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已过秋末,天气转冷。
那一日,那个曾目睹我不雅逃蹿高嗓门的杨二嫂扒墙头,撩门缝的进到苏家宅院里,见着母亲和外婆正在院子里扯被单、晒被子,不待唠叨,她紧走几步,趋近外婆身边,探手拉过外婆,诡异的凑到外婆耳根近处低声耳语些什么,只见外婆先是一愣,随即回头瞅向母亲,又不尽朝我们望了望,稍有迟疑顿脚,那个杨二嫂已是怂动着外婆,一前一后进了屋里。
“杨二嫂来了。”正在西屋搭炕的外公,头也不抬的杵了一句,似是早有听闻她的步履,就可知晓此人。
“他叔,忙呢?一会儿忙完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那个女人立住了脚跟,及时瞥了一眼怵在门口的我,又故作清爽的进到了东屋里,且一屁股颠坐在炕沿上,利索脱掉了那双绣花纹面鞋,紧挪慢蹭的钻到了炕里头,还不时抬眼向着窗外,望了又望,不近慢吞吞的说:“我说的这事呀!……你们可要好好掂量再掂量。”
“啥事呀,神神叨叨的。”想是她这种身份的女人,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苏老汉还是撂下了手中的活计,站在门口问着。
“他叔,你快进来,咱们慢慢说。”那个女人热情四溢的向着外公打着招呼,眉笑之间总是让人感觉到那么一种不可迴避的生厌。
“快说吧!别卖官司了,到底是啥事嘛?”见着她一副扭捏作态,小脚女人也是不耐其烦的瞟了她一眼,随即递给顺势坐在炕沿的苏老汉一条手巾,擦抹起沾有泥巴,落灰的手和脸。
“这事咋说呢!你家格日娜多大啦!”那个女人眉角一蹙,衍生多少怨艾,故而又煞有介事说着,眸角转动之际,还真有那么一番神来意往,让人捕疑不定。
“属马的,你就快说吧!我还忙着呢!”苏老汉沉不住气的闷声说道。
“他叔,你看……你急啥,我这不是正……属马的,今年二十六了吧?”那个杨二嫂故作玄虚的掐指比划着。“合婚!真是巧了,成了!”不待有所意会,那个叫杨二嫂的女人像是参透天机似的,颠着屁股,在炕角里叫嚷道,那肥腻的屁股,还真那么圆实可见。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下地去了。”隐有不安,苏老汉转身真就下了地,也是那个女人眼明手快,向前探着身子,一把就扯住了他,并忙不迭的说:“他叔,你坐嘛!是这么回事,你看,你看格日娜也老大不小了吧!何况还带了个孩子……”话音未歇,苏老汉的脸色瞬时变得很是难看,青一道白一道的,似要有所发作,那个杨二嫂见状急忙打住了话头,随即转了话锋。
“照直说了吧!文支书家想和你们再次交好!”
“谁?文支书!他也配称支书,仗着他们在这里是大户,就敢称支书,也就只有你们这么称呼他,说到底还不是赶鸭子上架,是个代理的。”一言不合拍,苏老汉酱赤着脸,愤愤不由说着。
“他爹,说啥呢,什么代理不代理的,听杨二嫂把话说完嘛!”愣眼见着自家主事的起了怒,小脚女人忙不迭的搭言道,这杨二嫂是何等人物,走街串巷的,此话要是经她添油加醋往外一泼,那还了得,这文家巷不又要另眼相待苏家。
“就是嘛,他叔,你这脾气可得改一改,人家毕竟是……欸,不提他,我就是看那玉林一家子挺可怜的,托儿拽女,没个女人咋行啊?”
“那跟我们苏家又有啥事!还不是他们文家自己作的。”苏老汉气势未消的回敬着她,俨然话至尽头,已猫到了那点似生不熟的意味。
“杨二嫂,你是说……”小脚女人捉疑不定探寻着,心中也是一颤。
“怎么说好呢!这可是文家老爷子叫我过来说合的,要不然,我也不会搅合这事不是!”
“什么,是他,怎么会!”小脚女人悚心问着。
“怎么不会,他能看着他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吗!他自是也不能眼瞅着孙子、孙女受人白眼欺负不是!归根结底,文家这张老脸还是要让人看的嘛!”
“这话倒也在理,看那两孩子确是挺可怜人的,婶娘不待见,能好到哪去。听说就连那个女人给孩子寄来的生活费,也让他们给扣下、花了,真是没良心。”言语缓和之际,小脚女人也是凑近一步细味说着。
“我也说嘛,如果这事成了,这好歹也是一家人!”杨二嫂敞襟拉嗓说着,似是忘却了一旁铁青着的那张脸。
“这怎么可能,一个不成,还扯三拽俩的,这往后日子咋过呀!不行,绝对不行。”一时旁落的苏老汉急呛着起身,气不过的顶撞道。
“咋过,咋不行哩,支门过日子呗!他叔你不就是凭这手好活计,吃香喝辣的,过得一点也不比他们差呢!再说玉林也是耍手艺的人,还愁养活不了一家人,且人又忠厚本分肯干,我看,将来,这日子,肯定错不了。”那个女人极尽能势的打趣圆滑说着,想她这般人也是能逞口舌之快,自是让苏老汉由心听来舒坦一阵子。
“这!这倒也是,可是……”小脚女人也是细心纳对着,弃了话语,苏老汉索性执着那手把旱烟,装起烟袋锅子来,屋里一时寂静下来,独有哪个角落里,还可有那么一点声响,舔舌刮躁的不耐听闻,那个女人似是耐不住性子,向着他们姑母俩面前凑了又凑,那眉眼之间紧迫着,要传达一种信号、信息。
“我说,这事你们可要寻思好了,这可是好事一桩,文支书也说了,只要格日娜肯过门,转年一开春,就给他们盖五间敞亮的大瓦房,省得那么多口在一个锅里搅和,受那窝囊气!”
“咋,他真的这么说?”噌的一束火苗开腾着,将那满满又压实多久的烟袋锅子点燃,苏老汉叭嗒猛地吸了一口,重又坐回到炕沿上。
“这还能有假,没谱的事,我也不能瞎说,瞎撺和不是,他婶子,你看呢!”杨二嫂劲味十足说着,不意看向小脚女人。
“我……!”小脚女人瞥了一眼苏老汉,默不作声了。
“问她干啥!他能知道一个甚么。”满心有气却不得撒的苏老汉潜心拨着烟袋锅灰,横声说道,久郁于心的那点疙瘩事,此番言来往去,更是无法舒解,像块石头,时不时都要冲撞心头一下,不曾觉有多伤,确是那得涩得要命。
“哼!我不知道,就你知道,巴结人家,早些年就把女儿许给人家,到后来咋样,还不是灰头土脸弄得自己一身骚,里外不是人吗?”小脚女人头也不抬的立声回击着苏老汉,同样是郁结于心,不得不发。
“那都是啥时候的事啦!酒话你也当真!”面红耳赤的苏老汉挤言弄语道。
“可毕竟人家当真了呀!弄得这几年咱们苏家哪得好日子过,还不就是因为你的酒话,疯话吗!说来就有气。”小脚女人不由满腹牢骚扯怨起来,有如被揭了短,本就愤懑难掩当面的苏老汉不由横眉立目看向自己的婆娘,若不是……真想……,无奈作罢,转而愤命抽着他那近趋息焰的烟袋锅子。
“看!你们这是怎么啦!我这一来,倒是让你们生气吵架啦!得,就当我老婆子这话没说,总成,我走了。”说着,那个女人还真就下得地来,不适时的拍打着身上,想是这陈年老炕沾了灰尘,掉了兴致。苏老汉心生厌恶的避向一边,倒是那个小脚女人趋前一步,“不是那样,杨二嫂,我们这也是唠叨来着。”虽不致满脸赔笑,却也让那个杨二嫂心里有了一丝觉动,眉眼相及转向了小脚女人识趣的面额。
“噢!——我也是风言风语的听外人讲,大概就是多年前玉林那档子婚事吧!”
“可不是咋的,秀!有她祖母在,大老远的回不来,我们又能怎么着,那些年他们文家还不是为了那,处处拿找我们撒气不是!”
“欸,那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计较那些干啥!眼前这机缘不又来了吗,我看,挺好的,要不,你们再合计合计,过阵子,我再来!”
“也好!也好!”
那个女人不忘翘脚向着屋外张望着,转而抬脚一阵风的出了门,身形晃动之际,一边盯着那晾衣晒被的地角看,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正在一旁贪玩的我。
“杨二嫂,你慢走,常来呦。”小脚女人提拉着鞋,奔了出来。
“这姑娘,真秀气,怪不得……”仿若一声叹息,随着那急去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门外巷角里。
见着那身影游离而去,母亲似是也意识到些什么,低着头,舒展着那床早已整洁的棉被,懒洋洋的风撩拨着她,又挑逗似的饶到了她身后,卷回来,那掀起的梢发撒娇般的抚弄着她的脸庞,几经垂涎又轻触着经久待润的细致唇角,几经滑落到她雪白的脖颈里,丛缕可见的又散落到肩背上,更从容可见纤细的身影在微风中阵阵颤抖,犹如皮影里风姿绰约的少妇人,模块化的让人意想翩翩。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穿上蒙古长袍,就如同草原上的红柳一般浓郁、深厚,一旦随乡入俗穿上古朴的内地汉服,也是那般得体,犹如葱郁的马兰花,端庄、肃重,且不失秀气、灵动。
“格日勒,过来,帮外公活泥巴!”外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招呼着我,止住了脚步,我慌忙站起身,奔了过去,转瞬间就看见外婆惦着小脚,侧身而过,靠向了母亲,不近执起手来,抖动着,舒展着那被角,母亲向着外婆那边望了几眼,外婆有似规避着不近袭来的目光,转身悄然离开了。
那床小土炕终于搭好了,冬天里我们可以睡上火炕了,这洽乎是草原来的母亲和我不曾想见的事情,厚重软实的被褥棉花,早早准备好了,仿如这个冬天马上就来了似的,我恍然间也长大了不少,那条小路,即便蒙上眼,我也能清楚的摸到头尾,习惯于一个人走路上学,朦朦胧胧的有一种情感,或可说是潜意识在我心头潜滋暗长起来……。
一晃几日过去了,那天,小脚女人还是抬腿踏进了这里,一间而今看来很是温馨惬意的小屋,猛然抬头,一眼就看见了那高高束起的发髻,……愣时悚住了,继而转身又出去了,过了半晌,小脚女人忐忑不安的折返回这里,母亲依然端坐在那里,对着镜子,呆呆地发神经,似是在凝视品味着自己,小脚女人不动声色的扯过一把椅子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瞬间举起了手,倏忽又落了下来,想要亲妮的招呼她,还是想温存抚慰一番,似乎小脚女儿也一时拿捏不定,可这一切,终究还是被母亲看在眼里。
“娘!有事吗?”她显得那般从容,淡定,轻吐了一句,小脚女人一时蠕动着的双唇像是瞬间黏住,分离不开的,死劲咬着干涩的唇角,几近润滑着,硬挤着说了句。
“没事。”顿了又顿,还是那般艰难晦涩,有近又顾不了那么多的纠结着,拉着身子向前靠了靠。
“秀!为娘也就不瞒你,跟你说了吧!”小脚女人干涸的舔了舔嘴巴,润和着说:“那天,杨二嫂就是为你的事来的。”呼之欲出的那点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身体略微晃了晃,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就是村支书家的大儿子,那年你回来,送你到家门口的那个小伙子,你还记得不?”她没有应语,不住抚弄着自己高耸入云的发髻。
“他娶过亲来着,可没几年,那个媳妇就独自去城里享福去了,撇下了一儿一女,就是那日你见的那个……说起来也怪让人闹心的,他们都觉得,你们俩凑合在一起挺不错的,当时我和你大也没咋同意,你看咋样!不妨说来听听!”小脚女人邹紧眉头,狠心的说着,那副艰难困顿,还是映在她心里的,她遂而垂下了头,抚弄着手指,那指头、指骨、指肤,有近到了这里,更加细腻了不少,柔滑、光亮,处处透着一种游刃有余的熟意,她也不近乎在努力搜索着那存在头脑间的片刻记忆。
是的,那一年春末夏初,她第一次回到这里来,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由于不熟悉道路,又没初见什么人,她只能徘徊在终点站的砂石道边,静静等候着接她的外公、外婆,可是许久,仍不见他们的身影,她着了急的来回踱着步,不几时,那边过来一个骑单车的,她不知所措的净目望去,却又不得已背过身去,她不可能认得这里的任何人,除了外公、外婆,近乎也不会有什么人能帮得到她。那辆单车驶近跟前,嘎的一声,在她身后出人意料的停下了,那个人没有下车,脚支在夯实的地面上,身子向前探了探,有近想要看清楚,眼前抱着孩子的那个女人,可她却像有意不让他瞅见,继而挪身又转向了另一边,那个人索性放弃了,似是也觉得以这种方式观瞧人确是不雅,甚或有些轻蔑,故而站稳了身形,对着她的背影响声说道:“你是过路走亲戚的吧?”她听罢,勉强自己侧过身来,瞄了那个人一眼,依旧没有出声响应,更为焦惶的向着那个方向望了又望。
“没事,我是前面那个村的,兴许我能帮到你。”那人似是见她如此谨慎,倒是用了心思的解释着,似是也以此说明自己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生心生分的坏人。
“前面是河东村吗?”她终于启口说话了,抹过身来,端视着他,像是他刚才的那番话,还真起了作用,证明了他自己。
“是来着,你找谁?那里有亲戚是吗?”看来他很热心,还很心急。
“我找……我找苏木伦家。”她还是有些生气,怯生生道出了自己想念不及的家处。
“噢!真是赶巧了,我们是一个村的,前面就是了,要不,我顺道捎你过去吧!”他倒不显生分,直了直身,脚支着地,将单车滑向她跟前,一时见他莽撞过来,她竟慌张起来,闪躲着,让到了一边,惊悚有余看向他,他不惟善意的望向单车后面架空了的座位,意有所指,可她却傻愣愣的丝毫没有理会这些,那个人不由得明白多少的迅疾从车上下来,顾视着她说道。“好啦!前面不远就是,咱们一道走过去吧!”很显然,她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没出过什么远门的外乡人,他也看得真切,形容打扮还是与这里人略有不同的,当然既是要帮她,他也不会计较太多的,况且她还是一个孩子搭在身上的女人,就这样,他和她,不见熟络不自然的一道并随着,不多时,转过那道弯,远远的就可看见几个人横在一条巷道口……一个人挥舞着鲜红梢缨的鞭子,奋力追逐抽打着什么,不时嘈杂的巷角里有个声音斥喝着:“妈的,畜生,越急用,你就越不听话,亏我平日里,对你这么好……”伴着那红缨头在空中飘来飘去,那粗实的鞭子毫不客气的倾泻在那头已是恼怒不屑的小毛驴身上,它倔犟的显得毫不示弱,挺胸昂头的踢踏开来,弄得周边尘土飞扬,狼藉一片。
“这人可真是的,跟驴较上劲啦!……真是一个属性。”不时有人私下妄相议论着,随之也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漫过的声浪,自是也让一道过来的她们听得那般真切,越来越近,越来越看得清,他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是那般小心的,有规矩的保持一段距离的跟着,他反倒是有些尴尬,近乎无奈的向前急走了几步,停住了,转向她若有所指,向着那嘈杂不堪的人群说道:“那就是苏木伦,苏木伦家。”随后使劲的按了几下车铃,清脆的车铃爆起,惊醒了一时沉迷于笑骂中的那些人,瞬间,多簇目光向着她们这边急意抛了过来,他扬手一挥,招了招手。“苏大叔,你家来客人啦!”跟在身后,见着他的举动,让她有些感动,心里暖暖的,听着他不自溢出的话语,更让她有些愧疚得慌,脸不觉有些潮红。
扬动的鞭子,有趋呆滞在头顶那片空中,顿了又顿,抖落下来……,她抱紧孩子,快步向前奔了过去,呼吸也变得急促不可消顿,她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清瘦的高挑身影,却瞬间消失在转角处,她的心里陡然升启一股暖流一时又冰凉的意触着,慢散去了,她赶忙扯下那遮头盖脸的纱巾,在空中晃了又晃,绽放头脸的又急切喊着:“大!大!我是格日娜,我是秀!”听着他的声音,见着他晃动的身影,她已辨得出,那就是她的父亲,她日思夜想的亲人,从他们走后的那一刻,他们的音容笑貌就已刻在她的心里,成了记忆永久般的珍藏着,直到这一天,她声嘶力竭的呐喊着,也让他感味到了那般不曾意想的真切,似是那飞舞乱溅的鞭头,实实着着的鞭打在自己身上,他已无知觉的讷讷着嘴巴,不知所以的杵在那儿……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奔到了他的面前。“大!……大!”那束声音依旧在耳边萦绕,是的,十多年了,没见着她,自己的女儿了,或许往复只是停留在照片里,那个含着微笑的小姑娘,向他走来,招着手的一记寐影,眼前的这个,同样是……嘴里不住喊着“大,大”的姑娘,会是自己的女儿吗!即便是早知道女儿今天要回来的,也准备是要接去的,可一时就怎么迟迟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浑然不觉的活生生伫立在他的面前,湿润着的眼眸里。直到她抱着孩子,再次露出了笑脸,扑向了他,几乎是掉落到了自己的怀里,他才感触到那面久违了的女儿,柔弱可人的气息,这个倔犟的老头,醒了般的试着溢留的泪水,一手抚动着她的肩,形影相随的跨进了早已敞开来的家门。
想来既久,那个高挑清瘦的身影,模糊着记忆,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她已不记得他什么样,甚或她压根就没看清楚他的面庞,只是记忆中的一缕遐思,就是前些日子山洪暴发,救护不及子女的那个父亲,那个男人也与母亲即时口中的那个他不怎么贴切、吻合,她想象不出这是怎么的一道缘由始末,自从久有耳闻的那个媒婆杨二嫂不意登门来过之后,她就感觉要发生点什么似的,加之以近日来父母焦灼不堪的身影往来相随,更让她系有突然,不免有些颓唐不安,哪时,她也不是没有认真的想过,只是反来复去的,还是……终究跨不出那一步,是的,孩子现在稳定了,父母亲也没有嫌隙她们,与弟弟、妹妹们相处得也算融洽,本想就这样,平静无扰的生活下去,过一辈子,也是可以的,可是眼前这个孩子,她也觉得他跟草原上的孩子不一样,跟这里的也不同,哪一点异样不同,她也觉味不到,只能说他是个半透不明的孩子,干脆不去想他……。
那次,她挣扎着狠心将他交给他的姑姑,也是期望他能够安心的留在那里,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前程,这也是她的梦想,更是他离去父亲的长久心愿,孤独惯了的自己,已经习惯了享受孤独,自从他父亲离去以后,她既有的奢望,全部彻底破灭了,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若不是有了他的存在,也是为了祖母,她真想一念成真随其而去,去到不知什么的地方,没有太多的顾虑和牵挂。
她又何尝不想有个家,能够容纳她们母子的家,哺育着孩子,放牧着牛羊,守着自己心怡的男人,不曾哪时,她也想到了达慕尔,那个对她一往情深的死性男人,就不由心际绞痛,要不是因为达慕尔一时……或许她早就应该和他在一起,而不是自责、愧疚于孩子的父亲,为了孩子,她能和他在一起吗?孩子不能留在那里,那里不是他长大逗留的地方,没有他,她可以和达慕尔平静地生活在草原上……
如若没有他,她更可以像先辈日复一日的终老草原。
此时的他,是她唯一割舍不掉的牵挂,是忘却不了思念的由心牵挂。
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清纯、静谧,就成了一种奢望,纷繁芜杂的人情世故,如同老树枯藤般的缠绕着她,牵绊着她,她只能挣扎着逃出一个世界,去到另一个世界里,或许才是她明了的选择。
她更难以想象,人一旦摒弃了牵挂和思念,她还能拥有什么,要想留住这份思念,守护住这份牵挂,担当起女人固有的这份责任,就必须得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为了这些,她必须得诚实跨出这一步,才能够坦然的有太多勇气的生存下去。
娘是过来人,什么事也都明白
哎!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那么回事,苦也罢,乐也罢,男人和女人凑和在一起,生儿育女,苦乐相伴,终其一生。
所谓什么情,什么爱的,那纯粹是瞎扯淡,与我们这些普通人相距太远太远,不着边,不着沿的……。
又过了多少时候,那年正月里,赶上撒马。当时小镇里,大概很早很早就流传有一种习俗,新年伊始,初一逢家拜年,初二邀朋聚会,初三、四各家各户就忙活起来,相继把自家能跑能颠的畜生彻头彻尾的拾掇一番,准备赶赴初五的撒马盛会,畜生通常都被整理得干净利落,马鬓、马尾、驴头、骡背、牛角、羊身,总之,凡是家养的牲畜,无一例外的都要换面一新,都要打理得油彩光亮,再配上各式各色的笼套、妆饰,尤其笼套上那鲜红的缨束,束在自家牲畜的脑门上,煞是精神,好看,整装待发一番,然后将它们散置到村头巷尾的一片空阔地上,人们聚拢着,由村里最有名望的长辈,居家能手品头论足一番,选出这里最具灵性,通透的牛马驴骡羊……作为头牌应主,然后在其尾部妥妥悬挂一束鞭仗,引着点燃,任其拖拽着它,带动其它的牲畜,尽意四处奔跑,人们围着它们,追逐、驱撵着……以此来预祝新的一年里骏马奔腾般的开始,也祝愿自家人们如这般牛马,龙腾虎跃式的健壮、溢采。
无疑,这可是一个别开生面,又不可错过的一次全民大排筵,全村男女老少无一例外的都被动员起来,各家各户陆续赶着妆扮好的牲畜,来到那面村里引以为重的生产队晒谷场上,人人喜笑颜开,个个花枝招展,真可谓是人与牲畜的完美和谐,人们的那份心情不自涌来复去的热情,一浪接着一浪。
苏老汉倒也成其之美,毫不吝啬,将自家那头小毛驴从头到脚拾掇个遍,打掌挂铃配笼头,附之以脑门鲜红缨束,像是出嫁的新娘,还别出心裁的在其脖颈、腰部缚了红绸,很着人眼的牵着它在人群里穿来往去,这里声望最可见长的文家也是爽身净面别有用心,将他家那匹从草原牧场淘来的枣红儿马收拾停当,通身像是抹了油般的光亮照人,文支书趾高气扬的牵着它,在众本家的簇拥下,准时来到了撒马场,瞬时人们的目光就被吸引了过去,附众有余……飒飒的红樱在脑门上迎风摆动,威武、油滑的皮毛骨架,在人们的注视下,更发显得健壮、挺拔,在场的众人不由心生感叹,艳羡不及。
“这派头,真好,够壮实的,不孬,也不错!”
“文支书,真精神!”
不知哪个混蛋毛头小子在人群里蹦出一句不失风趣的话来,惹得众乡亲爆着喝彩般的哄笑,自然精神矍烁的文老爷子和他的那匹马都被当作了大牌、头牌,文支书顿时红窘着脸,转头顺手一挥,煞有介事的宣布:
今天谁要是能在这撒马场上,脱缰将马驯服,擒住,骑着它,再溜上它几个来回,这匹马就归他…支配,让它搭套播种犁地,白使唤一年,盛气凌人的文老爷子还是留有余隙的收了收话语,胀红着那张脸,显得那般小气,众乡亲不由面面相觑,鲜有应声,倒是几个愣头青,凑上前来,捋胳膊,挽袖子,跃跃欲试。
“文支书,咱们可说好了……可别反悔!”
“得啦!你们尽管来,可别伤着自己,伤着本支书可一概不管。”文支书故作不屑的摆了摆手,爽声说着。
“好咧,那就等着瞧好吧!”
众人吵吵嚷嚷着,向四周散去,围成了一个大包围圈,将各家牲畜统统赶到场地中央,有一个胆大心细的后生扯着马尾,点燃了系于其上的那束花炮,花炮顿时开花般的炸裂着,那匹马闻声而起,拖拽着那团花絮,引得众牲畜扬蹄尽起,四散逃窜……继而喧嚣之中,人们又陆续点燃了随身带来的二踢脚烟花,不竟吆喝着,驱撵着……响彻天地的鞭炮声,飞扬的尘土,散落的烟花纸屑弥漫开来,一时淹没了人们的人情,蒙住了众人的视线,谁也辨清不得方向的错动不已,那匹脱缰的枣红马煞是勇猛当先,昂首阔步,四蹄翻飞,眨眼间狂野的冲向人群最薄弱的地方,忽而,只见一一个小女孩尖叫起来,随之就可看见一隙身影贴身跃出,拦腰将她掠了起来,那匹马不近惊厥的打飞旋又向前俯冲过去……息忽未定,那几个愣头青也是傻了眼,又仿若怂动着一时来了血性方刚,驱动着脚步,喊着、喝着……那蹄溅飞扬过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在人群隙脚的地方驰来骋去,倏地,从那一记惊慌散开的人群中闪出一道身影,敏捷的迎了上去,就势一把捋住马鬓,另一手搭住马背,身子躬倾着向前急奔,整个身子随着那匹马跃动起来,眨眼错目间跃上了马背,一时有些惊悚的枣红马掠着她,撂着蹶子,翻腾着那记尘土在一席众人的面前飞驰而过,那道鬼寐的身影贴伏在马背上,搂手解下盘好的缰绳,缓缓直起身,双腿夹紧,一用力,一勒,一纵,那马打了个照面的回旋着方向,稳步向前冲去,那舞动起来的缰绳有似一条彩绸,绽放着胜利的笑脸,飘来荡去,漫无止尽的尘土,花絮覆盖住了她整个身躯和面庞,不尽看清,那匹马已是兜兜转转了几个过场,继而在一旁边角地带乖顺的前进几步,停了下来,现场顿时骚动起来,人们欢呼着,唏嘘着。
“这是谁呀!谁家的,怎么这么眼生呀!”
“没见过哩!看,还是个妮子呢!”
爽声落寂之后,人们闲趣的向这边靠拢过来,又各自匆乱的寻找着有如走失了的自家牲畜,不消尘埃落定,那个身影,脱身下马,回身将那缰绳甩给了那个高挑细瘦的呆愣男人,转身之际,一双小手牵住了她的手腕,惊愕之余,她不由回身望着,一对清澈的目光笔直射向她,有近要嵌进自己的眼眸里,进而自己的手里细巧灵活的婉转着多了一件沉甸甸的细长马鞭,不知是出于那时伸手相挽的感激,还是……那个小女孩惊悸之余,有着如此举动,尚在情理之中,由感欣慰,溢着一抹笑,迎向她触目可期的面庞,想是在这团暂不停留的微笑怂恿之下,那个小女孩更是期近一步,将那只轻握着马鞭的手尽相合拢扣实,又不自拉扯着,晃动着她的臂弯……她不由得躬身下来,端视起那抹凄茫又可心的目光,不想那小女孩得寸进尺,更是贴身凑近她的面额,有近碰面的蠕动着唇角,近而悚心听闻,伴着那个小女孩已自开起一团绯红,瞥目之余,她也第一次看见小女孩身旁的那张脸,很为清爽的,确是那般窘急拉过了小女孩,有些不好意,又环目相视散去……
“姐!你真是好样的……”那个不大的小舅携着我飞快奔了过来,竟自无语,母亲抖落了一身尘埃,气扬转身去了,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束马鞭,想来那件事已不胫而走,尽人皆知,不可遮挽,又或是她逢此情形,动了恻隐之心,以致于回来之后,我总是不明就理的问着母亲,“那时那个小女孩亲昵跟你说了什么,是要再次感激你吗?”母亲讳莫如深的敞心笑着。
“没什么!”
“不可能,我亲眼见着她贴近你的面颊,摩挲着耳根,还……”
“怎么,你生气了吗?还是在吃那个小姐姐的醋?真的没什么,或许她只是跟你一样需要……”母亲刹那间顿住了话语,无不复存现那记笑魇,让他惊愕。
“需要什么,不会是个秘密吧!”
“可能吧!可想而知又尽乎让人知道的动听秘密。”她不无玩虐待尽的回复着他,自己的儿子,那一脸清纯、静谧、又不自浮上了面庞。
这或可真是一个不待言说的秘密,只有母亲和她知道,多少年我都没有深问那个话题,虽然我也深有觉味,那确实是我们各自心间无可保留的一点静谧,清纯。
打那以后,十里八乡都知道苏木匠家有一个能驯马的草原来的姑娘,每当大伙聚在一起,闲论于此的时候,苏老汉都会胀红着脸,不以为然的说:“那没啥!草原上过来的都得有那身手。”在他的眼里,那是不值得也不应该炫耀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东关镇河东村,相反,他始终觉得当日那情形是很让他没面子的,在世俗的乡村,女人只需要贤淑,通情达理就行,至于像那些驾驭牲畜,吆五喝六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女人该干的事情,也是不能随意沾染的陋习,同样,文支书也觉得很火,很过火,太没面子,自己的一番激将,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异乡外来人给轻松拾掇了,而且还是他苏木匠的姑娘,这岂不是成就了苏家,让他苏老汉自此在众人面前有了多少可以挽回的荣光,而自己确掉了脸的灰头土气,着实让人恼羞不堪,也心有不甘,这样的儿媳妇,将来儿子能驾驭得了吗!简直霉透了!
也正是那匹形神兼备的枣红马,让母亲重拾了多少昔日记忆和信心,当杨二嫂再次上门问询的那一刻,母亲竟爽快的答允了,或许就是那不经意的一番举动,举止,让她鼓足了生活的勇气,坦然地去承接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担当。
想来,那时身份徒增的母亲也瞬时看清了自己,想要什么,该拥有什么。在文家允诺过门就建好房子的前提下,母亲欣然接受了重担,文支书虽然不大情愿,但却也没有办法,妈妈不只那么漂亮,也是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即便是没有多少文化底蕴,不怎么会撒种耕地!或许这也是文家唯一看中的地方。
有文化,会种地的反倒走了,跑了。
没文化的,不怎么会犁地的甚或有些泼辣的苏家姑娘留了下来,委身在他文家,这也正好了却了他们心头的一块心病,遂了他们既有的那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