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沉默。
随即,是方守仁略带不悦的沉声回应:“胡闹!女孩子家,夜晚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更何况是与那杜家的表亲,回了她,便说家中规矩严谨,不便夜间外出。”
刘氏也立刻蹙起了眉头,不赞同道:“文君,你平日不是与她并无往来吗?且娘听闻,此女性情孤拐,学识在书院也是平平。你如今身份不同,选妃在即,更需谨言慎行,怎能与她一同胡闹?”
方文君指甲悄悄掐了掐掌心,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依着头低顺道:“是,女儿知道了,是女儿考虑不周。”
她强撑着又说了句“请父母早些安歇”的贴心话,这才起身,一步步挪回了自己的院落。
一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她脸上那温婉的面具便瞬间垮了下来,泄气地坐在了椅子上。
阿念见状,无需多言,便悄声磨墨。
杜府西院,姜长月站在一株晚香玉旁,手中捏着阿念送来字体娟秀的回帖。
信上措辞客气,无非是“家规所限,深感遗憾,望请海涵”之类的套话。
她默默看完,唇角向下弯了一下,随即将那张精致的信笺折了又折,塞进了褡裢最深处。
“阿月,收拾好了吗?再磨蹭下去,好位置都让人占光了!” 杜昭承爽朗的声音从月亮门处传来。他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袍,脸上带着对夜游的期待,浑然不知自家表妹方才为他进行了一次失败的牵线。
姜长月迅速敛去眼底若有若无的失落,转过身时,脸上已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好了,这就走。”
“你们两个。” 拐角的廊檐阴影下,传来了杜昭敏叮嘱的声音:“看着点时辰,莫要玩得太晚,尤其是你,昭承,照看好阿月。”
“知道啦,阿姐!” 杜昭承浑不在意地挥挥手,姜长月也轻声应了一句。表兄妹二人这才一同出了府门,融入渐深的夜色中。
而与此同时,在方府后院一处极为隐蔽的墙角下,正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一幕。
一个穿着颜色发旧的土黄色小厮服的黄脸少年,正费力地从墙根的狗洞里往外钻。他大半个身子已探出墙外,唯独臀部似乎被卡住了,正在艰难地扭动。
“快,阿念,快拉我一把!屁股,屁股卡住了!” 少年压低声音焦急地催促,带着明显的窘迫。
正是卸去钗环,用特制染料将脸蛋抹得微黄的方文君。随着年龄增长,身形渐开,这昔日来去自如的秘密通道显然已有些不堪重负。
墙外的阿念,同样作小厮打扮,看着自家小姐这狼狈不堪的模样,死死咬住下唇才没爆笑出声。她赶紧上前,双手穿过方文君的咯吱窝,铆足了劲儿往外拽,一边用力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小姐,你,你以后可真得少吃点了....”
方文君一听她这弦外之音,当即反驳道:“胡说!本小姐这是,这是身手愈发矫健了,屁股都练的结实了!”
主仆二人一番折腾,累得气喘吁吁,方文君才终于啵的一声,从那狭小的洞口里解脱出来。
她扶着险些被刮掉一层皮的臀部,气恼地回头,对着那罪魁祸首的狗洞轻轻踹了一脚,低声恨恨道:“等着!改日本小姐非得把你凿大一圈不可!”
“好了我的好小姐,别跟个洞置气了,咱们得快些,去晚了杂技可就散场了!” 阿念忍着笑,拍了拍方文君沾满尘土的衣服,拉着她的袖子。
主仆二人做贼般左右张望一番,随即敏捷地闪入旁边幽暗的小巷快步奔去。
西市广场此刻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大多数行人商贩都被这新来的杂耍班子吸引了目光,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中央临时搭起的木台围得水泄不通。
台子后方,简陋的布帘隔出的后台里,隐约可见忙碌的身影和正在勾画脸谱的艺人。
台上,此刻正上演着精彩的蹬技。一名身形魁梧,目测有七尺高的汉子仰卧在特制的长凳上,仅凭一双脚掌,便将一口硕大的陶缸蹬耍得呼呼生风,陶缸在他脚上,腿上灵巧地翻滚,旋转,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引得台下惊呼连连,掌声不断。
方文君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挤到广场边缘一处稍高的石阶上。方文君身量高挑,在女子中本就出众,此刻站在石阶上,更是视野开阔,将台上的表演看得一清二楚,那双刻意修饰过的英气眉毛下,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兴奋。
可苦了身旁的阿念,她个子娇小,即便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也只能从那攒动的人头缝隙中,勉强瞥见那口飞速旋转的大缸的影子,急得她抓耳挠腮。
只见那七尺汉子腰腹猛地发力,双脚向上一送,那沉重的大缸竟凌空飞起一丈多高!
他则一个迅捷的鲤鱼打挺跃起身,在大缸带着风声呼啸落下之际,稳稳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单臂向上一探,五指如铁钳般,砰的一声轻响,稳稳托住了缸底,将其牢牢接住,身形纹丝不动!
“好!”
“太厉害了!”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震天的喝彩声。方文君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人群用力鼓掌,脸上洋溢着喜悦,暂时将府中的烦闷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一个绑着醒目红头巾,像是班主模样的汉子小跑上台,手中铜锣铛铛铛敲响三声,压下场内喧哗,扯着嗓子高喊道:“各位老少爷们儿,接下来,请看咱们顾先生的独门绝技,异人喷火!瞧好喽!”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位身形格外高大,面上涂满鲜红油彩,连头发也用特殊染料染成火焰般赤红的男子,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登场。
他额缠红巾,身着绘有烈焰图腾的赭色马褂,一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另一只手高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只见那火人顾先生拔掉皮囊塞子,仰头含住囊口,喉结滚动,迅速灌入一大口秘制燃油。
他猛地将头向前一甩,同时胸腔发力,用短促的气息,将口中的油向前方喷成一片细密的雾状。
就在油雾离开他唇边尺许的瞬间,他将手中燃烧的火把迅疾地迎上这片油雾,呼的一声。
一团翻滚的扇形火球在空中炸开,吞噬了前方的空间。
围观的人群吓了一跳,纷纷往后仰腰。
顾先生继续在台上表演着,火蛇频频从他的口中吐出,台下的人群从一开始的惊吓到后来爆发出更热烈的叫好声。
方文君自然也被这精彩的表演吸引住了,只是那火焰几次照耀台下人群时,她的目光也猝不及防落在了前排那张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侧脸上。
姜长月站在杜昭承身侧,正低声对他说着什么。火光映照下,她白皙的脸庞被镀上一层暖色,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是方文君在书院里从未见过的专注与熟稔。
方文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稍一动弹,就会打破某种无形的屏障,将对方的视线吸引过来。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姜长月若有所觉般抬眼,目光穿越人群,直直对上了方文君惊讶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文君下意识想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她看见姜长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目光在她身上的黄衣小厮服上停留了一瞬。
方文君顿时窘迫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该怎么解释?明明以家规为由拒绝了邀约,此刻却穿着男装偷偷跑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姜长月只是自然地移开了目光,继续与杜昭承说话,像是没将她认出来。
这下轮到方文君彻底傻眼了,她猛地躬下身子,凑到正踮脚看表演的阿念耳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阿念,你看着我,我这个样子要是姜长月看到了,会不会认出来?”
阿念被问得一愣,借着周遭灯笼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自家小姐。
脸上特意抹的黄粉遮住了原本白皙的肤色,眉毛画粗了些,头发也全部束进了小厮惯戴的灰扑扑的帽子里,加上这身宽大土气的衣服....
“小姐你这男装打扮,脸涂得蜡黄,穿的也是土了吧唧的衣服。”阿念老老实实地回答,带着不确定。
“跟平日差别挺大的。应,应该是认不出来的吧?大概?”她说着,不确定地缩了缩肩膀。
但看着方文君眼中未散的惊愕,一个小灯笼倏地在阿念脑海里点亮。
“难道....”她猛地瞪大眼睛,声音都拔高了些。
“难道姜长月也在这儿?她看见你了?!” 说着,她立刻踮起脚,焦急地想要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嘘,小声点!”方文君手忙脚乱地一把按住阿念的脑袋,将她企图张望的动作压了下去。要是让姜长月再看见阿念,今晚这身伪装可就真的彻底暴露了。
“快走,差不多看完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方文君死死拉着阿念的手腕,也顾不得再看什么压轴表演,半拖半拽地拉着阿念一头扎进旁边幽暗无人的小巷深处。
另一边的姜长月,在方文君主仆身影消失后,又若有所觉地抬眼,望向那个已然换上陌生看客的石阶位置。方才惊鸿一瞥,那双因受惊而微微睁圆的桃花眼,实在太像了。
她摇了摇头,试图将方文君那张温婉明丽的脸庞从脑海中甩出去。
定是火光晃眼,自己看错了。那位方大小姐,此刻理应在她那规矩森严的府邸中,怎会出现在这鱼龙混杂的西市,还作那样一番古怪的打扮?
她敛起心神,不再多想,转而继续专注地为身旁兴致勃勃的杜昭承讲解起台上正在表演的顶竿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