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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话风声

作者:云山有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下午时分,持续了一上午的阴霾终于散去,天空开始放晴,温煦的阳光洒入书院,映得院中尚带着雨珠的花草格外清新娇嫩。


    然而,这份明媚却并未照进姜长月心里。她看着刚发还的考卷右下方,那不属于自己的朱批,心情略显沉重。


    “此次课考,文理疏陋,须多加研磨。”


    她抬起眼眸,望向首案正襟危坐的李外傅。


    李丛并未看她,只是抚着花白的胡须,照例先说了几句勉励全体学女,学海无涯之类的场面话。紧接着,话锋便转向了今日的重点:“此次诗文小考,方文君同学所作《雨霁感怀》,立意高远,词句清丽,韵律和谐,尤为出色,诸位当以此为范,用心揣摩。”


    一如既往,流程总是先褒扬方文君的锦绣文章,而后,便训诫与研磨。


    学堂里的人渐渐走空,最后只剩下姜长月,以及讲席之上正整理着书卷的李丛。


    姜长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眸看着面前那份被朱笔批注得有些刺眼的考卷。


    终于,李丛将最后一册书归置妥当,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姜长月。”


    “学生在此。”姜长月站起身,微微垂首。


    李丛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则缓步走下讲台,来到她的案前。他没有立刻看向考卷,只是先问道:“老夫观你平素并非怠惰之人,课上虽沉默,却也认真。为何每每诗文考校,总是难达其意?”


    姜长月抿了抿唇,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她能说什么?说那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辞藻?


    “学生资质愚钝,未能领会诗文精妙。”


    李丛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非是资质之故。文以载道,诗以言志。你的文章,缺的不是辞藻,而是情志与气象。”他拿起那份考卷,指着其中一句。


    “譬如这句雨打芭蕉声碎烛,遣词尚可,然意境狭促,徒有形而无魂。你可知方文君同题之作,如何下笔?”


    姜长月沉默不语。


    李丛也不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她写的是惊雷破云光洗剑,骤雨倾盆浪淘沙。且不论格律,其胸中丘壑,跃然纸上。这并非单纯才学高低,而是心性眼界使然。”


    他的话语没有疾言厉色的批评,却像一把戒尺,一下下敲在姜长月心上。她知道自己与方文君的差距,但被如此直白地对比点出,依旧让她感到一阵难堪。


    “你出身将门,祖上亦有随太祖马上定天下的功勋。按理说,眼界不应拘于闺阁方寸。”


    李丛话锋一转,探究地看向姜长月:“莫非是心中对诗文一道,存了轻视之念?”


    姜长月心头一凛,立刻否认道:“学生不敢!”


    李丛凝视她片刻,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似乎能看透许多东西。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考卷放回案上,轻声道:“既如此,便将《诗品》序篇与《神思》篇,各抄录十遍。抄写时,需静心凝神,细细揣摩其中对文章性情,神思之论。明日散学前,交与我。”


    “是,学生遵命。”姜长月低声应下。


    李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踱步离开了学堂。


    当最后一丝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学堂内彻底陷入了寂静。姜长月慢慢坐直身体,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周围,方才强装的镇定松懈下来,露出一丝疲惫。


    她默默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开始一笔一画地抄写。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方文君随着人流走出了清明书院,她婉言谢绝了几位相熟姐妹共乘的邀请,只身一人融入了永安街傍晚的人流中。


    她今日不像前几日那般归心似箭,而是先绕道去了颇负盛名的万里酥,仔细挑选了几样新出的精巧点心,又特意包好一盒还带着温热的泥锣酥,这才提着油纸包,慢悠悠地朝永宁坊的方向踱去。


    途经一个不甚起眼的小茶楼时,里面正传来说书人抑扬顿挫,唾沫横飞的声音,讲的正是那江洋大盗如何凭借高超轻功与过人智谋,跨越半个大宁国,最终携带着价值连城的万佛舍利成功遁走的精彩段子。


    故事正讲到关键处,悬念迭起。


    方文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她鬼使神差地掀开茶楼的布帘,走了进去。


    寻了个靠里不易被注意的角落坐下,她要了一壶最普通的清茶,又从书袋里拿出一本《论语》摊在桌上,假意翻看,像只是个借地温书的学女。


    然而,她那双耳朵却早已高高竖起,全神贯注地捕捉着说书人的每一句话,脸上的神情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而急剧变化。


    时而因盗贼的险象环生而屏住呼吸,时而因官差的围追堵截而眉头紧蹙,时而又因盗贼巧妙脱身而眼底闪过激赏。


    她始终低垂着头,茶客们大多沉浸于故事之中,并无人留意到这个独自一人,行为略显古怪的官家小姐。即便有人瞥见,也多半以为她是单纯寻个地方看书消遣。


    当姜长月落下最后一笔,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她轻轻放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发酸发胀的手腕。


    宣纸上面的字迹,从最初几遍的工整却略带滞涩,心浮气躁,到后来,竟在凝神静气中,隐隐透出了几分难得的流畅与内在的力度。


    她默默收拾好书袋,吹灭了学堂内那盏特意为她留到此时的孤灯,轻轻掩上门。


    走在空旷无人的书院廊下,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她抬头望了望那轮明月,心中那份因被训诫罚抄而生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不少。


    回到杜府时,万家灯火早已点亮。门房见到她,恭敬地躬身:“表小姐,您回来了。老爷吩咐,请您回来后去书房一趟。”


    姜长月抿了抿唇,只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径直朝着舅舅杜忠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熟悉的熏香袅袅盘旋,衬得满室书香愈发沉静,也勾勒出主人素来示人的儒雅随和。杜忠正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就着明亮的灯烛,处理着堆积的公文,眉头微锁。


    姜长月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中央,默默垂首站立,等待着。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音,以及墨迹浸润宣纸的无声韵律。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杜忠才将最后一份文书批阅完毕,搁下笔。他站起身,负着手从书案后绕了出来,在姜长月面前站定。


    “我听说,今日你又被李外傅留堂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了然,也有一丝无奈,浓眉下那双眼睛倒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


    姜长月点了点头,声音相较于在外的冷淡,不自觉地染上了些许面对亲近长辈时的柔和与涩然:“回舅舅的话,今日诗文小考,阿月愚钝,文章未能入李外傅的眼。”


    杜忠背着手,在她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眉头微蹙,似乎对此等情形早已习惯,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语气放缓道:“罢了。学问之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先去西院吧,阿敏已经等你许久了,莫让她等急了。”


    姜长月依言行了个礼,又悄悄抬眸看了一眼舅舅那略显疲惫的宽厚背影,这才低声应道:“是,舅舅,阿月告退。”


    听着那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院中,杜忠这才转过身,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真是随了你的性子。”


    至于这声叹息背后,具体关乎谁,便只有杜家人自己心中清楚了。


    西院主院,灯火温馨。


    一袭粉霞色罗裙的杜昭敏正端坐于圆桌旁,桌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双层食盒。她容貌算不得惊艳,但眉眼温婉,气质沉静从容,属于越看越觉耐看,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感的类型。


    “表小姐。”门口传来侍女轻声的问安。


    杜昭敏闻声,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卷,微微侧身望向门口。不过片刻,便看见了那抹熟悉的月白学袍的身影踏着月色走了进来。


    姜长月一见到她,周身那份在外人面前竖起的生人勿近,瞬间消融退散。眉眼间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表姐,可是等久了?”她的声音依旧软糯,但若仔细分辨,便能听出那语调里比平日多了几分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流露的娇气。她说着,很自然地走到杜昭敏身边的座位坐下。


    杜昭敏微微一笑,一边动手打开食盒,将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糕点和小菜一一取出,一边温声道:“没有,我也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快尝尝,这是厨房新做的栗子糕,还有你上次说想吃的鸡丝粥,一直温着呢。”


    食盒底层甚至还有一小碟切好的蜜瓜,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表兄呢?他还未回来吗?”姜长月捏了捏手上松软的栗子糕,目光不自觉地向门口瞟去。


    “他现在有公务在身,没那么早回来。”杜昭敏将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公务?姜长月舀起一勺温热的鸡丝粥送入口中,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她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是夜间巡逻皇城?” 她知道表兄杜昭承在禁军中任职,偶尔白日巡逻,偶尔夜里巡逻。


    杜昭敏抬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能看穿她所有小心思:“不告诉你。你可别想打着寻他的幌子,大晚上偷溜出去。”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轻柔:“你那么晚回来,八成又被李外傅留堂了。阿爹不会惩戒你,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说着,杜昭敏轻轻拍了两下手掌。


    候在外间的琼兰闻声而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赫然放着一本蓝色纸皮的书籍,她的眼中还带着善意的笑意。


    姜长月一看那书的厚度和标题《内则衍义·宫廷礼仪规范》,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她小声嘟囔着抗议:“姐姐,我今天才抄了二十遍《神思》和《诗品》,手腕现在还酸着呢。”


    杜昭敏对她的抱怨置若罔闻,伸手接过书,轻轻放在姜长月面前,声音压低了些:“今日阿爹寻你,可是与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说了学问的事,急不得。”姜长月抬起眼,有些疑惑地看着杜昭敏,不明白她为何特意问起这个。


    杜昭敏沉吟片刻,手指在书封上轻轻点了点:“是关于.....阿承的婚事。”


    她观察着姜长月的表情,继续道:“阿爹原是想让你,与对面方家那位小姐,多些往来。”


    姜长月捏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


    “杜家和方家,门第相当。方文君品貌俱佳,年纪也正合适。”杜昭敏的话语点到即止。


    “所以舅舅是想两家联姻?”姜长月喃喃道。


    杜昭敏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不止。宫中有消息,太子选妃就在你们卒业后。此时若能有小辈间自然的交情,总好过在选妃关口突兀提亲。”


    姜长月垂下眼帘,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滞闷。她对方文君本人并无恶感,甚至有些欣赏其才华,但想到这种刻意的接近,总觉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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