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陈息从化妆间走出来时,全场都安静了。
那是一种倏然降临的停顿,仿佛空气都凝了片刻。原先嘈杂的人声、挪动器材的摩擦声、导演拿着喇叭的吩咐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了,只余下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身上是一套湖蓝色的旗装,不扎眼,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衣襟、袖口、下摆处,滚着银线细细勾勒的缠枝莲纹镶边,那银线在光下流转着含蓄的光泽,精致却不张扬,只稳稳地托住了那一片湖蓝,更衬得她裸露出的一截脖颈和手腕肌肤,莹白胜雪。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两把头,油光水滑,露出光洁的额头。发间戴了套仿点翠的头面,幽蓝的翠羽色泽深邃,如同敛入了静夜湖光,其间嵌着圆润珍珠,颗颗饱满,端凝贵气。头面两侧垂下细碎的流苏,珠串和银丝缠绕,随着她迈步,极轻极缓地摇曳,荡出些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泠泠之意。
这通身的气派,与她先前在《紫禁城》里演的珍妃,已是云泥之别。那时的珍妃,是锁在深宫、浸透了末世黄昏凄婉的哀愁,眉梢眼角都染着被禁锢的绝望,像一幅褪了色、受了潮的古画。而眼下,她眉眼是舒展的,并非肆意的欢喜,而是某种从内里透出的从容与安定。气质清贵,却无盛气凌人之态,反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并不刻意,却自然划开了距离。
不像宫里规行矩步、喜怒不形于色的贵人,倒更像是王府园子里,正当韶华、千娇万宠着长大的格格,家世煊赫,却自有主张心性。她一步步走来,像是行走在春日和煦光影里,步履从容,不紧不慢,周遭的寂静便成了为她铺设的无形红毯。
“阿息,你这身可真是……”叶荣抱着平板电脑走来,上下打量着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但随即又被满满的焦头烂额取代,“可惜我现在没空欣赏,夏先生那个代言后续的物料审核,一堆破事!还有,节目组要我们配合发点清装营业照,哎呀……那时候我看着你演珍妃也太惨了,就没存多少好看的花絮……”
叶荣正絮叨着,贺华光却从回廊那头款款走来。她依旧是那副清雅淡然的模样,仿佛是而是来王府踏青的。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荣荣忙着呢?我正好要去档案馆找些材料,听说你们在这,就来凑凑热闹。”贺华光声音柔和,带着笑意。
“贺导!”叶荣如见救星,“姐姐你来得正好,我这儿正愁没阿息好看的古装照片发呢!拜托您啦!有没有存货?要明艳点的,别太悲情那种!”
贺华光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文件袋递给叶荣:“巧了,刚让人整理出来一些。都是当年拍《紫禁城》时留下的,不过不是正片素材,是一些片场花絮和定妆照。我想着,或许现在用得上。”叶荣如获至宝,赶紧打开 文件袋。
里面滑落出厚厚一叠照片。叶荣和陈息都好奇地凑过去看。一看之下,两人都愣住了。
这些照片,与贺华光纪录片里那种冷静克制、带着历史厚重感甚至悲悯色彩的镜头语言完全不同。
有陈息穿着鹅黄色宫装,在故宫红墙下追着一只御猫跑的抓拍,笑容灿烂得晃眼,裙摆飞扬,充满了少女的鲜活灵动。
有她试戴沉重冠子时,悄悄做鬼脸的模样,俏皮又娇憨。
有她穿着素净的常服,坐在道具箱上啃着苹果,腮帮子鼓鼓,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远方,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憧憬。
甚至还有几张,是她饰演珍妃被囚禁前的戏份,穿着华美的宫装,站在光影斑驳的宫苑里,虽然角色设定是忧愁的,但照片捕捉到的瞬间,却是她微微仰头迎着光,侧脸线条优美,眼神里带着一种未被磨灭的清亮与倔强。那种蓬勃的生命力,透过镜头扑面而来。
还有几张黑白特写,聚焦于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或嗔或喜,或沉思或狡黠,灵气逼人。
“天啊!姐姐!您当年还偷偷藏了这么多宝贝!”叶荣惊喜万分,一张张翻看,爱不释手,“这质感!这光影!这构图!绝了!比专业摄影棚拍的硬照都有感觉!您这纪录片导演的审美,拍人像也这么绝杀?”
贺华光只是温和地笑着,目光扫过那些照片,眼神里带着追忆,却没有接话。
陈息也拿起一张自己在吃冰糖葫芦的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自己飞扬的发丝和灿烂的笑容。她看着看着,眼中也流露出怀念和惊喜。
但随即,一个疑问浮上心头。她抬起头,看向贺华光,带着点好奇和玩笑的口吻。
“贺导,这些照片,拍得可真好。不过我记得,那时候我刚从HK过来,没什么根基,姐你拍《紫禁城》也还是个小透明,预算也紧巴巴的。”她晃了晃手中的照片,笑容明媚,“您这纪录片组,还能专门请到这么有本事、这么会抓拍的摄影师啊?这水准,放到现在也是顶尖的。”
阳光透过回廊的花窗,在贺华光温婉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陈息那带着探究的、亮晶晶的眼睛,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却依旧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陈息旗装领口处微微歪斜的珍珠扣,动作自然而亲昵,仿佛在整理自家妹妹的衣襟。
她的目光越过陈息,似乎看向了王府庭院深处某个虚无的点,眼神悠远,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和。
最终,她只是对着陈息,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却始终守口如瓶的微笑。
录制间隙,众人聚在花园的凉亭里休息,杨瑶端着杯茶,状似无意地蹭到陈息身边坐下,“息姐,你这身旗装真好看,气质绝了!”杨瑶笑容甜美,语气真诚,“我看网上反响特别好,都说你不管穿什么有种别人学不来的贵气和故事感。”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亲昵的羡慕,“而且啊,我感觉息姐你最近观众缘爆棚!节目播到现在,你的人气回升得特别快,弹幕里好多夸你真实、有底蕴的。”
陈息捧着茶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是节目组安排得好,大家也都表现得很棒。”
杨瑶见陈息反应平淡,再接再厉,身体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息姐,我听说……最近好像有好几个不错的品牌方在接触你?是不是真的呀?像你这样有作品、有气质、观众缘又好的前辈,肯定很抢手!”她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好奇模样。
这话问得有些越界了。商务动向,尤其是未敲定的,在圈内属于敏感信息。坐在不远处的宁驰正和沈宇说着话,听到杨瑶的问话,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端起茶盏,准备开口,或许是替陈息解围,或许是转移话题。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陈息放下茶盏,抬手拢了拢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眼神却清亮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疏离。
“瑶瑶消息倒是灵通。”陈息语气轻松,仿佛在聊天气,“不过具体的事情,都是经纪人在打理。她管得严,连我都不太清楚呢。”她巧妙地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推给了不在场的经纪人叶荣,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更没透露任何实质信息。随即,她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指了指杨瑶旗装袖口精致的刺绣,“你这衣服上的兰花绣得真别致,是苏绣吧?”
杨瑶被这不软不硬的挡了回来,又见陈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刺绣,准备好的后续试探只能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笑容不变,附和道:“啊……是吧,节目组准备的,是挺好看的。”
宁驰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看着陈息三言两语就将杨瑶的试探化解于无形,那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姿态,让他准备解围的话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他垂下眼帘,轻轻吹了吹茶盏上的浮沫,将那一闪而过的关切和后续的欣赏,都无声地掩藏在了氤氲的茶香之后。
又过了半天录制暂告一段落,嘉宾们各自散开休息。陈息补完妆出来,站在廊下,微风拂动她旗装上的流苏,她微微仰头感受着穿过古老屋檐缝隙落下的暖意,
“这里的春天倒比七年前我们在拍《梁祝》时,要干爽些。”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陈息侧头,看见宁驰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廊下。他的目光落在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语气像是随口提起一段旧日天气。
陈息闻言,脸上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带着点追忆的恍然:“是啊,那时候总是湿漉漉的,感觉戏服都晒不干。” 她语气自然,像是在聊一段无关紧要的往事,带着综艺里培养出的熟稔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怀旧滤镜,“不过那时候也年轻,精力旺盛,倒也不觉得苦。”
她顿了顿,话锋很自然地转向了当下,语气真诚,却也带着明显的客套距离,“说起来,宁老师这些年,真是佳作不断。《寒夜》里的惊蛰,我后来补看了,演得太好了,那种在刀尖上行走的紧绷感和信仰的光辉,看得人跟着一起辗转反侧。”
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般列举着宁驰的代表作,笑容明媚,眼神清亮,纯粹得像一个欣赏前辈成就的后辈,或一个礼貌的观众。
阳光透过窗棂,在宁驰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他听着陈息流畅而真诚的夸赞,嘴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那是他在公众场合一贯的表情。
然而,当他的目光从海棠花上移开,真正落到陈息脸上时,那双眼眸深处却翻涌着陈息此刻的轻松笑容无法触及的复杂暗流。
那里面有骄傲。
被一个同样优秀、且曾与自己共同创造过辉煌的同行,如此真诚地肯定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与成就,这份成就感是真实的,是多年汗水浇灌出的果实被识货之人采摘的欣慰。
这份骄傲,沉淀在他眼底,如同磐石。
但骄傲之下,是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惋惜。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在综艺里游刃有余、夸赞他“佳作不断”的陈息,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是那个会因为入戏太深而几天吃不下饭、哭肿了眼睛却依旧倔强地要求重来的少女。
是那个红衣烈马、眉宇间尽是骄傲与灵光、仿佛整个世界都该为她让路的郡主。
是纪录片镜头下,那些在历史长河中或刚烈、或悲悯、或决绝的惊鸿一瞥……
那些属于陈息的最纯粹、最巅峰的才华与光芒,本该在更大的银幕上、更厚重的故事里持续绽放,本该与他并肩站在更高地方,共同书写属于他们的传奇篇章,而非在七年沉寂后,于综艺的间隙里,如此轻松地谈论着他的好作品。
仿佛她自己的星光,只是被暂时搁置的旧物。
这惋惜,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带着时光流逝的钝痛和一种本不该如此的遗憾。
更深一层,则是惆怅。
那份共同为一个镜头、一段情绪燃烧的激情,那份属于独特连接,似乎已经被这七年的时光和各自迥异的轨迹,冲刷得淡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