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朝玉关·叒月明》 第1章 1、等一个人 春分时节,长安城春色正浓。而最浓酽处,莫过于城南曲江。 曲江江面如练,映着湛蓝的天光与沿岸初萌的垂柳。柳丝柔柔地拂过水面,牵起圈圈涟漪。 沿岸的杏花开得正盛,簇簇丛丛,如云似霞。风一吹过,粉白的花瓣便如雪般簌簌而下,将那青石板路点染得分外斑驳陆离。 空气中,漂浮着泥土的腥甜、花草的清新,还有从远处酒肆、茶棚,随着人声隐约传来的酒气与茶香。 江畔的草坡舒展着茸茸新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蒲公英和不知名的野花。 不远处,“春风亭”静静伫立着。 春风亭,名字起的软糯,却是一座八柱支撑、双重飞檐的雄浑阔亭。 亭顶覆着深碧色的琉璃瓦,雨过天晴时,光华内蕴,与粼粼水光交相辉映。 八根主柱则是取自南海的铁心木,色如玄铁,水火不侵,触之却觉温润如玉。春风亭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雨,柱身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自然纹理。 亭子八角的飞檐下,各悬一枚剑形青铜风铃。 这风铃非是寻常饰物,而是昔年一位剑圣于此悟道后,以自身剑气浸润过的器物。每当风起时,风铃相击,便会发出悦耳的鸣声。但那声音并非清脆的铃响,而是清越悠远的剑鸣之音,闻之清心净念。 春风亭坐于曲江畔一处微微凸起的半岛上,三面环水,视野开阔。 步入亭中时,首先会看到的,便是亭柱上挂着的一副乌木楹联。楹联的木头边缘已被风雨打磨得圆润光滑了,颜色略显沉黯,上面的阴刻填着石青。 —— 上联:剑试天心,揽风云证道,九霄鹤唳通玄境 —— 下联:琴鸣春水,共山水忘机,万里潮平入妙音 —— 横批:气象在斯 来到亭内后,一眼便可以看到,石质的栏杆和地面上,有一些隐约可见的莫名刻痕,有的深遂像是剑痕,有的玄奥好像未完成的符篆,皆是历代在此有所感悟的修士所留,一痕一迹、一笔一划,皆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非同寻常。 肃玉朝伸出手,轻轻拂过石栏上的剑痕,目光拂过昔年助剑圣悟道的铜铃,拂过碧波荡漾的曲江面,拂过遥遥相望的苍翠南山,投向了来时的杏花坡。 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这一天,他会在兴起时,于杏花树下,寻一处开阔的地方练练剑。剑招起落间,不会拘泥于固定套路,只是心意与这春色恰好相融,随性而至罢了,带起地上落英纷飞。 而那个人,会情不自禁地抚掌叫声好,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文士常服,眸中的笑意比青风更清润和煦,眉眼绮丽过杏花春雨。 他呢…… 听到那一声叫好后,先是装模作样地回了一句过奖,然后再道上一声幸会。 那人会问:“不知……可否有幸切磋几招?”目光灼灼,眼中满是期待。 他自是欣然同意的。 那人的的剑路与他截然不同,章法严谨,根基深厚,大气开阔中又不失机变,令他眼前一亮。 剑刃相交,剑鸣清越,身影在草坡上交错闪跃,卷起更多落英与碎草,杏花簌簌如雪落下。 肃玉朝摩挲着下巴想,这回可得让让他了,不然实在是太欺负人! 唇角,是压不下的一抹笑意。飞扬的长眉紧随着弯了弯,让那过于冷冽的狭长凤眸都跟着柔和了两分。 兴尽之后,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并肩坐到草坡上,背靠着那株最古拙繁茂的杏树。话题从刚才的剑招展开,延伸到元气运行的奥妙,再到各自修行中的困惑与心得,继而扩展到听来的江湖轶事、天下奇闻,甚至……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会惊讶于那人的见识之广博,思路之清晰,许多观点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那人则会深深沉醉于他那源自市井与江湖的自然与鲜活。 他们越聊越投机,夕阳的金辉悄然洒满江面,也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春风会温柔地裹挟着青草、杏花与江水的湿润气息,并着不远处,孩童的笑声、修士的议论声、画师收笔的悉索声,共同刻下最初,也最深的印记。 肃玉朝倚着石栏,目光饶有兴致地笼罩着杏花坡。 此时,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散落在坡上,他们有的穿着“成均”统一的制式襕衫,正襟危坐地讨论经义;但更多的人,则是与肃玉朝一般,做散修打扮,有的独自寻了僻静处打坐调息,有的演练着拳脚兵器,也有结伴切磋论道的。 春意盎然的杏花坡,要比别的季节时令热闹。 而今年的杏花坡,则要比前后几年的都热闹。 因为,今年是“成均总府”开山门的日子。 天下修士,宗门出世,世家与朝廷的供奉入世,“成均总府”则介于出世与入世之间。“成均”在全国各地都有散落的学府、校院,而只接收已筑根基,突破锻体境,踏入凝气境修士的“总府”,则位于长安,与皇城和市井皆相邻,正象征其“在朝野之间”的独特地位。 对于出身市井,没有家族底蕴、没有师门传承的平民散修而言:投身世家,虽能获取资源,但从此以后大多身不由己,终生难以摆脱“附庸”的烙印;拜入宗门,则更像一场豪赌,宗门重天赋,却更重“缘法”。即便是入了门,若无背景,又不懂得钻营,还没得到哪位长老的青眼,那是极容易蹉跎岁月的。 相比之下,“成均总府”就是一条极具吸引力的登天之路了。 总府的“大考”只问天赋、心性与潜力,不问出身。府内也不同于传统宗门,不独尊哪一流哪一派,而是百家争鸣、兼容并蓄,在此修习的修士,也更容易找到契合自己的路径。 故而,每五年一次的总府大考时,总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修士赶来长安应试。甚至不止是本国修士,晏国、琉璃、西陵等国自是不必多说,甚至是与唐国一直不睦的南诏、北戎等,也常有修士来此游学,只是修行所凭灵脉不同,终究不会长久滞留。 唯一值得“诟病”的,或者就是—— 成均总府,“五年一大考,一考考三年”了。实在过于夸张,得亏修士体健命长活得久,不然,有这时间,都够普通人家生俩娃了。 从前,他也是这无数应考修士中的一员。年少志高,意气风发,欲往那超然的总府,求无上剑道。 ……………………… 转眼间,日头就已过了中天,懒懒的向西滑去。 泼洒在江面上的光也变得醇厚起来,由茶化酒,被带着潮湿水汽和杏花清香的暖风一并吹入喉。 肃玉朝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冰凉的石栏,仿佛又触碰到,那年那天,那人递过酒囊时,指尖的微凉。 他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腰间,然而腰间空空,并没有他几乎从不会离身的酒壶,肃玉朝不禁叹了口气。 总府固然好固然超然,但这大考前的竞争、焦虑和压力,可一点没比旁处少,甚至犹有过之。 他当时在紧邻总府的青云坊住着,坊中固然元气充沛,对修行固然多有助益,但他仍是被那无处不在的无形焦灼烧的难受,便独自来了这头顶“悟道圣地”光环的春风亭。 据传,两百年前,青云剑宗一位不得志的弟子,于春雨之夜,在此亭独酌,醉眼迷离中,见亭角风铃在雨中摇曳,竟将雨丝切割成无数均匀的段落。福至心灵,从中体味到了那“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意御气”的至理,创出名震天下的《春风细雨剑》,后来终成一代剑圣。 有这么一段典故传说在,哪个年轻修士能不对此心生向往。 他就是在那一次,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尚还留有几分少年气的李重玴。 那个目光温润却又灼灼的年轻皇子,对他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在那人的信任与依赖中,在那人难得一见的脆弱中,他弃了超然的成均总府,舍了他的凌云之志,成了那把最锋利的刀。 他们并肩走过了无数血雨腥风。他为他镇守朝堂,他予他无限信任。旁人眼中,他们是君臣相得的典范,是生死相托的兄弟。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情谊,早已在日夜相伴、生死相依中变了质。 是何时开始的呢? 许是想要“荡尽天下不平事”的少年意气太相投,“问道鼎峰,大道求索”的追求太相合; 许是无数次并肩而战、生死相托的时候太过危险又太过默契; 许是他全然的维护与信任,在他所有的考量里,永远为他留着一条可以全身而退的后路; 许是他在他面前,除掉了所有帝王的盔甲和面具,流露出的疲惫、犹豫、痛苦与脆弱,毫无保留。而他看着他皇袍之下的孤寂萧索,心疼来的太过清晰和锋锐。 许是……想要不敢要……太过折磨人心。 “可能”有太多,“或许”有太多,反正,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那样了,那就那样吧,肃玉朝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然而,终究他们还是渐渐陌路。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然而,遗憾终究难以释怀。 那时,他以为,心灰意冷后的遗憾与不甘,是因困于诡谲朝堂以至修行有碍,顶峰无望;以为是与他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然后,他竟有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的天呐! 天可怜见! 他带着所有的记忆和遗憾,回到了命运的起点。 第2章 2、记错日子了? 日头愈发偏西了,蜜色逐渐酿成红,将漫山的香雪都镀了层金边。斜阳穿过花枝缝隙,在亭内的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影。 夕阳点燃曲江水,春水尽化熔流金。 归巢的鸟雀成群地掠过这金红交织的光海,投入了花林深处。 游玩的人也是要归家的,坡上岸边的人影便愈发稀疏了。渐渐地,只余下几个垂钓的老者,如同泥塑般,守着他们的长竿。 水面偶尔会有鱼儿跃起,银鳞一闪,“噗通”一声,衬得四周愈发空寂。 当最后一位钓者也收起鱼篓,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走远时,最后一点人声便也消失了。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以及那轮将要触及远山之巅的落日。 日落月升。 最后一线天光沉入西山,暮色如墨般在江面洇开。对岸的楼阁轮廓渐渐模糊,化作了深浅不一的墨影。 星子在靛蓝天幕上一颗颗点亮,月影在水波中碎成点点鳞光。 夜雾从水面袅袅升起,如纱如烟,沁润着杏花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亭柱石栏之间 夜色浓稠,星河低垂。 肃玉朝懒懒地倚着栏,支着头,长眸低垂微敛,静静听着晚潮拍打石基的轻响,“哗——哗——” 听着晚风吹过柳条微响,听杏花飘落,也听剑铃轻轻啸鸣。 听坡地深处传来的虫鸣,清越悠长。 听夜枭偶尔掠过林梢的扑翼之声,也听鱼儿在深夜跃出水面时的“噗落——” 从月上柳梢,到高悬中天。 露水悄悄凝结,打湿了他的肩头。 江边的晚风,即便是春天里也是带着寒意的。风吹薄衫透体寒,肃玉朝对此倒是不在意的,毕竟身体好。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石栏上缓缓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像是在描摹岁月的年轮,追溯那纠缠了两世的魂梦。 得天眷顾,重新来过。 这一次,他没再做那把锋利的刀,而是终于去了那已迟了一辈子的成均总府。 他纵情天地,他潜心剑道,他终于走上了心心念念的剑道顶峰。 他们不再是君臣。 他会在他有难时悄然出现,仗剑相助; 他也会在每个佳节,都默默为他备下一席薄酒。 他们会在月下对酌,谈天说地,论剑语道。 他们做了一辈子最亲密无间的知己。 他看着他江山稳固,由衷为他欢喜。 他予他最大的尊重与自由,从不以皇权相束。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未曾言明、也再无可能言明的爱意,早已成了蚀骨的毒,刮骨难除。 每一次共饮,每一次并肩,每一次的见与不见,都带来绵绵密密的疼,像那恼人的阴雨,去何处不好,偏要往人骨缝里钻,避无可避。 终究,又是一世的遗憾难释怀。 那时,他明白了,原来他的遗憾与不甘,从不是未及鼎峰,从不是渐行渐远…… 然后,突然眼一睁,他竟又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再次带着所有的记忆和遗憾,回到了命运的起点。 我的天呐天呐! 天可怜见怜见! 这是什么样的天赐机缘呐!!! 肃玉朝懒懒地倚着亭柱,摩挲着已被他的体温染上了暖意的石栏,想:如何能还让那夜夜蚀骨的遗恨缠身,不得解脱呢。 既然退避只会带来不甘与遗憾,克制与忍耐亦然,那就干脆不要再克制忍耐了吧,索性就放开手脚来吧。 肃玉朝想着想着,不禁低声笑了起来。 …………………… 日落月升月又落。 月影也渐斜渐朦胧了,东方天际透出一抹白。 那抹难以察觉的白慢慢晕染开来,化作一片淡青,夜色便开始如潮水般褪去。 淡青的晨光慢慢染上了些许粉紫,温柔地映亮了一池春水。 一两声短促的鸟鸣响起,继而更多的鸟儿开始啁啾。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啁啾啁—— 杏花坡的轮廓便再次清晰了起来,粉白的花瓣在晓风中微微颤动,挂着晶莹的露珠,如含泪的笑靥。 不远处,渐渐又起了人烟,茶摊酒肆开了门,年岁已长的店主熟练地卸下门板,将冒着热气的铜壶搬到灶上,新劈的柴在灶膛里发出噼啪的欢响,跳跃的火光映着老者平静的面容,驱散了清晨里最后的寒意。伙计用力甩着布巾,拍打着桌椅,旗幌在微凉的晨风中舒卷。 春风亭再次沐浴在了金色的晨光里,飞檐斗拱,轮廓分明,静静地等待着新一日的繁闹与喧嚣。 肃玉朝缓缓站起来,骨骼因长久的静默而发出细微的轻响,他舒展了一下略有些僵硬的身体,目光掠过开始苏醒、充满生机的江岸,又投向了那已渲染开漫天霞光的天际。 —— 嘶…… 他抱臂沉思,骨节分明的手撑着线条利落锋锐的下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唇。 —— 莫非……是记错日子了? —— 不能吧……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这只是春日里的普通一日,跨过两世的光阴,记差了日子,也实属正常。 “下次吧……” 他低声自语,那声音很轻,无声无息地就被吹散在了风中。那语调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肃玉朝的目光掠过满坡开得正酣、如云似霞的杏树,掠过远处郁郁葱葱,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的苍翠竹林,遥遥投向更远处的长安城。 长安城雄浑的轮廓,在春日晴空下,显得缥缥缈缈。 “下次吧。下次是个特殊的日子,” 他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青石桌面上轻叩了两下,“肯定不会记错了。” 这个念头落下,他才仿佛从一场悠长的梦中真正醒转过来。 收回目光,肃玉朝缓步走出空寂的春风亭,走过这片他们初遇时的杏花林。 沿着亭外那条蜿蜒的青石小径走着,脚下的石板缝隙里,早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粉白落英。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靴底轻轻地碾过那些柔软的花瓣,留下一地残红。 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了明明暗暗的光斑。 一阵略疾的春风吹过,满树繁花便应和般地发出轻响。 簌簌香雪飘落,香了鬓角,染了肩头。 肃玉朝缓步离开杏花坡后,在坡脚临着官道处,又看到了那个陌生中带点熟悉感的茶摊。 这具身体,昨天刚打这经过,能没熟悉感么。 但这具身体的意识,已然隔世,又怎能不陌生。 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丈,背已微驼,但动作却利索得很,手脚也着实勤快。他那摊子上,不仅有烧着热水,冒着白汽的大铜壶,一旁的小泥炉上还坐着咕嘟冒泡的热汤,更兼卖着各式早点,样式着实不少:刚出笼的雪白炊饼,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果子,还有各式青翠的腌菜,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小片。 此刻,已有三两早起的行商在那坐下,捧着粗瓷碗,就着热汤吃着饼,低声交谈着路上的见闻。骡马在一旁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刨起地上一片尘土。 肃玉朝的目光在那片热闹上滞留了片刻,脚下微顿,还是走了过去。 老丈见他过来,脸上立刻堆起热情淳朴的笑容,用布巾擦着手招呼:“这位郎君,起得早啊!来点什么?刚出笼的炊饼,配上大骨熬的热汤,撒了芫荽末儿,香得很,驱驱晨寒!” 他说话间,满是皱纹的眼角带上了笑意。 肃玉朝的视线掠过那蒸腾着食物香气的笼屉,摇了摇头, “汤就不用了,老丈,烦劳打壶酒。” “酒?” 老丈明显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忍不住好心劝道,“郎君,这一大早的,空着肚子喝酒最是伤身的。还是先用些热食垫垫吧?我这炊饼……” 肃玉朝知他好意,但还是嘴角牵起一抹轻笑,打断了老丈的喋喋不休:“无妨,身体好着呢。” 他说着话,目光不禁飘忽了一瞬,越过老丈,又望了一眼那杏花坡的方向,随即收回,将几枚从身上摸出的铜钱放在摊位上。 老丈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多劝,转身从柜子底下摸出了一个黑陶的酒壶,拔开塞子,熟练地将酒壶灌满,递了过来。 肃玉朝接过沉甸甸的酒壶,指尖触摸到陶器微凉的质感,一股清冽中带着微辣的酒香逸散出来。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解去了喉中干渴。继而,一股暖意在胸腹间荡开,驱散了清晨残存的最后一丝凉意。 肃玉朝塞好壶塞,将酒壶随意地挂在腰间,对着那还在看着他摇头的老丈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随即,转过身,踏上了那条通往长安城的黄土官道。 身后,老丈嘴里还在忍不住地低声嘟囔着,“年轻人呐……” 肃玉朝那耳实在是太聪了,将那老丈的小声嘀咕听了个清清楚楚。下意识地舔了下被酒液沁润后的唇,心说:可快别念了,不年轻了,真不年轻了,这话听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悠悠然地向着那座雄城晃去。腰间的酒壶,随着他的步子,发出轻微的、规律的晃动声…… 第3章 3、再入长安 肃玉朝伸了个懒腰,踏上了北去的官道,将如云似霞的杏花,以及杏花掩映中的飞檐,一并留在了身后。 身后,恰有一阵疾风掠过,檐角的剑形风铃,发出清越铮然的剑鸣, 前方,则是辽阔的原野,一条笔直、宽阔的的官道,直直通向远方宏伟的雄市。 官道以黄土混合细沙反复夯实而成,坚硬胜石。路面上,却布满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的车辙印,无声地哭诉着,车马是如何常年于此碾压而过、往来不绝的:都把老子铁一般的美丽身躯压出印儿了!陪!必须陪!!! 肃玉朝维持着他那慢悠悠的步伐,混入了络绎不绝的人流车马中,向前而去。 前行不过数里,帝都周边的富庶气象便扑面而来。 官道两旁,是规划整齐的农田,阡陌纵横,春麦新绿。田间,有农人驱着水牛,慢悠悠地耕作。 更远处,有零星村落散落着,白墙灰瓦,炊烟袅袅。而其间,又夹杂着一些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修建的庄园别业,白墙环绕,绿树成荫,葱郁的林木枝桠纷纷从墙内探出头来。 沿着官道再走上一阵,便能看到一个道路旁的茶棚,支着褪色的布幌。与那杏花坡脚下的老丈不同,此处的茶棚明显要简陋许多,也只售有粗茶,以供来往的行人解渴。 肃玉朝晃了晃黑陶酒壶,尚有半壶,足以润喉,便更不会没往那只提供苦茶的茶摊去了。 再说了,若真是到了口渴难耐那一步,加快些脚程也就是了,几步道的事儿。 不过,肃玉朝虽没往那茶摊去,但茶摊上,几个脚夫模样汉子的交谈,仍旧顺着春风,自己就钻进了他耳中。 “听说了吗?昨儿个永济渠那边,又查获了一船夹带的东海鲛珠,价值连城!” “嘿,这算啥?前几日西市口,几个漠北来的蛮子想闹事,被巡城的金甲卫当场拿下了,那真叫一个干净利落!” “那是!在咱这长安城里,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皇家规矩大过天!” 肃玉朝就着汉子们的高谈阔论,举起了他的黑陶酒壶。 —— 别说,还挺下酒的。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继续往北行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肃玉朝随着路上的行人和商队一起,向道旁避让。 只见五骑玄甲骑兵,旋风般掠过,玄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马鞍旁悬挂的制式横刀,随着战马的奔腾而轻轻晃动着。 为首的一名队正路过时,目光如电地扫过道旁人群,眼神锐利中带着审视。 待到蹄声渐渐远去,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汇入主道。 “是监门卫的巡逻队,” 一个经常往来的老商贩对同伴低语:“这半月以来,巡查得越发紧了。” “可不是,听说是因为……” 然而,那商贩话还没说完,就又被一阵喧嚣声打断了。 不远处,一座气派非凡的庄园侧门开启,先涌出十余名劲装护卫,迅速清开了门口一片区域。 随后,一辆装饰华美的四轮马车,在四匹神骏白马的牵引下缓缓驶出。 马车帘幕低垂,车辕上坐着两名气息沉稳的车夫。护卫们簇拥着马车,毫不客气地插入到官道的车流中,原本熙攘的人流车马不得不再次避让。 那马车经过肃玉朝时,一股清雅幽香扑面而来,与周遭的异味格格不入。 官道上,有满载货物的驼队、牛车;有风尘仆仆的胡商;有骑马赶路的侠士;有乘坐简陋马车的寒门学子。 是牲畜与皮革货物混杂的异味,带着自远方而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与烟火之气,交织混合,形成了一股独特的、属于帝都门户的“风尘”味儿。 沿途,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见砖石砌筑的烽燧高台,上面有兵士持戈守望。 随着不断前行,脚下的路面似乎也变得更加坚硬平整了。 肃玉朝在一个缓坡上停下脚步,从这里,可以毫无阻碍地遥望那座雄伟巨城。 长安城并非平铺于大地之上。而是依循山河地势,做“北斗九辰”的九宫布局,与苍穹星宿隐隐呼应。 整座巨城,被一道高逾数十丈、闪烁着符文之光的玄色城墙包裹,如一条沉睡的玄黑巨龙,盘踞在辽阔的关中平原上。 那玄色城墙并非死物,而是于墙体内,镌刻着绵延百里的防护阵法,青石接缝处隐有金光流转。 城墙上,也并非仅有垛口,而是每隔百丈便有一座元气塔楼,塔尖凝聚着肉眼难见的能量漩涡。昼夜不息地汲取着地下中州主灵脉的浩瀚元气,共同构成了一张笼罩全城的无形巨网——那便是传说中的“九天寰宇大阵”。 既是防御,也调节着城内的元气浓度。 整座巨城,远观之下,犹如一枚扣在大地上的青铜巨印,规整、威严,散发着不容置疑的秩序之力,令人望之而生敬畏。 “每次看到,都觉得……实非人力所能为也。”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肃玉朝侧过头,是一位牵着瘦马、背着书箱的中年文士,同样也在驻足远眺,脸上满是震撼与感慨。 肃玉朝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多言。 文士却似打开了话匣子,指着远处空中,那些沿着特定航道缓慢穿梭的云舟,以及偶尔划破天际的御剑流光,叹道:“云舟竞渡,剑仙遨游,却也得遵循这城里的‘御空律’。你看,无一人敢僭越那片皇城禁区。这便是规矩,天大的规矩!” 肃玉朝闻言,只极轻极微地笑了一下。 他并未在缓坡上多做停留,看了几眼,便下了缓坡,继续向着已经近在眼前的长安城走去。 长安城有四方十二座城门,皆以千年铁心木为基,包裹着紫铜,门钉则以辟邪金铸造,寻常邪祟不敢近前。 护城河宽达十数丈,水中不仅饲养着凶猛的龙须鳌,更布置了水缚阵法,可谓固若金汤。 继续随着人流向前走上一会儿,官道便愈发宽阔了,人流车马也愈发密集,最终共同汇入了一个巨大的广场。 这里,便是长安城南面正门——明德门外的广场。 一到了这儿,喧哗声浪瞬间便拔高了好几个量级,冲击着人的耳膜。 广场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肃玉朝的目光缓缓扫过,看到了设下桌案的官吏,严格查验着过往行人的身份文书与货物,收取关税,官吏们神情严肃,一丝不苟;看到了挎着篮子的小贩,高声叫卖着胡饼、蒸糕、茶水等物,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也看到各个旅店的伙计,举着牌子,大声招揽着风尘仆仆的远客;更有无数初次来到这座雄城之下的旅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城门楼,发出阵阵无法抑制的惊叹与抽气声。 “郎君!郎君可是初来长安?小的瞧您面生得紧!” 一个机灵的客栈伙计凑上前来,满脸堆笑,“咱家‘悦来客栈’,就在西市边上,干净敞亮,价格公道,还有热水随时供应!” 肃玉朝听到他的招揽,摆了摆手,那伙计见他神色冷淡,便也不纠缠,立刻又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初次倒不是,肃玉朝心想:许久未来了倒是真的。 尽管,这具身体,前两天还搁里面住着呢。 肃玉朝微敛双目,以避灼烈的阳光,抬头打量这座许久未见的城门。 明德门是长安城的国门,气势最为恢弘。本身,便是无上权威的象征。 它有五个巨大的门洞,居中那座,最为高大宽阔,此刻紧紧关闭着,巨大的紫铜门板上,碗口大的辟邪金门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此门,专供天子通行。 两侧的四个门洞,则分别用于进出。 每个门洞前,都有身披玄色重甲、手持寒光长戟的监门卫士兵把守,他们雕塑般挺立着,全身覆着铠甲,只留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在盔甲的阴影下,审视着每一个试图入城的人。那目光冰冷而充满压迫力,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者胆寒。 城门楼高耸入云,飞檐如翼,其上旌旗迎风招展,旗面上绣着的狰狞兽纹在风中扭动,仿佛活物。 肃玉朝随着人流而动,排在了等待入城的队伍末尾。 队伍移动缓慢,他耐心等待着。 身前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孩子哭闹不休,妇人只得一边哄着,一边焦急地向前张望。 身后则是一个异族商队,正在用异族语言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似乎对关税的数额有些争议。 肃玉朝排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轮到了他,守门的兵士接过他递出的身份文书。 那文书并非普通纸张,而是某种特制的皮卷,边缘有着细微的符文烙印。 兵士仔细核验了一会儿,又拿起桌上一面巴掌大、刻满符文的铜镜,对着肃玉朝和他腰间的佩剑照了照,铜镜毫无反应。兵士这才抬起眼,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带着审视与评估。 “进城所为何事?” 兵士例行公事地问。 “访友。” 肃玉朝随口回答。 兵士将文书递还,挥了挥手,示意通过。 肃玉朝接过,微微颔首,迈步踏入了那深邃如山谷的门洞。 门洞内壁是以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的,高达数丈,阳光被遮挡在外,内部光线骤然转暗,空气也瞬间变得阴凉了,脚步声在其中空荡的回响着,蓦然被放大了数倍。 这一段不长的穿行,仿佛是从一个世界,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前面的章节,对世界观、背景、环境和氛围的铺垫会比较多,可能节奏比较慢。 另外,虽然用的是唐国、长安城,唐国皇室也姓李,但到底还是架空的。所以人文风俗、服饰建筑等,最好还是不要完全代入历史上的唐朝,放飞想象,放飞想象比较好。无论想的是什么,都能容得下,哪怕光腚呢……哈哈哈……当然,这个只在特殊的场所场合容得下,嗯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3、再入长安 第4章 4、长安城内 当人们终于在那空荡的脚步声中,穿过了明德门,走出了门洞的阴影,重新沐浴在阳光下,那一刻,巨大的声浪与宏伟的景象便会如同洪水决堤,轰然冲入了他们的所有感官。 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那条传说中,宽达五十丈的朱雀大街。 它笔直如矢,以巨大的青罡石板铺就,石板接缝严密,坚硬胜过精铁,路面光洁得几乎能映照出人影。 街道的宽度,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尺度震撼。一眼望去,竟是望不到尽头。它就如同一条青灰色的巨龙,径直地向着北面延伸而去,直直指向远方那座,在氤氲元气与金光笼罩下、愈发显得巍峨神秘、如仙宫琼阁般的宫城承天门。 秩序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尽管人流车马如同潮水,却都是有序地各行其道,并行不悖。 车马靠内,行人靠边,虽然喧闹,却奇异地并不显得混乱。 街道两侧,挖有深砌的排水沟,沟岸以青石垒砌,沟内流淌的并非普通污水,而是引动了水灵之气的活水,清澈见底,甚至能看到色彩艳丽的锦鲤在其中游弋,小鱼偶尔跃出水面,带起粼粼波光。道旁则遍植着灵韵柳,柳条四季常青,散发着柔和的微光与淡淡的清灵香气,据说有清心明目之效。 …… “避让!避让!贵人车驾!” 一声清斥突然自身侧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原本川流不息的朱雀大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扼住了咽喉。 商贩的吆喝、行人的谈笑、车轮的滚动声戛然而止。人们如同被潮水推开的沙砾,迅速且默契地向街道两侧退去,空出中央最宽阔的路径。 肃玉朝随着人流,一起退至道旁的一家绸缎庄檐下,目光投向声音来处。 只见一队约二十骑、身着暗红色军服、腰佩制式长刀的金甲卫骑兵,率先进入了视野。 他们并非松散前行,而是五人一排,排成整齐的四列方阵,马蹄起落间,节奏竟完全一致,踏在青罡石板上,发出沉闷如擂鼓般的“哒—哒—”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骑士们个个挺直脊背,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两侧避让的人群,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瞬间便将市井的繁华喧嚣压了下去。 紧随在金甲卫之后的,并非车驾,而是八名身着玄色劲装、步履无声的矫健男子。他们并未骑马,但仅凭双脚便能跟上马队的速度,气息绵长,眼神开阖间精光隐现,显然都是修为不俗的贴身护卫。手臂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手指微曲,随时都能拔出腰间的短刃或是捏动致命的法诀。 直到这时,那真正的“贵人车驾”才缓缓行来。 拉动车驾的,并非凡俗骏马,而是四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毫无杂色的“望云驹”。 此马据说拥有稀薄的天马血脉,蹄踝处生有细微的云状旋毛,奔走时轻盈迅捷,更能震慑寻常妖兽。马头上装饰着雕刻有辟邪符文的青铜当卢,马鞍辔头皆以暗金色皮革制成,奢华内敛。 车驾本身更是不凡。车厢是以珍贵的百年沉香木与金丝楠木混合打造的,并未过多涂漆,而是显露出木材本身温润厚重的色泽与纹理。 车壁之上,也并非寻常的彩绘装饰,而是以某种特殊的“灵刻”技艺,镌刻着连绵的山水云纹,纹路之间,有淡金色的流光隐约运转,这显然已是一座移动的、具备防护甚至聚灵效果的小型阵法了。 车窗紧闭着,悬挂着以某种冰蚕丝织就的帘幕,帘幕薄如蝉翼,却足以隔绝一切外界的窥探目光。 车辕上,坐着两名闭目养神的老者,一人身穿葛布长袍,似文人;另一人着短打,指节粗大。他们身上没有半点气息外泄,却让人感觉,真比那二十名金甲卫骑兵加起来都还要危险。 车驾两侧,另有四名骑着青骢马的随从,衣着华丽,像是府中的管事或清客,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周围。 整支队伍沉默地前行着,除了马蹄声与车轮碾过石板的低沉滚动声,再无其他杂音。 无形的压迫感如同水银泻地,弥漫在整个街道上。 肃玉朝拢着手,懒懒地站在人群中,长眉微挑:好久……不见啊。 队伍并未停留,沿着朱雀大街,向着皇城方向,不疾不徐地远去了。直到那抹暗金色的车影消失在街道尽头,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渐渐消散。 “呼——” 不知是谁,首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凝固的街道仿佛瞬间解冻了一般,各种声音再次涌出,只是比先前更添了些心有余悸的议论之声。 “嚯!好大的排场……这是哪位王府的车驾吧?” “我看不止,怕是宫里哪位贵人出巡……” “嘿!你们看那大白马,可真骏啊!” 肃玉朝听着那议论之声,唇角不受控制的翘了翘,心说:那是你们没看到车驾里的小白马,更俊! 那边的行人还在议论着,一个汉子大声赞叹,表示赞同:“带劲!这要是能骑上一回,老子死而无憾啊!” —— 唔…… 肃玉朝听着人们热切的响应声,晃晃悠悠地顺着人群远去了。 —— 其实…… —— 有憾…… 那贵人车驾带来的凝滞过后,反扑的喧嚣声仿佛较之前更甚了,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 车轮碾过青罡石板的辘辘声,密集如雨点;来自天南海北、口音各异的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路面上,各国旅人用听得懂和听不懂的语言大声交谈着;茶馆里,传来说书人醒木拍案与抑扬顿挫的讲述;深巷中,隐约可闻听到兵器交击的铿锵之声;更远处,还有乐坊飘来的丝竹管弦…… 所有声音,共同谱就了一首庞大复杂而又分外鲜活的帝都乐曲。 进了城后,气息也较之前复杂了——刚出笼的胡饼带着麦香与芝麻香,酒肆里飘出醇厚的酒香,香料店里逸散出的浓郁刺激的异域芬芳,药铺传来的草木清苦;铁匠铺迸发出的金石熔炼的焦灼气息,女子经过时留下的脂粉香…… 无数人聚集所形成的“人味儿”,并着那无处不在的、由地下灵脉散发出的、清新而浓郁的天地元气,混合交错,构成了长安城独特的、红尘烟火与灵秀之气交结的“长安市井气”。 肃玉朝呼吸着熟悉又遥远的气息,没有在门口过多停留,而是汇入进朱雀大街上的人流,向北行去。 起初,周遭是极致的繁闹与喧嚣,店铺密集,幌旗飘扬,叫卖声不绝于耳,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 “上好的西域美玉,识货的来看啊!” “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鲜荔枝!仅此一家!” “百炼精钢刀,吹毛断发!”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喧闹的店铺,掠过街边表演吐火杂耍的艺人,掠过围成一圈叫好的百姓,脚步未停。 随着步伐继续向北,街道两旁的高墙深院逐渐增多,街道安静了,院愈深、墙愈高,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矗立的石狮也愈发威严。 往来车马更加华贵,护卫的眼神也更加警惕了。 喧嚣渐渐远去,一种无形的肃穆开始在空气里弥漫。 而这条朱雀大街的尽头,便是那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皇城。 肃玉朝没有再继续向北,深入那片贵人云集的区域,而是在一个合适的路口折向了西边。他此时的目的地,并非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宫阙,而是隐藏在这座巨城中,隐藏在这红尘万丈中的某个角落。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身影渐渐融入长安城庞大而复杂的肌理之中,如同滴水入海。 第5章 5、该换个住处了 进了城,要做的第一件事,那自然是找个地方落脚了。 其实,他在长安城里,本是有住处的。 只是…… 记不清了…… 肃玉朝立于横跨城内渭水支流的石桥上,目光越过粼粼波光,投向长安城的东南方,那片屋宇连绵的区域——青云坊。 坊名“青云”,取的便是“平步青云”的兆头,那里是无数应考修士梦想开始的地方。 坊市紧邻着务本坊内巍峨的总府建筑群,成均总府的飞檐斗拱,在日光中勾勒出庄严的轮廓,仿佛能听见里面传出的朗朗书声、铿锵剑鸣,以及元气共鸣的微响。 青云坊自身,也透着股精致的紧绷。 放眼望去,尽是白墙黛瓦、规划整齐的楼阁精舍,檐下悬挂的玉铃在晨风中发出清越之音,据说有凝神静气之效。 最靠近总府的,自然是青云坊的核心区域“栖凤阁”,在这一带,皆是三层以上精舍楼阁,户户皆有独立的小型聚灵阵。虽说效果微弱,象征意义大过实际作用,但到底气象不同。门楣上往往挂着写有“天道酬勤”、“鱼跃龙门”的牌匾。院内也多有象征“高洁”的梅兰竹菊,或是寓意“登科”的鲤鱼浮雕。 住在这里的,不是世家大族子弟,便是富商巨贾后人。 车马常簇,仆从如云,日常不是举办小型论道茶会,就是由家族供奉陪着,进行最后的冲刺修炼,空气中弥漫着灵茶的香气,也漫着那扑面而来的、无形的富贵财气。 再往外,则是 “跃鲤巷”。 跃鲤巷多是整齐的二层小阁楼,或是由大宅院分隔出的独立小院。条件尚可,但聚灵阵那等奢侈配置自是没有的了。这一片的陈设装饰相对朴素,多在窗台放置几盆清心草,或在墙上贴着自己誊抄的经义要点了事。 居住于此的,多是中小世家、地方豪门出身的修士,或是一些颇有资产的散修。与“栖凤阁”一带的富贵闲适相比,住在这里的应考修士,要更为焦虑和忙碌,常能看到他们行色匆匆地往返于书肆与住处之间,脚步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焦灼。 从跃鲤巷再往外,就是青云坊的边缘区域了—— “寒士居”。 这里大抵是是大杂院式的通铺,或是由老旧民居改造的、闭塞的单人房间。若非是为了蹭总府大阵散溢出的元气,有那银钱,不如去别处寻个顶好的客栈住,还能住个豪华上房,何至于在这里和人挤着。 此处几乎谈不上什么布置,墙上或许会贴有一张手绘的简易元气运行图,便是全部的装饰了。 在这“寒士居”里住着的,那自然就是真寒士了,是真正的平民散修。往往三五人合租一室,白天去与青云坊相邻的“崇文坊”书肆蹭读,或是寻个元气浓郁的公共场所蹭元气,晚上再回来,趁着入睡前,借着总府大阵溢出的那点元气继续磨磨枪。 焦灼、渴望与孤注一掷的拼搏气息仿佛都有了形质,走在街上,耳边听到的讨论也多是“某某教习偏好某某风格”、“今年热门考题预测”、“某某又得了家族赐下的某某灵丹”等等。眉宇间刻着的,无不是那“前程”二字。 肃玉朝收回目光,轻轻换了个倚栏的姿势,眸中无波无澜。 从前,他也是这应考修士中的一员,自然也是住的青云坊。他一孤家寡人,无资无产的,自然也是去不了那富贵处的。 不过,应该也没落魄到和人挤通铺。在肃玉朝的记忆中,是没有这般经历的。 应是一个单间,不大,却干净,不算特别老旧,有一扇朝东的窗,清晨会有光斜斜照在床前…… 肃玉朝摩挲着下颌思索,试图从混沌的记忆中捞出更多线索——家具的样式?窗外的树影?邻人的声响?他越想越深入、越想越专注,然而,想了许久—— 不行……还是想不起来…… 也罢,肃玉朝直起身:那换一处就是。 理了理并不算凌乱的衣衫,反正他也身无长物,左右不过是几件衣裳、一点日常用度,丢那就丢那吧。唯一算得上损失的,或许也就是压给房主的银钱了。 这一世,他既不打算再入那超然的总府,自然也不会再住那青云坊了,需得另寻个落脚处。 思及此处,念头一动,长安城的布局便在他心中徐徐展开。 长安城整体呈现经典的“回”字形结构,由外向内,分为外郭城、皇城、宫城三重。 外郭城百业兴旺,坊市分明。一百零八坊如棋盘规整罗列,是庶众黎民的生活之所。 外郭城向北,位于中心的,便是身为帝国中枢的皇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等中央官署皆设立于此,日夜运转着庞大的帝国肌体。 对于皇城区,肃玉朝也是很熟悉的: 皇城区是衙署所在,但有意思的是,各部衙署并非是孤立存在的,而是通过地下甬道和专用传讯法阵紧密相连,确保政令的高效传递。 枢密院内还有一副巨大的山河沙盘呢,以灵光实时显示着边境军情与重要的灵脉节点。 而刑部大牢最深处的“镇魔狱”,关押着修为高深的罪犯,以及一些危险的非人存在,狱壁刻满符文。 御史台的“闻风奏事”系统,其情报网络甚至能渗透到部分世家内部。 皇城之内的北部,则是天威似海的宫城区。 宫城区也是方方正正的,内部通过重重殿宇、廊庑、广场,形成“前朝后寝,左祖右社” 的经典格局。不仅是整个长安城乃至唐国的核心,更是中州主灵脉的灵眼所在。 整个长安城的城北,殿宇恢弘,威严肃穆,如今他自是去不得的,只能往外去寻。 离了城北,城东部,多是朱门贵邸,无论是各王府所在的崇仁坊,还是宗祠所在的永兴坊,或是其他,无不是高墙深院,往来皆鸿儒,谈笑俱权贵,弥漫着世家门阀的沉淀与矜贵,没甚意思。 不过……平康坊倒是个风流蕴藉的好去处,食有珍馐,宿有雅舍,月下可闻琴,帘内能观弈。好处多多,不过总结起来呢,无非就是:吃的好睡的好,既养眼且愉耳。 奈何肃玉朝如今这囊中之道韵流转不畅,灵机晦涩,怕是天时未至,尚难承这番红尘盛会之因果。前缘未至,造化未满,只能待他重聚那散逸于九霄之外的青蚨之气,再做打算了。 可惜了…… 简而言之,就是囊中羞涩。 通俗点的说法:去不起。 至于长安城西部,则是财富与新锐之气的汇聚之地。 怀远坊内,各大商会总部林立; 醴泉坊则各地会馆毗连,亦为同乡修士提供落脚点与庇护所。像“蜀山会馆”,后院甚至设有一座小型的剑冢幻境,供蜀地来的剑修感悟。 此地的富商大贾,常借联姻、资助寒门学子修士、结交宗门等方式,不断地试图提升自身地位,冲击着旧有世家格局。 肃玉朝若是要到此处混吃混喝一段时间,那倒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实在是不耐…… 他生性不喜束缚,最不耐的就是麻烦。那些明暗交错的人情网络,那些步步为营的算计攀附,想想便觉疲惫。 如此一一数来,便只剩一处可去了—— 最具人间烟火气的城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