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夜幕低垂。
堂屋建的轩敞开阔,檐角飞翘。房檐下悬着两站硕大的红丝绢纱灯笼,侍女刚刚将灯笼点起,在墙上洒下流动的光斑。
屋子里,红烛摇曳,烛泪慢慢滴落。穿堂风过,烛火猛得一歪,将前壁上梁柱的倒影拉长、扭曲,顺带着照出四个各怀鬼胎的人影。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陈岘手握断枝,垂下眉眼。再抬头时,脸上又是那个熟悉的、温淡的、平和的笑容。
“可是身体不适……”沈氏连忙询问。
“无妨。”陈岘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岘儿。”陈镇远适时出声,“婚姻大事,本该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我与云山兄当年亲若手足。若云山当年所生为男儿,此番你也该与他拜堂结义。秋水恰是女娘,成亲也算是结下秦晋之好,亦彰显我陈家言而有信,言出必行。”
“是,父亲。”
陈岘不欲争辩。
顾秋水没来由地感受到身上一股寒意。
见陈岘松口,陈镇远又转向顾秋水:“秋水,你受苦了。稍后我就让人安排你住下。且将这陈府当作自己的家,莫要拘谨。”
顾秋水拼命压下心中挥之不去的异样之感,起身行礼:“谢过陈大人。”
陈镇远见状轻按眉心,准备结束这场会面。
陈岘突然开口:“父亲大人。”
陈镇远侧目。
陈岘起身,站至顾秋水身旁,不急不徐:“儿听闻顾伯父罹难为七月初二,今日乃十月初九,百日尚才八天。且父母离世,当守重孝。”
“你的意思是?”
“婚约虽要履行,可不急于一时。顾小姐守孝才是头等大事。儿以为,依照订婚书,先宣布亲事,等三年孝期满,方可成婚。”
陈镇远沉吟半刻,发现陈岘此言逻辑缜密,有情有理,无可指摘。
只好道:“岘儿所言极是。”
沈氏终于得空可以插嘴:“既是如此,那我先安顿好秋水姑娘,另寻个吉日再宣布亲事,这般可好?”
座下,顾秋水低眉顺眼,应了声“好”。
当晚,顾秋水和小翠就被安排进了陈府的一座小院里。院子面积虽不大,但院内景色别致,屋内装潢也是极为用心。
除了小翠外,沈氏还另外给她派了一个丫鬟贴身服侍,还有四个下等丫鬟负责洒扫。
直至洗漱沐浴完,坐在床边。顾秋水仍不敢相信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未免太过顺利。
她还以为陈镇远会和陈岘一样为难她。
即便陈岘不提孝期一事,她自己也是要提的。毕竟如何着急,也没有爹娘百日刚过就成亲的道理。只是这厢由陈岘提出,她有些不好判断他的真实意图。
大约是有些故意拖延的成分在的。
外头都传陈镇远与夫人沈氏恩爱和睦,举案齐眉,也未曾有过父子二人关系不睦的传闻。可她今日置身其中,却觉得这三个人之间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顾秋水细细思索着。
像冬日小池塘里刚结上冰的湖面,猛踩一脚就会碎掉。可偏偏是这层冰,让人看不清冰下的水面是如何波澜的。
困意上涌,她也懒得再纠结,喊来小翠熄了灯,没多久,便陷入沉沉梦境。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陈府却还有几处,亮着荧荧灯火。
陈岘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偌大的庭院,从里到外,竟然只燃了一根蜡烛。
微弱的火光下,依稀可见一个颀长的人影。
那人换下了白日层层叠叠的装束,里头只有一件月白色缎绸无领短衫,肩膀上搭了件松江锦天青色直裰袍子。乌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挽住,鬓发丝丝垂落,将此人面庞映衬得更加温和些许。
是陈岘。
“公子。”对于这般景象,贴身服侍之人早已见怪不怪,“明晚老爷在鸿运楼设宴,命您一同前往。公子若是无事,还是早些休息吧。”
说话之人名叫锦书,从幼时起便是陈岘的书童,如今更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之一。
陈岘抬起手,手背朝外,手指轻轻摆了摆,不置一词。
锦书知道这是主子心情不好的表现,不敢多问,连忙退了出去。
烛火燃尽,最后一丝明亮也悄然散去。
置身于无限的黑暗与寂静中,陈岘缓缓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吐了口气,心头烦躁之意总算被压下去些许。
他就该在圣上任命之前,自请去边疆历练,而不是又回到这个令人窒息的陈府。
顾秋水,呵,顾秋水。他心中默念几遍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刚见到此女时,他就派人快马加鞭去核实她的身份。傍晚时,消息传回,他仔细看了,确实天灾**,不是故意为之。
可他乃上一届科举之榜眼,新任江南道监察御史,缘何要娶一落魄商贾之女?
“唰”一声,他抽出案台上的那把剑。
他早料到此番回来,陈镇远定会对他指手画脚,不吝在他身上做文章。
剑身雪亮,剑锋极薄,寒光凛凛。
沈氏从不会忤逆陈镇远的意见,也从不会过问他的想法。
“咻——”是利刃破开空气的声音。剑光闪过,有什么东西应声落下。
他讨厌这种被控制又挣脱不得的感觉。
他又想杀人了。
黑夜里,所有阴暗的、肮脏的、负面的情绪,铺天盖地。
把他杀掉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成亲了呢?
沈氏的院子里。
陈镇远对待公务还算尽心,一月有半数的时间都歇在府衙。剩下一半回家的时间,又往往留恋于后院的各处花丛。
她与陈镇远,素有隔阂,近些年来,两人关系才逐渐缓和。左右她已有陈府的嫡长子,陈镇远如何,她心中不甚在意。
今日因着陈岘的婚事,陈镇远难得进一次她的院子。
对于儿子的婚事,她其实微有不满,毕竟陈家早已今非昔比。可苏蓉与自己乃闺中密友,她又瞧着这姑娘实在可怜。
最重要的一点是,此事还是陈镇远亲口应下的,她不想忤逆了他的意思。若是他反对,只怕是陈镇远还要为难岘儿。
陈镇远那边。
他明日一早还有公务,午后还要去鸿运楼准备晚上夜宴一事,不欲在府内多逗留。
故任由着沈氏为他宽衣,服侍他躺下。
最后一盏烛火被熄灭,只有房外还亮着些许火光。陈镇远躺在黑暗中,思绪却无比清晰。
平心而论,陈岘是个好孩子,聪慧,懂事。他当娶更好的女子。
只是……
往事涌进脑海,他顿觉呼吸有些不畅。
他希望将来有朝一日,人们提起金陵陈氏时,首先想到的是他陈镇远的名字,而不是此子,不是沈氏,不是任何其他人。
二十有一已经是江南道监察御史,若是婚事上再让他得益,日后,他还会将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吗?
沈氏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陈镇远听得不太真切,也无心去听。
夜深,困意袭来,二人接连睡去。
翌日。
接连奔波数日,顾秋水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清晨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通畅。
陈镇远早早地出了门,沈氏派人吩咐她一切自便,若要出府,知会一声即可。
她想起前日在客栈,包阳泽同他说,今日陈镇远要在鸿运楼设宴,陈岘也可能会去。
于是当机立断,命小翠为她梳洗,又提前准备好一身男装。
她非故意为之,可当初见包阳泽之时还未来得及卸下乔装,身份一事上也撒了谎。如今还想要再找他打探消息,只能继续女扮男装了。
挨到下午,顾秋水拉着小翠,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在同一家客栈里,果然找到了包阳泽。
“冯兄,冯兄!”许久不见,包阳泽很是高兴,“你去哪儿了?”
“去一个亲戚家里借住。”顾秋水很感谢包阳泽自来熟的性格。
“不妨事,不妨事。冯兄来找我,可是要一道去鸿运楼?”
顾秋水点头。
这间客栈里住了不少学子,晚上大多都往鸿运楼去。
顾秋水同包阳泽二人挤在潮潮人流中,往秦淮河彼边走去。
华灯初上,六朝金粉所凝的秦淮河从白日的慵懒中苏醒,开始流淌出它真正的韵致。
河水滔滔,看不出颜色。河面被无数画舫与河房檐角下悬着的琉璃灯一点,便漾起千万片碎金烂银的光斑,在水面上拥挤、跳跃,一直铺陈到视线尽头。
空气温润,混杂着水的微腥、脂粉的甜香、酒菜的油气,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之声,齐齐涌入河畔之人的耳朵和鼻腔。
顾秋水的眼眸中掠过惊艳之色。
包阳泽在她耳畔喋喋不休的讲述着什么,每逢停顿,她就用力点头。包阳泽因此越讲越兴奋。
宴会确实如预想的一般,隆重又不过分奢华。陈镇远在上首处,享受着诸多学子的恭维和膜拜。也有不少人向陈岘讨教学习。
她不敢凑近,怕被认出身份,可如此一来,又无法近距离观察陈岘,只能远远看着。
转眼便闹至深夜。陈岘先行离开,不知去了何处;包阳泽不胜酒力,走路都在打飘,陈镇远也在仆从的搀扶下离场。
这一趟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看来想要了解陈岘,还是得从他本人身上下手才行。
顾秋水思索着,往朱雀街走去。
走了一刻钟,方感觉不对劲。夜里黑,她似是摸错了方向。
心中懊恼,她正准备原路返回,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顾秋水原地愣怔几秒。就在这片刻功夫,刀鸣枪啸之声越来越大,且渐渐往她所在位置移动。
她拔腿正想要跑,但为时已晚。无奈之下,只得往旁边一处小巷子里闪去。
好在暂时无人注意到她。
又过了一阵,打斗声渐渐小了下去。
顾秋水大着胆子,向外瞄了一眼。
路中央陈横着几句尸体。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人站在尸体中央,脸上面罩被扯开,手中的剑正向地面一滴一滴垂落鲜血。
顾秋水呼吸一滞。
是陈岘。
小陈:心情不好,出门刀人(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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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