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贵公子后》 第1章 第一章 姑苏城,顾府,灵堂里。 白幡低垂,哀乐阵阵。 府中之人无不一副哀戚神色。 泱泱人群中,顾秋水独自一人,跪在爹娘的灵位前。 一身过于宽大的斩衰孝服包裹住她小小的身子,头发松垮地用白布扎着,脸上泪痕还未完全淡去。 今日是她爹顾云山和娘苏蓉的头七之日。 在姑苏,顾氏绣坊的名气是数一数二的。 五个月前,顾云山和苏蓉照例赶去金陵,再从金陵走水路到泉州一带,去挑选一批海外运来的布料。 往常这一趟来回,两个月绰绰有余。 可直到第三个月,她收到官府的死亡文书时,方知“天有不测风云”六个字怎么写。 从爹娘疼爱到孤苦无依,不过短短一夜功夫。 前厅里,和尚的诵经声一阵一阵地传来。 顾秋水最后对着二人的牌位,重重磕了几个头。 她竭力支撑着身子,站起身,对前来吊唁的众人施礼:“小女顾秋水叩谢各位大人前来送先父一程。。招待若有疏漏,万望海涵。” 顾云山只有她一个女儿,故丧事中各项事宜,一并都由她揽下了。 好在父亲生前就不吝啬教她经商之道,时常也带着她出去走南闯北,见过些市面,让她今日还能从容应对,不至于怯场。 只有今天剩下的这几个不甚自觉的—— 她思索着,脸色也不自觉地冷下来。 用过了午膳,众人也渐渐散去。 顾秋水正忙着指挥府里伙计收拾残局,忽听得耳边一声不怀好意的叫唤:“侄女。” 她头也不回,便知这是她那贪得无厌的小伯父,顾永丰。 此人生得三角眼,酒槽鼻,肥头大耳,肚皮滚圆。大悲之日,未见他脸上有多少哀恸之色,仔细打量竟可见脸上油光锃亮。 “侄女,今日兄长头七已过,眼看着就要出殡下葬。” “女子不可扶灵。”说到此处,他不禁眯起眼睛来,“这嗣子,我已与族中几位长老商量妥当。几日后出殡,你便好好休息吧。” 顾秋水立于灵堂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永丰,和那几个贼眉鼠眼的长老。 真真是司马昭之心。 这都不是商量,简直是命令了。 在这姑苏城,上城门去撒一把石子儿,砸到的人里十个有八个,都能讲出顾家两房的恩怨来。 顾老爷子当年遵父母之命,先娶了一房夫人,生了顾云山。后来又抬了房小妾,有了顾永丰。 因着小妾生顾永丰时差点难产,顾老爷子便对这个小儿子格外疼爱些。又因着小妾惯会使些手段讨老爷子欢心,时间久了,这心就渐渐偏的看不见了。 以致后来,顾云山学业有成,中了举人后,顾老爷子心一横,打通关节,让声色犬马的小儿子取而代之。 顾云山屡试不第,心一横,干脆抛却科考,跑出去做起了生意,没想到竟然发了迹,这才安顿下来,娶妻生女。 几年后,早已致仕的老苏州府府尹一次喝多了酒,无意间说出了这件事,才被顾云山知晓。 做生意再有钱,那也是“士农工商”最末流。顾云山心中愤懑,一气之下,与本家闹僵了关系。 可话说的再难听,顾云山也没想过把自己从顾氏族谱里挪出去,毕竟人是不能忘本的。 这也就成了今日顾永丰还能腆着脸上门的理由。 府里丫鬟小厮,还有绣坊里的不少伙计掌柜,今日都在,闻言一片唏嘘。 顾永丰有些恼怒:“一群狗奴才,好大的胆子!” 顾秋水冷笑一声:“伯父慎言。” “父亲当年与您决裂之时说过,‘尽可老死不相往来’。须知死者为大,如今你这般不请自来,可是违背父亲意愿?” “更何况此处非伯父府邸,府中下人均受我之言听我之命。伯父这般无端辱骂,可是在指桑骂槐,指责我一介孤女?” “你……”没想到顾秋水如此伶牙利齿,顾永丰一时语塞。后头跟来的那几个族长,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无人言语。 顾永丰带着这些人来,摆明了是想要吃绝户。 预料到这点,顾秋水早有准备。 刚刚接到官府消息之时,她确实魂不守舍了几日,然后很快便振作起来。 操办丧事的同时,她迅速将府中下人及绣坊伙计全部排查了一遍,揪出老东西安插在她身边的几个眼线。 紧接着,挨个过问手下人意愿,放走一批主动想要离开的;同时根据缺减的人员,按照收益变卖了几间稍劣些的铺子,缩减绣坊规模。 如今无论是当铺里的掌柜伙计,还是府里的管事丫鬟,都是她精挑细选的、信得过的人。 纵然她知道宗族礼法难以违背,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将爹爹几十年的心血平白地交到顾永丰手里,让爹爹在黄泉下,还要遭受一次生前所受之苦。 出殡的日子,她也暗中谋划好,比现在告诉顾永丰的时间,提前一日。 届时木已成舟,只要出殡时扶灵的人还是她,就有周旋的余地。 接下来几日,顾秋水闭门谢客。 她定要挨到爹娘出殡那日。 出殡前一日傍晚。 顾府后院处,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云纹杭绸直裰,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竹青色绦带,外罩一件鸦青色暗花纱质褙子,整个人松散地倚在白墙上。 夕阳的余晖从他背后打过来,映照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意。 半晌,他抬手,轻轻扣了扣门。 顾秋水本不欲理会任何人,但听丫鬟来报,是陆归舟找她。 她犹豫再三,还是命人将他迎了进来。 归舟哥哥同她青梅竹马许多年,情谊深厚。若非此次事出突然,明年上半年,他们就要成亲了。无论如何,他应当都不会害自己。 况且,前阵子一直没见到,她心里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听说人就在门外,她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思念得紧,也委屈得紧。 许久不见,顾秋水觉得眼前人有些变化,但又说不出哪儿变了。 她心中劝慰是自己近日来太累了,总疑神疑鬼,脸上绽出一个笑容来:“归舟哥哥。” 陆归舟垂下眼眸,躲开小姑娘清澈的目光。 “你近日来,心情可好些了?” 顾秋水摇摇头,又点点头,末了说:“总会好的。” “唔。”陆归舟应了声,扭头,四处望了望。 “秋娘,我看这府中,下人们来来往往地,你可是在筹备伯父出殡的事?” 顾秋水觉得陆归舟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于是她扯住眼前人的袖子,抬起另一只手使劲捏了捏他的脸。 “唉……”陆归舟右半边脸上霎时多了道红手印。 “还好不是假的。”顾秋水嘟哝一声,“归舟哥哥你今日怎么支支吾吾的,甚是奇怪。” 因为是陆归舟,所以她便不再怀疑,放心道:“我打算将出殡的日子提前一天,明日一早就出殡。” “好,你辛苦了。我此番就是来看看你,不为别的。”陆归舟满脸担忧的表情,“今日晚上,我来同你一起用晚膳可好?我去买几道你爱吃的菜。” “好。”顾秋水眉眼弯弯,连日的阴霾终于在此刻散去些许。 陆归舟去而复返,用食盒拎了些菜回来,果然都是她爱吃的。顾忌到还在孝期,菜色都很清淡。 用了晚膳后,顾秋水很快便有些乏了。 难道是最近实在太累了吗?她迷迷糊糊地想。 好在明日就能出殡,将爹娘入土为安了,她就能喘口气了。 想着想着,她感到自己跌入一个有力的臂弯。 “睡吧。”陆归舟看着毫不设防的顾秋水,声音轻轻的,“睡一觉,就好了。” * “小姐,小姐,快醒醒啊小姐!” 顾秋水还在和困意做斗争,忽然感觉有人在用力摇晃自己,把她摇的七荤八素的。 头好昏……眼睛也睁不开…… 远处好像有什么音乐声音,一阵一阵的。 “小姐!”那声音隐隐带上了哭腔,“完了呀,他们送老爷出殡回来了!” 出殡、出殡……!对了,她计划好今日一早,给爹娘出殡扶灵的! 顾秋水陡然惊醒,与此同时,一阵深深的寒意涌上心头,随即漫过五脏六腑。 她狠狠抖了一下。 “小翠……”她出声喊道,刚刚醒来的嗓子还很暗哑。 “小姐你终于醒了!”小翠闻言,几乎是立刻扑过来,“出事了小姐……” 小翠跟在顾秋水身边长大,服侍了她很多年,处事滴水不漏,胆大心细,顾秋水鲜少见她如此惊慌失措。 小翠的惊慌加深了她心头的不安,她几乎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抱住自己,连连摇头,可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翠抽泣几声,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早上,顾、顾……” 她咬咬牙:“顾永丰带人闯进来,带着顾如恒,给老爷出殡去了!” 顾如恒是顾永丰的长子,一脉相承了他的纨绔和游手好闲。 顾秋水眼前一黑,跌坐到地上。 不行,爹教过,不能慌。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脑子飞速旋转着。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为何她与小翠会被锁在房中,昏睡至此刻? 从头七到今日的变数,是谁? 一个人影浮现在她的脑海。 顾秋水抖得更厉害了。 不,不可能……归舟哥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内心万般挣扎之时,门被打开了。 她一抬头,便是顾永丰小人得志的嘴脸:“好侄女,睡醒了?” “谁叫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还多遭一重罪。我早就说过了,他顾云山的一切,迟早都是我的!” 男人眉飞色舞,面容扭曲,说到最后几近癫狂。 他身后,跟着顾如恒,和顾氏许多族亲。 还有一个顾秋水此刻最最不想也不愿见到的人——陆归舟。 顾如恒身上披麻戴孝,但脸上都快要笑出一朵花来了。 他拉着顾永丰,道:“爹,别废话了!快些让她把地契、铺子,还有账本,通通交出来!” 顾秋水想都没想,即刻呛了回去:“不可能!” “不可能?”顾永丰冷哼一声,胖手一挥,“进去搜!” “现在,恒儿是名正言顺的嗣子,顾云山的遗产,全都是她的。你一个女儿家,拿什么来争?” 顾秋水心中暗道不好,刚刚她是冲动了些,不该硬碰硬。 可心中怒火,又实在难忍。 门外涌进一大批小厮,冲进来不由分说,一阵翻箱倒柜。 这间房子是顾秋水的厢房,里面有不少顾云山从天南海北给她搜集的稀奇物件儿。 如今被他们,扔的扔,砸的砸。 她和小翠被几个力大无比的老妈妈按住,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顾如恒在一旁,清点从房中搜出来的东西。 见此情景,顾秋水心中,愤怒,耻辱,不甘,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怒极攻心,她终于没支撑住,吐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屋外天已经黑了。 顾秋水艰难地支起身子。 身下有点潮湿。这是……湿稻草。 他们把她扔到柴房里来了啊。 “小姐。”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翠见她醒了,默默地靠过来,贴住她。 “好了,莫哭。”再怎么成熟,到底还是个孩子。算起年纪,比她还小两岁。 “你受苦了。” 小翠嘴唇翕动,刚要开口。 门再次被打开。 月光将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几乎完全将顾秋水主仆二人笼罩进了黑暗里。 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顾秋水先忍不住。 她撇过头去,强忍住眼中泪水:“陆归舟。” 她极少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我,我爹娘,可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到底为什么要……” “秋娘。”陆归舟出声打断了她。 “你很好。但是现在,你没有用了。” 顾秋水怔怔地。 连眼泪都忘记流了。 男人言毕,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转身便踏出了这间柴房。 又过了几日。 期间顾秋水闹也闹了,求也求了,可没成想顾永丰这次是真学聪明了,软硬不吃。 除了一日三餐不曾落下,其余时间,她都被关在这间又阴又冷的柴房里。 无人问津。 顾秋水咬着牙,竭力撑着。 顾永丰这是想逼疯她,以绝后患。 那她就绝不如他的愿。 直到今天,突然来了人,将她拖了出去,不由分说给她一阵搓洗,换装。 随后她被带到正厅。 顾永丰正对着那个坐在上首,身着官袍的男人点头哈腰:“杨大人,这就是贤侄女,顾秋水。” “姿色尚可,也是个有才情的。不知给您做妾,您可满意?” 吃绝户是古代的陋习,是封建社会对女子的压榨[愤怒]现在达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杨大人?做妾? 来不及愤怒,顾秋水抓住这两个关键字眼,大脑飞速转动起来。 眼前男人看起来和顾永丰差不多年纪,头戴黑色展脚幞头,身穿圆领大袖的紫色襕袍,腰间束着一条金带,腰后悬挂一枚金鱼袋。 在姑苏城里,能穿紫色官袍的,应当只有平江府知府,杨渊。 对上了。 杨渊饶有兴致:“哦?” “抬起头来,我看看。” 顾秋水依言抬头,脸色平静。 心里早已把顾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她早就料到,抢走绣坊,下一步就是将她许配出去,好彻底断了她与顾家的关系。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比她想象的还要快,更没有想到顾永丰竟然搭上了杨渊。 杨渊做平江府知府许多年,也有过些政绩,不是尸位素餐的狗官。 但关于这位知府,坊间传闻也颇多。其中有一条,就是说他于那房中之事上有怪癖,折磨死了不少人。 顾秋水相信空穴不来风,顾永丰是真的要把她往死路上逼。 杨渊打量了顾秋水一阵,又将视线移回顾永丰身上。 在杨渊手底下办事多年,顾永丰立即心领神会。 他清了清嗓子:“秋娘,云山兄刚刚下葬,伯父也理解你的心情,不想让你日后无所依靠。” “杨大人对你很是看重,你嫁过去,正好为府里冲冲喜,有个好归宿,也好让你爹娘走得安心。” “冲喜时间紧,得在百日内办完婚事。”顾永丰咽了咽口水,有些激动,“时间仓促,要不现将婚事定下,杨大人,您意下如何?” 顾秋水低下头,尽力掩饰着心中所有的屈辱与不甘。 顾永丰简直把她当成一个可以交易的物件儿。 她原本想着,若是顾永丰定要拿她冲喜,那她就拼死一搏,去官府告官。 可如今,平江府最大的官就坐在她眼前,叫她如何自处?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无人注意的身后,她用右手狠狠地掐住了左手手腕。 如今之计,唯有逃跑。 怎么跑?跑去哪里? “顾秋水!” 顾永丰大喝一声,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还不快谢杨大人恩?” 短短两刻钟,两个人就商议好如何安置她了么。 顾秋水福了福身子:“民女谢杨大人恩典。” 她又想起小时候,随顾云山走南闯北的时候,路过北方穷困之地,沿街随处可见卖女儿的,却极少见到卖儿子的。 如今自己也沦落到了同样的境地,实在可叹。 这一回,顾永丰倒是没有让她再回那个柴房。而是让她回到了自己之前的厢房,还把小翠重新派给了她。 大抵是忌惮杨渊,怕自己过去之后,给他吹枕边风。 顾如恒不同意,因为顾秋水的厢房是除了正房外,位置最好的。 她领着小翠路过的时候,顾如恒朝她狠狠啐了一口:“死婆娘,你的屋子迟早是我的!” 小翠气得要还手,被顾秋水按了下来。 如今不是打嘴仗的时候。 一到屋子里,顾秋水就急忙命小翠锁上各处门窗。 “小姐?”小翠干完活儿,转头就见到顾秋水坐在桌旁,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入定了一般,不免担忧。 自家小姐不会愁傻了吧。 顾秋水此刻正在脑海里一遍遍搜索着,所以能利用的人脉、资源。 还是没有收获。 爹爹总说天无绝人之路,他自己做生意也数次绝境逢生。 爹,娘,你们定会保护秋水的,对吗? 她闭上眼睛,默默给自己打了个气。 再睁开眼,近在咫尺的,就是小翠忧心忡忡的眼神。 “噗嗤。”顾秋水没忍住,笑出声来。 “小姐!”小翠更加担心了。该不会真傻了吧! 顾秋水站起身,拉过小翠的手,带她往屋里走。 既是冲喜,爹娘百日之内,她与杨渊必定完婚,如今已过去十几日。 她还有些时间筹划。 顾秋水绕到屏风后看看,没发现什么,又走到床边,躺下来看看床底下。 小翠觉得自家姑娘可能真的急疯了。 偏偏顾秋水还喊她:“小翠,你快来同我一起,找找这屋里还有什么。” 小翠蹲下来,也朝床底看了看:“这底下什么也没有呀。” 顾秋水支起半边身子:“你去别处也找找,看看当时顾如恒他们进来抢东西时,有没有什么遗漏下的。” 小翠恍然大悟,高兴起来。 自家姑娘还没疯,头脑清醒着呢 主仆二人将屋子翻了个遍。 一无所获。 傍晚时分。 屋外来个两个小厮,给他们送晚膳。 晚膳从窗户递进来,小翠伸手去接。 临窗的位置摆了一面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其中不乏绝世孤本。 可惜顾如恒不大识货,眼睛净盯着那些地契铺子,这架书倒是幸存下来。 小翠站在窗户边上,还没站稳,窗外那小厮就不耐烦地将盘子往她手里一推,嘴里还骂骂咧咧:“磨磨唧唧,耽误时间。” 小翠被推得整个人往书架上一撞。 “砰——”一声,窗户被用力推上。 与此同时的屋内,书架剧烈摇晃着,几卷书从顶部砸下来。 顾秋水大惊失色,连忙将小翠往一旁拽。 “砰——” “啪——” 一声是碗摔碎的声音。 另一声,是书砸落在地的声音。 小翠急得快哭了:“小姐,这可怎么办啊……” 都怪她笨手笨脚的,害小姐没有晚膳用了。 “是他们欺人太甚。” 顾秋水不甚在意。这些天,什么牛鬼蛇神她都见过了,不差这点小事。 她俯身,捡起地上的书来:“只是可惜这几本书——” 不对。 这本,不是书。 她心头浮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这是个盒子,只是外头装帧做成了书的样子,还做的十分精致。 打开了。 里面是一只玉镯,青白色,晶莹通透,价值不菲。 镯子用上好的丝绸垫着。拿开绸布,底下还压着一张红纸,纸张看起来有些年头。 顾秋水将纸张展开。小翠也顾不得收拾了,凑过来一起看。 只见纸上写着: 今幸天佑,陈妻赵氏、顾妻苏氏,皆身怀六甲,孕毓祥瑞。仰承天意,俯顺人心,谨以昭告宗庙,共立此盟: 若天赐双璋,则令其结为兄弟,砥砺相成; 若天赐双珠,则令其谊同姊妹,针黹相谐; 若天遂人愿,一璋一珠,则当即缔结丝萝,永为好逑。 末尾处,是二位立盟人的名字。 陈公镇远 顾公云山 顾云山,那可不就是爹爹么。 陈镇远……顾秋水喃喃出声。 她想起来了,爹曾与她说过此事。 陈镇远与顾云山乃少年好友,亲如兄弟,又差不多时间娶妻,同年去江南贡院科考。 两人从乡试到会试,你追我赶。未曾想那年,陈镇远中了会元,顾云山却名落孙山。 顾云山那时仍胸中仍有宏图大志,二人便约定好,日后必再相见。恰巧二位夫人都已经显怀,顾云山和陈镇远干脆就给立下盟誓。 没想到,经年一别,再未相见。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爹爹此次去金陵前,还认真询问了她对陆归舟的心意。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爹爹便决定日后带她去陈府登门致歉,将亲事退了。 因为当年赵氏所生恰为男儿。 时过境迁,二人境遇也大不相同。陈镇远,若是她记得不错,应当已经是如今的金陵巡抚。 想到这里,她不免又有些伤感。爹爹这样好,命途却如此多舛。 她一面回忆着,一面低声与小翠解释这订婚书的来历。 小翠恍然大悟:“小姐是想去金陵找陈巡抚吗?” “可是。”她不免又忧虑起来,“若这陈大人不认亲事、不肯救咱们,怎么办?” “若是那陈氏子也是个纨绔子弟,怎么办?焉知他们会不会害咱们?” 顾秋水垂下眼眸,手中无意识地轻抚着那纸订婚书。 “哪怕是一线希望,也不能放过。” 月华灼灼,映彻夜空,宛如白昼。 顾秋水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愿爹娘在天之灵庇佑她,顺利出城。 这几日,顾秋水日日呆在房中,一有机会就大哭大闹,生怕顾永丰不知道。 杨渊那边三书六礼的流程也慢慢开始,她也故作恼怒,时常耍点小手段,但最终都乖乖配合。 一来二去,顾永丰总算对她放下了点戒心。 小翠也借着采买置办行头的名义,出了几次府。 眼看着百日之期越来越近,顾秋水也越来越能折腾,甚至在大半夜里,闹得所有人没法歇息。 顾永丰头疼不已,可又想到此女马上就要被送走,整个顾府家业将尽属于他,也就懒得再管,任由她闹去。 如此一来,对顾秋水的桎梏,竟然越来越少。 出嫁前两日,深夜。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顾府的后门,搓着手,焦急等待着。 不多时,院里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动。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从墙底下钻出来。 “少东家!”看清来人后,老人情绪难以自抑,流下两行浊泪。 顾秋水也是一怔。 自被顾永丰关在顾府,她已约莫两个月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眼前这人姓冯,全名冯才,是绣坊里资历最老的掌柜之一,也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 她失手后,绣坊里原本心向着她的伙计一时间群龙无首。离开者有之,背弃者有之,不离不弃者也有之。 顾秋水也有些哽咽了:“冯掌柜。” “好孩子,莫急,莫哭。”冯才擦干眼泪,“倒是小人让少东家看了笑话。” 他四处张望,确定周围无人:“少东家,随小人来吧。” 三人在小巷子里七拐八绕,终于到了目的地。 屋子里,除了冯才,还有绣坊另外几位掌柜和绣工。 一看到她,纷纷忍不住和她诉苦,讲述那顾永丰如何挥霍铺子,顾如恒如何压榨伙计,欺负女工。 为了掩人耳目,屋里只燃了一支蜡烛。烛火摇摇欲坠,墙面上布满了几人的倒影。 顾秋水不声不响地听完,缓缓屈膝,伏身,磕头。 “秋水谢在座诸位舍命相助之恩。此恩此情,重于泰山。若此番顺利出逃,他日再归,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翌日清晨。 顾永丰一大早就被吵醒,说是最好的那几间铺子,不知怎的,走水了。 顾永丰一个激灵,拖起顾如恒,往外赶去。 府里下人也被带走大半。 一片混乱中,顾秋水带着小翠,乔装打扮,扮作小厮模样,不慌不忙出了府。 姑苏城内,水陆并行、河街相邻。陆路“两横两纵”,水路“三横四直”。城外,更是有“陆门八,水门八”,往来极为便利。 其中属阊门、胥门最为热闹繁华,相门和平门几乎无人问津。 是以顾秋水思量再三,选择避开这四处。 过于热闹和过于冷清,都不利于逃跑。 剩下四门中,再根据目的地金陵,最终选择从盘门出发,经吴江入运河,过京口渡与瓜洲渡后,转入长江,逆流而上,直抵金陵。 如今,她就站在盘门外。 冯才将置办好的路引和户帖递给她:“这户帖,用的是小人已亡故之侄子顾秋水登船名讳。” “委屈少东家了。” 顾秋水又鞠了一躬:“是我该谢您、谢他才是。” 行船靠岸,顾秋水与小翠交上路引,登上船只。 江水滔滔,江风浩荡,日出中天。 船夫大喝一声:“开船喽——” 长长的尾音还在江面上打着旋儿,船只已然挂满帆,顺流而下。 不多时,身后的城郭如同水墨般渐渐隐去。顾秋水站在船头,任凭长风灌满衣袖。 在此处,她总算可以歇一口气,不用再看人眼色装疯卖傻,伏低做小。 今日之仇,他日必将百倍奉还。 只是,她摸了摸袖中的镯子,隐隐又有些担忧。 不知这陈府,是不是另一处刀山火海呢? 1.虽然在孝期,如果吃绝户的话,族中想要嫁人也是可以的,冲喜就是最常见的一种手段 2.婚书是我查资料参考了格式自己写的,这个写法比较多,我写的应该不是特别正式,水平有限就不要深究了[爆哭] 3.这几章出现的人后面都会一个个报复回来的 4.下章男主应该能出场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顾秋水和小翠搭的船是艘普通客船,常往来于姑苏、金陵两地。 船已经在江面上行了三日,期间几个关口有官兵上船检查,但大多是例行公事。船上陆续有人来往,顾秋水小心翼翼地打听,似乎也没听说官府有什么通缉或者逮捕令。 她高悬的心放下些许。 远处,已隐约可见高大的城墙,崇墉百雉,气势恢宏。城门上可见官兵走动,戒备森严。 若说姑苏是一首温和精致的婉约派诗词,纤巧灵动;那金陵就是一首慷慨沉郁的史诗,磅礴苍凉。 顾秋水立于船头,沉沉思索着。她儿时也常随父亲来此,长大后却鲜少再至,对金陵城的印象也不甚清晰。 如今远远望着,只感觉与姑苏莫名不同。 她狠狠哆嗦了一下。 金陵更冷些。 船在秦淮码头靠了岸。码头上派来一队官兵,将船上男人与女人间隔开来。女人那堆派了好些人手,还有几个老妈子,一个一个仔细核验;男人这堆,派来的官兵不过寥寥数人。 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顾秋水心想。 大抵是顾永丰发现她不见了,还把消息捂了两日,没有即刻告诉杨渊。 顾秋水和小翠两人混在一堆男人里,提心吊胆。 好在因为人手少,那几个人查得十分随便。 轮到她时,那府兵照着路引,瞧了瞧她的相貌,又大致问了她家住何处、来为何事。 她一一答了。 府兵又低头看看户帖,嘟囔一句:“这也太瘦了。”随即收走路引,将户帖还给她。 有惊无险,她和小翠下船,汇入潮水般的人流中。 主仆二人寻了一处僻静之地,稍作休息。 “呼——”小翠长舒一口气,“小姐,刚刚真是吓坏奴婢了!那府兵瞧着凶神恶煞的,眼神看起来能刀人!” 说完,还忙不迭看看四周,心有余悸。 顾秋水也呆愣愣地站了好一会,胸腔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料到顾永丰发现她失踪,不敢大肆声张,可她没想到顾永丰比她想得还要胆小怕事。 她在姑苏时,硬要将她嫁人,自然是怕她日后再争家产。 可她如今跑了出来,照眼下形势,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回去,自然也就不会对顾永丰他们产生什么威胁。 于是乎,自然可以有另一套处置办法。 比如说,告诉杨渊她死了。 这就是一开始,没有搜查的原因。 只可惜,她不会让顾永丰这么好过。 离开前,她使了些手段,命人第二日后,给杨渊和陆归舟分别送了一封信。 给陆归舟的信,是诱他出门与自己相见;给杨渊的信,是诱他暗中监视陆归舟。 只要陆归舟心中对自己还有愧疚,就必然赴约;只要杨渊怀疑陆归舟觊觎自己,必然会监视。 只要杨渊发现陆归舟的异常,稍微审问,就能得知她其实没死,如此一来,顾永丰欺上的罪名也坐实了。 借刀杀人,一石三鸟。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心情好极了。 时近傍晚,顾秋水决定先找一家客栈歇脚。 因为来的晚,大多数客栈都没有空厢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只剩了几间上等雅间。 顾秋水别无他法,只得咬咬牙,勉强订了一间。 上了二楼,推开房门,临窗可见远处秦淮河华灯初上,河道上画舫连片、歌舞成群,岸边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贵还是有贵的道理。 一楼大堂里。 空桌儿不够,顾秋水只得与旁人拼桌而坐。 和她一桌的也是个年轻人,看起来和陆归舟差不多年纪,想必也是学子。 天下文脉,首推金陵,顾秋水本以为姑苏已经算得上学风旺盛之地,没想到比起金陵,还是略逊一筹。 比如她对面这位,正热切地试图与她谈论一篇文章。 “小兄弟,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冯兆年。”顾秋水硬着头皮答道。 她如今还顶着冯才侄子的身份。 按年纪算,冯兆年竟然还比眼前这个男人还大六个月。 “原来是兆年兄!”包阳泽憨憨一笑,搂过顾秋水的肩膀:“兆年兄实在该多吃一些,简直是瘦骨嶙峋了!” “我叫包阳泽,是来金陵赶考的学子。想必兆年兄也是吧!” 明年开春便由有春闱,许多路途遥远的学子,往往能提前半年抵达金陵。 顾秋水连连点头,这人借口都帮她找好了,省得她现编。 一提到春闱,包阳泽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不知兆年兄有没有读过陈见山陈公子的文章?哎呀,不必多说肯定拜读过!陈公子三年前年仅十八,就高中榜眼,文章策论气势磅礴,听说殿试也是从善如流镇定自若,实在是吾辈学子的榜样啊!” 顾秋水任他在一旁自我陶醉,愣是插不上一句话。 她能说什么呢,说她其实没有读过,也不知道陈见山是谁吗? 包阳泽自顾自说了一会儿,突然话锋一转:“兆年兄,我听说圣上不久前刚任命了陈公子为江南道督察御史,按道理讲他这会儿人应该到了江南才是。” “若是在金陵就好了,不知道能不能有幸得以一见。” “哦,是吗。”顾秋水干巴巴地反问。 “那是自然了!”包阳泽在一旁,扒着手指嘟囔起来,“还有三天,陈镇远陈知府就要在鸿运楼设宴,款待四海八方学子。也不知见山公子来不来。” “哪怕远远地瞧一眼,也是好的嘛。” 顾秋水夹菜的手一顿,心中有了猜测。 她佯装不解:“陈知府设宴,陈公子为何要来?” 包阳泽大惊:“自是因为,知府是见山公子的父亲啊!你怎得连这个都不知晓?” 顾秋水随口糊弄道:“哎,这,陈公子家事我确实不太了解……” 心中却浮现四个大字:天助我也! 方才她还觉得包阳泽此人十分聒噪,看来结论还是不能下的太早。 包阳泽只当她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又絮絮叨叨和她说了许多。 譬如这位陈公子,全名陈岘,字见山,故人送外号见山公子;譬如陈岘此人,据传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待人谦和有礼,温润如玉,但于政事上却有雷霆手腕,清贵正直,深得圣眷,已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监察道御史;又譬如此人年已二十有一,却仍未娶妻,听说后院里连个通房都无,朝中权贵高门,许多家里有女儿的,都盯着这门亲事。 “也不知道最后究竟会娶哪家贵女。”包阳泽以此句收束长篇大论,满意结尾。 顾秋水听得晕头转向,心中直感慨,原来这男子八卦起来,程度竟丝毫不逊于女子。 也是,这茶馆酒楼、说书唱戏处,往往可见男子成群聚集,反倒是女人家往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道往往还将闲言碎语之风嫁祸给女子,实在是可气。 “那你可知陈府在何处?”顾秋水又问。 “你问这个作甚?”包阳泽疑惑道。 顾秋水心知此问唐突,连忙找补:“我这不是想着,既然来了金陵,何不斗胆递上名帖上门拜访一二,若能得两句夸赞或者指点,于日后也有裨益。” 包阳泽面露愁色:“陈府住处倒是不难寻,就在朱雀街上。只是这拜帖,恐怕难递进去。” 得了大致方位,顾秋水也就不再细究,左右她明日打听一番,定能知道。 她假意安慰了包阳泽几句,说了些共勉励志之类的话,便借口乏了,脱身回到二楼。 回房后,顾秋水从包袱里,翻出玉镯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白底的镯子中微微透出一抹青色来,如白云中隐隐浮现的远山青翠,自然地晕染、融合。整体质感浑厚而通透,触感冰凉滑腻。被顾秋水捧在手心久了,渐渐热了起来。 她眼底浮现些许担忧。 明日,她能不能进得了陈府的门,都是个未知数。 第二天一早,顾秋水就爬了起来,梳洗干净,就带着小翠出门。 两人先简单用了早茶,四处溜达一圈,套出陈府的具体方位,还将陈镇远内宅后院的人物摸了个遍。 一点风流韵事,想要知道也不是难事。不过最好的消息是,这陈岘确实是婚书上所写的赵夫人所生,且是唯一一子。 朱雀街上。 论气势,金陵确实要比姑苏足些。 也可能是她心中有些胆怯,顾秋水想。 往朱雀街走的时候,她就隐隐感受到了些不同;如今站在陈府门前,方知高门大户是何样子。 街道宽阔,石板光滑;门前两座石兽敕立,狰狞又威严;暗红色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楣上高悬着玄色匾额,门上的青铜门钹被磨得锃亮;院墙极高,几乎截去了她目之所及一半的天空。 街上,谈笑皆朱紫,往来尽名流。她与小翠混迹其中,顿生格格不入之感。 爹娘从不在吃穿用度上节省,故顾府建的也算是相当奢华,府里有山有水,精致器皿、奇珍物件也有不少。 相较之下,少了些肃穆庄重之感。 深吸了口气,顾秋水给守在门口的门子递上了名帖。 递之前,她酝酿情绪,憋出几滴眼泪来。 此刻她眼眶微红,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劳烦门官为我通传一声,小女此番来投奔赵夫人。” 她思量再三,还是没敢明说自己是为当年那桩订婚来的。 说了应该也没人会信,大概率还会被赶出去。 眼看着那门子一脸不耐烦神情,顾秋水连忙掏出几两碎银递了过去:“门官辛苦了,小女子这番就仰仗您了。” “小女子姓顾,从平江府来。” 掂了掂手中碎银分量,门子心下了然,缓了些脸色,进门向府中门房通报。 顾秋水百无聊赖,便坐在一旁青石阶上等着。 一晃已近晌午。 陈府中出来了个管家模样的人,四处张望着,问道:“顾娘子是哪位?” “是我,是我。” 时节已至深秋,就这样在肃杀冷风中吹了一个多时辰,起身时顾秋水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脑仁疼得厉害。 管事的上下打量她一番,心中有了判断:“这位娘子,大太太说家中并无在平江府的顾氏亲戚,想必是认错了人,还请娘子早些回吧。” 这种人,大抵就是游手好闲没皮没脸之辈,日子过的差了便想着要来冒充亲戚投奔,打发了就是。 他见的多了。 说着,转身要走。 顾秋水早有预料,急匆匆上前两步,拽住管事衣袖:“管事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许是太太贵人多忘事一时忘了,我有信物的。” 管事甩开衣袖,不耐烦地应道:“什么信物不信物的,像你们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一个个借一步说话,要说到什么时候?早些走吧。” 眼见大门就要合上,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我是来找陈岘陈公子的!我与他有婚约!” 生怕再慢一步,被关在门外。 管家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他在府里服侍多年,可从未听说过大公子有订过什么亲事。 若是爱慕大公子,那疯了倒也不奇怪。 顾秋水站在原地,惴惴不安。 她料到此行困难,却没想想到会如此之难,她连个信物都拿不出来就要被赶走。 她正欲开口再次争辩,背后突然想起一个温润的嗓音,清浅的,听不出喜怒:“何人堵在门口?” [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顾秋水僵直着身体,微微侧过身去,瞟了身后之人一眼。 只一眼,却在她心中掀起不小的波澜。 此人身形挺拔,皮肤白皙,面容俊美无俦。 墨发半绾,一支素木簪斜斜绾住高髻;墨眉横斜,如远山裁就。 瞳仁浓黑如墨,眼型狭长,眼尾微扬。 鼻梁挺直,唇色偏淡,唇线利落,下颌线如刀削斧琢。 唇角微勾,似带三分笑意;眉眼轻弯,仿若春风拂面。 眼尾一点浅痣,如星坠长夜,清而不冷,柔而不媚。清隽的轮廓里,是高门子弟的矜贵。 管家恭敬道:“大公子。” 大公子,想必这就是陈岘吧。 她不敢多看,连忙垂下眼眸,怕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没想到包阳泽说的竟全部对上了。毕竟人在高处时,坊间传言多会言过其实。这位陈公子,倒是名副其实。 陈岘微微蹙眉。 管事的在府里侍奉多年,惯会察言观色,见状立即开口:“公子,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罢了,我这就将人赶走。” 顾秋水转念一想,如今陈岘在场,她拿出信物,被翻脸不认人亦或偷梁换柱的事件应该也不会发生了。 她咬了咬牙,从袖口里掏出订婚书来:“我并非信口雌黄,字据在此。小女之父乃顾云山,与陈大人为旧时密友,曾订下此婚约。” 说到这里,她胆子也稍微大了一点,微微扬起头,将纸张直接递过去:“若陈公子不信,便自己瞧瞧吧。” 一张薄薄的纸,呈现在陈岘面前。 握着纸张的手,轻轻颤抖着。 小小的一只手,很白嫩,指甲也修剪的干净,手指上没有任何茧子。 他略略扫过一眼,抬手,接过了那张纸。 赫然跃入眼帘的,就是那“订婚书”三个字。 一目十行地看完,陈岘心中升腾起些许疑云。父亲从未向他提及过此事,可这纸张的确年头已久,墨痕渐淡,笔迹也确实与父亲一致,种种痕迹皆不似作伪。 见陈岘不说话,顾秋水踌躇一阵,又递出那只镯子来:“此镯乃与婚书一道的信物,公子若不信,可与订婚书拿去一道求证。” 言毕,又很快的撇过头去,眼尾微红,脸上泪痕未干,似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门外起了一阵风,直直地对着陈府大门冲撞过来,卷起顾秋水的发尾往前甩去。 几缕头发戳进她的眼睛里,她来不及闭眼,这下眼睛竟真有些痛起来。 是她演得还不够可怜吗?怎么到现在还不松口! 陈岘不语,暗自打量眼前女子。 有些人再怎么伪装可怜,那浑身上下的精明气儿也是藏不住的。 他性子温和,一向与人为善,脸上总是习惯地挂着三分笑意,从不不怎么为难人。长此以往,他正人君子的模样早已深入人心,甚至给有些人造成了可欺、好骗的印象。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愉悦起来。恐怕眼前这人也是其中之一呢。 令人如沐春风的嗓音泠泠响起:“既然这般,那姑娘不如进府一叙吧。外头风大,赵武,以后不可如此待客。” 顾秋水缓了一口气。 名为赵武的管事连忙应声:“是,大公子。” 主子发话,赵武不敢置讳,只得对顾秋水道:“顾小姐,多有失礼,这边请。” 赵武将顾秋水引到一处偏厅,命人端了壶茶水,安抚顾秋水让她耐心等一会。 他的原话是:“姑娘且耐心等待,待我去禀报夫人后,立即来知会姑娘。” 顾秋水心道既然两只脚都已经迈了进来,这通传的事总不会太慢。 于是她坐在偏厅,给自己斟了杯茶,边喝边等。 茶凉了又换,日头渐斜。两个时辰过去,仍无人来。顾秋水腹中空空,两眼发黑。 原来这才是下马威,她心想。 甭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遗忘,对她而言都是变相的警示。 顾秋水拖着虚弱的身体,勉强向外走去。 再不找人,她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刚往外走了几步,眼前就出现了陈岘那张笑容可掬的脸:“顾姑娘。” 顾秋水现在很想抡起拳头对着面前这张脸砸下去。 可惜她现在浑身无力,走路步子都打飘。 她看这陈岘多半就是故意的! 陈岘脸上笑意不减:“府中事务繁忙,一时怠慢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怪罪?她是胆子比天大吗? 顾秋水心中一团火气,话出口却变成了:“公子公事要紧。小女子自然,心里狠狠” 果然是人在屋檐下,这种话她现在竟然也是张口就来。顾秋水说完,撇过眼去,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一阵。 这一幕自然没能逃过陈岘的眼睛。 眼珠子转得滴溜溜的,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编排他呢。 他饶有兴味地盯着顾秋水,顺嘴接过话茬:“还差两刻便到午时,姑娘留下来用晚膳如何?也好让在下弥补此前怠慢之过。” 顾秋水闻言,眼睛一亮,脸上不自觉漾出点笑容来。 陈岘借机打量了女子一番。 少女约莫十六七的年纪,生得极美,却不是那种养在深闺、被金银玉器堆出来的精致。她面容姣好,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勾魂摄魄的一双狐狸眼,偏偏眸光如雪,叫人看不出半分讨好。唇瓣殷红,笑起来时,右边的嘴角总比左边翘的略微高些,透着一点叫人无法讨厌的狡黠。 阳光在少女眼窝出打下阴影,衬得她眼睛里闪闪的。 但也只一瞬。 顾秋水下一秒就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这厮不会还在敷衍她吧? 可是她很饿了。 她心里犹疑不定,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不自觉地乱瞟。 自然也没注意到,自己眼睛看到哪里,陈岘的眼睛就随她看到哪里。 似是捉弄够了,陈岘懒懒出声:“下午我已将玉镯并婚书送给母亲。你且先去用膳,之后再随我一同去往母亲处。” 他把东西送给母亲时,母亲明显露出惊疑之色,却也未给他明确答复,只道是晚上等父亲回来后,一道商议。 拖着不告诉她,自然也是故意的。 这江南高门世家,他多少都有所耳闻。顾姓虽为平江府大姓,可他在朝中也从未听说过哪位官员叫顾云山,更别提顾秋水之名了。 还是让她早些死心为好。 顾秋水随着陈岘在府里七拐八弯地走。 陈府也确实表里如一的奢华贵气。树影横斜,暗香浮动;飞檐拱斗,错落层叠。常常疑心山重水复,无路可走;往往再进一步,眼前又是别有洞天。 屋内。 晚膳早已摆好。一道金陵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一道清炒虾仁,选用太湖手剥河虾仁,只以少许猪油清炒,点缀几粒青豆,晶莹剔透,鲜嫩至极;一道红烧鲥鱼,以猪网油包裹,配以火腿片、香菇、春笋,加酒酿红烧,鲜美无比;一道文思豆腐羹,只用一块嫩豆腐,切得细如发丝,入清鸡汤中一氽,万千豆腐丝如云如雾,入口即化。 菜色不赖,顾秋水心想。 只是她不明白,这个陈岘,为何要坐在她的对面! 思量再三,她小心翼翼的开口:“陈公子可是要一同用膳?” 陈岘摇头:“不必。” “陈某因中午怠慢姑娘,心中十分过意不去,特来陪同姑娘用膳。” 顾秋水缓缓眨了眨眼睛。 这是何意? 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突然做出这副姿态,好像婚事要成了似的。明明下午还将她独自遗忘在偏院半天。 若事不成,将来有闲言碎语传出,第一个被口诛笔伐的就是她。 这个人压根就没打算让她安生吃饭! 意识到这一点,顾秋水拿筷子的手都不由自主抖了起来,两颊通红。 气的。 仔细观察着顾秋水脸上五彩斑斓的变化,陈岘心情大好。 他近日来心情极为烦躁,许多事像山一样压在他头上。这会儿,心底终于生出些隐秘的快意。 一个女子罢了,玩弄就玩弄了。反正她也不会在这府邸里头呆下去。 想到这里,他缓缓起身,脸上仍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温淡笑意:“陈某还有些事,顾小姐自便。用完膳告知婢女即可,赵武会来接你。” 陈岘走后。 顾秋水气不过,用筷子狠狠地戳进鱼肉里,撕下一大块肉来。还觉得不解气,又戳了两块鸭肉来吃。 不吃白不吃。金陵的鸭子肥美,她在姑苏不怎么吃得到正宗的。 用完膳,赵武果然按时前来,将她带去了一处院子里。 屋内,一男一女坐在上首处。 男人身着赭石色暗福字纹的直缀常服,未着官服却自有一股威仪。他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微微靠着椅背斜坐,一手轻搭在黄花梨的茶几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 女人看起来更年轻些,身着沉香色丝绸褙子,领口袖边以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华贵又不失雅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戴着一支简洁的碧玉簪并两朵点翠珠花,耳垂上坠着同色的玉坠子,气质端庄沉静,腰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优雅。 顾秋水猜测这应该就是陈镇远和沈夫人。 陈岘坐在下首靠左边的第一张座椅上,眼眸微眯,神情懒散。 顾秋水不敢大意,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丫头,抬起头来我瞧瞧。” 顾秋水依言抬头,向上首处看去。 陈镇远仔细打量她一番,同沈氏道:“真是神似云山呐。” 沈氏忙不迭地附和。 陈镇远又问起她的境况。她只道是父母意外亡故,自己无依无靠,遂来投奔。 关于顾永丰及杨渊种种,她只字未提。 陈镇远心生叹息。末了,又细细看过那纸订婚书与那枚镯子,最终拍板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当年约定既成,此番断然没有反悔之理。” 话音未落,只听“咔擦”一声。 余下三人均回首望去,只见陈岘手中握着一根断枝,神情似笑非笑。 男主的人设是那种表面温润如云但是内心非常阴湿疯批又病娇的那种(试图比划)。 小水很聪明但是有时候藏不住一身反骨(bushi),管他演的像不像呢反正后面男主会给自己洗脑让自己相信的[三花猫头][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第5章 第五章 天色渐晚,夜幕低垂。 堂屋建的轩敞开阔,檐角飞翘。房檐下悬着两站硕大的红丝绢纱灯笼,侍女刚刚将灯笼点起,在墙上洒下流动的光斑。 屋子里,红烛摇曳,烛泪慢慢滴落。穿堂风过,烛火猛得一歪,将前壁上梁柱的倒影拉长、扭曲,顺带着照出四个各怀鬼胎的人影。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陈岘手握断枝,垂下眉眼。再抬头时,脸上又是那个熟悉的、温淡的、平和的笑容。 “可是身体不适……”沈氏连忙询问。 “无妨。”陈岘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岘儿。”陈镇远适时出声,“婚姻大事,本该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我与云山兄当年亲若手足。若云山当年所生为男儿,此番你也该与他拜堂结义。秋水恰是女娘,成亲也算是结下秦晋之好,亦彰显我陈家言而有信,言出必行。” “是,父亲。” 陈岘不欲争辩。 顾秋水没来由地感受到身上一股寒意。 见陈岘松口,陈镇远又转向顾秋水:“秋水,你受苦了。稍后我就让人安排你住下。且将这陈府当作自己的家,莫要拘谨。” 顾秋水拼命压下心中挥之不去的异样之感,起身行礼:“谢过陈大人。” 陈镇远见状轻按眉心,准备结束这场会面。 陈岘突然开口:“父亲大人。” 陈镇远侧目。 陈岘起身,站至顾秋水身旁,不急不徐:“儿听闻顾伯父罹难为七月初二,今日乃十月初九,百日尚才八天。且父母离世,当守重孝。” “你的意思是?” “婚约虽要履行,可不急于一时。顾小姐守孝才是头等大事。儿以为,依照订婚书,先宣布亲事,等三年孝期满,方可成婚。” 陈镇远沉吟半刻,发现陈岘此言逻辑缜密,有情有理,无可指摘。 只好道:“岘儿所言极是。” 沈氏终于得空可以插嘴:“既是如此,那我先安顿好秋水姑娘,另寻个吉日再宣布亲事,这般可好?” 座下,顾秋水低眉顺眼,应了声“好”。 当晚,顾秋水和小翠就被安排进了陈府的一座小院里。院子面积虽不大,但院内景色别致,屋内装潢也是极为用心。 除了小翠外,沈氏还另外给她派了一个丫鬟贴身服侍,还有四个下等丫鬟负责洒扫。 直至洗漱沐浴完,坐在床边。顾秋水仍不敢相信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未免太过顺利。 她还以为陈镇远会和陈岘一样为难她。 即便陈岘不提孝期一事,她自己也是要提的。毕竟如何着急,也没有爹娘百日刚过就成亲的道理。只是这厢由陈岘提出,她有些不好判断他的真实意图。 大约是有些故意拖延的成分在的。 外头都传陈镇远与夫人沈氏恩爱和睦,举案齐眉,也未曾有过父子二人关系不睦的传闻。可她今日置身其中,却觉得这三个人之间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顾秋水细细思索着。 像冬日小池塘里刚结上冰的湖面,猛踩一脚就会碎掉。可偏偏是这层冰,让人看不清冰下的水面是如何波澜的。 困意上涌,她也懒得再纠结,喊来小翠熄了灯,没多久,便陷入沉沉梦境。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陈府却还有几处,亮着荧荧灯火。 陈岘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偌大的庭院,从里到外,竟然只燃了一根蜡烛。 微弱的火光下,依稀可见一个颀长的人影。 那人换下了白日层层叠叠的装束,里头只有一件月白色缎绸无领短衫,肩膀上搭了件松江锦天青色直裰袍子。乌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挽住,鬓发丝丝垂落,将此人面庞映衬得更加温和些许。 是陈岘。 “公子。”对于这般景象,贴身服侍之人早已见怪不怪,“明晚老爷在鸿运楼设宴,命您一同前往。公子若是无事,还是早些休息吧。” 说话之人名叫锦书,从幼时起便是陈岘的书童,如今更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之一。 陈岘抬起手,手背朝外,手指轻轻摆了摆,不置一词。 锦书知道这是主子心情不好的表现,不敢多问,连忙退了出去。 烛火燃尽,最后一丝明亮也悄然散去。 置身于无限的黑暗与寂静中,陈岘缓缓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吐了口气,心头烦躁之意总算被压下去些许。 他就该在圣上任命之前,自请去边疆历练,而不是又回到这个令人窒息的陈府。 顾秋水,呵,顾秋水。他心中默念几遍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刚见到此女时,他就派人快马加鞭去核实她的身份。傍晚时,消息传回,他仔细看了,确实天灾**,不是故意为之。 可他乃上一届科举之榜眼,新任江南道监察御史,缘何要娶一落魄商贾之女? “唰”一声,他抽出案台上的那把剑。 他早料到此番回来,陈镇远定会对他指手画脚,不吝在他身上做文章。 剑身雪亮,剑锋极薄,寒光凛凛。 沈氏从不会忤逆陈镇远的意见,也从不会过问他的想法。 “咻——”是利刃破开空气的声音。剑光闪过,有什么东西应声落下。 他讨厌这种被控制又挣脱不得的感觉。 他又想杀人了。 黑夜里,所有阴暗的、肮脏的、负面的情绪,铺天盖地。 把他杀掉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成亲了呢? 沈氏的院子里。 陈镇远对待公务还算尽心,一月有半数的时间都歇在府衙。剩下一半回家的时间,又往往留恋于后院的各处花丛。 她与陈镇远,素有隔阂,近些年来,两人关系才逐渐缓和。左右她已有陈府的嫡长子,陈镇远如何,她心中不甚在意。 今日因着陈岘的婚事,陈镇远难得进一次她的院子。 对于儿子的婚事,她其实微有不满,毕竟陈家早已今非昔比。可苏蓉与自己乃闺中密友,她又瞧着这姑娘实在可怜。 最重要的一点是,此事还是陈镇远亲口应下的,她不想忤逆了他的意思。若是他反对,只怕是陈镇远还要为难岘儿。 陈镇远那边。 他明日一早还有公务,午后还要去鸿运楼准备晚上夜宴一事,不欲在府内多逗留。 故任由着沈氏为他宽衣,服侍他躺下。 最后一盏烛火被熄灭,只有房外还亮着些许火光。陈镇远躺在黑暗中,思绪却无比清晰。 平心而论,陈岘是个好孩子,聪慧,懂事。他当娶更好的女子。 只是…… 往事涌进脑海,他顿觉呼吸有些不畅。 他希望将来有朝一日,人们提起金陵陈氏时,首先想到的是他陈镇远的名字,而不是此子,不是沈氏,不是任何其他人。 二十有一已经是江南道监察御史,若是婚事上再让他得益,日后,他还会将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吗? 沈氏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陈镇远听得不太真切,也无心去听。 夜深,困意袭来,二人接连睡去。 翌日。 接连奔波数日,顾秋水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清晨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通畅。 陈镇远早早地出了门,沈氏派人吩咐她一切自便,若要出府,知会一声即可。 她想起前日在客栈,包阳泽同他说,今日陈镇远要在鸿运楼设宴,陈岘也可能会去。 于是当机立断,命小翠为她梳洗,又提前准备好一身男装。 她非故意为之,可当初见包阳泽之时还未来得及卸下乔装,身份一事上也撒了谎。如今还想要再找他打探消息,只能继续女扮男装了。 挨到下午,顾秋水拉着小翠,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在同一家客栈里,果然找到了包阳泽。 “冯兄,冯兄!”许久不见,包阳泽很是高兴,“你去哪儿了?” “去一个亲戚家里借住。”顾秋水很感谢包阳泽自来熟的性格。 “不妨事,不妨事。冯兄来找我,可是要一道去鸿运楼?” 顾秋水点头。 这间客栈里住了不少学子,晚上大多都往鸿运楼去。 顾秋水同包阳泽二人挤在潮潮人流中,往秦淮河彼边走去。 华灯初上,六朝金粉所凝的秦淮河从白日的慵懒中苏醒,开始流淌出它真正的韵致。 河水滔滔,看不出颜色。河面被无数画舫与河房檐角下悬着的琉璃灯一点,便漾起千万片碎金烂银的光斑,在水面上拥挤、跳跃,一直铺陈到视线尽头。 空气温润,混杂着水的微腥、脂粉的甜香、酒菜的油气,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之声,齐齐涌入河畔之人的耳朵和鼻腔。 顾秋水的眼眸中掠过惊艳之色。 包阳泽在她耳畔喋喋不休的讲述着什么,每逢停顿,她就用力点头。包阳泽因此越讲越兴奋。 宴会确实如预想的一般,隆重又不过分奢华。陈镇远在上首处,享受着诸多学子的恭维和膜拜。也有不少人向陈岘讨教学习。 她不敢凑近,怕被认出身份,可如此一来,又无法近距离观察陈岘,只能远远看着。 转眼便闹至深夜。陈岘先行离开,不知去了何处;包阳泽不胜酒力,走路都在打飘,陈镇远也在仆从的搀扶下离场。 这一趟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看来想要了解陈岘,还是得从他本人身上下手才行。 顾秋水思索着,往朱雀街走去。 走了一刻钟,方感觉不对劲。夜里黑,她似是摸错了方向。 心中懊恼,她正准备原路返回,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顾秋水原地愣怔几秒。就在这片刻功夫,刀鸣枪啸之声越来越大,且渐渐往她所在位置移动。 她拔腿正想要跑,但为时已晚。无奈之下,只得往旁边一处小巷子里闪去。 好在暂时无人注意到她。 又过了一阵,打斗声渐渐小了下去。 顾秋水大着胆子,向外瞄了一眼。 路中央陈横着几句尸体。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人站在尸体中央,脸上面罩被扯开,手中的剑正向地面一滴一滴垂落鲜血。 顾秋水呼吸一滞。 是陈岘。 小陈:心情不好,出门刀人(bushi)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第6章 第六章 下一秒,顾秋水缩头,伏身,屏住呼吸,抱紧自己。 怎么会是他? 还……还杀了人! 寂寂的夜里,呼吸声、心跳声都被无限放大。顾秋水只觉得周围空气凝滞,浑身血液似乎都凉了下来。 陈岘站在路中央半晌,蓦地抬手,擦去脸上血迹。 血腥之气充盈着鼻尖,顺着鼻腔直直上爬。 他心中浮现一丝快意,继而轻扫一眼地面。 随即抬起手。 两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大人。” “看看死透了没。” “然后抬走,连着这些一起处理掉。”陈岘指尖遥指地面血迹。 “是。” 属下们无声无息地开始行动。 陈岘站在一旁,轻轻解开脸上面罩,又拿出新的一个换上。 之前的那个,被他拿来擦拭剑上血迹。 不急不徐。 陈岘此刻心情极好,身上先前那股狠戾劲儿不见了,又恢复之前那种沉稳安然的模样。 尸体被拖走,痕迹被清理,陈岘连同那些黑衣人们最后撤去。 夜晚再次陷入死寂,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扑通”一声,顾秋水跌坐在地上。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她此刻只觉得手脚发软,浑身无力,大口大口喘着气。 脑海中全是陈岘此前提着剑站在陈横的尸体之中的模样。 生怕那剑锋下一个对准的就是自己。 幸亏今日运气好,隔得够远,又没闹出大动静。 缓了好一会,她终于有力气支撑自己,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随着时间推移,气温也越来越低。恢复了知觉,顾秋水忍不住拢紧了衣服。 好冷。 她扶着墙壁,缓缓向巷口走去。忽地想起,陈府此刻应该锁门了。 料到今夜时间久,她之前就让小翠扮成自己先行回府,搪塞过府里人,自己在落锁之前赶回去就好。 出了这么大岔子,怕是来不及了。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求不要穿帮才好。 第二天清晨。 冻了一夜的顾秋水终于在小翠的接应下,回到了陈府。 顾秋水在心里问候了陈岘不下百遍。 竟然、竟然当街杀人!平时怎么那么能装? 即使她昨晚走错了道,若是没撞上他,还是来得及赶回来的。 昨晚令人心惊胆寒的画面再一次涌上脑海,顾秋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在心里骂他又听不见,顾秋水默默安慰自己。 小翠只当自家小姐是冷的,连忙拿过热毛巾,敷在顾秋水的脖子上。 身子刚捂热,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天已大亮。 顾秋水只得起身。 如今她住在陈府,沈氏虽没有对她提太多规矩,只叫她每隔几日去陪她讲讲话便好,但她自个儿却不敢大意。 生怕被人说,门还没进,就摆起主子的谱子来。 故一直和和气气,每日也是按时起居,平日无事之时也是自我消解,从不敢多劳烦人。 一夜未合眼,她眼底一片乌青。 春喜看到她时,都吓了一跳:“嗳,小姐!昨晚可是没有睡好?” 春喜是当时沈氏指派给她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做事稳重,为人心细,顾秋水对她很有好感。 只是毕竟是陈府的人,她不敢多用。 她扯扯嘴角:“昨夜是睡得不大好。” 春喜听了,急急地问要不要给她开些安神的方子。 因为她的缘故,小翠昨夜也没有睡好。于是顾秋水今日便让春喜陪同她一块儿上沈氏那里请安。 她安抚春喜道:“不必。夜里有些惊梦罢了,不常发生。” 虽说如此,她心中又想到昨夜之情形,又默默叹了口气。 可千万别叫她真的梦魇了。 “春喜,你在府中呆了多久了?” “回小姐的话,奴婢八岁被卖进来,到如今已经八年了。” 竟是与她同岁。 “你所签是活契还是死契?” “奴婢签的是活契。再过四年就可以出府了。”提到出府一事,春桃眼睛亮了起来。 顾秋水点点头,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出了那个她真正想问的问题:“那依你之见,大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春喜歪了歪脑袋:“我与大公子接触不多,但印象里,他待人和善有礼,好亲近,从不拿乔。模样又生得好看,许多姊妹都盼着被分到大公子屋里做事呢。”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语。顾秋水忍不住反问:“果真吗?” 春喜只当是顾秋水不信,刚要辩驳,就被一道清润的嗓音拦了下来:“秋水姑娘对陈某好奇,何不来亲口问我?不必为难一个下人。” 顾秋水和春喜具是一惊。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春喜此刻心想的是还好没有说公子的坏话,很快就镇定下来。 顾秋水浑身汗毛倒立,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哪里和善了?一上来就倒打一耙,说她为难春喜。天可怜见! 可她又不敢辩驳。现在陈岘在她心中,同取人性命的厉鬼无甚差别。 她清清嗓子,想要说点好话,却发现一点儿也憋不出来,平日里那股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劲儿在这个男人面前,一点踪影也没有了。 于是只好愣生生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大公子莫要说笑了。” 浑身僵硬,喉咙也发干。 陈岘挑了挑眉毛,似是没想到她会做此反应,顿觉无趣,不再没话找话。 顾秋水本以为二人就此别过,没想到陈岘跟在她身后,一道走了许久。 久到她忍不住想背过身去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的时候,春喜开了口:"小姐,到夫人处了。" 顾秋水晕乎乎地进了门,陈岘紧随其后。 原来也是找沈氏的。 想到他确实没有和自家报备行踪的义务,顾秋水抿了抿嘴巴。 鬼! 似是没料到陈岘会来,沈氏也有些惊讶。 顾秋水请了安,老老实实在一旁坐着,等着被请出去。 没想到陈岘这厮连坐都没有坐下,只行了礼,而后对沈氏说自己要出府住一段时间。 “公务繁忙,还望母亲谅解。” 沈氏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可知会过你父亲?他怎么说……” 陈岘敛起几分笑意:“还未曾。” “唔……”沈氏点点头,又瞧了瞧顾秋水:“那可要委屈秋娘了。” 陈岘的视线也跟着偏移过来。 顾秋水寒从脚起:“不勉强不勉强。”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善解人意这一块她最在行了。 陈岘又感到一点意外。 这是今天之内的第二次了,他猜错了顾秋水的反应。 即便他与此女接触不多,可据他收集到的消息和此女的目的,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沈氏又自顾自地说起来:“若是不得已定要搬出去,千万记得知会你父亲一声,免得他又要发脾气……” “娘,我知道了。” 陈岘微微地笑着,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姿态谦卑礼节周全。接着就说自己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沈氏对他一气呵成的言行丝毫未感到奇怪,摆手就让她走了。只有顾秋水在一旁,看得愣怔怔地,心中浮现出说不明道不清的怪异之感。 回到小院一声午膳时分。好容易吃了口热乎的,回榻上歇了一个多时辰,顾秋水又被小翠叫起,说是陈镇远要见她。 见了她,陈镇远笑得委婉又慈祥:“秋水姑娘,此番请你来,是想让你与岘儿一同搬出府去住。” 顾秋水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笑得非常难看。 陈镇远语重心长:“你与岘儿相识时间甚短,他又这般忙碌,不在府中。你同他一道,多培养培养感情。” 他俩之间没有感情,她也不想和陈岘培养感情。 顶着僵硬的笑容,顾秋水连连点头连连答应。 再回到院中,春喜和小翠竟然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是夫人叫办的。”春喜解释。 看来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顾秋水绞着手里帕子,惴惴不安。 她以后要日日同那个……人,大眼瞪小眼,抬头不见低头见吗? 回想这几个月,从爹娘离世,到被顾永丰占尽家产,到顺利脱身逃至金陵,再到如今搬进又搬离陈府,这日子过得简直就像梦一般。 但凡她再脆弱些,或者其中哪一环节出了差错,她今日都不会站在这儿。 想到这里,顾秋水眼睛里又亮起些许光芒。 老天爷既然已经让她站在这里,定不会将她往死路上送的。 只要姓陈的不欺负自己就行。装傻充愣就好了。 她还想借他的势,在金陵重开绣坊,重新做大,等日后再回平江,和顾永丰他们对峙,拿回爹娘的财产和心血。 若是进展顺利,三年怎么也该够了。只肖狐假虎威一阵子,她当不必非得与陈岘成亲。 愿天佑她,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花了一个多时辰哄好了自己,顾秋水心情又慢慢高兴起来。 陈岘在书房里,听着锦书一板一眼地汇报着顾秋水的行踪,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冷笑。 果然,还是和陈镇远有勾结。 他本来想留她一条命,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 第二天早上。 沈氏站在府邸门口,送别二人。 陈岘带着他自己的包袱先走一步,顾秋水又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如今真的很害怕和陈岘独处。 沈氏把春喜给了她,好让她身边多点照应。 陈岘先一步到达新的住处。 监察御史算是朝廷外派官职,到任职之地本该另有临时府邸。陈岘情况略特殊些,过了快一月才搬到这里。 这才是陈镇远不好阻拦的真正原因。一直住在陈府,才是不合规矩的。 锦书指挥小厮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另一个亲信侍卫,竹青,默默递上一封信来。 “主子,那边的信儿。” 一张小字条儿,他接过,打开来看:“闻卿偶逢刺,无恙乎?今得安否?” 陈岘哑然失笑。 去岁,新帝登基,大权旁落,世皆谓天子式微,权柄既去,地位不稳,乃束翼之鹰,不日将坠。 他倒瞧着,这位新帝,有手段的很。 找了个借口让他俩搬出去住[墨镜]方便之后嘿嘿嘿嘿 其实我觉得这是个甜文捏[摸头][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