不同的好地方。血缘注定的缘分,上天指点的乐土。她没道理不爱这地方,没道理不会想去。 然而,她还是无从解释那填不满的虚空。像飨宴后一地的残红败柳,又如欢情褪尽,臂膊渐冷的薄汗。硬塞进来的欢愉,倘若当真是一心悬念着的,纵使不是自己赢来的,也会欣然享用。即便消散了,还会有绕梁三日的余味。而她到这里了,却也仅仅是到这里了。除却一具骷髅骨架,其余一概不剩。就连琴弦都觅不来一根。 这时,她想起来了:她原本是该到这儿弹琵琶的。 面朝花团锦簇的庭院。面向山林、大海、市井。面朝人声鼎沸的剧场。持拨子,秉琴颈。奏响直上九重霄的乐谣。这些才是她应当做的。而非瑟缩在谁的怀里,紧着膨起咸腥海风的披巾;闷在透进一点光的车厢和打栅栏的小屋,提心吊胆等待着被抛弃或是枯萎而死的终局。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这个了,连同另一处念想。关于不知身在何处的,某个男人的念想。 他扶着她落座。她的身下已被垫好了薄呢外套,摸着是他一路上穿的那件。和服下摆被什么茸茸的玩意刮着,一来一回。他在她腿上写说是猫,而后扣住她搭在膝上的手背,仿佛要令她安心一般。不多时,她感到大腿一沉。大猫跳上她的腿。暖乎乎一团的重量。它蜷身在她膝头,好似将她的怀抱当作临时小窝,久久不动。她摸上猫咪的耳根,挠了两下。它抖了抖耳尖,低头贴上她的掌心,滚蹭一圈。 她禁不住地想:小卷现在有多大了呢? 倘若买下她的并不是这个男人,她遇不见小卷,也不会到四国来;就是来了,没有他悉心到头发丝的照料,她怕是也会在某个下冷雨的天无声无息断了气。时运是难捉摸的玩笑。她在透不见光的雾霭中摸索着向上的通途,只因踏空一个台阶,便重重跌落到谷底,再无翻身的可能。是他替她接续了断骨、敷贴了伤药,也是他令她再一次抱得住孩子、听得见歌谣。即便不知身世、不明意图,他依旧是这不见天日的小小箱庭当中,给予她全部的那个人。无论是曾经的梦,还是现世的梦。 她应当答谢他。看在一场好梦的份上。 那一晚,她摸到旅馆房间的门外。在那片杂草横生的空地,依凭手和鼻子采了一束花。鲜花极适合用作表达谢意的赠品,她却几乎没了鉴别和挑选式样的能力,更别提其他的能用劳力换取的成果。捏到手上时,大半花茎已软如面线,想必花朵的形貌亦如她本人一般毫无光彩。但这是她想送给他的东西。一束野花,一个发自肺腑的笑。是她现下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 多美的烟花啊。她想,仰面朝向忽红忽金的夜空。上一次看烟花是什么时候,她已半点都记不得了。 他们总共在旅馆泡了三天。说成是“泡”,便是说每天至少有半个时辰是在温泉池里过的。她从未去过公用的浴场,只在邻间的一池热水洗过。池子不大,下水走上六七步就到了头。池壁镶一层大理石,被温泉水浸润得十分滑溜。许是他先前有嘱咐店家的缘故,水温只比家里洗浴用的略高些。温温热热,没什么硫磺味,久泡也不会头昏。她过去少有独占浴池的经历,一进了这里,自是泡个没完没够;再经按摩的大姐推背松筋,简直舒服得骨头都要酥了。 有关四国温泉的轶闻,她多少听过几件。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道后温泉的白鹭传说。她无法确信现下泡着的这处泉水就在松山,不过他选温泉当作洗尘的终点站,难免会令人联想到它广为流传的疗效。“神奇”归“神奇”。要说无关,却也与她无关。 他是想要她身子好些的。每每想到这个,她总会生出些许愧疚。盲聋前折磨身心的病魇,现今已没了可察觉的迹象。剩下的小半条孱弱的命,即使寻来蓬莱的仙丹采补,多半也难济亏空。好在经过他不知耗费了几多年月的调理,她这副皮囊总算被修补到了摸不出多少破绽的地步。虽说是徒有其表,好歹有个看得入眼的“表”——至少落在他眼里,应是能有几分看得过去的颜色。 说到底,一个寻常、体魄康健的男子,照料一个经他之手买回家的病女到这份上,当真会对她无所欲求吗? 就算确如她早先胡猜的一般,是基于要她生养孩子的目的,他也该到出手的时候了。 她知他从不与她同进浴池,一向只在外面瞧她。退房前最后一宿,她如前两日般独个儿在池子里戏水,时而靠池壁坐下,半张脸浸在水下吐泡,或是解下浴衣带子,在水面打浪、叠圈。待到入浴的时长过半,便暗暗憋一口长气,两手往背后的池壁一推,借力钻进温泉,让流水没了鼻尖。 他赶过来的时机比她预想中要早个五六秒。她任由他将自己从水下捞出,做出一副绵软无力的姿态。正当他胡乱抹她脸上的水珠、试图抱她往浴池外走,她蓦地睁眼,吐出一条水柱在他脸上,而后冲他忽闪眼帘,又想起这双眼看不清东西,咧嘴笑了一笑,起身圈住他的颈项,拿敞开了前襟的胸脯去贴他的胸。 浴服吸饱了热水,黏嗒嗒附坠着她的胳膊。她用鼻翼磨蹭他微烫的脖子,感到心脏正剧烈地撞击着胸腔。 退步了,她想。无论是做学徒时学到的调节气息的窍门,还是逗引男人的手段。 他半晌没能动弹。吐息喷在她的耳根,热热地发烧。一如她所料,他其实在等她主动。她吹气似的叹了口气。正欲往他的下身挨蹭,忽地被打横抱起,眨眼坐到了浴池边上。 他扯过两大条毛巾,揉猫也似地搓她,直似要连她四肢的汗毛都一并搓光。到他拿了干浴服过来,她已侧躺在毛巾堆数了五百个数,头发乱得像稻草。而这回他没有一丁点替她换上的表示,只将新浴衣往她怀里一塞,便匆匆走了。来去带一股凉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夜——近乎破天荒的一遭,他一着被褥就背向了她,碰也不碰她一下。见他这样,她心里也憋闷一股子气,同样背转过身不动。如此僵了一阵,她的头脑逐渐冷却,不由得感到几分好笑。她没道理同他置气,他却有的是道理;何况是她错判了他的需求在前。他这般应对,着实谈不上一点错处。 所以说,她这生的又是哪门子气呢? 倒是告诉我呀,你想要什么…… 她翻转过身子。指尖略略前移,搭上他的背。停了一停。终是没能落笔。 你想要我做什么? 顷刻间,她的腕子被紧紧箍住。他竟也没睡着,俯身压在她身上,抵了她的双手在头顶。她有如被桎梏在了狭小的棺材,半点动弹不得,只定定睁大了眸子。没有月光,没有灯火。唯一团浓墨般的黑。黑暗顶贴着她的前额,浅浅喷着湿热的鼻息。如一头收敛利爪的野兽。是蛰伏着静待大快朵颐的时机,还是强捺住磨牙吮血的本性、下一秒却掏她的心来吃?这是她自行招致的祸事。她却无从挣扎,亦无从知晓。 道歉吧,求饶吧。她漫无边际地想,或是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只要她开口发声,那些个听过这声音的人——妈妈、哥哥,抑或是不知哪里来的嫖客,他定会像他们一样,发自肺腑地感到震惊、厌弃和憎恶…… 没人会不嫌恶这动静,包括她自己在内。那是空气挤过喉管便能感知出的破烂。砂纸磨碎肉似的破和烂。 可她迟迟没能开口。与她约好一般,野兽的獠牙也迟迟没有落下。 呼吸离得她远了。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她猜那两处关节多半已红得泛紫。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被他狠捏了一把鼻子。除却鼻翼生疼,气息也滞涩了数秒。她吭吭咳嗽几下,刚缓过来劲,随即被他扯进怀里。挣了两下,又被按了两下。她真想一口咬在他的胸膛,留下个不深不浅的牙印,忽觉背后麻酥酥的痒,原是他在写字。 他在写:以后别那样了。而后停了一停,写了第二遍。 完事,他顺了顺她的脊梁骨,又咬了下她的鼻尖。她愣怔片刻,意识到那两遍不仅是强调,更指的是那两件事。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手腕仍是又麻又热,但没那么疼了。她环过他的身子抱他,在他背后揉搓着腕筋。他不会知道她在搞这种小动作,因为他很快便睡熟过去。他的气息和心跳,她是最熟悉的那一个。 真是怪人。她想,脑袋埋进他的衣襟里面。闻着热乎乎的、混杂了汗和肥皂的气味,又忍不住笑。 真是个……好奇怪的人。 若竹视角的《候鸟》番外,情节对应《候鸟》正文一至四(下) “哥哥”指的是帮助艺伎更衣、打杂活的男众,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蚀心(上) 第26章 蚀心(中)[番外] 天气转凉,夜间会多几只飞蛾进屋。小卷老爱追这些玩意乱扑,时而衔一两只个头大的到她跟前,讨乖一般。小把个月不见,放它进怀里一会儿,手臂就被压得泛酸。依照猫的寿岁计算,它已是个精力旺盛的少女,少不了蹿跳折腾。有时夜半惊醒,一摸床头地板,便起一身滑腻腻的凉:壁虎尾巴、鸟的羽毛,乃至没了头的小鼠……当真是应有尽有。若关了卧房的门,它就将死尸陈列在门前,等开门了再优哉游哉地蹭她,尾巴翘得老高。 她虽习惯不来这类示好,倒也颇为它的小心思感动,免不了嘉奖它一顿爱抚。而他总会不厌其烦地洗她摸过猫的手,再将那些残骸用纸包了,径直投入炉灶。清晨午间,一股烧肉的焦糊缭缭绕绕。他在灶前久久坐着,像要任由那焦臭熏蒸自己入味,又似在谁的坟前烧化什么供品纸钱。若她这时坐过来,他就拉她的手到怀里揣着,十指相扣,仿佛在携她参加一场古怪而幽秘的仪式。他是主事,她是被邀请的陪客,而炉台则是不知供奉着谁的祭坛。 说来也怪,分明是他距炉火更近,他的手掌却要更加冷上几分。如此一来,倒像是她在温暖他一般。 从温泉旅馆回来,接连一周,她有小半天都在被褥上睡着。洗温泉浴固然舒适,但要论彻头彻尾的休息,到底比不上自家的床。“自家的”“家里的”“回家”。如若回到半个月前,她是想都不敢想这类词的。 时不时地,她会问自己: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做的梦——在北海道过的日子,抑或是她在四国的生活?短短十日的旅行,如一条光灿灿的银河,将她的过去与现在一划两开。她跟小卷、跟不知名的男人坐在银河一侧,隔着千千万万颗星辰,遥遥望向晦暗不明的彼岸。自己并不属于那地方,她从来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有一样器具、一个人被她遗留在原处,不声不响地落灰。除非有好心的喜鹊搭桥,终其一生,她跟对面都不会有重逢的可能。 她大约是等不到喜鹊了。数着星星做梦,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作息调过来,他恢复了带她出门的习惯。走的仍是一贯的路线。自打知晓沿途都是四国的景,光是些见惯了的影绰轮廓,便能在她眼里平添几分亲厚;剥柑橘的酸甜、烧秸秆的焦苦、炖鲜鱼的肥香,每样气味都是她熟稔的,又都是令她感到新奇的。只深吸一口气,就像是把四国的一部分也吸进肚子——何止如此!她早已在这土地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日。尽管不记得春花如何,她却经历了夏阳和秋水,转眼又将与冬雪相逢。真是应接不暇的一年。 她不止一次地想:倘若她能看得清、听得见,那该有多好。这是贪妄的痴念,却也是无可厚非的常情。在难得的快乐发酵变酸以前,她须得找些不同寻常的趣味。如此两边通吃,也好叫她尝到的甜头时时都似刚摘下一般新鲜。 可要寻什么趣味,又成了一例难题。仅目不视物一条,就让读书、看戏和置办心仪的衣饰都化作了泡影;没了听觉作伴,逗鸟、听落语和奏曲亦无从谈起——尤其是奏曲。她没有一刻不在思念琵琶,此时更是抓心挠肝地想,几乎到了非它不可的地步。 想想别的…… 她对自己说,嘴唇却哆嗦得很,下一秒便要掉泪似的。 世上千八百件玩意,总有我能摆弄的一件……总会有的。 他们平常经过的树荫底下,近来围了一团黑压压的影。一阵风掀来,从中能嗅出些肥皂和廉价香脂的味道。她对这气味颇感熟悉,但记不得在哪里闻过。有天进城看诊,她闻着女医师身上的冷霜和消毒水味,脑中倏地掠过什么。鼻头微微泛酸。 旭川还是小村子那会儿,相熟的女人们会不定期到谁家的门前排排坐,抱着自家的儿女择菜、打牌、扯闲嗑。她有时会从背后攀搂母亲的脖子,随口唱起刚学会的儿歌。一旁的阿姨们拍手称赞。母亲则轻轻地笑,也不抬头,回手喂给她一枚剥好的烤白果。她含着清甜软糯的果肉,又一次埋进母亲发间,脚跟踢得纸拉门“哗啦哗啦”响。 那时候,从母亲的头发、颈上飘来的,就是这样的气味。 怎么了? 他扯了扯她的袖口,指尖在她的掌心划写。她才发觉他们已从回程的马车上下来,刚刚巧站在那棵树的对面。 她指了指树下的人影,问:她们在做什么? 他有阵子没回应,却也没拉着她走掉。她不知这问题有哪里不便回答,因觉察得出他在斟酌词句,就也没有心生不安。尽管有着相当精明的一面,但他似乎是个比她先前以为的要更加笨拙的男人。这是她最近才意识到的事。 编织。最终,他写道,快过节了,附近的女人要给家里准备点东西。 她弯了弯嘴角,险些忍不住笑,好歹憋了回去,眉头也跟着皱成一团。他踟蹰半天,原是为了说这么点小事。 既过完了太鼓祭,接下来的小半年,理应不剩什么节日。也不知是她未曾留意,还是他本人不喜节庆,大半年过去,竟没多少节日在她的记忆里留下过痕迹。花街向来注重时辰吉凶,每逢过节,总要走几遍仪式、开一两桌筵席。现今她虽换地方住了,冷不丁想起来,心里还是难免有些空落。 别的节不过,总是要过新年的吧?她下意识揪住衣袖内衬,想。便是他没心思整顿,她也是想为自己寻点年味的。 手指正翻绞着内衬的线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呀…… 她眨眨眼,将抽掉的棉线捻成一团,而后握在手心。 我也是能摆弄点什么的。 那天起,她开始学习编织的技法。老师不是别人,正是道口荫凉下的妇人。起初她怕自己贸然加入惹她们不快,直到和她们坐在一起,套线圈的手指被粗粝的、染着泥土和肥皂气味的手掌暖暖包住,她才真正放下心来。除却简单的缝补,她过去从未接触过这类手艺。摸织物、握钩针、打结扣,都是从零做起。加上眼睛困难,学得是十足十的笨手笨脚。好在教她的大婶不嫌麻烦,每教一步,既在她腿上写明,又手把手一勾一划地比量;时而轻拍她的手背,赞她哪几处做得漂亮,临了还塞一把晒好的红薯干给她。她心下感激,学得便加倍起劲。 饶是如此,她的进度依然慢得可怜。学了将近一周,只完整编出一朵五瓣小花,其中有两片花瓣还是靠大婶帮忙收了口。与此同时,天气不等人似的愈发冷。其他女人是能忙到十二月中的,可即便里三层外三层裹了袄,他也不会放任她在日益潮冷的阴风里多坐一时半刻。留给她求学的时间不多,这是一想便知的事。 她与针线缠斗时,他就在她的左手边坐着,偶尔帮递一下线团、送一口茶水。她以为他不出三天便会觉得腻烦,转而叫那位常来照顾她的老太太替自己坐镇,但他始终如一地守在她身边,半步不曾离开。有时她死抠一个错处不放,手筋累到酸麻,他就帮她摘掉丝线、抽去钩针,而后将那两只因血流不畅而冰透了的手捂在掌心,和着凡士林揉上一阵,待指尖彻底回暖,再将针线归还与她。 如此往复,她难免会想起那样一双手。同样包覆着她的手指,却老是捂不暖和。即便临着热乎乎、散发着焦糊味的炉火,即便被她反握在掌中。仿佛在冰天雪地冻了良久良久,久到连它们的主人都忘记了。 她不禁想知道:将小卷叼来的小动物尸体丢进炉灶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如果那当真是一场祭祀,他所祭奠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太太? 掌心被轻点两下,是一旁的大婶在“叫”她:练花样用的不算,您还想编点什么? 说来古怪,不止大婶一人,其余上前“搭话”的女人,也一律使用客气的口吻唤她。若将之视作对待生人的礼仪,持续得未免太久了一点。她猜他在这一带颇有声望,众人屋乌推爱,遂连她这样的玩偶也能分得一汤匙的敬意。 思忖片刻,她顿了顿手指,将刚写下一撇的“御币”改写成了“手套”。 不是做给我自己…… 当大婶要拉起她的手比量,她摇了摇头,抿嘴一笑。旋即回手向左,摸到了搭在垫子边沿的,男人的右手。扣住了。不等他使力挣脱,她已高高举起他的腕子,再翻转左手,与他掌根相抵。一寸接一寸地压,直至十指贴合,不留一丝空隙。 倘若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妇,想必她会十分感念他的一片心。可他们并不是,或者说,从不是这样温存的关系。她不晓得他对外是以怎样的名分称呼她的——旅行时多半是妻子,那回来以后呢?他不可能说给她听。她却知道,从他领着盛装的她在城里、乡间到处走的时候,她便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要对他做这个。在三五个本地人面前,他必会感到难堪,但和在新居浜的那个狼狈的拥抱相比,自是小巫见大巫的轻松。他不会对她做什么的。她有这个自信。 而且…… 她冲他的指尖呵了口气,想:这样一来,他的手也不会感到冷了。在这阴阴惨惨的冬日。 他的指肚比她的略长出半分,手掌则还要宽大一圈。虎口和食指的皮肤发硬。她记得他手上有茧,到这时才注意到它们集中在这两处。同居的时日虽久,她却很少细细地感受过他身体的哪个部分。不像农民的手。许是做特殊手艺的?话又说回来,她从不知道他是靠什么能耐赚钱的。 难不成是杀人越货?她撇了撇嘴,又笑了一下。指头楔入他的指缝,扣着摇上一摇,再一下下揪他的指尖,模仿出穿脱的样子。若有谁有鼻子有眼地讲他不干正经营生,她虽不至于全信,也不会惊恐到无以复加。他给她的印象,向来与正儿八经的良民沾不上边。 “手套”,她翻过他掌心,写。而后指了指他,做出勾编的动作,展开一个乖巧的露齿笑。 自始至终,他没向她做一点反应,任由她对自己的右手胡闹。她赌赢了。短短一分钟内,她暂且颠覆了两个人的立场。在旅馆她就试过了,仅仅这种程度越界,他不会特别拿她怎样。就像他时常做的那些事一样,她赢得了为他做点什么的权力。尽管只有一副手套的大小。 到后院为止,他们相处得都如与往常一般。迈进院门时,她忽觉脑后一松,头发堆委在肩上。发簪没了。回身欲找,却径直撞上他的胸前。她心知是他搞的把戏,为了报复她今天的胡来,便直奔他摸起来。他把右胳膊举得老高,摆明了是握着发簪吊她。她跳脚够了两下,怎么也碰不到尖,随即反应过来:他就是想看自己这披头散发、又急不可耐哀求他的狼狈相;而之所以不在人前搞这一套,多半是想自娱自赏。正如只在家里赏玩她的那样。 钥匙在他身上。想是他笃定了她要靠他开门,才玩得如此老套幼稚。 早知如此,就把温泉那会儿的招数留到这时候了。她咬了咬嘴唇,一时竟有些想笑。若她五感如常,有的是办法对付,也不会束手无策,跟块木头似的僵硬。 大不了就在外头坐着。她抱紧怀里的针线,想,即使他现在不让自己进屋,到了夜里,总不至于要她受冻。 于是她转过身,伸出一只探路的手,蹒跚着往屋子的方向走。反正要找一块好坐的地方,不如就在房子后面的哪个干草堆,看谁耗得过谁。 她当时心里面转的,就是如此单纯的念头。 手腕被猛力攫住。她反应不及,向后踉跄倒下。他从后面抱她,紧紧抱着,像他们每晚入睡的时候,却比那时更紧、更重。针线篮掉在了地上。她想到滚出去沾灰的线团,不由得挣得越发狠了。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几乎是在箍她的胳膊。鼻息烫着她的领口,扫得她耳后发痒。简直像利齿在刮弄。他的右手死抓她的手背。发簪的柄好像断了,弯成一个别扭的形状。她犹豫半晌,还是拍了拍他的指背,权当是杯水车薪的安抚。 这算什么事啊……她轻叹了口气,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只觉脑中混乱,找不出一点头绪。 如此过了一分多钟,仿佛是确信她不会乱跑,他松开了她,捡起针线交还到她手上。双手相接时,他的手指仍冷得像冰。好似受了寒,又似残留了什么余悸。 那时她并未觉出个中深意,满心装的是针线、小卷和未成型的手套。做得笨总好过一样不做。时间永远不够,那便不如花在刀刃上。一边快速吃下新的,一边挤空闲温习旧的。她向来是这样磨炼技巧的,学编织也不例外。经过漫长的封闭,总算得了一次干事的机会,还不怎么消耗体力,她当然不敢放过。 最后一次学习结束,女人们送了礼物给她,有的是鱼干酱菜,有的是手球纸鹤,还有小女孩捡稻草编的蝈蝈笼。送最多的还是编织小样,各色花式齐全,方便她自己琢磨着练。不论她们是否在借此讨谁的欢心,光是收下这堆有用没用的物什,就足够令她暖融融地开心一阵了。 编手套的进展却不尽如人意。每每她咬不准尺寸、要他正经比对的时候,他总是想方设法躲她。单纯避开也罢,有时他还扔小卷过来捣乱,或在她以为他伸手过来时、却往她手心塞一块黏糊糊的牡丹饼,搞得她的手、线团和衣衫都乱七八糟。 她只道他仍记着被她冒犯的仇,便不与他一般见识,尽力凭记忆和手感去做,顺带编成了些小鸟、小老鼠、小兔子,一概送给小卷玩乐。天气既冷,在家又能追咬线做的替代品,小卷也就不再猎活物回来。她自是松了口气,但心底隐隐有些空落。小卷送猎物的日子、散发着焦糊味的日子,差点成了她所习以为常的时间的一部分。她并不讨厌这些,包括他坐在炉火前模模糊糊的影,和冰凉的、捂不暖的手。 完成手套的上午阳光灿然。她剪断手指尖剩余的线头,将手套套在手上,窝在卧房一隅,待他开门走近,便从怀里抽出双手举着,摇一摇,又笑。而后脱下手套,在他面前甩了两甩,再拿出早写好的、不知字迹是否齐整的纸条,上书:试试看? 视野中的黑影矮了半截。他蹲下身,接过了字条、手套。她不禁有些忐忑。虽说东西是她自顾自做的,动机亦算不得纯粹,她还是期望得到他的一些反馈。 手掌传来毛线的触感。她先是一喜——他终是戴上了,随后读他在自己掌心写的字。却是异常简短的一句: 小了。 写罢,唯恐她不信似的,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反按她的手掌两下。她的指尖擦到了他的掌根。光溜溜的皮肤,足有半条丝带的宽度。 她的嘴不自觉瘪了。一些轻快的、摸不清形状的东西飞走了,像纸手球被按扁时撒的气。不知是出于微末的怜悯,还是胜者的居高临下,他捏了捏她空无一物的手心,转而给她套上一副露指的羊绒手套。不扎手,质地绒绒软软的。她知道这类手套是方便冬天在室内做手工活的,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一早就发现了,她照这样编下去的手套,大约不会合他的意。可偏偏不提,还费尽心机不配合。不为别的,就是想眼看着她失败。最后施舍她这副买来的露指手套,多半是在宣告他对待这一系列事件的态度:别想干涉我;如此,我也能勉为其难支持一下你的小爱好。完了。 跟那时一个样,她想,捻着指套边缘的绒毛。和她早先在家里翻找能证实他身份的东西时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生闷气不是办法。她便将这不忿化作气力,加倍投入到了编织上。许是苦练有了回报,抑或是倏然开了灵窍,她的技术进步得如飞一般。参照自身经验和带回来的小样,她每日都能变着法弄出各色玩意。发圈、绒花、笔套、璎珞、手链、丝结……越是从前弄不好、不敢弄的,现在越是做得得心应手。便是来看护她的老太太见了,也提出要用自制的香草茶与她交换一两件——也是在那一次,她才从他那里得知老太太姓“水原”,说是住在他们家附近。若非自知技艺的水平和见识有限,她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自得了。 也是一种“弄弦”。她往手指上绕线,用钩针拨弄了两下绷直的部分,想:抚琴和编织,不都是和丝线打交道么? 除却人用的物件,她不忘给小卷也准备几件项圈衣鞋。可惜它似乎对此不甚中意。每次要给它穿上,它老是用收着指甲的脚爪推她,或佯装咬她。约莫是怕小卷真伤到她,他往往主动替她代劳,等换好了再把猫抱到她怀里。而它回回都是一沾她就窜出去老远,也不知到角落里做什么了。下次过来时,又是干干净净一只猫,只留着颈项一条丝带。 一想到那丝带是他给小卷从小系上的,她难免生出些醋意,又觉自己醋得十分可笑。说到底,小卷是他捡回来陪她的,也是由他照顾吃喝拉撒的。有这么一条她无法介入的联系在他俩之间,也是理所当然。 某日下午——应当是十二月上旬的一日,天阴沉得厉害。她从浅眠中一激灵醒来,鼻尖、手脚都凉得像泡了冰水。一摸怀里的汤婆子,早已和指尖是一个温度。 与旭川彻骨的寒不同,这里的冬天是潮溽的阴,虽不至冻死,冷意却如吐丝的蚕,不觉便缠了一身。她摸到客厅碰碰炭炉,表面只剩一层似有似无的温。他和水原夫人都不在,小卷也不知跑到哪睡觉去了。她想起柜子里存着些衣物,就打算翻一条厚些的毯子或棉袍裹着。 前两个抽屉放着的是夏装、内衣之类的,还卷叠着一些袖带和袜子,散发着淡淡的樟脑球气味。即便是她自己在旭川旧屋的衣物,也不见得能被码放得如此整齐。第三个抽屉似乎推得最为紧实,她用力一拉,险些把屉层一并扯出——它居然是其中最轻的。她颇感好奇,伸手探去,摸到一样软绒物事。 毛衣毛毯?不对…… 是手套。是她送他的,只知道他戴过一次的那副手套。 她翻来覆去□□着这两小件织物,还将它们凑到鼻端吸了吸,生怕是自己误会了,或是拿到了假货。可她怎么会认错自己的针脚,又怎么会有人拿这种不值钱的玩意造假? 她以为他早就丢掉了。明明是没什么用处的礼物,心意也不十分纯粹的礼物。 将手套放回原处的时候,她又摸到了一样木质物件。比抽屉里侧的木板光滑,应是涂了一层清漆,不算小。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她以手作铲,小心抬起盒底的对角,尽可能保持盒子的平行位置不变,将它从抽屉里移了出来。它和手套放在一起,却特意用盒子装起来,想必承载的意义是更往上一层、且不愿意让她知道的。 她按上木盒的搭扣。扳开、掀起。一时间,心跳竟有些快了。 起先,她触到了一根干瘪的、毛刺似的东西,稍微用力,便脆得像要断折一般。她连忙抽回了手,确信自己有了心理准备,再缓缓凑了上去。不止一根,是十根、几十根。失去水分的花草茎条,或交错、或并拢地积压在一起。有些残存着蝉蜕样的花瓣、叶片,有些则光秃秃的无遮无拦。它们挨靠着彼此,头并头、脚并脚躺在木刨花床垫,亲密无间。下半部松松系一条丝带。她记得明镜似的:那是她为了扎这束不好看的野花,从头上解下来的发带。 她摸了摸喉咙。里面酸酸的、热热的。咽两口唾沫下去,疼得像被钝刀片割过一样。 这算什么呀…… 又一次,她无声翕动着嘴唇,指尖拂过枯萎的花: 你说,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她早已将抽屉的内容恢复原状,缩在客厅一角,裹一条从床头扒来的长袄,戴露指手套的两只手缩在袄下忙活。待他持着光源走近,便不着痕迹地将袄里罩着的东西理好,而后扬起唯一露在外面的脑袋,朝他笑了一下。 他捋了捋她的衣领,指背贴在她的耳朵上,这是他惯用的感知她冷热的方式。尽管刚从外面回来,他碰她的手却并不怎么凉,也许是提前暖过了,也许是戴了他自己买来的手套。她假作顺从地蹭蹭他的手背,当他探进长袄、要摸她膝上的汤婆子时,两手左右一掐,直接握住了他的手,顺势将刚编好的一朵小花塞进他的掌心。 他的手在她的怀里僵住了。她不禁又抿嘴笑笑,替他合拢手指、包住掌中的绒花,写:送给你。 他一动不动。须臾,他翻过她的手掌,指头在上面顿了一顿,写: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再一次拢了他的手指。又过去十几秒,不知是他懂得了,还是放弃去搞懂了,他终于抽手出去,顺带拿走了绒花和被她焐热了表面的汤婆子。 哪有什么意思呀,她想,暗暗别过头去,感觉脸蛋都要笑得酸了,也就是,想送你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仅此而已。 * 对她而言,这仅仅是个开始。那晚过后,她几乎每天都送他点什么。样式没有特别的构想,全凭当日心情:高兴了就勾一只鸟,犯懒了就编一只猫;郁郁不乐就打一个千回百转的丝结,食欲不振就缠一尾肥满圆滚的金鱼……她知他多半猜不透她这么做的意图,她其实也没想过要同他说得明白。更何况,她已然把她想对他说的尽数藏在这些递给他的小玩意里面了。有些事是暧昧不清才够美。若是戳穿了,便与打碎了西洋镜无异,毫无风趣。 只不过,在一些偶然的时刻,某些她一人独处的时刻,她会悄悄打开柜子上数第三层抽屉,如同一个背着长辈撬开密封玻璃罐偷糖吃的孩子。她比他更清楚这其中的空白是如何被一点点填充的。尽管只是些廉价的花与线,尽管才填了近一半的量。但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也是他不能否认、她不会否认的存在。 或许这些被他存放在第三层抽屉里的东西,才是他留她在身边的真正理由。她几乎可以确信,他围绕她所做的种种,大抵是在向她寻求一种隐秘的慰藉。高于寻常意义上的□□,却也飘不到更高渺的所在。他似乎仅满足于去抓住些什么,透过她的身心,把握住某个近似锚点的平衡,令那颗难捉摸的、浅薄而又深沉的心,获得稍纵即逝的宁静。 御币赶在大年夜前做完了。若非水原夫人提醒,她怕是要等过完年才想得起来。这原是她学编织的由头,如今看来,倒似有些本末倒置了。以香茶和编织物的交换为起点,她与水原夫人的“闲聊”逐渐多了。内容多是些琐事:天气、饮食和针线活,顶多再加上水原家的儿孙。她不敢和这位夫人聊得太深。无论老太太待她再怎么慈蔼,到底是他招进来的人。其中的利害真假,都半点轻信不得。 虽是过年,除了晚餐添一碗荞麦面,家里没有其他变化,就连他回家的时间都与往常无异。她有些庆幸自己早料到了大年夜的冷清,尽管只准备了一件装饰,总归挂了点吉祥彩头,与往日的干枯做了小小区别。 茶足饭饱,她咽下嘴里的橘肉,不意被他拍了两下肩膀。这是叫她跟他走的意思。停顿片刻,她还是懒懒起身,依依不舍地作别被炉和烀脚丫的小卷,随他进了卧房。这个点距洗漱似乎早了些。许是他见她犯了食困,为防积食,就打算带她更衣、出门转转;抑或是把她当暖手炉、洋娃娃似的抱着——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干过,偶尔还会摸摸她的头发,对着她的耳朵说点什么。像是说给她听的,又似对着树洞自言自语。 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准备的是另一样东西。 新年礼物。 他将她的手放在木盒子上,写道。约莫是注意到她的无措,他顿了顿手指,又补充道: 你也送我了。 她眨眨眼,一下咂摸过味来。他以礼物的名义给她什么,可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举动。而凡事必当有个由头,无论它有多么反常。要说她近来对他特别做了哪些,也只有每日送他礼物这一桩了。 原来他是懂的。 她摸了摸丝带线团,分明没揣汤婆子,胃里却滚过一股暖流。还礼归还礼,他竟还知道往上面按个“新年”的名头,添几分像模像样的年味。当真是小瞧他了。 即使如此,她并未对盒里的东西抱太大期望。缩缅和服、织锦腰带,金银的钗环、远洋的脂粉,抑或是一盒精致年菜,由她爱吃的那种不知名的海鱼料理而成……男人讨女人欢心的礼物,大抵如是。而他也不过是个男人。嗜好特殊,秉性古怪,时而待她分外体贴,时而又摆出一副捉摸不透的嘴脸,还送过她一只猫。 倘若他再送一只小猫,倒也不坏。她津津有味地想,由着他再一次握住自己的手指、按上盒扣。可小卷是被他俩从小宠到大的,没来由多一个兄弟或姐妹、分走来自父母亲的关注,也不知它能否承受得了…… 她碰到了木盒里面。一层绒布,被铜扣绷得紧梆梆的,蹭得手掌又凉又痒。没来由地,她的心跳漏空一节,又陡然快将起来。 她才想起来,她记得这触觉——却宁愿自己记不得这感觉。 不要、不要…… 她浑身发着冷汗,满心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绝对不可以是那个。 绝对不要。 指甲盖抵上了嵌在深处的丝弦。一勾、一牵,磨得她心尖一动。如刀锋轻掠,割一珠鲜润的血。 回过神时,双手已按在琴上。她恨不能抽手回去,手掌却死黏着琴身不放,抑制不住地抖。她无限地渴求着手里的东西,渴求到要将它融进自己身体;但又无限地畏惧着它,畏惧到宁愿自己从这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从中间到两端,她看到了,只在这一瞬间看到了:颀长的琴颈、圆润的琴腹,琴头弯曲如低垂的鹤喙。琴弦窜起四道鲜艳的火,直通通烧穿了指骨,直钻透到骨髓深处。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痛楚,痛得快要哭出来一般。 她真的在哭。两臂拥紧了琵琶,脸颊和鼻子压在弦上,也不管涕泪会否污了琴身。她来到了四国,住进了一座开着花的小院,甚至有了一面琵琶——新磨制的琴面,均匀的涂漆,泛着檀香味的琴背。每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每一样都是她梦寐以求的。即便是做梦,也不会有比这更美妙的现实了。 她该笑一笑的,不是吗?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顺着头发慢悠悠地动。他在抚摸她的后脑、脊梁,手臂越过她的肩膀,如同抱她一样。她险些要扑进他怀里,随即又为这样想的自己感到脸热。一时间,她差点就相信他是出于某种黏稠的恶意才这么做的:送乐器给一个耳聋的女人,多么毒辣的玩笑。 但他没必要,确切说,是不会这么干的。若要她拿出什么根据,便是他们相处至今的点滴。他对她的种种用心,无一不挟着浓烈的私欲,其中却找不出伤害她的企图——她甚至体味过一些算不上快乐的快乐。激荡的,深切的,酸楚的,甜蜜的。倘若再添几味香料进去,都足以接近“爱”的滋味了。 她抬头面向他,指尖在琴面上游移半分,又缩将回去。无论接受还是拒绝,单纯用言语表述,对他或是对她自己,都显得有些残酷了。而他似乎并未留意这细小的动作,仅一味擦拭她哭花的头脸,给小猫洗脸似的。她闭上眼,几乎是在享受这二十几秒的清洁,好像这是她人生当中的最后一次沐浴,剥去旧皮、重焕新生,隐隐散发咸水的香气;待他结束了,便摇一摇头,推开了盛琵琶的木盒。 那样轻巧的一推,像推一具盛满鲜花的棺材。浮在她未能得见的海面,被腥咸的风送得远了。 可他偏不叫她放手。她试着挣脱两下,没挣开,便不再白费气力。也是有够狡猾。他打定主意要她做的,她向来没法子违抗,一如他在山道上领她蹒跚地走,连上山用的衣服鞋袜都周到地备齐整了。 有什么意思呢?手指被他按在琴身,从左至右地蹭。她弯了弯嘴角,差一点要笑出来了。 我又听不到…… 棺材板是老早就被钉牢了的。不是她自己,而是经由另一些她无从反抗的力量下的手。时至今日,她已嚼不出苦涩的余味,只是多少觉得可惜:这样好的一把琴,理应托付给配得上它的乐手,而非一个与琴声无缘的聋子。 指腹触到一枚孔洞。一指头粗细,边缘被打磨得十分光溜。她下意识多抠两下,手里又被塞了一根细棒,往洞里一楔、一拧,却是分毫不差。他捉她的手指缘着木棒攀,格外蹭了蹭顶端。那是一处半圆凹槽,形似吹口,却是个实心的。 弹琴时咬这里。 他在她的手心写下这些字,随后按了她的唇瓣。指尖染了些软腻的檀香,额外带出一点咸。 今天没搽口红呢——她理应为他的要求感到困惑,却只冒出这么个念头,抿了抿嘴唇,上下牙齿抵靠在顶口凹槽。拨片一挥,划过四根琴弦。 “轰”的一下。 有东西在她口中炸开。是凉冰冰的水,直冲天灵盖的火。颅内有千万只鸟在飞,四面八方地撞,撞得那骨头围成的坟茔玎玎咚咚地响。又似上百只猫,片刻不停地挠她的牙齿,她的舌头、鼻腔、眼珠……墓土裂开了,飞出的却是玉白的蝴蝶。一霎空茫茫的白。像雪,又像劈头落下的闪电。她含的正是那引雷的针、炸药的引线。令闪电贯通了她,令火烧透了她,却无法要她放下它。残骸、虫蜕,瞎了眼的猫和断了翅的鸟。她动情地抚弄它们的尸首,沉醉于记忆的芳馥。似是而非的畸形怪物。撩拨的是冻结的时间,打得粉碎。又化成了蝶。 是我的东西了。 舌根酿出发酸的苦。是棒端的涂漆融了,还是木头本来的滋味,她不清楚——也无暇弄得清楚。她怀里抱的、手下弹的,只是发出琵琶声音的仿品。至于内在变成了什么东西,她无从得知,也不需要知道。她是剩在盘子边的残渣,是半离了魂的走肉,却还妄图吸一支虚幻的鸦片,为的是吊着她一口气的瘾。灌了脓血的、胎死腹中的瘾。 也只有这样畸形的琴,才配得上同样畸变的她。 这场纵情终止于他的双手,恰似它的开端。 他掐住她的后颈,轻而易举便将快乐从她的口中攫出,抓蝴蝶一般轻巧。合拢于掌心,不留一丝缝隙。她抓着新得的另一半死不撒手,被他戳进嘴里的手指捅得想吐,又在他松手的瞬间大咳不止,全身的血几近逆流。若非有他支撑,怕是下一秒就要匍匐在地,半点也动弹不得。 这是他一贯的做派,提醒她莫要忘形、莫要逾矩的做派。此时此刻,她却有了成倍的惧怕。是因为自己害得他流血,还是单纯畏惧着他动作上的粗暴?或许两者皆有。在他紧绷的臂弯当中,她不敢多思任何一种可能。尤其是失去琵琶这一项。 那便是要了我的命。 她糊里糊涂想着,脑瓜顶着他的胸口,止不住地发抖。 他不会要我死,却想要我的命…… 那晚他照常抱她入睡,好像压根没那回事似的。挨着他的吐息,她浑身燥得难耐,指尖却又冷得吓人,稍往手心蜷缩,都要冰自己一个激灵。反复默念着“富士”“老鹰”“茄子”,她一忽儿沉到睡梦里面,一忽儿浮上表面。好端端一个大年夜,做的初梦里头,净是些光怪陆离、不知所云的玩意。 她在黑沉沉的水面上跑。水波一望无垠,想来是一片海。硕大的圆月悬挂在海面,将她脚边的涟漪照得发白。溅起的水珠在半空中扭三扭,化成银色的猫跳到她身前引路。玎玲、玎玲玲。雪花般的琴声遥遥飘落,竟是从月亮上来的。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去。月里有两个对酌的小小人影。鲜红的格窗落在两人身后,窗棂落着胡枝子花的影——奇了怪了,长在月亮上的,不该是桂树么? “噗”的一响。怀里的银猫碎了,融成空荡荡的水。她下意识伸手一拉,只握得一撮软软的尾巴尖。 她睁开眼。冬日的天亮得晚,四下仍是黑黢黢的。手背压过一只剪过甲的猫爪。原是小卷在枕边来回走。会梦见猫咪,多半是它钻进自己怀里大睡特睡的缘故。她动一动手腕,忽觉手里攥着什么东西,细细摸来,却是琴盒的绑带。直至入眠,她都没有松开对琴盒的掌握。既是出于恐惧,也是出于欢喜。 她解开盒扣,探进盒里摸琴。从头至尾。划到月纹附近,她用无名指勾了下最细的那根,眼前霎过一片红。血一般的红。 对啊…… 她用力眨了眨眼,只觉心脏跳得飞快:他又怎么会知道,我想要的乐器……是一面琵琶呢? 聋子弹不了琴,人贩子无需向买家交代她这一手已无用武之地的专长。也许他曾留心她弹奏“空”琴时的模样?可若单从抚琴姿势来看,琵琶还是三味线,外行人是断断辨不清个中差异的;非要辨个明白,认成后者的可能性还大些。 退一万步,即使这些巧合全中了,他也没道理挖空心思为她特别订制一把琴。能让她听见声音的琴,和琵琶几乎一模一样的琴。是容不得她拒绝的礼物,也是她不可能拒绝的礼物。 除非他清楚得很。 她揪起衣领,将喘息埋进前襟,不敢发一声响。 他清楚得很——琵琶这东西,在她心里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都是他算计好的。 她鼓起腮帮,嚼着尝不出滋味的寿司饭。不难想见,无论是住进四国的小屋,还是“听”一曲出自太鼓祭的囃子,乃至得到一柄足以替代琵琶的琴……迄今带给她感动的经历,不说九成,也有五六成是被他精心谋划过的。若道这一切尽属虚妄,未免言过其实。可清醒地被蒙在鼓里的体验,但凡是个有脑子、有想法的,都不会觉得痛快。 仅仅过去一夕,那些漫长的猜忌、惊惧与绝望,便统统成了笑话。令人笑不出来的笑话。她真想一气吐个干净,嘴里的、肚里的、心里的。终又是乖乖咽下,任由身边人托起自己下巴,擦净了嘴角的饭粒。 他是认识自己的。 她略微垂眸,试图辨清他的轮廓、长相,即便那是徒劳中的徒劳。 而且绝不止“认识”那么简单。能让她倾吐这些的男人,十有**,都是她过去看得上眼的熟客。想要到外面去、想要往高处爬,像她这样的女人,且得从矮子堆里拔高个,攒一笔光鲜亮丽的人脉出来。而要令这类人模狗样的“君子”青眼有加,除却一手先声夺人的精妙技艺,她这出自陈身世的浪花曲,须得恰到好处地添些真金白银,才有够夺目吸睛。 他多半是其中之一。至少按常理推算,他应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但又有一个问题:既是如此身份的贵人,为何要带她偏居南国,贴身照拂着她,过简素单调的日子? 管他呢。 她在袖底攥紧手腕,指甲抠了会儿皮肤,松开了。被掐过的地方既胀且麻,也许变红肿了,她也懒得确认。 就当是有钱人的兴致吧。这一路货色,她过去听多了,也见多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他也是一样的,对吗? 兜兜转转大半年,还是回归了原点。她想知道的,无非就是“你是谁”这一问的答案。现如今有了眉目,她也有动力再将这害死猫的好奇心捡起来一回。 反正又不会真死。 她微微耸肩,险些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扯出笑来。 话虽如此,她也不能当真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的头脑跟手腕,她都仔细领教过一番,加上感官的不足,这次再行试探,且需小心之上再小心。 方法倒有现成的,连道具都是由他亲手交付到她手上的。“琵琶”,那把能让她听到声音的琴。他既是她的熟客,自会有几支共处时候常要她弹奏的曲子。时过境迁,她已不可能做得出严丝合缝的人乐对应,但只消确认他对特定曲目的反应,就能大致圈出他的身份。她刚巧手痒得要命,挑选出乐曲糅进她上手的曲单,既能满足她练琴的需求,又能将事情办得不留痕迹,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落到实处,往往不那么顺心遂意。一连十数日,她奏曲不下百首。尽管抚琴的手感愈发火热,但试探作业的毫无进展,亦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对于她的琴声,他从来不予置评。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都撬不出一个字、一个动作的表态。 她一度怀疑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破——他这是以不变应万变,静待她的阵脚不攻自乱,还是留足了折磨她的后手?可到了第十三天上午,他竟拉着她到院子里乱转,时而举她的手去摸小卷留在角落的梅花足印,还掐了白梅的花骨朵熏她,惹她打了**个喷嚏;许是为弥补她的不快,下午泡完热水澡,又默许她比往常多弹了一个时辰,期间还捡她垂下来的湿发编辫、甩着系铃铛的辫梢逗小卷玩。 若是半年前的她,很可能全然摸不着头脑,乃至多思多虑、心生惶恐。现下她却懂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就是大过年闲的。只有闲极无聊的小鬼头,才做得出这等消磨时光的蠢事。折腾姑娘家的蠢事。 真是笨。 她气呼呼拱进被子,抱着软枕埋起头。也不知在骂两人中的哪一个。半晌,她噗嗤笑了,又连忙用被子掩住。从喉咙的状态看,那一声若真发出来了,大约既像咳嗽又似呕吐。 蠢透了,她捻着被罩内侧的蝶纹刺绣,想。闹别扭到这个地步,简直像在对谁撒娇…… 究竟是对着谁呢? 她已将所记得的跟那些熟客相关联的曲调奏了个遍,仍未得到哪怕一个像样的答复,却因此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 这并非她预料之内的结果,却是个令她暗生几分窃喜的结局。她理应感到迷茫、愁郁和猫抓似的苦闷,以及再一次的愤怒。结出冰碴的愤怒,恨不得咬下一块肉的愤怒。她以为她会有,就像十几天前谋划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为什么会开心呢? 她啃着被罩一角,几乎把绣纹咬脱线了。 答案呼之欲出。 很久很久以前,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已经深埋在她的心底。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却似一块挖开了痂的伤疤,不时滚一股**辣的血,翻出新鲜的肉来。 蒙头的棉被被掀开了。她赶忙回扯,可惜晚了一步。他的手敷上她沁出细汗的额头。手心贴完,又翻过来换手背,带一层被窝外的凉意。她意识到他误会了,但心口闷闷地塞,便也宁愿被他误会,不做表示。可当他要起身拿药,她突然反悔了,拽了拽他的袖口,写说昨晚没睡够,休息一会儿就好。 他既没有回写什么,也没有拍她的掌心,只是坐回原处,握着她的手。她以为他打算整理被褥,好叫她规矩地枕在枕头上睡一觉。他却扫开了被她揉搓得不成型的软枕,轻手托起她的上身,使他的大腿恰到好处地垫在她的颈下。他的手指捋过她的鬓发,打了一转,绕到她的耳背,随后再一次按上她的前额,停顿了十来秒,应是在对她的体温做最后的确认。他手掌上的硬茧起皮了,蹭得她头皮发痒。 没来由,她的鼻头泛起一股酸劲,连带眼眶也变得热了。她不愿他发觉这异状,一扭身,整张脸埋进他的腰腹,蜷起腿。他颤了下膝盖,身体下意识后倾,似是不确定她在弄什么把戏。她拽紧他的衣襟,用全身的力气憋着眼泪鼻涕,牙齿快将下嘴唇咬出血了。 他的手落在她的背上。时而轻,时而微重。她渐渐反应过来,他是在按某种节拍去安抚她,和他们在新居浜时一样。与其说是曲子,不如说是两截拼凑的段子。开头还有几分像太鼓祭囃子,不到一半就变了。那是一首她从前听过、弹奏过的民谣。来自关东的渔曲。 是你吗? 倦意卷袭上身。她咽下流入喉咙的涕泪,抵蹭着沾染了他体温的衣服,静静贴上湿润的嘴唇。 她感到自己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仿佛把半辈子的气都叹出来了。 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会是你吗? 尾形先生…… 是的,有些人就是有本事忽略掉这些快乐细节的,我说的就是你尾形百之助w 本节对应候鸟(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蚀心(中) 第27章 蚀心(下)[番外] 六年前,抑或是七年前——唯独日期她记得清楚,是第七师团拔营的前夜。她被独个儿留在积满白雪的小院,眼看着院门起落,刈开了她投向他的最后的目光,铡刀一般。她不确定他是否回过头看她,只暗自打定了一样主意:假若他那时真回了头,她便永永远远恨他,绝不原谅。 许是淋了雪的缘故,她一连发了三天高热,全然忘记自己是怎么过的日子。总算挨到第五日,烧退了,鸡蛋粥也吃得出滋味。到第六天稳定下来,用温水冲去浑身汗腻,套上压箱底的木棉小袖,踩着咯吱作响的陈雪出门,肺里灌满了冷透的、混着煤炭烟气的风。正午的青天白日刚刚好,沿街是热腾腾的米酒和酱油咸香。她要了一串味噌糯米丸,边吃边翻弄书铺子上新的曲谱。一闭眼,春暖花开的四国在未来的熏风里向她招手。远在天边,又似触手可及。 谁要理那个抹了嘴就跑、没心肝的傻子?只有傻子才去想他! 到翌年春末为止,她过了段相当热乎的时日。练曲和演出不必说,她还找了个留洋回来的法学生,秘密诱他做了自己“老爷”。他在出国前就有妻女,家里要他将来做官。从他身上能捞得的银钱有限,可榨取的乐趣却比寻常的富商军官多上一倍。她极熟稔地在他面前切换着解语花和无知少女的面孔,听他就异域的风土、外乡的人情夸夸其谈,还以**为名跟他学了洋人的遣词会话,去洋食屋招了些高鼻深目的家伙搭讪学舌,倒也称得上似模似样。 “听说……快要回来了。” 她顿了下点茶的手,抬起头。 “谁呀?” “还能有谁?军队那伙人呗。”她的现任“老爷”嗤笑一声,像在笑话她的迟钝,又似他一贯依附公卿华族、瞧不上武将的做派,而后伏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报上没登,是从东京回来的姐夫同我讲的:领头那帮人先回了国,上个月就面圣去了……根本不是领赏,全是去挨骂的。” “挨骂?”她睁大眼睛,做出一副懵懂的可怜样,捏茶筅的指尖却微微打颤,“分明打了胜仗,陛下和桂卿①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胜仗——哈哈!你还真信哪?”男人勾了下她的下巴,笑了一声,“不谈别的,二〇三高地的‘大捷’,坊间吹得天花乱坠,什么‘神勇绝伦’‘力折俄鹰之双翼’,全都是两方用死尸堆出来的。依我看,交口称道的‘军神’花泽幸次郎,也就是个不知变通、逞血勇之能的莽夫,非要跟俄国人正面硬碰,白白耗死大半兵力不说,连亲生骨肉都折在这上面了……” 男人摇头笑笑,接着又说了些别的。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您刚才说……”她低声念叨,浑不觉苔绿的泡沫溢出茶碗,黏湿了襦绊里衬,“谁死了?” “嗯?你今儿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快告诉我。” 她“咚”地放下茶碗,惊掉了男人搭在她腿上的手。那声音大得惊人,她却头也没抬。 “花泽中将的儿子……” 半晌,她听见男人开了口。模模糊糊,活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他死了。” 从茶室出来,她好一会儿才晃过神,随后先回了家,翻出前些天客人赠的法国香膏、纯银发梳和猫眼女戒,拿一只素色绢袋封装妥当,匆匆往城南一栋西洋公寓去。那是第七师团某参谋给一个教过她跳舞的姐姐买下的寓所。她在公寓门厅从日头偏西等到天幕黑透,终于见那姐姐从一辆打着大灯的汽车下来,赶忙迎上前去,挂着笑扯了一通有的没的,再从袖中取出绢袋,正色道明了来意。 度了如两年般的两天,她被姐姐和那参谋叫出来陪餐。吃到中途,参谋出包厢跟秘书谈事,一沓子文件被“恰巧”留在茶几上。一瞥见姐姐点头,她忙不迭从里面抽出上书“第七师团阵亡士官名录”几个大字的册子,按姓氏发音索引,直接翻到了“お”。 没有他…… 没有他…… 没有他…… 没有他。 扫至“お”音的尾页,她的前胸湿了一滩,全是看名册时出的冷汗。分明已有了结果,她的手却像黏在册子上似的,松不脱。接过姐姐递来的丝帕擦汗时,她忽地想起什么,“哗啦啦”将册页翻到“は”。 当当正正,排位第一的名字,“花泽勇作,少尉,隶属第七师团二十七中队……” 暖意涌回了手脚。她长舒口气,合上名录,虚脱似的伏贴在桌。尽管有些对不住“花泽勇作”和其余阵亡的士兵,他依然存活于世的事实,仍为她带来了无限慰藉。足以令她喜极而泣的慰藉。 “尾形先生……” 她用揉皱的丝帕捺住双眼,已顾不得被泪水融花掉的妆容。 那一日——她没能去送他。至少到了今时,她想去接他。 抱住他、吻他。身体力行去告诉他,她其实很想念他。非常非常想。 师团抵达旭川那天,火车站已被市民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个水泄不通。她被夹在人潮当中,与站台隔了重重叠叠的“二〇三高地”发髻②。待火车停稳,一列列军人依次步出浓稠的蒸汽。突然,一个挤在前排、举旭日小旗的少年高唱起了《君之代》。歌声如滚雪球一般,将数以千计的人声黏合到了一处。她捂住耳朵,在雪崩似的歌浪中打跌,眼瞧着数不尽的“二〇三”攒攒而动,直似漆黑的山海,阻断了她望向那条细如涓流的深蓝队列的视线。 “尾形先生!” 她突兀地叫出了声,像要将喉咙撕开一口大洞似的喊:“尾形百之助先生——你在哪儿?!” 没有人回头。没有——哪怕一个人回头。她竭尽全力的呼喊,如一滴微不可见的泪,被汹涌到近乎蛮横的浊流吞没了。 人潮随部队的走向抽拔,终是在月台散了个干净。她留在原地,与满地的碎纸、小旗和踏烂的鲜花为伴。脚边蹭过一层软绒。却是一只狸猫误入车站,在砖石地上扑跳,追着飞扬在半空的羽毛。她蹲下身,瞧它拼老命也抓不住羽毛的傻劲儿,不禁笑了。 “真笨。”她自言自语,拍了拍挤出褶皱的下襟,站起来,“明明晚上还有那么多事要忙……” 从今晚开始,会有成百上千的士兵涌入花街柳巷,将料亭游廓挤到人满为患。在外征战数月,他们会无比渴求着日本原产的尤物佳人,正如他们会渴求着日本原产的清酒与肉一般。 那才是属于她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该回去了……” 她望了眼悬挂的圆钟,低头笑笑,转身走了。再也没看那只扑羽毛的猫。 “说不定,还能在店里碰见他呢。” 她没再同他见过。不止是军队回营的那一晚。一周,一个月,一年,三年……早先她还计算过天数,到后面都忘精光了。她曾在街上叫住过身形相近、但相貌全然两样的士兵,也曾三天两头佯作无事地绕经军营的正门、后街。然而,仿佛是老天爷亲自下场出千,在偶遇他这件事上,她竟是一次都没赌赢过。 她并非没有过写信到军营,或是向相熟的军官探听他下落的打算。可一想起当年在那个乱糟糟的隔间被监听的情状,她心里就难免打退堂鼓。他那时郑重交代她的每一件事,都明晃晃向她昭示了他所蹚的这趟浑水是有多么深不可测。自己是何等样的身份,又能有几条命陪他冒险,她再清楚不过。 况且,倘若他没有战死沙场,却因她愚蠢的贸然之举再度被那个白面微髭的上司疑心,进而被派到某个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然后—— “说不定,我也没那么喜欢他。” 她伏在住处的窗台,眯眼对着西沉的红日,对自己说,“要是爱他爱惨了,又怎么会在乎这些事呢……” 一天下午,她和姐妹们到剧场帮忙伴奏,完事欲走,又被场务叫住,说是要请她们到包厢看下一场的净琉璃表演,就当是答谢。众人或言有约在先,或称腰酸腿痛,最后留下的,只有她和一个她照看了两年多的后辈。剧目是《曾根崎心中》③,一出很老的戏。她在后台给它做过几次伴奏,对曲目记得烂熟,原本是不想待的,但被没看过净琉璃的后辈摇胳膊,听了好一阵娇滴滴的甜话,还是妥协了。 剧情是她老早就看旧了的。身家清白的酱油铺学徒与游女相恋,却接连遭遇家长的打压、朋友的诓骗和嫖客的暴力,最终二人走投无路,逃至树林双双殉情。才进展到一半,后辈便揪着她的袖子问东问西,她耐着性子答了几问,被吵得烦了,就假装沉浸在戏里。然就算被这般吵着,她的目光也始终未能离开舞台。等演到游女将学徒藏到罩衫下面,孤身应对恋人那耀武扬威、欺骗他金钱的朋友时,她只觉脸上的汗毛都竖将起来,就像被谁抵压在墙边,而她反抱上去,强抑着小腿的颤抖,用声音和身体矫张负隅顽抗的声势。 当两个偶人跪在台前,象征殉情的红绸萧萧而下,她听到说书太夫④唱了起来: “真不知宿世因缘是怎的?我直片刻也不能心忘记……如今你待要扔下我,远自去……我可不能放开你!则除非,亲手将我先杀死…… “然后你,再去不为迟。” 她反复咀嚼这歌词,好似第一次听见。猛地一下,她的胸口像被钝器打了,肺子也跟着扭成一团。空气窜成了窒息的火,突突撞击着她的鼻腔耳鼓。她下意识举袖挡脸。牙齿咬了两层衣服,几乎陷进了肉里。她以为自己在哭,衣服却是干的。 “唉唉……然后你,再去不为迟……” 世界沉入岑寂的黑暗,良久良久。她低头蹭了蹭咬出来的牙印,轻吟那歌的最后一句词,气若游丝: “我可不与你便分离。” * 她从午睡中醒来,嗅到一股雨水气味。 打从她起疑心开始,已足足过去了两天半。她什么像样的试探也没能做,只反复勾一块彩糊糊的坐垫罩子。勾了拆,拆了勾。时有毛线纠结在一起,被小卷追得满地乱跑。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永远也做不完这罩子了。 这般拖延,究竟在耽搁些什么,她是有所觉察的,却迟迟不愿深思。正月转瞬即逝。她虽不知当地居民会选在何时复工,但多半就在这几天。再拖下去,他跟她独处的时间会大大缩短,用琵琶曲试探的计划也将不得不搁置下来。到重启时又会起哪些变数,谁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倘若就此坐实了他的身份,她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她并不怀疑他是会对女人做这种事的男人,虽说原因大概跟她熟知的那类男的有所不同。这样想他,未免有些过分了。可就算仅凭一年的相处时光,她便足以断言,他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也绝非一个讲道义的好人。他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掺和或主导过一些极端危险的事,都是些她不能也不敢知道的事。他杀死了他的母亲,没准还想要杀他的父亲,就像他试图引诱她那样。 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他自己。他从没给过她任何东西。除了月色下一个空头的许诺,和雪夜里几枚烧得发烫的吻。 他也是一个孩子。学会了精明的骗术,却不知道、也不敢向旁人掏出一颗心的,早熟的孩子。山猫似的狡猾,自以为是地掖藏着意图,却贪婪地想要抓住一切他想抓住的,愚蠢的孩子。 他是和她一样孤独,一样怀恋着母亲,却又更迷茫、更笨拙的孩子。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待她? 买她回家,给她吃饭治病,清理她的经血,把她妆扮得像个花哨的人偶,收下她的鲜花和绒花,带她来到她梦寐以求的土地、住进她日思夜想的房子、甚至送她一把以假乱真的“琵琶”……呵护她、讨好她、蒙骗她、欺瞒她,仿佛当她是随便哪个能被他托在手心打理的玩意,却唯独不当她是人。一个头脑清楚,想和他面对面交谈,以姓名相称呼的人。 假若当真是你,尾形先生——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呢? 她用钩针抵着拇指肚,几乎刺出血来。 忽然,她又觉胃里怄上一股苦气,连忙抿一抿唇,将这带出来的讥笑咽了下去。 一时间,她竟糊涂了,误以为一个残废到如此地步的女人,是值得被人踏实对待的,就像其他完整的人一般。只因被那股针对他的感情蒙了心,她就全忘了她从出生到长大学来的规矩,以为她爱的人就理应待她如丈夫对妻子、如至交对至交、如母亲对子女。 她是不值得那种好事的。当她失去了健康、美丽与才质,她理应做好这样的觉悟。无论面对谁。 他也是一样。 她记得她唯一一次抚摸他头脸的经历。被打断过又缝合起来的下巴,被一整颗挖去的右眼眼球。他遭受过苦痛的创伤,不再具备完好的感官,也不再拥有俊美的容貌。更有甚者,他没准和她一样,丢掉了家当、事业,乃至未来——不然的话,他何以会选择与她生活在这偏僻的沿海小城,过朴素乏味的日子呢? 他是一个残缺的男人,她是一个残缺的女人。 即便认出了他,从今往后,也不过是两个有所残缺的废人,相依度日罢了。 这样一看,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对不对? 她放下针线,从脚边的木盒取出琴,咬住支在琴身的木棒,弹将起来。 拨响第一支曲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首次为他演奏时的那一间小包厢也浮现在了眼前。三五人聚着,陈酒和腌鱼的气味飘得到处都是,雪花从窗缝沁出细细的白,而他就坐在人群的最后,一只手搭在膝盖,手腕随节拍微微摇摆。她那时全身心浸在建礼门院⑤的悲恸,本应是看不清这些的,但她现在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自始至终不曾含一丝笑、漆黑得漾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眸,还有缓缓沉下、恢复端正盘膝的腿。 他懂她的琴曲,她一直记得。 汉诗、和歌、歌舞伎段子、关东的民谣俗曲……如春水般自琴弦流泻,破开时光凝成的寒冰,唱着歌飞流直下。叮叮咚咚,碎冰一样清脆动听。她嗅得出每一段旋律的气味,看得见每一拍节奏的颜色。每一滴水、每一片冰里都有他吸了光一般的黑眼睛,有他时而讥诮、时而低沉的话语,有他比常人略低的体温,还有他的嘴唇——被不符合他气质的胡须围绕,意外柔软的一双嘴唇。 她忽然想瞧一瞧他剃掉胡须的模样。会像个女孩吗?一个白皙、方下巴的大眼睛女孩,用一种故作深沉的冷淡腔调讲话……多半是男人们不会喜欢的相貌,却是她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被捣腾成这样,他铁定是笑不出来的。但她会使劲地笑,要教他看得出嘲笑,却没法子拿她怎样……她最喜欢看他面对自己时不知所措的、有几分呆样的一张脸。仅仅是在一旁看着,便会禁不住发出笑来。 曲终。她真的笑了,放下琴。记忆中的身影和面前的人影重叠,恍惚间,竟贴得严丝合缝。她心里是那样畅快,浑不顾及对笑容的遮掩,径自执起男人的手,问:这几首曲子听来,感觉如何? 他久久没有动弹。若非握着那只渐热的手掌,她几乎要怀疑,眼底映着的这黑影,其实是她回忆中的幻象。 终于,她的手背被轻拍两下。抚琴以来第一次,她收到了他的评价:不错,是好听的曲子。 “不错”“好听”。这不是她想读到的东西。但任凭她再怎么琢磨,如此简单的字词,也很难衍生出更丰富的涵义。不过,她也没天真到以为,单单弹上几支曲子,就能让她完全探出这人的虚实。 以前听琴的时候,他可是从没发表过见解呢,她按捺住胸口一团烧乎乎的热,想,是纯粹被触动到了,还是极力想隐藏什么?不管是哪个,一定要多套出一点内容才好。 于是,她尽力收敛起嘴角的笑,好叫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些,而后抬起头,用和早先几次探询一样的口吻问他,有无什么想听的曲子? 然而,他与那几次一样,回拢她的手掌,推了推——竟是又拒绝了。 她一下急了,后槽牙都咬得疼了。若这次他还是相同的反应,那么跟半个月来的其他试探相比,又有什么分别? 她这三天的焦心,又算怎么回事呢? 一首也没有么——回神的时候,她已经握住他的手,写下了这句问话。 我太急躁了。 她后悔了,但已经晚了。写在手上的字,正如说出去的话,是难收的覆水。直到刚才为止,他似乎没有发现她隐匿的企图,依然将她的演奏视作一场如平时无异的练习。可在这次与往常任意一回都没差别的交流中,是她率先红了眼、发了难,搞出了异状。 要是他在装,那就是她先露出马脚;要是他不知,同样会注意到她的反常。 这一回合,是她输了。 你有喜欢的曲子吗? 正发愁该如何收场,他突然回了她这么一问。她愣了一愣,旋即意识到,这算是他递来的一个给彼此的台阶,便点点头,顺着他的“弹你喜欢的给我听”请求,拾起了膝上的琴。 弹什么好呢? 若是去年十月之前,她会毫不犹豫选那首囃子。但既已知自己身在四国,还亲自去了太鼓祭,再重复弹这曲子,难免会有餍足之感——怪事,她竟差点一心去琢磨自己喜欢什么曲子,反而不去掂量他这请求的背后有无深意。 心里紧绷的一根弦,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他拧得松了,倒令她始料未及。 就弹《高砂》好了,她扁了扁嘴。把通心意的一支夫妻恋曲,奏给不通心声的木头来听,对牛弹琴,不过如此。 难得少有的,仿佛出自幸运女神的垂怜,她主导的这一出试探戏码,居然顺顺当当落幕了。他并未疑心她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证据便是其后如常的、不掺杂一点手段的相处。到水原夫人上门照顾她的时候,她已确信自己成功瞒过了他。 然而,这没有为她带来任何足以称得上“喜悦”的报偿。关于他的身份,她依然没能搜罗来真正有价值的情报。那些或有名声财富、或有人脉渠道的熟客,多半与他无关。可若就此确认他是剩余的那一人,仍缺乏一锤定音的证据。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已成了这副模样,便更不可用虚伪的幻想自欺欺人。越是要紧之人,她越是得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叫这悲伤与欢喜,都不致落得一场不着地的空。 这既是攸关他的身份乃至生死的大事,亦是她给自己的一个交代。为那些消磨在寻觅和等待上的时光,也为这个苟延残喘良久,却又迟迟不愿就此放弃的自己。 只要是活着,总能碰到点需要拼命的事。她扯了扯嘴角,接过晾温的汤药,一饮而尽。 隔天看诊回来,她谋划着去找他写那些在肚里滚烂了的说辞。趁水原家的小外孙回来,她已撺掇老太太接她到自己家一同照料,用的是艺伎惯用的套话把戏,好叫老太太将她的私心误认成自己的意愿。通往檐下的门敞得很大。四方一个黑黝黝的框,当中是一团灰绰绰的影。她极力克制住眯眼辨认的冲动,小步挪蹭到稍错开些的位置,敛起下摆,跪坐在灰影身后。 掌心渗了汗出来。她攥了攥衣袖里侧,心脏擂得肋骨发痛。 水原夫人希望我到她家里去…… 太唐突了,她想,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滚。这并非她谋划好的措辞。与她的肚肠相反,她的头脑空空如也,白得像一页不沾点墨的草纸。 前天来家里时,她曾对我讲,见你这几日忙……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开了头,便要硬气到底。写完了——她浅浅地、不做声地吁一口长气,不多时,手掌被他抬了起来。“她从没与我说起过”——起疑了,但算不得什么纰漏。她凑上一句“时机不对”,堵了回去。他要与老太太确认也无妨,她要的就是他去找老太太对个明白。 她的心脏落回到腔子深处,似一只倦怠的鸟,蜷伏在窠子里避雨。 那么,我又在怕什么呢? 他迟迟没有应答。她亦装作不懂,转而去捏他的手。 上次翻检他的右手,还是在去年初冬。比她的手宽大一圈的手掌。柔软的,厚实的,像大猫的脚爪。就是踏着生满苔藓的老树根,也能爬得又快又稳,一阵风似的窜到树梢顶上。她摸得出来。长出半寸的指尖,微刺的、卷了些硬皮的虎口。光润的,好似上了层蜡油的食指肚。 是枪。她无意识地撕咬下唇。牙齿有如两排钝锯,绞割着充血的皮肉。迟迟不断。 只有长年握枪的手,才会生出这样的茧。 是习惯。 他从她掌中抽离开了手,扶她起身。一阵风从两股间穿过,刺得她打了个激灵。下身里衣被汗浸透,腻腻黏附着大腿。一瞬间,她几乎要挣开他的怀抱,跑得远远的,远到他找不见她、她也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去。 可她仍依偎着他的臂膀。像折了翅、颤抖的鸟,又似受了寒、蜷缩的猫。 是那该死的习惯。 她挺直腰板,像往常般依顺着他的牵引,亦步亦趋。咔嗒、咔嗒。她听见龟裂的碎响,并非出自脚下微颤的木板,而是她习以为常、却已然摇摇欲坠的,每一个昼夜。 头一回迈进老太太家门,她揪紧胸襟,险些吸岔了气。 屋里既有她在水原夫人身上闻惯了的老式熏香和樟脑球,也有烧过的灯油气味;走到屋外,她能嗅见被太阳烤热乎的薄棉被的暖香、尚未熟成的味噌酱的咸豆腥味。拄着磨光的竹棍绕菜地打转,稍不留意,屐齿便会溺进软塌塌的泥——兴许混了泔水和粪便。这次不会有谁拔她出泥地,也不会有谁立时除去她的鞋袜、用沾了水的帕子拭她的脚掌边。而她独自提着脏木屐的绑带,掂一双赤脚在沙土地上小跳,一手向半空挥动竹棒,几乎要跳起舞来。 到四国之后,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她进入到一处没有存留他一丝痕迹的地方。 一周有余,她便与小院成员都混得熟了。垂坠的杏枝,细嫩的菜苗,叨荞麦的麻雀、野鸽,乃至田埂翻滚的蚯蚓。还有小孩子。每隔两三日,附近有家没家的小孩,都会到水原家蹭一餐烤米饼,再到院里尘土飞扬地洒扫一番,玩拍手球、踢键子和捉鬼的游戏。听老太太讲,镇上小学放课早,各家父母又多是起早贪黑地忙,就打发孩子们到处串门吃百家饭。从前小外孙不在,她就格外招待这些孩子,好叫他们在院子里添点人气;如今外孙子是常在了,可若没这股热闹劲儿,总像少点什么似的。 上了年纪,就是缺人陪呀。水原夫人翻过她的手背,轻轻拍。她知老人说的不仅仅是这些孩子。母亲若是如常人般老去,大抵也是这个岁数了。 我也是啊。她轻轻笑了,握上老人青筋嶙峋的手。 最初几日,其实没多少孩子敢近她的身,顶多在她跟前打个晃、递个物件。一问水原夫人才知,去年夏天她跪地大哭,小镇人人都知她丧子之痛,遂叮嘱自家孩子对她多加避让。她的心底油然生出几分暖意,又难免微感歉然。前者是感念镇民的一片心意,后者却有她自己的考量。 她从家带了针线出来。天气晴好,孩子们在小院玩闹,她就抱着盛线团的笸箩摸索到向阳处,将事先备好的绒线小兔、小猫、小狗、小鸟一字排开,再翘一条腿顶起垫手的软枕,使两手和针线都亮得高高。勾出半只小羊的时候,有东西刮颤了线,便似拨动了弦一般。她佯装不知,待周围矮小的影聚得多了,才不紧不慢放下掩饰用的道具,上身扭转小半周,一手在唇上竖起食指,另一手挽了个花,猛地一抖——从袖底抖出一条柔软的龙。 贝壳纽扣点缀的鳞片,墨晶边料缝制的眼珠。再加一通煞有介事的花架子,用来哄这群光是看小兔小猫就能目不转睛的小孩,自是绰绰有余。 她很快便与他们玩在了一起。鲜少有孩子会拒绝送上门的玩具,或是一个从不抱怨、能配合他们完成各色古怪游戏的玩伴。据说婴孩因五感尚未发育完全,所知所感并非成人熟知的世界,而是一片蒙昧的混沌。尽管已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大人,她跌跌撞撞混迹在这群七八岁的孩童当中,倒似比他们还要年幼个三两岁。时而被有意无意地捉弄,但更多是被笨拙地照顾着。 这时常令她忆起那些在冰冻的河床上红着鼻头、独力苦练“冰漂”的旧日,以及被姐姐们无端甩过巴掌,隔天又捏一把舞蹈老师抽肿的小腿、塞一块好用膏药的时光。她以为自己会因此大哭一场,可往往只点到鼻酸为止,眼泪却是一滴也挤不出来。 大抵在哭那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流尽了罢。她瘪了瘪嘴巴,又笑:也或许是,还有重要的事没办完。 走出他的领地,并不意味着走出他的视线。与小孩们结成玩伴,既是做给他看的障眼法,也是卖一笔最简单的人情出去,好方便这些单纯的小人儿搭个手,替她做几件瞎子聋人完不成的小事。 在她内心深处,始终盘桓着一个疑问:搜索房间的那十日,能够验明他正身的证物,究竟被藏到哪去了?不会是时刻藏在身上的。他们朝夕相对,连睡眠都依偎在一处。但凡哪天他累过头、疏忽了,指不定会被她觉察到端倪。也不会是就近寄放在谁家里的。以他只信自己一人的偏执,与其落了谁的把柄、亏欠了谁的人情,还不如始终将证据牢牢攥在手心来得保靠。 这又是何苦…… 肋下隐隐生疼。她颤抖着叹一口气,身子蜷成一团,揪住胸前衣襟。刚刚好是心脏的位置。 断断续续。有关他的二三事,她在这些天向水原夫人尽可能多地问了。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任一血亲或好友。他确与她一样,在这偏南一隅无亲无依地过活,倘若没了彼此,便是纯粹的孑然一身——或许还有只捡来的猫咪。 就连花香四溢的小院都是现买的。那种洋人和乡绅钟爱、用以藏匿情妇的别居,只是一个老人急于脱手的廉价旧屋。天晓得他扯了什么天花乱坠的谎,竟能叫全镇的人都深信她是北方来的大小姐,捧上供莲灯一般地捧她的手心写字不说,末了还要加上恭谨的敬语。日本是如此狭小的国度,可要上哪去找这等残花败柳的千金?她简直要笑痛肚子了。 水原夫人说起过,一天十二时辰,满打满算,他顶多能匀出三个时辰的空闲。其中又有多久是用来睡觉歇息的?她不知道。 晌午的阳光泼在衣上,直烫到袖管下的臂膊。她抬头面向家的方位,两眼尽是赤辣辣的红。它是如此饱满、鼓胀。只需眨一眨眼,便会抑制不住地漫溢而出。 她忽然发觉,自己已有一个月没碰到过小卷了。 莫不是被他丢哪了?她无声嘀咕,嘴巴微微撅起,像在努力怪责他一般。十指抓了两抓,握成一只猫的大小。 左手手心多了块冰冰凉的卵石。她打了个哆嗦,没等反应过来,右手被塞进一枚栓了线的薄金属,却是被握得又潮又热。膝上、袖上、地板、笸箩……凡是她能触碰到的,都被堆上了蝈蝈笼、旧沙包、皮筋,或是泥巴捏的、摸不出什么形状的土疙瘩,压扁了的纸气球,摩挲得十分油润的核桃壳。 她嗅到一股湿乎乎的汗味,泛着淡薄的奶腥。那是她近来熟得不能再熟的气味。小孩子的气味。一只小手拉过她的右手,一笔一划地用假名拼写道: 给你。 写罢,又抓起她的手指摇晃两下。她虽看不见这孩子的脸,却想象得出他脸上的笑。她已很久没有想象过谁的笑容了。 他送“琵琶”给她的时候,也会笑吗? 眼眶发起热来,却不是被太阳晒的。她吸了吸鼻子,眼珠在眼皮底下打转,终是把含在里头的、湿漉漉的玩意压了回去。 和我“说说”吧,她将钩针的一端插进泥地,写道,这么些好玩的宝贝,你们都是怎样搜罗来的? 他们一窝蜂拥到上来,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和手掌,“七嘴八舌”地讲,“饭团”石头是挖海菜的时候捡的,五彩的纸气球是溜到印刷房用剩余颜料染的,泥巴捏的不是小狗是狮子,皮筋则是打弹珠的“功勋将领”……若非适逢水原夫人拿米饼和烤鱿鱼过来,这一颗颗毛茸茸的脑瓜就要尽数黏在她身上了。 水原夫人告诉过她,孩子们都爱她身上的香味,镇上的女人家,顶数她气味最好。她摇头微笑,思忖是冷霜和香粉的功劳。有时她自己也会捧起脸揉上一揉,闻闻手上的气味。冷霜是她从前扒扒腰带就买得起的,香粉却只能到店里蹭些试用。为把她妆扮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娇贵公主,连同那些软绸和服在内,他倒没少花这种无谓的心思。 还是过去擦惯了的香水好。她磨蹭着一个女孩软绒的发旋,心想,太昂贵的东西,到底跟她这样的人不相配。 正出神,她忽觉水原夫人拉过她的右手,似乎在端详她掌中的小玩意。 这把钥匙,老太太点了点她手心,像是你家那位落在这边的仓库钥匙。 又过去三天,她被带回家锁了起来。这是意料中的进展,尽管比她预感的要快上几日。近些天她向水原夫人提及他的次数,比从前的捆一块还多。若他不起疑心,她都要再疑心一回老太太跟小孩们的底——总不会是他请来的托,收了他的好处诓她骗她。 倒是一次都没套出他的名字,她伸手摸一摸怀里的线团,笑。也罢,就当天意如此。 她以为他会在她身上的几处外人不便看的地方留些印记,或是断续饿上她一些时日……假若他当过兵,手捏几条折磨人又不见血的法子便不足为怪。可除却洗浴时被劈头泼下的一盆冷水,以及在系带时偶尔不辨轻重的一勒,她并未遭遇任何□□上的恶待。服药、吃饭、穿衣、洗漱。唯一变的是“对话”。一连数日,他没对她写过一个字,倒有几分小孩赌气、故意不搭理人的意思。她正好也不愿同他多话,便乐得自在,成日不是抚琴就是编织。 她要问他的身份求解,能挖的能查的不止他一个;他要求解她的动机,却只能向她本人发难。到头来,竟好似只剩他求她的份。 真是荒谬的对倒。 那天中午还发生了一件事。 她被满室药味熏蒸,上下眼皮又打架,索性再一次闭眼。正倚柜门小睡,手腕被一圈指头箍住,竟比她的肌肤还要冷上几分。她只觉心脏“突”地嘣起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睁眼。口鼻掠过干枯的暖气,却是她自己的呼吸。 不知何时,他进到了屋里。直到刚才为止,都在试她的心跳气息。 搭线团的手指一抽,缩了回去。她曾听桦太经营猎场的混血客人聊起他们豢养的远东豹和山猫,通常是猎杀母兽后收留的幼崽。它们视饲主为同类,会在玩乐时追挠饲主的衣裤,也会在亲昵时伸出带刺的长舌,**辣地舔舐饲主的手脚。而最最危险的时刻,则是它们将毫无防备的饲主视作练习捕猎对象的瞬间。扑袭、抓抱、撕咬。若得逞了,大猫便会将饲主的血肉一顿饱餐,踏着染血的爪印走进盖着雪的森林,满面饕足。 你会吃了我么? 这样想着,她起身向他靠拢。喷在她额头的呼气重了一拍,旋即变得湿冷。他一下离得她远了。她伸长的头颈僵在半空,被钉住一般。而后反应过来——以她贴近他的姿态,落在他眼中,怕不是以为她要凑上去吻自己。 是了,还有小卷呢。她低下头,让松垮的长发盖住脸,免得他看出自己在笑,若论吃我的排位,你还要往后稍上一稍。 他不是来吃她的。他是来找她写字的。她虽料到他会是先服软的那个,却没算到会如此之快。 有外人来了,找你的。 写到最后一字,他的指头顿住了。她想象着他皱起眉的样子。没多少皱纹起伏,却似长发梳插进细密的白沙,拱出一个微耸的包。那是尾形百之助皱眉的样子。 是两个美国人。 美国人。她咀嚼这三个字。他后面又写什么,她已不再留意。满心满腹,颠来倒去的就是这些字。 美国人。美国来的男人。来来又往往,金发碧眼的白皮,她见过不止一张面孔。唯独那个令她刻骨铭心的,却从头至尾都与“爱”字沾不上一点边。 但若以“恨”这一字蔽之,也未免太轻飘了些。 租妻,抑或是被称作“巧巧桑”的游戏,在旭川流行过一阵。黑船来航前是独属横滨、长崎的风骚,六十年东风轮流转,终是吹到北海道这片苦寒地。旭川的**乍暖还寒,人高马大的高鼻绅士挽着玩偶般纤巧的黑发淑女,在一众萝卜头似的兵里鹤立鸡群。便是面颊、手背浓重得与野兽无异的汗毛,在亮若白昼的洋油灯下也威武如狮鬃。 大剧场上新了《蝴蝶夫人》,有道是名动法兰西的杰作。她同姐妹几个结伴看过,没一个不是皱鼻掩口、攒一肚子牢骚话的。一出场子,却都似白蜡封了葫芦口,倒不出一口像样的苦水。末了,年纪最小的妹妹嗤笑道,莫说是跟那大胡子一被窝里生崽,就是脸对脸坐着,我这身韩红花绉绸振袖都要被熏得臭了。 姐妹们都笑。她也笑。上午她去置屋领津贴,就在门前撞见一个。领结打得精巧,拄一根黑白分明的文明杖。满身美元起价的古龙水,却半点压不住毛发根里的腥膻。置屋妈妈一路小跑,东瀛金莲跟不上西洋大脚,得空还须仰脖露出体面的讪笑,一背身捺开嗅盐瓶,连闷三四个喷嚏,直将袖袋当作气球来吹。而她倚在檐下好整以暇地补妆,不时抖开小扇轻掩口鼻,半是被熏得,半是被妈妈这滑稽情态惹得笑了。 “God bless her. ”她将口红敛入腰带夹缝,施施然绕到喷嚏不已的妈妈身后,念着老女人听不懂的洋文。觉察到洋人黏连她脖颈胸臀的视线,便狠狠刀还一记媚眼,摇扇扭腰,款款进了屋去。 翌日她收到置屋传话,叫她无论如何要到郊外的温泉旅馆走上一遭。她寻思是因了昨日的风凉话,若这次不去,往后少不了被妈妈搬弄别的由头挤兑,于是一面向对酌的军爷软语赔礼,一面招呼了相熟的马车夫,脚不沾地往郊区赶。包厢一开,迎面一股稀释过的精油味,闻着有点像玫瑰。陪居下座的置屋妈妈止不住晏晏笑语,摆手叫她移步里侧空位。正是那洋人的左首。 “皮埃尔先生是美国来的军火商……” 其后妈妈又说什么,她已记不大清,只捉了些“第七师团”“座上宾”“新式枪”之类的字眼。并非不懂,委实太懂了,才听不得这些虚的。 “实在抱歉。”待老女人终于关了话匣,她慢吞吞道,“近来我名下的客人、宴席都排满了——这事儿妈妈也知道。做我们这行,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须得叫客人信服舒心……” “你这孩子,何时变得这样死板了?”置屋妈妈笑着截断话头,隔桌底拧一把她的大腿,“指名你的那些客,哪位是不通情理的铁人?遇到面子大些的,就交由妈妈我去说好了。三个月的空闲,匀一匀总是有的。” “可是……” “五十美元。” 洋人忽然开口,在桌上排出一叠铅灰色钞票。他的日语生硬至极,活像刚从地里掘出来的洋芋疙瘩。 “才五十?”她扭头笑道,第一次拿正眼瞅那洋人。他今日着一身条纹浴袍,袒露粗毛横生的赤红胸膛,显然是新泡了楼下的汤池。 “皮埃尔先生的意思是,”翻译补充道,“一个月,五十美金。” 假若没接下这笔单子——如今降临在她身上的结局,会有哪里不同吗?没有答案的疑问。毫无意义的疑问。就连追寻着某个答案的她,也变成了全无价值的人。 她扶拄他的肩膊,一头没入中庭的日瀑。晌午已至,想必庭中已是一片无瑕的雪白。芳草摇曳,不见一片阴翳。是春天的气味。她抽了抽鼻子,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才意识到,独属这个家的一抹春色,她自己还是头一回“见”。 还有一股浓重的、带了点热乎劲的体味:如同干胶在锅底的奶皮,又似投入了过量胡椒和肉豆蔻的炖羊腿。气味的源头是面前矗立的两团黑糊糊的影,足有门框那么高。她在这一带不曾闻到这样腥膻刺鼻的气味,也不曾遇见如此高大、与矮小的和人相比鹤立鸡群一般的男人。 她只觉双耳嗡嗡作响。半是出于惯性的恐惧,半是源自一种近似回响的冲击。若非仍攥着他的袖角,她怕是要当场栽一个趔趄下去。 洋人和洋人是不同的,她一边告诫自己,一边挺直了发软的腰板。就在出门前,他明白无误地写给她说,这两人是当地教会的教士,来问她的盲症的。她绞尽脑汁回想旭川天主教堂的神父,试图将不知几多年前的剪影揭下,“啪”地贴到两团混沌上面,却是徒劳无功——她已记不清那个只打过二三照面的和蔼老人的脸了。 他——那个被称作“皮埃尔先生”的洋人,其实没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若要论起手段,比大多数客人还来得规矩。他是个虔诚的教徒,连办那档子事都会遵照“主的规训”。除却约定好的金额,日常还会给她二三美元的小费,声称自己已遇见了来自东方的“抹大拉的玛丽亚”。每周日清晨,洋人都会准班准点去礼拜堂祷告,并在踏出十字铁花大门的瞬间一改庄重的石膏脸孔,挽她的胳膊登上一辆在他口中颇具“东洋风情”的摇铃人力车,颏下的山羊须都要颠出一把春风。 偶尔,她会回头望一望远去的高耸铜像。第七师团凯旋那年,军属妇女会的信徒曾为她们客死异国的丈夫儿子募到一笔建置衣冠冢的善款。圣母玛利亚正是坟茔的守护神。不过两年,铜像已遍布森森铜绿,连怀中嘟着脸蛋的圣子也辨不出本来的面目。雨雪令圣母低垂的眼淌下一道道绿锈。乍看之下,竟与泪痕无异。 你又在为谁哭泣呢? 她向不说话的玛利亚喃喃默念,自语一般。 是你死去的孩子,还是不知何时起、改变了模样的孩子? 她被带去的地方,既有开在富丽洋馆的沙龙酒会,也有烹调地道怀石料理的西京料亭。同席的除了同样高鼻深目、携着与她妆容相仿的日本女性的异国宾客,还少不了军方要员,有些是她见过的,也有些是她没见过的。大抵是走过场的宴席,留不下痕。 只一次,她独自在人力车上等候,听见黑巷子里一阵渐明的大笑。洋人先探头出来,后面露出一颗白森森的头骨——不是头骨,而是一整块珐琅质地、如能面“中将”一般的护额。她不禁打了个突。发髻磕上机括,车篷“嗒”地弹起,毫无保留翻出了她的正脸。 她忙低下头,只觉“中将”一双黑邃的眼在自己身上逡巡,无惊无怒,更谈不上什么**。但闻几声轻描淡写的“兴致风雅”,再抬头,身着肋骨服的“中将”已踏入马车。洋油灯下,尾随他的矮个士兵肩章一闪。明晃晃的“27”。 也不知是“中将”的外表过于可怖,还是临别时昭示部队番号的“27”,返程时她脑袋里尽是这两样交替闪烁。耗到最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27”。27。二十七。第二十七中队。她在第七师团第二十七中队,有哪个认识的人吗?就是认识的,时间长了,那个人的相貌、声音、体态、个性……她还能记住多久呢? 他会知道她做了白人的“巧巧桑”吗?如果他知道,他会笑她吗,还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不飞的鸟? 他会记得她的琵琶吗?会如自己思念他一样地思念着她吗?还是早早将她忘了,去到哪个她翻遍地图都找不见的地方? 他还活着吗? 浴衣腰带掉到了草席上。她轻“哦”一声,俯身拾起腰带,右手揪着带子一端,勒着手背打了一转。仿佛受下这一记,便能赶跑些什么。她恪守律条的西洋“丈夫”低下身,用毛茸的指背捋她的脸颊。她顺势抓过这只大手,软洋洋地靠进他怀里,空着的左手探进敞开的衣襟。 “像梅花一样……” 她摩挲着洋人腿根凸起的红斑,念叨着新学来的洋词。干她们这行,若非混得熟了,不便直接打听客人的体征。便是前些天的她,也未必有这等“闲心”去问。 苦辣的雪茄烟喷在她的头顶。洋人在笑。他经常向她和其他日本女人发出这种自认为友善的笑,无论是听她抚弄被他称作“东洋吉他”的三味线、琵琶,还是看一场缓慢有秩的日本舞表演。就像在笑一个动作稚拙、化着小丑浓妆的侏儒。 “水手病。”洋人锨灭雪茄,翻过来压到她上面,照例摆出最合“规矩”的姿势,“在距离你们很远、很远的美国,这是漂泊者的‘勋章’。” 主内平安。我是来自松山教会的弟兄,怎样称呼您为好? 洋人——自称是某某“弟兄”的教士在她的掌心划写文字。标准的日文。用词、语法都再准确不过。她略略耸动鼻尖。浓重膻骚当中,并无什么辛辣烟臭。 遥。她回写道,感到后颈的汗毛逐渐伏贴下去,可以叫我“遥”。 初次见面,遥女士。不知您先生是否将我们的来意告予您。此次贸然登门,是为了…… 兴许是源于单纯的耐心,抑或是对于转述者的不信任,教士娓娓复述着他们的意愿。他先问了她的年龄、喜好、作息,多是些不痛不痒的,语气也如闲话家常一般。她随便回了一二,用的是一贯的假作娇柔的口吻,心知这一道道端上来的不过是企图令她放下戒心的冷盘,而主菜还须热上一阵才好上桌。 可怜天见,您的双眸如晨星般秀美…… 直白地写出夸张赞美的同时,教士叹发一团热气,仿佛是发自肺腑地怜悯她:是先天之症吗?还是—— 觉察到他刻意的停顿,她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咕嘟起泡,毛棱棱的倒刺来回剐。 在您看来,这像是从娘胎里带出的病症吗?她回写道,带着一半的故意。 不,不。教士反而越发温和,修剪齐整的指甲在她的掌心划着小小十字,以圣母和圣露西的名义起誓,我并无为满足一己私欲而蓄意探寻您私隐的恶念。 圣露西是谁?她问,脑海却浮现出那尊高大的、却又显得莫名纤脆的圣母铜像。墨绿色的泪滴在怀中婴孩的脸上,浓得像血。 一位圣徒。 他在她的掌心画下两只圆圆的眼睛,力道轻如耳语:她无私地庇佑着您,庇佑着和您一样、承受着不该承受的苦难的孩子。 一位慈爱、温柔的圣徒。 鼻腔“嗡”地一酸。若非她极力绷着眼睑,几乎就要滚下泪来。 她记得的,十年——还是十五年前。她侧躺在压扁了棉花的被褥上面,母亲细瘦的右臂半环在她的肋下,左手则揉捏她丁点大的耳垂,怎么捏都嫌不够似的。榻榻米的潮气被炭火烤得上翻。她咕哝着“妈妈你是不是有哪里痛”的字眼,头顶磨蹭母亲的下巴,扭得像一条打瞌睡的懒猫。 “不痛了,”她听见母亲低声说着,亲吻她的发旋,渗入了一些潮湿的凉,雨水一般,“以后也不会痛了……” 骗人。她想,你分明都疼哭了。 她本该回过身去擦母亲的脸,好好地亲一亲、看一看她的。可那个拥抱实在太过暖和,她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妈妈,妈妈。她张开嘴巴,喉咙却只冒出咝咝冷气。仿佛有条毒蛇盘踞在她嗓子眼里吐信。 “好好睡吧……” 不、不……我不要睡……我不睡…… 她翕动着嘴唇,又下意识捂住了口。鲜烈的红撞击她的眼眶。只消眨眨眼皮,她的眼珠就能掉出来、摔在地上,化作一滩腥臭的血。 带我走——带我一起走吧!为什么不呢?这世上又有什么好!你总说活着就能遇到好事……每日每日,我都像你说的那样拼命活着,想着能遇到些好事,去个好地方。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我的孩子死了——那么小的孩子,因为那种脏病死了!我的眼睛和耳朵也烂掉了,全身都是!尾形先生是骗子,照顾我的人也是骗子……你们都是!若真的爱我怜我,早早带我走就好了!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呢…… 她喃喃自语,默念着唯一说出口的话。好像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了。 妈妈。 注: ①-桂太郎:日本军人,曾于1901-1906年任日本首相。 ②-“二〇三高地”发髻:受日俄战争“二〇三高地”战役的胜利启发而生的日本女性发型,曾风靡一时。 ③-《曾根崎心中》:江户时期由近松门左卫门创作的净琉璃剧本,后被改编成歌舞伎剧目,是经典净琉璃剧目之一。本文引用的歌词选自钱稻孙所译的《曾根崎鸳鸯殉情》。 ④-说书太夫:净琉璃演出的“旁白”,负责叙述剧情。 ⑤-建礼门院:平德子出家后的法号,她是《女院出家》一曲的主人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蚀心(下) 第28章 蚀心(完)[番外] 后来,有人告诉她,她足足昏迷了半个月。 脚步声、水声、叮咣碰撞的碗盘和男女声。每一声、每一响都像烧红的粗针,密匝匝捅进她的脑壳、腋下、胸腔、下ti。撬开紧锁的牙关,灌一碗银闪闪的药汁下肚。从口腔流进喉管,经食道沉入胃袋,好似数十条滑溜溜的水蛭冲着脏腑打洞,再齐刷刷钻回咽喉,令她呕出一口又一口金属味的黏液。她忽而蜷伏在汗湿的褥上,忽而滚落到干凉的地板。偶尔抬起眼皮,眼珠被陆离的光刺得发胀:不是白的就是黑的,不是黑的就是红的。白的是药,黑的是炭,红的是疮。指甲盖大的疮,充血充得梆硬;不知何时又软了,动一动就被碰得稀烂。 她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或许在明天,或许在下一秒。分明还没搭上过驶离旭川的铁皮火车,分明还没尝到过濑户内海的肥美红鲷,分明还没踏足过青山白水的八十八个所。她甚至没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沐着不冷不热的阳光,面向花圃的柔软芬芳,在抚琴咏歌中细数华发。等待浮灰震落、谁人敲响陈旧的门扉,了却一段称不上圆满、却也算得上静好的人生。 而她就要死了。 再睁开眼,她只看到雾蒙蒙的白。隐约动着几道黑影,很快又消失不见。胳膊被吸饱了冷汗的袖管坠着,黏黏的抬不起来。她舔一舔嘴唇,剃刀片似的死皮挑磨着舌尖。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榻榻米气味,掺了些碘酒、药水和汗渍的腥。这里显然不是她住惯了的出租屋,也并非置屋哪个隔间。多半是为了隔离和方便照料,把她扔在哪家长屋或旅店的单间。 “み……” 她下意识想要些水。明明是自己喉咙挤出来的声音,却丝毫吸不进耳朵。奋力挣起臂膀,手背打翻了某样物什——也许是一碗药、一杯茶。凉凉的液体蔓延到脖颈,在褥上虚浮一层,好半天没有下渗。一切像被裹在白茧似的不真实。除却喉管内壁的息肉跟豁口,不过吸一口气便颤巍巍地晃,仿佛长满了形状各异的小嘴,嘴对嘴吹着动物内脏似的血味。 不对。 她倏地睁大了眼。手指沿衣襟一路爬到咽喉,顺脖颈溯至耳廓,最终停在眉骨上方。视野黑了下去,却也仅仅是黑了。没有肌肤的颜色,没有掌心的纹路。什么都没有。仅仅是黑色。死寂、空无一物的黑色。 “だ……れ……が、咳……咳咳……” “有人在吗”,这是她想问的。没说完“在”,她就如呕吐般咳嗽起来,全身的骨头都要震得错位。有人在吗?真是个奇怪的问题。若没谁贴身照料着,她铁定熬不到今时今日。可是人在哪呢?本该近在咫尺的一个、两个,女人或男人,她哪个都找不见。白茫茫的雾、看不到尽头的雾、伸手不见五指的雾……即便入了冬,在这封闭、透不进一丝风的室内,上哪放进来这么大、这么浓的雾? 不、不会。 不会的。 她哆嗦着下颌,喉管里的小嘴像要替她尖叫一般地开合。指甲抓挠着眼眶,又戛然止住:脸颊结着两三颗不知是血痂还是污垢的硬疙瘩,几乎和皮肤长在了一起。 是疤痕吧—— 嘣。她听到某根琴弦似的东西断开了。彻彻底底。 你再也不会漂亮了。她听到一个小人在脑子里嗡嗡地吼:你已经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爬起。跌跤。再爬起。指甲断在木头里。她抠着墙沿凸起的木板条,指尖热得发麻。转角处有楼梯——她觉察到了,却仍踩了个空,骨碌碌滚落台阶。手肘磕在架子上。不知是香炉还是粉盒的玩意砸到她的脑壳。粉灰糊了她半边脸,白雾晕染了猩红。两三条影子在眼前蠢蠢欲动,辨不清远近。呛进鼻腔的除了血味和粉灰,就是那股熟稔的白檀熏香——是妈妈,那些人影里有她一个!膝盖和脚踝都扭伤了。她揉了把眼皮,小臂垫住一地的碎瓷片,朝有光的方向撑起身。 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支着名为“腿”的两根木棍走高跷。她不能慌,也不可以慌。直到她被那群自称“家人”的恶狼咬住以前,她不会停下逃跑的脚步,不可能停下。干燥的冷气灌进肺管,转眼烧得火辣。为什么逃,逃到哪去……她一概不知。只知道若是停下了,就会被这几条仿佛自深渊爬将出来的可怖黑影攫住,吃得骨头渣都不剩。自然,以她现在这副鬼样,即便当真被抓住嚼了,怕也没多少好味以供飨乐。但她不能不逃。为挣脱这囚笼,她已押了大半辈子的注。哪怕在最后关头满盘皆输,她也须捏紧最后一枚铜板,豁出命去赌那一线生机。 她一头摔跌在硬邦的砖石地,口腔滚进一股铁锈和煤烟的气味。她记得这味道。她曾无数次、无数次经过那座车站。当浓白的蒸汽淹没夜空渗漏的点滴星光,她曾深深嗅吸过这头钢铁巨兽散发的体味。那是流向某个地方的气味。肮脏、潮溽,却格外令人心驰。 原来就在这样近的地方。她颤栗着抱紧了肩膀,湿润的呼吸流过两颊,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这头巨兽的。才这么一点距离,就几乎耗光了她所有体力。没有人去抓她的臂膀,也没有人去扯她的头发。这大概只是个幸运的偶然,抑或是妈妈的恶趣味——假意松开狗绳,待到狗子将将跑出院门,再一脚踩住绳尾,她极爱对她豢养的西施犬们玩这种把戏。也许那些被艺伎们唤作“哥哥”的打手就跟在不远处,也许他们就站在她身后,就像那只随时可以踏住她衣角的红漆芳町木屐。 然而,这应当也是她距火车最近的一次。不再有重重人海的阻隔,也不再有直将她挤下站台去的《君之代》。只消攀上它的躯干、攥紧它的缰绳,她就能去往任何地方,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无需顾忌任何人的意愿、任何人的企图,无论是置屋妈妈的,还是那个愚蠢碍事、好像永远要在她临下坠时踩上一脚的父亲。 怀上真纪那会儿,打发了他二十块钱。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笑了笑,搞不懂自己怎么想起了这件蠢事。早向他要回来就好了,至少手头能有点买车票的钱…… 买车票,去哪? 突然间——她被自己问住了。 “对……啊……” 她怔怔念叨。息肉、血痂,还是突兀上涌的黏液,剧烈地撕扯着她的声带,像一束开着花的、钝锉的刀。 “我想去的……地方,是什么……来着……” 膝下的砖头瑟瑟震颤。冻成冰片的长发舔过脸颊,留下新的血痕。仿佛受了什么神明的喻示,她猛然抬头。茫茫血雾,唯见一匹硕大无朋的漆黑战马呼啸飞驰。鬃毛猎猎、漫长无垠,似一面望不到边际的旗帜。那是她无从企及的神骏。哪怕白日飘荡的一场空梦,都将被暴烈的疾风卷袭到铁蹄之下,践踏得粉身碎骨。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任由戴手套的男人钳住她的臂膀、揪住她的头发,拖拽破布似的将她拽离地面。 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想见什么人? 并不是当真记不得,也不是不想去、不想做、不想见。她只是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这算什么好呢? 她拍了拍教士的掌心,触到些冷冷的潮意,就垫上自己袖口蹭了两下,感到嘴角止不住地向上牵动。并非是出于喜悦,而是来自一股难言说的快意。就像把积留腹中的污秽,一气呕干净了。 我交了身子过去,您的同胞还了钱和“水手病”回来;他好端端坐船走了,我却被毒得聋了瞎了,还失去了腹中的女儿。她歪了歪脑袋,笑:我自知不是什么干净货色,而您是广积善德的大好人。我所遭受的这档子事,用您信奉的教义来裁决,算是什么神罚么? 即便那个叫“皮埃尔”的洋人亲自来了,她同样会这般问,言辞会更加犀利、更加地不留情面,却也同样是这般波澜不兴。事已至此,她并不会向加害的一方索求公道或惭疚。这类人就算有所表示,大抵只是拿拿样子,作不得真。 兴许这次来的是神使呢。她笑笑,是神使又如何?倘若世上当真有神,不论是她还是未出世的真纪,又怎会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唯一能救她、爱她的神已经死了。死在那个过分寒冷的初春,死在那间过分温暖的小屋。 她想要的是一次面对面的剖白。从这具被病魔折磨到麻木、木偶一般的躯壳中,剖出一颗受过惊惧与苦痛、千疮百孔的心,血淋淋地捧到那个摧残过它、来自遥远东方的白鬼子的面前。这是一颗永远都无法被治愈的心,她比谁都清楚,但它还是要继续跳动、继续向头脑和四肢输送血液的。一味龟缩畏避,只会令创口越发溃烂腐臭。如若身心都沦落到那样一个境地,她宁可一头撞死了,也远胜于行尸走肉地苟活。 打从清醒过来,已经快一年了。 见教士仍没有回应,她接着写道:有记忆的这些日子,我的身体都还算稳当,就连杨梅疮也没再长过了。 您见多识广,又是从美国来的。请告诉我——要是我继续像现在这样活着,这种病,还会复发吗? 这是最后一问,却也是她最怕知道答案的一问。 若问世间有谁最希望她是个好人的,不是她身边那个人,就是她自己。现下诊治她的大夫,从手法和疗效上看,无疑是个极好的医生。但这怪病的根源,终究不是从她所熟知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一个能够听她倾诉、甚至具备些许医学知识的美国人,兴许是一次难得机会——帮助她摸清楚残余人生中寥寥可数的手牌的机会。 还有些后怕的小事。 她一贯没有对那档子事的顾虑。此番追溯往昔,倒勾起了几度与他亲近的回忆。倘若当时继续做下去了,抑或在将来发生如此这般的厮磨……男的被传染上这类脏病,发作时会比女人家来得轻一些吗?她不知道。 而她只知道,无论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摸得到还是摸不着,她都不想令他的身体长出红疮,也不愿叫他不得不吞下那些与毒药无异的银白药汁。 不会复发。她翕动着两瓣嘴唇,却又似纹丝不动,快告诉我说,不会复发…… 这算是某种祷告吗?她没来由地走了神,直觉天上要掉个雷下来,把自己砸成一团焦炭。 少顷,她感到教士的指尖在她的掌心动了。 像您这样的病患,在美国也是少见的。他停了一停,继续写道,不过据我了解,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复发的,想必是已经痊愈了。 痊愈。痊愈。她反复默念这两字。陡然间,心底升起一股空落落的苍凉,像有风灌入开裂的孔隙,没着没落地撞着、舞着,将窄小的心室充得胀了。 就当他说的是真话吧——不,一定是真的。她抽了抽鼻子,想。天空晴朗如旧,午后盛大的阳光烤着她的发根。没有炸雷凭空落在她的头顶,她自己更加没有变成焦炭。想必这就是背离了神明的为数不多的好处。她平平安安,甚至可以说得上活蹦乱跳。站在清白的太阳底下,就好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太太。看不见朝霞的颜色也好,听不见孩童的笑声也罢。已经失去的东西,就由它们去吧。她至少摸得到小猫的皮毛,尝得到鲷鱼肉的鲜美,闻得到鲜花的芬芳。 那是她侥幸偷来的快乐。她想一直一直将它噙在嘴里,像含着一颗热乎乎的糖煮白果。这能有什么错?又有谁可以怪罪她呢? 我确实有在好起来。 她伸手抚上自己的颈项。血管隔着一层变光滑的薄皮,“怦咚”“怦咚”撞击着她的指尖。如同新生的雏鸟。 我会活下去。 我会好好活下去。 余下的问题完成得很快。临别时,教士轻拍她的掌心,写下“请多保重”几个字。她感到额前多了下略重的呼气,猜他是做了个郑重而友善的微笑,便也报以笑容。这大约是她此生与白人的最后一次交集,算是挽回了她对这些外来者的一点印象。 不好……会有这种想法,岂不是和当年的母亲一样了?她反应过来,不禁再度莞尔。黑眼人、蓝眼人,无论哪种都分善人或败类。如此浅白的道理,只因自己一头热地钻了牛角尖,就迁怒给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确实些过头。 就是蓝眼睛,很久很久以前,她也见过一双极漂亮的。不属于西洋来的贵客,倒似出自深山或荒原。像极了夜幕降临前的天空,无限沉静,却将整个世界的光都吸了进去。 第一个同她搭话的阿依努人,就生着这样一双奇异的眼睛。 手背贴上一层温热,沾了点黏糊糊的潮。指腹是充血的麻木。直到这时她才发觉,他已攥了自己的手好久。下意识要抽回来,身体却不自觉地前倾。像是被他使力拽的,又似乎是自己主动接近的。指甲盖碰到了他的鼻梁。单就额头跟鼻子形成的角度,他的鼻骨比一般的日本男人要高些。是个挺拔的鼻子,她不合时宜地想。那一晚,要是先去摸他的鼻子就好了。 她面向他理应在的方位,垂下头颅。无忧无惧,无喜无怒。打从生病以来,她头回有这般平和的心境,仿佛变作了小小天花板下的一棵树。 也许她原本就是一棵树。只是偶然化成人形,被大块头的野猫牵绊住一支手臂模样的枝杈。干枯、松脆,却仍裹着一层将褪未褪的绿。是咬断还是放下,都随野猫的喜欢;仅仅是承接这木头穹顶渗漏下来的一点点雨露阳光,就足够她平心静气地生长下去了。 末梢触到些微干燥的凉意。他将嘴唇贴上她的指背,吐出与体温不符的潮热气息。如同在亲吻着什么,又似在诉说着什么。 他在说什么?她茫然地想着,忽然有些难过自己听不见。 上百个不见月光的夜,长长短短的热风拂过她耳边的碎发。他总是在说些什么,不是对着她,就是对着他自己。虫鸣和烛火都湮灭了的夜晚,一整个小镇、一整座四国岛都浸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除了她和他自己,他竟找不到第三人去听那些徒劳的话。 她曾一直以为,他会说给她听,只是因为她听不见。 若想让我知道你的心,若想要我读懂你的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告诉我,你是谁? 手掌从他的掌握中抽脱出来。往上走,是她心心念念至今、但始终未能细细摸索的一张脸;往下探,是她已依贴到习以为常、却万万不可在此刻软下身段的一副肩。向上,抑或向下,乍看悬乎她的一念。可她微小的念想,于这段如履薄冰的关系,于这个执拗到刚硬的男人,还能起到什么了不得的作用? 刚硬吗? 她禁不住地想:他若真的刚强,又怎会怕成这副样子? 时而被他攥到酸胀的手指,便是熟睡也绝不放松她的臂膀。小心眼到多弹一阵他送的“琴”都要斤斤计较。面对面递上的一束野花,偏要藏进抽屉深处,用塞满木屑的盒子捂得严严实实。就像他的姓名。分明是朝夕相对了许久,却讳莫如深得好似一道咒语,经他的手写给她了,便要毁天灭地一般。 可是——怕什么?一个身强体健、精明能干的男人,应付这样一个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那么,你是在怕我吗? 她轻轻抽了口气。手掌伸到他的颈后,摩挲着浸透了汗的衣领,像要理顺大猫的毛皮似的。 怕我知道你的名字?怕我怨你、恨你,恨不得杀了你——甚至杀死我自己? 阳光朝眼底狠刺了一刀,明镜般鲜明雪亮。 她忽感眼前变得十分亮堂,仿佛对面映照出了另一个小孩。和那个穿白底蓝花衣裳的女孩一样,踉跄瘦小,仰面扯着母亲衣角。 哎呀…… 她翕动嘴唇,发出了长久的、无声的喟叹: 原来是一样的。 一样地畏惧,畏惧被抛弃;一样地害怕,害怕在意的人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 到头来,那个在太鼓祭鼎沸的人群中,紧抓谁不放的——竟也是他。 她俯下身去,微一用力,将他拥入怀中。晚春午后,滚腾着焦苦蒸汽的厨房是那样和暖,一如那个和暖如春的白昼。她深深抱拥着他,双唇磨蹭他的头颅,也不顾粗硬的发茬刺挠着嘴皮。一如当年深深抱拥着自己的母亲。 真是可怜啊,她在心里喃喃道,用下颏抵住他的头顶,指尖揉皴着他的耳垂,感到臂弯下那些虚张声势一般的、虬结僵硬的肌肉渐渐柔软了。他的脑袋是那样重,和漫长的呼吸一同,沉甸甸压着她的胸口、她的心脏。而她丝毫不觉得疲累,身体像充盈着羽毛,仿佛随时会从背后“嘭”地冒出一对翅膀,轻柔地围在他身上,也将她包了个严实。 别怕、别怕。 她轻吻他的耳朵。脸颊贴着脸颊,头颈贴着头颈,说悄悄话一般。 我哪都不会去。 * 他又出门了,没跟她说去做什么。她料想他终于放过了她,一时竟感到难以置信。趴在栅栏窗边巴望两天,没在院内寻见多余的影,总算是一颗心落回到了肚子。 一个拥抱而已,也太好哄了些。她习惯似的笑笑,心头却像攥了一把似的发疼:如此一来,就与那人更像了。 她在第三天上午动的手。家具在前一天就摸清楚了,至多落了些浮灰和干枯的花瓣,没什么做标记的石灰粉之流。虽说当真翻弄起来,倒也不缺这几道灰,但女人的手掌向来比男人的要纤细。既是做戏,就得做个十足十,连细枝末梢都不可留下一根指头的破绽。 计划很简单:砸掉窗板,将屋子翻个底朝天;不收拾,弄作遭贼挨抢的惨状。左右都会留下痕迹,索性让痕迹多些、再多些,多到像厚积的雪,将她的真实意图掩得严严实实。若恰逢他回来,无论找到了或是找到一半,她随时可以一松腰带领口,往脖子、手臂和大腿狠掐几把,再汪出两三滴眼泪——不论何等样的男人,都最吃这一套。给的神态却不应是委屈可怜的,得带七分麻木、三分怨怼才对味。除却她自个儿,他是最知道她性子的那个。因而越是演的,越要同她本人相契,否则便不如不演。 要是有镜子就好了。她从柜底抽出一件熨平的衬衣,揉成一团,微微苦笑:有镜子便好了吗? 她只摸到一面镜子,支在妆奁外头。无论是翻来覆去抚摸,还是扒着缝用发卡撬松,都没能找到夹层或其他藏物件的机括。不光是镜子,地柜、座钟、瓷摆件,甚至连墙皮和木拉门的缝隙都被她拿钩针抠过、挑过。放手套和干花的木盒子只有一寸深。挂在门口的编绳御币、抽屉里超过半指节厚度的勾花、叠得方正的毛呢洋装、团簇厚密的织金腰带、被褥内侧的棉布补丁,凡事能缝进去东西的所在,都被她捏了个遍,有的还用剪刀划开了。至于最易“灯下黑”的“琵琶”,也被她小心拧松了横在琴头的轸子,用钩针在弦槽里细细搅动,刚挖掉一星漆皮,又觉十分可惜,赶忙将这四根钻归原位。 因了工作上的便利,她晓得那种仔细人的“怪癖”。依他的脾性,若不在屋里动一两处手脚、藏一两件重要物什,那才奇了怪了。这次不比从前。她占了先机,也早已熟习了屋里的每一处角落,便是太阳晒过的草席、受潮木头和汉方药罐的气味,都闻得七七八八。可当真落到实处,仍似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竟没得一处抓手。 窗栅栏透进的光越发明亮,脚趾尖残留的暖意渐渐褪去。日照的范围在回缩,这是正午将至的前兆。她只觉地底寒气滋长,苔藓般爬满袖管。耳膜嗡嗡作响,像有一百只蚊子在叫。若不是怕嗓子痛,她定要大叫大嚷一番,再将周遭家具砸个稀烂。可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抱紧皱巴巴的针线筐,蜷缩在卧房一隅。他就要回来了,而她什么都没能找到。而这大概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找出他真面目的机会。 还有一招。小小的声音附在她耳边,隔着蚊鸣似的杂音:对吧?你知道的,还有个压箱底的法子。 她掏出一枚纤细的铜片,那把据说是用来开仓库门的钥匙。她一直将它掖藏在编织用的线团里。那是她周身各处,唯一不会被他翻弄的所在。 在水原家那会儿,她一直有和孩子们在泥地上玩“你画我猜”的游戏。起因是想找个恰当的借口找人画他的脸。奈何小孩的画技和想象力都过于奔放,摸到手的不是圆圆长长的“小判金”,就是“猫妖”“刺头蜘蛛”一类的妖魔鬼怪;甚至有孩子干脆就画了一只眼,说是“看到他把眼睛摘下来过”,想来正主平时有往那只空眼窝里拆卸假眼。 至于画院子,照旧用的是“让阿姨猜猜谁画的最像”的借口。收上的答卷有些是方方套圈圈的几何抽象画,其中几幅颇有点北斋草图的风骨;抑或是大花簇拥着惊恐人脸似的房屋和足有房子一半大的猫咪头,后者应当是小卷。而到了要他们一一解读的环节,五个里有三个,都指向同一个她毫无记忆的存在:一间紧挨着主屋阴面,正对后门的小屋。 她感到后颈汗毛竖了起来,指尖打颤,连指甲缝进了泥都不知道。没错,没错。应当就是那一处,被水原夫人称为“仓库”的所在。她想起那个发生在冬日的拥抱。就在后院,就在她试探着朝主屋走去的时候。他从背后扣住了她,紧紧扣住了。仿佛再多走一步,她便会直直坠入万丈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打开了,会怎样呢?她攥紧钥匙,将针线筐揉成一张饼。 变成这样以来,还能有什么更糟更烂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凭这副一阵风都能吹透的身板,一次稍重的伤寒就能要了她半条命。而他不可能扔下她,也不会放任她衰弱而死,甚至下狠手折磨她都不敢——抑或是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手段。也许她不能再见水原太太和那些亲切的小孩,也许她不能再抱抱温暖的小卷,但这些并不是没法子容忍的,她还有那把“琴”和针线。除非他将这两样东西也夺了去。 他不会这么做的……她颤了颤嘴唇,又用手捂住了,就像能压抑住某些不存在的声音。 或许那间小屋一无所有,或许他早就换了门锁——倘若真的要紧,他定会在钥匙刚丢那阵就换了。他既打定心思要在这么个地方隐姓埋名,来自过去的印痕,被抹除得一干二净,也理所当然……是了,一定是这样。打从一开始,她就没什么好揪心,也没什么好牵挂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和尾形百之助的相遇,在她二十来年的人生当中,如灯花爆裂的一霎。唯有余烬般的残光烙在眼内,不时灼出隐痛,就像群山间飘荡的回音。 值吗?为了区区一年光阴,毁掉她仅剩的一点余烬般的安宁。 有光刺入她的眼皮,一闪一闪,在眼底烧出铁水状的斑点。凉冰冰的物什撞上她的脚背。大约是玻璃制的什么摆件。好似被光引诱的蠓虫,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扑了个空。掌根砸进一小洼凉水,顺手腕流到肘尖。她不记得卧房有放置水盆花瓶。是沉重的妆奁在她反复折腾下终于倾倒,掉出来了头油、香氛么? 香氛、香氛…… 她的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头颅半边冷、半边热。房间多出一股子浓香,虚虚浮在半空,就像应了她的灵感。铃兰、丁香、胡椒、玫瑰、茶叶……五六种花叶勾闷在一处,在鼻腔耸起高高一支花箭,直冲颅顶,“砰”地炸开。这味道是如此浓重,教她犯晕,却又令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熟悉这味道,比任何人都熟悉。每日卯时,隔着“哥哥”们的手指,套上与包装纸无异的、层层叠叠的织染——不知在妈妈的衣箱里压了多少年、经过多少双手,膨着樟脑和熏香的怪味;同个牌子的铅粉,厚厚地从额头搽到锁骨,恨不能将眉骨鼻梁磨成一块平板。而往手腕内侧点上一点、晕开,再朝耳后轻轻一撩。不同于幽微平和的香膏,或是由鲜花汁子调出来的香水,这是她暗自设计的、从一众印模子的同僚当中脱颖而出的巧思。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大半出自北海道本土的香花,冒用法国正品的名头,不贵不贱,省下几顿饭钱就能到手的玩意。西洋剧的芭蕾舞演员用得,置屋的艺伎也用得。她记得有谁说她身上的味“像个念过书的小妞”,便是嘲她不似有钱人家的小姐、只买得起仿货,还在穿和服时喷洋香水,不伦不类——分明笑她的那几个,用的也是仿美制的口红棒。 “可我就是喜欢,”她记得自己反驳道,面向擦得晶亮的妆镜,头也不回,“这种话嚼上一百遍也好、一千遍也罢,我的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变的。” 回过神时,她已拧开好大一罐冷霜。橙花味,他时常往她脸上涂的,也是她从前惯用的亲民牌子。梳日本发用到的头油。茉莉味,置屋的配给品,兑点蓖麻油能用上好久的耐用货。扑脸的鹅蛋粉、珍珠粉。中国舶来品,北海道少见,只有别人赏她的份。胭脂、口红棒。有的闻得出是法国货,有的则摸着像意大利、美国的印花。她还颤巍巍将一支扁玻璃瓶的液体淋了小半在手上,又嗅又舔,直至蹭到鼻子,才恍觉是错倒了美颜水。这些她习以为常的妆品,从来都是由他蘸取、再上她的脸。太熟了,都太熟悉了。她从未在意过的小东西。此刻却像少女杂志上闪闪发光的星星,被细银线斗折蛇行地连缀在一块,组串成什么涵义丰韵的星座。 终于,她抓住了那枚小瓶。跟她以前买的“麻将块”迥然不同。上粗下细的鱼型,也滑溜得像鱼,捏得力道稍大,险些令它两度挤脱出掌心。她将湿透了的手贴在鼻尖,手指冰凉,受了冻似的发抖。 你从哪儿找到的呀?她合十双手,似是祷念,又像在对着谁的耳朵轻轻呵气: 很贵,对不对……一定很贵。 而后,她吻了吻瓶身,将瓶口对准手腕内侧,一气倾洒剩余的香露。再点上一点,晕开,朝耳后轻轻一撩,就像她在无数个绽开玫瑰色辉光的清晨所做的那样。空瓶顺指尖滑脱。钥匙的锯口割着她的食指肚,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锐利的光,锐利到仿佛要刺穿她的眼帘。 没有灯光,没有观众。膝下老旧的地板即是她的舞台。她是在神龛前一饮假死药的朱丽叶,也是于爱人棺前抖开大氅、抽出宝剑的罗密欧。 板凳砸开纸封的窗棂。她被松软的花圃网了个正着,揪着墙根的爬山虎抻起身,浑不觉掌心、小腿肚都嵌进了木刺。咬着的钥匙流出满嘴腥味,像流脓的伤,更像血。她贴着灰泥糊的墙,壁虎似的挪动四肢,脑袋始终随着太阳的方向转,唯恐踏错方位、拐到全然相反的前门。这半天的活动强度,已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总和。她最是明白,驱策她动起来的,全凭一口提到脑门的热气。若这气散了,她这副支离的骨头架子,也会跟开了花的风竹一般,轰然颓谢。 小指戳到锁头的那一刻,她只觉眼眶一热,下巴险些兜不住劲,几乎是吐在腰带上的。她先自上而下扒了通门框,又倒退摸了两把身后的篱笆门,确信了是自家后院无疑,才踉跄着扑到门上,用袖子揩干钥匙表面的口水。一咬牙,捅进了锁孔。统共试了两次。第一次跟锁孔朝向反了,第二次对了。顺时针一圈半,顶到个硬的,接着一撬、一送…… 门开了。 头一浪糊上来的是带着点热的霉味,紧接是潮溽的回甜,与外面的凉风相撞,微微令人反胃。她感到胃袋在翻卷、痉挛,却并不怎么难受。这扇门像一张湿热的老虎的嘴,只待她跨过门槛,便将她从头到脚一口吞下。眼前是纯然的黑,同入了夜、闭上眼没什么分别。也许随时会飞出来瓶塞大的虫子、跑出来小花瓶长的老鼠,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怕。 这是另一个她未涉足的世界,却也是她一直以来行走的世界。现在的她,就算看不见光、听不到声,也是一个能跑能跳、能自己砸窗撬门的活人。 没有丝毫犹豫。她笔直向前走去,仿佛冥冥中有人给她点了盏鬼火做的灯,曳出鲜明、诡丽的路标。 那日发生的一切,直至今时,仍是历历在目——还是说,用在“身”会更准确些呢? 她在仓库寻到了火枪、军服,分别挂在小屋的南北两侧。枪约莫十岁小孩的身长,经不住她的扯拽,直直砸进了她怀里。油纸包着,打结处有个不易松、但好解开的活扣。衣服则养护得颇为草率,没有罩子,抖一抖便灰絮乱飞,铜扣背面也长了锈斑。她抱着那两套沉甸甸的收获止不住地抖,下颌、手臂、腰腹、两膝,无一不在使力,唯恐它们会从身上剥离、滑脱,被这房间的精灵收了去。它必然是有灵性的,若是没有,怎会让她如此顺遂地寻到想寻到的东西? 直到她摸到那件上衣的袖口。 一定是哪里错了…… 她一时怔忡,脚下虚浮,跟踩棉花没两样。仿佛那看不见的天和地、那烧着她眼睑的通红的太阳,也跟着她颠倒再颠倒,转起圈来。十根指头攥紧袖管,捏了又捏、拧了又拧,好像这么做了,就能将上面缝死的一根布条搓成三根。 只缝一道杠的袖口,这是二等兵的标志。 要说是原处的布条开线脱落,也不无可能,但足足四根布条齐刷刷没了,连一根线头、一丁点破损都不剩,显得像开玩笑一样滑稽。是他横遭贬斥,才换上这身行头?似乎说得通,但依尾形百之助的性子,会将这段与耻辱无异的经历留作纪念?是这间房里,留着什么她没摸到?可除了军服、枪支,及一盏她失手打破的、干涸的洋油灯,还能有别的吗? 或者说,她在期待着,还能找出别的什么吗?关于他的事,她不知道的实在太多太多。无论是他为何要追随那么个上司过拧巴日子,还是他在这失散的五六年间去做了什么,抑或是他到底记不记得有自己这么个人……她一向骗不了自己。他要是还活着、还记得有她这么个人,怎么连一次都没叫她“偶遇”到呢?毕竟,他是那样聪明、有办法的一个人!心里头装的、脑袋里面想的,比她平常要琢磨的多得多。 可她最怕的,却不是他把那个来看她的约定忘了。 我当真识得这个人吗? 双脚好似化作蜡水。她伏在地上一通乱摸,既像在找寻什么,又似要将满地尘土都捉进怀里。被枪砸中的胸口,再一次作起痛来。究竟是真有这么个人,出现在她纸一样薄的命里;还是她出于无可排遣的寂寞,将哪个时时见到的、五官端正的士兵,当作了聊以慰藉的对象?这并不是多奇怪的事。因了那场怪病,她至少坏过两次脑子,没了对时间、地点和具体的人的概念,简直再寻常不过;至于那桩微小的心愿,她究竟跟几个男人聊过,也都是她记不清的。说到底,那个与天方夜谭无异、之于任何一个外人都无关紧要的愿望,当真有被谁郑重地回应过吗? 就像她未曾注意的哪个低阶的兵——跟在什么长官,也许是二十五中队中佐的屁股后面,连单叫她陪餐的资格都不够;而到她沦落至几十钱一晚、他也丢了一只眼睛的当口,又掏出半数积蓄赎了她的身,供菩萨似的供她。只因他长久、狂热地恋慕着她,仍当她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等他够得到她的时候,等她变得比他还要凄惨的当口,他又凭什么要客气呢? 他已经相当客气了。她的指尖从毛边的布条上突地弹开,像被这不合时宜的轻蔑狠狠烫了:他甚至没睡过我呢。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你把他……把我的尾形先生,藏到哪里去了? 她到底没喊出口。他的手指快她的嘴一步,顶着巾帕,撞得她险些呕出早饭。下手是那样重,比她记忆中的任一客人、“哥哥”,甚至是她那个爹还要强硬和游刃有余。而她反手揍他、踹他,拿指甲剌他的肉,用牙扯他的胳膊,企图用这仅剩的一点气力,将他撕个粉碎,就像砸碎那间小屋里的一切。而究竟源于恨还是怒,她全然辨不清楚,只一味拒绝他,拒绝他虎口处的硬茧、他的体温、刮胡膏和烟草的气味、留胡茬的下颌、虬结肌肉的臂膀和大腿。头一次,她如此强硬地拒绝一个男子的强迫。毫无理由,却如此理所应当。 骗子。又一次,她从漩涡深处打捞起这个冰冷的字眼,肺子像灌了沉甸甸的冰水。 他绑了她,出了屋,有阵子没回来。发觉没了人,她忙捡地板上的碎片磨烂绑手脚的布条,踉跄两步,摸到了卧房的门,脚底踩裂了什么东西。门拉不开。她攥拳头砸着门板,直到手臂发抖,几乎将全副身架都压到了门上。 外面没有一丝动静。手掌抽疼起来,火烧一般。她才意识到双手都被划破了,木渣子嵌在肉里。两腮涌起一股子酸胀。她从嘴里抽出被唾液浸透的手巾,抖了两抖,忽地恍然了,粘着涎水的嘴角无意识抽动几分:他竟是怕她咬舌自尽。多么胆大的臆测,比她本人还要胆大十倍。 她恨不得他立时出现在她跟前,又宁可他离她远远的、远到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她想不出自己还能问他些什么,也想不出还能对他做些什么。无论是他,还是那个残留在她记忆中的叫尾形百之助的男人,她不认得、也不了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有那么一刻,她恼恨起一小时前的自己,几近食肉寝皮的地步。她怎么就不懂得装傻?什么钥匙、什么香氛,都是假的、不存在的。是毒药,也是专用来蛊惑她这只昏头工蜂的蜜。只要不理会就好了。简单地,不去理会就好。 可她无法、也不能不去理会。就算重来一百次、一千次,她也一定会做相同的选择。这是必须由她亲手打开的门。现在门开了,她欣然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他依然没有回来。 也许那场骚乱惊动了某个邻居,比如水原家的夫人。她揪紧了手肘旁垂落的衣袖,脚趾叠着脚趾,蜷缩到一处。也许这是个契机,让这一带被他当成傻瓜的好心人发现他不堪面目的契机。也许他被城里来的警察带走了,枪和制服又招来了军官——没准他还是个逃兵。这下似乎说得通了。带她跑来千里之外的四国,与其是为了实现她的心愿,不如说是逃他不愿服的兵役。 逃兵会被枪决吗…… 她的肩膀耸将起来,又渐渐回落。袖管扯出了细长的褶。 我真是太差劲了。掌心的血黏住了袖子里衬,她将脑袋埋得更深了:怎么可以盼着他去死呢…… * 最终她选择去唤他回来,用的是多半不成调的乐声。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大清,只能零星忆起他写了几句狠话,大抵是她先前揣测的、要夺了她的“琴”之类的,于是她又被激起一股火,死咬着他不放,直至全身脱力。意识一路下坠,坠到了底。她做了好些梦。有小时候母亲拉她的手在结了冰的河面溜冰的,夕阳陷落,冰面像一尾游弋的红鲸;有在置屋学琴的,揉弦的指肚染红了冷敷帕子,白生生的细丝从翻红皮肉的深处一股接一股冒出,再缠成厚厚的茧,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千岁亭的牌匾渐渐变黑,吱吱呀呀裂开;火车鸣着长笛远去了,吐出一长串鲜红的烟。 还有就是那个女孩。白瓷般的小脸镶了两颗青碧眼珠,头发看似漆黑,经火光一映,又隐隐发黄。她冲她摆摆手,嘴唇微微带笑。一开一合,没半点声息,却如此一目了然: 妈妈…… 她刚伸出手,女孩就被延烧的火舌缠上身。眨眼不见了踪影。 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白。膝盖窝有软茸茸的东西在顶。起身摸了一把,正是小卷。她依稀记得那扇封闭的门开启了,它是第一个扑过来蹭她的。现下睡在这里,怕不是一直在等她醒来。 不等她伸手去捞,小猫便主动跳到她的膝上,两只前爪搭上她的锁骨,脑壳使劲顶蹭她的脸颊,还伸长舌头去舔她的头发、耳垂,尖尖的耳梢擦过她的眼角。许久未与它这般亲昵,她惊喜交加,待要再揉搓两下,它却径直踏上她的肩,跳走了。尾巴掠过她的脖颈,留下温热的印记,又倏然冷却。 她只觉胸口一窒,四下拍打散乱的被褥,试图用这响动召回小卷。扒开拉门时,一阵熏风扑进了屋。她被这初春热风冲撞,喉头反上一股腥甜,又不想把他惊来,便强忍着倒回到门里,掩面咳了几下,就蜷伏在地。手臂格格打颤,竟已撑不起上身的重量。 你也得走了,是不是? 裹纱布的掌心热热地出血。她蹭到窗前,伸手握住栅栏木条,试图触碰外面的风,却只摸到一层干燥的灰。 有段时间,她没去想任何事。有饭菜便吃,有汤药便喝。再有就是成日成日坐在窗边,任由流进来的热风、水汽蒸透衣裳,沥出凉冰冰的汗。或许她在等着他对她做些什么,但什么都没等来。他没有针对她上次不可饶恕的越轨做出任何,哪怕仅仅是象征意味的惩罚,倒像在讨她欢心一般,成日成日围着她打转,比有记忆以来的每一天都殷勤。写的话少了,抱住她、在耳边吹“挠挠气”的时候变多了。 一切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不同的是她的脑袋,比那时清爽许多倍,好像整个变透明了,每根神经、每条血管都历历可数,水晶似的清亮。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团,那把绑缚她身心、吊勾她胃口的“琴”,还有那间散发着霉味的暗室,都像前世的一段记忆、一场梦。睁开眼、阖上眼,融化在白与黑的间隙。 小院里的花开了。她嗅到泥土腐蚀落花的甜腻,与体内的怪味纠缠在一起。略带臭气的酸味,还有烂肉特有的甜味。他应当还没有发觉,洗漱、洗澡、搽香膏,都与平素无异。早晚有败露的一日,就像剥开一颗灿黄松软的橘子,却只掏得出萎缩如棉絮的瓤芯。 她不免有那么一点难过,虽说顶多一粒雪块的大小,滚上一滚,就被号啕的北风吞没了。或许她该去恨什么人,比如害她得怪病的洋鬼子、把她丢出寓所的置屋妈妈、所有粗暴地跟她睡的客人、浑身老头味的森川中将……以及她父亲,俩人渣里的任一个。可就算是恨,也是需要气力的。倘若余下的命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她又何苦拖着奄奄的一口气,巴巴地在潮漉漉的阴雨天咒骂哪个长命百岁的混账东西呢?是啊……他们注定活得长长久久,而她和她的母亲、她未出世的孩子,命却短得像三支断了线的纸鸢。 那么,他呢? 她颤颤眼皮,从膝盖上抬起头。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想他。于理,她应盼望他活;于情,她宁愿咒他去死——顶好陪她一起。她也是最近才想通了:他既让自己活了,也须担得起自己的死。用刀扎的也好,用牙咬的也罢。若是他不甘愿,抑或是她搞砸了,她做鬼也要拉他下地狱。她听那些当兵的吹嘘过,杀人虽难,但只要迈过心里的坎,不过眼皮子一眨、手起刀落的事。她一向是心里有坎的,然时至今日,那道平素高高垒起的坎,似乎也变得一触即溃。黄泉路上凄凄惶惶。亲爱的人都早早撇下她去了。唯一能陪她走的伴儿,竟只剩下这一个。 可是,你当真下得去手吗? 有个声音对她窃窃说着,穿透她失灵的鼓膜,钻进她的骨头。她只用刀宰过鱼,咬过的最生腥的吃食是马肝切作的刺身。鱼没有擦过她的身体,马没有将小猫丢进她的怀里。他带她去山野散心、“听”新居浜的太鼓祭,把她“随手”送的玩意都收得好好的,还送了她一把——尽管她从未承认过是琵琶,却能让她听个响、弹个遍的好东西。他甚至买了间坐落在四国的小小院落,院子里尽是芬芳的花,仅仅为了满足她的小小心愿。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好的、令她快活的。倚在他怀里、嗅到刮胡膏气味的时刻,烟花的火光映入眼底的时刻,在炉灶前被他握住手掌的时刻,拥着他的头颈、让他空眼窝的一侧脸颊抵住自己胸口的时刻,还有无数个、无数个想到他也许是“尾形先生”的时刻……就算只是心悸带来的错觉,她也几乎要爱上他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勉强称得上错处的,不过是证明不了,他就是她的“尾形先生”。 是了——竟是这个!她悚然一惊。胸腔窜上一股刺刺麻麻的冷气,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温热的洗澡水都要结出冰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个人的念想,逐渐同记忆里的尾形百之助重叠在了一起。曲目的试探、接触镇上的老人小孩,那场要她小半条命的冷战,还有经香水的引路翻出窗子、摸到那扇禁入的门。她跌跌撞撞的每一步,与其说是为了揭开他的真面目,不如说是期待。期待他会是那个在雪夜拥抱她的人、到第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吃晚饭的人、找了她三整天的人、送她一束烂花的人、枕在她膝头听曲的人、躲到隔间睡懒觉的人…… 跟她约好了,要来四国看她的人。 心脏一阵痉挛,旋即怦动个不停,恨不能要把全身的血都泵进去,再热烘烘地炸开,将一桶子的水染得通红。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心:不是找出他的真身,而是想要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尾形百之助本人!管他是拼凑的幻象还是别的,她就是想见他。看不见也好、听不到也罢。她想摸摸他的脸,握住他的手,抱住他,亲吻他的嘴唇……即便这是她此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不止在小屋弹拨那件玩具,她想登上灯光炫目的舞台,奏响一把正经的琴。琵琶、三味线、日本筝,每一样她都要试。她想骑画报上的单车去山野间,穿着挺括的马裤,或者套上像女学生一样的细绒红袴。抬手向天,指间漏过一折又一折的鲜花阳光。轮船的汽笛长又长,她按紧了缝着蕾丝玫瑰的太阳帽,眼瞧着海面起起伏伏,雪白的泡沫绵延到大洋彼岸的渡**厦⑥,拍在黄灿灿的钟楼底下。 她举起**的手按上自己嘴角。指肚泡得发皱,活像一个衰老的她触碰另一个年青的她。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大哭一场,抑或是一头没进这桶热水,再也不起。 我真是没用。她吸吸鼻子,任由他将自己搀出浴桶,揩干身上的水珠。 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隔着薄被,她伸手探入衣襟内里。虽然瘦得能摸见肋骨,但该长出血肉的地方,都被供养出了几许份量。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女人。她还有一样武器。打从她被卖到置屋那天起,她就合情合法地拥有了使用它的能力。 倘若能与你亲近,亲近到无法更加接近。 是否就能知道,你到底是谁? 你是谁? 她扭过身,凑近他的脸庞。嘴唇刚好沾上他的右眼。干瘪而松软。睫毛却格外长,挠搔她下唇的一小块皮肤。 真可怜。她几乎是下意识在心里念叨,拇指肚捺上他的眼皮,那股干燥的气急促地喷吐在她的颈窝,又热又痒。一整只眼睛都没了,一定疼得要命…… 额头、眉骨、鼻梁、颧骨、下颌。或轻或重,她捧住他的头颈,试图用两片单薄的唇摸索出他的形廓,如同触摸那把硬塞给她的“琴”。叮咚、叮咚。越是拨弄,就越叫她无从释手。她犹记得在温泉池贸贸然接近他的遭遇。他若要推开她,这是最后的时机。当她的唇将将落吻他的嘴角,如梦方醒一般,他唐突地拽掉了她提前扯松的睡袍,张口啃咬她的嘴唇,双臂攀缠她的腰背,几近无措地令她倒向自己。 她吮到了汗液的咸酸,枕过了皮肉的软热。再后来,她嚼出了雨水的芬芳。潮漉而甘美,却麻酥酥地直往天灵盖钻。成百倍、成千倍地爆开,像咬开一串熟透的葡萄。 她相信他得到了与她相似,乃至数倍于她的报偿。当她肆无忌惮地用嘴唇和手指触抚他的脸庞,他与其说毫不计较,不如说是毫无觉察。是因为害怕么,怕她从此对他不加理会,像个奶水饱胀、却能硬下心肠不喂养一口的冷漠母亲?抑或是出于渴望,像一个男人渴望一个女人? 无论哪个,都幼稚得惹人发笑。惹人爱怜。 她俯身托起他的头颈,嘴唇在他缝过针的下巴寻觅往复。不知是汗还是下身淌的东西,黏黏的糊了一嘴。他偏过脑袋,鼻尖擦着她的鼻翼,门齿与她的下牙磕了对碰。她被这冥寂中的一响惊着,身子打了个突。他捧起她汗湿的头颈,额头抵着额头,胸口抵着胸口。她以为他要更深入地吻她,或是改换攻侵的姿态,再一次占有她的小腹,像蹬地伏低的大猫,急欲在下一秒咬穿她的喉咙、啃光她的肉。但他只是搂着她、贴着她,拿鼻尖轻轻地蹭她的鼻尖,用脸颊轻轻挨她的脸颊。好像刚刚被雷劈一样发抖的,是他自己。 他是爱我的。 她忽觉眼眶一热,马上要淌下泪一般。扭头亲了亲他磨砂似的掌心,倾身吻了下去。 * 究竟过去多长时间,是睡着还是醒了。她分不清楚。她的手背叠着他的手心,脸颊枕着他的他的胸膛。他的肋骨如一扇结实的筏,载她在泛起泡沫的海面上起伏。四周浮着雪白的光,疏疏织成薄纱,一层盖一层,网罗着他们两个,像结了霜的茧。隔绝了雨、太阳和雪。 这大约是一场梦,只在清醒时会有的梦。她不介意将这梦一直做下去。便是在梦里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这样好的梦。 但还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呢? 胸腔漫起一股酸液,涨涨地冒泡,顺着气管往上爬,烧得她喉咙痛。那是种老早就淤积在她体内的热毒,当不当、正不正,偏生在这时候翻搅起来。她别过脑袋,上牙狠狠咬住下唇,硬要将它憋回胸口,却仍抵不过鼻腔深处拧下的那劲儿。眼角抽上一抽,渗下泪来。 不是水、汗、血之类的误会。这是货真价实,从她眼里掉出来的泪豆子。像裂口的玻璃鱼缸,先是滴滴答答漏珠,而后是一扑、一扑地外滚。流掉一层清的,再是一泼浊的,最后才是压心底的那些腥的、臭的。最最见不得人、连她自己都拼命想忘了的情意。不光是对他的,红着脸闭上眼的母亲,血肉模糊、被一锹铲进铁炉子的女儿,确诊后再没探望过她的友人、扔她像扔货的置屋妈妈、害她染病的洋鬼子、往烧酒里掺白水的千岁亭老板、头一个假笑着应承要去四国找她的客人……凡是叫她难受的,沤烂成什么地步的都有,开锅似的沸闹。 他们——这一个个的,都叫什么来着?她也记不清了。 可是她记得的。有个不擅长跟艺伎说谎的男人,笨拙得像孩子一样的男人,曾在某个月如霜雪的夜,在她问出那句被复述过三次、五次、十数次的邀约时。沉吟良久,答了声“好”。 你就是他。 她撑起身,颤颤伸出手去。泪水滴上手背,又滑落下去,她要光明正大触碰他的脸,说出她即将说出口的话。为什么不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没什么好犹豫,没什么好害怕。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他的指尖贴着她的头发。她闻到了咸味。欢爱过后的腥味,铜锈一般。还有雨水的气味——温润、潮暖,泛着微微的甜,像极了花香。 她张开嘴,轻声说: 你(あなた)。你是尾形先生。你是他。你是尾形百之助。在心头转了千百遍的话。这时候不说,要到什么时候说呢? “あ……” 她忽然滞住了。手指落在褥上,距他的耳朵不过一寸。 不为别的。只因发声的那一刻,息肉、血痂,还是突兀上涌的黏液,剧烈地撕扯着她的声带。像一束开着花的、钝锉的刀,从内到外,抵着她的喉咙挖搅。 这是腐烂的声音。即便寂静至斯,她也能经由那一小块腐肉的律动,无比真切地听见它恶毒的咒诅。 从芯子里就烂掉的毒,曾侵蚀了眼球、耳朵,连带她的嗓音、容颜和梦想都被烧得一塌糊涂。这同样是老早就注定了的事。 **辣的空气豁开咽喉,又被尽数呕出,如一双大手攥紧她的肺,将血也挤了出去。她倒在褥子上,竭尽全力想远离他,可身子动不得半分,只在原处蜷成一团痉挛的蚕。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流那么多眼泪。剧烈得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滤成了咸水,从每个毛孔、每寸肌肤透渗出来。 不会有更好的了。 怎么会有更好的。 都到这地步了。她又怎么能——凭什么能奢望,一直陪在身边的这个人,就是刚刚好的、自己想见的那个人呢? 我真笨…… 她无声笑笑。有很重很重的东西被泪水带着,从胸口轻飘飘地流走。把心脏都抽得空了。 这是早该知道的事呀。 她缓缓阖上眼,将白色的光推出眼帘,陷入无梦的、幽暗的沉眠。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像无知无觉的婴孩,回到母亲温暖的宫房。 完 注: ⑥-渡**厦:1898年竣工,历经地震火灾不倒,其钟楼为旧金山港的地标性建筑。大厦不临海,文中描写仅仅是若竹根据文字和插画的想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蚀心(完) 第29章 一[番外] 1923年 电车在早稻田站弹开门。尾形百之助踩上新铺的路面,融化的柏油黏得牛皮鞋底起胶。沿坡道下行,迎面走来三两个学生,戴宽檐帽,白衬衫挽到胳膊肘。瞥见尾形臂弯的军外套,都压低了交谈的嗓音,眼底是掩不住的轻鄙。尾形只作不见,快步行到路口。有小孩在叫发天长节[ 天长节:源自唐朝的节日,原名“千秋节”,庆祝皇帝诞辰以祈愿国泰民安。传至日本后,变为庆祝天皇诞辰,在明治时代固化为国家节日,成为巩固天皇制度的政治文化工具。受季节等因素的影响,大正时期的天长节被修改为8月31日和10月31日,本文提到的“天长节”日期是前者。]巡演的传单,也塞了张给他。纸面透着股劣质油墨的腻味。他本想团成团扔了,眼角扫到底下的人名。手指一顿,顺势折了两折,揣进衣兜,抬腿拐入一条青瓦小巷。 胡枝子摇下一翳浓白。守庭院的狗子抖落霜雪似的花瓣,黄黑相间的喉头滚过两轮,听出是尾形的足音,又窝回篱墙根。与神乐坂遍地料亭、古董店和书铺的前街不同,这里少有闲人往来,也是尾形走惯的一条捷径。经过围篱时,他偏头看了那浅眠的狗子片刻,悄没声提起鞋尖,校准位置,猛地踹了下篱笆。狗子被惊得一蹦三尺。狂吠之响,几欲震落一树花叶。始作俑者则信步移到斜对角的小铁门跟前,看也不看狗子一眼,起手锨了门铃。 等了一分钟。狗还在叫,叫得尾形头皮发麻。这效力已远远超出了遮掩铃声的作用。他皱了皱眉,耳朵往传声的铜管口凑近几分,又按了遍电铃。 这次似乎有人应了。他知道对面能听清他讲话,只道了句“真纪,是我”便合上铜管盖子,倚门框等着。少顷,铁门“吱呀”一响。他嗅到一缕微甜的洋香水味。 “是你啊。”他低低地说了声,背心不由得绷得紧了。许是被狗叫压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大分明。 若竹立在门内,右手撑着铁门外沿。一张发白的脸浸在阴影里,仿佛随时会晕染开一般。身上和服也黑鸦鸦的,几乎与铁门融为一体,只下摆抽出两管纯白菖蒲,花叶修长如剑。眼神触到尾形,她轻轻反咬嘴唇。这是她一贯的动作,把本想说的话往回吞的时候。 “你刚才说什么?”她问。 尾形不回答,瞟了眼她的左手。露出的一截腰带过于长了。先前耽搁的一分钟空白,应是她到家不久,在屋里更换便服造成的。 “还以为你过几天才回来。”这话有一半是假的。他不动声色地把上身拧板正了些,好显得腰身没那么塌。 “不想见我?” 这句话有几成冷嘲、几成挑逗?他下意识想猜,又忍住了。 “仪式结束了。我到底是个外人,不便久留。”不等他应答,她自顾自解释起来,却也不是心虚,单纯说给他听一样,“濑户内的鱼比东京湾的好吃。你要是得空,去吃一口也好。坐轮船来回,方便得很。” “和某人不同。” 冷不丁,她忽闪眼帘,瞪了他一眼,跟冰锥似的:“我这儿可是有非见不可的人。” 话里的“某人”想必指的是他,但“非见不可的人”又是哪个?尾形微微皱眉。 会是个男的吗?能让她当着自己的面,用这种口气、这种眼神,不像是见女人。 “真纪呢?” 他故意不接她的话茬,转而冲她身后扬下巴,借此错开眼神。心知女孩多半是出去了。 “去看奶奶了,用小黑板写了留言。” 她照实说了,蹙起眉,也不知是想起了烦心事,还是被他刻意的态度惹恼了。稍后,她抬手敲了敲铁门板,仿佛这东西才是黑板,而她则是给课上走神的学生标重点的小学老师。 “天够热的,别光站着,进来坐会儿吧。” 说罢,她转身往院子里走,左手仿佛不是捏着半截腰带,而是拎着西洋纱裙的下摆,即将步入灯火辉煌的舞池。察觉到尾形没跟上来,她止步,扭过脸,一双眼定定地望他。在午后炫目的日光下,尾形才辨出来,那身他原以为是服丧的黑底小袖,实际是一袭桑葚紫。经庭中草木一衬,透着汁水般的红。 他迫使自己别开脸,不去正视这白花花的庭院,还有与它相比过分艳丽的主人。空着的左手绕皮带打转,几经周折,终于抽出一枚有厚度的信封,反手丢在一张小石桌上。里面装着前些天从银行取的日元。每三个月一次,这才是他到她家来的唯一正当理由。 “走了。” 在门口停了一停,他才撂下这句算不上道别的道别,径直出去了。但闻主人训狗的斥责声渐行渐远,却迟迟不闻铁门关闭的响动。走到大路上,尾形伸手一掏衣兜。那张天长节巡演的传单不见了。 * “请进。” 听到敲门声,花泽夫人转过脸庞。瞧见病房门口的人,细长的眉眼一弯,笑纹徐徐漾开了。 “小真纪,”她拍了拍左边女孩的胳膊肘,“你看谁来了?” 濑原真纪从素描本上抬起头,向尾形欠身行礼。她今天穿了套藏青色的水手服,袖管折叠过的棱线清晰可见,胸前别着红底铜章。尾形不喜欢这所女校的校徽颜色,跟上衣搭配起来,简直像胸口被打了一枪。 “这就开学了?”尾形扫了眼本子,以他有限的视野观察,只看得到大片涂黑。 “返校日是下周一。”真纪说,拿橡皮在黑灰的背景上擦出高光,“美术部需要布置天长节的板报,我是新部员,不能缺席。” “别太累着了,”花泽夫人将真纪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用发卡固定结实,“刚入部自然要做得妥帖,可也得学会偷懒。为人太过乖巧,容易被老资格的前辈欺负……” 尾形将路上买的长崎蛋糕放在床头小桌。桌上除了真纪带来的蓝紫绣球插花,另有一盒“虎屋”的水羊羹,被一堆金子妇婴福利院寄来的康复贺卡、千纸鹤和手工布偶压着,显得颇为局促。 “淀川[ 淀川:即原作第97话《旭川第七师团潜入大作战!!》登场的淀川辉前中佐,虽为鹤见上级,却因被拿住把柄而受制于鹤见。]来过了。”注意到尾形的视线,花泽夫人说道,同时微微倾身,尾形从床尾小心抽了个垫腿的软枕,加在花泽夫人身后,“不止这一样,还有一堆七七八八的玩意……他家小儿子明年陆士[ 陆士:陆军士官学校的简称。]毕业,志愿是第一近卫的工兵团。” 尾形冷哼一声。花泽夫人笑了笑,说:“好歹是你曾经的上级,抹不开面直接找你,也是人之常情。” “他在第七师团的老上司都死绝了吗,这点小忙都帮不上。” “孩子在这儿呢,说什么怪话。”花泽夫人推了推他的小臂,语气却并不十分怪责,而后又朝那盒水羊羹一扬下巴,“我已经替你回绝了,但瞧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轻易放弃这条路。” “你自己也想想法子,”说着,她扭头望向窗外,声音愈加轻了,有如叹息,“淀川这个人,开口闭口净是些北海道的旧事……我不爱听。” 病房沉寂半晌。真纪用湿毛巾擦净手上的铅灰,拿竹签扎了块长崎蛋糕,用碟子托着,递到花泽夫人面前。 “谢谢,小真纪好乖……”花泽夫人摸摸真纪的头发,咬了口黄灿灿的糕点,“别光顾着给我呀,你们也吃。” “医生说了吗,什么时候能回家?” “说是还要再观察一星期,之后可以回家,但这一个月都得坐轮椅。不过是摔一跤,又不是得了结核病……” 尾形咀嚼着蛋糕,将满口甜腻连同“难道你还想得结核病”这几个字一并咽了下去。 关于如何打发淀川,他胸中已有盘算。直接应下必不可能。他对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蠢货家的孩子毫无兴趣,也没什么栽培自己势力的闲心,可若彻头彻尾拒之门外,以淀川的个性,多半会恼羞成怒,假借前任师团长旧部的名义散布些不干不净的小道消息。这蠢人没多大本领,但在第七师团久了,嘴滑抖搂什么有的没的、进而惹出不大不小的事端,善后也是一桩麻烦。 随后他恍然,轻轻砸了下舌头:“淀川这老废物,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真纪举起小圆镜,从床头花球上掐下一朵淡蓝小花,郑重插进花泽夫人鬓角,引得老太太咯咯直笑。尾形的自言自语,她们谁也没有听到。 这类“人言可畏”的暗亏,年轻时吃过一次便罢了。若到不惑之年再来这么一遭,当真算白活这十多岁了。 尾形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差一刻钟五点。 “先告辞了。” 他正想作别,却见真纪起身,向花泽夫人鞠了一躬,“跟部里的前辈讲好了,要回学校多赶进度。晚上在宿舍住了。” 她最后补的一句,不知是对花泽夫人,还是对尾形说的。 “你妈知道吗?” 尾形皱了皱眉,开口问。女孩点点头,脸庞并没有转向他的方位。 “哎呀,这可真是……”花泽夫人喃喃道,兀自握着真纪的指尖,“那就把点心拿走吧,在学校饿了,吃点垫垫肚子。画画的本子也要带上吗?怪沉的……这两天还过来,是不是?” 如此拉扯了一阵。临别前,真纪又抱了抱这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奶奶,模仿法国人在她的两颊各香一口,才在老人半真半假的“快走吧”“别误了时间”的催促中摇摇手,离开了病房。尾形随她一起下楼,应花泽夫人的一再要求,捎走了那盒无人问津的水羊羹。气氛被祖孙俩肉麻地烘托到那个份上,连他说的那声“五点半有约先走了”,对即将再次面对空荡病房的老妇人而言,似乎也不怎么要紧了。 敞开的素描簿倒扣在乱糟糟的薄毯上,铅笔顺着封皮危险地滚动。花泽夫人拽了拽毯子角,将画本拉到手边,翻到正面。银白的观音祭花车矗立人海,像通天圣像,又似白皑皑的陵墓。被逸散的雪一般的花瓣包围,融入无月无星的夜色。 * “慢死了!” 鲤登音之进三十年如一日的大嗓门几乎将包厢天花板掀了个底朝天。尾形捂住半边耳朵,把外套递给讪笑的女佣。 “迟了整整二十分钟!尾形百之助你他妈消遣老子呢——这什么?”鲤登的怒吼戛然而止。他瞅了瞅面前的糕点盒,在坐垫上盘起腿,用两根指头戳着包装纸上的“虎屋”字样,“今儿吹哪门子风,打发叫花子呢?” “亲爱的妃露阿姨托我带夜宵给大少爷你,叫你千万别饿着。”尾形以慈父般的语气挖苦道,舒展双腿,伸进桌下凹槽。 鲤登“哦”了一声,用无视宽恕了尾形的迟到和话里有话,解开绑盒子的细草绳,“阿姨腿脚还好吗?” “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出院吧。” “成。正好阿律要回娘家一趟,我让她多带些虎骨酒,”鲤登拈起一块水羊羹放进嘴,朝女佣比了个走菜的手势,“月岛从朝鲜捎来的,听说专治跌打损伤。” “月岛回来了?” “上周坐船先到的鹿儿岛。我叫他上我家歇几天,就当休假了,但他那性子……算了。人已经跑旭川张罗去了,说是要赶在我上任前打点好关系……” 说话间,桌上已填满菜肴。粉红樱花虾拌嫩菠菜,被酱汁浸润到琥珀色的竹筴鱼,撒上粗盐和辣椒粉的白烤鳗鱼、河豚烧白子,盛在土陶壶的松茸蛤蜊蒸汤,另有一道时下流行的生蛋黄配鞑靼牛肉。摆正中央的是道产[ 道产:即北海道出产,同理“道内”指北海道内部。]长脚蟹炖制的汤锅。揭开盖子,湿润的白菜、扇贝和蜜桃色的粗长蟹腿挤在一起,鲜香四溢。 尾形夹了些菠菜和烤鳗到盘里,正要送入口中,对上了鲤登的视线。 “你说话啊。”鲤登攥着酒杯,两个打勾的眉头几乎纠在一起。 “说什么?” “‘恭喜鲤登音之进阁下荣升大佐、跻身第七师团司令部’,”鲤登眼底的肌肉一抽一抽,像从牙缝里挤字似的说道,“或者别的什么笑里藏刀的屁话,捡你最擅长的那种讲两句。” “哦,你想听这个啊。那就……”尾形抿了口膨胀的啤酒沫子,托腮的食指点着脸颊,若有所思,“鄙人谨贺年轻有为、家学渊源、身轻似猿、吃苦耐劳的鲤登中佐即将晋职远调。正所谓‘苦心孤诣十五载,荣归北地犹胜新’,还望鲤登中佐不忘来时……” “停停停!你他妈没完了是吧——咳!” 鲤登大咳起来,一张黝黑脸涨成了虾酱紫,说不清是气的还是臊的。砂锅咕嘟咕嘟响。尾形吃光了盘里的鱼蔬,夹了颗鸡蛋大的白子,浅浅咬了小口子吹气。当下并非河豚最肥美的时令,店家能弄到这等个头的鱼白,实属难得。 “对了……你还记得那个依田吗?”鲤登吁了口气,用筷子尖戳破生蛋黄,将金灿灿的蛋液与猩红的生牛肉小山拌在一起,“方脸大下巴,跟月岛差不多高……” “陆大[ 陆大:日本陆军大学的简称。]二十九期的依田?”尾形想了想,“他前两年去了第二十师团,应该还在朝鲜……” 他反应过来,“他跟月岛说了什么?” “说了不少呢,新民会[ 新民会:由朝鲜爱国义士组建的抗日团体。]的余孽、苏维埃的动向、奉系[ 奉系:活跃在中国东北的北洋军阀,以张作霖、张学良父子为首。]的扩张,还有赴任关东军司令部……”鲤登乜了眼尾形,夹一筷头牛肉条进嘴,“哈——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兴趣。” “说正经的。” “可把你牛的……”鲤登的白眼翻上了天。他又吃了口肉条,慢条斯理地嚼碎、咽肚,才将小臂架在桌上,耸起柔软的肩膀。 “那边新上任的川田参谋长,打算启用新人和生面孔,铺一张覆盖远东的情报网,就在奉系和苏维埃的眼皮子底下。”他顿了顿,继续轻声道,“可再往深了问,这人的嘴就严了。于是月岛从其他门路跟进了一阵,察觉到这是个饵,用来钓他——确切说,是钓我的。” 说到这里,他两手交叠在下巴前,没有半点被耍弄的余怒、不甘,反倒双眼晶亮。隔着浓郁的、白焰般的水汽,竟似变幻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他想要助力。第七师团的助力。” 他自然知道鲤登说的“助力”是什么:长期对俄作战的经验,严寒战场上的机动性,兼顾农产、工事与战斗的强悍,再加上退可守北海道,进可攻满洲、西伯利亚的绝佳地利。放眼整个日本,没几支部队能比得上第七师团。 而落脚在情报工作这块要冲,不仅要熟悉正面作战、农工生产和地理水文,更加要具备极强的搜集、筛选和分析信息的能力。若接受过专业训练,甚至有潜伏经历,即便放在人头济济的校官阶层,也无疑是不可多得的良材。 尾形眯起眼睛,食指叩了叩桌面。 “刚上台的师团长——叫国司的那个,他怎么看?” “能怎么看,”鲤登挑起眉梢,笑,“跟月岛把事挑明白的,就是国司家女婿啊。” “吃啊。”说着,他拨了下支在砂锅沿的长勺。锃光的木勺柄滴溜溜划了个半圆,对准了尾形,宛如指南的磁针。 “再不吃,螃蟹都老了。” 须臾。尾形冷笑一声,抱起双臂,慢悠悠道:“整这么一出,钓我呢?” “军部的蠢货多的是,至少你的脑子不是豆腐渣。”鲤登大剌剌地翘起腿,“你以为我是犯贱想挨冷枪么。” 见尾形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气,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小子也别嘚瑟。上原大将退二线了,以他的岁数,再有个十年、十五年也就到头了。趁人还有口气儿,想办法让他再推你一把……往后怎样,谁都不好说。” 有意无意,他小声补了一句:“在鹤……那人手底下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安分。” 一时间,谁都没再言语。忽听“嗒嗒”几声,原是女佣弹了障子,请示是否需要进屋煮炊饭。大半碗新潟精米倾进砂锅,却似白砂入池,叫人半点提不起食欲。 “我听月岛提过。” 女佣走后,鲤登再次开口,嗓音沾了点酒意的哑:“那人好像承诺过,十五年前的事一旦成了,就推你当师团长——哪怕只是个傀儡。” 尾形抬起头。唯一完好的左眼迎向鲤登质询的目光,不闪不避。 “有这么回事。”他淡淡地说,“那老狐狸讲的空话,是个人都听过吧。没什么了不起的。” 鲤登仍盯着尾形,好像他的脸皮是磨砂玻璃做的,背后透着绰绰的、不知名的鬼影。半晌,他一口气干掉杯里的酒,捡起被女佣挑出锅的那件一掌大的红圆蟹壳。 “算了,我管你怎么想,”鲤登刮着壳底腥青的蟹黄,舀了一勺进嘴,“反正第七师团的宝塔尖,我要定了。” “所以呢,”他斟了满满一杯新酒,向尾形举了举:“要不要一起干啊?” 尾形仍不言语,夹起盘中剩下的大半颗鱼白,咬了下去。鱼内脏最经不得冷,炭火的余温一散,入口就只剩冲鼻的腥。 “我想想吧。” 最终,他喝干了半杯消沫的啤酒,敷衍似的应了一句。 * 靛青色的布加迪破开人潮,像一头上浮呼吸的虎鲸,喷出“滴滴”尖叫,引得不少行人侧目。眼看这辆以速度著称的意大利跑车在人群中步履维艰,尾形轻笑出声,待到鲤登的后脑勺消失在街角,便抬脚转身,拐进一条黑洞洞的窄巷。七拐八拐十分钟,顶过一阵臭水沟、流浪汉和死老鼠交混的怪味,雷门就近在眼前了,被通电的华灯耀得红彤透亮。夜色如一瓶稀释过的葡萄酒,凉凉地泻在浅草的屋梁。就连这盛夏夜市特有的浊风,都颇有几分醉人了。 尾形走到浅草剧院的售票口,敲了敲贴着“暂停售票”字样的木板窗。见半天无人开窗,窗缝又透了光出来,便直接扒住窗沿,拉开了。 “有病啊?!没看到上面——是您呀!对不住、对不住!” 一见是尾形,售票员后藤立刻堆起满脸笑,放下吃到一半的酸梅海苔饭团,借着裤腿揩了揩手。就在后藤对面,一个留瓜皮头的女孩抬起头,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豆沙粒。眼神和尾形相碰时,她“哧溜”不见了半边身体,只从窗边冒出浑圆的头顶,一双黑亮杏眼眨巴眨巴。 “还有票吗?”尾形问,指了指屋里的《地狱的俄耳甫斯》[ 《地狱的俄耳甫斯》:即Orphée aux enfers,主流译名为《地狱的奥菲欧》或《天国与地狱》,德裔法国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于1858年创作的轻歌剧,在大正时期一度十分流行,是“浅草歌剧”的经典剧目。]海报。 “给您留着呢,老位置——小满到边上玩,爸爸要工作了……” 后藤拍了拍女孩肩膀,塞给她一条约莫是翻花用的红绳,而后捡出包厢票,麻利地翻到夹纸签的那张,撕得整整齐齐递给尾形。注意到尾形的视线从厚厚的票沓子移到自己脸上,他立时会意,低声解释道: “这场人少。您也知道,这年景,剧院做的都是蚀本买卖。再有就是明子小姐的老观众,好些都不知道她回来了,连剧院也是……B角的真朱小姐下午正排练,听说换回明子小姐上台,一脚高跟鞋把舞台跺出了洞,大大地闹了一阵——唉!也是没奈何。” 尾形笑了笑,接过后藤递来的戏票。他其实并不在意后台的鸡零狗碎,只不过适时表现出对内情的“关注”,更符合一个常年捧场同一名女演员的男观众会给工作人员留下的印象。 “爸爸,翻金鱼……” 正欲离开,他听到那女孩娇憨地拖长尾调,不由得多看一眼:“头一次知道你有女儿。” 后藤一怔,显是没料到尾形会提这个,干笑两声,道:“老来得的小孩,被我和孩儿她妈惯坏了……我家那口子在缫丝厂上夜班,不好照看小孩,就放我这儿了。经理是知道的。” 说到后两句,他又一次压低声音,像是讲到了什么难为情的话,低头接过女孩的绳样,翻了个工整的“金鱼”。女孩接过来理弄几下,扯出一块“碎玻璃”,猛地扭过身,举到尾形面前。 “叔叔来玩?”她口齿不清地说。一笑,梨涡上的豆沙也跟着翘。 “哎呀这可真是……您别见怪……” 听着后藤诚惶诚恐的讪笑,尾形只歪头打量那块菱形的“玻璃”。随后伸手套住红绳,向外一翻、一扯,将将拉出“马槽”的形状,递回到窗口。 “玩得真烂。”女孩扁了扁嘴,梳弄着到手的乱线,浑未察觉父亲发青的脸色。 “是不怎么样,”尾形点点头,戳了戳自己嘴角,示意女孩擦掉她脸上的豆沙,“因为叔叔从没有跟自己的女儿玩过呀。” 说罢,他起身朝剧院正门去,边走边把外套扣紧。楼宇间刮来一阵穿堂风,带了几分入夜的冷,呜呜地往尾形领口钻。 他原是打算送真纪到电车车站的。可才出医院大门,便被她直言谢绝。这并非她头一次回避与他单独走在路上,更不用提进餐、出游之类的相处。早年花泽夫人还热络地替他俩张罗过几次看戏、喝咖啡的局,直到小当事人的不甘不愿发酵成了只留一张字条的临场告假,才遗憾作罢,改换成如今这套不温不火的三人对席。 “这次你自己拿给她,我可不当这个中间人”,是花泽夫人在每年真纪生日的前夕惯例会有的抱怨,但尾形清楚她对此十分受用,无论是把他准备的史明克颜料也算作“奶奶给真纪的礼物”,还是看真纪换上由她赠与、经名画师之手绘制的东京友禅振袖,于她的寿诞礼数周全地奉上一幅镶嵌在松木榫卯画框中的精美水彩画。 “咱们家的孩子,做什么都出色,是不是?”真纪走后,花泽夫人总会戴上防尘手套,细细地抚摸画作,既像对尾形嘀咕,又似自言自语,“虽说终归要许个好人家,但在那之前,去法国、美国这样的地方开开眼,学一门正经的西洋画艺术,咱们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话虽如此,可正主的心思,又有谁说得准?就算尚无定数,又凭什么依照大人的一厢情愿按部就班呢? 这事尾形大约最有发言权。毕竟连真纪小学毕业后去哪里升学,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检票后,尾形轻车熟路地绕过受潮隆起的地板、跨过金属镶边卷翘的台阶,直接上了二层。确如后藤所言,场内稀稀拉拉不过二十来人,楼上包厢更是空空荡荡。台下乐队正调着音,咿咿呀呀的提琴声、呜呜咽咽的长笛声在半空扭成一团,鬼也似的飘来荡去。尽管光线昏暗,尾形仍一眼瞅准了自己的位子,让屁股稳稳陷进锃亮的皮革软垫。即便在贵宾席,这也是距离舞台最近、观赏效果最好的位子。 场务员开始敲锣,提起喇叭大声警示喧闹与火烛的害处。尾形伏在雕花围栏上,后腰抻了个老长,活像一条午梦初醒的老猫。 他听得出来,鲤登那套半阴半阳的说辞,还是有六七分真挚的关切在里头。这也叫他一时找不出中途拂袖的借口,虽说这等行径,他到这把年纪不是干不出来,却也正是到了这把年纪,他时而会产生一点耐人寻味的感慨:与鲤登家这位曾经的少爷羔子把酒言欢,哪怕仅仅是面子上的功夫,也不再令他心生厌恶了。 四十岁。对于一名优秀的帝**人,正是强仕之年。参谋本部人人都在传,下届二部第五课课长非他莫属。论资历,他是陆大毕业生,有辗转全国多个师团任职的经验,还曾亲身赴俄潜伏三年,为陆军远征西伯利亚贡献过一线情报;论人脉,他是“上原派”的后起新秀,元帅陆军大将、前任参谋总长上原勇一一手培植的亲信。十五年了。几乎没人会记得,他曾屈就于某个声名狼藉的中尉麾下当卑微的走狗,也从未有人敢提及,他曾是个连生父都不屑于多看一眼、被刻意遗落在茨城乡下的低贱私生子。 已经十五年了。 帷幕升起。身着麦草色芭蕾裙的舞娘踮碎步入场,踩着序曲的轻柔节拍,或学鸭步、或扮鬼脸,惹得一楼观众笑声连连。这出戏虽挂了古希腊悲剧的名头,实为法国人新编的讽世喜剧,传至日本,转译的唱词多了好些本土化的俚俗,再配上修身的洋装、艳抹的浓妆,一度红透了整个东京。 像这类被保守评论家斥为“下流媚俗”的西洋剧,倒退十年,是万万登不上天长节巡演的“大雅之堂”。“于陛下寿诞共赏万国之气象”,既是身为市民代表的浅草商业会长在东京市议会上的慷慨陈词,亦是经济下行期一块得体的遮羞布。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尤其是靠市民惊人的消费额跻身东京十五区纳税前列的浅草。 然而浅草歌剧的黄昏,在大魔术表演、新歌舞伎与电影的三重夹击之下,又是如此苍凉而鲜明。若没几个舞台名导、名角苦苦支撑,也就将将站上“昨日黄花”的队尾了。 抛开主演的关系,尾形对这出戏也的确颇为中意。尊贵如神王,也要扮作粪坑的蝇虻,乞怜似的绕着欲求的女性嗡嗡作响,名为德行的兜裆布被平等地扒个精光。尤其是主角夫妻,两人都常年背着另一半追风逐月,却又对彼此极尽造作之能事,决不肯爽爽快快地一刀两断。荣誉高于爱情,**则高于一切。无论神魔人鬼,皆在欲海中沉浮起落,而后匆匆谢幕。 倒有点像他们的故事。 女主角站在人造小麦铺设的舞台上,吟唱着今晚的第五首曲子。她急切切地来会她迷恋已久的羊倌,欲告知他丈夫卑劣的阴谋,却不想自己才是被设套的猎物——那蠢到挂相的情郎正是冥神的伪装,利用蜂蜜般甜美的歌喉诱使她自投罗网。一男一女站在金黄的麦田中央,一个狡黠、一个柔情,随后热烈地拥吻在一起。大舞台上最直接的**场面,莫过于此,常引得台下观众口哨不绝。便是人少的这一次,也能听到三五个男的起哄叫场。 而尾形总会产生一点往台上扔东西的冲动:不是没烧干净的烟头,就是挤成子弹状的锡纸团,“咻”地射到那个饰演冥神的男演员的脑门。他清楚自己会扔得极准,虽然一次都没真这样做过。虽然他已经很久不需要去亲手触摸一把三八式步枪。 灯光闪灭,真相于情浓处被无情揭开。“大发神威”的冥神乘坐机关降下舞台,只余女主角一人。舞台变为象征死亡的深蓝,独留一束白光打在她身上。女人唇边的口红乱如血迹,神情由惊惶、失望、哀伤,逐渐融化成一种空寂的平静。她张开环抱胸口的双臂,后背挺直,下巴扬出一个凄美的弧度,双眸半睁半闭,仿佛正在拥抱那个从天而降、前来收割她魂魄的真正的死神。唱完最后一字,她软软地倒在麦浪之上,纤细的身体柔软而舒展,雪白的纱裙摊成扇形。像一羽垂死的白鹤。 全场一片死寂。直到舞台再次明亮,手持小提琴的男主角在新场景蹦跳打转,才有人叫了声迟来的“好”。只要由她出演,观众对这一幕的反应就会变成这样。男女老少、贫富贵贱,无不为这庄重的死所迷惑,沉浸在她与剧场共同编织的宁静的梦里。 她的歌喉绝不算最动听的,但若论撩人心弦的本事,在整个浅草、乃至东京都排得上前三。因此,即便在最看重女性年龄与背景的演艺界,她也奋力红到了第七个年头。 和大多数同行一样,她也是个花边缠身、绯闻不断的主,从政客到商贾、医生,再到歌舞伎演员和舞台剧导演。有人猜她是为自己退圈找后路,也有人直言这是她老本行带出来的水性杨花——这年头,从花柳界转业演艺圈的女人还少吗? 可已经快没人记得她在北海道当艺伎的时候叫什么名字了。千草、明子,或是她的本名“濑原遥”。随便哪个,都更容易被一个在东京认识她的人叫出口。 “若竹……” 尾形轻声唤她的旧名,这也是他最常唤她的名字。 像梦呓,又像微风吹落挂历上的尘埃。 注: ①-天长节:源自唐朝的节日,原名“千秋节”,庆祝皇帝诞辰以祈愿国泰民安。传至日本后,变为庆祝天皇诞辰,在明治时代固化为国家节日,成为巩固天皇制度的政治文化工具。受季节等因素的影响,大正时期的天长节被修改为8月31日和10月31日,本文提到的“天长节”日期是前者。 ②- 淀川:原作第97话《旭川第七师团潜入大作战!!》登场的淀川辉前中佐,虽为鹤见上级,却因被拿住把柄而受制于鹤见。 ③-陆士:陆军士官学校的简称。 ④-道产:即北海道出产,同理“道内”指北海道内部。 ⑤- 陆大:陆军大学的简称。 ⑥- 新民会:由朝鲜爱国义士组建的抗日团体。 ⑦-奉系:活跃在中国东北的北洋军阀,以张作霖、张学良父子为首。 ⑧-《地狱的俄耳甫斯》:即Orphée aux enfers,主流译名为《地狱的奥菲欧》或《天国与地狱》,德裔法国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于1858年创作的轻歌剧,在大正时期一度十分流行,是“浅草歌剧”的经典剧目。 HE开了—— 感谢每一位支持这个系列的读者,每一条评论我都有看,非常感动……非常感动…… 祝大家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一 第30章 二[番外] 1908年 “我只向奥田大将汇报。” 这是尾形百之助对外的唯一供词。 今天是他被关监禁室的第十三天。这不见光的鬼地方位于何处,尾形自己也不甚清楚——在军部外也未可知。被带来的路上,看守蒙住了他的眼睛。一日只管一餐饭,半颗干瘪的麦饭团、两片发臭的萝卜干,经由可开闭的狗洞传递。饮用水则“听天由命”,半杯、一小碗,三天、乃至五天一供都不足为奇。没有地板,没有寝具。可供方便的器具仅一把肮脏的夜壶。钢制壁板厚得惊人,几乎与大门焊为一体。挂在铆钉上的脏污,不知是锈痕,还是干涸的血。 尾形曾不胜尖刻地揣测,倘若门外有人纵火,大约能将他活活蒸死。 但他清楚自己多半不会轻易葬身火海。从他口中打探出阿依努黄金的下落之前,抑或是参谋本部亲下指令干涉函馆骚乱的收尾工作之前,贸贸然令他死于“意外”,绝非明智之举。 距榎本宅邸仅一街之隔的暗巷,他被早早埋伏在侧的便衣一拥制住。鼻子被揍出了血。送押马车上,他装昏迷偷听特务们发牢骚,才知就在两天前,他们盯梢到一个披狼皮的阿依努少女、一个脸上疤痕纵横的老兵出入宅邸。领头的瞧出二人是打北海道来的,又察觉到那老兵并非泛泛之辈,便盘算趁少女独处时将其拿住,再以她为人质迫使老兵就范,不想却半路打草惊蛇。有几个被抬进了医院,就连队长也结结实实挨了两记重拳,左半边脸紫涨如猪肝。 无疑,他来迟了一步。 自从榎本武扬入仕明治政府,以长州派①为首,针对这名前幕臣的常规监视从未间断。然而这伙便衣显然不属于这一序列。阿依努人。北海道。军方。促使他们抓捕阿希莉帕、杉元佐一的缘由,大抵是这三个词背后埋藏的宝藏:阿依努人的黄金,以及比单纯的黄金更宝贵、更具战略价值,由时任虾夷共和国总裁的榎本参与签订的北海道地契。 这也是他奔波至今的理由。 他们会和他一样,同为奥田大将安排的人手吗?如果是,袭击他也在情理之中。与明面上给鹤见的口谕不同,他是整个行动中唯一真正有权越过所有层级、直报奥田大将的“桂马②”。知悉他存在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上来。 可如果不是呢?那就连尾形自己都难以分辨了。 关于由谁主持探夺阿依努宝藏的全局,当年长州派、萨摩派各执一词,最终不得不让贤于小仓藩出身、素以中正闻名的奥田秀山,但真到人事派遣这一步,两派又剜门子盗洞,拼了老命往队伍里加塞可靠的心腹。单是两万贯黄金就足以令二十四个恶徒眼红心热,何况再加码八万公顷的森林、良田和矿产。这是货真价实到连小国首脑都足以为之折腰的巨富。难怪区区传闻,就引得见惯风云的各派元老险些同室操戈、丑态毕露。 难怪奥田大将会找上他。 铁门发出令人齿酸的尖叫。白光如冰水,劈头泼了尾形一身。他举起拷铁链的右手格在脸前,仅剩的左眼却张得极大,试图穿透过指缝滤掉的光,看清来人的轮廓。 “带他出来。” 宪兵冲两侧部下发号施令。听讲话口气,活像在命人逮一只鸡: “奥田总长要见他。” * 押送他的人有四个。前后各一个,左右共两人。走出监禁室,左转十五步,右转三十步。上行十二级台阶,转七级台阶。没有流动的冷风、没有浓重的氨味。也就是说,这一路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厕所。为防止他有机可乘,竟算计到这个地步,的确是奥田大将的作风。 门开时,尾形嗅到一股雪茄的苦味。夹住他身体的两个宪兵将他按在椅上,令他的双手反扣椅背,又在他的双脚各加扣一个铁铐,好叫它们与椅子前腿亲密相接,最后才掀开罩住他脑袋的黑头套。乍现的顶灯耀得尾形眼前白花花的。他用力眨了三五下眼睛,只见暗处浮现一个矮瘦老者。秃顶、高鼻梁,上嘴唇勾起雪白的八字胡,一路连到耳根。指间雪茄青烟袅袅,直往天花板飘。 现任参谋本部总长奥田秀山莞尔一笑,朗声道:“好久不见,尾形君。” 听他的口气,仿佛他们不是在审讯室重逢、尾形也不是被五花大绑的阶下囚,而是双方衣冠齐整,在艳阳高照的人工湖畔,或是三宅坂洋楼明亮的办公室里谈笑风生。 “久疏问候,大将阁下。”尾形轻声应道,嗓音透着嘶哑,“可以给我一杯水吗?这儿的人上次送水过来,应该是五天前了。” “五天前?”奥田挑了挑细长的眉毛,做出惊讶的神色,转头呵斥左近的下属,“怎么办的事?!快,把我的茶给尾形君端去。” 那宪兵大声回了句“是”,大踏步将热腾腾的茶水送到尾形嘴边,掐住他的颌面直灌下去。尾形怀疑这茶已在他的口腔烫了不止一个大泡,但还是全咽了下去,不仅仅因为他口渴。这才刚开始。他有预感接下来会谈得十分不顺,至少是现在,他要把握住哪怕只有一点点的主动权。 “好孩子,好孩子。”眼看尾形喝完茶水,奥田微微颔首,像在观察一个奋力吃奶的婴儿,“这一路上颠沛流离,亏得你还记着回东京,记得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人家。” “使命在身。”尾形答道,眉眼低垂,“大将阁下的恩情,属下没齿难忘。” “恩情……不错,说到恩情……出于对你的信任,我从未安排过定时联络的期限。”奥田笑了笑,小指盖大小的瞳孔在青烟后闪烁,“可即便如此,你也有近两年没联系过我了。这就是你的报恩?” “阁下明鉴,”尾形不紧不慢地答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在监禁室里面发霉的时候就准备好了,“早在您下令之初,反贼鹤见就阳奉阴违,企图独吞金块用作谋反的军饷。此人本就刁滑,后来少了块脑子,脾气就更加阴晴不定。我的出身与他那几个亲信不同,他渐渐对我跟随他的用意起了疑心,一时又抓不到把柄,也将就着使唤我做事。若只是这样,也还能凑活过去,谁曾想……” 他故意顿住了,蹙起眉,声音也掺入了恐惧和忧虑。奥田一手捻着胡须,微微颔首,示意他往下说。 “一年前冬天,我在追踪黄金的途中不慎跌落悬崖,下巴都摔断了。”说着,尾形扬起脸,好让灯光将两道缝合疤照得分明,“就这一回,叫鹤见给揪住了破绽,非要置我于死地。我势单力薄,不得已逃到乡下避风头……但这地方实在太大了,太大了。雪山、森林、沼泽地,净是些杳无人烟的地方……偶尔碰上一两个村子,也多是阿依努人的地盘。别说是找台发报机,就连找个懂日语的翻译,也像头乱撞的熊瞎子,四处碰壁……哈哈。” 他苦笑一声,垂下头颅,徐徐叹一口气:“这怎么不算是,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呢?” 奥田的第一个问题不难回答。他也刻意没有讲得十分流畅,而是伪装成边想边说、有感而发的“肺腑之言”。东京距北海道天高皇帝远,鹤见正是拿准这一点,才敢在第七师团公然鼓吹谋逆犯上,他不过是有学有样。至于另一枚由奥田部署在鹤见身边的暗棋——代号“金将③”的菊田特务曹长,直到他入院前都在登别温泉疗养,归队后能打探到的情报,充其量是从月岛、鲤登口中问来的二手货色。被他拿夜壶猛揍正脸这等糗事,宇佐美怕是失心疯了,才会拿出来与菊田共享。 更何况,就连宇佐美本人都已经死无对证了。他将头埋得更低,把嘴角闷不住的笑藏在阴影里,背后的双手则紧攥成拳。时至今日,再忆起那恍若神助的一枪,他的掌心仍会因彼时绝佳的触感微微发烫。 啪、啪、啪。奥田拍了三下巴掌。雪茄的烟灰抖到桌布上,烧出圆圆的焦斑。 “精彩。”他扭头冲墙角的书记官笑道,“记下,都记下来——这是珍贵的第一手证词,可不能让我们的士兵白白摔断了下巴。” 尾形眉心微皱。他并没指望这个单薄的小故事能把奥田糊弄过去,却也没料到对方的反应会夸张至此。 这不是个好兆头,但算不得十分可怕。倘若他没押错奥田的心思,埋在故事里的“钩子”,很快就能派上用场。 “十三天前,你为何会出现在榎本家附近?” “据我个人判断,可能携带地契的关键人物,近期或有动机出入榎本武扬的宅邸。” “关键人物是谁?” “阿希莉帕和杉元佐一。前者是来自小樽的阿依努少女,亚欧混血,有一双蓝眼;后者曾隶属第一师团,参加过二〇三高地战役,被称为‘不死身杉元’,全身有多处疤痕。” “认识土方岁三吗?” 尾形抬起头,右眼眼皮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认识。” “怎么认识的?” “去年二月,我在逃亡途中偶遇土方同当地黑|帮火并,争抢流落茨户的藏宝人皮。” “不止这些吧。” “恕我愚钝,您指的是?” “同年四月,夕张煤矿坍塌;五月,第七师团旭川本部遇袭;今年三月,札幌啤酒厂暴乱。”奥田点了点办公桌右上角的报告书,“根据证言,这几处现场都有你,或疑似你的人物伙同土方一党出没。” 说着,奥田挪了挪屁股,瘦小的上身向前弓起:“我想听你亲口解释,尾形君。” 尾形没有立刻回答。随后,他做了个深呼吸,松了松肩膀,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 “好罢,我跟您直说。”他偏过脑袋,回视奥田兀鹫般的眼神,“在茨户,我跟土方动了枪,本想趁乱夺下他手中的人皮,不料功亏一篑……此人身边集结了众多网走逃犯,又与鹤见一派水火不容。于是我假意投向土方,利用这群乌合之众躲避鹤见追杀,并伺机获取黄金地契的情报。” 奥田从鼻孔里“嗯”了一声,仍紧盯着他,“刚才怎么不说?” “害怕。”尾形简短地答道,“与虾夷共和国的乱党同流合污,无异于叛国大罪。我怕讲不清。” 奥田眯起眼睛,松软的嘴唇吮着茄头,徐徐喷出一股浓烟。尾形则不偏不避,任由这苦辣的烟气扇在脸上。 “谁能证明你假意投敌?” “杉元佐一。他与土方岁三是同盟。为抢夺情报来源,我用三八式步枪击穿了他的头骨。帽檐下至今留有珐琅制的护额。” “哟,这都没死成?”奥田响亮地笑了一声,将烟灰磕进桌角的青花瓷缸,“好个‘不死身’,我都想见他一面了。” “得亏他死了。” 奥田话锋一转,摸了摸嘴角的胡子,又笑。一瞬间,尾形竟以为奥田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杉元。 “这么个杀不死的老头,死了对你我都好。你说呢,尾形君?” 尾形没有接茬,只觉指尖微微发凉。奥田的第二轮质询印证了他的猜想:除黄金地契的下落外,自己与原虾夷共和国陆军奉行并、网走头号通缉犯土方岁三的关系,同样是奥田需要亲耳确认的关键。 登顶参谋总长的高位,推辞外放台湾的肥差。这头笑面虎在舆论场斩获美名无数,“爱护部下”“精忠报国”“淡泊名利”,凡是顶褒扬的光环,似乎都恰到好处地箍住那硕大无朋的秃头。看似直爽温厚,实则左右逢源、滴水不漏。精明如鹤见,能查到的所谓“黑料”——“自诩不党不群,实与长州暗中勾结”,无非是奥田在喂饱藩阀元老后,再投给区区中尉情报官的一撮边角余料,来自庞大野心的冰山一角。 也正因如此,若问整个参谋本部谁最爱惜羽毛,奥田秀山自谦第二,那便无人敢居第一。阿依努宝藏既能被当作加官进爵的敲门金砖,也可随时变成丢也不是、捧也不是的烫手山芋。由奥田千挑万选的寻宝勇士,不但叛变投敌,投的还是妄图分裂国家的前朝遗老。这把柄一旦被桂太郎、西园寺公望④一干人抓住,莫说是下届首相的宝座,便是奥田自己的乌纱帽,也难免有不保之嫌。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言语。尾形头顶的一撮头发弯垂到鼻尖,在灯下油光光地晃,挠得他直想喷嚏。奥田抽完第一支雪茄,从部下递来的木盒里取了新的,用圆口钢剪裁掉顶端,使火柴充分燎焦茄脚边缘的包装纸,才将茄头塞入口中,“噗噗”喷出火光。 “去瞧过你外公外婆吗?”他忽然问。 尾形的手指颤了一下。 “没有。”他低声答道,有几分庆幸自己的声音没跟着打颤。 “你该去看看他俩。”奥田继续说,口气像烟圈的轮廓一般柔和,“上野的部下跟我说,你外婆在院子里晾衣服、择菜的时候,总爱跟你外公念叨一两句,像什么‘要是百之助在,准能帮我一把’‘你这套衣裳,百之助应该也能穿了’‘今年鮟鱇鱼特别肥,煮给百之助,他一定吃个精光’……” 砭骨的寒意从尾形指尖、脚趾蔓了上来。他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干得发烫。 “他们怎么样了?” “别担心,二老身子骨都硬朗着呢。尤其是你外婆,”奥田悠悠道,站起身,缓步走到尾形身边,凑到他耳边低声细语,“哎呀,她可真是一位坚强的妇人,无论当初多么不情愿,还是不掉一滴泪地送别了外孙……她可就你这一个外孙啊。尾形百之助。唯一的女儿过世后,留下的唯一的外孙。” 说到“唯一的外孙”,他拍了拍尾形的肩膀。烟屑沾上了尾形的脸,烫出米粒大小的红痕。 而尾形久久没有言语。便是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 “您还想知道什么?”他听见自己问道。 “你好像误会了,尾形君。”奥田捋着苍白的胡须,轻轻摇头,“不是‘我想知道什么’,而是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我说得再明白一点吧。” 奥田转到尾形的正面,俯下身,伸出三根手指。 “根据菊田特务曹长汇报,当年寻宝的主谋‘无脸男’——一个真名叫‘威尔克’,来自桦太的阿依努土人,在八甲田山跟道内的阿依努土人因分赃不均发生内讧,被循迹而至的鹤见穷追猛赶,只来得及装一袋金币跑路,最终在支笏湖翻了船。” 提到“八甲田山”的时候,他屈下一根手指。 “两个月前,函馆发生武装暴动,其规模不亚于一场小型战役。”尾形只听奥田嘶哑的嗓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如黑压压的鹫鹰盘旋不下,“先是五棱郭,海军的疯子动用了最新型的军舰,把城墙轰得一塌糊涂,死在那儿的第七师团军人超过五十人,另有三十余名非法入境的俄国暴民、一名刺青的网走逃犯;而后一列火车向南,从车上的尸首与痕迹看,更是好一场血战,就连鹤见笃四郎也未能幸免,随着脱轨的火车头一起扎进了函馆湾……” 他顿了一顿,低头盯着尾形,“我说的对不对,尾形君?” 尾形颤了颤眼皮,左眼余光瞄住奥田屈下的第二根手指。 “再有是札幌啤酒厂暴乱,尾形君你说巧不巧——就发生在函馆小战役的前一天。”奥田低低笑着,落下了第三根手指,“酒厂的大半设备遭受严重损坏,大火烧毁了半个街区。我们的人在现场发现多达三具的刺青逃犯尸首、十七具第七师团军人的尸首,其中包括鹤见最信赖的亲信之一,上等兵宇佐美时重,以及——特务曹长,菊田杢太郎。” 听到最后被刻意加重的名字,尾形怔了怔。 “菊田死了?”他问。 “一共中了两枪。一枪在这儿,巴拉贝鲁姆手枪弹⑤。”奥田点了点尾形的胸口,那是左肺叶的位置,“还有致命的一枪——” 他又点了点尾形的额角,“在这儿。三十年式步枪子弹。” 尾形的眼睛微微张大。 “您这是在怀疑我吗?”他缓缓问道,同时用力绷回眼角,好叫右边的假眼不至掉出眼眶,“怀疑我跟谁合谋,杀了菊田特务曹长?” “现场中弹而亡的第七师团军人,只有宇佐美和菊田特务曹长体内发现了三十年式步枪子弹。”奥田冷静地说道,“你和宇佐美素来不睦。幸存的小队成员曾供词,鹤见在众人面前亲口证实,宇佐美被技术精湛的狙击手所杀。札幌啤酒厂塔楼林立,教堂高处有破损的花窗和被幕布遮挡的梁柱,都是狙击手潜伏的好所在。 “整个第七师团,既能用得上最新式的德意志配枪,又能在那个时间点‘刚刚好’出现在札幌教堂——除了鹤见,我想不出第二个。宇佐美是一枪身前、一枪背后。菊田特务曹长则不同,两枪都是从正面被打中的,以他的身手,很难想象他在深陷敌营后连枪都来不及拔,就殒命当场。” “除非是信赖的熟人,或者——战友。” 他将两只青筋贲张的老手按在尾形肩上,掌心渗下干燥的热: “你说对不对,尾形君?” 审讯室静的可怕,唯有书记官的纸笔发出沙沙响动。半晌,尾形抿了抿唇,终是笑了一下。他确实考虑过奥田疑心他反水鹤见的可能,甚至从审讯一开始就备好了对策,却没想过会在这个环节出岔子。更确切说,是没想到奥田打从他讲述那个倾向性明显的小故事开始,就一个字都没信过。 难怪当时奥田会大声鼓起掌来,活像不耐烦一出拙劣的猴戏,喝了个倒彩。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是我——发了失心疯,跟鹤见联手杀死了菊田特务曹长,公然与中央、与大将阁下为敌,”他扬起脸,尽力用一种没那么讽刺的语调反问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有什么好处?嗯,有什么好处呢……”奥田点着光秃秃的太阳穴,而后如梦方醒一般,长长地“哦”了一声,“你提醒我了,还有件事没向你确认……” 他回到办公桌前,将报告书哗啦啦翻到其中一页,抽出一张纸片背在身后,再煞有介事地走到尾形面前。 “前任第七师团长,花泽幸次郎中将的死因——当真是切腹自尽吗?” 奥田轻声问,像一个慈和的、哄孙子的爷爷一样躬下身,对着尾形完好的左眼,举起那张写满蝇头小字、落款“金将”的香烟纸: “还是说,是你尾形百之助杀了他?” TBC 注: ①-长州派:明治时期主要政治派系之一,其成员多为原长州藩出身的维新志士,与另一主要派系“萨摩派”于日本军政界分庭抗礼,在原作亦有提及。 ②-桂马:日本将棋的棋子名称,是棋盘上唯一能越过己方和敌方的棋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③-金将:日本将棋的棋子名称,在棋盘上可以向正前、正后、左前、右前或左、右行进一格,不能向斜后方撤退。 ④-桂太郎、西园寺公望:二人是明治、大正两朝重臣和政治盟友,曾交替轮任日本首相,这一阶段被称为“桂园时期”。 ⑤-巴拉贝鲁姆手枪弹:德国工程师乔治·卢格与武器弹药公司合作,于1902年研发的手枪弹,在当时属于先进军备。 警惕笑眯眯说话当放P的老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