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级才女变形计》 第1章 秘库藏娇 清晨,永安街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丝毫涌不进礼部尚书府邸的高墙深院,更涌不进那扇雕花闺门之后。 方文君蒙着锦被,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淡的阴影,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转动。耳边没有市井的嘈杂,只有一声声催命的轻叩,固执地穿透门板。 笃,笃,笃。 那声音不仅环绕在耳边,更弥漫在整个房间,甚至侵扰了她那片迷蒙的江湖梦。 梦中,她正提气纵身,飞檐走壁,紧追着一个身形鬼祟的盗贼。 眼看就要追上,下方却传来了阿念那熟悉又焦急的呼唤,声音像是从很远的街上飘来:“小姐,小姐,你醒了吗?卯时都过了!再不起,夫人又得请张嬷嬷来了!” 方文君俯瞰着下方那个模糊的青衣身影,提剑的手微微一滞。可前方那盗贼的身影正逐渐远去,机会稍纵即逝。 她心一横,朝下方甩下一句:“且让她来!本小姐今日誓要将这贼人擒拿归案!” 说罢,她足下发力,身影如燕,朝着盗贼消失的方向急掠而去。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她已离阿念越来越远,阿念的声音却始终缠绕不去,与渐渐响起的滚雷声,还有那不绝于耳的敲门声混杂在一起,吵得她脑仁阵阵发疼。 最终,方文君极不情愿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困顿的双眼勉强聚焦,耳畔那恼人的敲门声依旧执著。 “且让她来!” 她猛地掀开锦被坐起,恶狠狠地瞪向那扇终于停止作响的房门,脱口而出的语调,与她平日里刻意维持的大家闺秀形象判若两人。 门外的阿念闻声立刻收了声,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外人只道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方文君文采斐然,是永安城里出了名的才女,温婉,知书达理是她的标签。 唯有贴身伺候了她十年的阿念才清楚,这温婉二字,跟她家小姐的本性压根不沾边! 才学是真的,但这温婉嘛.....纯属虚构。 阿念甩甩头,驱散脑子里这些大不敬的想法,又贼心不死地轻轻叩了一下门板,压低声音提醒道:“小姐,今日书院有小考。” 话音刚落,门内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伴随着方文君更加不耐的回应:“知道了!别催了!” 待方文君手忙脚乱地套上书院统一的月白素纹衣袍,阿念已经手脚麻利地备好了温水青盐。一通忙碌的洗漱后,方文君这才急匆匆坐到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五官精致的脸庞,只是那双本该潋滟的桃花眼下,却挂着两团与年龄不符的浓重乌青。 阿念熟练地开始为她敷粉上妆,用香粉勉强将那两团乌云遮掩了几分。 “等会儿记得把我床头那两本宝贝放回秘库里,晚上回来给你带泥锣酥。”方文君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确认妆容完美无瑕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念应了一声,心领神会地开始整理床铺。 天光早已大亮,门外果然准时响起了张嬷嬷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小姐可是起身了?夫人已在膳堂等候多时了。”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近前。张嬷嬷一身淡青色长裙,身材微丰,相貌寻常,唯独那双眼睛透着精明的光,显示出她在府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身后,照例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张喜眉,刘氏的陪嫁侍女,方文君母亲的左膀兼右臂。 方文君推开房门,面上已挂起了温婉浅笑:“有劳嬷嬷亲自来传话,阿爹可是已经上朝去了?” 张嬷嬷微微颔首,眉毛上那颗显眼的黑痣随着她抬眼的动作动了动:“回小姐,再过一个时辰,老爷怕都是要下朝回府了。” 方文君的步子一顿,张嬷嬷这是在点她?难道夜间的贼事被发现了? 不等她细想,张嬷嬷又接着道:“小姐用功读书,老爷和夫人都是知道的。但也不必夜夜苦读至深更,昨日瞧小姐气色就不大好,夫人心疼,今早特意吩咐厨房熬了补气养神的药汤,就等着小姐过去用呢。” “我知道了,让阿娘费心了。”方文君心下稍安,面上依旧温顺,迈着标准的莲步,走向那已飘来淡淡食物香气的膳堂。 阿念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迅速从方文君的枕头底下摸出两本书册。 正是导致她家小姐夜夜苦读的元凶,《游侠十三剑》与《贼盗天下》。她麻利地钻入床底,摸索着扒开一块松动的木板,露出下面一个隐藏颇深的大木箱。 这便是方文君耗时一个月偷偷挖掘打造的秘库。箱子里密密麻麻塞满了书籍,大多是她搜罗来的各种话本子,尤以江湖传奇为最。若仔细翻找,甚至还能发现几本封面写着《惊世武功秘录》,《轻功草上飞》之类的秘籍。 藏好小姐的罪证,阿念拍了拍手上的灰,又理了理自己有些歪斜的发髻,这才快步出了门。 等阿念小跑到膳堂门口垂手侍立时,方文君刚巧用完早膳,正亲昵地挽着刘氏的手臂说笑着走出。 “阿娘,您就放心吧,女儿晓得了。昨夜只是不小心多看了一会儿书,不打紧的。”方文君语气娇憨,母女二人一派和乐融融。 此时,天空的乌云再次积聚,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淅淅沥沥的雨点又开始落下。 “又下雨了,今日就坐马车去书院吧,免得淋湿了染上风寒。”刘氏看了看渐密的雨势,吩咐道。 方文君伸手接了几滴冰凉的雨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回身柔顺地应道:“嗯,都听阿娘的。” 阿念早已机灵地撑开了备好的油纸伞,举到方文君头顶,主仆二人加快脚步,穿过庭院,来到了府门前。 方家的青绸马车已得了吩咐,安静地候在门檐下。而恰在此时,对面杜府的侧门也打了开,走出一位同样身着月白学服的少女。 那少女显然也注意到了对面尚书府门前的一主一仆。她生着一张软甜可人的鹅蛋脸,此刻却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撑开自己手中的竹伞,径直步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姜长月!” 方文君越过马车,忍不住朝那孤寂的背影唤了一声:“雨大了,要不要一起乘车?” 前方雨中的身影微微一顿,转过身来。 她的声音与容貌一般,带着软糯,却又透着一股疏离:“多谢方小姐好意,不必了。”说完,不等方文君再开口,她便已转身继续前行。 “小姐,你看她!每次都这样拒人千里,也太不知好歹了!”阿念看着姜长月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替自家小姐抱不平。 方文君拍了拍气鼓鼓的阿念,望着雨中那抹固执的身影,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我们走吧。”她收回目光,率先踏上了马车。 马车在雨中晃晃悠悠地前行,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当马车与徒步的姜长月擦肩而过时,方文君还是没忍住,悄悄掀开车窗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那人依旧挺直着背脊,面无表情,单薄的身影在迷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清冷。 “小姐,要我说,您就别总想着与她结交了。这都三年了,还停留在见面点头的交情,她要是有心,早不该如此了!”阿念看着自家小姐的动作,忍不住撇嘴。 方文君嗔怪地睨了她一眼,轻叹道:“你以为我想自讨没趣?可她家就住对面,又是书院同窗,若是半点交情也无,总免不了被其他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我们尚书府小姐目中无人。” “那也不是小姐您的错,分明是她不识抬情。您在书院里明里暗里帮衬她多少回了,她可有一次领情?” “不过好在小姐再过两月便卒业了,届时也就不用再,再热脸贴人家的冷那什么了。”阿念险些说出不雅之词,赶紧含糊带过。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方文君自然不在意她的口无遮拦,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多言,从书袋里取出一本正经的诗集,低头翻阅起来。 姜长月默默走着,目光落在脚下溅起的水花上。待她抬起伞檐时,前方那辆熟悉的马车早已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她再次将竹伞压低了少许,雨水偶尔渗进单薄的绣鞋,浸湿罗袜,带来一丝寒意,她却浑不在意。 当姜长月踩着上课的钟声,最后一个踏入清明书院甲字班的学堂时,铛铛声恰好响了三下。 其他早已落座的学女们似乎早已习惯了她这掐点而来的作风,对她的进入仅是瞥了一眼,便又各自回过头,与相熟的女伴低声谈笑,或是整理着桌上的笔墨纸砚。 唯有方文君,在她进来时抬眸多看了一眼,但很快也收回了目光,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今日并无新课,只有一场诗文小考。上午考核完毕,下午李外傅便会批阅出成绩。 当考卷由前至后分发下来时,姜长月敏感地察觉到,主持考试的李丛在她案前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在其他人那里要略长一些,那目光带着忧虑。 教授她们诗文的外傅李丛,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乃是从宫中退下来的文官,德高望重。 考卷到手,学堂内很快便安静下来,只闻一片笔尖触及纸面的声音。 学女们或凝神思索,或奋笔疾书。唯独姜长月,对着眼前的试题紧紧蹙起了秀眉,悬在考卷上方的狼毫小楷迟迟未能落下。 诗文一道,向来是她最不擅长,也最为头疼的考核。看今日这试题难度,恐怕下午又难逃被留堂单独训导的命运了。想到此处,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终是迟疑着,落下了笔墨。 好不容易搜肠刮肚,填上了最后一个词,姜长月终于能暗暗呼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虽说卷面上所写的诗句,连她自己都无法直视,平仄韵律怕是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但好歹没有留白。 若是交了白卷,恐怕就不止是外傅的训诫了。那些武夫之女,果然粗鄙不通文墨,连字都认不全,怎配在甲字班的窃窃私语,定然会再次如影随形。 毕竟,这样的场景早已不是第一次经历。 李丛收卷时,这次倒没在她面前多做停留,只是目光在她那墨迹微洇的卷面上一扫,便利落地将其收起,走向下一位学女。 书院设有公共膳堂,也备有斋舍供远道而来的学女憩息,故而午食不必费心外出或归家。 这本是为照顾外地学子行的方便,却也连带惠及了她们这些本地人。各家的侍女们是严禁在学期间进入书院的,只能在散学时于门外等候。 钟声响起,学女们三三两两结伴前往膳堂,方文君自然而然地被几位相熟的官家小姐簇拥在中间。 姜长月默默与那片热闹拉开了距离,端着样式简单的饭食,自觉走到了膳堂最角落的位子坐下。 耳边果然又飘来了些许压低的议论,像恼人的蚊蚋,挥之不去。 “瞧她,又是独自一人....” “甲字班的脸面,都快被她一人拉低了,每次考校都.....” “嘘,小声些。” 姜长月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再过两个月,卒业之后,便再也不用面对这些令人烦扰的面孔和声音了。她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中的米饭,心里想得通透,可入口的饭食却已然滋味全无。 方文君那边,自然也少不了对姜长月的议论。 挑起话头的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林柔儿,她向来瞧不惯姜长月那副清高孤傲,仿佛谁都入不了她眼的模样,更对她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沉闷性子极为不屑。 “我看有些人啊,即便再埋头苦读几年,恐怕也是无用功。” 林柔儿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近几桌听清,只听她继续道:“有些东西,怕是天生就缺了那根弦。将门虎女嘛,心思自然不在笔墨之上,能认得几个字已属难得了,对吧,文君?” 方文君正舀起一勺汤,闻言动作慢了一瞬。她没有接话,只是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瞥向那个角落里的孤影,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果然,这高墙之内,与那深宅后院也无甚区别,处处皆是看不见的机锋与较量。唯有话本里那个快意恩仇,仗剑天涯的江湖,才是真正畅快自在的天地。 第2章 夜话风声 下午时分,持续了一上午的阴霾终于散去,天空开始放晴,温煦的阳光洒入书院,映得院中尚带着雨珠的花草格外清新娇嫩。 然而,这份明媚却并未照进姜长月心里。她看着刚发还的考卷右下方,那不属于自己的朱批,心情略显沉重。 “此次课考,文理疏陋,须多加研磨。” 她抬起眼眸,望向首案正襟危坐的李外傅。 李丛并未看她,只是抚着花白的胡须,照例先说了几句勉励全体学女,学海无涯之类的场面话。紧接着,话锋便转向了今日的重点:“此次诗文小考,方文君同学所作《雨霁感怀》,立意高远,词句清丽,韵律和谐,尤为出色,诸位当以此为范,用心揣摩。” 一如既往,流程总是先褒扬方文君的锦绣文章,而后,便训诫与研磨。 学堂里的人渐渐走空,最后只剩下姜长月,以及讲席之上正整理着书卷的李丛。 姜长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眸看着面前那份被朱笔批注得有些刺眼的考卷。 终于,李丛将最后一册书归置妥当,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姜长月。” “学生在此。”姜长月站起身,微微垂首。 李丛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则缓步走下讲台,来到她的案前。他没有立刻看向考卷,只是先问道:“老夫观你平素并非怠惰之人,课上虽沉默,却也认真。为何每每诗文考校,总是难达其意?” 姜长月抿了抿唇,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她能说什么?说那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辞藻? “学生资质愚钝,未能领会诗文精妙。” 李丛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非是资质之故。文以载道,诗以言志。你的文章,缺的不是辞藻,而是情志与气象。”他拿起那份考卷,指着其中一句。 “譬如这句雨打芭蕉声碎烛,遣词尚可,然意境狭促,徒有形而无魂。你可知方文君同题之作,如何下笔?” 姜长月沉默不语。 李丛也不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她写的是惊雷破云光洗剑,骤雨倾盆浪淘沙。且不论格律,其胸中丘壑,跃然纸上。这并非单纯才学高低,而是心性眼界使然。” 他的话语没有疾言厉色的批评,却像一把戒尺,一下下敲在姜长月心上。她知道自己与方文君的差距,但被如此直白地对比点出,依旧让她感到一阵难堪。 “你出身将门,祖上亦有随太祖马上定天下的功勋。按理说,眼界不应拘于闺阁方寸。” 李丛话锋一转,探究地看向姜长月:“莫非是心中对诗文一道,存了轻视之念?” 姜长月心头一凛,立刻否认道:“学生不敢!” 李丛凝视她片刻,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似乎能看透许多东西。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考卷放回案上,轻声道:“既如此,便将《诗品》序篇与《神思》篇,各抄录十遍。抄写时,需静心凝神,细细揣摩其中对文章性情,神思之论。明日散学前,交与我。” “是,学生遵命。”姜长月低声应下。 李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踱步离开了学堂。 当最后一丝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学堂内彻底陷入了寂静。姜长月慢慢坐直身体,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周围,方才强装的镇定松懈下来,露出一丝疲惫。 她默默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开始一笔一画地抄写。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方文君随着人流走出了清明书院,她婉言谢绝了几位相熟姐妹共乘的邀请,只身一人融入了永安街傍晚的人流中。 她今日不像前几日那般归心似箭,而是先绕道去了颇负盛名的万里酥,仔细挑选了几样新出的精巧点心,又特意包好一盒还带着温热的泥锣酥,这才提着油纸包,慢悠悠地朝永宁坊的方向踱去。 途经一个不甚起眼的小茶楼时,里面正传来说书人抑扬顿挫,唾沫横飞的声音,讲的正是那江洋大盗如何凭借高超轻功与过人智谋,跨越半个大宁国,最终携带着价值连城的万佛舍利成功遁走的精彩段子。 故事正讲到关键处,悬念迭起。 方文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她鬼使神差地掀开茶楼的布帘,走了进去。 寻了个靠里不易被注意的角落坐下,她要了一壶最普通的清茶,又从书袋里拿出一本《论语》摊在桌上,假意翻看,像只是个借地温书的学女。 然而,她那双耳朵却早已高高竖起,全神贯注地捕捉着说书人的每一句话,脸上的神情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而急剧变化。 时而因盗贼的险象环生而屏住呼吸,时而因官差的围追堵截而眉头紧蹙,时而又因盗贼巧妙脱身而眼底闪过激赏。 她始终低垂着头,茶客们大多沉浸于故事之中,并无人留意到这个独自一人,行为略显古怪的官家小姐。即便有人瞥见,也多半以为她是单纯寻个地方看书消遣。 当姜长月落下最后一笔,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她轻轻放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发酸发胀的手腕。 宣纸上面的字迹,从最初几遍的工整却略带滞涩,心浮气躁,到后来,竟在凝神静气中,隐隐透出了几分难得的流畅与内在的力度。 她默默收拾好书袋,吹灭了学堂内那盏特意为她留到此时的孤灯,轻轻掩上门。 走在空旷无人的书院廊下,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她抬头望了望那轮明月,心中那份因被训诫罚抄而生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不少。 回到杜府时,万家灯火早已点亮。门房见到她,恭敬地躬身:“表小姐,您回来了。老爷吩咐,请您回来后去书房一趟。” 姜长月抿了抿唇,只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径直朝着舅舅杜忠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熟悉的熏香袅袅盘旋,衬得满室书香愈发沉静,也勾勒出主人素来示人的儒雅随和。杜忠正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就着明亮的灯烛,处理着堆积的公文,眉头微锁。 姜长月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中央,默默垂首站立,等待着。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音,以及墨迹浸润宣纸的无声韵律。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杜忠才将最后一份文书批阅完毕,搁下笔。他站起身,负着手从书案后绕了出来,在姜长月面前站定。 “我听说,今日你又被李外傅留堂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了然,也有一丝无奈,浓眉下那双眼睛倒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 姜长月点了点头,声音相较于在外的冷淡,不自觉地染上了些许面对亲近长辈时的柔和与涩然:“回舅舅的话,今日诗文小考,阿月愚钝,文章未能入李外傅的眼。” 杜忠背着手,在她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眉头微蹙,似乎对此等情形早已习惯,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语气放缓道:“罢了。学问之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先去西院吧,阿敏已经等你许久了,莫让她等急了。” 姜长月依言行了个礼,又悄悄抬眸看了一眼舅舅那略显疲惫的宽厚背影,这才低声应道:“是,舅舅,阿月告退。” 听着那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院中,杜忠这才转过身,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真是随了你的性子。” 至于这声叹息背后,具体关乎谁,便只有杜家人自己心中清楚了。 西院主院,灯火温馨。 一袭粉霞色罗裙的杜昭敏正端坐于圆桌旁,桌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双层食盒。她容貌算不得惊艳,但眉眼温婉,气质沉静从容,属于越看越觉耐看,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感的类型。 “表小姐。”门口传来侍女轻声的问安。 杜昭敏闻声,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卷,微微侧身望向门口。不过片刻,便看见了那抹熟悉的月白学袍的身影踏着月色走了进来。 姜长月一见到她,周身那份在外人面前竖起的生人勿近,瞬间消融退散。眉眼间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表姐,可是等久了?”她的声音依旧软糯,但若仔细分辨,便能听出那语调里比平日多了几分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流露的娇气。她说着,很自然地走到杜昭敏身边的座位坐下。 杜昭敏微微一笑,一边动手打开食盒,将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糕点和小菜一一取出,一边温声道:“没有,我也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快尝尝,这是厨房新做的栗子糕,还有你上次说想吃的鸡丝粥,一直温着呢。” 食盒底层甚至还有一小碟切好的蜜瓜,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表兄呢?他还未回来吗?”姜长月捏了捏手上松软的栗子糕,目光不自觉地向门口瞟去。 “他现在有公务在身,没那么早回来。”杜昭敏将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公务?姜长月舀起一勺温热的鸡丝粥送入口中,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她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是夜间巡逻皇城?” 她知道表兄杜昭承在禁军中任职,偶尔白日巡逻,偶尔夜里巡逻。 杜昭敏抬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能看穿她所有小心思:“不告诉你。你可别想打着寻他的幌子,大晚上偷溜出去。”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轻柔:“你那么晚回来,八成又被李外傅留堂了。阿爹不会惩戒你,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说着,杜昭敏轻轻拍了两下手掌。 候在外间的琼兰闻声而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赫然放着一本蓝色纸皮的书籍,她的眼中还带着善意的笑意。 姜长月一看那书的厚度和标题《内则衍义·宫廷礼仪规范》,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她小声嘟囔着抗议:“姐姐,我今天才抄了二十遍《神思》和《诗品》,手腕现在还酸着呢。” 杜昭敏对她的抱怨置若罔闻,伸手接过书,轻轻放在姜长月面前,声音压低了些:“今日阿爹寻你,可是与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说了学问的事,急不得。”姜长月抬起眼,有些疑惑地看着杜昭敏,不明白她为何特意问起这个。 杜昭敏沉吟片刻,手指在书封上轻轻点了点:“是关于.....阿承的婚事。” 她观察着姜长月的表情,继续道:“阿爹原是想让你,与对面方家那位小姐,多些往来。” 姜长月捏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 “杜家和方家,门第相当。方文君品貌俱佳,年纪也正合适。”杜昭敏的话语点到即止。 “所以舅舅是想两家联姻?”姜长月喃喃道。 杜昭敏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不止。宫中有消息,太子选妃就在你们卒业后。此时若能有小辈间自然的交情,总好过在选妃关口突兀提亲。” 姜长月垂下眼帘,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滞闷。她对方文君本人并无恶感,甚至有些欣赏其才华,但想到这种刻意的接近,总觉不适。 第3章 各怀心事 而另一边,方府内,方文君正心不在焉地蹲在自己小院的花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从万里酥带回来的糕点。 白日里茶馆说书故事激起的那些关于江湖,自由的激情澎湃,早在晚膳时母亲旁敲侧击提及的太子选妃一事下,被敲得烟消云散。 一想到可能被圈禁在那深宫高墙之内,与她的江湖梦彻底诀别,她就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阿念蹲在她旁边,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小声安慰:“小姐,别不开心了。永安城里才女贵女那么多,哪可能就那么巧一定选了你去?” 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可谓大逆不道,但胜在方文君爱听。 可爱听不代表就能安心。太子选妃,事关国本,万一她那点才女虚名被上面看中,那便是插翅也难飞了,她的江湖梦岂非直接被打入了天牢?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方文君猛地站起,将手中剩下的半块糕点一股脑塞进阿念怀里,提起裙摆就小跑着冲回了房间。 她钻入床底,摸索着从床板背面解下一把用布套包裹的长条物事。扯开布套,一柄带着青色剑鞘,名为龙飞的宝剑显露出来。 这是她两年前花了大价钱,从一个说得天花乱坠的江湖贩子那里偷偷买来的。 紧接着,方文君又从秘库里翻出一本已经被翻得快要烂掉的《基础剑诀图解》,借着房间内跳跃的烛光,深吸一口气,开始比划起来。动作熟练,架势却谈不上标准,显然已经练过不知多少遍了。 阿念默契地守在房门口,耳朵竖得老高,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与方府这边悄无声息的纸上谈兵不同,杜府的一处偏僻小院里,此刻却响起了清晰的破空之声。 姜长月手中持着一柄通体雪白的长枪。 月光下,她腾挪闪转间,枪尖划出凌厉的寒芒,软糯的面容在运枪之时覆上了一层锐利与专注,哪还有半分白日里沉默孤僻,或是在表姐面前那小兔子模样。 姜家祖传的苍狼枪法,据说曾是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绝技,如今传到她这里,知晓者已寥寥无几。 她依照着脑海中父亲兄长的零星教导,一板一眼地练习着。 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回响着与杜昭敏的夜谈。 次日清晨,杜府膳堂内,梨木圆桌旁坐着四人。 主位上是气质雍容的杜母,下手边是姿态娴静的杜昭敏,接着是身形挺拔,穿着常服的杜昭承,以及安静用餐的姜长月。 杜昭承继承了父亲杜忠的样貌,生得浓眉大眼,肩宽背阔,但性子却与父亲的沉稳内敛截然不同,眉宇间总带着一股尚未被公务完全磨平的跳脱。 他见母亲和姐姐正低声说着什么,没注意这边,便悄悄在桌下伸出脚,轻轻踢了踢对面姜长月的绣鞋。 姜长月抬眸看他。 杜昭承立刻凑近些许,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怂恿的笑意:“喂,晚上要不要一起溜出去?西市新来了个杂耍班子,听说还有吐火的异人,我今天正好休沐。” 他们表兄妹一同长大,感情甚笃,这类秘密行动时有发生。 坐在上首的杜母眼角余光瞥见儿子的小动作,只是略带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并未出声斥责,显然早已习惯。杜昭敏更是见怪不怪,连眼皮都未抬,依旧姿态优雅地小口喝着碗里的粥。 姜长月面上不动声色,却在桌下不轻不重地回踢了杜昭承两下。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表示同意。 到了清明书院,学堂里比平日更热闹几分,大多数同窗都已到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姜长月因着心中有事,目光进入学堂后,便自然而然地落向了那个属于方文君的位置。 然而,此刻那张紫檀木书案后却空无一人。 直到预备钟声铛铛响起,那个熟悉身影,才出现在学堂门口。 方文君步履不似平日那般轻盈稳健,带着些许虚浮走了进来。 她身上依旧是那身洁净挺括的月白学服,脸上也带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浅笑。只是眼睑下方,即使用了些脂粉巧妙遮掩,凑近了细看,仍能窥见一层淡淡的青黑色阴影。 旁人见了,大抵只会以为方家小姐又是熬夜苦读,用功过度,不免在心中赞叹其勤奋。 唯有方文君自己和躲在书院外直打哈欠的阿念才知道,这功究竟用在了何处,自然是昨夜那番勤学不辍的剑法练习。 方文君习惯性地扫过全场,在与几位相熟学女微微颔首致意后,不经意间,与一直望着她方向的姜长月,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姜长月清晰地看到,方文君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除了惯有的温和,还夹杂着疲惫,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游离。 随即,方文君便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走向自己的座位,那背影依旧端庄,却似乎比平时又少了几分精神。 姜长月垂下眼帘,这位方家小姐,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仅仅是个循规蹈矩的才女。她昨夜究竟在用功什么?难道也如其他贵女一般,因着那悬而未决的太子选妃之事,在暗中使劲,力求表现得更加完美出众? 若真是如此,那表兄这边,舅舅和表姐的打算,恐怕就要落空了。方文君若志在宫闱,又怎会看得上臣子之家。 姜长月心下微沉,但转念想到这是表姐亲自开口说的,即便希望渺茫,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尝试一番。 到了下午,姜长月将昨日罚抄的厚厚一叠功课上交给了李丛外傅。外傅仔细翻看了一遍,尤其是后面那些笔迹渐显力度的篇章,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也只说了几句知耻后勇,犹未为晚,还需静心揣摩之类中规中矩的评语,便挥手让她离开了。 走出书院大门,姜长月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在稀疏的人流中搜寻。 果不其然,没走多远,便看见了前方那抹娉婷而行的月白身影,以及她身边那个穿着青衣,步履轻快的侍女阿念。 她保持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后面。 只见方文君行至永宁坊街角的鸿泸书阁时,脚步明显顿住了,她仰头望着那古朴的匾额,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和挣扎,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拖着身旁满脸不解的阿念,继续朝尚书府的方向走去。 “小姐,您刚才是不是又想买新的话本子了?” 阿念快步跟上,凑到方文君耳边小声道:“你若想看,我帮你去淘换!” 方文君摇了摇头,一脸郁闷道:“不必了,游侠十三剑下册还未看完,暂且,先回去吧。” 永宁坊是达官显贵府邸聚集之地,本就比别处清静,往来行人稀少。 姜长月独自一人的身影在这空旷的街道上便显得格外突出。 阿念很快便注意到了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姜长月,不过因着多年来日日顺路的习惯,她虽觉今日这姜家小姐跟得似乎比往常近了些,却也未曾多想,只当是巧合,便没有特意禀报给正兀自烦恼的方文君。 眼看两家遥遥相对的府门朱墙已映入眼帘,姜长月深吸了一口气,脚下加快几步赶了上去。 “方小姐,请留步。” 方文君正神游天外,思索着如何应对家中可能关于选妃的盘问,以及如何继续她的夜间练剑大业,忽听得身后传来那软糯中带着一丝清冷的声音,不由得诧异地转过身。 “今日听闻西市新来了一个杂技班子,技艺颇为新奇。” 姜长月的声音比平时更软了几分,她努力维持着镇定道:“方小姐今日可有空,一同前往观看?” 诡异!太诡异了! 阿念瞬间瞪大了眼睛,心中警铃大作。这位姜小姐,三年来对自家小姐的示好向来是避而远之,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下意识地拽了拽方文君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小姐,小心有诈! 方文君初听邀约时,那双桃花眼底不受控制地闪过亮色和惊喜。 杂技!她确实好久没看过了! 那些翻腾,走索,弄丸的技艺,总能让她联想到江湖艺人的洒脱与自由。 然而,这抹亮色仅仅存在了一瞬,便被理智迅速压下。方家的家规森严,尤其是对未出阁的女子,戌时之后严禁外出,这是铁律。她心中刚刚升起的小小火苗,瞬间被浇熄大半。 她只得按下心中的蠢蠢欲动,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婉言道:“多谢姜小姐相邀,只是家中规矩严明,戌时便不准再外出,恐无法应邀前往。” 她顿了顿,想到这是姜长月破天荒的第一次主动邀约,邀的还是她感兴趣的杂技,终究不忍完全拒绝,便补充道:“不若待我回府问过家母,若得允许,再行回复,可好?” 姜长月闻言,心中了然。方家的规矩,她自然有所耳闻。见方文君并未一口回绝,甚至还留有余地,她原本紧绷的心弦倒是松快了几分,脸上那因紧张而泛起的红晕也渐渐消散,恢复了平素的清冷模样。 “既如此,那便静候方小姐佳音了。” 姜长月微微颔首。 她想了想,又客气地添了一句:“若是府上不便,无法前往也无妨的。” 说罢,她不再多言,对着方文君略一示意,便转身走向了对面的杜府大门。 方文君站在原地,望着姜长月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心中那份因家规而产生的郁闷里,莫明地掺杂了对那西市杂技班子的好奇。 方府膳堂内,灯火通明。方守仁已端坐于主位,他面容严肃,身着常服也难掩久居官场的威仪。刘氏坐在他下首,正轻声吩咐侍女布菜。 “阿爹,阿娘。”方文君步入膳堂,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声音温婉柔顺。 “坐吧。” 方守仁目光扫过女儿,问道:“今日在书院,一切可还顺利?” 方文君在母亲身侧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垂眸应道:“回阿爹,一切顺利,课业也已完成,请您放心。” “好了,先用膳吧,食不言寝不语,老爷就少问两句。”刘氏适时开口,打断了这每日重复的对话。 一顿饭在安静中接近尾声,方文君悄悄抬眼,目光在父母脸上逡巡了两个来回,她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道:“阿爹,阿娘,今日散学时,对面杜府的姜小姐,邀女儿今晚同去西市观看新来的杂技班子。不知女儿可否应约前往?” 她说完便微微垂下头,长睫掩盖了眼底的期盼,只留一副恭顺聆听的模样。 第4章 第 4 章 意料之中的沉默。 随即,是方守仁略带不悦的沉声回应:“胡闹!女孩子家,夜晚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更何况是与那杜家的表亲,回了她,便说家中规矩严谨,不便夜间外出。” 刘氏也立刻蹙起了眉头,不赞同道:“文君,你平日不是与她并无往来吗?且娘听闻,此女性情孤拐,学识在书院也是平平。你如今身份不同,选妃在即,更需谨言慎行,怎能与她一同胡闹?” 方文君指甲悄悄掐了掐掌心,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依着头低顺道:“是,女儿知道了,是女儿考虑不周。” 她强撑着又说了句“请父母早些安歇”的贴心话,这才起身,一步步挪回了自己的院落。 一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她脸上那温婉的面具便瞬间垮了下来,泄气地坐在了椅子上。 阿念见状,无需多言,便悄声磨墨。 杜府西院,姜长月站在一株晚香玉旁,手中捏着阿念送来字体娟秀的回帖。 信上措辞客气,无非是“家规所限,深感遗憾,望请海涵”之类的套话。 她默默看完,唇角向下弯了一下,随即将那张精致的信笺折了又折,塞进了褡裢最深处。 “阿月,收拾好了吗?再磨蹭下去,好位置都让人占光了!” 杜昭承爽朗的声音从月亮门处传来。他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袍,脸上带着对夜游的期待,浑然不知自家表妹方才为他进行了一次失败的牵线。 姜长月迅速敛去眼底若有若无的失落,转过身时,脸上已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好了,这就走。” “你们两个。” 拐角的廊檐阴影下,传来了杜昭敏叮嘱的声音:“看着点时辰,莫要玩得太晚,尤其是你,昭承,照看好阿月。” “知道啦,阿姐!” 杜昭承浑不在意地挥挥手,姜长月也轻声应了一句。表兄妹二人这才一同出了府门,融入渐深的夜色中。 而与此同时,在方府后院一处极为隐蔽的墙角下,正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一幕。 一个穿着颜色发旧的土黄色小厮服的黄脸少年,正费力地从墙根的狗洞里往外钻。他大半个身子已探出墙外,唯独臀部似乎被卡住了,正在艰难地扭动。 “快,阿念,快拉我一把!屁股,屁股卡住了!” 少年压低声音焦急地催促,带着明显的窘迫。 正是卸去钗环,用特制染料将脸蛋抹得微黄的方文君。随着年龄增长,身形渐开,这昔日来去自如的秘密通道显然已有些不堪重负。 墙外的阿念,同样作小厮打扮,看着自家小姐这狼狈不堪的模样,死死咬住下唇才没爆笑出声。她赶紧上前,双手穿过方文君的咯吱窝,铆足了劲儿往外拽,一边用力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小姐,你,你以后可真得少吃点了....” 方文君一听她这弦外之音,当即反驳道:“胡说!本小姐这是,这是身手愈发矫健了,屁股都练的结实了!” 主仆二人一番折腾,累得气喘吁吁,方文君才终于啵的一声,从那狭小的洞口里解脱出来。 她扶着险些被刮掉一层皮的臀部,气恼地回头,对着那罪魁祸首的狗洞轻轻踹了一脚,低声恨恨道:“等着!改日本小姐非得把你凿大一圈不可!” “好了我的好小姐,别跟个洞置气了,咱们得快些,去晚了杂技可就散场了!” 阿念忍着笑,拍了拍方文君沾满尘土的衣服,拉着她的袖子。 主仆二人做贼般左右张望一番,随即敏捷地闪入旁边幽暗的小巷快步奔去。 西市广场此刻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大多数行人商贩都被这新来的杂耍班子吸引了目光,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中央临时搭起的木台围得水泄不通。 台子后方,简陋的布帘隔出的后台里,隐约可见忙碌的身影和正在勾画脸谱的艺人。 台上,此刻正上演着精彩的蹬技。一名身形魁梧,目测有七尺高的汉子仰卧在特制的长凳上,仅凭一双脚掌,便将一口硕大的陶缸蹬耍得呼呼生风,陶缸在他脚上,腿上灵巧地翻滚,旋转,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引得台下惊呼连连,掌声不断。 方文君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挤到广场边缘一处稍高的石阶上。方文君身量高挑,在女子中本就出众,此刻站在石阶上,更是视野开阔,将台上的表演看得一清二楚,那双刻意修饰过的英气眉毛下,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兴奋。 可苦了身旁的阿念,她个子娇小,即便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也只能从那攒动的人头缝隙中,勉强瞥见那口飞速旋转的大缸的影子,急得她抓耳挠腮。 只见那七尺汉子腰腹猛地发力,双脚向上一送,那沉重的大缸竟凌空飞起一丈多高! 他则一个迅捷的鲤鱼打挺跃起身,在大缸带着风声呼啸落下之际,稳稳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单臂向上一探,五指如铁钳般,砰的一声轻响,稳稳托住了缸底,将其牢牢接住,身形纹丝不动! “好!” “太厉害了!”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震天的喝彩声。方文君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人群用力鼓掌,脸上洋溢着喜悦,暂时将府中的烦闷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一个绑着醒目红头巾,像是班主模样的汉子小跑上台,手中铜锣铛铛铛敲响三声,压下场内喧哗,扯着嗓子高喊道:“各位老少爷们儿,接下来,请看咱们顾先生的独门绝技,异人喷火!瞧好喽!”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位身形格外高大,面上涂满鲜红油彩,连头发也用特殊染料染成火焰般赤红的男子,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登场。 他额缠红巾,身着绘有烈焰图腾的赭色马褂,一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另一只手高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只见那火人顾先生拔掉皮囊塞子,仰头含住囊口,喉结滚动,迅速灌入一大口秘制燃油。 他猛地将头向前一甩,同时胸腔发力,用短促的气息,将口中的油向前方喷成一片细密的雾状。 就在油雾离开他唇边尺许的瞬间,他将手中燃烧的火把迅疾地迎上这片油雾,呼的一声。 一团翻滚的扇形火球在空中炸开,吞噬了前方的空间。 围观的人群吓了一跳,纷纷往后仰腰。 顾先生继续在台上表演着,火蛇频频从他的口中吐出,台下的人群从一开始的惊吓到后来爆发出更热烈的叫好声。 方文君自然也被这精彩的表演吸引住了,只是那火焰几次照耀台下人群时,她的目光也猝不及防落在了前排那张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侧脸上。 姜长月站在杜昭承身侧,正低声对他说着什么。火光映照下,她白皙的脸庞被镀上一层暖色,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是方文君在书院里从未见过的专注与熟稔。 方文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稍一动弹,就会打破某种无形的屏障,将对方的视线吸引过来。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姜长月若有所觉般抬眼,目光穿越人群,直直对上了方文君惊讶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文君下意识想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她看见姜长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目光在她身上的黄衣小厮服上停留了一瞬。 方文君顿时窘迫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该怎么解释?明明以家规为由拒绝了邀约,此刻却穿着男装偷偷跑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姜长月只是自然地移开了目光,继续与杜昭承说话,像是没将她认出来。 这下轮到方文君彻底傻眼了,她猛地躬下身子,凑到正踮脚看表演的阿念耳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阿念,你看着我,我这个样子要是姜长月看到了,会不会认出来?” 阿念被问得一愣,借着周遭灯笼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自家小姐。 脸上特意抹的黄粉遮住了原本白皙的肤色,眉毛画粗了些,头发也全部束进了小厮惯戴的灰扑扑的帽子里,加上这身宽大土气的衣服.... “小姐你这男装打扮,脸涂得蜡黄,穿的也是土了吧唧的衣服。”阿念老老实实地回答,带着不确定。 “跟平日差别挺大的。应,应该是认不出来的吧?大概?”她说着,不确定地缩了缩肩膀。 但看着方文君眼中未散的惊愕,一个小灯笼倏地在阿念脑海里点亮。 “难道....”她猛地瞪大眼睛,声音都拔高了些。 “难道姜长月也在这儿?她看见你了?!” 说着,她立刻踮起脚,焦急地想要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嘘,小声点!”方文君手忙脚乱地一把按住阿念的脑袋,将她企图张望的动作压了下去。要是让姜长月再看见阿念,今晚这身伪装可就真的彻底暴露了。 “快走,差不多看完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方文君死死拉着阿念的手腕,也顾不得再看什么压轴表演,半拖半拽地拉着阿念一头扎进旁边幽暗无人的小巷深处。 另一边的姜长月,在方文君主仆身影消失后,又若有所觉地抬眼,望向那个已然换上陌生看客的石阶位置。方才惊鸿一瞥,那双因受惊而微微睁圆的桃花眼,实在太像了。 她摇了摇头,试图将方文君那张温婉明丽的脸庞从脑海中甩出去。 定是火光晃眼,自己看错了。那位方大小姐,此刻理应在她那规矩森严的府邸中,怎会出现在这鱼龙混杂的西市,还作那样一番古怪的打扮? 她敛起心神,不再多想,转而继续专注地为身旁兴致勃勃的杜昭承讲解起台上正在表演的顶竿技巧。 第5章 第 5 章 当方文君再次手脚并用地从那个狭小的狗狗洞钻回自家后院时,她一路小跑着溜回了自己的闺房,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 “小姐?那姜长月,她刚才真的看见你了?”阿念拧干了温热的布巾,站在梳妆台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脸上已经有些花掉的黄粉,一边忍不住低声问道。 “看见了!但是一定像你说的,她绝对没认出来!”方文君立刻抢白,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将阿念那并不十分确定的大概认不出来直接扭曲成了肯定的结论。 阿念偷偷撇了撇嘴,手下动作不停,帮她洗去刻意画粗的眉毛上残留的黑墨,露出底下原本秀气的眉形。 待将小姐脸上最后一点伪装痕迹都清理干净,看着镜中恢复清丽容颜却带着明显心虚的主人,阿念才幽幽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其实吧,就算她真的认出来了,依着姜小姐那平日里不声不响,万事不关心的性子,估摸着,也不会特意来找小姐的麻烦吧?” “不!她,没,认,出,来!”方文君猛地转过头,一字一顿地强调,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的慌乱。 “明天!明天我们去书院,不要多看她一眼,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免得,免得露出马脚,让她起疑。” 她顿了顿,又立刻推翻了自己刚才的说法,急切地补充道:“不,不对!明天我们得更早一点出门,避开与她同时出现的机会!” 她再次望向铜镜中自己那张恢复了白皙却惊魂未定的脸,仿佛这样就能确认安全。奇怪的是,经过这一晚的惊险遭遇,之前那些关于选妃,关于家规的烦闷,竟被这强烈的掉马危机感压下去了一大半。 “那小姐今晚还...练剑吗?”阿念看着她惊魂初定的样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方文君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仅仅是一瞬,她便像是找到了某种精神寄托和宣泄途径,立刻又恢复了精神,屁颠屁颠地一头钻回了床底下,去摸索她那把宝贝龙飞和那本泛黄的剑谱去了。 第二天天色方才透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传闻中夜夜苦读的方家大小姐,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昨夜练剑与西市冒险带来的双重疲惫,又一次起晚了。 阿念在门外敲了又敲,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自家那位赖在榻上,眼底带着更深一层乌青的小姐给拖了起来。一番匆忙的梳洗打扮,主仆二人几乎是踩着点冲出了方府大门。 然而,世间事往往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她们踏出府门的瞬间,对面杜府的朱漆大门也吱呀一声,恰好在此时开启了。 门内走出的不止是身着书院学服的姜长月,竟还有一身鹅黄衣裙,气质娴雅端庄的杜昭敏。 四人八目,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打了个照面。杜昭敏的目光先是掠过姜长月,随即自然地转向方府门前,在那辆并未像往常一样候着的马车空置的位置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她旋即上前几步,走到方文君面前,唇边漾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主动开口道:“方小姐,可是要前往书院?若不介意车马简陋,可与舍妹一同乘坐,我们正好顺路。” 杜昭敏今日原是要去大国寺为母亲祈福,顺道送姜长月去书院。此刻遇见略显仓促的方文君,便发出了邀请。 方文君面对杜昭敏,心下叫苦不迭,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完美的仪态。一来,她与杜昭敏在各种宫宴,诗会上有过数面之缘,算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旧识,更是从小隔着一条街长大的邻居。二来,杜昭敏身为丞相嫡女,身份尊贵,她一个尚书之女,于情于理都不好当面驳了对方的面子。 心思电转间,她只得压下满心的不情愿,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见面礼,声音温软柔顺:“杜姐姐客气了,如此,便叨扰了。” 她刻意用了更亲近的称呼,试图拉近距离,掩饰尴尬。 几人各怀心思,纷纷上了丞相府那辆宽敞豪华的马车。幸而这马车足够宽大,连阿念和杜昭敏随身的两名侍女也都一同坐了进去,只是空间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车厢内,气氛一度凝滞,弥漫着尴尬。 当然,这浓烈的尴尬感,几乎全部来源于内心有鬼,正襟危坐的方文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姜长月就坐在自己斜对面,那存在感强烈得让她如坐针毡。 她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维持着镇定,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姜长月。对方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眼帘微垂,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更看不出任何昨夜可能发生过什么的迹象。 方文君飞快地收回视线,暗暗松了口气,可心底那点疑虑和忐忑,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中,杜昭敏轻柔的嗓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气氛:“方小姐,”她目光温和地落在方文君身上,“听闻前日书院诗文小考,又是你拔得头筹?李外傅对你那首《雨霁感怀》赞誉有加,家父下朝回府时还特意提起,说是方尚书眉宇间都带着欣慰之色呢。” 方文君心头一紧,忙敛衽微微颔首,谦逊道:“杜姐姐谬赞了,不过是侥幸偶得几句,不敢当李外傅如此盛誉,更劳动杜相挂心,实在惭愧。” 杜昭敏笑意更深了些,语气亲切自然道:“方妹妹何必过谦,你的才学,永安城中谁人不知?说起来,你我两家比邻而居多年,却鲜少有机会像这般好好说说话。倒是我们这些做姐姐的疏忽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我记得妹妹似乎颇喜音律?前日我得了一本古谱,似是前朝《流泉》的残卷,我于此道不甚精通,放着也是蒙尘。若妹妹得空,不如改日过府一叙,帮忙品鉴一番?” 方文君心中警铃微作,杜昭敏的主动结交之意已经十分明显,在这选妃的敏感当口,其背后深意让她不得不深思。 她飞快地瞄了一眼姜长月,对方依旧垂眸不语,已是完全置身事外。 “杜姐姐厚爱,文君感激不尽。” 方文君面上泛起受宠若惊,声音温软:“只是近来母亲正督促我准备卒业考,恐一时难以分身,只怕要拂了姐姐的美意了。” 杜昭敏是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这婉拒之意?但她面上丝毫不露愠色,反而体贴地点头:“自然是课业要紧,无妨,来日方长,待妹妹闲暇时再说也不迟。” 方文君愈发觉得这马车内的空气有些滞涩,只盼着能快些到达书院。 而始终沉默的姜长月,在杜昭敏提到过府一叙时,纤长的睫毛垂地更低了。 马车内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下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清明书院那熟悉的飞檐与门楣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 当马车停稳,方文君与姜长月一前一后下了车。这一幕,恰好落在了几个提早到达,正在书院门口寒暄的甲字班学女眼中。 她们皆是一愣,目光在明显同乘一车而来的两人身上惊疑不定地逡巡。 谁不知道姜长月与方文君三年同窗,却形同陌路? 然而,当她们瞥见马车窗内杜昭敏那张温婉却自带威仪的侧脸时,又都瞬间了然。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又恢复了谈笑。 姜长月下了马车后,下意识地便落后了几步,刻意将与方文君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些。 她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前方的青石板上。 昨夜晚那场未成功的邀约,以及西市那可能存在的秘密,在此刻都被尽数彻底抹去,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而另一边,缓缓驶离的丞相府马车上,杜昭敏轻轻向后靠在柔软的车壁上,抬手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脸上那抹无懈可击的笑意褪去,难得地显露出疲态。 “小姐,那方小姐....”琼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杜昭敏却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她未竟之语:“不必多言,方家这位千金,看着温婉,内里却是个极有主意的,机敏得很。” 她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无奈道:“以阿月那清冷的性子,不喜逢迎,让她与方文君交好,恐怕比让她再写一百遍论语还要难。” 姜长月自然不知晓自己已被表姐在心里暗暗嫌弃了一回,更无从揣度舅舅与表姐在那桩可能的联姻背后,更深一层的考量与真正的意图。 今日的小考倒是难得地没有触及姜长月的短板。前台教授女红的女傅手持一本讲解针法图样的黄皮册子,声音平缓地念着今日要考的缠枝莲纹的要点与寓意。 下方,每个紫檀木桌案上都已整齐地摆放好了各色丝线,一枚闪着银光的绣花针,以及一方等待点缀的白净软缎帕子。 姜长月神情专注,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捻起那枚细小的绣花针。 丝线穿过针眼后,她便垂眸落针,指尖灵活地在素白帕子上穿梭,牵引,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清冷疏离的眼眸,此刻也因为沉浸在这无需过多思考的手工劳作中,而染上了几分难得的柔和与暖意。 整个学堂内一片安静,只闻丝线穿过锦缎时细微的疏疏声。 各个学女们都低垂着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一方天地。 方文君是才女不假,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但世上并无完美之人。 这需要极大耐心和手上巧功夫的女红,恰恰是她的死穴。 再加上连续几夜因话本与练剑,和西市冒险未能安眠,精神本就有些不济。 她强打着精神,捏着那根与她作对的绣花针,在帕子上戳刺。绣着绣着,眼皮便越来越沉,脑袋也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手中针线更是乱了章法。 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困倦难当。 她就这样在与绣花针和瞌睡虫的反反复复斗争中,苦不堪言。那捏着针的指尖,不多时便添了几个细小的红点,沁出微小的血珠,让她更加气闷。 姜长月是学堂内最快完成绣品的那一个。 但姜长月没有出声交差,而是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帘,目光轻轻扫过周围尚在努力的同窗。 当她的视线掠过那个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手中针线却还在胡乱戳刺的熟悉身影时,沉默了。 这人,果然大有问题。 看着方文君那与她才女名头毫不相符的笨蛋姿态,以及那浓重到脂粉都快遮掩不住的疲惫痕迹。 昨夜西市那身古怪的男装打扮再次浮现在脑海。 姜长月不禁暗自思忖,这人夜里究竟在苦读些什么?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难不成真对那太子妃之位如此趋之若鹜,以至于日夜筹谋,连基本仪态都顾不上了? 若是方文君此刻能窥见姜长月心中那番关于她趋之若鹜的揣测,她手中那根备受折磨的绣花针,恐怕立时就要化身江湖上柳叶门的独门暗器,挟带着满腔悲愤,狠狠射向姜长月的心口! 当然,就她目前的武艺水准,这暗器最大的可能,还是继续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 好不容易熬到午时的铛铛声响起,方文君立刻丢开了那根让她受尽屈辱的绣花针。 她捏着自己那方绣品,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丝线更是打了好几个死结,颜色也配得毫无章法,那所谓的缠枝莲倒更像是一团残破蛛网。 方文君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走到洛瑛红的案前,将那方帕子递了上去。 女傅洛瑛红接过帕子,目光落在上面的一刹那,保养得宜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错愕,她微微张开了嘴,显然是被这过于抽象的作品惊到了。 洛瑛红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在其他课业上堪称典范,名满永安的才女,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方实在难以入目的帕子,强烈的反差让她一时语塞。 好在洛女傅修养极佳,深知给人留有余地的道理。她迅速收敛了惊讶的神色,轻轻将帕子放在一旁,语气尽量温和,斟酌着用词道:“方小姐...今日似乎精神不济?这针线活计,最需静心凝神。无妨,今日暂且如此,明日,明日再补交一方新的缠枝莲帕子即可。回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方是正理。” 方文君脸上泛起一丝羞愧的红晕,低声应了句:“谢女傅,学生明日定当补齐。”随即快步走出了学堂,将身后那方代表着她奇耻大辱的绣帕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