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愈发偏西了,蜜色逐渐酿成红,将漫山的香雪都镀了层金边。斜阳穿过花枝缝隙,在亭内的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影。
夕阳点燃曲江水,春水尽化熔流金。
归巢的鸟雀成群地掠过这金红交织的光海,投入了花林深处。
游玩的人也是要归家的,坡上岸边的人影便愈发稀疏了。渐渐地,只余下几个垂钓的老者,如同泥塑般,守着他们的长竿。
水面偶尔会有鱼儿跃起,银鳞一闪,“噗通”一声,衬得四周愈发空寂。
当最后一位钓者也收起鱼篓,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走远时,最后一点人声便也消失了。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以及那轮将要触及远山之巅的落日。
日落月升。
最后一线天光沉入西山,暮色如墨般在江面洇开。对岸的楼阁轮廓渐渐模糊,化作了深浅不一的墨影。
星子在靛蓝天幕上一颗颗点亮,月影在水波中碎成点点鳞光。
夜雾从水面袅袅升起,如纱如烟,沁润着杏花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亭柱石栏之间
夜色浓稠,星河低垂。
肃玉朝懒懒地倚着栏,支着头,长眸低垂微敛,静静听着晚潮拍打石基的轻响,“哗——哗——”
听着晚风吹过柳条微响,听杏花飘落,也听剑铃轻轻啸鸣。
听坡地深处传来的虫鸣,清越悠长。
听夜枭偶尔掠过林梢的扑翼之声,也听鱼儿在深夜跃出水面时的“噗落——”
从月上柳梢,到高悬中天。
露水悄悄凝结,打湿了他的肩头。
江边的晚风,即便是春天里也是带着寒意的。风吹薄衫透体寒,肃玉朝对此倒是不在意的,毕竟身体好。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石栏上缓缓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像是在描摹岁月的年轮,追溯那纠缠了两世的魂梦。
得天眷顾,重新来过。
这一次,他没再做那把锋利的刀,而是终于去了那已迟了一辈子的成均总府。
他纵情天地,他潜心剑道,他终于走上了心心念念的剑道顶峰。
他们不再是君臣。
他会在他有难时悄然出现,仗剑相助;
他也会在每个佳节,都默默为他备下一席薄酒。
他们会在月下对酌,谈天说地,论剑语道。
他们做了一辈子最亲密无间的知己。
他看着他江山稳固,由衷为他欢喜。
他予他最大的尊重与自由,从不以皇权相束。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未曾言明、也再无可能言明的爱意,早已成了蚀骨的毒,刮骨难除。
每一次共饮,每一次并肩,每一次的见与不见,都带来绵绵密密的疼,像那恼人的阴雨,去何处不好,偏要往人骨缝里钻,避无可避。
终究,又是一世的遗憾难释怀。
那时,他明白了,原来他的遗憾与不甘,从不是未及鼎峰,从不是渐行渐远……
然后,突然眼一睁,他竟又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再次带着所有的记忆和遗憾,回到了命运的起点。
我的天呐天呐!
天可怜见怜见!
这是什么样的天赐机缘呐!!!
肃玉朝懒懒地倚着亭柱,摩挲着已被他的体温染上了暖意的石栏,想:如何能还让那夜夜蚀骨的遗恨缠身,不得解脱呢。
既然退避只会带来不甘与遗憾,克制与忍耐亦然,那就干脆不要再克制忍耐了吧,索性就放开手脚来吧。
肃玉朝想着想着,不禁低声笑了起来。
……………………
日落月升月又落。
月影也渐斜渐朦胧了,东方天际透出一抹白。
那抹难以察觉的白慢慢晕染开来,化作一片淡青,夜色便开始如潮水般褪去。
淡青的晨光慢慢染上了些许粉紫,温柔地映亮了一池春水。
一两声短促的鸟鸣响起,继而更多的鸟儿开始啁啾。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啁啾啁——
杏花坡的轮廓便再次清晰了起来,粉白的花瓣在晓风中微微颤动,挂着晶莹的露珠,如含泪的笑靥。
不远处,渐渐又起了人烟,茶摊酒肆开了门,年岁已长的店主熟练地卸下门板,将冒着热气的铜壶搬到灶上,新劈的柴在灶膛里发出噼啪的欢响,跳跃的火光映着老者平静的面容,驱散了清晨里最后的寒意。伙计用力甩着布巾,拍打着桌椅,旗幌在微凉的晨风中舒卷。
春风亭再次沐浴在了金色的晨光里,飞檐斗拱,轮廓分明,静静地等待着新一日的繁闹与喧嚣。
肃玉朝缓缓站起来,骨骼因长久的静默而发出细微的轻响,他舒展了一下略有些僵硬的身体,目光掠过开始苏醒、充满生机的江岸,又投向了那已渲染开漫天霞光的天际。
—— 嘶……
他抱臂沉思,骨节分明的手撑着线条利落锋锐的下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唇。
—— 莫非……是记错日子了?
—— 不能吧……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这只是春日里的普通一日,跨过两世的光阴,记差了日子,也实属正常。
“下次吧……”
他低声自语,那声音很轻,无声无息地就被吹散在了风中。那语调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肃玉朝的目光掠过满坡开得正酣、如云似霞的杏树,掠过远处郁郁葱葱,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的苍翠竹林,遥遥投向更远处的长安城。
长安城雄浑的轮廓,在春日晴空下,显得缥缥缈缈。
“下次吧。下次是个特殊的日子,” 他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青石桌面上轻叩了两下,“肯定不会记错了。”
这个念头落下,他才仿佛从一场悠长的梦中真正醒转过来。
收回目光,肃玉朝缓步走出空寂的春风亭,走过这片他们初遇时的杏花林。
沿着亭外那条蜿蜒的青石小径走着,脚下的石板缝隙里,早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粉白落英。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靴底轻轻地碾过那些柔软的花瓣,留下一地残红。
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了明明暗暗的光斑。
一阵略疾的春风吹过,满树繁花便应和般地发出轻响。
簌簌香雪飘落,香了鬓角,染了肩头。
肃玉朝缓步离开杏花坡后,在坡脚临着官道处,又看到了那个陌生中带点熟悉感的茶摊。
这具身体,昨天刚打这经过,能没熟悉感么。
但这具身体的意识,已然隔世,又怎能不陌生。
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丈,背已微驼,但动作却利索得很,手脚也着实勤快。他那摊子上,不仅有烧着热水,冒着白汽的大铜壶,一旁的小泥炉上还坐着咕嘟冒泡的热汤,更兼卖着各式早点,样式着实不少:刚出笼的雪白炊饼,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果子,还有各式青翠的腌菜,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小片。
此刻,已有三两早起的行商在那坐下,捧着粗瓷碗,就着热汤吃着饼,低声交谈着路上的见闻。骡马在一旁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刨起地上一片尘土。
肃玉朝的目光在那片热闹上滞留了片刻,脚下微顿,还是走了过去。
老丈见他过来,脸上立刻堆起热情淳朴的笑容,用布巾擦着手招呼:“这位郎君,起得早啊!来点什么?刚出笼的炊饼,配上大骨熬的热汤,撒了芫荽末儿,香得很,驱驱晨寒!” 他说话间,满是皱纹的眼角带上了笑意。
肃玉朝的视线掠过那蒸腾着食物香气的笼屉,摇了摇头, “汤就不用了,老丈,烦劳打壶酒。”
“酒?” 老丈明显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忍不住好心劝道,“郎君,这一大早的,空着肚子喝酒最是伤身的。还是先用些热食垫垫吧?我这炊饼……”
肃玉朝知他好意,但还是嘴角牵起一抹轻笑,打断了老丈的喋喋不休:“无妨,身体好着呢。”
他说着话,目光不禁飘忽了一瞬,越过老丈,又望了一眼那杏花坡的方向,随即收回,将几枚从身上摸出的铜钱放在摊位上。
老丈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多劝,转身从柜子底下摸出了一个黑陶的酒壶,拔开塞子,熟练地将酒壶灌满,递了过来。
肃玉朝接过沉甸甸的酒壶,指尖触摸到陶器微凉的质感,一股清冽中带着微辣的酒香逸散出来。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解去了喉中干渴。继而,一股暖意在胸腹间荡开,驱散了清晨残存的最后一丝凉意。
肃玉朝塞好壶塞,将酒壶随意地挂在腰间,对着那还在看着他摇头的老丈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随即,转过身,踏上了那条通往长安城的黄土官道。
身后,老丈嘴里还在忍不住地低声嘟囔着,“年轻人呐……”
肃玉朝那耳实在是太聪了,将那老丈的小声嘀咕听了个清清楚楚。下意识地舔了下被酒液沁润后的唇,心说:可快别念了,不年轻了,真不年轻了,这话听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悠悠然地向着那座雄城晃去。腰间的酒壶,随着他的步子,发出轻微的、规律的晃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