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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蚀心(完)[番外]

作者:柴瑟ChAser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后来,有人告诉她,她足足昏迷了半个月。


    脚步声、水声、叮咣碰撞的碗盘和男女声。每一声、每一响都像烧红的粗针,密匝匝捅进她的脑壳、腋下、胸腔、下ti。撬开紧锁的牙关,灌一碗银闪闪的药汁下肚。从口腔流进喉管,经食道沉入胃袋,好似数十条滑溜溜的水蛭冲着脏腑打洞,再齐刷刷钻回咽喉,令她呕出一口又一口金属味的黏液。她忽而蜷伏在汗湿的褥上,忽而滚落到干凉的地板。偶尔抬起眼皮,眼珠被陆离的光刺得发胀:不是白的就是黑的,不是黑的就是红的。白的是药,黑的是炭,红的是疮。指甲盖大的疮,充血充得梆硬;不知何时又软了,动一动就被碰得稀烂。


    她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或许在明天,或许在下一秒。分明还没搭上过驶离旭川的铁皮火车,分明还没尝到过濑户内海的肥美红鲷,分明还没踏足过青山白水的八十八个所。她甚至没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沐着不冷不热的阳光,面向花圃的柔软芬芳,在抚琴咏歌中细数华发。等待浮灰震落、谁人敲响陈旧的门扉,了却一段称不上圆满、却也算得上静好的人生。


    而她就要死了。


    再睁开眼,她只看到雾蒙蒙的白。隐约动着几道黑影,很快又消失不见。胳膊被吸饱了冷汗的袖管坠着,黏黏的抬不起来。她舔一舔嘴唇,剃刀片似的死皮挑磨着舌尖。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榻榻米气味,掺了些碘酒、药水和汗渍的腥。这里显然不是她住惯了的出租屋,也并非置屋哪个隔间。多半是为了隔离和方便照料,把她扔在哪家长屋或旅店的单间。


    “み……”


    她下意识想要些水。明明是自己喉咙挤出来的声音,却丝毫吸不进耳朵。奋力挣起臂膀,手背打翻了某样物什——也许是一碗药、一杯茶。凉凉的液体蔓延到脖颈,在褥上虚浮一层,好半天没有下渗。一切像被裹在白茧似的不真实。除却喉管内壁的息肉跟豁口,不过吸一口气便颤巍巍地晃,仿佛长满了形状各异的小嘴,嘴对嘴吹着动物内脏似的血味。


    不对。


    她倏地睁大了眼。手指沿衣襟一路爬到咽喉,顺脖颈溯至耳廓,最终停在眉骨上方。视野黑了下去,却也仅仅是黑了。没有肌肤的颜色,没有掌心的纹路。什么都没有。仅仅是黑色。死寂、空无一物的黑色。


    “だ……れ……が、咳……咳咳……”


    “有人在吗”,这是她想问的。没说完“在”,她就如呕吐般咳嗽起来,全身的骨头都要震得错位。有人在吗?真是个奇怪的问题。若没谁贴身照料着,她铁定熬不到今时今日。可是人在哪呢?本该近在咫尺的一个、两个,女人或男人,她哪个都找不见。白茫茫的雾、看不到尽头的雾、伸手不见五指的雾……即便入了冬,在这封闭、透不进一丝风的室内,上哪放进来这么大、这么浓的雾?


    不、不会。


    不会的。


    她哆嗦着下颌,喉管里的小嘴像要替她尖叫一般地开合。指甲抓挠着眼眶,又戛然止住:脸颊结着两三颗不知是血痂还是污垢的硬疙瘩,几乎和皮肤长在了一起。


    是疤痕吧——


    嘣。她听到某根琴弦似的东西断开了。彻彻底底。


    你再也不会漂亮了。她听到一个小人在脑子里嗡嗡地吼:你已经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爬起。跌跤。再爬起。指甲断在木头里。她抠着墙沿凸起的木板条,指尖热得发麻。转角处有楼梯——她觉察到了,却仍踩了个空,骨碌碌滚落台阶。手肘磕在架子上。不知是香炉还是粉盒的玩意砸到她的脑壳。粉灰糊了她半边脸,白雾晕染了猩红。两三条影子在眼前蠢蠢欲动,辨不清远近。呛进鼻腔的除了血味和粉灰,就是那股熟稔的白檀熏香——是妈妈,那些人影里有她一个!膝盖和脚踝都扭伤了。她揉了把眼皮,小臂垫住一地的碎瓷片,朝有光的方向撑起身。


    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支着名为“腿”的两根木棍走高跷。她不能慌,也不可以慌。直到她被那群自称“家人”的恶狼咬住以前,她不会停下逃跑的脚步,不可能停下。干燥的冷气灌进肺管,转眼烧得火辣。为什么逃,逃到哪去……她一概不知。只知道若是停下了,就会被这几条仿佛自深渊爬将出来的可怖黑影攫住,吃得骨头渣都不剩。自然,以她现在这副鬼样,即便当真被抓住嚼了,怕也没多少好味以供飨乐。但她不能不逃。为挣脱这囚笼,她已押了大半辈子的注。哪怕在最后关头满盘皆输,她也须捏紧最后一枚铜板,豁出命去赌那一线生机。


    她一头摔跌在硬邦的砖石地,口腔滚进一股铁锈和煤烟的气味。她记得这味道。她曾无数次、无数次经过那座车站。当浓白的蒸汽淹没夜空渗漏的点滴星光,她曾深深嗅吸过这头钢铁巨兽散发的体味。那是流向某个地方的气味。肮脏、潮溽,却格外令人心驰。


    原来就在这样近的地方。她颤栗着抱紧了肩膀,湿润的呼吸流过两颊,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这头巨兽的。才这么一点距离,就几乎耗光了她所有体力。没有人去抓她的臂膀,也没有人去扯她的头发。这大概只是个幸运的偶然,抑或是妈妈的恶趣味——假意松开狗绳,待到狗子将将跑出院门,再一脚踩住绳尾,她极爱对她豢养的西施犬们玩这种把戏。也许那些被艺伎们唤作“哥哥”的打手就跟在不远处,也许他们就站在她身后,就像那只随时可以踏住她衣角的红漆芳町木屐。


    然而,这应当也是她距火车最近的一次。不再有重重人海的阻隔,也不再有直将她挤下站台去的《君之代》。只消攀上它的躯干、攥紧它的缰绳,她就能去往任何地方,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无需顾忌任何人的意愿、任何人的企图,无论是置屋妈妈的,还是那个愚蠢碍事、好像永远要在她临下坠时踩上一脚的父亲。


    怀上真纪那会儿,打发了他二十块钱。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笑了笑,搞不懂自己怎么想起了这件蠢事。早向他要回来就好了,至少手头能有点买车票的钱……


    买车票,去哪?


    突然间——她被自己问住了。


    “对……啊……”


    她怔怔念叨。息肉、血痂,还是突兀上涌的黏液,剧烈地撕扯着她的声带,像一束开着花的、钝锉的刀。


    “我想去的……地方,是什么……来着……”


    膝下的砖头瑟瑟震颤。冻成冰片的长发舔过脸颊,留下新的血痕。仿佛受了什么神明的喻示,她猛然抬头。茫茫血雾,唯见一匹硕大无朋的漆黑战马呼啸飞驰。鬃毛猎猎、漫长无垠,似一面望不到边际的旗帜。那是她无从企及的神骏。哪怕白日飘荡的一场空梦,都将被暴烈的疾风卷袭到铁蹄之下,践踏得粉身碎骨。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任由戴手套的男人钳住她的臂膀、揪住她的头发,拖拽破布似的将她拽离地面。


    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想见什么人?


    并不是当真记不得,也不是不想去、不想做、不想见。她只是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这算什么好呢?


    她拍了拍教士的掌心,触到些冷冷的潮意,就垫上自己袖口蹭了两下,感到嘴角止不住地向上牵动。并非是出于喜悦,而是来自一股难言说的快意。就像把积留腹中的污秽,一气呕干净了。


    我交了身子过去,您的同胞还了钱和“水手病”回来;他好端端坐船走了,我却被毒得聋了瞎了,还失去了腹中的女儿。她歪了歪脑袋,笑:我自知不是什么干净货色,而您是广积善德的大好人。我所遭受的这档子事,用您信奉的教义来裁决,算是什么神罚么?


    即便那个叫“皮埃尔”的洋人亲自来了,她同样会这般问,言辞会更加犀利、更加地不留情面,却也同样是这般波澜不兴。事已至此,她并不会向加害的一方索求公道或惭疚。这类人就算有所表示,大抵只是拿拿样子,作不得真。


    兴许这次来的是神使呢。她笑笑,是神使又如何?倘若世上当真有神,不论是她还是未出世的真纪,又怎会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唯一能救她、爱她的神已经死了。死在那个过分寒冷的初春,死在那间过分温暖的小屋。


    她想要的是一次面对面的剖白。从这具被病魔折磨到麻木、木偶一般的躯壳中,剖出一颗受过惊惧与苦痛、千疮百孔的心,血淋淋地捧到那个摧残过它、来自遥远东方的白鬼子的面前。这是一颗永远都无法被治愈的心,她比谁都清楚,但它还是要继续跳动、继续向头脑和四肢输送血液的。一味龟缩畏避,只会令创口越发溃烂腐臭。如若身心都沦落到那样一个境地,她宁可一头撞死了,也远胜于行尸走肉地苟活。


    打从清醒过来,已经快一年了。


    见教士仍没有回应,她接着写道:有记忆的这些日子,我的身体都还算稳当,就连杨梅疮也没再长过了。


    您见多识广,又是从美国来的。请告诉我——要是我继续像现在这样活着,这种病,还会复发吗?


    这是最后一问,却也是她最怕知道答案的一问。


    若问世间有谁最希望她是个好人的,不是她身边那个人,就是她自己。现下诊治她的大夫,从手法和疗效上看,无疑是个极好的医生。但这怪病的根源,终究不是从她所熟知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一个能够听她倾诉、甚至具备些许医学知识的美国人,兴许是一次难得机会——帮助她摸清楚残余人生中寥寥可数的手牌的机会。


    还有些后怕的小事。


    她一贯没有对那档子事的顾虑。此番追溯往昔,倒勾起了几度与他亲近的回忆。倘若当时继续做下去了,抑或在将来发生如此这般的厮磨……男的被传染上这类脏病,发作时会比女人家来得轻一些吗?她不知道。


    而她只知道,无论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摸得到还是摸不着,她都不想令他的身体长出红疮,也不愿叫他不得不吞下那些与毒药无异的银白药汁。


    不会复发。她翕动着两瓣嘴唇,却又似纹丝不动,快告诉我说,不会复发……


    这算是某种祷告吗?她没来由地走了神,直觉天上要掉个雷下来,把自己砸成一团焦炭。


    少顷,她感到教士的指尖在她的掌心动了。


    像您这样的病患,在美国也是少见的。他停了一停,继续写道,不过据我了解,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复发的,想必是已经痊愈了。


    痊愈。痊愈。她反复默念这两字。陡然间,心底升起一股空落落的苍凉,像有风灌入开裂的孔隙,没着没落地撞着、舞着,将窄小的心室充得胀了。


    就当他说的是真话吧——不,一定是真的。她抽了抽鼻子,想。天空晴朗如旧,午后盛大的阳光烤着她的发根。没有炸雷凭空落在她的头顶,她自己更加没有变成焦炭。想必这就是背离了神明的为数不多的好处。她平平安安,甚至可以说得上活蹦乱跳。站在清白的太阳底下,就好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太太。看不见朝霞的颜色也好,听不见孩童的笑声也罢。已经失去的东西,就由它们去吧。她至少摸得到小猫的皮毛,尝得到鲷鱼肉的鲜美,闻得到鲜花的芬芳。


    那是她侥幸偷来的快乐。她想一直一直将它噙在嘴里,像含着一颗热乎乎的糖煮白果。这能有什么错?又有谁可以怪罪她呢?


    我确实有在好起来。


    她伸手抚上自己的颈项。血管隔着一层变光滑的薄皮,“怦咚”“怦咚”撞击着她的指尖。如同新生的雏鸟。


    我会活下去。


    我会好好活下去。


    余下的问题完成得很快。临别时,教士轻拍她的掌心,写下“请多保重”几个字。她感到额前多了下略重的呼气,猜他是做了个郑重而友善的微笑,便也报以笑容。这大约是她此生与白人的最后一次交集,算是挽回了她对这些外来者的一点印象。


    不好……会有这种想法,岂不是和当年的母亲一样了?她反应过来,不禁再度莞尔。黑眼人、蓝眼人,无论哪种都分善人或败类。如此浅白的道理,只因自己一头热地钻了牛角尖,就迁怒给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确实些过头。


    就是蓝眼睛,很久很久以前,她也见过一双极漂亮的。不属于西洋来的贵客,倒似出自深山或荒原。像极了夜幕降临前的天空,无限沉静,却将整个世界的光都吸了进去。


    第一个同她搭话的阿依努人,就生着这样一双奇异的眼睛。


    手背贴上一层温热,沾了点黏糊糊的潮。指腹是充血的麻木。直到这时她才发觉,他已攥了自己的手好久。下意识要抽回来,身体却不自觉地前倾。像是被他使力拽的,又似乎是自己主动接近的。指甲盖碰到了他的鼻梁。单就额头跟鼻子形成的角度,他的鼻骨比一般的日本男人要高些。是个挺拔的鼻子,她不合时宜地想。那一晚,要是先去摸他的鼻子就好了。


    她面向他理应在的方位,垂下头颅。无忧无惧,无喜无怒。打从生病以来,她头回有这般平和的心境,仿佛变作了小小天花板下的一棵树。


    也许她原本就是一棵树。只是偶然化成人形,被大块头的野猫牵绊住一支手臂模样的枝杈。干枯、松脆,却仍裹着一层将褪未褪的绿。是咬断还是放下,都随野猫的喜欢;仅仅是承接这木头穹顶渗漏下来的一点点雨露阳光,就足够她平心静气地生长下去了。


    末梢触到些微干燥的凉意。他将嘴唇贴上她的指背,吐出与体温不符的潮热气息。如同在亲吻着什么,又似在诉说着什么。


    他在说什么?她茫然地想着,忽然有些难过自己听不见。


    上百个不见月光的夜,长长短短的热风拂过她耳边的碎发。他总是在说些什么,不是对着她,就是对着他自己。虫鸣和烛火都湮灭了的夜晚,一整个小镇、一整座四国岛都浸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除了她和他自己,他竟找不到第三人去听那些徒劳的话。


    她曾一直以为,他会说给她听,只是因为她听不见。


    若想让我知道你的心,若想要我读懂你的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告诉我,你是谁?


    手掌从他的掌握中抽脱出来。往上走,是她心心念念至今、但始终未能细细摸索的一张脸;往下探,是她已依贴到习以为常、却万万不可在此刻软下身段的一副肩。向上,抑或向下,乍看悬乎她的一念。可她微小的念想,于这段如履薄冰的关系,于这个执拗到刚硬的男人,还能起到什么了不得的作用?


    刚硬吗?


    她禁不住地想:他若真的刚强,又怎会怕成这副样子?


    时而被他攥到酸胀的手指,便是熟睡也绝不放松她的臂膀。小心眼到多弹一阵他送的“琴”都要斤斤计较。面对面递上的一束野花,偏要藏进抽屉深处,用塞满木屑的盒子捂得严严实实。就像他的姓名。分明是朝夕相对了许久,却讳莫如深得好似一道咒语,经他的手写给她了,便要毁天灭地一般。


    可是——怕什么?一个身强体健、精明能干的男人,应付这样一个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那么,你是在怕我吗?


    她轻轻抽了口气。手掌伸到他的颈后,摩挲着浸透了汗的衣领,像要理顺大猫的毛皮似的。


    怕我知道你的名字?怕我怨你、恨你,恨不得杀了你——甚至杀死我自己?


    阳光朝眼底狠刺了一刀,明镜般鲜明雪亮。


    她忽感眼前变得十分亮堂,仿佛对面映照出了另一个小孩。和那个穿白底蓝花衣裳的女孩一样,踉跄瘦小,仰面扯着母亲衣角。


    哎呀……


    她翕动嘴唇,发出了长久的、无声的喟叹:


    原来是一样的。


    一样地畏惧,畏惧被抛弃;一样地害怕,害怕在意的人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


    到头来,那个在太鼓祭鼎沸的人群中,紧抓谁不放的——竟也是他。


    她俯下身去,微一用力,将他拥入怀中。晚春午后,滚腾着焦苦蒸汽的厨房是那样和暖,一如那个和暖如春的白昼。她深深抱拥着他,双唇磨蹭他的头颅,也不顾粗硬的发茬刺挠着嘴皮。一如当年深深抱拥着自己的母亲。


    真是可怜啊,她在心里喃喃道,用下颏抵住他的头顶,指尖揉皴着他的耳垂,感到臂弯下那些虚张声势一般的、虬结僵硬的肌肉渐渐柔软了。他的脑袋是那样重,和漫长的呼吸一同,沉甸甸压着她的胸口、她的心脏。而她丝毫不觉得疲累,身体像充盈着羽毛,仿佛随时会从背后“嘭”地冒出一对翅膀,轻柔地围在他身上,也将她包了个严实。


    别怕、别怕。


    她轻吻他的耳朵。脸颊贴着脸颊,头颈贴着头颈,说悄悄话一般。


    我哪都不会去。


    *


    他又出门了,没跟她说去做什么。她料想他终于放过了她,一时竟感到难以置信。趴在栅栏窗边巴望两天,没在院内寻见多余的影,总算是一颗心落回到了肚子。


    一个拥抱而已,也太好哄了些。她习惯似的笑笑,心头却像攥了一把似的发疼:如此一来,就与那人更像了。


    她在第三天上午动的手。家具在前一天就摸清楚了,至多落了些浮灰和干枯的花瓣,没什么做标记的石灰粉之流。虽说当真翻弄起来,倒也不缺这几道灰,但女人的手掌向来比男人的要纤细。既是做戏,就得做个十足十,连细枝末梢都不可留下一根指头的破绽。


    计划很简单:砸掉窗板,将屋子翻个底朝天;不收拾,弄作遭贼挨抢的惨状。左右都会留下痕迹,索性让痕迹多些、再多些,多到像厚积的雪,将她的真实意图掩得严严实实。若恰逢他回来,无论找到了或是找到一半,她随时可以一松腰带领口,往脖子、手臂和大腿狠掐几把,再汪出两三滴眼泪——不论何等样的男人,都最吃这一套。给的神态却不应是委屈可怜的,得带七分麻木、三分怨怼才对味。除却她自个儿,他是最知道她性子的那个。因而越是演的,越要同她本人相契,否则便不如不演。


    要是有镜子就好了。她从柜底抽出一件熨平的衬衣,揉成一团,微微苦笑:有镜子便好了吗?


    她只摸到一面镜子,支在妆奁外头。无论是翻来覆去抚摸,还是扒着缝用发卡撬松,都没能找到夹层或其他藏物件的机括。不光是镜子,地柜、座钟、瓷摆件,甚至连墙皮和木拉门的缝隙都被她拿钩针抠过、挑过。放手套和干花的木盒子只有一寸深。挂在门口的编绳御币、抽屉里超过半指节厚度的勾花、叠得方正的毛呢洋装、团簇厚密的织金腰带、被褥内侧的棉布补丁,凡事能缝进去东西的所在,都被她捏了个遍,有的还用剪刀划开了。至于最易“灯下黑”的“琵琶”,也被她小心拧松了横在琴头的轸子,用钩针在弦槽里细细搅动,刚挖掉一星漆皮,又觉十分可惜,赶忙将这四根钻归原位。


    因了工作上的便利,她晓得那种仔细人的“怪癖”。依他的脾性,若不在屋里动一两处手脚、藏一两件重要物什,那才奇了怪了。这次不比从前。她占了先机,也早已熟习了屋里的每一处角落,便是太阳晒过的草席、受潮木头和汉方药罐的气味,都闻得七七八八。可当真落到实处,仍似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竟没得一处抓手。


    窗栅栏透进的光越发明亮,脚趾尖残留的暖意渐渐褪去。日照的范围在回缩,这是正午将至的前兆。她只觉地底寒气滋长,苔藓般爬满袖管。耳膜嗡嗡作响,像有一百只蚊子在叫。若不是怕嗓子痛,她定要大叫大嚷一番,再将周遭家具砸个稀烂。可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抱紧皱巴巴的针线筐,蜷缩在卧房一隅。他就要回来了,而她什么都没能找到。而这大概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找出他真面目的机会。


    还有一招。小小的声音附在她耳边,隔着蚊鸣似的杂音:对吧?你知道的,还有个压箱底的法子。


    她掏出一枚纤细的铜片,那把据说是用来开仓库门的钥匙。她一直将它掖藏在编织用的线团里。那是她周身各处,唯一不会被他翻弄的所在。


    在水原家那会儿,她一直有和孩子们在泥地上玩“你画我猜”的游戏。起因是想找个恰当的借口找人画他的脸。奈何小孩的画技和想象力都过于奔放,摸到手的不是圆圆长长的“小判金”,就是“猫妖”“刺头蜘蛛”一类的妖魔鬼怪;甚至有孩子干脆就画了一只眼,说是“看到他把眼睛摘下来过”,想来正主平时有往那只空眼窝里拆卸假眼。


    至于画院子,照旧用的是“让阿姨猜猜谁画的最像”的借口。收上的答卷有些是方方套圈圈的几何抽象画,其中几幅颇有点北斋草图的风骨;抑或是大花簇拥着惊恐人脸似的房屋和足有房子一半大的猫咪头,后者应当是小卷。而到了要他们一一解读的环节,五个里有三个,都指向同一个她毫无记忆的存在:一间紧挨着主屋阴面,正对后门的小屋。


    她感到后颈汗毛竖了起来,指尖打颤,连指甲缝进了泥都不知道。没错,没错。应当就是那一处,被水原夫人称为“仓库”的所在。她想起那个发生在冬日的拥抱。就在后院,就在她试探着朝主屋走去的时候。他从背后扣住了她,紧紧扣住了。仿佛再多走一步,她便会直直坠入万丈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打开了,会怎样呢?她攥紧钥匙,将针线筐揉成一张饼。


    变成这样以来,还能有什么更糟更烂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凭这副一阵风都能吹透的身板,一次稍重的伤寒就能要了她半条命。而他不可能扔下她,也不会放任她衰弱而死,甚至下狠手折磨她都不敢——抑或是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手段。也许她不能再见水原太太和那些亲切的小孩,也许她不能再抱抱温暖的小卷,但这些并不是没法子容忍的,她还有那把“琴”和针线。除非他将这两样东西也夺了去。


    他不会这么做的……她颤了颤嘴唇,又用手捂住了,就像能压抑住某些不存在的声音。


    或许那间小屋一无所有,或许他早就换了门锁——倘若真的要紧,他定会在钥匙刚丢那阵就换了。他既打定心思要在这么个地方隐姓埋名,来自过去的印痕,被抹除得一干二净,也理所当然……是了,一定是这样。打从一开始,她就没什么好揪心,也没什么好牵挂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和尾形百之助的相遇,在她二十来年的人生当中,如灯花爆裂的一霎。唯有余烬般的残光烙在眼内,不时灼出隐痛,就像群山间飘荡的回音。


    值吗?为了区区一年光阴,毁掉她仅剩的一点余烬般的安宁。


    有光刺入她的眼皮,一闪一闪,在眼底烧出铁水状的斑点。凉冰冰的物什撞上她的脚背。大约是玻璃制的什么摆件。好似被光引诱的蠓虫,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扑了个空。掌根砸进一小洼凉水,顺手腕流到肘尖。她不记得卧房有放置水盆花瓶。是沉重的妆奁在她反复折腾下终于倾倒,掉出来了头油、香氛么?


    香氛、香氛……


    她的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头颅半边冷、半边热。房间多出一股子浓香,虚虚浮在半空,就像应了她的灵感。铃兰、丁香、胡椒、玫瑰、茶叶……五六种花叶勾闷在一处,在鼻腔耸起高高一支花箭,直冲颅顶,“砰”地炸开。这味道是如此浓重,教她犯晕,却又令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熟悉这味道,比任何人都熟悉。每日卯时,隔着“哥哥”们的手指,套上与包装纸无异的、层层叠叠的织染——不知在妈妈的衣箱里压了多少年、经过多少双手,膨着樟脑和熏香的怪味;同个牌子的铅粉,厚厚地从额头搽到锁骨,恨不能将眉骨鼻梁磨成一块平板。而往手腕内侧点上一点、晕开,再朝耳后轻轻一撩。不同于幽微平和的香膏,或是由鲜花汁子调出来的香水,这是她暗自设计的、从一众印模子的同僚当中脱颖而出的巧思。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大半出自北海道本土的香花,冒用法国正品的名头,不贵不贱,省下几顿饭钱就能到手的玩意。西洋剧的芭蕾舞演员用得,置屋的艺伎也用得。她记得有谁说她身上的味“像个念过书的小妞”,便是嘲她不似有钱人家的小姐、只买得起仿货,还在穿和服时喷洋香水,不伦不类——分明笑她的那几个,用的也是仿美制的口红棒。


    “可我就是喜欢,”她记得自己反驳道,面向擦得晶亮的妆镜,头也不回,“这种话嚼上一百遍也好、一千遍也罢,我的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变的。”


    回过神时,她已拧开好大一罐冷霜。橙花味,他时常往她脸上涂的,也是她从前惯用的亲民牌子。梳日本发用到的头油。茉莉味,置屋的配给品,兑点蓖麻油能用上好久的耐用货。扑脸的鹅蛋粉、珍珠粉。中国舶来品,北海道少见,只有别人赏她的份。胭脂、口红棒。有的闻得出是法国货,有的则摸着像意大利、美国的印花。她还颤巍巍将一支扁玻璃瓶的液体淋了小半在手上,又嗅又舔,直至蹭到鼻子,才恍觉是错倒了美颜水。这些她习以为常的妆品,从来都是由他蘸取、再上她的脸。太熟了,都太熟悉了。她从未在意过的小东西。此刻却像少女杂志上闪闪发光的星星,被细银线斗折蛇行地连缀在一块,组串成什么涵义丰韵的星座。


    终于,她抓住了那枚小瓶。跟她以前买的“麻将块”迥然不同。上粗下细的鱼型,也滑溜得像鱼,捏得力道稍大,险些令它两度挤脱出掌心。她将湿透了的手贴在鼻尖,手指冰凉,受了冻似的发抖。


    你从哪儿找到的呀?她合十双手,似是祷念,又像在对着谁的耳朵轻轻呵气:


    很贵,对不对……一定很贵。


    而后,她吻了吻瓶身,将瓶口对准手腕内侧,一气倾洒剩余的香露。再点上一点,晕开,朝耳后轻轻一撩,就像她在无数个绽开玫瑰色辉光的清晨所做的那样。空瓶顺指尖滑脱。钥匙的锯口割着她的食指肚,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锐利的光,锐利到仿佛要刺穿她的眼帘。


    没有灯光,没有观众。膝下老旧的地板即是她的舞台。她是在神龛前一饮假死药的朱丽叶,也是于爱人棺前抖开大氅、抽出宝剑的罗密欧。


    板凳砸开纸封的窗棂。她被松软的花圃网了个正着,揪着墙根的爬山虎抻起身,浑不觉掌心、小腿肚都嵌进了木刺。咬着的钥匙流出满嘴腥味,像流脓的伤,更像血。她贴着灰泥糊的墙,壁虎似的挪动四肢,脑袋始终随着太阳的方向转,唯恐踏错方位、拐到全然相反的前门。这半天的活动强度,已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总和。她最是明白,驱策她动起来的,全凭一口提到脑门的热气。若这气散了,她这副支离的骨头架子,也会跟开了花的风竹一般,轰然颓谢。


    小指戳到锁头的那一刻,她只觉眼眶一热,下巴险些兜不住劲,几乎是吐在腰带上的。她先自上而下扒了通门框,又倒退摸了两把身后的篱笆门,确信了是自家后院无疑,才踉跄着扑到门上,用袖子揩干钥匙表面的口水。一咬牙,捅进了锁孔。统共试了两次。第一次跟锁孔朝向反了,第二次对了。顺时针一圈半,顶到个硬的,接着一撬、一送……


    门开了。


    头一浪糊上来的是带着点热的霉味,紧接是潮溽的回甜,与外面的凉风相撞,微微令人反胃。她感到胃袋在翻卷、痉挛,却并不怎么难受。这扇门像一张湿热的老虎的嘴,只待她跨过门槛,便将她从头到脚一口吞下。眼前是纯然的黑,同入了夜、闭上眼没什么分别。也许随时会飞出来瓶塞大的虫子、跑出来小花瓶长的老鼠,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怕。


    这是另一个她未涉足的世界,却也是她一直以来行走的世界。现在的她,就算看不见光、听不到声,也是一个能跑能跳、能自己砸窗撬门的活人。


    没有丝毫犹豫。她笔直向前走去,仿佛冥冥中有人给她点了盏鬼火做的灯,曳出鲜明、诡丽的路标。


    那日发生的一切,直至今时,仍是历历在目——还是说,用在“身”会更准确些呢?


    她在仓库寻到了火枪、军服,分别挂在小屋的南北两侧。枪约莫十岁小孩的身长,经不住她的扯拽,直直砸进了她怀里。油纸包着,打结处有个不易松、但好解开的活扣。衣服则养护得颇为草率,没有罩子,抖一抖便灰絮乱飞,铜扣背面也长了锈斑。她抱着那两套沉甸甸的收获止不住地抖,下颌、手臂、腰腹、两膝,无一不在使力,唯恐它们会从身上剥离、滑脱,被这房间的精灵收了去。它必然是有灵性的,若是没有,怎会让她如此顺遂地寻到想寻到的东西?


    直到她摸到那件上衣的袖口。


    一定是哪里错了……


    她一时怔忡,脚下虚浮,跟踩棉花没两样。仿佛那看不见的天和地、那烧着她眼睑的通红的太阳,也跟着她颠倒再颠倒,转起圈来。十根指头攥紧袖管,捏了又捏、拧了又拧,好像这么做了,就能将上面缝死的一根布条搓成三根。


    只缝一道杠的袖口,这是二等兵的标志。


    要说是原处的布条开线脱落,也不无可能,但足足四根布条齐刷刷没了,连一根线头、一丁点破损都不剩,显得像开玩笑一样滑稽。是他横遭贬斥,才换上这身行头?似乎说得通,但依尾形百之助的性子,会将这段与耻辱无异的经历留作纪念?是这间房里,留着什么她没摸到?可除了军服、枪支,及一盏她失手打破的、干涸的洋油灯,还能有别的吗?


    或者说,她在期待着,还能找出别的什么吗?关于他的事,她不知道的实在太多太多。无论是他为何要追随那么个上司过拧巴日子,还是他在这失散的五六年间去做了什么,抑或是他到底记不记得有自己这么个人……她一向骗不了自己。他要是还活着、还记得有她这么个人,怎么连一次都没叫她“偶遇”到呢?毕竟,他是那样聪明、有办法的一个人!心里头装的、脑袋里面想的,比她平常要琢磨的多得多。


    可她最怕的,却不是他把那个来看她的约定忘了。


    我当真识得这个人吗?


    双脚好似化作蜡水。她伏在地上一通乱摸,既像在找寻什么,又似要将满地尘土都捉进怀里。被枪砸中的胸口,再一次作起痛来。究竟是真有这么个人,出现在她纸一样薄的命里;还是她出于无可排遣的寂寞,将哪个时时见到的、五官端正的士兵,当作了聊以慰藉的对象?这并不是多奇怪的事。因了那场怪病,她至少坏过两次脑子,没了对时间、地点和具体的人的概念,简直再寻常不过;至于那桩微小的心愿,她究竟跟几个男人聊过,也都是她记不清的。说到底,那个与天方夜谭无异、之于任何一个外人都无关紧要的愿望,当真有被谁郑重地回应过吗?


    就像她未曾注意的哪个低阶的兵——跟在什么长官,也许是二十五中队中佐的屁股后面,连单叫她陪餐的资格都不够;而到她沦落至几十钱一晚、他也丢了一只眼睛的当口,又掏出半数积蓄赎了她的身,供菩萨似的供她。只因他长久、狂热地恋慕着她,仍当她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等他够得到她的时候,等她变得比他还要凄惨的当口,他又凭什么要客气呢?


    他已经相当客气了。她的指尖从毛边的布条上突地弹开,像被这不合时宜的轻蔑狠狠烫了:他甚至没睡过我呢。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你把他……把我的尾形先生,藏到哪里去了?


    她到底没喊出口。他的手指快她的嘴一步,顶着巾帕,撞得她险些呕出早饭。下手是那样重,比她记忆中的任一客人、“哥哥”,甚至是她那个爹还要强硬和游刃有余。而她反手揍他、踹他,拿指甲剌他的肉,用牙扯他的胳膊,企图用这仅剩的一点气力,将他撕个粉碎,就像砸碎那间小屋里的一切。而究竟源于恨还是怒,她全然辨不清楚,只一味拒绝他,拒绝他虎口处的硬茧、他的体温、刮胡膏和烟草的气味、留胡茬的下颌、虬结肌肉的臂膀和大腿。头一次,她如此强硬地拒绝一个男子的强迫。毫无理由,却如此理所应当。


    骗子。又一次,她从漩涡深处打捞起这个冰冷的字眼,肺子像灌了沉甸甸的冰水。


    他绑了她,出了屋,有阵子没回来。发觉没了人,她忙捡地板上的碎片磨烂绑手脚的布条,踉跄两步,摸到了卧房的门,脚底踩裂了什么东西。门拉不开。她攥拳头砸着门板,直到手臂发抖,几乎将全副身架都压到了门上。


    外面没有一丝动静。手掌抽疼起来,火烧一般。她才意识到双手都被划破了,木渣子嵌在肉里。两腮涌起一股子酸胀。她从嘴里抽出被唾液浸透的手巾,抖了两抖,忽地恍然了,粘着涎水的嘴角无意识抽动几分:他竟是怕她咬舌自尽。多么胆大的臆测,比她本人还要胆大十倍。


    她恨不得他立时出现在她跟前,又宁可他离她远远的、远到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她想不出自己还能问他些什么,也想不出还能对他做些什么。无论是他,还是那个残留在她记忆中的叫尾形百之助的男人,她不认得、也不了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有那么一刻,她恼恨起一小时前的自己,几近食肉寝皮的地步。她怎么就不懂得装傻?什么钥匙、什么香氛,都是假的、不存在的。是毒药,也是专用来蛊惑她这只昏头工蜂的蜜。只要不理会就好了。简单地,不去理会就好。


    可她无法、也不能不去理会。就算重来一百次、一千次,她也一定会做相同的选择。这是必须由她亲手打开的门。现在门开了,她欣然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他依然没有回来。


    也许那场骚乱惊动了某个邻居,比如水原家的夫人。她揪紧了手肘旁垂落的衣袖,脚趾叠着脚趾,蜷缩到一处。也许这是个契机,让这一带被他当成傻瓜的好心人发现他不堪面目的契机。也许他被城里来的警察带走了,枪和制服又招来了军官——没准他还是个逃兵。这下似乎说得通了。带她跑来千里之外的四国,与其是为了实现她的心愿,不如说是逃他不愿服的兵役。


    逃兵会被枪决吗……


    她的肩膀耸将起来,又渐渐回落。袖管扯出了细长的褶。


    我真是太差劲了。掌心的血黏住了袖子里衬,她将脑袋埋得更深了:怎么可以盼着他去死呢……


    *


    最终她选择去唤他回来,用的是多半不成调的乐声。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大清,只能零星忆起他写了几句狠话,大抵是她先前揣测的、要夺了她的“琴”之类的,于是她又被激起一股火,死咬着他不放,直至全身脱力。意识一路下坠,坠到了底。她做了好些梦。有小时候母亲拉她的手在结了冰的河面溜冰的,夕阳陷落,冰面像一尾游弋的红鲸;有在置屋学琴的,揉弦的指肚染红了冷敷帕子,白生生的细丝从翻红皮肉的深处一股接一股冒出,再缠成厚厚的茧,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千岁亭的牌匾渐渐变黑,吱吱呀呀裂开;火车鸣着长笛远去了,吐出一长串鲜红的烟。


    还有就是那个女孩。白瓷般的小脸镶了两颗青碧眼珠,头发看似漆黑,经火光一映,又隐隐发黄。她冲她摆摆手,嘴唇微微带笑。一开一合,没半点声息,却如此一目了然:


    妈妈……


    她刚伸出手,女孩就被延烧的火舌缠上身。眨眼不见了踪影。


    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白。膝盖窝有软茸茸的东西在顶。起身摸了一把,正是小卷。她依稀记得那扇封闭的门开启了,它是第一个扑过来蹭她的。现下睡在这里,怕不是一直在等她醒来。


    不等她伸手去捞,小猫便主动跳到她的膝上,两只前爪搭上她的锁骨,脑壳使劲顶蹭她的脸颊,还伸长舌头去舔她的头发、耳垂,尖尖的耳梢擦过她的眼角。许久未与它这般亲昵,她惊喜交加,待要再揉搓两下,它却径直踏上她的肩,跳走了。尾巴掠过她的脖颈,留下温热的印记,又倏然冷却。


    她只觉胸口一窒,四下拍打散乱的被褥,试图用这响动召回小卷。扒开拉门时,一阵熏风扑进了屋。她被这初春热风冲撞,喉头反上一股腥甜,又不想把他惊来,便强忍着倒回到门里,掩面咳了几下,就蜷伏在地。手臂格格打颤,竟已撑不起上身的重量。


    你也得走了,是不是?


    裹纱布的掌心热热地出血。她蹭到窗前,伸手握住栅栏木条,试图触碰外面的风,却只摸到一层干燥的灰。


    有段时间,她没去想任何事。有饭菜便吃,有汤药便喝。再有就是成日成日坐在窗边,任由流进来的热风、水汽蒸透衣裳,沥出凉冰冰的汗。或许她在等着他对她做些什么,但什么都没等来。他没有针对她上次不可饶恕的越轨做出任何,哪怕仅仅是象征意味的惩罚,倒像在讨她欢心一般,成日成日围着她打转,比有记忆以来的每一天都殷勤。写的话少了,抱住她、在耳边吹“挠挠气”的时候变多了。


    一切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不同的是她的脑袋,比那时清爽许多倍,好像整个变透明了,每根神经、每条血管都历历可数,水晶似的清亮。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团,那把绑缚她身心、吊勾她胃口的“琴”,还有那间散发着霉味的暗室,都像前世的一段记忆、一场梦。睁开眼、阖上眼,融化在白与黑的间隙。


    小院里的花开了。她嗅到泥土腐蚀落花的甜腻,与体内的怪味纠缠在一起。略带臭气的酸味,还有烂肉特有的甜味。他应当还没有发觉,洗漱、洗澡、搽香膏,都与平素无异。早晚有败露的一日,就像剥开一颗灿黄松软的橘子,却只掏得出萎缩如棉絮的瓤芯。


    她不免有那么一点难过,虽说顶多一粒雪块的大小,滚上一滚,就被号啕的北风吞没了。或许她该去恨什么人,比如害她得怪病的洋鬼子、把她丢出寓所的置屋妈妈、所有粗暴地跟她睡的客人、浑身老头味的森川中将……以及她父亲,俩人渣里的任一个。可就算是恨,也是需要气力的。倘若余下的命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她又何苦拖着奄奄的一口气,巴巴地在潮漉漉的阴雨天咒骂哪个长命百岁的混账东西呢?是啊……他们注定活得长长久久,而她和她的母亲、她未出世的孩子,命却短得像三支断了线的纸鸢。


    那么,他呢?


    她颤颤眼皮,从膝盖上抬起头。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想他。于理,她应盼望他活;于情,她宁愿咒他去死——顶好陪她一起。她也是最近才想通了:他既让自己活了,也须担得起自己的死。用刀扎的也好,用牙咬的也罢。若是他不甘愿,抑或是她搞砸了,她做鬼也要拉他下地狱。她听那些当兵的吹嘘过,杀人虽难,但只要迈过心里的坎,不过眼皮子一眨、手起刀落的事。她一向是心里有坎的,然时至今日,那道平素高高垒起的坎,似乎也变得一触即溃。黄泉路上凄凄惶惶。亲爱的人都早早撇下她去了。唯一能陪她走的伴儿,竟只剩下这一个。


    可是,你当真下得去手吗?


    有个声音对她窃窃说着,穿透她失灵的鼓膜,钻进她的骨头。她只用刀宰过鱼,咬过的最生腥的吃食是马肝切作的刺身。鱼没有擦过她的身体,马没有将小猫丢进她的怀里。他带她去山野散心、“听”新居浜的太鼓祭,把她“随手”送的玩意都收得好好的,还送了她一把——尽管她从未承认过是琵琶,却能让她听个响、弹个遍的好东西。他甚至买了间坐落在四国的小小院落,院子里尽是芬芳的花,仅仅为了满足她的小小心愿。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好的、令她快活的。倚在他怀里、嗅到刮胡膏气味的时刻,烟花的火光映入眼底的时刻,在炉灶前被他握住手掌的时刻,拥着他的头颈、让他空眼窝的一侧脸颊抵住自己胸口的时刻,还有无数个、无数个想到他也许是“尾形先生”的时刻……就算只是心悸带来的错觉,她也几乎要爱上他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勉强称得上错处的,不过是证明不了,他就是她的“尾形先生”。


    是了——竟是这个!她悚然一惊。胸腔窜上一股刺刺麻麻的冷气,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温热的洗澡水都要结出冰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个人的念想,逐渐同记忆里的尾形百之助重叠在了一起。曲目的试探、接触镇上的老人小孩,那场要她小半条命的冷战,还有经香水的引路翻出窗子、摸到那扇禁入的门。她跌跌撞撞的每一步,与其说是为了揭开他的真面目,不如说是期待。期待他会是那个在雪夜拥抱她的人、到第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吃晚饭的人、找了她三整天的人、送她一束烂花的人、枕在她膝头听曲的人、躲到隔间睡懒觉的人……


    跟她约好了,要来四国看她的人。


    心脏一阵痉挛,旋即怦动个不停,恨不能要把全身的血都泵进去,再热烘烘地炸开,将一桶子的水染得通红。原来这才是她的真心:不是找出他的真身,而是想要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尾形百之助本人!管他是拼凑的幻象还是别的,她就是想见他。看不见也好、听不到也罢。她想摸摸他的脸,握住他的手,抱住他,亲吻他的嘴唇……即便这是她此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不止在小屋弹拨那件玩具,她想登上灯光炫目的舞台,奏响一把正经的琴。琵琶、三味线、日本筝,每一样她都要试。她想骑画报上的单车去山野间,穿着挺括的马裤,或者套上像女学生一样的细绒红袴。抬手向天,指间漏过一折又一折的鲜花阳光。轮船的汽笛长又长,她按紧了缝着蕾丝玫瑰的太阳帽,眼瞧着海面起起伏伏,雪白的泡沫绵延到大洋彼岸的渡**厦⑥,拍在黄灿灿的钟楼底下。


    她举起**的手按上自己嘴角。指肚泡得发皱,活像一个衰老的她触碰另一个年青的她。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大哭一场,抑或是一头没进这桶热水,再也不起。


    我真是没用。她吸吸鼻子,任由他将自己搀出浴桶,揩干身上的水珠。


    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隔着薄被,她伸手探入衣襟内里。虽然瘦得能摸见肋骨,但该长出血肉的地方,都被供养出了几许份量。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女人。她还有一样武器。打从她被卖到置屋那天起,她就合情合法地拥有了使用它的能力。


    倘若能与你亲近,亲近到无法更加接近。


    是否就能知道,你到底是谁?


    你是谁?


    她扭过身,凑近他的脸庞。嘴唇刚好沾上他的右眼。干瘪而松软。睫毛却格外长,挠搔她下唇的一小块皮肤。


    真可怜。她几乎是下意识在心里念叨,拇指肚捺上他的眼皮,那股干燥的气急促地喷吐在她的颈窝,又热又痒。一整只眼睛都没了,一定疼得要命……


    额头、眉骨、鼻梁、颧骨、下颌。或轻或重,她捧住他的头颈,试图用两片单薄的唇摸索出他的形廓,如同触摸那把硬塞给她的“琴”。叮咚、叮咚。越是拨弄,就越叫她无从释手。她犹记得在温泉池贸贸然接近他的遭遇。他若要推开她,这是最后的时机。当她的唇将将落吻他的嘴角,如梦方醒一般,他唐突地拽掉了她提前扯松的睡袍,张口啃咬她的嘴唇,双臂攀缠她的腰背,几近无措地令她倒向自己。


    她吮到了汗液的咸酸,枕过了皮肉的软热。再后来,她嚼出了雨水的芬芳。潮漉而甘美,却麻酥酥地直往天灵盖钻。成百倍、成千倍地爆开,像咬开一串熟透的葡萄。


    她相信他得到了与她相似,乃至数倍于她的报偿。当她肆无忌惮地用嘴唇和手指触抚他的脸庞,他与其说毫不计较,不如说是毫无觉察。是因为害怕么,怕她从此对他不加理会,像个奶水饱胀、却能硬下心肠不喂养一口的冷漠母亲?抑或是出于渴望,像一个男人渴望一个女人?


    无论哪个,都幼稚得惹人发笑。惹人爱怜。


    她俯身托起他的头颈,嘴唇在他缝过针的下巴寻觅往复。不知是汗还是下身淌的东西,黏黏的糊了一嘴。他偏过脑袋,鼻尖擦着她的鼻翼,门齿与她的下牙磕了对碰。她被这冥寂中的一响惊着,身子打了个突。他捧起她汗湿的头颈,额头抵着额头,胸口抵着胸口。她以为他要更深入地吻她,或是改换攻侵的姿态,再一次占有她的小腹,像蹬地伏低的大猫,急欲在下一秒咬穿她的喉咙、啃光她的肉。但他只是搂着她、贴着她,拿鼻尖轻轻地蹭她的鼻尖,用脸颊轻轻挨她的脸颊。好像刚刚被雷劈一样发抖的,是他自己。


    他是爱我的。


    她忽觉眼眶一热,马上要淌下泪一般。扭头亲了亲他磨砂似的掌心,倾身吻了下去。


    *


    究竟过去多长时间,是睡着还是醒了。她分不清楚。她的手背叠着他的手心,脸颊枕着他的他的胸膛。他的肋骨如一扇结实的筏,载她在泛起泡沫的海面上起伏。四周浮着雪白的光,疏疏织成薄纱,一层盖一层,网罗着他们两个,像结了霜的茧。隔绝了雨、太阳和雪。


    这大约是一场梦,只在清醒时会有的梦。她不介意将这梦一直做下去。便是在梦里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这样好的梦。


    但还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呢?


    胸腔漫起一股酸液,涨涨地冒泡,顺着气管往上爬,烧得她喉咙痛。那是种老早就淤积在她体内的热毒,当不当、正不正,偏生在这时候翻搅起来。她别过脑袋,上牙狠狠咬住下唇,硬要将它憋回胸口,却仍抵不过鼻腔深处拧下的那劲儿。眼角抽上一抽,渗下泪来。


    不是水、汗、血之类的误会。这是货真价实,从她眼里掉出来的泪豆子。像裂口的玻璃鱼缸,先是滴滴答答漏珠,而后是一扑、一扑地外滚。流掉一层清的,再是一泼浊的,最后才是压心底的那些腥的、臭的。最最见不得人、连她自己都拼命想忘了的情意。不光是对他的,红着脸闭上眼的母亲,血肉模糊、被一锹铲进铁炉子的女儿,确诊后再没探望过她的友人、扔她像扔货的置屋妈妈、害她染病的洋鬼子、往烧酒里掺白水的千岁亭老板、头一个假笑着应承要去四国找她的客人……凡是叫她难受的,沤烂成什么地步的都有,开锅似的沸闹。


    他们——这一个个的,都叫什么来着?她也记不清了。


    可是她记得的。有个不擅长跟艺伎说谎的男人,笨拙得像孩子一样的男人,曾在某个月如霜雪的夜,在她问出那句被复述过三次、五次、十数次的邀约时。沉吟良久,答了声“好”。


    你就是他。


    她撑起身,颤颤伸出手去。泪水滴上手背,又滑落下去,她要光明正大触碰他的脸,说出她即将说出口的话。为什么不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没什么好犹豫,没什么好害怕。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他的指尖贴着她的头发。她闻到了咸味。欢爱过后的腥味,铜锈一般。还有雨水的气味——温润、潮暖,泛着微微的甜,像极了花香。


    她张开嘴,轻声说:


    你(あなた)。你是尾形先生。你是他。你是尾形百之助。在心头转了千百遍的话。这时候不说,要到什么时候说呢?


    “あ……”


    她忽然滞住了。手指落在褥上,距他的耳朵不过一寸。


    不为别的。只因发声的那一刻,息肉、血痂,还是突兀上涌的黏液,剧烈地撕扯着她的声带。像一束开着花的、钝锉的刀,从内到外,抵着她的喉咙挖搅。


    这是腐烂的声音。即便寂静至斯,她也能经由那一小块腐肉的律动,无比真切地听见它恶毒的咒诅。


    从芯子里就烂掉的毒,曾侵蚀了眼球、耳朵,连带她的嗓音、容颜和梦想都被烧得一塌糊涂。这同样是老早就注定了的事。


    **辣的空气豁开咽喉,又被尽数呕出,如一双大手攥紧她的肺,将血也挤了出去。她倒在褥子上,竭尽全力想远离他,可身子动不得半分,只在原处蜷成一团痉挛的蚕。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流那么多眼泪。剧烈得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滤成了咸水,从每个毛孔、每寸肌肤透渗出来。


    不会有更好的了。


    怎么会有更好的。


    都到这地步了。她又怎么能——凭什么能奢望,一直陪在身边的这个人,就是刚刚好的、自己想见的那个人呢?


    我真笨……


    她无声笑笑。有很重很重的东西被泪水带着,从胸口轻飘飘地流走。把心脏都抽得空了。


    这是早该知道的事呀。


    她缓缓阖上眼,将白色的光推出眼帘,陷入无梦的、幽暗的沉眠。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像无知无觉的婴孩,回到母亲温暖的宫房。


    完


    注:


    ⑥-渡**厦:1898年竣工,历经地震火灾不倒,其钟楼为旧金山港的地标性建筑。大厦不临海,文中描写仅仅是若竹根据文字和插画的想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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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蚀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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