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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作者:风尘5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就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刻意的修饰妆扮自己,不愿游牧放牧她的牛羊,时常发呆着,望着山岗上的那座小房子,时刻守望着坡脚下那秃起的坟茔,似是承载了远古先居守护着的衣钵,同时母亲也愈发变得不可思议,如同蒙着眼又拉着磨的毛驴,不知早晚疲倦的劳碌着……太婆见在眼里,痛在心上,唯有默默祈祷,这样的日子,能早点过去。终有一天,母亲告诉祖母,她决定要把我完好无损的生下来,哪怕将来去要饭,太婆满是折皱,尽付沧桑的面庞瞬间变得那般慈爱,随心地说:“孩子,只要你认准的事,就做下去,长生天会保佑我们的,长生天会赐福于草原的每一个生灵,更不会丢弃我们……。”


    那一年春天,草原上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生下一个男孩。


    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只有祖母那虔诚的祝福,羊儿们在草地上悠闲的觅食,马儿在欢快地奔跑,打转,母亲也难得一见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草原上又一次生机勃□□来。


    那年夏天,乘兴所致,母亲带我回了趟那里,爸爸的老家,那也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绿皮车一路翻山越岭,长途跋涉,终于到了那里,一个有着林林总总众多奇形怪状房子,杂货店,更有邮局的地方,几经辗转,探寻,我们寻到了父亲的那个归宿,一处荒芜的墓地,要不是那个醒目的墓碑冷冷立在那儿,怕是初来乍到的母亲,还真难寻见它的踪影,母亲一改往日低沉和忧郁,激动的捧着从草原那边带来的风铃,马铃,晃动着它,惊醒着他,献上了父亲最为看重的马兰花……母亲一时又变回了原来的自己。


    也是在那一天,母亲带我去了爸爸家,一处有些破败没落但却很大的四方庭院,这可是循着父亲宽慰说来,母亲既有的记忆,才可寻到这里来的,可纵使母亲如何祈求,如何哭诉,我们也没能踏进这家门一步,甚或连那可怜的爷爷的一面也没见着,自此我的人生却注定与这里有着扯不清,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是的,或许爷爷这辈子没能原谅妈妈,是她带走了他最亲爱的儿子,是她让他失去了唯一的至亲至爱,母亲陷入了极度的痛苦,自责之中,以致于不再那么哭泣,绝望般的懊悔已让她不再拥有眼泪的奢望了,从那里回来,我们又一次拜见了父亲,母亲与父亲着了很久的话,似是要将那一生一世的话一股脑说尽说透……不知何时天气阴沉沉的,濛濛细雨,不期而至,妈妈顺势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一头飘逸的长发,遮住了她不堪憔悴的半张脸,又尽相散落下来,披覆在我的身上,没有风,没有雨,仅有她,喃喃自语,在我身边乞盼……


    那一天,回去之后,母亲病倒了,据说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来,外公外婆吓坏了,请来了乡村医生,吃了些药,也不管用,无奈之下,甚而请来了驱鬼降魔的香头,大仙,一番耍弄之后,倒也未见母亲好转醒来,可能是母亲身心俱疲,过于绝望伤心的累着了,是该好好休息啦!转日清晨,一声梦魇般的啼哭打破了近日来的沉寂,想是也搅扰了母亲晨歇的梦乡,母亲乍动着……从睡梦中惊醒着,一眼就瞥见了紧紧依偎在她身畔的我,眸光一动,会意的笑着又看向我,随即狠命的将我一把揽在了怀里,久久的爱抚着……我止住了啼哭,顽皮的拨弄着她那张柔美的秀发,舔舐着母亲不自溢留的泪花……咸咸的,有滋有味……在场的外公外婆,惊于这些,喜极而泣,这潸然泪下的场景不及发生在母亲身上,却在我这超乎寻常的举止上,得以诠释,这可能是隔代望宠的缘故吧!


    不久以后,我们不得已又踏上了返回草原的归途。


    “孩子,不是爹娘狠心,你看看咱们这一大家子,你弟妹又这么多,还那么小……你就委屈一下,何况你祖母又是那么的稀罕你,更需要你在身边照顾,还是回去吧!”


    “我们就不留你了……!”


    “娘,我明白……你们就放心吧!我会……”


    “母亲哽咽了,噙着那份不想自来的泪水,告别了外公,外婆那一大家子人,决然上路了。这是母亲第一次回到这里来,也是第一次离开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欢乐的蹦蹦跳跳着……追逐嬉戏着那些同我一般大的羔羊,跑着,跑着,就到了一条小河边……不及遐想,一声悠远的长鸣把我从睡意中惊醒,我揉着惺忪的眼睛,朦胧中就见着母亲正泻意的看着我,那双眼神里那么的热切、透亮,让我的心里有了那么一丝感知的触动,母亲揽过去,噌的从马背上跃下来,将我放在光热的滩地上,懵懵懂懂的我,诧异的望向四周,不曾熟悉的地角,随即怯步挪向那片有遮盖的绿荫,小手怯意的触动着那些怪模怪样不知什么的东西,它是那么的干涩、粗陋,我本能的转身扑向了母亲,进而扯着她的衣角。


    “阿妈!阿妈,我怕,那儿……”


    “孩子,别怕,那是咱们家乡不老树,胡杨公公”


    我疑惑不定的望向母亲,见她是那么的淡定,从容笑着,不由再次潜下心来,小心翼翼靠近了它,近而由兴抚摸着它,觉得它已不再那么生怵、可怕,绕着它,转了又转,有如又可晃见了太婆的那身骨,面庞……。瞥目可及,又可见着近旁,一墩墩一簇簇的紫红色枝条,柔弱可人的枝条上颤巍巍挂满了粉红色皂荚的……惊心于此,我不由把味起那小而乖巧的什么东西来。


    那是红柳、枸杞,是草原的护身符。


    护身符,我不明白,止息仰望着它,又顺而低下了头,仿佛学会了沉思,脖颈上那串明晃晃,熠熠发光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让我有了那么一点意动……母亲一时上前牵住了我的手,绕过那盘根错节的枝枝柳柳,弯延来到河沿边。她探起脚来,跋踏着河水,它又拍打着河岸,没过我的脚裸,一股温凉触着我的皮肤,透了心的又让我有了那么一种想亲近的觉动,我俯下身来,贴着它,拨弄着趴在河床上的细碎石子,那石子晶莹剔透,光光滑滑,宛如我脖颈上那串几经太婆雕琢抚饰的一颗颗念珠……。!嘘!吁!一条条不知什么的东西从那浅浅的隙里溢了出来,晃悠着身子,又从我的指缝间偷偷溜走,鱼!鱼!妈妈,鱼……阿妈惊愕着,随即望向我,笑了起来,喃喃的童音伴着她清爽又久远了的笑语应着蓝天、白云,在草原上,在哪里,不自翻卷,回荡……


    大了一点的时候,我也逐渐明白,最需要的,往往都是你最可珍惜的,而耐得寻味最可珍惜的,恰恰却是你哪时哪地眼目前所拥有的。


    那一年,我刚满四岁,草原附近没有学校,阿妈和太婆就成了我最亲近的启蒙老师,也是在那一年,草原上别开生面的热闹升腾起来,我们终于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家园,家家户户更趋于固定下来,有了自己归属的牧场、牲畜,太婆满是折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鹤发童颜的咧嘴笑了……人们欢天喜地的再次聚集在一起,载歌载舞……美丽的草原,我可爱的家乡……母亲更是那般由兴妆拾着自己,像要待嫁远行似的,牵挽着我和她心爱的小红马,沿着溪水漫流的滩地,跃过那一面沙丘,穿过错密交织的灌木丛,径直奔向那耸立的山岗……


    眨眼间,草原又是那般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只有莫林河的泉水孜孜不倦的涌动着,又是一年冰封时候,外婆出人意料的从红山那边过来了,这个看似太婆唯一的女儿,不知怎的,那时太婆一点也没感意外,况乎也没有那般喜出望外的迎候她,见到她的那一面,太婆瞬间沧老了多少。母亲依旧是那么的忙碌不停,只有远道而来的外婆端坐在那一面卧榻旁,喋喋不休描述着草原外面光怪陆离,不着边际的趣事,依偎在太婆脚下的我,恹恹欲睡,没看清她的脸庞,也不记得那是怎样的一番愉悦神情,全然不觉不幸即将来临……


    无疑,外婆那一大家子人在那边正式安家落户了,不再回到这里来了,按照习俗,只有太婆那份世世代代传承的牧场和那顶毡帐永久的保留了下来,离开了这里,我们的这份家当也就成了飞地,外婆兼或述及着,母亲停了下来,默默地在太婆身边坐了下来,不自往复揉搓和抚弄着太婆那双枯瘦、僵麻的双手,帐内的空气一时聚集着凝固起来,稀薄得让人有些压抑,恐慌。


    “阿妈,你就让我和祖母留在这里吧!祖母离不开这里,离开了草原,祖母会……”母亲哽咽着,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多时的沉寂,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已是泣不成声惊得我不由蜷缩着身子钻到了太婆的腋下怀里,继而仰望着太婆,沉静不曾觉晓的面庞。


    欸!真是昏过头了,我这说的都是什么呀!我这不也是为你们着想,惦记着你们这孤儿寡母的,才一时……外婆长吁短叹着,很是不安起来,更是不敢正视太婆那张脸。


    “阿妈!我也是没办法呀!……”在我仅有的记忆中,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面对面的看见外婆如此触心动情的哭了,也许哭泣和眼泪是女人最可适当保留的一点权利吧!当然也不外乎男人,多少年以后,我还是多多少少承继了她们一点衣钵,甚或是基因,即便是隐性的,阳性的,不吐不快的,至今不曾为我固有的那点柔性烦恼,生恨。


    小住了一点时间,外婆看来无望的难舍纠结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这里来,可是自打外婆走后,恍惚太婆就再也没有移步离开过她的毡帐,再也没有牵着我的手,老当益壮的巡视她的羔羊和马驹,只是安然若是端坐在帐幕一角佛龛前,不停转动着她不曾舍弃的转经桶,口里喃喃自语着,不知在向谁向哪里诉说什么。


    终于有一天,瘦骨嶙峋的太婆把母亲拉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孩子,祖母,这辈子不得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也没想着离开这里,祖母没有太多的奢望,我死后,一定要将我葬在那边有溪水的胡杨树下……”稍歇,太婆摈足精神头,端视着一旁玩耍的我,顿了又顿才又启口说道。


    格日勒还小,不能再耽误了他,也许他不该属于这里,等我老后,你还是回去找你的阿妈吧!……


    “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太婆极尽艰难的用她那不流利的汉语说着,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太婆极力摈弃,甚或拒绝母亲教我说学汉话,直至红山来的外婆走后,才稍有改观,她们此番言来往去,我是听着不太舒服的,更难解深意,只是那时的我,不是为何,安闲间竟不知趣的哭闹起来,兴许我是草原混魔附体,还是她们一时有意疏离我,才让我提前意识到了什么,更感知了命运未来。


    遵照祖母的遗嘱,母亲亲手放倒了那棵河畔的胡杨,招来工匠,做了一口精致地道的胡杨棺材,转年那棵伐没的胡杨又盘根错节冒出了许多鲜嫩的枝条,青黄的河滩上,微微泛红的沙柳,在晨风里摇曳,河水轻吻着身下的细碎石子,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太婆走了,离开我们了,这个圣洁虔诚的喇嘛教徒,转动着那个念经桶,安闲的睡着了。永远的在这片宁静旷古的草原上安息了。这个近乎远古的草原女人,曾哺育了外婆,又抚养了母亲及我,细致呵护了我们三代人,更像是传说中的部落守陵人,终结了她的使命,欣慰的无奈无挂走了……


    不几日,前来奔丧的大舅走了,母亲和我却执意留了下来。


    格日娜!如果你要留下来,那么这里的一切都该是属于你的……太婆临走时念叨着留给了母亲最后一句话就是它了,没有了依靠,没有了精神寄托的母亲,日渐颓废了,似是又回到了从前,不该复现的老样子,整日失魂落魄,操持着家务,往日生机勃勃的面庞没了光泽,不时布满了阴霾,我知趣的像只小猫,蜷缩在帐里的某个角落里,茫然不晓进退、未来。


    如果不是为了我,母亲或许会像她的祖母,我的太婆一样守护着这里,守望着这片情深甚笃的草原,可母亲又不是她的祖母,我的太婆,茫然、恐慌,击穿了她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她近于无奈的妥协了,可也就在这时,我那从未谋过面的姑姑,确是来信了,要破天荒的接纳我回去,这可是让母亲意想不到的事,捉疑不定着,不知该怎么办好!这种不期意想的宽容、接纳,也是附带苛刻条件的,母亲没有说,我自是无从知晓,不过后来,我还是深深感触到了那一点意味由来。


    见着我,成日里游手好闲的样子,更是见惯了这里的孤寂,苦闷,母亲索味不及,念及亲情,最终还是下定决定送我回去,回到那个多少人自认为我该去的地方,或许母亲也是自始至终这么认为的,临行那天,母亲告别了我的太婆,她的祖母,不无留恋的望了这里几眼,就转身去了,达慕尔赶着她的羔羊,挽着她的小红马,并行着和我们一起到了那栈口,那一年初夏,我清晰的记得,母亲也已是伴熟而余的女人……。


    我累了,困了,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我又醒了……。


    放眼望去,我发现,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是躺在谁家的炕上,这似乎只有在那些定居牧民家里才可有的配置,直射的阳光透过窗棂,映衬在那面有些剥落的雪白墙壁上,进而又掉落在炕面上,我的周围,晃得我两眼发花,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阿妈,阿妈……”我一咕噜起身,就大喊大叫起来,寂静的这里有了一丝颤动,随后这里就闪进一个人,一个梳着短发,很为清秀、白净的女人,迷离之中横亘在我的面前,惊恐不已的我向后缩着,两眼确是那般直勾勾盯着她。


    “你醒啦!别怕,你妈妈就在外边呢!”她细静说着,向着那窗外望了几眼,显见她是在意会我,即便那面窗是敞露无疑的,不时还伴有鸟语花香飘进到这里来……诧异的我不想再哭叫,只是一味警觉的望向那里……一阵摩挲声动,母亲这时急步跨了过来,上前抚住了我的头脸,淡味细重的说:“格日勒,别怕,这是姑姑家,她是你爸爸的妹妹,快叫姑姑!”那个女人善意的点了点头,向我微笑着,我觉得那笑是肤浅的,是闭塞的我不曾见到过的,随之也就一声不吭的,没有什么响应,只是呆呆地审视着这周遭的一切,转脸又趋向妈妈,垂下了头……


    “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啦!你可要乖呦!”转而那个女人显得异常热情,话音也很柔婉!令我受宠若惊似的躲到了妈妈的背后,那个女人见状,便趋身上前拉我的手,我本能的硬生生的缩了回去,拥着母亲发颤的身体,挣扎着不动。


    “好啦!格日勒,咱们出去吧!看看你的新家。”响声至极,母亲把头埋进我的脖颈里,贴着我的耳畔细味说着,我想,那时,我第一眼,见着那女人一面的眼神是慌着来的,以致于后来每当触及到那眼神,又都是怕着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旧没能改变过来,就是长大以后,再次见着她,我也是以敬畏的眼神看着她的,似乎与生俱来,她就是让我敬畏的一个女人,而不是我的什么亲人,姑姑……。


    那天,那个女人做了许多好吃的,且都是些我从来未见过也从未品尝过的饭肴,可我愣着一时却没了胃口,想着,恍惚什么时候,同样是在极为陌生的巷口,地角,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进了一处,敞亮的大房子里,那里有好多桌椅板凳,整齐排列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又一个挨着一个,扯着长龙,向那厅堂一角窗口凑去,焦急的等着什么,又取些什么,我和母亲不得已,也并入到他们的行列,一步步向前,向着那窗口挪动着,眼见前面的一些人拿到了一张张小纸片,便兴高采烈的围着周边桌子坐了下来,说着,笑着……而我们拥在人群里,很不自在,躁动的我,更是傻乎乎的眼巴巴的盯着那个腾腾冒气的大蒸笼,炙热的气浪一波一波翻卷着,裹挟着那面酥骨麻味的肉香飘溢过来,让人不得不吸闻着……我的嘴巴也是那般不由自动的翕动着,口水似要流出来,又咕噜吞咽回去。喉咙鼓动着,很是难受。耐不住……妈妈拉住的手,也浑然要滑脱似的,忽的,母亲下意识的握紧了我的手,尽力向前拥去,我不住吞没着口水,还要盯向那,盯着它……眼神逗留的间隙,不远处桌边的一个男人微笑着向我这边瞥视着,随之也注目向我抛来了一记讳莫如深的眼神,那眼神里那么的随和,带些暖意,随后又见着他起身,向我和母亲走了过来。


    “大嫂,你看前边的人还很多,要不,就让孩子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母亲怔怔的回转身,望向他,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不啦,不啦!马上……就快啦!”母亲窘意的说着,随之胀红了脸,那位和蔼的男人叔叔,确是不理神会,低下头,瞥着我。


    “没关系的,大嫂!我们也是过路的,要的多啦!吃不了,怪可惜的。”母亲稍有迟疑,那位叔叔乘势挽住了我的手,慢慢滑脱母亲的掌控,我也就这样遂了心的随他到了那面桌旁,欲言而止的母亲焦闷的向着这边张望着,随即被攒动的人群推了向前,又不时回头盯着我……那时那次真的很尽兴,也很过瘾,雪白的肉夹馍,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头来的菜品,简直是让我眼境大开,满嘴留香,那况乎只有在达慕尔叔叔家里才可经略想得见的一番情形。叔叔们相继散去,独有我,还停留在那一隙桌角,余兴未尽的打着饱嗝,那边的母亲远远望着,心有酸楚,不该说什么好,只好惨淡的笑着,走过来,触着我的头,心领神会的顺势抄起那几个留有余香的包子,放进布袋里,随即扯起我的手,匆匆离开了那里,那时懵懂,晦涩的我,也是记得曾经某个时候,在达慕尔叔叔诚邀而至的家里饭桌上。饥渴难耐的我,张着小手丫,恨不得将眼前的那桌丰盛饭菜尽揽入自己的怀里,是她,母亲,喝止了我不雅企图,随之悄然塞给我一双笔直的木制东西,它平行并列着,是那么僵直,呆板,远不及刀叉手爪,任凭我怎么摆弄,它也不听我使唤,索性弃它不用,用手忙活抓将起来,弄得在场的一席人一阵哄堂大笑……。


    此时此刻的我,虽不是饥肠辘辘,看着,觉着,又有了一点意想的食欲,我顺从的拿起它,不知所措的摆弄着,试探着用它去夹盘边的那一小块碎肉,另一只手还要不失时机的探将出去,捧着,生怕它徐徐中途掉落似的,缓缓将它送到了嘴边……眨动着,却一股脑滑进了口里,吞了下去,不由自己,我胀红了脸,眨着眼睛,无助看向了母亲,那个女人把持不住,竟会心的笑了起来,母亲也深为我的窘状动容,难为其意的抚摸着我的头……也是那般会意舒心的笑了……


    那同样是形同于母亲,女人一般的笑,却是让我记忆犹新,以至于后来再回忆起她,想见那片笑容,让我颇多感触,她不曾多见扯白的笑容,正是这个女人深藏浅露的故事。


    那一年,我六岁,我们就这样暂时安顿下来。


    这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光鲜的糖果、饼干,还有奇形怪状的木偶,布娃娃,也许是太过沉浸于这些,乃至于我有几天,没见到母亲了,虽不时伴有我的吵闹,可还是被那个女人的好言利色搪塞过去了。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女人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四周有围墙、树木,零星散落着几间砖瓦房的大院子,她领将着我,推门进到了一间有些阴暗的小屋里,一张床,一张板凳,外加一面方桌,醒目之余,阳光瘦身着,聚拢着从那一角边隙透射过来,散落在脚面上,光芒中浮动着些许不可触摸的颗粒,微尘……


    “你就坐在那边吧!好好的!不要乱动,我去教孩子上课。”她意有所指,又面无表情的转身出去了,不忘随手带上了门,空落落的屋里,只留有我一个人的身影,怅然,恐惧,望着这黯然的四壁。细碎的尘埃在我面前晃动、闪耀着,挥之不去,我索性探出双手,捧着它,随即扣在掌心里,感触着,又细细的顺着指头缝观瞧,进而轻滑手指,打开着……却什么也不复存在,什么也意味感触不到,只有那线光芒依旧浅射进来,照亮这里,连同那面诙谐的影子,显得这里不至于太过阴暗,玩心已尽,我沮丧透顶,退步到那张小床边,斜着身子,卧了下来,吮吸着手指,望着头顶那片遮住了天空的面板,不知不觉,阳光一道一道漫过窗根,散漫开来……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恍然从睡梦中惊醒,打了个冷颤,浑身抖动着,如同一只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黑熊,摇摇晃晃的奔向那扇门,任凭我怎么拉它、踢它、踹它,它就是严丝合缝的杵在那,没动,不向我开放,我惊恐极了,回身向着那光亮的地方望去,一个翻身,爬上那长凳,攀上阳台,拉扯着窗棂……随后哐当一声响,我便不知怎么的,咕咚一声,掉落到了外面僵硬的地面上,疼痛让我急不可待的哭着喊着妈妈,又一个翻转身,一路奔跑着跃过木桩栅栏,躬身爬着翻过那堵破败有了豁口的围墙,一口气来到了一片空阔地,远远的还可望见空旷地的那一头,林立着草原一般稀疏,粗壮的树木,只是没有触目可见的毡房,袅袅炊烟像是从树冠上冒出来似的。


    我柔弱得很,可有时胆子也是蛮大的。


    母亲忙碌的时候,也会时不时把我丢在毡帐里,丢在没有栅栏的羊群里,而我也会趁着太婆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或是满处乱跑着,似要寻找些什么,连我也不晓得也记不起来的什么东西来。每一次都是母亲急得满头大汗的四处寻着,找着我,不由分说的把我从草窠里揪出来,从那湿漉带水的泥窝里拉出来,生气恼怒的将我摔到草甸上,见我滚着、爬着,驯服般的讨饶,她晃动的手臂,伴动的马鞭,才停歇在空中,顺而坠落在脚下……。可这一次,确是没有这份优待了,我隐约感到一种不安更甚过于恐惧侵袭着我,全然不觉的又朝着那泛起白烟的地方奔去……而且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疲于奔命……至今记忆起来,仿若我的人生都是这般态状,诠释不得,又超脱不得。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一个女人压低声音与人说着。


    “不像是咱们这的!”


    “没见过。”


    “穿戴还可以的,昂!”闲来无趣,一些人瞄来瞄去,端望着那个幼小的身影说着。


    “嗯!想来是谁家的亲戚吧!”


    “又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不时有人突发奇想的这般私议着,瞬时林间过道上你瞧我望的,多了一些人,有拾柴的妇女,捡粪的老人,更有那玩耍成性的孩童……见着她们争相张动着嘴巴,目测着向着自己张望,我急忙避开他们不意而来的目光,胡乱闪进一处柴禾垛里躲了起来,即便这份凶险并非来自恐惧。


    “瞧,他躲起来啦!”


    “看来他还真是偷跑出来的。”


    不知是谁高嗓门吵嚷着,像是那份言来往去的真知灼见在这偏隅一角里得到了大众认同,不时又有人从那边、这边过来了,聚拢的目光,不约而同的又扫视向那里——我藏身的地方,我不敢抬眼看他们,单薄的身体更趋抖索着,缩成了一团,窝在那,有如一只荒不择路的小野兔,被人洞穿了的猎艳着……


    “杨二嫂,你们说啥呢?这般清闲!”声音耸动,一个扎腿拐脚,束着发髻的老女人立在道边,趋息问着。


    “他婶子!你来得正好,你快瞧瞧,那个孩子,怕是从哪里偷跑出来的,到了咱们这……真是可怜!”


    “啥?谁啊?”那个老女人诧异着,缓步凑上前去,远远的打量着我。


    偷瞄着那些人,指指点点,比比划划的一番蹴就,我更加惶恐了,不由得双手捧住了脸,蒙上了双眼,不敢想,也不敢再听那些人的只言片语,即便这样,我的双手还是颤抖个不停,不时可听见脸畔丁呤呤的声音,或许是它—我的护身符,惊扰着我,也惊扰到了她们……突然间那个老女人惦着小脚,急步奔了过来,踉踉跄跄的就到了我的近前,双手交拢的空隙,我还是得以看见这些,一刹那的张望,我惊惶的眼眸来不及湿润,就已闪着泪花。“阿牧母,阿牧母……”我梦魇般的脱口而出,随即抖身蹿了出来顶撞着她的心胸……那个老女人张开双臂,尽相把我搅在怀里,不消言语慰及,颤巍巍,抖动着脚步,一路伴着我那手环叮铃作响的声颤,匆匆消失在那些过往人的视线里。


    “怎么回事?他喊什么?”


    “真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想象!”


    她(他)们争相索议着,又不尽指划着,触向那些背影,渐渐散去,那里似是又恢复了往来的平静,俨然也为这里徒添了一份平静过后的冷清。


    “他会留在这里吗,妈妈?”外婆瞥了小儿子一眼,没有作声。


    “他应该回到那里去,那儿才是他的家。”外公陡然磕了磕那杆烟袋锅子,轻身下了地,去了。


    “回到哪去?是草原,还是那个女人的家?”小姨好奇,忍不住插了一嘴,问道。


    “他肯定是受了那个女人的气,要不怎么……他不会是被赶出来的吧?”一个寄于屋内一角的大男孩,爽声说着。


    “胡说,怎么可能,那可是他的亲姑姑,唯一的姑姑,你们懂吗?”那个老女人喝住了大大小小孩子们的一番提问,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还是捎信给姐姐吧!叫姐回来,这儿可不是他该呆的地方。”年纪见长的那个大男孩,悠地从椅子上,腾起身来,背着蜷缩在炕角里的我,有些不悦又不愿的说道,屋里又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天渐渐黑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外公又一脚跨了进来……


    “明天,我就把他送回到那里去,免得人家担惊受怕的。”


    “听!大喇叭,广播啦!说些什么?”小舅无声吵嚷了起来,一家人立时摈声静气,一字一句听着。


    “这下好啦!人家找来啦!我说你们呀,净瞎操心。”那个老女人顿时舒展着眉头,几近忧郁成悲的脸上挤出了一时解脱的喜悦。


    “这样也好,我说嘛……我这就去村委会,告诉人家姑姑,省得人家着急上火。”外公随手点燃了烟袋锅子,吧嗒吧嗒猛吸了几口,劲味十足的夺门而去。


    那一晚,我不再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小狗,被他们无情的盯着,瞧着,恍然一时又成了不知什么时候潜藏在商店橱柜里,过时了的布娃娃,他们为我清洗了头和脸,甚至还为我细致抖落了粘在鞋子上的泥巴、尘土,连我不知什么时候划破的衣服一角,也被外婆别来生巧,一针一线的缝合起来,浑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自此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不曾潜藏的那点笑意,我也带着丝丝疲惫,倦鸟般的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外公起得很早,我被通身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就如同老人把玩着的一件刚出土的鼻烟壶,审视着,索味着,上了路,出了村口,上了林间的砂石路,再一路走过去,蹚过宽宽的幽长小河,就到了对岸,那里,俨然这条路不是我奔来时的那条路,可这条路,我又不知走了多少年,多少年后,我又不知多少年,走了那条路……。


    我就这样,又被送回到那个家,那个曾经几时令我沉迷不知往返的那里,我好害怕回到


    那里,姑妈那沉竣,冷凝的面孔真叫我受不了,即便她的容貌是那般俏丽,心肠也不歹,少不了我的吃和穿,对我也算可以的,可是稀里糊涂的我,还是病了,病得让人难以琢磨、体味,整日懒洋洋的一副倦怠,光鲜的糖果、饼干已勾不起我的任何食欲,木偶、洋娃娃,见怪不怪,毫无兴趣,只要一有空挡,我便偷偷跑出去,见着有水,有土的地方,便肆无忌惮捣腾起来,和着泥土,翻来覆去,又不厌其烦,像老鼠盗洞似的忙个不停。


    “真是个头痛的家伙,这可怎么办啊!我可没工夫跟你在这里瞎折腾!”姑妈鼓囊着那张嘴,止不住的叹气,不自往回踱着步,晃悠着她那招风扑影的身体,我不能撩眼看她,只好一言不吭,旁若无人的委身在那一隙角里做着习以为常的工作,周而复始,姑妈终究熬不过去,更看不惯我过于顽劣的所作所为,狠心而又赌气的给妈妈去了信,并叫她快点来把我带走,免得终日见了我就心烦,等了些时光,妈妈便急匆匆的赶来,顺从的把我接走了。


    他怎么就一点不像莫家的孩子呢!真是个野孩子,临走,她故作无以自言自语甩给了我和母亲的那句话,深深刺痛了母亲,也扎伤了我自己。多少年来,我们都没有再回到那里去,即便再苦,再难……


    可由于我的执拗与任性,没有想当然的留下来,却再次改变了母亲的命运,也注定了我的人生不会再是一片坦途,并非那时母亲狠心,决然的抛弃我,只是那时的草原,确是想比这里艰难困苦得多,没有学校,只有荒漠、戈壁,没有熙来攘往的人群,只有零星散落的牛羊,没有……还是没有……孤独惯了的母亲不忍心让自己心爱的人见着他的儿子以此荒废无着的活着,才决心把我送到这里来,送给他挚爱的亲人们,在母亲的心里,有家有亲人的地方,才是可以让人寄留,向往的地角。


    想来达慕尔叔叔的梦想再次破灭了,母亲留在草原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达慕尔叔叔在母亲起身告别草原的那一刻,依然深情未减的坦露:“去吧!格日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后来我也渐渐明白,达慕尔叔叔对母亲的那份眷恋与挚爱是常人无法体会的,也难以想象,洽乎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情感,也是在临别的那一晚母亲再次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待嫁远行的姑娘,想把她在这里的最后美丽瞬间留给养育她的草原,留给时刻眷念她的达慕尔叔叔,甚若把自己的身心毫不保留的献给他……即便她已不是那个姑娘……达慕尔叔叔也已不是那个草原意气风发的小伙子,那时那刻达慕尔叔叔激动得不再那么刚毅、坚强,这个同样死也不会离开草原的蒙古汉子,第一次热泪盈眶,果敢的拥抱了他最为熟心的羔羊女人。


    我已经得到了,不是吗?……这就已经足够了!他吻食着心爱女人最为晶莹的泪花,也在吞噬着自己往来成就的心血。


    达慕尔叔叔一直是我敬重,崇拜的蒙古人,他守着,放弃了一切,瞬间望着,又得到了一切,虽然他没有收获我父母般那样的爱情,但却自始至终俘获了母亲和我的思念。


    从此,达慕尔叔叔彻底接管了这里,托管了母亲交付给了他的一切,甚而在今后更长的一段日子里,他不离这里左右的的,驱赶着她们的牛羊,骑着她们共同心爱的小红马,闲荡,游牧于四方原野之中,那顶毡帐也一度成了他的宿营地,时不时都能见着那泛起袅袅炊烟。


    出去,按照咱们草原人的习俗,把你这个草原人留在这里。”她听得很尽兴,也很尽意,祖母倾尽所有的零零碎碎,拿到那个不大不小的集市上变卖,换了些嫁妆和饰品,也足够让她欣慰的,那可是祖母囊尽所有的一切,也是她的全部,他也是倾囊而出,东拼西凑,准备了丰足必要的迎娶物品,一切都准备布置得那么随意,简单,就这样经过一番苦心张罗之后,一个草原初春的早上,没有铺天盖地的排场、礼乐,她带着草原人应有的嫁妆…,还有他,牵着她那匹小红马,盛载着他的新娘,漫步向小河边的那处栈口,一处草原深处的简陋巷所。


    我的母亲是一个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孩子,是鄂尔多斯草原人,又是一位见着这里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守护着羔羊慢慢长大的牧羊女,这里是戈壁草原,母亲守望着它,到了如花撒种的季节……母亲看着它,渐离渐远,想到叶落归根,终究要回来的时候,动情的笑了,动心的笑了……


    早些年,这里地薄人稀,外公、外婆耐不住凄凉、孤寂,离开了这里,举家迁移到千里之外的红山,唯独留下母亲,守候在这里,陪伴我那孤苦伶仃的太婆,太婆是信奉喇嘛教的蒙古族女人,据说还是先祖带领她们这些族人从遥远的伏尔加河,迁徙回归内地的,继而散落在一望无际的蒙古草原上,太婆从没离开过草原,更贴切的说,从没离开过家门,


    真正的蒙古人是离不开草原的,离开了草原,就不复再是纯粹的蒙古人,这话虽有偏颇,但在我看来,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塞北汉子,是长年驻守在哈拉道口铁路执勤岗卫,父母亲的相遇、相亲、相爱,纯粹是一种偶然,但却又是自然适合的结果。


    那段日子,父亲多少受了点委屈,流放到采煤矿区作了一名安检工,洽乎是各得其所,子承父业吧!可这并没有阻碍住父亲与母亲的美丽结合,父亲往来奔波于矿区,小房子,于毡帐之间,过着忽聚忽散的牛郎织女般生活,不觉得劳累,确倍感甜蜜、恩爱,母亲自从有了我,也就不怎么那么去放牧了,任凭牛羊在草地上游荡,也不担心它们会走远……


    一心打理着家务,照料着日渐古稀的太婆,而父亲更是不忘初心,疲于奔命的努力工作,甚或时不时还要瞒着母亲、太婆,偷偷的去附近煤矿场去装煤、卸货。他下定决心,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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