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时节,长安城春色正浓。而最浓酽处,莫过于城南曲江。
曲江江面如练,映着湛蓝的天光与沿岸初萌的垂柳。柳丝柔柔地拂过水面,牵起圈圈涟漪。
沿岸的杏花开得正盛,簇簇丛丛,如云似霞。风一吹过,粉白的花瓣便如雪般簌簌而下,将那青石板路点染得分外斑驳陆离。
空气中,漂浮着泥土的腥甜、花草的清新,还有从远处酒肆、茶棚,随着人声隐约传来的酒气与茶香。
江畔的草坡舒展着茸茸新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蒲公英和不知名的野花。
不远处,“春风亭”静静伫立着。
春风亭,名字起的软糯,却是一座八柱支撑、双重飞檐的雄浑阔亭。
亭顶覆着深碧色的琉璃瓦,雨过天晴时,光华内蕴,与粼粼水光交相辉映。
八根主柱则是取自南海的铁心木,色如玄铁,水火不侵,触之却觉温润如玉。春风亭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雨,柱身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自然纹理。
亭子八角的飞檐下,各悬一枚剑形青铜风铃。
这风铃非是寻常饰物,而是昔年一位剑圣于此悟道后,以自身剑气浸润过的器物。每当风起时,风铃相击,便会发出悦耳的鸣声。但那声音并非清脆的铃响,而是清越悠远的剑鸣之音,闻之清心净念。
春风亭坐于曲江畔一处微微凸起的半岛上,三面环水,视野开阔。
步入亭中时,首先会看到的,便是亭柱上挂着的一副乌木楹联。楹联的木头边缘已被风雨打磨得圆润光滑了,颜色略显沉黯,上面的阴刻填着石青。
—— 上联:剑试天心,揽风云证道,九霄鹤唳通玄境
—— 下联:琴鸣春水,共山水忘机,万里潮平入妙音
—— 横批:气象在斯
来到亭内后,一眼便可以看到,石质的栏杆和地面上,有一些隐约可见的莫名刻痕,有的深遂像是剑痕,有的玄奥好像未完成的符篆,皆是历代在此有所感悟的修士所留,一痕一迹、一笔一划,皆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非同寻常。
肃玉朝伸出手,轻轻拂过石栏上的剑痕,目光拂过昔年助剑圣悟道的铜铃,拂过碧波荡漾的曲江面,拂过遥遥相望的苍翠南山,投向了来时的杏花坡。
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这一天,他会在兴起时,于杏花树下,寻一处开阔的地方练练剑。剑招起落间,不会拘泥于固定套路,只是心意与这春色恰好相融,随性而至罢了,带起地上落英纷飞。
而那个人,会情不自禁地抚掌叫声好,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文士常服,眸中的笑意比青风更清润和煦,眉眼绮丽过杏花春雨。
他呢……
听到那一声叫好后,先是装模作样地回了一句过奖,然后再道上一声幸会。
那人会问:“不知……可否有幸切磋几招?”目光灼灼,眼中满是期待。
他自是欣然同意的。
那人的的剑路与他截然不同,章法严谨,根基深厚,大气开阔中又不失机变,令他眼前一亮。
剑刃相交,剑鸣清越,身影在草坡上交错闪跃,卷起更多落英与碎草,杏花簌簌如雪落下。
肃玉朝摩挲着下巴想,这回可得让让他了,不然实在是太欺负人!
唇角,是压不下的一抹笑意。飞扬的长眉紧随着弯了弯,让那过于冷冽的狭长凤眸都跟着柔和了两分。
兴尽之后,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并肩坐到草坡上,背靠着那株最古拙繁茂的杏树。话题从刚才的剑招展开,延伸到元气运行的奥妙,再到各自修行中的困惑与心得,继而扩展到听来的江湖轶事、天下奇闻,甚至……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会惊讶于那人的见识之广博,思路之清晰,许多观点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那人则会深深沉醉于他那源自市井与江湖的自然与鲜活。
他们越聊越投机,夕阳的金辉悄然洒满江面,也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春风会温柔地裹挟着青草、杏花与江水的湿润气息,并着不远处,孩童的笑声、修士的议论声、画师收笔的悉索声,共同刻下最初,也最深的印记。
肃玉朝倚着石栏,目光饶有兴致地笼罩着杏花坡。
此时,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散落在坡上,他们有的穿着“成均”统一的制式襕衫,正襟危坐地讨论经义;但更多的人,则是与肃玉朝一般,做散修打扮,有的独自寻了僻静处打坐调息,有的演练着拳脚兵器,也有结伴切磋论道的。
春意盎然的杏花坡,要比别的季节时令热闹。
而今年的杏花坡,则要比前后几年的都热闹。
因为,今年是“成均总府”开山门的日子。
天下修士,宗门出世,世家与朝廷的供奉入世,“成均总府”则介于出世与入世之间。“成均”在全国各地都有散落的学府、校院,而只接收已筑根基,突破锻体境,踏入凝气境修士的“总府”,则位于长安,与皇城和市井皆相邻,正象征其“在朝野之间”的独特地位。
对于出身市井,没有家族底蕴、没有师门传承的平民散修而言:投身世家,虽能获取资源,但从此以后大多身不由己,终生难以摆脱“附庸”的烙印;拜入宗门,则更像一场豪赌,宗门重天赋,却更重“缘法”。即便是入了门,若无背景,又不懂得钻营,还没得到哪位长老的青眼,那是极容易蹉跎岁月的。
相比之下,“成均总府”就是一条极具吸引力的登天之路了。
总府的“大考”只问天赋、心性与潜力,不问出身。府内也不同于传统宗门,不独尊哪一流哪一派,而是百家争鸣、兼容并蓄,在此修习的修士,也更容易找到契合自己的路径。
故而,每五年一次的总府大考时,总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修士赶来长安应试。甚至不止是本国修士,晏国、琉璃、西陵等国自是不必多说,甚至是与唐国一直不睦的南诏、北戎等,也常有修士来此游学,只是修行所凭灵脉不同,终究不会长久滞留。
唯一值得“诟病”的,或者就是—— 成均总府,“五年一大考,一考考三年”了。实在过于夸张,得亏修士体健命长活得久,不然,有这时间,都够普通人家生俩娃了。
从前,他也是这无数应考修士中的一员。年少志高,意气风发,欲往那超然的总府,求无上剑道。
………………………
转眼间,日头就已过了中天,懒懒的向西滑去。
泼洒在江面上的光也变得醇厚起来,由茶化酒,被带着潮湿水汽和杏花清香的暖风一并吹入喉。
肃玉朝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冰凉的石栏,仿佛又触碰到,那年那天,那人递过酒囊时,指尖的微凉。
他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腰间,然而腰间空空,并没有他几乎从不会离身的酒壶,肃玉朝不禁叹了口气。
总府固然好固然超然,但这大考前的竞争、焦虑和压力,可一点没比旁处少,甚至犹有过之。
他当时在紧邻总府的青云坊住着,坊中固然元气充沛,对修行固然多有助益,但他仍是被那无处不在的无形焦灼烧的难受,便独自来了这头顶“悟道圣地”光环的春风亭。
据传,两百年前,青云剑宗一位不得志的弟子,于春雨之夜,在此亭独酌,醉眼迷离中,见亭角风铃在雨中摇曳,竟将雨丝切割成无数均匀的段落。福至心灵,从中体味到了那“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意御气”的至理,创出名震天下的《春风细雨剑》,后来终成一代剑圣。
有这么一段典故传说在,哪个年轻修士能不对此心生向往。
他就是在那一次,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尚还留有几分少年气的李重玴。
那个目光温润却又灼灼的年轻皇子,对他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在那人的信任与依赖中,在那人难得一见的脆弱中,他弃了超然的成均总府,舍了他的凌云之志,成了那把最锋利的刀。
他们并肩走过了无数血雨腥风。他为他镇守朝堂,他予他无限信任。旁人眼中,他们是君臣相得的典范,是生死相托的兄弟。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情谊,早已在日夜相伴、生死相依中变了质。
是何时开始的呢?
许是想要“荡尽天下不平事”的少年意气太相投,“问道鼎峰,大道求索”的追求太相合;
许是无数次并肩而战、生死相托的时候太过危险又太过默契;
许是他全然的维护与信任,在他所有的考量里,永远为他留着一条可以全身而退的后路;
许是他在他面前,除掉了所有帝王的盔甲和面具,流露出的疲惫、犹豫、痛苦与脆弱,毫无保留。而他看着他皇袍之下的孤寂萧索,心疼来的太过清晰和锋锐。
许是……想要不敢要……太过折磨人心。
“可能”有太多,“或许”有太多,反正,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那样了,那就那样吧,肃玉朝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然而,终究他们还是渐渐陌路。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然而,遗憾终究难以释怀。
那时,他以为,心灰意冷后的遗憾与不甘,是因困于诡谲朝堂以至修行有碍,顶峰无望;以为是与他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然后,他竟有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的天呐!
天可怜见!
他带着所有的记忆和遗憾,回到了命运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