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方府内,方文君正心不在焉地蹲在自己小院的花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从万里酥带回来的糕点。
白日里茶馆说书故事激起的那些关于江湖,自由的激情澎湃,早在晚膳时母亲旁敲侧击提及的太子选妃一事下,被敲得烟消云散。
一想到可能被圈禁在那深宫高墙之内,与她的江湖梦彻底诀别,她就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阿念蹲在她旁边,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小声安慰:“小姐,别不开心了。永安城里才女贵女那么多,哪可能就那么巧一定选了你去?” 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可谓大逆不道,但胜在方文君爱听。
可爱听不代表就能安心。太子选妃,事关国本,万一她那点才女虚名被上面看中,那便是插翅也难飞了,她的江湖梦岂非直接被打入了天牢?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方文君猛地站起,将手中剩下的半块糕点一股脑塞进阿念怀里,提起裙摆就小跑着冲回了房间。
她钻入床底,摸索着从床板背面解下一把用布套包裹的长条物事。扯开布套,一柄带着青色剑鞘,名为龙飞的宝剑显露出来。
这是她两年前花了大价钱,从一个说得天花乱坠的江湖贩子那里偷偷买来的。
紧接着,方文君又从秘库里翻出一本已经被翻得快要烂掉的《基础剑诀图解》,借着房间内跳跃的烛光,深吸一口气,开始比划起来。动作熟练,架势却谈不上标准,显然已经练过不知多少遍了。
阿念默契地守在房门口,耳朵竖得老高,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与方府这边悄无声息的纸上谈兵不同,杜府的一处偏僻小院里,此刻却响起了清晰的破空之声。
姜长月手中持着一柄通体雪白的长枪。
月光下,她腾挪闪转间,枪尖划出凌厉的寒芒,软糯的面容在运枪之时覆上了一层锐利与专注,哪还有半分白日里沉默孤僻,或是在表姐面前那小兔子模样。
姜家祖传的苍狼枪法,据说曾是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绝技,如今传到她这里,知晓者已寥寥无几。
她依照着脑海中父亲兄长的零星教导,一板一眼地练习着。
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回响着与杜昭敏的夜谈。
次日清晨,杜府膳堂内,梨木圆桌旁坐着四人。
主位上是气质雍容的杜母,下手边是姿态娴静的杜昭敏,接着是身形挺拔,穿着常服的杜昭承,以及安静用餐的姜长月。
杜昭承继承了父亲杜忠的样貌,生得浓眉大眼,肩宽背阔,但性子却与父亲的沉稳内敛截然不同,眉宇间总带着一股尚未被公务完全磨平的跳脱。
他见母亲和姐姐正低声说着什么,没注意这边,便悄悄在桌下伸出脚,轻轻踢了踢对面姜长月的绣鞋。
姜长月抬眸看他。
杜昭承立刻凑近些许,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怂恿的笑意:“喂,晚上要不要一起溜出去?西市新来了个杂耍班子,听说还有吐火的异人,我今天正好休沐。”
他们表兄妹一同长大,感情甚笃,这类秘密行动时有发生。
坐在上首的杜母眼角余光瞥见儿子的小动作,只是略带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并未出声斥责,显然早已习惯。杜昭敏更是见怪不怪,连眼皮都未抬,依旧姿态优雅地小口喝着碗里的粥。
姜长月面上不动声色,却在桌下不轻不重地回踢了杜昭承两下。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表示同意。
到了清明书院,学堂里比平日更热闹几分,大多数同窗都已到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姜长月因着心中有事,目光进入学堂后,便自然而然地落向了那个属于方文君的位置。
然而,此刻那张紫檀木书案后却空无一人。
直到预备钟声铛铛响起,那个熟悉身影,才出现在学堂门口。
方文君步履不似平日那般轻盈稳健,带着些许虚浮走了进来。
她身上依旧是那身洁净挺括的月白学服,脸上也带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浅笑。只是眼睑下方,即使用了些脂粉巧妙遮掩,凑近了细看,仍能窥见一层淡淡的青黑色阴影。
旁人见了,大抵只会以为方家小姐又是熬夜苦读,用功过度,不免在心中赞叹其勤奋。
唯有方文君自己和躲在书院外直打哈欠的阿念才知道,这功究竟用在了何处,自然是昨夜那番勤学不辍的剑法练习。
方文君习惯性地扫过全场,在与几位相熟学女微微颔首致意后,不经意间,与一直望着她方向的姜长月,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姜长月清晰地看到,方文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除了惯有的温和,还夹杂着疲惫,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游离。
随即,方文君便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走向自己的座位,那背影依旧端庄,却似乎比平时又少了几分精神。
姜长月垂下眼帘,这位方家小姐,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仅仅是个循规蹈矩的才女。她昨夜究竟在用功什么?难道也如其他贵女一般,因着那悬而未决的太子选妃之事,在暗中使劲,力求表现得更加完美出众?
若真是如此,那表兄这边,舅舅和表姐的打算,恐怕就要落空了。方文君若志在宫闱,又怎会看得上臣子之家。
姜长月心下微沉,但转念想到这是表姐亲自开口说的,即便希望渺茫,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尝试一番。
到了下午,姜长月将昨日罚抄的厚厚一叠功课上交给了李丛外傅。外傅仔细翻看了一遍,尤其是后面那些笔迹渐显力度的篇章,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也只说了几句知耻后勇,犹未为晚,还需静心揣摩之类中规中矩的评语,便挥手让她离开了。
走出书院大门,姜长月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在稀疏的人流中搜寻。
果不其然,没走多远,便看见了前方那抹娉婷而行的月白身影,以及她身边那个穿着青衣,步履轻快的侍女阿念。
她保持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后面。
只见方文君行至永宁坊街角的鸿泸书阁时,脚步明显顿住了,她仰头望着那古朴的匾额,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和挣扎,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拖着身旁满脸不解的阿念,继续朝尚书府的方向走去。
“小姐,您刚才是不是又想买新的话本子了?”
阿念快步跟上,凑到方文君耳边小声道:“你若想看,我帮你去淘换!”
方文君摇了摇头,一脸郁闷道:“不必了,游侠十三剑下册还未看完,暂且,先回去吧。”
永宁坊是达官显贵府邸聚集之地,本就比别处清静,往来行人稀少。
姜长月独自一人的身影在这空旷的街道上便显得格外突出。
阿念很快便注意到了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姜长月,不过因着多年来日日顺路的习惯,她虽觉今日这姜家小姐跟得似乎比往常近了些,却也未曾多想,只当是巧合,便没有特意禀报给正兀自烦恼的方文君。
眼看两家遥遥相对的府门朱墙已映入眼帘,姜长月深吸了一口气,脚下加快几步赶了上去。
“方小姐,请留步。”
方文君正神游天外,思索着如何应对家中可能关于选妃的盘问,以及如何继续她的夜间练剑大业,忽听得身后传来那软糯中带着一丝清冷的声音,不由得诧异地转过身。
“今日听闻西市新来了一个杂技班子,技艺颇为新奇。”
姜长月的声音比平时更软了几分,她努力维持着镇定道:“方小姐今日可有空,一同前往观看?”
诡异!太诡异了!
阿念瞬间瞪大了眼睛,心中警铃大作。这位姜小姐,三年来对自家小姐的示好向来是避而远之,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下意识地拽了拽方文君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小姐,小心有诈!
方文君初听邀约时,那双桃花眼底不受控制地闪过亮色和惊喜。
杂技!她确实好久没看过了!
那些翻腾,走索,弄丸的技艺,总能让她联想到江湖艺人的洒脱与自由。
然而,这抹亮色仅仅存在了一瞬,便被理智迅速压下。方家的家规森严,尤其是对未出阁的女子,戌时之后严禁外出,这是铁律。她心中刚刚升起的小小火苗,瞬间被浇熄大半。
她只得按下心中的蠢蠢欲动,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婉言道:“多谢姜小姐相邀,只是家中规矩严明,戌时便不准再外出,恐无法应邀前往。”
她顿了顿,想到这是姜长月破天荒的第一次主动邀约,邀的还是她感兴趣的杂技,终究不忍完全拒绝,便补充道:“不若待我回府问过家母,若得允许,再行回复,可好?”
姜长月闻言,心中了然。方家的规矩,她自然有所耳闻。见方文君并未一口回绝,甚至还留有余地,她原本紧绷的心弦倒是松快了几分,脸上那因紧张而泛起的红晕也渐渐消散,恢复了平素的清冷模样。
“既如此,那便静候方小姐佳音了。” 姜长月微微颔首。
她想了想,又客气地添了一句:“若是府上不便,无法前往也无妨的。”
说罢,她不再多言,对着方文君略一示意,便转身走向了对面的杜府大门。
方文君站在原地,望着姜长月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心中那份因家规而产生的郁闷里,莫明地掺杂了对那西市杂技班子的好奇。
方府膳堂内,灯火通明。方守仁已端坐于主位,他面容严肃,身着常服也难掩久居官场的威仪。刘氏坐在他下首,正轻声吩咐侍女布菜。
“阿爹,阿娘。”方文君步入膳堂,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声音温婉柔顺。
“坐吧。”
方守仁目光扫过女儿,问道:“今日在书院,一切可还顺利?”
方文君在母亲身侧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垂眸应道:“回阿爹,一切顺利,课业也已完成,请您放心。”
“好了,先用膳吧,食不言寝不语,老爷就少问两句。”刘氏适时开口,打断了这每日重复的对话。
一顿饭在安静中接近尾声,方文君悄悄抬眼,目光在父母脸上逡巡了两个来回,她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道:“阿爹,阿娘,今日散学时,对面杜府的姜小姐,邀女儿今晚同去西市观看新来的杂技班子。不知女儿可否应约前往?” 她说完便微微垂下头,长睫掩盖了眼底的期盼,只留一副恭顺聆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