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响疏桐》 第1章 园林尽扫 虽然已经到了冬天的尾巴,B市仍是干冷,并无万物复苏的气息。 叶荣在玄关脱鞋时,肩上还沾着细碎雪珠。她边抖落,边盘算着这次南下X城该添置的装备。那里不比北方,暖气一开,便可以在房间里穿短袖吃冰棍。何况这次角色是酒肆舞姬,从龟兹来,善胡旋舞,舞蹈设计和造型师化妆师见过了,拍出来美是美的,但衣料也很轻薄。 陈息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刚刚睡醒还没回神,像只树懒,拖长了声音说话,“荣荣,唔,我感觉很不好。” 叶荣不理她,手脚麻利地开始收视桌上的书,点了点数目,发现少了一本《隋唐生活史》,叉着腰像个女领主一样四处巡视。 “你知道我哪里感觉不好吗?”叶荣虽没接话,但陈息很有兴致地接下去。“我哪里都不好……哎呦你还我枕头。” 那本书原来压在陈息乌云般的长发下,“你也不嫌硬。” “睡得高些,延年益寿。哎,荣荣啊,我哪都不好!你知道哪里好吗?床好!” “我觉得机场更好,快些收拾,准备出发。”叶荣懒得接梗,只催着起床。 陈息虽嘴上抱怨,但还是坐起身子,把一头青丝甩在脑后,露出那美得摄人心魄的面庞。 出名要趁早呵,来得太晚,滋味也没有那么好受了。就像陈息,十六岁跑去片场找表姑,跑龙套赚零花,就凭着老天眼赏的好皮囊好灵气入了行。十七岁时的第二部剧里就担女主拿了大奖,十八岁第三部作品里灿若玫瑰的郡主,是整整一代人心头朱砂。 就算是她跑到B城电视台的纪录片栏目,挥霍了七年的好时光,现在也不过25岁年纪,一颦一笑仍有少女娇憨,也可神态优雅从容,扮作成熟女郎。 陈息半退圈也有整整七年,除了纪录片里扮演历史人物,已许久没有参与电影拍摄了。这位容貌昳丽的舞姬颇黎,是陈息和叶荣权衡挑选了许久,才决定去争取的。戏份虽比不上女主角杨玉环,但作为镜子的另一面,也有好情节。 到达X城的酒店已是深夜,旁边就是影视基地,在月光的披盖下,整片仿唐建筑显得静谧幽深,挂在檐角的凤铎发出轻响,仿佛已经如此千年百年。 陈息趴在窗边,静静凝视着远处的亭台楼阁,“一直听闻张平凯导演是第五代里最有书卷气的。没合作过也不了解,现在看他搭的屋舍,感受得真真切切。” 宁荣一边翻看着通稿,一边随口答道,“那是自然。” “荣荣,我想西安了。杀青了我们再去玩一玩,吃烤肉吧。” “祖宗,这还没开机呢。” “这不是触景生情吗?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从城墙下来,握着汽水,随着人群,摇摇摆摆地走过钟鼓楼,真好像是在贞观的上元灯会,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就一起看灯轮灯楼,百枝灯树,乐舞百戏。” 叶荣这才抬起头,看着远处虚无的一点,陷入了回忆,“我还是更喜欢沣峪口,那里的净业寺像极了辋川。” 开机拍摄的第一幕戏就是重头,马嵬坡杨贵妃投缳,但其中并无陈息的戏份。 两人便在唐城里散步。胡玉楼里绮罗遍地,涧南别业中一派天然。叶荣越看越喜,连连称赞,而陈息却很安静,步子也不似平时那样快。 叶荣转头一看陈息那幽深的眼神,就知她已经在进入角色了。 人都说演艺圈要祖师爷赏饭吃,陈息这精致的容颜,通身的气派已是珍贵,更难得的是她演戏的天赋。陈息并非科班出身,但天生就知道该如何进入一个角色。她从不去演绎,而一向都是在角色里活一遭。这样的作品真挚动人,是上上品。 陈息的第一部作品是徐嘉上的《越女剑》。 当年新晋的亚洲小姐,二十一岁的袁芬背靠刘家,又因有舞蹈基础打戏漂亮,抢下女主阿青一角,而靓绝太平山,有HK第一美人之名的余娆虽拿下西施之角,倒像在为后辈抬轿。 余娆十八岁参加亚洲小姐大赛,刻薄的媒体都用“石破天惊”来形容她的容貌。十年来,她凭着美貌,横冲直撞肆意妄为惯了,面对着为人做嫁衣的处境,自然不忿,就刻意在龙套中挑选和袁芬气质相似的女孩,扮作西施侍女。 余娆和袁芬的对手戏只有最后一幕,阿青提剑要取西施性命,却被其美貌所震慑,收了杀招。不过西施却被剑气伤了心脉,从此有了西子捧心。 在这之前有组长镜头,越**队杀入吴国皇城,范蠡在混乱中寻找西施。长镜头的调度很考验导演,对各部门的要求格外严格,连经验丰富的男主演都有些紧张镜头依次递进,侍女身后的宫室熊熊燃烧,一座座倾颓,侍女柔弱惊惶地逃开,如桃花委地零落成泥,如此才衬出了吴越战争的残酷,也才衬出了阿青的剑术是何等卓绝,是何等立于巅峰。 在拍到一半,拍到扮演侍女之一的陈息那双懵懂含怯的眼睛时,导演喊了停。 乌黑的眼珠,澄静的眼白,不含半点世间尘土,像林间的小鹿被羽箭擦过,并未受伤,只隐隐觉得不安,也不懂得害怕,只是茫然地跟着族群逃开。 徐嘉上并不算天才的导演,但年近五十阅人无数,一下就看出这个还未褪去稚气,还带着些婴儿肥的小女孩骨相有多好。 他暂停了拍摄,给好友安施打去电话。 安施,港影中的大师,作品总让人如做一场大梦,看完后怅然若失,意难平。他今年正在筹拍新电影,他的习惯一贯是挑选璞玉好好打磨。 打完电话的徐嘉上走回陈息的面前,陈息已经卸去戏中桃花蘸水般娇怯怯的神态,一双眼睛灿若星子,没有半分扭捏羞涩。 “你叫什么名字?” “陈息。” “今年多大了?” “十七。” “听说过《梁祝》吧。” 书院幽静,竹林苍翠,新人男主演名叫宁驰,眉眼柔和,嘴角总含着笑意,穿着书生白袍,端方温润,如一方美玉。陈息则在拍摄的一年里,渐渐长开,轮廓越发精致,男装时俊丽爽朗,女装时娇妍可爱。 余娆和安施合作多次,关系甚好,听闻曾演自己侍女的小龙套如今到走了大运,便前来剧组探班。见了这漂亮女后辈,倒没有刻薄,反而开着玩笑,“如今啊,才是阿青见了西子。” 工作人员私下议论,如今的余娆被一个大人物追求,要离港赴英,自然心平气和,少了当初和袁芬争长短的锐利娇蛮。 大家私下也说,不愧是第一美人,做金丝雀也是一等一的价。 安施明白新人演员的稚嫩,按着故事情节顺序拍摄,减了许多难度。最后才拍到梁山伯吐血而亡,祝英台坟前悲泣,双双化蝶。 陈息过了一遭这样的人生,拍到最后一幕已经清瘦寥落,如风中随时会散去的花。 越临近拍摄结束,陈息越失魂落魄,俨然就是和马家定亲之后的祝英台,凤冠霞帔金披银挂装点的,不过是一具了无生趣的皮囊。 祝英台答应上花轿,却要求轿前两盏白纱灯,轿后三千银纸锭。 到了梁山伯坟墓所在的山下,她挣扎着冲出花轿,一声声哭叫着“梁兄”,边向山坡上的坟墓跑。一开始有些脚软,跌在地上,如垂死的赤色蝴蝶在挣扎,泪珠一行行坠下,冲散胭脂,如同泣血。 但渐渐地,她生出力气,面上也露出坚定从容之色,甚至有些欣喜,大红嫁衣抛在身后,如硕大的云,露出下面掩盖的一身素白。伏在梁山伯的墓碑上,她已不再落泪,咬破手指将自己的名字也写在上面。“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清中有浓意,流出心底醉,不论冤或缘,默说蝴蝶梦,还你此生此世,今世前世,双双飞过万世千生去。” 随着这一阙歌,坟墓应声而开,她纵身扑入。 最终的镜头定格在飞过僧人指尖的一双蝴蝶。 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大陆飞速发展,虹吸作用日渐汹涌,除了经济科技,也显现在文化产业。距离HK上一个具有全亚洲影响力的巨星的诞生,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所以奖项和资源都向新人倾斜,以图捧出新的天王天后。 横空出世的陈息,有着这样的美貌和灵气,自然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前途无量,自然让所有人觉得她是可造良才。所以,凭借《梁祝》,陈息拿下影后。在那群星璀璨的领奖台上,她是自金紫荆奖成立五十年以来,最年轻的存在。 得奖之后,刚在寰视影业编辑部转正的实习生叶荣递了辞呈,转而成为陈息的助理,也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在两人的反复权衡之下,挑选了郑进新作里的郡主一角。 第一次,镜头里只有那双和象牙扇柄一般的手。 第二次,她在酒楼下勒马回顾,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第三次,绿竹山庄地牢之中,红晕双颊,容貌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腼腆。 最后攻上武当,在一群顶尖高手的簇拥下,款步走出,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气派非凡。只站在那里看得出她久居高位,手握权柄,高傲凌人。 影片的最后,她轻轻在属下的肩头一点,借力腾空,翩然离去,只留风中一句,“张教主,若想救人,就来大都找我吧。” 郑进本想拍摄上下两部,所以在这留了“待下回分解”的台词,却不料变故横生,这出竟成绝唱。 陈息惹下麻烦,上头的人想要敲打驯服她,便将她雪藏。 但陈息她偏偏一身傲骨,有如金石,倔强得铮铮作响,直接抛下HK的一切机会,独身北上,加入帝都电视台的纪录片栏目,从此七年,和大银幕全无干系。 第2章 刺梧犹绿 叶荣从回忆中缓过神来,陈息已经换好了舞裙。 织金镂银,缀满珠玉,把陈息的手臂腰腹衬的有如白雪。华服色彩斑斓,头上的功夫也耀眼。一头乌云鬓散开,打成胡风的小辫,里面编进红金细线,闪着微光,再压上一顶金色雪莲形制的发冠,俨然就是从克孜尔石窟上飘下的飞天。 陈息装扮完毕,轻盈盈站起,腕脚踝的金镯金珠泠泠作响,别有趣味。 “真是落花踏尽游何处啊。叶荣伸手正了正陈息的衣摆,轻声喟叹。 陈息眨了眨眼睛,“荣荣,想看看我跳舞么?” 叶荣无奈地笑笑,“你想玩便玩吧。” 广袖破空一掷,陈息的腰肢如柳枝一般,柔软非常,渐次仰面倒下,娇弱无力一般,再又脚尖轻点,打着旋儿立起。白玉一样的手也似乎搏动着虚空的琵琶弦舞动,她学的是西域舞姬,琵琶时而靠在肩上,时而举过头顶,花样虽多,但分毫不错。渐渐的,她的双足旋转得更疾,整个人都转成道金色虚影,有如开得正烈的榴花,只几股七彩宝石的发饰追着胡辫飘出,如水飞溅。 旁边的化妆师和造型师,都看得屏息静气。 世上从不缺漂亮女孩,但真正骨相皮相俱佳又气韵无穷的大美人,实在难得。 就在他们以为到此为止的时候,陈息开口轻声吟唱了起来。 “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当年意气不肯平,白发如丝叹何益。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她随着歌声余音,徐徐俯身,抬起一双盈盈的眼眸。 摄魂夺魄,真是摄魂夺魄。叶荣这样想着,颇为自豪地笑着鼓起掌。 化妆师和造型师这才回过神来,也鼓起掌。 在这阵掌声中,有一处来自门外。 陈息和叶荣抬头看去,男主演宁驰正站在门外,面上含着温柔笑意。 时针走过三点,陈息还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今天夜戏拍完了胡玉楼里的蹁跹舞动,下一场戏在三天后,但她一闭上眼,颇黎一生的颠簸就在脑海里翻涌,太阳穴一突突地跳动,就索性翻身下床,把横笛从行李箱里找出来,小跑着往顶楼去了。 陈息是个不安分的主,第一天来就把酒店摸索了一遍,如果发生火灾,她有自信可以带着叶荣,从住的十四楼踩着空调机逃到二楼,再勇敢跳到游泳池里。甚至她都开好了脑洞,如果丧尸来袭,这间客房可以坚守几天,再选择什么路径突围。 站在酒店十八楼往下看,三点的X城像只沉睡的鹿,安静祥和,只有一缕一缕城市要道的路灯。漆黑的天幕和远处的地平线连成一体,星星压得很低很低,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下来串成吊坠。 陈息试了试笛子的声音,挑了首幽幽的古曲,收着些力气,不吹得过分响亮,慢慢散开,就如同风声一般。 一曲吹罢,陈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就在此时,顶楼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她扭头看去,是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西装的青年男子,静静地站在门边,身上披被着一身月光。 在名利场娱乐圈里走过一遭,陈息还算有点眼光。 这男人身上的衣着一看就不是便宜质地,手腕上那块黑色机械表也不菲,解开的袖扣更是上好的宝石料。但这些好东西,配上他那副皮囊,只能堪堪算不辜负的。 如果用玉来打比方,宁驰如一管玉笔,但他像是一方玺,甚至有点像玉钺。虽一言不发神色平和,但自然地就带出一股上位者的凌然。 男人近前走了几步,陈息也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五官。 是一副聪明通透的模样,剑眉星目,鼻梁和唇线都很锋利。 如果亲上去,可能会划破嘴唇吧。这样顽皮念头不由得从陈息脑海中划过。 两个人沉默对视了几分钟,陈息是个忍不住尴尬的人,便笑了笑,“先生,不会也像我一样,出不了戏,大晚上来顶楼吹风吧。” 男人垂下眼睛,轻轻地勾了勾嘴角,“我是上来吹吹风的。我的戏有还段日子才能开始。但是如果时机到了,临时开拍,也好的很。” “你是哪个组的?”陈息一下就来了兴趣,虽然自己半退圈七年了,但若在圈子里这样清贵英俊的人物,怎么会没有半点风声。 男人只神秘一笑,并不回答。月夜清辉,衬得他的一对漂亮眼眸透亮璀璨,却又压抑着什么,掺杂着些欲语还休的情绪。 两个人又沉默对视片刻,在陈息想要找理由下楼时,男人又开口了,“之前见到陈小姐,还在贺华光导演的《阿房宫》片场。” 那是贺华光,也是陈息的第一部纪录片。 剧组扎根在西安四小时车程外的村子里,而且发生在六七年前了。 在片场见过?陈息心中暗自嘀咕。 男人见她面露疑惑,面上的笑意深了些,“我那时候去探望一个亲戚。就在拍杜梨树的那一天。” 陈息呀了一声,这才全信了。 贺华光这个小古板,其他时候都温柔好说话,只是拍摄时格外不近人情,要求苛刻。但这也格外对陈息的脾气。 陈息牵动记忆,面上的神态也活泛起来,语气也活泼起来,“你是第几天来的?我可跟你说,贺导那时候想要山坡上一棵树,树下有白色小路蜿蜒向上,但是怎么都找不到,脸都黑着。最后还是我想出来,踩一条路给她拍。” “那时候,我只看到陈小姐一个人,上坡下坡,怎么剧组其他人不帮忙的?” 陈息摆摆手,“是我不许的,这条路是要拍赵女凝视赵国被屠城背影,我演那个赵氏女,自然要我的脚来折腾,也方便我入戏。” “那陈小姐走了多久?” “哎,走到第三天,人都恍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实在是记不得了。贺导什么时候拍下的背影,我也是记不清了。” 男人听着,微微侧过脸去,表情全藏在黑暗里。 陈息偏着头想了想,拍手笑道,“还有一次,她觉得外面的光太毛躁了,如果能建一座灰楼,拍起来就润了。” “真起了灰楼吗?” “那倒没有,外面除了土坡就是山岗,谁能在短短拍摄时间里起高楼呢。她听到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挑着角度拍,吃饭时候有些呆,荣荣问她要不要多点臊子,她只回答,外面有座灰楼就好了。过了几天,拍完看样片,我的经纪人问她,行么,她说还行吧,我可是在心里念了好几声佛。” 说着,陈息就欢快地笑起来,如夜风吹过铃铛。 男人脸上也展开笑颜,真是奇怪,他这样冷峻凌然的皮囊,笑起来却是十分温柔缱绻。 “那时候她要是硬着脖子,一定要座灰楼,我倒也乐意砌砖,挺好玩的呢。” “陈小姐很爱自己动手做些东西。” “那不是,我跟你说,我可还捣鼓过薛宝钗的冷香丸。” “可像书里所说的那样,清凉消火气么?” “怎可能,还不如我自己采了浆果,来做蛋奶冰淇淋的浇头呢。” 不知为什么,对着一个陌生人,陈息能有这么多说不尽的话。 可能是她平时废话就很多,但是总是思绪一会跳着一会跳那,常惹得叶荣装聋不理,而这个人什么都觉得有趣,她怎么编竹椅,如何摘柚子,都听得津津有味。 可能是这个人一身气派清朗又贵气,应该是几代好教养浸润出来的,说什么在他那里都是安稳的。两个人就像相逢擦过的云,吐露一些隐秘行事也很妥当。 可能是这个人的眼睛太亮,被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眸,专注深沉地注着,应该没有人会不想一直说下去。 天渐渐泛出鱼肚白,陈息虽毫无困意,但也明白该回去好好休息调整状态了。 她什么都没说,男人却能明白她眼波流转之下藏的意思,伸手去推顶楼的门。 “陈小姐,下次如果能在隆冬拍戏,唐城的雪景非常值得一看。” “是么,我记下了。”陈息爽快一应,“大雁塔要是落雪了,也很好看的,还有紫禁城,巍峨皇权建筑配上不染尘俗的六出花,真的绝美。” 陈息轻快地走下楼梯,并没看见身后的男人抿了抿嘴,也没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记得的,我永远都记得。” 第3章 重压林梢 在《唐梦》的故事里,导演两明一暗,三线并行,一线叙述杨玉环为玄宗所弃,天宝之乱时仓惶赴死,一线写颇黎被李十郎辜负,而最深情幽微的目光,是投向大唐帝国的没落,一朵盛世牡丹渐渐零落成泥。 颇黎一角,虽是胡姬,但用了霍小玉的典。 她本是金枝玉叶的王府小姐,但因异族生母卑微,在郑王去世后,被逐出家门,十五岁那年沦为清倌人。而就在这一年,李十郎进京赶考,他本就以苍茫边塞诗享誉长安,摘得了状元头衔后,更是风光无两。 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在街坊的穿针引线之下,二人于颇黎的香阁见面。 二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难舍难分,以红烛为媒,以美酒为约,起下了各种盟誓。 之后李十郎长住胡玉楼,每日里二人同吃同住,同出同入,真如夫妻般如胶似漆。 一年时光如流水而过,李十郎升为郑县主簿,并回回家乡东都洛阳探亲。 他一次次许诺,安排好一切以后,再接颇黎到郑县完婚。但当李十郎回乡后,其父母坚决反对娶一个胡姬入门,而他思虑再三也觉得娶官宦人家的女儿对自己的仕途会有帮助,于是热热闹闹地办婚事。 苦苦等待情郎的颇黎,担心终成事实,悲恨交加,大病一场,自此卧床不行。 李十郎负心之事渐渐传开,宁驰扮演的义愤的黄袍道士将趁他进京办事,硬是把他架到了颇黎床前。颇黎面见负心之人,纵有万般苦楚却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只是拿起一杯残酒泼地,表示与此人已是“覆水难收”,便倒地而亡。李十郎抚尸大哭,悔之晚矣。 这段负心郎君的故事,着墨倒不多,导演要拍大唐的陨落,就是拍最美的绽放和凋零。所以陈息其实要拍的重头戏,也就是颇黎在胡玉楼的舞蹈和最后的泼酒诀别。 演李十郎的人也倒有副风流皮囊,倚着栏杆在折扇上作诗的姿态,也有古韵。只是要论通身的气派,还是差着宁驰十里地。 就算只是穿着黄袍子演个道士,他眉眼也如水一般温柔,背影如山岳一样坚定。 颇黎躺在锦绣堆里,穿着石榴裙,病骨支离,面色雪白,如一尊玉石雕成的艳鬼。 她那因病而深陷的眼睛,在看到李十郎后,慢慢有了光彩,先是难以置信的惊喜,随着神思的慢慢清明,而变得悲愤交加。李十郎见她这模样,忍不住长恸号哭,宁驰所饰演的黄袍道士袖着手站在一旁,只向他投去冷冷的余光。 颇黎挣扎着半坐起来,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抓住李十郎的手。本来纤纤十指如玉葱一般,如今鲜红豆蔻都已斑驳,寸把长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负心郎的肉里。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终生,日夜不安!” 这样刻毒的诅咒,从颇黎那张绝色的皮囊下吐出,只让人觉得怜惜。黄袍客看着她,如看着一直被猎人陷阱夹住喉咙奄奄一息的小兽,眼中满是沉郁的悲伤。 而李十郎挣扎着把手抽出,慌张后退,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胡玉楼。 颇黎气之将绝,哀哀哭泣,黄袍客见此,长长叹了口气,斜身倚帷,将她抱在怀里,只见玉穗帷中,佳人的容貌明艳如初,永如在李太白酒桌前翩然起舞的那一瞬。 导演喊了一声卡,叶荣便立时上前几步,将陈息从宁驰怀中接过。 “宁先生还要备戏,我们先回去了。”叶荣寒暄几句,便扶着陈息往回走。 宁驰启唇几次,终究是没有说话。 回到酒店后,陈息洗漱了许久,才盘着一头乌发晃晃悠悠地到窗边盘腿坐下。 她下意识地牵着叶荣的手腕摇晃,嘴里一会就要叫一声“荣荣。” 叶荣早也习惯她抽离角色时神神叨叨的模样,习惯地一手翻看本子。 随陈息一同北上后,叶荣考取了京城大学文学系的硕士,贺华光的那几部纪录片也有她创作剧本的功劳。不然若是只单做陈息这个半退圈明星的经纪人,早也饿死了。 到了凌晨一点,叶荣才差不多从颇黎的身份中脱离,全身散发出一种可以去跑马拉松的亢奋,吃着烤串,深夜叫车向X城的古城墙和渡口杀去。 大概是因为《神雕》的几处篇章发生在这座城里,X城政府在一处江边阔地挂了“风陵”的牌子。这本是发生在山西的故事,但因着小东邪郭襄的缘故,便叫上了。 可能是颇黎的舞还没有跳够,陈息穿着白色的长裙子,跳到江边的浅滩上又转起圈来。叶荣阻止她的搞东搞西的声音也虚弱了几分,只能一瞬不错地盯着她。 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女演员溺毙江中恐怕就会成为《唐梦》最爆炸的宣传了。 “荣荣,我给你吟诗要不要。” “我的意见有用吗?如果有用,我们就回家再背好不好。” 陈息噗嗤一笑,转过头去踢水,把一江的星辰光芒都搅乱了。 “不打弘农无西北,不守南阳无中原,襄阳不保荆州乱,寿春不破江东悬。” 念到最后一个字,她还顽皮地语调上翘,像坠着个小钩子。 “荣荣,扔啤酒来呀。”一边说着,陈息还鞠了一捧水向叶荣甩来。就算接到了酒,她还是好不安分,掂着脚尖在水中又蹦蹦跳跳几下,发梢都挂满水珠,才坐到江边长廊。她牙齿一用劲,起开了瓶盖,翘着腿,大口大口地往下灌。 陈息生的实在是美,加上这样的轻狂恣意,加上被江水打湿的发梢鼻尖,如同个水灵灵的妖精。但当她干尽一听啤酒,抹了抹嘴,静静看着远处的皎皎明月,安安分分坐着时,又生出一股清淡寥落的味道,如蟾宫里的广寒仙子。 “X城真像个美人,有人来夺她来守她,可惜,没有多少人好好吹过这里的江风。” 叶荣吃尽最后一口鸡肉拍拍手站起来,“好啦好啦,回酒店吧。” “荣荣啊,你知道我怎么这样了解X城的故事吗?” “好好好,你移情能力一流,对兴亡流转格外有感触,行了吧。” 陈息眯着眼嘻嘻一笑,“是因为我玩过三国志啊!这里可真是战略要地,是臭名昭著的战争绞肉机啊!” 叶荣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将陈息拽起,扯着往回走。 刚进酒店大门,就又遇到熟人。 帝都电视台纪录片频道,年轻又履历漂亮的女导演,贺华光。 她天资出众亮眼,背景更是出众,根正苗红的大院子弟,爷爷是红墙内的人。 她一个哥哥从政一个姐姐从商,都做得风生水起,有模有样,而她从小只爱艺术,因是幺女,便少了压力多了宠爱,能逃开案牍公文和企业数字,做自己喜欢的事。 贺华光和她们三人,是相互成就的关系。 陈息叶荣二人北上时,贺华光刚从国外回来。虽然背景雄厚,但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还是要靠实打实的作品。而陈息叶荣正为如何打开工作局面而发愁。 于是贺华光提供了纪录片频道的机会,和两套电视台对门的小公寓。陈息提供漂亮的演技和皮囊,以及当时还盛的星光。叶荣提供在HK电影黄金时代制片的经验和编剧天赋。 《紫禁城》《阿房宫》《河西四郡》《清明上河图》《外滩》《大雁塔》,这六部风格迥异的纪录片娓娓道来,彻底奠定贺华光在历史人文纪录片领域的地位,叶荣的编剧水平逐渐成熟,至于陈息,每一年的美貌,都在在祖国的山川中,妥帖保存。 “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准备去R国,研究人家的地铁、宫殿吗?” 贺华光柔柔一笑,如铺开满地的月色,皎然平和,“拜访个家中长辈,也来探探班。”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房间走去。到门关紧,陈息才卸下小心,快活一笑,伸手攀住贺华光的手臂,“还不多亏大导演,若没有《大雁塔》里我演的平阳公主、高阳公主,玉真公主,张导演也不会给我试镜的机会嘛。” 贺华光微微蹙眉,“阿息,凭你的能力,在电影里两条叙事线都拍,杨玉环和颇黎都演,也是不成问题的。” 叶荣摇了摇头,“到底不是七年前了。何况,哎……” 见她看着自己而止住了话头,陈息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好顾虑的,不就是HK那里还看不惯我吗?寰视影业的小子,我打了也就打了,眼睛青了,鼻子破了,肋骨断了,又怎样。现在再遇到这等混账,我还是要揍的。” 刚在路上,贺华光顺手买了些糖炒栗子,一面倒在桌上,一面满不在乎地说,笑出声来,“打就打了,一个小小的二代,若在京城欺负了你,有的人是来压他。你可不知,只是几部纪录片,你也能养出多重量级的影迷呢。” 陈息和叶荣看着这位大大的二代,也笑出声来。 三人剥着栗子,又闲闲地叙了些近来长短。 “话说,你们刚去哪里呢,这栗子都不那么热了。” “渡口那里,这位突然生了豪情,要去江边对月吟诗。” “可比你对月吃烤串好。” “我割腥啖腥又如何,一会吐出来可是锦绣文章。” “啧,荣荣真是愈发张狂了。阿息啊,刚去渡口,你可见到我三表哥了吗?” “又是那一尊大佛啊?”陈息丢了口板栗到嘴里,斜倚着桌子,面颊微醺。 贺华光倒不接话,是含着颇有深意的笑容,静静地看陈息。 第4章 年年至日 从X城回到B市,刚一落地,贺华光就收到台里的纪录片任务,迎接两国建交周年。而叶荣还没缓过神来,就被拉着一起转机去了莫斯科。陈息只能自己一人拖箱子,打车回公寓。 首都一向是一天堵一次车,一堵堵一天的。陈息也没指望能送到家楼下,只在电视台旁的公交站就下了车,只不到五百米,省得转弯掉头,费气费事。 这想省事,偏偏事情也就来了。 上次在酒店顶楼遇见的那个青年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窄巷点烟。 他长身玉立,一腿伸直,一腿微微曲着,上半身似靠非靠地倚着白墙,一手挡着风一手转了转火机,一点火星就映入他的眼眸。眉头微皱,咬肌微隆,整个人站得笔直又放松,如收进剑鞘的三尺青锋。 陈息一边暗自讶异,一边生了顽心,把行李靠在一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要爱惜花草哦。” 男人倒不惊讶,只是抬眸看她,“烟味熏到陈小姐了吗?”说着就掐灭了烟。 陈息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墙头。那里正探出一丛蓬蓬的粉花,还沾着深夜的露水,让人闻得见香甜。 “每到快春天的时候,我就等着她开。每天走过都要留神的。” 那男人微微一笑,如春水初盛,“陈小姐的眼睛亮,能注意不为常人发现的美好。” 陈息颇为自得地挺胸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想,你的眼睛也很亮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陈息终于忍不住问,“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呢?” “夏澈。” 陈息转了转眼睛,只觉得莫名熟悉,但偏又想不起来,索性耸了耸肩不多想。 “陈小姐,今天刚从X城回来吗?” “是的。”陈息摸了摸肚子,“夏先生也在这附近工作吗?” “在S城的事务多一些。” “这样啊……”陈息沉吟片刻,“旁边巷子有家不错的小馆子,鱼汤很醇,现在应该也开始卖香椿豆腐了。可想去尝尝?这几年下来我也算这一带老住户了,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夏澈低头,肩头微颤,似乎在忍笑,但陈息兴致勃勃,只是大步向前,也就并未看见。 本来,陈息想在饭馆和夏澈分别,但吃饱了便幸福感满满,也就很好说话。夏澈提出去旁边的钢琴教室看看,陈息也就答应了。 “这附近,我了解的不多,不像陈小姐每家馆子都熟悉,但这里的钢琴倒很不错。”夏澈边说,边掀开一只钢琴琴盖,“上次有幸听闻陈小姐的笛声,我还你一首钢琴曲吧。”说着,音符便如流水一般从他修长的指端流淌而出。 陈息对西洋乐器了解浅浅,但这钢琴音色有多好,门外汉也听得出。 也只有这样不菲的钢琴,才配得上他漂亮的技术啊。 陈息在心中用力鼓掌,面上仍然收敛着,只是微笑点头。 等到从一章美妙琴声中回过神来,陈息才意识到这首曲子的来源。 “《Scent of a Woman》。”她轻轻地笑了。 一曲终了,他缓缓站起来,把一旁的留声机打开,放了一张黑胶唱片,“No mistakes in the tango, not like life.” 他轻声说,如在吟唱。他的英音很标准很流畅,如珠子滚过丝绸。 “陈小姐,可否与我共舞一曲呢?” 陈息眨了眨眼睛,“这部电影里,阿尔帕西诺的盲人表演可真是封神呢。” 夏澈看着她,露出了然的笑容,伸手取下领带,将眼睛盖住,还顺手弹开了最上面一颗衬衫的纽扣。 夏澈一手揽过陈息的腰,一手握住她的腕子,旋转着开启了舞步。 他的眼睛太过明亮好看,领带遮住了,才显出了鼻梁和嘴唇线条的优越,下颌角的弧度也恰到好处。对着这样一张脸,很难不荒神。 是孟春时节,钢琴教室里暖气开得不高,但陈息觉着,每一次夏澈轻轻的呼吸,擦过自己的耳边,都更热了一些。 她心中有些不服气,趁着一次转圈下腰的动作,捻着夏澈第二颗扣子,悄悄揪下,滚进了口袋里。动作虽轻,但夏澈怎可能无所察觉,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接下去的贴面动作,便靠得更近了一些。 舞曲将尽,陈息的手腕快于自己的脑子,反扣住了夏澈的腰。 在钢琴轻轻的余韵里,她凑到他的耳边,“I am not **ing good, and I never have been.”这句话用的力气很少很少,又很多很多,如一阵藏满故事的微风。 我还是胆子小,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敢模仿着电影台词说些深处心事。 夏澈并没有说话,只是偏过头,笑着听她继续说。 “All my life I stood up to everyone and everything, because it made me feel important.” 陈息的手微微发抖,好像下一秒就要脱力松开,但夏澈没让她松开,伸出手扶住她的肘。 在这小小的动作里,陈息找回了自己惯常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也不再用英语,也不再强调自己是在模仿情节的行为,而是咬着牙从缝里憋出几句字。 “但其实我废掉了。” 夏澈用一只手抱住陈息的腰,用一种很绅士的姿势但不容逃脱的气势,另一只手摘下了领带,深深地看着她。 “不是的,你只是痛苦而已。” 回到公寓,陈息无意识地在房间里乱走,每过一会就把脸埋在软垫里,无声地叫两声。 刚才夏澈声音很轻,如一阵风轻轻拂过陈息的耳垂。但却像是有人拎着铜锣耳边猛敲,“咣咣咣咣咣咣”,炸得她头晕目眩。刚被夏澈搂住的肌肤窜起一阵一阵的电流,钻入肌肤里,融入血中,一路噼里啪啦传到了心脏,搞得心也漏跳了好几下。 刚才她想开口说什么,但舌根僵住,气息也没法冲过喉口,最后只能落荒而逃。 这几天或者说几年以来,在她满不在乎洒脱如风的躯壳下,藏着很多不甘不平。连荣荣都看不出来,最多以为是颇黎故事里的悲剧底色还留在她心里罢了。 怎么,怎么这夏澈就看得如此清楚。 她本来也是和贺华光想的一样,颇黎和杨玉环,两种角色一起诠释。 有什么难呢?就算退圈七年,以她这样的容貌、天分和资历,有什么做不到的? 但是当她看到杨玉环的演员庄淼表演时,她的信念动摇了。 一幕戏要杨玉环款款跪下,伏在玄宗脚下,穿着逃亡的素衣,褪去了一切贵妃服饰,像一只纯洁无其他欲念的小鹿。 “陛下曾许臣妾一个愿望,如今,就请陛下赐臣妾一死吧。” 庄淼的声音如名字一样,柔和到有些软弱,但面色从容,如同在说日常起居。 如果是我,会怎么处理这段戏? 回到酒店后,陈息对着镜子一遍遍揣度。 我应该高声地说吗? 我应该低低地哭吗? 我应该嗓子眼里崩出发出裂帛一样的声音? 我应该发出石子投入深潭的声音吗? 我应该紧紧攥着玄宗的衣角吗? 我应该端庄行礼吗? 我应该怀着对黄泉路的恐惧,怀着对一线生机的渴求吗? 我应该流露出深切的不舍和眷恋吗? 怎么会是这样的平和?怎么会是这样的释然? 现在耳鬓厮磨的情郎要牺牲你,要把你推入死路啊!他才是要为帝国没落负责的人?说红颜祸水?分明他才是祸根啊。真的,凭什么啊? 之前陈息半开玩笑地拉住叶荣,说想玩玩,来试试这一场戏。 她一向是个体验派,她想知道如果自己对剧本无代入感,还能不能演好一个角色。 叶荣没有发觉她的心境波动,便说得直白。 “你演出来是柔婉的菟丝子,只这一双眼睛太亮了。你不适合这样没脾气的小女人,这种为皇帝老公而死的话如果你说,下一场戏就该提剑策马保家卫国了。” 听着叶荣这样说,陈息虽放声大笑,但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几年她也不算荒废,但是演技真的进益了,还是连当初《梁祝》都不如了? 《紫禁城》里的珍妃,被推到井口还梗着脖子不肯就死。 《阿房宫》里的赵国女,为了嬴政的大业,愿意在脸上烙上奴隶印去寻第一剑客,而当理想破灭时,就慨然自刎于殿前。 《河西走廊》里的楼兰女,跋涉千万里,也不曾低下漂亮的下巴。 《清明上河图》里的李师师,就算是皇帝上门,也是斜睨着眼唱小曲。 《外滩》里的郑苹如,永远昂着头,如她留给世界唯一一张照片。 《大雁塔》里的三代公主故事迥异,但内里都一样热烈壮阔。有赫赫军功的平阳公主,和太宗赛马时,眼眸璨若寒星,气势不输半分,下葬时亲卫部队护送;高阳公主离经叛道,和和尚相恋,不容于世,当辩机被太宗下召赐死时,她长跪殿外,磕头磕得鲜血满面,当太宗死后,她既不服丧也不露悲切,甚至放声大笑而出。玉真公主风流恣意,宴会不绝,就算是冲淡平和的诗佛王维,也不过是她的座上宾客。 还有之前的绍敏郡主,那是陈息最喜欢的角色。 细细数来,每个都沾着她敢爱敢恨,来去若风的气质。 但她真的能做到理解角色,完全栽种出一棵全新全异的植物吗? 她从不后悔当初和东家撕破脸,从不后悔在安施第二次发出试戏邀约时,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固执摆出和全世界对抗的模样,又硬又臭。 但如果没有这些波折,如果能继续得HK几位电影大导的教诲,也许,也许她就不止能演自己了吧。 第5章 去客依依 “荣荣,咱们好商量,让我去跑龙套也成。我是真不想去……”陈息一边说着一边赖在地上,抱住了叶荣的腿。叶荣力气倒也不小,能一边拖着她一边往收拾东西。 “现在要好本子,就要有存在感,你难道要靠贺华光下一部的纪录片增加曝光度吗?她可在拍俄罗斯拍夏宫,你是想反串韦小宝和索菲亚公主打闹吗?” “那也别去综艺啊,荣荣!我一个人都不认得,做壁花吗?” “HK以前那些天王天后,那个上通告不是落落大方,怎么你就这么娇气哦!”叶荣装作生气,把腿猛地一抽,揣着手瞪着陈息,“这可是L台主打的综艺,比你老资历的也有,比你有话题度的也有,你就刷刷脸,工作室那里才好配合啊。” 隐没多年的陈息要复出,就不能有一点跌档次的举动。好在这几年都是在拍品质极优越的纪录片,再次出现在大众面前,也算体面。但“陈息纪录片”的推送、通稿和热搜,只是刚开始,之后每一步都要平衡热度和格调,如走钢丝。 “我都打听好了,这节目的安排正好。十二集三个月,有去B市的,有去西安的,有去上海的,有去甘肃的,咱们都有好的角色,一边能安利华光那些超棒纪录片,一边能让大家看看你多好看,多会演。最妙的是,最后一站是内蒙古!最后用当年那波郡主的回忆杀,达到**,多好!而且你看,也不会排的太密,都隔着一两集。” 就像在写一出绝妙的剧本,叶荣越说越来劲,两眼炯炯有神,陈息觉得,如果她要敢继续抵抗,肯定会被一拳打翻。 在去第一个录制地上海的飞机上,陈息和叶荣遇上了另一位嘉宾,沈宇。 沈宇是这批嘉宾里年纪最小的弟弟,L台力捧的小生,奶呼呼的一张脸蛋,简直是天选男二,他已经在电视台做主持刷脸多年,积攒了观众缘,等到他再长开点就能担主了。 虽然是家里富养的小少爷,他情商却高,不愧是童年就入圈来摸爬滚打的,嘴巴很甜,一见到陈息“姐姐,姐姐”叫不停。 趁着没人的时候,叶荣恶狠狠的警告陈息,“给我把眼神收起来,跟看什么小动物似的,更不要给我去揉他的脸,他的妈粉女友粉可凶猛呢。” 陈息撇了撇嘴,“没劲,人家小朋友都说了,是出来公费旅游的。” 这档综艺无非就是穿梭在城市里玩玩游戏,好在这种模式才刚刚流行起来,几个嘉宾也各有话题,还未开播就有点热度了。 一个小团里,最大的女嘉宾何斐已经快要六十岁,但在A国摸爬滚打多年,从武行龙套当起,走到今天仍然健步如飞,精神抖擞。第二大的女嘉宾易欢四十出头,不仅戏演得好,做金丝雀的业务水平也很棒,娇娇嗲嗲,和余娆是同一路的人物。年纪第三的一位男演员因为档期排不开,暂时还没有替补的人来。 小辈有沈宇,新生代的男演员吴全,还有两朵流量小花,一个是刚有几部偶像剧冒头的杨瑶,一个以真性情闻名的涂莹莹。 杨瑶和吴全才合作新戏,颇有水花,自然要继续卖力演出。一个努力保持着男友力十足的样子,也为了显示绅士风度,在体贴杨瑶瑶的时候,捎带着照顾其他女嘉宾,而杨瑶努力保持着和剧里傻白甜灰姑娘一样的乖巧安静。 涂莹莹就不一样了,一进来就和宣传方闹了不愉快。 “也就是作,总不配合工作,之前她心情不好了,臭脸整场颁奖晚会哦。”叶荣如是说。 刚开始录制,何斐最有干劲,脚下像装着弹簧,像极了那些公园里面晨练的叔叔阿姨。陈息总觉得下一秒她就要来一套六十四式白鹤拳。 易欢和涂莹莹前一天晚上就闹了矛盾,两个人都绷着脸,暗自较劲,易欢妆面精致,是个妩媚婀娜的熟女。涂莹莹干脆素颜。这一局,陈息觉得涂莹莹胜。 不过还好,第一期的卖点就是杨瑶瑶和吴泉,他们卖力互动,陈息乐得看戏,沈宇则像小尾巴一样坠在她身后。 一路录制到最后,在黄浦江的游轮上,装饰出民国百乐门舞厅的样子。 女嘉宾都换上旗袍,男嘉宾也西服上身。吴全一幅风流公子哥的好模样,而沈宇满脸的学生气。不知道赶来救场,在这个环节才要登场的的男嘉宾会是什么模样。 涂莹莹到底年纪小,又格外在饮食方面管制自己,瘦瘦窄窄的,远看像一张吹口气就破开的纸,穿着青碧色的旗袍,显得气色不够好,气势不够足。好在她有一米七,腿白嫩细长,就算旗袍这种形制不适合她,也算挽回一些分数。 而易欢这种风情万种的人物就是为了旗袍而生的。可能是之前和节目组通过气,知道有这个环节,特意自己带了套定制宝蓝色的天鹅绒旗袍,从胸到腰到臀,简直是梦幻的曲线。之前贺华光曾八卦,国有银行一个高层就算贪污入狱,忏悔录里还“安娜,安娜”代指着她,说一箩筐的肉麻情话。 杨瑶论娇俏不如涂莹莹,论风情更是比不过易欢,但她笑得含羞带怯,一双杏眼柔情款款地看着吴全,倒衬得那件杏色旗袍,甜美可人了。 让陈息没有想到的是,何斐穿黑白旗袍竟然那么好看。她是个很英气的人,眉眼都带着锋芒,鼻子高挺,薄唇微抿,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身后抽出青冥宝剑。 旗袍从来不只属于菟丝子,她那样气势凌人地站着,让人想起,黄埔军校也有女兵上阵杀敌,议院里也有女性参政者,直接一脚对着阻拦者的膝盖踢下。 能演一遭郑萍如,真是幸事。起码让一些人晓得,有这样一个女烈士,为了家国大义慨然赴死。陈息这样想着,对着同样气质何斐递过一个带着淡淡的笑容。 陈息的旗袍是那种很轻佻的水红色,缎面在灯下泛着些微的光,剪裁紧贴腰线,开衩也高,一看就是歌女或者舞厅里常见的装扮。 但她觉得很满意。这颜色,这款式和纪录片中,郑苹如初登场时的模样一样,明艳又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决绝。 能像她一样,再好没有了。 这么一想,陈息反倒生出些积极的兴头。她主动朝导演那边走了两步,简单交流了几句,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随即一把拉过正往嘴里塞烤杏仁的沈宇。 “别吃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帮姐姐我弹个钢琴伴奏。” 沈宇腮帮子还鼓着,像只偷藏粮食的松鼠,乍然被拉住,有些懵懂地眨眨眼。但一听到弹钢琴,那双总是带着懒散困意的眼睛立刻像被擦亮的玻璃,倏地闪出光来。“什么曲子?”他咽下坚果,声音清晰起来。 “《似是故人来》。”陈息吐出这几个字,像是早就在心里温习了无数遍。 沈宇点点头,没多问,径直走到那架看起来有些年岁的立式钢琴前坐下。他试了几个音,指尖流淌出的前奏便带了几分旧时光的惆怅味道。 陈息很少在公众面前开口唱歌,知道她有一副好嗓子的人不多。她站到那支老式的麦克风前,水红色的身影在略显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株突然绽放的夜来香。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天然的沙哑,并不如何清脆,却异常抓人。歌词从她唇间缓缓流出,因为心里存了念想,有了寄托,那感情便格外充沛,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那种千帆过尽后,带着痛楚与怀念的低回浅唱。每一个字都像是浸过了心事,沉甸甸的。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沈宇的钢琴弹得极好,恰到好处地托着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如泣如诉。舞厅里原本还有些细微的交谈声,此刻都静了下去。只有那歌声和琴声,缠绕着,漂浮在空气里,勾动着每个人心底那些关于故人和过去的思绪。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事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 她唱得投入,眼波偶尔流转,却并不看向特定的谁,仿佛沉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水红色的身影,那哀婉的曲调,构成一幅活生生的、略带伤感的画面。 “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何日再追何地再聚,说今夜真暖。” 最后一句尾音轻轻落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消散在空气里。 一曲终了。 舞厅顶上的灯光仿佛知情识趣,跟着慢慢暗了下来,只余下两束追光,一束苍白地笼罩着倚在钢琴边的陈息,她微微喘息着,脸上的神情还未从歌曲的情绪里完全抽离。 另一束光,“啪”地一声,不早不晚,正好打在了刚刚步入舞厅大门的男嘉宾身上。他显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和刚刚静默下来的气氛弄得一怔,脚步顿在原地,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光源中心,望向钢琴旁那抹刺眼的水红色。 陈息的目光循着那道光望过去。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尚未散尽的音乐余韵,隔着那么多好奇的、探究的视线,她看清了那张脸。 宁。驰。 她的嘴唇无声地微微开合,极慢地念出了这两个字。 脑子里霎时间一片纷乱芜杂,像被大风刮过的荒草。所有的思绪都搅成了一团,最后只剩下一个清晰又荒谬的念头盘旋不去—— 叶荣一定满意得要命吧。 真是一出……好戏。 第6章 旧雪未消 上海近郊,一座老染坊。天井里铺满阳光,木头织机默立着,一排排靛蓝染缸静待着,空气里浮着淡淡的草木气。这期节目要嘉宾们亲手体验松江布,从织到染,做出一小块成品。 陈息和宁驰,不出意外又分在了一处。 陈息换了身素净的棉麻衣裙,头发松松一挽,额前颈后都露着,看着清爽利落。 宁驰倒叫人意外,套了身粗布短打,最上面两颗盘扣解着,袖子卷到肘弯,露出紧实的小臂。那粗布衣裳套在他身上,竟不显局促,反衬得肩背挺阔,平日那份温润书卷气淡了,倒添了些许踏实的力量感。摄像师傅 心领神会,镜头悄悄推了上去。 “陈老师,多指教。”宁驰走到那架老织机旁,对着正低头摆弄梭子和经线的陈息说道,语气是节目里惯常的轻松,眼里却带着点真笑意。 “宁老师客气,”陈息抬头,眉眼一弯,亮晶晶的,“动手的事儿,我不怕。”她在纪录片里看过些织布的门道,对这种要耐心、也要巧劲的老手艺,向来有兴趣,也有几分底气。 任务开始。 陈息坐在那张老旧的厚木织机前,腰杆自然地挺着,像一株迎着光的小白杨。 老师傅只粗粗比划了几下,说了几句“脚踏要匀,手递要稳”的诀窍,她便点了点头,上手摸住了那光滑的木梭子和沉实的综框。 起初动作还有些磕绊,梭子穿过经线时带起几根毛躁的飞絮,但不过三五回的功夫,那生涩便褪去了。 她的双脚稳稳地交替踩着踏板,控制着经线上下分开,形成清晰的织口,右手引着缠绕棉线的木梭,在那开口里轻巧地一送、一接,左手随即拉动箆座,将纬线扎实地打紧。“咔哒、咔哒”,老织机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像是沉睡的木头被她灵巧的手脚唤醒了。 细密的、本白色的棉线,就在这一声声“咔哒”里,一寸寸地交织成了平整密实的布面,在她膝前慢慢延展开来。 午后的光线从天井的格窗斜斜地照进来,笼在她身上。她微微低着头,长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影子,神情是全然投入的宁静,周遭的机器声、人声,仿佛都被那“咔哒、咔哒”的声响隔绝在外,她自成一方天地。 那份心无旁骛的专注,和指尖流淌出的那种近乎本能的灵巧,让一旁盯着监视器的现场导演都忍不住点了点头,无声地竖了下大拇指。 “哇,姐姐好厉害!” 站在旁边看了半晌的沈宇,这才像是回过神,低低惊呼了一声,眼睛里全是毫不掩饰的佩服。 另一头的宁驰,挽起了藏青色短打的袖子,露出了一截线条流畅有力的小臂。他负责的是后续的染色。老师傅指点着配比、温度和搅动的手法,他听得仔细,然后便照着做。他将陈息刚刚织好的那一段米白色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浸入旁边那口盛满深蓝色染液的大缸里。 他握着长长的木棍,缓慢而均匀地搅动、按压,让布料在浓稠的染液中充分浸润,确保每一寸都吃到颜色。 他的动作不像平日里那般带着些随性的利落,反而透着一股子沉稳和耐心,与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有些反差。深蓝色的汁液偶尔溅起,在他深色的衣裤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他也浑不在意。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他大部分时间都专注地盯着染缸里沉浮的布料,只在间隙时,会抬眼望向织机方向。 他会看着那个坐在高处、与织机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他眼神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还有一种看着一件物品在自己手中逐渐成型的、奇异的满足感。 不多时,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用木棍将布料捞起。那一段布已变成了深沉的蓝色,带着湿润的光泽。他在旁边的清水桶里反复漂洗,直到水色变清,这才双手用力,拧干水分,然后将布匹高高扬起,晾在了院中拉好的麻绳上。湿漉漉的深蓝布匹在微风中轻轻飘荡,上面还隐约能看到交织的白色纹理,是松江布特有的模样。 陈息也刚好织完一段,感到腰背有些发僵,便从高高的织机凳上跳了下来,活动了一下脖颈,好奇地凑到晾晒的布匹前。 “染得真均匀!”她仔细端详着,由衷地赞叹,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那还带着湿润凉意的布面,触手是棉布特有的厚实柔软,和靛蓝沉淀后的质朴颜色。她仰起脸看向身旁的宁驰,眼睛亮晶晶的,笑容毫无保留地绽开,“宁老师这染匠当得有模有样!” 宁驰看着她指尖沾上的一点蓝,又对上她那灿烂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用还湿着、带着点染液气味的手虚虚指了指身后的织布机,语气是真挚的,还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比不上陈老师的手艺,布织得又快又好。” 两人并肩站在那儿,身后是飘荡的深蓝布匹,阳光勾勒出他们的轮廓。一个穿着素雅,灵动清秀,一个短打装扮,挺拔利落。 空气里弥漫着棉布的清香、植物染料特有的气息,还有阳光暖暖的味道,质朴而安宁。 监视器后的叶荣,眼睛亮得惊人。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组画面里蕴含着的巨大能量。 她立刻对身边的助理低语几句,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操作起来。 当晚节目组官方账号和几个知名娱乐大V几乎同时放出了精心剪辑的动图和高清照片:两人并肩站在飘荡的松江布前,阳光勾勒轮廓,陈息如兰,宁驰似竹,一个轻盈,一个沉稳,画面和谐美好到极致。这张旁边,赫然并列了一张多年前《梁祝》的经典剧照,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书院窗下并肩读书,同样青涩美好,眼神清澈。 叶华荣那波精准狠辣的 #假如梁祝HE应该就是这样# 回忆杀营销,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巨大的声浪。热搜登顶,话题阅读量破亿,无数路人被这“田园织布染布CP”的美好画面圈粉,然而,在宁驰庞大的粉丝群体内部,气氛却并非全然欢欣鼓舞。 超话和核心粉丝群里,暗流涌动。 “又是捆绑!节目组吃相太难看了吧?非要拉着我们炒CP!” “哥哥是帅炸天,但旁边那位都七年没进组,就算是什么影后,也总被资圈抛弃了。现在靠综艺和蹭哥哥热度复出?” “就是!当年《梁祝》是经典,但现在硬扯HE,也太刻意了!当我们傻吗?” “抱走宁驰不约!专注作品,拒绝吸血!” “楼上冷静!哥哥明显对陈老师态度很友好,合作也很默契,撕起来只会让哥哥难做!” “大粉发话了,专注安利宁驰染布帅照和敬业精神!不讨论无关CP!不引战!不给哥哥招黑!举报删除引战帖!” 在几位有威望的大粉强力引导和压制下,粉丝们的不满被暂时摁在了内部,没有大规模扩散撕扯,转而集中火力刷宁驰单人帅照和“敬业演员宁驰”的话题,试图将焦点拉回宁驰个人魅力本身。 但那份隐隐的排斥和对陈息“蹭热度”的质疑,如同水面下的暗礁,并未消失。 宁驰的态度,成了最关键的风向标。 粉丝们屏息凝神,等着看他是否会回应、如何回应这次的营销。 令人意外的是,处于风暴中心的陈息,对叶华荣制造的这波滔天巨浪表现得异常冷淡。 她没有转发任何一条带着 #假如梁祝HE应该就是这样# 话题的节目组宣传物料,仿佛那与她无关。她的个人社交账号,在节目录制进行到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嘉宾们集体参观缅怀烈士环节时,才终于恢复更新。 她分享了一张黑白老照片,一位年轻女子穿着优雅的旗袍,笑容温婉明媚,眼神却异常坚定。配文只有简洁有力的两行: “郑苹如女士,1918-1940。” 紧接着,叶荣在她的强势镇压之下,不得不在工作室的账户上置顶了七年前在贺华光的纪录片《外滩》中饰演郑苹如的片段链接。那段表演里,她穿着素色旗袍,昂首走向刑场,眼神清澈无畏,将那位年轻女特工的美丽、智慧与视死如归的决绝,演绎得震撼人心。 这举动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部分围绕CP的喧嚣。叶华荣看着后台数据,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太了解陈息了,七年的颠沛,一点没有减损她当年挥拳的力气。 就在陈息的博文引发一波对历史与英雄的缅怀与讨论时,宁驰的社交账号,也终于有了动作。他没有回应任何关于CP话题。他转发的,是一张年代稍显久远、但质感厚重的剧照。 剧照中,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清瘦,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背景是风雨飘摇的旧上海滩。配文同样简洁: “寒夜行路,心向光明。致敬所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勇者。” 熟悉宁驰履历的粉丝和观众立刻认出,这是他当年闯荡HK多年后又重新北上发展后,接拍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重磅作品,一部讲述地下工作者潜伏生涯的谍战剧《寒夜》。他在剧中饰演一位代号“惊蛰”的双面特工。 他也凭借极其复杂内敛的表演,一举拿下了当年的视帝提名。这是他成功打入内地主流影视圈、被认可为实力派演员的关键一步。这部剧的主题恰恰就是歌颂那些在黑暗中为信仰和家国隐姓埋名、舍生忘死的无名英雄。 叶荣看着舆论风向瞬间被宁驰这一手扭转,从CP狂欢变成了肃然起敬,一边佩服宁驰团队的厉害,一边又有点牙酸,她哪里猜不到其中的曲折心思? 这人仿佛是在说:“我看到你分享的郑苹如。而我,也曾用心演绎过那样的勇者。我们,或许心意相通?” 但这层意思被包裹在无比伟岸光明的家国情怀之下,却让人抓不住把柄,只能赞叹其格局与情怀。是滴水不漏,还显得特别光明伟岸。 舆论的喧嚣就这样渐渐沉淀,很快飞机再次掠过云层,飞往下一站录制地,G省。 机舱内,灯光调暗。或许是节目组的“刻意”安排,或许是纯粹的巧合,陈息的座位,正好在宁驰旁边。 陈息靠着舷窗,看着窗外翻涌的云海,心思却飘回了宁驰那条意有所指又光明磊落的转发。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她想问 “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种暧昧的、被无形回应的感觉,让她有些心慌意乱。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微微侧过头,想开口,却恰好对上宁驰也正看向她的目光。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没有了镜头前刻意维持的温和笑意,也没有了综艺里配合的轻松调侃。那里面沉淀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静而复杂的情绪,像是审视,像是探究,又像是一种无声的等待。 陈息的心猛地一跳,到了嘴边的话瞬间被那深邃的目光堵了回去。一股莫名的慌乱涌上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了几下,然后归于平静。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头歪向舷窗那边,呼吸刻意放缓拉长,仿佛一秒就陷入了沉睡。 宁驰看着她瞬间“熟睡”的侧脸,灯光在她挺翘的鼻梁和微抿的唇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收回了目光,也闭上了眼睛,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他轻不可察地感慨了一句,这时候的演技倒是很差。 前五章是大学时候写着玩的,后续的内容才是工作后慢慢一点点续写的。自己回头看,也感觉到有点唏嘘hhhh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文字真是活泼轻盈,现在虽然逻辑周全了一点,但没那么元气满满了也是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旧雪未消 第7章 雪消风软 甘肃,敦煌鸣沙山下。立春虽至,寒意仍贴着地皮盘旋,不肯离去。广袤的沙海在稀薄得近乎透明的阳光下,铺展开一片无垠的、苍茫而壮阔的金色,沉静地呼吸着。风是这里永恒的歌者,低低地掠过一座座柔缓又锋利的沙丘,发出悠长而沉郁的呜咽,卷起细如烟尘的沙粒,打在人的裤脚上,发出窸窣的轻响。 节目组这日的安排,是让嘉宾们沉浸式体验一番此地的少数民族风情。场地就设在一处背风的、略显开阔的沙湾里,几顶彩色的帐篷点缀其间,算是添了些许人间烟火气。 陈息被引到一顶帐篷里,再出来时,已是焕然一新。她换上了一身裕固族的传统盛装,那衣裳色彩极浓烈,像是将戈壁滩上稀缺的秾艳都汇聚到了一处。 蓝得沉静的袍子作为底,领口、袖口、乃至下摆,都用五彩的丝线密密绣满了繁复图案,是盛放的牡丹,是舒卷的云纹,还有层层叠叠、寓意深长的回形纹。一条宽幅的、同样绚烂的五彩腰带束在腰间,愈发显得腰肢纤细,身段挺拔。 最夺目的,还是那顶头面。银制的基座上,缀满了红、蓝、绿、黄各色珠串和小巧的银饰,累累垂垂,几乎覆盖了整个头顶和后背。它沉甸甸的,带着岁月和手艺的分量,压在乌黑的发上。陈息微微一动,那些珠串银片便相互碰撞,发出清凌凌、脆生生的声响,像沙漠里偶然听闻的驼铃,又像遥远泉眼的叮咚。 这身装扮华美庄重,带着异域古老的仪式感,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愈发欺霜赛雪,鸦羽般的头发在浓烈色彩的映衬下,也更显光泽。尤其是那头面上垂下的流苏珠串,随着她细微的呼吸和转头,在她颊边不住地轻轻摇晃,流转着细碎跳跃的光影。 帐篷旁站着当地请来的裕固族阿妈,脸上刻着风沙的痕迹,笑容却质朴温暖。她走上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仔细帮陈息整理了一下腰带的结扣,又伸手正了正那沉甸甸的头面,嘴里喃喃着:“好看,娃娃好看得很。” 陈息抬起眼,望向远处那片无垠的金色沙海,风拂过,带着沙粒独特的干燥气息。助理在不远处举着手机拍照,咔嚓声淹没在风的低咽与珠串的清音里。 她试着按照编导的提示,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厚重的袍摆拂过沙地,留下浅浅的拖痕,珠玉之声随之摇曳,与这天地间的古老韵律也颇为合拍。 叶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手机,眼神在陈息和宁驰之间来回逡巡,习惯性地又在构思氛围感物料。她刚想偷偷拍一张陈息低头整理腰带、宁驰在一旁恰好递水的画面,陈息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个眼风扫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叶荣瞬间蔫了,悻悻地放下手机。甘肃的风沙可比陈息的冷眼温柔多了。 在陈息的强势镇压下,她彻底放弃了在甘肃站搞CP营销的念头。无奈之下,她只能翻出压箱底的宝贝,当年贺华光纪录片《河西走廊》里,陈息饰演楼兰女的绝美剧照和片段。 她精心挑选了几张,发在节目关联话题下。 第一张是大漠孤烟,残阳如血。陈息饰演的楼兰女,身披轻薄如蝉翼的赭红色纱丽,赤足站在金色的沙丘之巅。风扬起她及腰的乌黑长发和轻纱,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半边侧脸。 她精致的嘴角干得有些起皮,但那双眼睛还是美得摄魂夺魄,颜色比沙子深,比天色浅,空茫茫地望着早已看不见的绿洲方向。太阳从背后照过来,光线穿透那层薄纱,能看清腰肢和腿的轮廓,影影绰绰的。美是美极了,也脆得像沙地上立着的琉璃盏,仿佛风再大些,就要散成一把沙子,跟着飘走了。 第二张是特写镜头。她慢慢弯下腰,手心朝下,插进沙里。沙子还带着白日的余温,被她小心捧起一捧。指头细长,白得像玉,和黄沙一比,格外分明。 沙粒簌簌地从她指缝里漏下去,没个停。她低着眼,长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就在那睫毛尖上,挂着一滴泪珠子,晃晃悠悠的,要掉,又迟迟不落。背后是几座被风啃烂了的土城堡遗迹,模模糊糊的,像褪了色的旧梦。 第三张是动图。风沙刮得猛,她深一脚浅一脚在沙海里走,每一步都陷进去。沙子扑在脸上,她猛地一回头,迷了眼,下意识抬手去遮。就在那抬手的瞬间,指头上戴着一枚旧绿松石戒指,沾了沙,却幽幽地反了一下光。 眼神原本是空的,被这风沙一激,反倒猛地窜起一点火星子,那点绝望里头,硬生生挤出一丝不肯认命的光。不是多亮,但也足够扎眼。 叶荣的手指翻飞敲下文案——立春,风起大漠。还记得《河西走廊》里那位湮没于黄沙的楼兰遗珠吗?@陈息的美,是时间也带不走的沙海珍宝。 这波回忆杀没有CP,只有纯粹的艺术之美和角色魅力,倒也收获了不少对陈息演技和颜值的赞叹,算是叶荣在“高压”政策下的曲线救国。 在她忙碌之时,录制也开始了,嘉宾们分组学习制作当地的非遗,敦煌彩塑泥坯。 沙风卷着细碎的鸣沙,掠过彩塑工棚。陈息屈膝坐在小马扎上,指尖正小心地勾勒着一团褐泥。她微微抿着唇,全副心神都凝在指下,良久,她终于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初具形态的泥塑举起来,脸颊上还蹭了道浅浅的泥痕。那是一只小骆驼,敦实憨稚,歪着脑袋,似在好奇张望。 “何老师!沈宇!你们看!”她眼眸亮得出奇,像是将大漠落日余晖都盛了进去,笑容更毫无保留,纯粹得惊人,在苍茫沙海的映衬下,灿然若荒漠中骤然绽放的异卉,生机勃勃,晃人眼目。 宁驰的目光,便是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落了过去。 他的视线细细密密,如同这无处不在的沙粒,轻柔却又无所不在地包绕着她。 他看见她眼中纯粹闪烁的光彩,看见她□□燥风沙吹得微泛红晕的脸颊,看见她因开心而轻轻晃动脑袋时,鬓边垂落的珠串细微摇曳,折射出碎金般的光点。 他眼神很深很深,静得像一汪千年古潭,不见底。但又仿佛自带温度,穿透了熙攘人群与漫卷风沙,温柔却固执地圈定了沙丘旁那个雀跃的身影,将她此刻眉眼弯弯的鲜活模样,一寸寸地镌刻入心版。 他什么也未做,只是这般看着,专注得忘了周遭一切。唇边不知何时凝了一线极淡极淡的笑意,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节目组的镜头何等敏锐,立刻推近,牢牢锁住宁驰这长达十余秒的深沉凝视。 但是监视器后的导演却搓着下巴,犯了难。 这眼神拉丝是够拉丝了,奈何……叶荣那边早被“镇压”得不敢明目张胆搞事,陈息也半点不回钩子,宁驰自家粉丝控评的“我家哥哥看块石头都这般深情”模版更是蓄势待发。孤掌难鸣,这CP线硬炒,怕是炒糊了也冒不起烟。 眼看这边榨不出预想中的火花,节目组调度立刻转向。杨瑶与吴全那对,正愁剧集热度无以为继的荧幕情侣被迅速推至台前。一个双人沙漠寻宝任务即刻安排上。 两人换上节目组准备的同色系民族服饰,在连绵沙丘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杨瑶脚下忽地一滑,娇呼未止,吴全已眼疾手快揽住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四目相对,羞涩笑意恰到好处,后期粉红泡泡与心动音效自是必不可少。 任务途中,不经意的手指相触、搀扶依靠、乃至一个眼神交换,都被镜头无限放大。 两人的团队更是火力全开,通稿热搜紧随而上,#瑶全夫妇沙漠历险#、#吴全男友力MAX# 等词条迅速升温,人工糖精的甜腻气息隔着屏幕弥漫开来。 另一头,则彻底成了火药桶。易欢习惯了众星捧月,对这敦煌的干燥气候、简陋住宿怨声载道。涂莹莹本就性子直,最看不惯这番娇滴滴做派。分组协作泥塑时,易欢嫌泥土脏污,动作敷衍,涂莹莹当即冷了脸,声音能掉冰渣:“不想做大可退出,别在这里耽误大家工夫。” 易欢何曾受过这等当面抢白?眼圈唰地就红了,纤指一抬直指涂莹莹:“你!你这又是什么态度!”两人在镜头前针尖对麦芒,气氛瞬间冰封。何斐与沈宇赶忙化身救火队员,一个温言软语安抚泫然欲泣的易欢,一个连拉带劝将面罩寒霜的涂莹莹请到一旁冷静冷静。 节目组虽头疼这突发冲突,却更知这是现成的爆点素材,镜头死死咬住,只待后期剪辑出一条“公主病VS真性情”的冲突线,话题度定然不缺。 而陈息依旧安静地缩在她的角落。 风沙掠过工棚,吹动她宽大的袍袖与额前碎发,她只是微微眯起眼,伸出沾着泥点的手背蹭了下脸颊,便又低下头,心无旁骛地继续打磨她手中那只小骆驼的四肢轮廓。周遭一切纷扰喧嚣,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维度的嘈杂背景音。 叶荣抱臂站在稍远处,看着节目组手忙脚乱地引导着赵吴的甜蜜、放大着易涂的冲突,眉头越锁越紧。这种硬炒CP、硬造冲突的套路,太过直白,也太低级了! 她的目光一次次掠过场中,陈息在风沙中专注得发亮的侧脸,何斐像个操心的老母亲,沈宇试图帮路过牧民牵骆驼,反被那高大生灵喷了一脸唾沫,懵在原地手足无措,更远处,宁驰独自立在一处较高沙丘上,长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背影孤拔沉静,不知望些什么,甚至一只沙蜥蜴正飞快地从热沙上窜过,留下浅浅痕迹…… 没有剧本,没有设计,没有浓腻的糖,也没有浮夸的吵。 只有风过沙鸣、驼铃悠远、偶尔飘来的零星人语、还有指尖与泥土摩挲的细微沙沙声。一种质朴的、真实的、带着生活毛边与温度的美,正在悄然流淌。 叶荣眼睛猛地一亮,豁然开朗。她迅速拿起手机,不再追逐那些预设的爆点,径直打开了摄像功能。镜头稳稳地对准那些被忽略的、真实发生的瞬间她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剪辑,配上空灵悠远的敦煌古乐片段,只加了寥寥数字:立春,敦煌。风沙与匠心,温度与真实。 最终,一则五分钟生活流Vlog悄然发出。标题简单得近乎寡淡:沙海一隅,自有清泉。 这则短小的视频,却像燥热沙漠中一股意想不到的清冽泉水,无声浸润开来,瞬间冲淡了周遭刻意制造的甜腻与火药味。它只安静地呈现,却带着一种原始而动人的力量,击中了屏幕前不少观众的心。 这波滔天热浪,自然也涌入了某个在西北戈壁滩深处忙碌的身影眼中。 一场关于商业卫星发射合作的高级别谈判刚刚结束,夏澈合上手中的文件,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窗外是无垠戈壁,荒凉而壮阔,与他刚刚结束的、充满精密计算与宏大叙事的谈判氛围奇异地融合。 助理将平板递到他的面前,屏幕上正播放着刚出炉的上海站的高光剪辑,尤其是陈息在黄浦江畔游轮上的那一幕,她倚着钢琴,水红旗袍勾勒出曼妙身姿,薄唇轻启,浅吟低唱。 夏澈的目光在那画面上停留了片刻,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指尖在平板边缘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助理,声音平静无波:“甘州那边的行程,压缩下。空出明天下午和晚上。” 助理一愣,迅速在脑中过了遍紧凑的行程:“夏总,明天下午原定要视察新建的测控站,晚上是和基地负责人的……” “推迟到后天上午。”他的语气容置疑。理由?他没有给。 助理心领神会,不再多问,立刻着手调整行程。 这位夏总的心思,有时比戈壁滩上的星空还要深邃难测。 第8章 沾衣欲湿 鸣沙山脚下的节目录制仍在继续,几天的风沙和录制,让陈息和叶荣都感到了一丝疲惫,更勾起了深埋心底的馋虫。 “荣荣!”趁着傍晚收工,陈息偷偷拽了拽叶荣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压低了声音,“还记得吗?”叶荣瞬间会意,眼底也冒出兴奋的光:“那家!必须记得!””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像两个准备逃学去探险的孩子。 她们说的是当年拍完《河西走廊》杀青那晚。 那时候筋疲力尽的两人甩开大部队,在敦煌市区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发现的那家烧烤店。小小的店面,烟雾缭绕,炭火味混合着浓烈的孜然和辣椒面香气,直冲天灵盖。 那晚,她们点了堆成小山的羊肉串、肥美的烤羊排、滋滋冒油的烤饼,就着冰镇的当地汽水,把几个月来在风沙里跋涉、在历史中沉浮的疲惫和感慨,统统就着烤肉咽了下去。 吃到后来,两人撑得几乎走不动路,回到酒店倒头就睡,一口气睡了整整十四个小时!醒来时看着对方浮肿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茫然对视片刻,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那是属于她们俩的、酣畅淋漓的杀青仪式。 如今重回敦煌,那股子馋劲儿和对旧日时光的怀念,再也按捺不住。 两人熟门熟路地摸到那条小巷。几年过去,小店依旧,招牌被油烟熏得更黑了,但那股子勾魂摄魄的烤肉香,一点没变。她们找了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老板!老规矩!羊肉串、羊排、烤饼!”叶荣熟稔地喊道,声音里带着久违的雀跃。 “再加个烤茄子!多蒜蓉!”陈息补充,笑得眉眼弯弯。 炭火燃起,肉串在架子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窜起诱人的火苗。很快,香气扑鼻的烤肉堆满了小桌。两人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挽起袖子,大快朵颐。滚烫的肉串烫得直哈气,冰凉的汽水一口灌下,透心凉! 她们头碰着头,叽叽喳喳,像两只终于找到松果的快乐小麻雀。 一会儿回忆当年拍《河西走廊》时被风沙吹成土人的糗事,一会儿吐槽节目组安排的某些无聊任务,一会儿又为某块烤得焦香四溢的羊排归属权小小争抢一下。 笑声压得低低的,却充满了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快乐。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个只有烤肉、啤酒和知己好友的酣畅夜晚。 “啊……活过来了!”叶荣满足地拍着肚子,靠在薄薄的塑料椅背上,“还是这个味儿!神仙不换!”陈息也吃得鼻尖冒汗,脸颊泛红,眼里是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轻松光彩:“下次带华光来,馋死她!” 两人相视一笑,尽兴而归的满足感充盈心间。 走出小巷,夜幕已经降临。敦煌市区的灯火次第亮起,车流也开始汇集。叶荣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工作电话。她示意陈息稍等,走到路边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接听。 陈息独自站在略显嘈杂的路口,晚风吹散了身上浓重的烧烤烟火气,带来一丝凉意。她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轻松和饱足里,嘴角不自觉地挂着浅笑。 就在这时,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却质感非凡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停在她面前不远处的路边。车窗缓缓降下。 陈息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驾驶座上的人,侧脸轮廓在路灯和车灯交织的光线下,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薄唇微抿,正是那张她不久前还在钢琴教室里近距离凝视过脸。 夏澈! 陈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倏然睁大,像只受惊的猫,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几乎是以为自己烤肉吃多了出现了幻觉! 他怎么会在这?还是在这样一个她刚和叶荣偷溜出来大快朵颐、浑身还沾着烧烤味的、市井气息浓郁的路口! 夏澈的目光越过车窗,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看到她脸上残留的惊愕和一丝来不及收起的、带着烟火气的快乐红晕,看到她鼻尖可能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孜然。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笑容里,有几分了然,几分戏谑,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仿佛穿越了时空与人群精准定位到她的笃定。 “陈小姐,”夏澈低沉悦耳的声音穿透了路口的喧嚣,清晰地传入陈息耳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好巧。刚谈完事路过,闻到这边香味很特别,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熟人了。” 他推开车门,修长的腿迈出,锃亮的皮鞋踏在略显粗粝的人行道上,高大挺拔的身影瞬间笼罩,带着戈壁夜风的微凉和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又深沉的气息,与陈息身上尚未散尽的烤肉烟火气,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陈息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男人,脑子还有点懵。 那句好巧,在她听来,简直是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叶荣刚挂断电话,一回头就看到陈息僵在路口,以及那个站在她面前、姿态从容却极具存在感的男人。 叶荣瞳孔微缩,脚步一顿,几乎是脱口而出:“夏先生?”她快步走近,目光在夏澈和陈息之间飞快扫过,带着职业的警惕和一丝了然,“您怎么在这儿?” 夏澈的目光从陈息脸上移开,转向叶荣,方才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瞬间收敛,切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商务距离感的温和与疏离。他微微颔首:“叶小姐,幸会。”语气平稳,听不出波澜,“正好在附近谈合作,会议结束得早,想着敦煌不远,顺道过来看看华光提过多次的鸣沙山月牙泉。刚在市区找地方吃饭,闻到这边香味特别,就拐过来看看。”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还有些愣怔的陈息身上,唇角重新勾起一抹极淡的、公事化的弧度:“更巧的是,看到陈小姐也在。正好,省得我再额外约时间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正式,“我旗下的一个珠宝品牌“玑琲”,主打天然珍珠,正在寻找新的品牌代言人。最近看到了陈小姐的表现,与我们品牌光华内蕴的理念非常契合。不知道陈小姐和叶小姐,是否有兴趣谈谈合作?” 叶荣的眼睛“唰”地亮了!珠宝代言!还是主打珍珠的高端线!这资源可比综艺曝光扎实多了!而且对方是贺华光的表哥,熟人好啊!熟人就可以…… “有兴趣!当然有兴趣!”叶荣立刻换上热情洋溢的专业笑容,上前半步,“夏先生好眼光!我们艺人气质和珍珠真是绝配!温润典雅,历久弥新!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详细聊聊细节?” 她脑子里的小算盘已经开始噼啪作响,琢磨着怎么利用这层关系,好好为陈息争取最顶级的待遇和最大化的利益。 夏澈看着叶荣瞬间切换的“战斗”状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语气依旧平稳:“不急。我明天下午的飞机离开敦煌。如果两位方便,明天上午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我让品牌负责人把资料和初步方案带过来,我们先初步沟通一下意向?” “方便!绝对方便!”叶荣满口答应,迅速交换了联系方式。 简单的寒暄后,夏澈礼貌告辞,黑色轿车无声地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直到回到酒店房间,关上房门,陈息才仿佛从一场离奇的梦中惊醒。 她猛地抓住叶荣的胳膊,脸上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紧张:“荣荣!他他真是贺华光的表哥?他刚才说,珠宝代言?他,他会不会是想暗箱……” 她想起夏澈那难以读懂的眼神和在钢琴教室里的近距离接触,心里有点打鼓。 叶荣正在兴奋地盘算着代言费能谈到多少,听到陈息这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转过身,双手叉腰,语气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调侃,“陈大小姐!拜托你动动脑子!潜规则?就他?夏澈?你知道夏家是什么背景吗?用得着绕这么大弯子,拿一个正儿八经的珠宝代言当幌子?” 叶荣凑近陈息,用手指虚点了点她的额头,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再说了!如果以他刚才的表现,真有那么一星半点下流的意思,或者你心里真的认定他就是那种人,以你陈大小姐当年连寰视影业小开都敢揍断肋骨的暴脾气,你刚在路口,还能只是傻站着?早就一拳招呼过去,还轮得到现在回酒店才后怕?” 叶荣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陈息那点莫名其妙的被害妄想。 是啊,夏澈从头到尾,态度都堪称无可挑剔。商务邀约的理由充分合理,姿态不卑不亢,甚至有点过于公事公办了。除了最初降下车窗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再无任何逾矩之处。 而她陈息,也绝不是那种会因对方身份地位就忍气吞声、任人拿捏的性子。 陈息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好像也是哦。” 叶荣白了她一眼,随即又兴奋起来,“管他是不是正好呢!送上门的顶级珠宝代言,不要白不要!还是珍珠!多衬你!明天好好谈,看我怎么替你痛宰这位熟人表哥!”叶荣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宰大户”的精光。 陈息看着叶荣斗志昂扬的样子,再回想夏澈那始终沉静如海的眼眸和滴水不漏的言行,心里那点疑虑虽然消散了,却隐隐浮起另一种更复杂、更难以捉摸的滋味来。 第9章 轩窗四开 结束了敦煌莫高窟的庄重录制,节目组入住当地最好的酒店休整。 陈息也换上一身简洁利落的米白色羊绒衫和长裤,跟着叶荣上了顶层的套间。 这里外厅已被临时布置成一个小型商务洽谈区。夏澈的助理团队正与叶荣带来的法务、商务人员低声而高效地交流着合同细节,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翻动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 而里间,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夏澈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修长。他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姿态闲适地靠在一张宽大的丝绒沙发里,面前的紫檀木茶几上,铺着墨绿色的丝绒布。 陈息进来时他正慢条斯理地,将一个个深色丝绒礼盒逐一打开,摆放在丝绒布上。看到陈息落座,他抬起的深邃眼眸里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陈小姐,甘州风沙大,辛苦了。”他的声音依旧清朗悦耳,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 “夏先生才是劳驾了,还亲自跑一趟。” 陈息坐在他对面客气寒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茶几上那些打开的礼盒吸引。 第一只匣子揭开,里头静静卧着一条项链。 链子本身已是极细极亮的铂金,却全然成了陪衬。正中间那颗主珠是一颗南洋的白珠,浑圆得寻不出一丝瑕疵,尺寸足有鸽子蛋那般大。光泽是极温润的,不似钻石那般锐利夺目,倒像是一掬凝固的月华,静悄悄地在丝绒垫子上流淌。周遭密密匝匝地镶了一圈钻石,粒粒璀璨晶莹,众星拱月般托着那枚主珠,愈显得它皎洁出尘。 再看第二样,是一对耳坠。 款式倒是极简,并无繁复枝节,只垂着两粒乌黑滚圆的珍珠。细看才知妙处,那黑并非死寂的墨色,底色是深浓的绿黑,转动间便泛出孔雀羽般变幻的虹彩,紫的、绿的、蓝的,幽幽地流转,像是把深海的秘密和月夜的冷光一并凝在了里头。这般成色、这般大小又如此对称的大溪地珠,实在罕见。 另有一只扁平的丝绒盒子,打开来,见是一环手镯。 并非金玉镶嵌,而是用数十颗珍珠串成。每一颗都一般大小,圆润可喜,光泽是极柔和的粉晕一层层漾开,仿佛将春日晨曦最温柔的那片光晕采集了来,细细打磨成了实体。它们挨挤在一处,微微滚动,带出一种细腻温存的珠光,丝毫不刺眼,只觉贵气天成。 最后那只匣子小些,里头是一枚胸针。 铂金底托勾勒出纤巧的枝叶脉络,中心嵌着一颗金色的珍珠,并不十分硕大,但那金色浓郁正派,恍若鎏金。四周零星点缀几颗蓝宝石和祖母绿,琢成细小的叶片形状,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那金珠。整件作品瞧着并不张扬,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奢华气度,隐隐带些异域的风情,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神秘的南洋国度。 这些珠子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珍品,光泽、形状、皮色都恰到好处。也不知要开多少蚌、经过多少双巧手甄选打磨,才能凑得这样几件。它们静卧匣中,不言不语,那周身流转的宝光,却已诉尽了珍重。而此刻它们就这样,静静躺在深色丝绒上,在顶灯柔和的光线下,仿佛自带光芒,将这间布置简洁的商务套间映照得如同顶级珠宝店的VIP室。 夏澈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打开的礼盒边缘,动作优雅得像在抚摸琴键。“这些,都是品牌百年珍藏级别的典藏款,也将是未来广告大片的主打产品。” 他抬眼,目光落在陈息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对美的欣赏,“它们需要一位真正能与之相配的主人,一位能诠释其光华内蕴、历经时光打磨而愈显珍贵的代言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打开的礼盒一件件推到陈息面前,让她近距离感受那份无与伦比的质感与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顶级珍珠特有的、若有似无的海洋气息和一种沉甸甸的奢华感。 陈息看着眼前这些动辄数百万甚至千万的天价珠宝,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她见过更大的场面,也明白这只是商务流程的一部分。她更关注的是夏澈话语中那份对品牌理念的解读。 夏澈似乎看穿了她的平静。他微微一笑,停止了展示珠宝的动作。转而,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更小、更朴素的深蓝色丝绒方盒,轻轻推到陈息面前。 “代言事宜,叶小姐和我的团队会敲定最后的细节。我相信,我们品牌和陈小姐,会是天作之合。”他的语气笃定而自信。 陈息疑惑地看着那个小盒子。夏澈用眼神示意她打开。 盒盖掀开,里面没有璀璨的钻石,也没有夺目的珍珠。是一块温润莹白的和田玉无事牌。玉质细腻油润,如凝脂,如羊油,在灯下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泽。没有任何雕刻,光素无纹,却恰恰显露出玉料本身最纯粹、最顶级的美感。 玉牌不大,却沉甸甸的,蕴含着大地深处的温厚力量。 “这是?”陈息有些不解地看向夏澈。 夏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洞悉一切的眼眸里,此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某种更深邃的东西。 “珍珠是商务。”他声音低沉,清晰传入陈息的耳中,“而这块玉,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顿了顿,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仿佛指向陈息本身:“曾经陈小姐在河西四郡里,行走于戈壁黄沙,眼神清亮坚定,如同大漠孤烟中最夺目的明珠,照亮了荒凉。” 他的手指又轻轻一划,如同描绘时光,“在民国旧梦里,你更同一块上好的美玉,历经时光打磨,光华内蕴,不彰自显。” 他的目光锁住她有些怔然的眼眸,语气带着一种预言般的笃定: “你将来,必定身价不菲,无可估量。这笔合约,只是开始。” “所以,除了场面上的定金,”他指了指茶几上那些价值连城、琳琅满满足的珍珠礼盒,又点了点陈息面前那块温润的和田玉,“这块玉是私心,无关商务,只关乎欣赏。还请笑纳。” 一番话,说得既坦荡又含蓄。 叶荣在外间隐约听到里面对话的尾声,心中大石落地,同时又为夏澈超规格的心意暗暗咋舌。这哪里是小小的心意?顶级的和田籽料无事牌,价值未必逊色于桌上任何一颗珍珠!这位夏先生的手笔和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陈息看着那块静静躺在深蓝丝绒上的暖玉,又抬眸看向夏澈。他依旧闲适地靠在沙发里,嘴角噙着那抹温和却让人看不透的笑意,眼神坦荡,仿佛只是送出了件再寻常不过的小礼物。 窗外的风沙似乎在这一刻都安静了。陈息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玉牌,一股暖意从指间悄然蔓延。她最终没有推拒,只是轻轻合上了丝绒盒盖,将那抹温润的暖意拢在掌心,对着夏澈,露出了一个同样无可挑剔、却多了一丝探究与复杂意味的笑容。 “夏先生的心意,太重。不过,”她顿了顿,迎上他的目光,“玉很好,我很喜欢。多谢。” 夏澈笑意更深,举了举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茶杯,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阳春三月,节目组的花信终于吹到了帝都,节目组大手笔包下了京郊处保存完好的前清王府,作为第三站录制的核心场地。 日光融融,古树新绿,雕梁画栋的王府在暖阳下焕发出沉睡初醒的生机。 除了因为档期问题而没有到场的何斐,其他嘉宾们都换上各色清装,仿佛时光倒流,为这座古老的宅邸注入了鲜活的气息。 易欢是一身正红旗装,金线绣的牡丹开得喧喧嚷嚷,几乎要灼人眼。那颜色极正,衬得她一张脸儿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透亮生光。乌压压的头发尽数梳拢上去,顶着一架赤金点翠的大拉翅,钗环簪珥密匝匝地插了满头,金丝流苏坠随着她一步三摇的袅娜步,叮叮当当脆响个不停。 她眼风一扫,天然一段媚意流泻出来,指尖捏着方水红色丝帕,虚虚掩在唇边,未语先笑,那风情便水波似的荡开。人从廊下过,空气里都滞留着几分甜丝丝、腻乎乎的脂粉香气,久久不散。 涂莹莹却是一身藕荷色,衣襟袖口疏疏落落绣着几笔云纹烟气,清淡淡的,正合了她那股子冷清劲儿。头发只挽了个简净的两把头,别着几根素银簪子,连点珍珠宝石都欠奉。 人挺挺地立在朱红栏杆边上,低眉瞧着底下池子里几尾红鱼游来荡去,神情淡淡的,像是画上走下来的人,不沾半点烟火气。她往那儿一站,易欢那边扑面而来的浓香艳影,霎时就被隔开了一道无形的界。 杨瑶则穿着水绿衫子,像初春刚冒头的嫩叶儿。 两把头俏生生地簪了两朵粉绢花,脸上脂粉薄施,眉眼收拾得干净,倒比平时在荧幕上见的更稚气几分。她嘴角天生微微上翘,不笑也带三分甜意,如今真心实意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透着一股子没被世事浸染过的单纯,是另一种邻家女儿般的亲切讨喜。 沈宇一身杏黄袍子,绣着团团祥云纹,头上一顶同色瓜皮小帽,帽顶缀着个红艳艳的绒球。他生得本就白净团润,这一打扮,活脱脱是从年画上蹦下来的福气娃娃,玉雪可爱。 组里几个年长些的姐姐们见了,都忍不住手痒,要凑上去轻轻捏他那粉嘟嘟的脸蛋儿。 吴全收拾得颇为齐整亮眼,绛紫色团花常服,外头罩了件宝蓝色镶滚玄狐毛边的坎肩,腰间沉甸甸地挂了好几个荷包、玉佩、扇套,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一条粗辫子油光水滑,辫梢系着颗南红珠子,润泽生光。他身量高,相貌也周正,脸上挂着惯常的、在镜头前 无往不利的爽朗笑容,手里一柄玉骨扇子耍得风流。单看这一位,真是挑不出错的富贵公子哥儿,派头十足。 但只等他踱着方步,走到廊下,往宁驰身边那么一站,方才那份精心拾掇、流于皮相的风流劲儿,霎时便被比得没了颜色。 宁驰只一袭月白常服,隐隐透着暗云纹,外罩石青色琵琶襟马褂,腰间绦带坠一枚玉佩,温润无瑕。头发梳得极妥帖,额面光洁,眉目清朗。整个人如修竹般挺拔立在廊下,阳光筛过廊檐,落他一身,通身上下那股子雍容清贵的气度,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着半分力气。 两人一同框,一个像是刻意描摹的工笔画,热闹是热闹,却失之于匠气,另一个,则是浑然天成的水墨,清淡处反而见真章。 第10章 惜花天气 而当陈息从化妆间走出来时,全场都安静了。 那是一种倏然降临的停顿,仿佛空气都凝了片刻。原先嘈杂的人声、挪动器材的摩擦声、导演拿着喇叭的吩咐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了,只余下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身上是一套湖蓝色的旗装,不扎眼,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衣襟、袖口、下摆处,滚着银线细细勾勒的缠枝莲纹镶边,那银线在光下流转着含蓄的光泽,精致却不张扬,只稳稳地托住了那一片湖蓝,更衬得她裸露出的一截脖颈和手腕肌肤,莹白胜雪。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两把头,油光水滑,露出光洁的额头。发间戴了套仿点翠的头面,幽蓝的翠羽色泽深邃,如同敛入了静夜湖光,其间嵌着圆润珍珠,颗颗饱满,端凝贵气。头面两侧垂下细碎的流苏,珠串和银丝缠绕,随着她迈步,极轻极缓地摇曳,荡出些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泠泠之意。 这通身的气派,与她先前在《紫禁城》里演的珍妃,已是云泥之别。那时的珍妃,是锁在深宫、浸透了末世黄昏凄婉的哀愁,眉梢眼角都染着被禁锢的绝望,像一幅褪了色、受了潮的古画。而眼下,她眉眼是舒展的,并非肆意的欢喜,而是某种从内里透出的从容与安定。气质清贵,却无盛气凌人之态,反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并不刻意,却自然划开了距离。 不像宫里规行矩步、喜怒不形于色的贵人,倒更像是王府园子里,正当韶华、千娇万宠着长大的格格,家世煊赫,却自有主张心性。她一步步走来,像是行走在春日和煦光影里,步履从容,不紧不慢,周遭的寂静便成了为她铺设的无形红毯。 “阿息,你这身可真是……”叶荣抱着平板电脑走来,上下打量着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但随即又被满满的焦头烂额取代,“可惜我现在没空欣赏,夏先生那个代言后续的物料审核,一堆破事!还有,节目组要我们配合发点清装营业照,哎呀……那时候我看着你演珍妃也太惨了,就没存多少好看的花絮……” 叶荣正絮叨着,贺华光却从回廊那头款款走来。她依旧是那副清雅淡然的模样,仿佛是而是来王府踏青的。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荣荣忙着呢?我正好要去档案馆找些材料,听说你们在这,就来凑凑热闹。”贺华光声音柔和,带着笑意。 “贺导!”叶荣如见救星,“姐姐你来得正好,我这儿正愁没阿息好看的古装照片发呢!拜托您啦!有没有存货?要明艳点的,别太悲情那种!” 贺华光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文件袋递给叶荣:“巧了,刚让人整理出来一些。都是当年拍《紫禁城》时留下的,不过不是正片素材,是一些片场花絮和定妆照。我想着,或许现在用得上。”叶荣如获至宝,赶紧打开 文件袋。 里面滑落出厚厚一叠照片。叶荣和陈息都好奇地凑过去看。一看之下,两人都愣住了。 这些照片,与贺华光纪录片里那种冷静克制、带着历史厚重感甚至悲悯色彩的镜头语言完全不同。 有陈息穿着鹅黄色宫装,在故宫红墙下追着一只御猫跑的抓拍,笑容灿烂得晃眼,裙摆飞扬,充满了少女的鲜活灵动。 有她试戴沉重冠子时,悄悄做鬼脸的模样,俏皮又娇憨。 有她穿着素净的常服,坐在道具箱上啃着苹果,腮帮子鼓鼓,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远方,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憧憬。 甚至还有几张,是她饰演珍妃被囚禁前的戏份,穿着华美的宫装,站在光影斑驳的宫苑里,虽然角色设定是忧愁的,但照片捕捉到的瞬间,却是她微微仰头迎着光,侧脸线条优美,眼神里带着一种未被磨灭的清亮与倔强。那种蓬勃的生命力,透过镜头扑面而来。 还有几张黑白特写,聚焦于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或嗔或喜,或沉思或狡黠,灵气逼人。 “天啊!姐姐!您当年还偷偷藏了这么多宝贝!”叶荣惊喜万分,一张张翻看,爱不释手,“这质感!这光影!这构图!绝了!比专业摄影棚拍的硬照都有感觉!您这纪录片导演的审美,拍人像也这么绝杀?” 贺华光只是温和地笑着,目光扫过那些照片,眼神里带着追忆,却没有接话。 陈息也拿起一张自己在吃冰糖葫芦的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自己飞扬的发丝和灿烂的笑容。她看着看着,眼中也流露出怀念和惊喜。 但随即,一个疑问浮上心头。她抬起头,看向贺华光,带着点好奇和玩笑的口吻。 “贺导,这些照片,拍得可真好。不过我记得,那时候我刚从HK过来,没什么根基,姐你拍《紫禁城》也还是个小透明,预算也紧巴巴的。”她晃了晃手中的照片,笑容明媚,“您这纪录片组,还能专门请到这么有本事、这么会抓拍的摄影师啊?这水准,放到现在也是顶尖的。” 阳光透过回廊的花窗,在贺华光温婉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陈息那带着探究的、亮晶晶的眼睛,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却依旧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陈息旗装领口处微微歪斜的珍珠扣,动作自然而亲昵,仿佛在整理自家妹妹的衣襟。 她的目光越过陈息,似乎看向了王府庭院深处某个虚无的点,眼神悠远,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和。 最终,她只是对着陈息,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却始终守口如瓶的微笑。 录制间隙,众人聚在花园的凉亭里休息,杨瑶端着杯茶,状似无意地蹭到陈息身边坐下,“息姐,你这身旗装真好看,气质绝了!”杨瑶笑容甜美,语气真诚,“我看网上反响特别好,都说你不管穿什么有种别人学不来的贵气和故事感。”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亲昵的羡慕,“而且啊,我感觉息姐你最近观众缘爆棚!节目播到现在,你的人气回升得特别快,弹幕里好多夸你真实、有底蕴的。” 陈息捧着茶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是节目组安排得好,大家也都表现得很棒。” 杨瑶见陈息反应平淡,再接再厉,身体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息姐,我听说……最近好像有好几个不错的品牌方在接触你?是不是真的呀?像你这样有作品、有气质、观众缘又好的前辈,肯定很抢手!”她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好奇模样。 这话问得有些越界了。商务动向,尤其是未敲定的,在圈内属于敏感信息。坐在不远处的宁驰正和沈宇说着话,听到杨瑶的问话,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端起茶盏,准备开口,或许是替陈息解围,或许是转移话题。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陈息放下茶盏,抬手拢了拢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眼神却清亮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疏离。 “瑶瑶消息倒是灵通。”陈息语气轻松,仿佛在聊天气,“不过具体的事情,都是经纪人在打理。她管得严,连我都不太清楚呢。”她巧妙地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推给了不在场的经纪人叶荣,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更没透露任何实质信息。随即,她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指了指杨瑶旗装袖口精致的刺绣,“你这衣服上的兰花绣得真别致,是苏绣吧?” 杨瑶被这不软不硬的挡了回来,又见陈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刺绣,准备好的后续试探只能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笑容不变,附和道:“啊……是吧,节目组准备的,是挺好看的。” 宁驰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看着陈息三言两语就将杨瑶的试探化解于无形,那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姿态,让他准备解围的话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他垂下眼帘,轻轻吹了吹茶盏上的浮沫,将那一闪而过的关切和后续的欣赏,都无声地掩藏在了氤氲的茶香之后。 又过了半天录制暂告一段落,嘉宾们各自散开休息。陈息补完妆出来,站在廊下,微风拂动她旗装上的流苏,她微微仰头感受着穿过古老屋檐缝隙落下的暖意, “这里的春天倒比七年前我们在拍《梁祝》时,要干爽些。”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陈息侧头,看见宁驰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廊下。他的目光落在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语气像是随口提起一段旧日天气。 陈息闻言,脸上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带着点追忆的恍然:“是啊,那时候总是湿漉漉的,感觉戏服都晒不干。” 她语气自然,像是在聊一段无关紧要的往事,带着综艺里培养出的熟稔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怀旧滤镜,“不过那时候也年轻,精力旺盛,倒也不觉得苦。” 她顿了顿,话锋很自然地转向了当下,语气真诚,却也带着明显的客套距离,“说起来,宁老师这些年,真是佳作不断。《寒夜》里的惊蛰,我后来补看了,演得太好了,那种在刀尖上行走的紧绷感和信仰的光辉,看得人跟着一起辗转反侧。” 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般列举着宁驰的代表作,笑容明媚,眼神清亮,纯粹得像一个欣赏前辈成就的后辈,或一个礼貌的观众。 阳光透过窗棂,在宁驰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他听着陈息流畅而真诚的夸赞,嘴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那是他在公众场合一贯的表情。 然而,当他的目光从海棠花上移开,真正落到陈息脸上时,那双眼眸深处却翻涌着陈息此刻的轻松笑容无法触及的复杂暗流。 那里面有骄傲。 被一个同样优秀、且曾与自己共同创造过辉煌的同行,如此真诚地肯定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与成就,这份成就感是真实的,是多年汗水浇灌出的果实被识货之人采摘的欣慰。 这份骄傲,沉淀在他眼底,如同磐石。 但骄傲之下,是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惋惜。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在综艺里游刃有余、夸赞他“佳作不断”的陈息,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 是那个会因为入戏太深而几天吃不下饭、哭肿了眼睛却依旧倔强地要求重来的少女。 是那个红衣烈马、眉宇间尽是骄傲与灵光、仿佛整个世界都该为她让路的郡主。 是纪录片镜头下,那些在历史长河中或刚烈、或悲悯、或决绝的惊鸿一瞥…… 那些属于陈息的最纯粹、最巅峰的才华与光芒,本该在更大的银幕上、更厚重的故事里持续绽放,本该与他并肩站在更高地方,共同书写属于他们的传奇篇章,而非在七年沉寂后,于综艺的间隙里,如此轻松地谈论着他的好作品。 仿佛她自己的星光,只是被暂时搁置的旧物。 这惋惜,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带着时光流逝的钝痛和一种本不该如此的遗憾。 更深一层,则是惆怅。 那份共同为一个镜头、一段情绪燃烧的激情,那份属于独特连接,似乎已经被这七年的时光和各自迥异的轨迹,冲刷得淡薄了。 第11章 柳属流莺 她的轻松,她的客套,像一层无形的薄纱,隔开了他们。她记得他的作品,却似乎不再关心他作品背后的人,以及他们共同拥有的、无法复制的过去。 他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喉结似乎也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某些到了嘴边却终究未能出口的话。最终,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被他强大的自制力缓缓压了下去,重新沉淀为一片看似平静的深潭。他对着陈息,露出了一个更深的、带着点包容意味的笑容,那笑容完美地掩盖所有暗涌。 “谢谢。你的纪录片,我也都看过。”他的声音低沉温和,目光重新投向那株开得绚烂的海棠,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眼神交汇只是错觉,“每一部,都很好。你演活了那些在历史缝隙里发光的灵魂。”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只是,总觉得,你本该有更多。”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像一片海棠花瓣,无声无息。 陈息脸上的笑容似乎凝滞了半秒。他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但她很快调整过来,笑容依旧明媚,巧妙地避开了宁驰那过于深沉的目光,“下一场好像要开始了,我先过去准备啦!” 说完,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转身沿着游廊快步离去,湖蓝色旗装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流苏摇曳,很快消失在廊柱的转角。 宁驰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终究还是逸出了唇齿,消散在王府寂静的春风里。 几日后,在B市的录制,即是深入挖掘着这座古都的文化肌理。 这一日的任务,是体验传承数百年的宫廷绒花制作技艺。王府偏厅被临时改造成了非遗工坊,长条案几上铺着红绒布,摆放着色彩斑斓的蚕丝绒条、细铜丝、镊子、剪刀等工具。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绒花大师傅端坐主位,周围簇拥着好奇又跃跃欲试的嘉宾们。 绒花,即以以蚕丝染色成绒,再通过勾条、打尖、传花等近十道繁复工序,制成仿真的花卉、禽鸟甚至人物,色彩艳丽,形态逼真,曾是宫妃鬓边的宠儿。 老师傅简单演示了一朵小巧海棠花的做法,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 嘉宾们纷纷上手尝试。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极其考验耐心、巧劲和空间想象力。涂莹莹捏着镊子的手直抖,细铜丝怎么也扭不到一起,沈宇笨拙地剪坏了好几根绒条,赵瑶和吴全倒是小心翼翼,但做出来的花瓣歪歪扭扭,何斐和易欢则选择了相对简单的绒条编织手链。 镜头自然而然地聚焦到了最从容的陈息身上。 只见她微微低头,神情专注,白皙纤细的手指仿佛被赋予了灵魂。她左手捏住细如发丝的铜丝,右手用特制的镊子灵巧地夹起一缕艳红的蚕丝绒条,指尖翻飞如蝶。缠绕、捻转、固定、修剪,动作精准而流畅,没有丝毫犹豫和多余。那柔韧的绒条在她指间仿佛有了生命,听话地弯曲、塑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朵栩栩如生、层次分明的红海棠绒花便在她掌心绽放开来,花瓣饱满,花蕊纤毫毕现,几乎与老师傅的示范品别无二致! “哇!姐姐你也太厉害了吧!”沈宇凑过来,看着那朵精致的海棠花,眼睛瞪得溜圆。 “这手也太巧了!陈小姐以前学过?”连老师傅都忍不住推了推老花镜,露出惊讶的笑容。 陈息谦虚地笑笑,将绒花轻轻放在案上:“没有专门学过,就是觉得好玩,手还算听话。” 她的目光又投向其他颜色的绒条,显然兴致正浓,打算挑战更复杂的样式。 坐在陈息斜对面的宁驰,也正安静地制作着。他选择的是做一只小小的蓝色绒鸟。 他的动作同样沉稳、熟练,手指修长有力,处理铜丝骨架时干净利落,缠绕绒条也一丝不苟。他的专注力极强,心无旁骛,不多时,一只形态清晰、羽翼丰满的蓝色绒鸟也渐渐在他手中成型。 只是,若仔细对比,他这只绒鸟的细节处理,在羽毛的蓬松感和眼神的灵动,比起陈息那朵仿佛带着露珠的海棠,终究是稍显朴拙和规整了一些,少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惊艳灵气。 宁驰看着自己手中这只完成度颇高、却终究少了点活气的成品,又抬眼看了看陈息案前那朵娇艳欲滴、引来一片赞叹的佳作,嘴角不由得牵起一抹温和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陈息那双手,指尖翻飞灵动得似扑簌的春蝶,她微低着头,碎发拂过耳廓,露出一段凝白专注的侧颜。那神情,不像是在做寻常活计,倒像是以指尖为引,将一缕看不见的生机,细细地、执拗地渡入眼前沉寂的物件之中,竟似能点活死物,唤回精魂。 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气,无声无息地流淌开来,像一枚再精准不过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探入他脑海深处,咔哒一记轻响,便撞开了一扇蒙尘经年的旧木匣子。 匣子里头,藏着他刚抵HK那几年的光阴。 那时节,他人生地疏,当地方言听得磕绊,讲得更是艰难。高楼广厦挤挨着,霓虹灯牌昼夜不熄,晃得人眼晕,也照得人心慌。机会看着多,可抢破头的人更多,一个个眼睛都亮得骇人。他拿到了梁山伯这角色,可戏重,分量沉,是机遇,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磨盘。 他日日都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弦绷得死紧,连夜里阖上眼,那根弦也松不下来,眉宇间便总是锁着一道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皱褶的。 而那年的陈息,才十七岁。却不像他这般终日悬着心。她是一颗实实在在、火力旺盛的小太阳,走到哪儿,哪儿就亮堂起来,暖烘烘地驱散阴霾沉郁。 她总能找到自得其乐的方式。一次休息时,他看见她蹲在片场角落的竹林边,手里摆弄着几片随手摘下的青翠竹叶。她那时的侧脸还带着点婴儿肥,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在她身上,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好奇走近,只见她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折叠、穿插、缠绕,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不过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竹叶蜻蜓便出现在她掌心,薄薄的翅膀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她似乎还嫌不够,又摘了几片叶子,手指翻动间,一只憨态可掬的竹叶小青蛙也诞生了,她甚至还能用细草茎让它跳起来。 “喏,送给你!”她抬起头,看见是他,眼睛弯成了月牙,大方地把竹叶蜻蜓递给他,笑容灿烂得能驱散所有阴霾,“宁驰哥,别老皱着眉头啦,像个小老头!你看,竹叶也能变戏法!”他愣愣地接过那只轻飘飘的竹叶蜻蜓,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那粗糙的竹叶纹理和清新的植物气息,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焦躁。 他紧绷的神经,在她孩子气的笑容和这充满生趣的小玩意儿面前,第一次真正松弛下来。他忍不住也笑了,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尝试着去编一只,却总是散架,惹得她咯咯直笑。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没过几日,拍书院后山游玩那场戏时,导演安施竟真叫人把陈息编的那几只竹叶蜻蜓、竹叶小青蛙拿了来,递到祝英台手里。 镜头悄无声息地对准了,祝英台,此刻全然褪去了世家小姐的矜持,指尖拈着那抹青翠,眼波流转间带着天然的俏皮,轻轻将它放在梁山伯摊开的掌心。 竹叶特有的清韧质感,还微微卷着边,带着山野的气息。梁山伯先是一怔,继而低头看向掌心那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的小活物,再抬眼望向眼前笑靥明媚的同伴,眼底不由得也漾开真切的笑意,温润而明亮。 没有台词,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一次短暂的对视。 可独属于少年人的、不掺丝毫杂质的纯真情谊,以及徜徉山水间自然生发的野趣,却瞬间从屏幕里满溢出来,鲜活、生动,成了整部电影里任谁看了心头都要软一下的动人片刻。 戏里如此,戏外,陈息的那双手,她那点不起眼却透着灵气的巧思,还有她整个人那种不设防的、鲜活的劲儿,就这样悄没声地,顺着竹叶的脉络,自然而然地渗了进来。不知不觉间,竟成就了他们之间最初的那点难以言喻的默契与投契。 这些东西后来也成了他漂泊在这个陌生地界、被沉重压力裹挟时,心底一抹挥之不去的、最温暖也最明亮的光亮。 “宁老师?您做的绒鸟也很漂亮啊!”工作人员的声音将宁驰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 他猛地回神,指尖还残留着绒线的柔软触感,眼前是陈息依旧在低头专注制作新作品的侧影,和案上那朵惊艳的海棠绒花。王府工坊的日光温暖,与记忆中湿热仿佛隔着时空重叠。 他轻轻放下那只绒鸟,对着刚才称赞他的工作人员温和一笑:“过奖了,还是陈老师的手艺更胜一筹。”他的目光再次掠过陈息翻飞的手指,声音很轻,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那段温暖的回忆低语:“她这双手啊……一直都是这么巧。” 陈息似乎听到了,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正好对上宁驰望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复杂暗涌,只剩下一种澄澈的、带着暖意的欣赏,如同春日融化的溪水。她微一怔,随即也回以一个明亮的、带着点小小得意的笑容,继续低头,沉浸在她指尖创造的小小世界里去了。 第12章 此寄同声 暮色四合,王府内外早已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节目组此番下了血本,真在这雕梁画栋的王府正殿里,复原出一场似模似样的晚清夜宴。殿内红烛高烧,映得鎏金柱础、彩绘枋椽愈发显得富丽堂皇,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来,虽非当年盛世韶乐,却也足够将人拉入那衣香鬓影的旧梦之中。 嘉宾们依着身份辈分,分席而坐。紫檀木嵌螺钿的桌案上,摆满了仿制的宫廷御膳,虽非真品,但看那描金绘彩的器皿、精雕细琢的菜肴造型,便知是用了心思的,处处透着考究。 气氛端肃华贵,却又因几台黑洞洞的摄像机逡巡其间、以及工作人员悄声走动的身影,掺进了一丝综艺特有的、热闹而微妙的张力。 宫宴环节的任务名曰品菜猜典。 每呈上一道菜,需得品其味、观其形,猜出与之关联的宫廷典故或历史人物,答对者便能赚取那虚无缥缈却又人人想要的王府珍宝。起初气氛融洽,嘉宾们倒也妙语连珠,或引经据典,或插科打诨,笑声伴着丝竹声,倒也其乐融融。 然而小插曲总是不期而至。 当那碟造型别致的甜点“踏雪寻梅”被端上来时,易欢眸光一转,娇声笑了起来。 那点心是用晶莹的山楂糕细细雕琢成红梅形状,错落有致地覆在雪白的糖霜之上,倒真有几分雪中红梅的意境。 “哎呀,”她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指尖虚虚一点那红梅,“这点点红梅,倒让我想起前几日上海滩那支《似是故人来》了。陈息妹妹那身水红色的旗袍,配上那婉转曲子,可真是艳惊四座呢。” 她语带赞叹,眼波却轻飘飘地溜向坐在陈息斜对面的宁驰,随即又状似无意地捻起帕子按了按唇角,添上一句,“就是不知道,在宁老师看来,这王府高墙内的‘梅’,有没有那黄浦江畔的来得勾人心魄呀?” 这话里的酸味和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CP暗示,像一滴冷水溅入滚油,瞬间让周遭热闹的空气凝滞了几分。镜头敏锐地推近,牢牢锁定了陈息与宁驰的面容。 后台监控屏前,叶荣的眉头更是拧紧了。 陈息却恍若未觉那弦外之音。她只是安然坐着,拿起手边的银勺,轻轻在那晶莹剔透的山楂梅花上敲了一敲,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 她抬起脸,笑容清浅坦然,如同月色下的荷塘:“易欢姐姐说笑了。这‘踏雪寻梅’的典故,讲的是孟浩然雪天骑驴、访梅寻友、追寻高洁志趣的雅事。这梅花,历来是文人傲骨的象征,取其清冷坚韧之意,与那十里洋场的风情,倒是两种趣味了。” 她目光清澈,坦然迎上易欢,也徐徐扫过席上众人,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煦与科普意味,“至于旗袍鲜花,不过是应景的装扮罢了。若论真正勾人心魄的风情,哪及得上易欢姐姐万分之一?连我看了,都时常心动不已呢。” 席间众人闻言,皆露出善意了然的笑容。 方才面对那道“金鸡报晓”水晶肴肉时,支吾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鸡……吉祥如意?”险些冷场的吴全,更是赶忙接过话头,连声附和,将易欢从头到脚真心实意地恭维了一遍,总算将这微微倾斜的席面又扶正了几分。 方才正是陈息笑着替他解围,蹙眉苦思片刻后道出“啊!是了!鸡鸣戒旦!《诗经》有云‘女曰鸡鸣,士曰昧旦’,是提醒要早起勤勉之意!这金鸡报晓,配上这周边澄金色的‘晨露’酱汁,可不正是寓意珍惜光阴、勤勉向上嘛!” 他此刻投桃报李,也算在陈息自己找好的台阶上,又细细铺了一层软垫。 易欢被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堵得没了脾气,面上娇笑依旧,眼底却淡了几分,只得讪讪地执起银箸,尝了一口那酸甜甜的山楂糕,竟一时品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节目录制不停,很快就抵达了下一站的X市。 这里夏日天空是透亮的蓝,阳光泼洒下来,带着某种金属般的质感,明晃晃地覆盖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嘉宾们甫一抵达,便似被这浑厚的历史气息涤荡了一番,卸下了前几站城市游戏积累的喧嚣与疲乏。 古木参天,蝉鸣聒耳,却更衬得庭院深深,静谧安然。 仰头望去,大雁塔历经风霜雨雪,依旧巍然矗立于澄澈碧空之下,砖石结构沉默地诉说着千年的重量。时光在此地,仿佛也放缓了脚步,变得稠厚而悠长。 当话题自然引向唐代的皇家与佛教渊源时,默默关注着舆论和节目效果的叶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绝佳的时机。她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操作,几则精心剪辑的短视频和高清的剧照,通过综艺官方账号和几个有影响力的历史人文大V,悄然推送了出去。 推送的内容正是贺华光导演那部口碑载道的纪录片《大明宫》中,陈息饰演的两位传奇公主,高阳和玉真的片段。 离经叛道的高阳公主,辩机和尚被腰斩赐死消息传来时,在太极殿外长跪。她未施粉黛,一身素缟,乌发凌乱地贴在汗与泪交织的脸颊上,对着紧闭的宫门,一个接一个磕头。 肌肤和骨肉撞击在金砖上的闷响仿佛透过屏幕传来,鲜血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染红素衣的前襟。她的眼神,是焚尽一切的绝望、不顾一切的疯狂,以及对礼教世界最刻骨的恨意与嘲弄。那份惊世骇俗的美丽,是毁灭性的,带着血色的凄艳。 风流恣意的玉真公主则是选取奢华别苑中举办诗会的情景。 她身着华美的郁金裙,斜倚在软榻上,发髻半松,簪着硕大的牡丹。她手持琉璃杯,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着座下清谈的名士。笑容明媚张扬,带着皇家的尊贵与少女般的娇憨,眼神里是阅尽繁华的通透与对才情纯粹的欣赏。她是盛唐开放气象的化身,美得肆意而自由。 这两段截然不同的演绎,瞬间引爆了网络! “天!陈息当年演的高阳……那眼神我到现在都不敢细看!太痛太烈了!” “玉真公主才是我的白月光!这才是大唐公主该有的气象!” “考古到了宝藏!当年纪录片就封神,现在看依旧震撼!这才是演员的塑造力!” “节目组会搞事!在大雁塔下推这个,氛围感拉满!陈息快给我火!” “楼上拜托,她小小年纪就拿下影后,早就甩开大家好多条街,只是这几年低产而已。” 叶华荣看着手机上飞速攀升的转发、评论和#陈息大唐公主#的热搜词条,嘴角勾起了职业而满意的弧度。陈息过往那些在纪录片中封存的美与力量,此刻借着古塔的佛光,重新熠熠生辉,强势地回归大众视野。 转场至碑林博物馆。巨大的石碑沉默矗立,上面镌刻着千年的时光与智慧。嘉宾们行走在碑刻之间,沈宇虽然活泼,但对于艺术作品颇有天赋灵气,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带上了敬畏的神情。何斐更是看得尤其仔细,不时低声与讲解员交流,眼神发亮。易欢则关注碑刻的纹饰之美,拉着杨瑶点评。 涂莹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对着一块飞白体书写的石碑,皱着眉,小声嘀咕:“这字龙飞凤舞的,写的是什么呀?看也看不清,好无聊哦。”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旁边的吴全赶紧拉了拉她,示意镜头。涂莹莹撇了撇嘴,终究没再说什么,但脸上明显写着兴致缺缺。 节目录制在最后安排了一个自由参观的环节,让各自嘉宾自由发挥。宁驰和陈息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一起。他们停在了陈列于亭中的、唐睿宗李旦景云二年所铸造的景云钟前。 巨大的铜钟古朴厚重,钟身上布满了繁复精美的纹饰,飞天、翔鹤、走狮、卷草,还有连绵不断的、象征着吉祥与永恒的云纹。阳光透过亭子的格栅,在深青色的钟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息微微仰头,目光专注地描摹着钟身上那些流畅而充满力量的云纹,阳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般的阴影。这一刻,她身上没有了综艺节目的浮光,也没有了公主的骄矜,只有一种对古老造物的纯粹欣赏与沉浸。 宁驰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目光没有看钟,而是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她的沉静与碑林里隐约传来的涂莹的抱怨形成鲜明对比。 他想起刚才热搜上她饰演高阳和玉真的惊鸿影像,不由得微微一笑,“在纪录片里,” 他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感慨,“你演了那么多位公主,高阳的烈,玉真的娇……但我想,你自己最得意、最酣畅淋漓的,肯定还是平阳公主吧?” 他指的是《大明宫》里的第一集,在高祖皇帝回忆里的女儿。陈息饰演的、那位统领娘子军、军功赫赫、下葬时由军队护送的李渊之女平阳昭公主。那个角色,几乎可以说是陈息本色中那份骄傲与力量最直接的投射。 陈息的目光终于从云纹上收回,转向宁驰。听到他的问题,她脸上并没有出现宁驰预想中的那种认同或追忆往昔峥嵘的兴奋。她只是轻轻地、极淡地微微一笑。 那笑容很浅,如同钟身上被阳光拂过的一道微光,转瞬即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的眼神清澈平静,越过宁驰,仿佛看向了更悠远的地方,又仿佛只是将思绪重新落回了眼前这口沉默的巨钟之上。她伸出手指,这一次,是真实的、带着一丝温凉的触感,虚虚点在了景云钟上一道盘旋升腾的云纹之上。指尖沿着那流畅古老的线条缓缓移动,仿佛在与千年前的工匠对话。 “这云纹,”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古钟的沉睡,“真好看。像是风走过的痕迹。” 过往的角色再精彩,对她而言,或许都如同这钟身上的云纹,是时光长河中定格的一瞬风景。重要的不是最得意,而是每一次全情投入的塑造,以及此刻面对新的历史、新的角色、新的自我时,那份依然如初的沉浸与探寻。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靠什么来证明自己的陈息。她的战场和风景,永远在下一程。 夜幕低垂,星子初上,曲江池畔却迎来了它最流光溢彩的时刻。 综艺的录制也移步至此,一场盛大的夜游曲江环节即将开始。 节目组为嘉宾们准备了华丽的唐制装束,务求能在灯火阑珊处,重现几分盛唐气象。 何斐一身改良的胡服劲装,金线绣着狻猊纹,腰佩短刀,银发一丝不苟束起,精神矍铄如出征的女将军,步履生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仿古的灯楼画舫,仿佛在检查布防。 易欢则选了最显身段的齐胸襦裙,石榴红的上襦,配着洒金曳地的杏色裙裾,云鬓高耸,步摇生辉。她莲步轻移,腰肢款摆,娇声笑语不断,眼波流转间尽显成熟风韵。 沈宇穿着靛青的翻领胡服,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兴奋,东张西望,不时拿出手机拍照,活力四射。 涂莹莹却一反常态,选了套素雅的月白色圆领袍男装,头发高高束成马尾,不施粉黛,倒也显得清爽利落。她双手插在宽大的袖子里,百无聊赖地踢着池边的小石子。 杨瑶是娇俏的蜜色齐胸襦裙,披着浅粉的薄纱披帛,笑容甜美羞涩,紧紧跟在吴全身边,像只依人的小鸟。吴全一身淡金色的圆领袍,玉带束腰,努力维持着护花使者的翩翩风度,不时为指着远处灯火解说几句。 宁驰则是一身玄色暗纹圆领袍,领口袖口滚着银边,玉冠束发。衣料挺括,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松。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温润笑意, 只是众人的目光焦点,最终还是难以避免地汇聚在陈息身上。 她选了身月白齐胸襦裙,颜色像是从深山静湖里捞起来的一样净。上襦是极淡的银灰,绣着银色的合欢花纹。裙摆很大,碧色丝线由浅至深,绣满层层叠叠的叶与将开未开的花。 一走,裙裾便漾开,像水波被风吹动。 曲江池边,千万盏仿古宫灯和荷花灯渐次亮起。 暖黄、橘红、莹白的光淌在水面和岸上,夜色被染成流动的星河与碎金。陈息就走入这样一片灯海里。那衣裙仿佛把光都吸了进去,流转着朦胧莹润的光泽。 她没有戴太多首饰,头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只斜斜插了一支羊脂白玉的花簪。 夜风拂过来,几缕发丝掠过她额头和颈间,灯火映照下,她的五官清晰得惊人。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灯与水影之间清亮得像墨玉浸在寒潭底,偶尔一动,灵气与沉静都浮了出来。 她像是趁夜乘莲舟自曲江烟波中来的水仙,又像是月下偶然谪落人间的姑射仙子。 所有镜头、所有目光都追着她走。连最挑剔的易欢,眼底也掠过一丝藏不住的惊动。 第13章 双衔画梁 宁驰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玄衣几乎融于夜色,唯有那双眼眸,在灯火映照下亮得惊人。 他的目光,温柔地、专注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长久地落在陈息身上。看着她衣袂飘飞,莲步轻移,看着她偶尔侧首与沈宇低语时露出的浅淡笑意,看着她被夜风吹起发丝时抬手轻拢的优雅姿态……那温柔得几乎能将人溺毙。 当节目组安排的游戏环节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得以在池边水榭小憩,享用茶点,当别人都对着璀璨夜景谈笑风生时,陈息却悄然退到了水榭最边缘的栏杆旁。 她没有参与热闹的谈话,只是倚着朱漆栏杆,微微侧身,望向波光粼粼的曲江池水。 远处画舫上的笙歌隐隐传来,近处水榭的喧闹笑语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小块精致的茉莉酥,却没有吃。灯火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在众人眼中灵动璀璨的眸子,此刻却显得有些空茫和游离。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遭的繁华热闹格格不入。那身华服依旧耀眼,却仿佛为她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 她在看水,看灯,看水灯交融处那片迷离的光影,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这游离的神态,并非无故。 她的脑海里,正清晰地前日收到的邀约。 夏澈的信息简洁,只问:陈小姐,后日得闲否?城西有处小院,复原了唐时烧尾宴,滋味尚可。不知是否有幸,邀你共品?权当为跃龙门者贺。 地点藏在一片闹市深处,是处仿唐庭院。竹影疏落,偶闻流水。 宴设在水边的敞轩,推开门,一股复杂的香气漫过来,沉静的檀香、跳跃的果木炭火气,还有一丝捉摸不定的花香。 而宽大的紫檀木食案上,菜已布好。每一样都精致得像幅画。透花糍印着清晰梅纹,金齑玉脍鱼片薄得透光,光明虾炙通红透亮,箸头春烤得焦香,甜雪泛着肉色光泽。盛菜的器皿不是秘色瓷就是鎏金银器,沉着地映着光。 夏澈已坐在主位,见她进来,含笑起身,执起温酒的执壶,为她斟了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陈小姐,尝尝看,按敦煌方子复原的”陈息接过,抿了一口,酒液醇厚,果香很足。 席间,夏澈没多提综艺浮沉,只闲说起每道菜的来历、复原的不易,还有唐朝人怎么吃。陈息听得有趣,也吃得放松,眉目间尽是舒展。 酒过几巡,气氛更松快些。夏澈放下银筷,目光落在她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上,举杯:“这烧尾宴,本是庆贺士子登科或官员高升。今天借这桌席面,”他顿了顿,眼里有诚恳的笑意,也有看得分明的了然,“祝陈小姐越过龙门,前路坦荡,直上青云。” 陈息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饮下,那双总是盛着星光或火焰的眼眸,此刻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狡黠的光彩,唇角勾起个近乎俏皮的弧度:“夏先生这祝福,听着真是……前途无量。” 她轻轻晃晃杯中酒液,红色液体在秘色瓷杯中荡漾,“不过嘛,”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漫不经心的通透,“便是真化了龙,又能如何?天上的龙,也不过是神仙的坐骑,翻云覆雨,身不由己。依我看啊,能在这人间烟火里,寻一方自在,享片刻清欢,自得其乐,已是……很了不起的境界了。” 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洒脱,明艳到凌厉的眉眼间,却透着冲淡平和的豁达。 夏澈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与更深层次的欣赏。 他低低笑出声,那笑声温润悦耳:“陈小姐这份‘自享其乐’的心境,才是真正的龙门。” 他放下酒杯,从身旁取过一个细长的、以锦缎包裹的卷轴。 “方才的跃龙门,是合作方的场面话。” 他手指修长,解开锦缎,露出一卷旧拓片,“这份,算我一点私心。” 陈息凑近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展开的拓纸上,字迹苍劲,竟然是拓印出长安八景!华岳仙掌、骊山晚照、灞柳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咸阳古渡、草堂烟雾、太白积雪。 墨色沉、线条古,像把一整座长安城千年的风霜雨雪都收在了里头。 陈息眼睛倏地亮了。她指尖小心地抚过墨痕与凹凸的纹路,轻声叹:“太好看了……夏先生,这礼物,我太喜欢了。” 话也忍不住多了起来,“早上我才在碑林看了景云钟。上头还有铭文,是为祈福铸的,发愿心成,上资仙驾。字里行间,全是赤诚真心。” 她语气缓了缓,透出点轻叹,“不过只是再想想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大明宫里这些红颜,结局总叫人心里发沉。” 夏澈静静听着。等她话音落下,才接上几句。 从唐代公主开府的特权,再讲到太平的抱负、婉儿的才情与身不由己。他不急不徐,话里没有炫耀学识的意思,也不是空叹,倒像站在远处静静望着那段岁月,看得深,也懂得透。陈息每个兴头起的话茬,他都接得稳,还能推得更远些。 两人像顺着一道历史的河水往下漂流,自在又尽兴。 陈息听得入神,眼里遮不住惊叹。忽然她回过神,觉出自己话太密了,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那点明艳的距离感瞬间软了下来,露出几分姑娘家的憨气:“哎呀我一高兴就收不住。辛苦夏先生……辛苦甲方老板向下兼容我呢。” 夏澈闻言,笑容更深了些,眼底漾开温柔的涟漪。 他为自己和陈息重新斟满酒,目光如月般清朗地笼罩着她,“陈小姐此言差矣。看得多,记得多,不过是占了个‘博闻’的便宜,纸上得来终觉浅。‘体会’二字才是真正难能可贵。海水固然浩瀚不可斗量,但未必能比得上阳光穿透涧下水时,那份灵动跳跃的斑斓璀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真诚和恳切,“何况,我怎好意思以浪涛自喻?而陈小姐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酒意和兴奋而微红的脸颊上,落在那永远闪烁着生命热忱与思考光芒的眼眸里,声音低沉而笃定:“你何止是一溪清涧,一潭静水?你是奔流不息、气象万千的江河。自有你的方向,自有你的力量,自有你映照天地、滋养万物的光芒。能与你同席,听你谈古论今,观你神采飞扬,是我的荣幸。” 陈息握着酒杯,几乎要拿不稳而倾倒。 这席豪奢的唐宴,那卷拓尽长安风华的旧纸,都比不上他这一番“水论”,更入她心。 临别前陈息脚步轻快地折返回来,带着些许兴奋残留,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熟稔。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脸,那双大眼睛在廊灯下闪着狡黠灵动的光,像只发现秘密的小狐狸,“夏老板,”她故意拖长调子,带着点俏皮,“下一站可是要去风吹草低见牛羊的M省了!你说……” 她故意停顿,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会不会又那么巧,在哪个蒙古包前或者敖包旁边,再偶遇您这位贵客呀?” 她的语气里满是促狭和试探,而夏澈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唇角勾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他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陈小姐未卜先知,竟有汉初神相许负之才。佩服。”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迎着她好奇的眼神,“不过,这次倒非刻意。八一将至,家父有一位老战友在那边荣养,我确是要去探望的。” 原来如此。 不是“巧遇”,是“正好”。 但这份“正好”,似乎比刻意的安排更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微澜。 此刻,曲江的夜风裹着灯火人气拂面而来,陈息倚着雕花木栏,指尖那块精巧的点心已被无意识捏得微微变了形,酥皮屑簌簌落下些许,她也浑然未觉。 她想着夏澈那清浅得如同水痕的笑意,想着他提及老战友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沉甸甸的敬重。她的思绪飞向了那片他口中辽阔无垠的内蒙草原,以及那句轻描淡写却含义莫名的“正好”水面上倒映着万千璀璨灯火,碎金一般在她空茫的眼底跳跃闪烁,那般热闹的光影,却似乎半点也照不进她此刻纷乱飞扬的思绪深处。 身旁,宁驰温柔的目光依旧如水般落在她侧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他试图从那微蹙的眉尖和失焦的眼神里,解读出这份突如其来的静默与无形中竖起的疏离。 他看到了灯火勾勒下她惊人的美丽,捕捉到了那份游离于喧嚣之外的缥缈,却终究无法窥见,她心底那片因他人而起的、正暗自汹涌的涟漪。 夜风未停,继续温柔又固执地吹拂着她身上那袭裙裾,裙摆流动如波,拂过冰凉的栏杆,也吹动她如墨染般的青丝,曲江畔的笙歌繁华是别人的热闹,是模糊的背景音。而她只是静坐着,发呆着,像一尊被定格的美人塑像,这藏在水月镜花下的、无人知晓的心事,正悄然启程,驶向一个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远方。 第14章 清和入序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无垠的绿从脚下一直铺展到视线尽头,与湛蓝如洗的天空在遥远的地平线相接。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草叶上的露珠折射成碎钻般的光芒。 风是这里永恒的主角,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呼啸着掠过原野,掀起层层绿色波浪,也鼓荡着嘉宾们的衣袂和发丝。 几辆越野车停在了一处高坡上。车门打开,嘉宾们鱼贯而出,瞬间被眼前壮阔景象攫住了呼吸,发出一片由衷的惊叹。何斐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喊了声“痛快!”,易欢娇呼着风大,忙着整理被吹乱的头发和丝巾,涂莹莹难得地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张开双臂,赵瑶和吴全则忙着互相拍照;沈宇背着吉他,兴奋地东张西望。而陈息,是早早就第一个下车的。 她今日没穿那些层层叠叠的裙子,换了利落打扮,像是骑马装改了改,却更随意了些。 米白色的亚麻长裤熨帖地包着腿,直直垂到脚面。上头是件酒红色的薄纱衬衫,短款,立领,料子轻飘飘的,风一过就贴住身子,隐隐约约勾勒出底下的线条。衣摆被松松一系,勒出那把细腰。 头发也没精心打理,就编了条麻花辫,松松垮垮的,鬓边毛茸茸地碎发被风吹得乱飞,辫子尾巴扫在肩头,一 晃一晃。脸上干净,没粉没胭脂,只薄薄罩了层带点颜色的防晒,草原上的日头烈,给她皮肤镀了层光,亮闪闪的。 她独自站在高坡上,眯着眼往远处看。前面是望不到头的绿,一起一伏,真跟海似的。风劈头盖脸地吹过来,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人格外挺拔,有劲,像棵迎着风长的树。 在城里、在片场被仔细雕琢出来的那个“演员陈息”的壳子,好像顷刻间就被这野风吹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那股子原本的、压不住的活泛劲儿,又野又蓬蓬勃勃的,仿佛她生来就该站在这里,跟这阔得天大地大的草原混为一体。 节目组牵来了几匹温顺的骏马。陈息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她接过缰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马蹄踏过丰茂的草甸,溅起细碎的泥土和草屑。 陈息伏低身体,酒红的衣袂在身后猎猎作响,麻花辫在疾风中狂舞。她的身体随着骏马的奔腾起伏,姿态矫健而优美,充满了力量感。阳光勾勒着她飞扬的眉眼和唇边畅快的笑意,那笑容如此纯粹、如此热烈,仿佛能点燃整片草原。 她时而纵马疾驰,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只留下一个在绿浪中跃动的、惊心动魄的红色剪影,时而勒马回缰,骏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她稳稳坐于马背,回眸一笑,目光灼灼,带着几分睥睨的野性与快意。没有剧本,没有镜头前的刻意表演,此刻的她,是这草原孕育出的最耀眼的精灵,美得生机勃勃,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所有镜头都为之疯狂追逐。 当众人终于在一处水草丰美的溪流边停下休憩时,陈息利落地翻身下马。她随手拔了一根长长的草茎,叼在嘴里,走到坡边,双手叉腰,再次眺望这片滋养了她最经典角色的土地。 风吹乱了她的鬓发,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她微微眯起眼,嘴角噙着一抹了然又带着点挑剔的笑意,仿佛在检阅自己的领地。 “嗯,” 她轻轻颔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被身边的麦克风捕捉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今年的草,长得倒好。”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屏幕前,无数观众瞬间尖叫,尤其是那些看着陈息版灿若玫瑰的蒙古郡主长大的老粉们。 这句话的神态、甚至那叼着草茎的随性姿势,都完美复刻了当年那个红衣烈马、扬鞭指江山的绍敏郡主,那股子仿佛这片草原就是她家后花园的“主人翁”劲头,那股子张扬自信、睥睨一切的气场,时隔多年,竟在这真实的草原上,在陈息身上,毫无预兆地、鲜活地重现了。 “啊啊啊!我的绍敏郡主回来了!!” “就是这个味!草原明珠本珠!” “息姐:回家了,看看草场(满意点头)” 叶荣在监视器后看着实时数据,嘴角勾起一抹运筹帷幄的笑意。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几乎在电视上,陈息话音落下的同时,团队早已准备好的方案全速开动。 节目官微适时放出更多草原花絮,#陈息草原郡主归来# 空降热搜。 精心剪辑的对比视频火速上线,左边是当年里郡主扬鞭的经典镜头,右边是此刻草原上她策马回眸的陈息,各大影视博主、情怀号纷纷下场,掀起一波“回忆杀”狂潮,细数陈息塑造的经典角色,尤其是那朵无可替代的玫瑰花。 这把火,由陈息一句无心之言点燃,被叶荣稳稳接住,添柴扇风,烧得轰轰烈烈。 效果是实打实的,全网讨论度沸腾,叶荣手机更是瞬间变得滚烫。 两个国民度极高的品牌,几乎前后脚找上门。 “畅游天下”APP,看中她身上那股自由洒脱的劲头和那句“主人翁”自带的地域情怀。邀她做“自由旅行体验官”,拍“寻找你的心灵草原”主题大片,深度推草原线。报价优厚,瞄准的是有消费力、吃情怀的那批人。 “云梦”家纺,负责人话说得直白,说是看中了陈息在草原落日里,懒洋洋躺在地毯上那副模样。又自然又舒服,看着就让人想回家。想请她代言新一季“自然亲肤”系列,广告创意就围绕“回归”和“温暖”来。 叶荣扫过邮件里两份沉甸甸的意向书,脸上没什么大表情,只眼里透出点验收成果似的满意。像老农看着地里长势最好的庄稼。 她抬头望出去。远处,陈息正和同节目的沈宇比赛搭蒙古包,手忙脚乱,笑得东倒西歪,毫无女明星形象。夕阳的金光兜头泼下来,给她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光边。 叶荣知道,她的陈息,就像这草原上生命力最旺盛的野花,经历风雪,沉寂数载,终于在这片给予她最初荣光的土地上,迎着最炽烈的阳光,重新、且更加耀眼地,盛放了。 而这盛放,才刚刚开始。 草原的傍晚,阳光尚烈,但风也大,吹散了暑气。 嘉宾们刚结束了挤羊奶的趣味任务,正三三两两坐在蒙古包前的阴凉处休息,喝着醇香的奶茶。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奶香和阳光暴晒下泥土的气息。 宁驰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追随着陈息。 她盘腿坐在一块色彩斑斓的羊毛毡上,和何斐、沈宇说笑着什么,阳光跳跃在她生动的眉眼和沾了点奶渍的唇角,像一颗在草原上熠熠生辉的红宝石,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她刚才策马飞驰时那种自由奔放、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姿态,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走到陈息面前,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微微俯身,带着点挑战的笑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陈老师,刚才看你骑马,兴致很高。怎么样,趁现在有空,比划一圈?” 陈息仰起头,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看清了宁驰眼中那抹熟悉的、带着点少年意气的跃跃欲试。这让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梁祝》片场,那个总爱和她比赛背书、对戏文的文弱少年。她粲然一笑,利落地拍掉手上的草屑,站起身:“宁老师有兴致,我自然奉陪!不过,” 她狡黠地眨眨眼,指了指远处正在悠闲吃草的几匹骏马,“得挑两匹脚力相当的,不然胜之不武!” 节目组自然乐见其成,立刻安排人牵来了两匹同样高大神骏的枣红马。 两人熟练地检查鞍辔,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一看便是久经马背。 “什么规矩?” 宁驰勒住缰绳,马儿在他身下不安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 “那边那棵孤树为界,先到为赢!” 陈息一指远处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树影,眼中燃起好胜的光芒。她酒红色的薄纱衬衫在阳光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驾!” 几乎是同时,两人一夹马腹,两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并驾齐驱,冲了出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将两人的呼喊和笑声吹散在辽阔的草原上。 陈息伏低身体,紧抿着唇,眼神专注而兴奋,身体随着马匹的节奏起伏,充满了力量与韵律的美感。宁驰则在她身侧,身形沉稳,控马的技术娴熟老练,每一次策马扬鞭,手臂和肩背的肌肉线条在紧贴的上衣下贲张起伏,充满爆发力。 他不再是当年病弱早亡的梁山伯,而是真正拥有了驰骋沙场的体魄与气势。 “宁老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陈息在疾驰中侧头,对着宁驰大声笑道,风声将她的声音扯得有些破碎,“当年你上马还得人扶呢!如今这力气,扛鼎都绰绰有余了吧?” 她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和一丝调侃。 宁驰闻言,朗声大笑,笑声在风中传得很远。他并没有直接回应,只是双腿再次用力,座下骏马发出一声长嘶,速度猛然提升了一线,瞬间超过了陈息半个马身。他回过头,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属于胜利者的得意光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畅快。 陈息“呀”了一声,毫不示弱,娇叱一声,伏得更低,紧追不舍。 两道红色的身影在无垠的碧绿画卷上飞驰,如同两颗燃烧的流星,你追我赶,难分伯仲。最终,几乎是同时抵达了那棵孤独矗立的老树旁。 第15章 渺渺翠毯 两人勒住马,骏马前蹄扬起,长嘶着在原地踏了几步才停下。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都微微喘着气,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脸上都洋溢着酣畅淋漓的笑容和运动后的红晕。 那种纯粹的、因速度与力量带来的兴奋感,让两人仿佛回到了最无忧无虑的年纪。 宁驰看着陈息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亮得惊人的眼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驱马靠近她,两人并辔而立,眺望着眼前更加辽阔、仿佛没有尽头的草原。 微风拂过,带来青草特有的清甜气息。 “这片草原,确实很好。” 宁驰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哑,他侧过头,目光落在陈息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上,语气变得低沉,带着一丝试探和期待,“不过,世界很大。我在澳洲南部也买下了一片草场,临海,风景很不一样。听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骑乘海滩。海浪追着马蹄跑,感觉应该会很特别。”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专注地看着她:“如果,你以后有兴趣,可以随时去看看。地方足够大,也足够安静,没有镜头。” 最后一句,他声音放得更轻,这几乎是他能说出的、最含蓄也最明确的私人邀请了。 他用了“还算有些积蓄”这样轻描淡写的词,但一个能在澳洲购买临海优质草场的行为,其背后的财力不言而喻。他展现的,如今足以支撑任何梦想的根基。 陈息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她甚至俏皮地歪了歪头,迎上宁驰目光,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映着蓝天白云和他带着期冀的脸庞。 她伸出手,亲昵地拍了拍自己座下骏马汗津津的脖颈,声音清脆,带着理所当然的洒脱:“何必舍近求远呢?” 她扬起下巴,指向眼前这片在阳光下闪耀着无限生机的绿色海洋,“这里的草场还不够我们驰骋吗?天高地阔,风清气朗,跑起来多痛快!” 她双腿一夹马腹,座下骏马轻快地向前小跑了几步,她回过头,对着宁驰挑眉,笑容更如草原上最炽烈的阳光,耀眼,坦荡,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宁老师,走了!趁着天光好,继续跑一圈?”话音未落,她已策马再次奔向前方,红色的身影在绿浪中迅速变小,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飘散。 宁驰勒马停在原地,看着那个决然奔向自由的身影,唇边那抹期待的笑意渐渐凝固,最终化为一丝无奈的、带着点苦涩的弧度。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树荫的暗影里。他轻轻拍了拍自己马儿的脖子,低语了一句只有风能听见的话。 “驾。” 他最终也催动了马匹,朝着陈息消失的方向追去。 只是那背影,在无垠的天地间,莫名地显出了几分寂寥。 远处的节目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了这并辔私语以及最终一前一后追逐的全过程。叶华在监视器后,看着陈息毫不犹豫奔向自由的背影和宁驰最终略带落寞的追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警惕的复杂笑意。 她的陈息,像风,草原的风,可以热烈地拂过你,带来片刻的欢愉与悸动,却绝不会为任何人、任何地方停留。风景再美,又怎能束缚住一颗向往无限天地的心? 在内蒙古的最后一站,选在了边境省份一处颇有传奇色彩的地方。 这里曾是位白俄贵族的避暑庄园,恢弘的俄式主楼带着拜占庭风格的圆顶,彩绘玻璃窗被阳光折射出迷离的光晕。十月革命后,那位老爷再也没能回到此地,辗转多手,最终收归国有,成了大型机械化农场。 车队驶入农场,映入眼帘的是无垠的金色海洋。盛夏的麦子已然成熟,饱满的麦穗低垂,在微风中起伏翻滚,掀起一波又一波金色的浪涛,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大地丰收的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烘烤麦粒的暖香和泥土的芬芳,生机盎然得令人心醉。 节目组安排大家参观农场博物馆。里面陈列着许多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式农具。笨重木犁铧上还沾着干涸的泥块,巨大的镰刀刃口闪着冷光,古朴的扇车、石磨、马鞍具,每件都沉淀着过往岁月的汗水与故事。 其他嘉宾大多走马观花,只有何斐和陈息看得津津有味。 她们甚至凑得很近,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木犁上被磨得光滑发亮的扶手,想象着当年农人们是如何驾驭着它,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开垦耕耘。她的眼神专注而好奇,仿佛透过这些沉默的器物,在与一段尘封的历史对话。 “你对这些老物件很有兴趣?”何斐扬眉一笑,露出些赞赏的眼神。 陈息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睛亮晶晶的:“嗯!感觉它们比现在那些冰冷的机器有味道,每一道磨损的痕迹都在讲故事呢。” 自由活动时间,大家散开在麦田边拍照、散步。陈息却独自沿着一条被野花点缀的小径,走向农场边缘的一处缓坡。坡顶视野极好,可以俯瞰大片翻滚的麦浪和远处蜿蜒的河流。 坡顶空地上,竟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铁制的秋千架。 那秋千显然有些年头了,粗壮的铁链和座椅都带着斑驳锈迹,却依旧结实稳固,像沉默的守望者,静静矗立在这片充满故事的土地上。 农场负责人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自豪笑道:“陈老师,这是我们农场的老物件,据说是以前庄园里的少爷小姐玩的,后来这里的农场工人也爱比赛打秋千。结实着呢,您要试试吗?” 陈息看着那高大的秋千,眼中瞬间燃起孩童般的雀跃。她爽快地点头:“好啊!” 她轻盈地坐上那宽大的铁制座椅,叶荣笑着地帮她推了一把。 铁链发出吱呀的、带着岁月质感的轻响。陈息的身体随着秋千的摆动高高飞起。 强劲的风瞬间扑面而来,鼓荡起她宽松的棉麻衬衫和裤脚,将她随意束起的长发彻底吹散开来,乌黑的发丝在风中狂舞,如同泼洒的墨迹。 她仰着头,感受着失重带来的心跳加速和纯粹的自由感,视线里是无限接近的、棉花糖般蓬松洁白的云朵,以及那仿佛触手可及的湛蓝天空。 她忍不住张开双臂,发出一串清越欢快的笑声,那笑声乘着风,飘荡在金色的麦浪之上。 “再高点!再高点!” 她兴奋地喊着,身体随着秋千的弧度向后仰去,仿佛真的要去拥抱那片无垠的蓝天。 就在秋千荡到最高点,她迎着风,发丝凌乱地飞舞,几乎要迷住眼睛的瞬间,她的目光透过发丝的缝隙,无意地扫向缓坡下不远处、临近河谷的一片低洼地。 那里,竟藏着一小片与周围金色麦浪截然不同的风景,一片精心打理的玫瑰园!并不是常见的红玫瑰,而是深深浅浅的紫与粉,在阳光下开得正盛,浓郁的花香似乎隔着这么远都能随风飘来。而在那一片如梦似幻的紫粉花海中央,静静伫立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姿态闲适,仿佛只是随意散步至此。 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和宽阔的肩膀线条。他没有看向别处,而是微微仰着头,深邃的目光,穿过摇曳的麦穗和飞舞的发丝,精准地、含着温和笑意,落在那高高荡在秋千之上、如同要乘风归去的陈息身上。 那目光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包容,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纯粹的欣赏。 仿佛她此刻的恣意飞扬,她如风般自由的身影,才是这片天地间最动人的风景。 陈息的心跳,在秋千下坠的失重感之外,又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风还在耳边呼啸,发丝依旧迷乱,但那道在玫瑰田中仰首凝视她的目光,却像一道无形的锚,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飞扬,稳稳地定住了她飘荡的思绪。 是他?夏澈?他怎么会在这里? 秋千还在惯性中摆动,高度却渐渐低了下来。陈息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凉的铁链,视线却无法从那片紫粉花海中的身影上移开。 叶荣推累了,伸了个懒腰,翻出手机回复工作消息,对远处花田中的身影浑然未觉。 陈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麦香、铁锈味和隐约玫瑰芬芳的空气。她没有惊叫,也没有立刻停下秋千,只是任由那摆动的弧度带着她,一次,又一次,在越来越低的轨迹中,迎向那道始终含笑注视着她的目光。 秋千的摆动终于缓缓停歇。陈息的双脚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心绪却还像被风卷起的发丝,有些飘忽不定。 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那片紫粉的玫瑰园走去。 夏澈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阳光穿过玫瑰丛的间隙,在他白色的亚麻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玫瑰,不是常见的浓烈正红,而是柔和的淡紫色,花瓣边缘透着一点羞涩的粉,带着清晨的露水,娇嫩欲滴。“给,” 他递了过来,声音低沉温和,如同拂过麦浪的风,“沾了点这里的泥土气,比不上温室里的精致,但开得自在。” 陈息下意识地接过,指尖触碰到微凉湿润的花茎。淡雅的玫瑰香,混合着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瞬间萦绕鼻尖。她低头看着这朵带着原野气息的花,又抬眼看看他含笑的眼眸,刚才在秋千上的恣意飞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熨帖得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 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花瓣。 “这里的风景看腻了?” 夏澈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远处还在拍照节目组和金色的麦田,意有所指。 陈息立刻明白了他的邀请,心脏像被那玫瑰的刺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隐秘的期待和冒险的雀跃。她点点头,笑容重新变得明亮:“有更好的?” 夏澈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16章 昼晷云极 绕过玫瑰园,停在不起眼的土路旁,那里赫然停着一辆线条硬朗、覆盖着薄薄一层尘土的深绿色军用越野车,与周围田园风光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种粗犷可靠的力量感。 引擎低吼,越野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上土路,将麦浪、庄园和节目组喧嚣瞬间甩在身后。 陈息坐在副驾,车窗大开,强劲的风把青草和泥土的腥甜灌入车厢,吹得她长发狂舞,衣袂翻飞。夏澈单手稳稳地掌控着方向盘,侧脸轮廓在疾驰的风中显得愈发清晰冷峻。 车子时而冲上缓坡,视野骤然开阔,天地苍茫,时而俯冲下河谷,激起一片水花,时而碾过碎石滩,颠簸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震颤,却又带着一种原始的、冲破束缚的快意。 不知开了多久,车子在一片豁然开朗的山谷腹地停下。这里远离人烟,仿佛世外桃源。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流过,两岸不是单调的金黄麦浪,而是恣意蔓延、色彩斑斓的野花海洋。 夏澈率先下车,绕到陈息这边,替她拉开车门。 他自然地伸出手,陈息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搭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借力跳下车。 他像个最耐心的博物学家,眼底却藏着分享秘密宝藏般的雀跃。他弯下腰,指尖悬在一株茎秆笔直、顶端开着粉紫色小塔状花的植物上方,声音不高,低沉悦耳:“看,这个,叫步步高。” 陈息学着他的样子,也弯下腰,好奇地凑近。阳光把花茎的绒毛照得清晰可见。 “你看它的花序,”他指尖虚虚划过,从下往上,“从下往上开,一截一截,不停向上攀,所以叫这个名字。性子也韧,石头缝里都能钻出来,泼辣得很。” 她点点头,眼神跟着那指尖移动,像个最认真的学生。 他引着她往旁边走几步,停在一片潋滟的紫色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细密如云的花穗,花朵细碎,却汇成一片雾蒙蒙的紫烟。“马鞭草,”他介绍,“古时候的兵士,用它编成鞭子驱马,故名。瞧着柔弱,筋骨却韧,全株都是宝,能入药。” 说完,他自然地蹲下身,拨开一层浓绿的叶片,露出底下几朵偎依着的、小巧玲珑的蓝色花朵,花瓣形态灵秀,恰似振翅欲飞的蝴蝶。“鸭跖草,”他抬头看她,眼里有浅淡的笑意,“也叫碧竹子,就爱长在这类近水的阴湿地方,这溪边正好是它的家。” 接着,他指向不远处一丛星星点点的紫:“那是紫菀。”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最贴切的形容,“像不像缩小的野菊花?等风一来,这些紫色的小星星,就在草叶间跳舞了。” 他娓娓道来,那些植物的习性、名字的由来、甚至藏在书页间的典故,都信手拈来,自然得像在介绍相识多年的老友。 陈息跟在他身侧,时而蹲下,鼻尖几乎要触到花瓣,去细辨一缕幽香;时而因一个奇特的名字或功用,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叹。“这个能吃吗?”她指着一株叶片肥厚的草。“那个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那个在广袤草原上能随风飞扬的女孩,此刻在这片寂静无人的山谷花丛里,在他温和低缓的讲述声中,竟褪去了所有疏离与防备,流露出一种近乎乖顺的孩子气,专注又新鲜。 日光澄澈,洒在她微垂的、认真的侧脸上,也落于她手中那支被无意攥了许久的、颜色淡雅的玫瑰之上,光晕柔和,将这一刻渲染得静谧而悠长。 走得累了,夏澈变戏法似的从越野车后备箱拿出厚实的防潮垫铺在溪边一块平坦草地上,又拎出一个保温效果极好的多层饭盒。 “饿了吧?凑合吃点。” 他打开饭盒盖子。 陈息探头看去,瞬间愣住了。没有想象中浓郁的烤羊排膻香,没有硬邦邦的奶疙瘩,也没有喷香的奶茶。饭盒里,是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朴素的几样家常小菜。清炒的上海青,碧绿油亮,醋溜的白菜梆,酸香扑鼻,切成小段的雪菜炒毛豆,更是咸鲜下饭。 旁边的小格子里,甚至还有一小撮晶莹剔透的米饭! 这扑面而来的、属于南方的、属于家的清淡气息,瞬间击中了陈息被几天草原重口味饮食折腾得有些疲惫的胃和思乡的心弦。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天啊!你怎么知道……” 她这几天确实无比想念一口清爽的炒青菜和米饭。 “猜的。” 夏澈递给她一双便携竹筷,自己也拿起一双,动作自然地坐在垫子上,“这草原的牛羊肉再好,几天下来,南方胃也该抗议了。” 两人就在这幕天席地、野花环绕的溪边,享用着这顿简单却无比熨帖的午餐。 陈息吃得格外满足,眉眼弯弯,连鼻尖都透着愉悦。 放下筷子后陈息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小溪和随风摇曳的野花,感受着胃里久违的舒适和内心的宁静,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内蒙?这边……事情都忙完了?” 夏澈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饭盒,拧紧保温杯的盖子。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阳光下深不见底的溪潭,直直地看向陈息,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陈小姐这么关心我的行程安排……” 他顿了顿,目光牢牢锁住她有些闪躲的眼神,唇角勾起个极淡的、却极具侵略性的弧度,“是不是从到内蒙的第一天开始,知道我可能会路过,就偷偷地,每一站都在期待了?” 轰!陈息感觉一股热流瞬间冲上脸颊! 他那眼神太过直接,那问题太过犀利,瞬间戳破了她心底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隐秘的涟漪。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别开脸,耳根通红,抓起手边那淡紫的玫瑰胡乱地嗅着,试图掩盖自己的慌乱。 “夏、夏先生!你这人……也太会开玩笑了!” 她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虚张声势,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他。 她的语无伦次和强装镇定,在夏澈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注视下,显得欲盖弥彰,可爱又狼狈。夏澈看着她染上红霞的侧脸和慌乱挥舞的玫瑰,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慵懒地靠回垫子上,仰头看着湛蓝天空中流过的白云,仿佛刚才那个犀利的问题,真的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只有风,掠过花海,带来阵阵芬芳,也带走了陈息那掩饰不住的、乱了节奏的心跳声。溪水潺潺,映照着两人之间,那层被捅破又迅速被糊上、却已悄然改变了质地的微妙空气。 几天后综艺的的录制接近尾声。黄昏时分,嘉宾们大寺外集合,做最后的总结和告别。夕阳的余晖将古老的砖石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也柔和了每个人的轮廓。 大家互相道着辛苦,气氛轻松。沈宇缠着宁驰要签名合影,涂莹莹和易欢难得地站在一起聊着天,何斐中气十足地分享着拍摄趣事。陈息靠在城墙垛口,微微眯着眼,享受着晚风,似乎有些放空,卸下了综艺状态下的紧绷。 宁驰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动声色地走近了她。他站得很近,越过了普通朋友社交的安全距离,衣袖几乎要贴上她的手臂。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城墙砖石被晒了一天的温热味道。 “陈息” 他低声唤她,用的是只有两人私下才会用的称呼,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周遭的喧闹中精准地传入她的耳中。 陈息微微一怔,侧过头看他,脸上还带着一丝慵懒的茫然。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线条,也映亮了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认真。 “嗯?” 她应了一声,带着点疑问。 宁驰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穿透她此刻的平静,看到更深的地方。“这一季录完,有什么具体打算吗?除了……贺导那边的纪录片。”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 陈息挑了挑眉,语气轻松:“还没定呢,看荣荣安排呗。怎么,宁老师有好的工作机会介绍?” 她半开玩笑地问,试图将气氛拉回综艺频道。 宁驰没有笑。他的眼神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我最近接触了一个本子。”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是常隆导演筹备多年的《汉武长歌》。” 陈息的心跳漏了一拍。常导的名字,就是品质和冲奖的代名词。 宁驰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他邀请我演刘彻。” 这个角色分量之重,不言而喻,几乎是所有中生代男演员梦寐以求的巅峰。 宁驰如今已地位稳固,影迷和业内都认为他演帝王将相是众望所归。 “剧本我看过了,非常扎实。汉武帝的雄才大略,晚年的多疑猜忌,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他微微停顿,目光灼灼地锁住陈息有些闪烁的眼睛:“而卫子夫……这个角色,虽然戏份集中在前期,作为刘彻情感线的重要部分,穿插在宏大的历史叙事夹缝中,但剧本没有把她写成简单的依附者或背景板。她从一个歌女到皇后,有她的聪慧、隐忍,也有她的无奈和最终的悲剧性。这个角色……有厚度,有空间。” 陈息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宁驰微微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阿息,我想推荐你来演卫子夫。我已经和常导初步沟通过,他很欣赏你在《园林》里的表现,也看了你在《唐梦》里的状态。只要你来试镜,这个角色就是你的。” 第17章 风定池莲 他看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 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私心,也带着最现实的考量:“常导的戏,关注度、口碑、冲奖潜力都是顶级的。而卫子夫这个角色,戏份集中有亮点,容易出彩,最重要的是,它能让你稳稳地、有格调地回到主流电影观众的视线中心。这比综艺的曝光,要扎实得多。” 晚风吹过,带着凉意。城墙下的喧闹似乎瞬间远去。陈息清晰地听到了宁驰话语中那份超越“老友帮忙”的复杂意味,有对过去的弥补,有对未来的期许,有对他如今地位的自信运用,更有那一点,他为他们两人争取来的、可以名正言顺地再次站在一起演绎的机会。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邀约。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带着宁驰个人意志的“回归通行证”,是他越过社交距离,甚至越过部分行业规则,向她伸出的手。 陈息看着宁驰近在咫尺的、写满认真与期待的脸,温润如玉的表象下,是磐石般的决心。夕阳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心有惊雷之后的余震未消,此刻,又被他这带着私心与力量的邀约,投入了一块更重的巨石。 恍惚间,她想起了当初的演绎。那时候贺华光想拍的第二个园林故事,是汉代上林苑。 她将古今的故事,借石雕连接在一起。现代的故事,自有西安附近五个县镇的民俗生活可以入镜,而古代的故事,她选择了卫子夫作为线索人物。 开机虽然在春天,冰雪仍未消散,最开始的一幕,伴着《蒹葭》的歌声,陈息穿着红衣在江畔赤足跳舞,一头乌发散下,没有一点珠翠,美极了。 但也极冷。陈息入戏就忘了周遭,贺华光盯着镜头也不管他物,叶华只能抱着羽绒服和热汤守在旁边,暗自骂这两个人呆子。 贺华光追求完美,一个镜头往往要多次拍摄。每次停下,陈息为了情绪,是不披大衣的。叶华只能把她的脚往怀里揣。“我的祖宗呦,这样的天气,你真当你的脚是羊脂美玉,半点都不会红啊?” 拍到卫子夫入主林苑宫殿时,正好冰雪消散。她看着殿外的杏树,露出淡淡的笑意。 汉朝的发型并不繁琐,她一半头发仍然披散着,但红衣已经精致许多,金银纹绣,纹有石榴花,那平安富贵、多子多福的字纹,处处都是好兆头。 芙蕖满池的时候,拍卫子夫带着小皇子追逐嬉闹,剥莲子采莲蓬。 孩子和陈息很是亲近,大概是人之本性,都会喜欢漂亮东西。史书上没有关于卫子夫美貌的笔墨,只是夸赞她一头乌发。陈息这自恃美貌的人也乖乖保养了几个月的头发。现在她却任小孩把玩自己的头发。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也特别爱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捏他奶团子一样的小脸。 大地变成金色,是收获的季节。登上后位的卫子夫着凤袍,端丽雍容,目送兄长、外甥远征匈奴。上林苑的宫殿摆满金菊,开得富贵热闹,像极了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荣华。 卫氏一门,凭借着个人才赋及暴骨他乡的决心,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得享五人封侯的荣耀。此家族声震天下,连帝国最边缘之处,不通世事的孩童,都会懵懂地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这集纪录片拍到尾声,巫蛊祸起,武帝年老,疑心渐重,上林苑筑起高墙,苑内的江河也开始训练士兵。 贺华光没有拍卫子夫最后的三尺白绫,也没有特意给宁息画上老去的妆容,只让她穿着最开始的红衣,回眸凝视。 这幕之前,宁息安静了好几天,将自己浸入那位皇后走到末路的心境。 但她没有在镜头前流下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渐渐改变模样的上林苑,没有皱眉,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苦痛,反而带着一些悲天悯人,像上林苑里承接甘露的仙人铜像。 贺华光喊了停,喜悦地给她鼓起掌,“太好了阿息,你来看,这才是最深的悲切。” 叶华给宁息裹上外套,扶着她走到监视器前回看。 贺华光仍然在赞叹,“荣荣,你看是不是?一点眼泪都不流,才最苦。” 叶华看着镜头里的卫子夫,仿佛也感觉那时到浸入骨髓的冰雪。 陈息抽了抽鼻子,抱住了脸,这才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在云层中的气流颠沛中,她恍恍惚惚又走过了遍思皇后的一生。 睁开眼后,回到B市,喧嚣褪去,陈息像归巢的倦鸟,想缩回自己的小窝。但胃袋空空,记忆里胡同深处那家开到凌晨的馄饨摊飘来的香气,顽固地勾着她的馋虫。 夜色已深,胡同里只剩下几盏昏黄的路灯,映着斑驳的老墙和探出院落的枝桠。陈息裹着件宽松的亚麻裙,趿拉着软底鞋,熟门熟路地拐进那条窄巷。 然而记忆里那盏暖融融的、悬在馄饨摊上的小灯,此刻却暗着。简陋的小推车锁在墙边,蒙了层灰,旁边歪歪扭扭贴了张红纸:“家有喜事,歇业半月,街坊见谅!” “唉……” 陈息失望地叹了口气,像只没讨到食的猫,肩膀都垮了下来。 她不死心地扒着门缝往里瞧了瞧,黑黢黢一片,只有馄饨汤的余香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勾得人更饿了。 “陈小姐,也对这家的馄饨情有独钟?” 一个清朗又带着点慵懒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在这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息猛地回头,路灯的光晕勾勒出一个熟悉又挺拔的身影。 是夏澈!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双手插在口袋里,闲适地站在几步开外,仿佛只是晚饭后出来散步的邻居。 “夏先生,” 陈息的眼睛都睁圆了,脱口而出,“您……怎么在这儿?难道您真是我的私生粉,连我宵夜据点都摸清了?” 她半是玩笑半是狐疑地打量他,心里嘀咕这也太巧了。 夏澈闻言,低低地笑出声,那笑声在夜色里荡开,意外地悦耳。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身,抬手指了指对面巷口那扇不起眼的、厚重古朴的乌木大门。“看来陈小姐对我的误会颇深。” 他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促狭,“我只是……恰好住在这里。” 他边说着,边用指纹和密码无声地滑开了那扇看似普通的四合院大门。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普通民居,昏黄的院灯下,隐约可见精心打理的庭院,太湖石点缀,翠竹掩映,回廊曲折通幽,透出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沉淀了时光的尊贵与静谧。 陈息一时语塞,看看那紧闭的馄饨摊,又看看这豁然洞开的、显然价值不菲的四合院,再看看眼前气定神闲的夏澈,只觉得这对比过于魔幻。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打扰了……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夏先生之腹了。” 就在这时,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安静的胡同里格外响亮。 夏澈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窘迫的脸上,又扫了一眼那紧闭的馄饨摊。 “看来陈小姐今晚的口福是没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陈息脸上,带着自然的、不容拒绝的意味,“不介意的话,进来坐坐?正好,我也有点饿了。” 陈息犹豫了一秒,但胃袋的抗议和眼前男人坦荡的目光让她点了头。 一脚迈过那门槛,像是陡然切换了天地。外头胡同里的烟火气、邻里的招呼声、甚至那斜照的月光,都被悄然隔断,敛声屏息。迎面先是一股清幽气,不单是花木生香,还有一缕极淡雅的沉水香,温吞漫在空气里,不争不抢,却让人心神不自觉便静了下来。 夏澈走在前头,步子不疾不徐。引着她穿过抄手游廊。 廊外或有月影疏斜,或有瘦石嶙峋,景致皆是一瞥而过,不多着墨,却自有章法。 行至客厅,更觉不同。空间开阔,陈设却疏朗。 一眼望去,是紫檀木椅沉稳的乌亮光泽,椅上搭着素青色的锦垫,墙间悬着的水墨,笔意旷远,留白处皆有余味,非俗物可比。细处却又是极舒适的,软枕恰到好处地倚在腰后,光线柔和,温度宜人。是老派的底子,透着不动声色的讲究,却又处处妥帖地迎合着现代人的筋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未多言,只侧身让她自便,语气寻常得像是指点一杯清茶放在何处。自己则转身,朝那与客厅相连的开放式厨房走去,身影融在那片温润的木色与洁净的金属光泽里,行动间自有一种熟稔的从容。 “稍等片刻。” 他挽起羊绒衫的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动作熟练地打开冰箱,取出食材。陈息坐在宽大舒适的紫檀木椅上,看着在顶级厨房设备前忙碌的挺拔背影,感觉更魔幻了。这位浑身透着清贵二字的夏先生,居然要亲自下厨?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到了陈息面前。清亮汤底飘着几颗翠绿的葱花和细碎的紫菜,皮薄得近乎透明,隐隐透出里面饱满的馅料。 “芥菜鲜肉馄饨,试试看?” 夏澈在她对面坐下,自己也端了一小碗,姿态依旧从容优雅,仿佛在米其林餐厅用餐,而非深夜在家吃一碗馄饨。 陈息道了声谢,舀起一个吹了吹,小心地咬开。一股清鲜中带着微苦回甘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是她从未尝过的味道,和胡同摊上那皮薄馅大的北方馄饨截然不同。“唔……好吃!就是味道很特别,是南方口味?” 她好奇地问。 夏澈抬眼看向她,昏黄的落地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暖意。“嗯,江南的做法。我外祖母……是苏州人。” 他语气很淡,眼底却掠过复杂的光,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沉甸甸的承继。“小时候常吃她包的,习惯了这味道。” 或许是这深夜的静谧,或许是这碗带着故土记忆的馄饨,又或许是夏澈身上那种奇异的、让人忍不住想倾诉的安稳气场,陈息吃着吃着,那压在心底的、关于角色、关于未来的迷茫,竟也像这碗里的热气,慢慢蒸腾上来。 她放下勺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紫檀木扶手,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最近……有个老朋友,给我推荐了个角色。” 第18章 立月明中 夏澈抬眸看她,没有追问,只安静地听着,眼神专注,她的话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是卫子夫,汉武帝的皇后。” 陈息垂下眼眸静静思考道,“是个歌女出身,最后母仪天下又结局凄凉的女人。剧本说她是柔婉坚韧的化身,可我……”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我演过刚烈的,演过骄傲的,演过风情的,甚至演过狠厉的……但这次的角色特质好像隔着一层纱,浮光掠影还可,就我怕演出来的长剧里,只有表面的谦顺,没了骨子里那股在深宫里挣扎着也要向上生长的劲儿。” 她想到了宁驰的邀约,语气却很淡,“老朋友是好意,想帮我,只是我自己有点没底。” 她对宁驰的感觉,似乎真的只剩下故人二字,那点模糊的过往情愫,早已在时光里稀释得近乎透明。困扰她的,只是角色本身。 夏澈静静地听完,没有立刻安慰,也没有评价。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放下碗,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那张价值不菲的紫檀木椅里。那姿态,慵懒中透着一种天生的掌控感,像一只休憩中的猛虎,虽放松,却威仪自生。 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低沉的轻响。 再抬眼时,他整个人的气场陡然变了。方才的温和闲适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威严与深沉的审视。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直直落在陈息身上,带着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压力。 “卫子夫,”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与冰冷, “是平阳侯府献上的歌女?朕……见过太多美人了。” 他的目光扫过陈息,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告诉朕,你凭什么…让朕记住你?凭什么,在这未央宫中,活下来?” 陈息被他骤然转变的气场和这直指核心的“帝王之问”震得心头一跳。 这不再是闲聊,而是一场猝不及防的试镜!夏澈甚至没有给她剧本,没有情境铺垫,就用这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将她推到了“刘彻”的面前,推到了卫子夫命运的起点。 那一瞬间,陈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迅速冷却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帝王”,他慵懒地坐在华贵的椅中,却像坐在未央宫冰冷的御座之上。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做出柔顺低头的姿态,反而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她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但那双肩膀却绷紧了线条,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她没有跪下,只是不卑不亢的姿态坐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小心翼翼的倔强:“陛下见惯繁花,奴婢蒲柳之姿,不敢奢望天颜垂怜。但……但奴婢在侯府时,曾听老宫人言,未央宫墙高百尺,非凌霄不能攀援。” 她抬起眼,那双总是灵动或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竟奇异地糅合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仰望和一种不肯认命的韧劲,如同在巨石缝隙中挣扎着探向阳光的幼苗。“奴婢虽渺小如尘,也愿做那花藤,不求俯瞰宫阙,只求……只求能附着乔木,离那天光再近一寸。” 她的语气是谦卑的,眼神却是灼热的,像燃烧着小小的火焰,那是一种对生存、对存在本身最原始也最执着的渴望! 柔婉是表象,那骨子里拼命挣扎着向上、不肯湮灭的生命力,才是坚韧的内核! 夏澈——或者说“刘彻”——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她这层歌女的皮囊。客厅里一 片寂静,只有落地灯的光晕笼罩着两人。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无形的帝王威压却沉沉地笼罩着陈息。 就在陈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在这无形的压力下时,夏澈周身那凌厉如冰的气场倏然消散。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慵懒靠在椅中的夏澈,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君前奏对只是一场幻觉。 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抬眼看向还沉浸在角色情绪里、眼中光芒未散的陈息,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欣赏的弧度:“现在,感觉怎么样?” 陈息怔怔地看着他,胸腔里那颗心还在剧烈地跳动,刚才那瞬间被逼出的、属于卫子夫的卑微与倔强、恐惧与渴望交织的感觉,如此鲜活。夏澈那极具压迫感的“帝王”形象,像一块磨刀石,瞬间擦亮了她对角色内核的理解。 她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像是终于拨开了迷雾,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好像,有点感觉了!” 她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男人,忍不住好奇地追问,“夏先生,你刚才……太有气势了!简直像,像真的帝王附体!难道我真是误闯天家不成?” 她半开玩笑地试探。 夏澈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高深莫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放下茶盏,看着陈息眼中重燃的、属于演员的灵光,眼底深处,仿佛也映入了那簇小小的、如同凌霄花的火焰。 陈息离开时,脚步轻快了许多,卸下了什么重担,又背负了新的、充满可能性的期待。 而夏澈站在门廊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胡同转角。月光在他深邃的眸中流淌,如静水深流。 半个月后,长安城郊,巨型摄影棚内,未央宫的巍峨轮廓拔地而起。 朱漆廊柱在聚光灯下泛着幽深的光泽,蟠龙纹样的地砖冰冷坚硬,空气里弥漫着新漆、木料和尘土混合的气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弯脊梁。 陈息穿着素净的服饰,发髻低挽,安静地站在拍摄区域边缘的阴影里。她饰演的卫子夫,此刻还只是平阳侯府众多歌女中不起眼的一个,她的故事尚未展开,她的名字在帝王宏图伟业的卷轴上,不过是一行待写的、极可能被轻轻带过的注脚。 开拍伊始,她的戏份少得可怜。剧本上属于“卫子夫”的名字,零落地散落在几页纸上,有时只有短短几行字,甚至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描述。 她的存在感,远不如饰演她弟弟卫青的那个年轻男演员,那个角色承载着帝国的锋芒、开疆拓土的铁血传奇,是剧本中浓墨重彩的篇章,是朝堂上掷地有声的名字。 此刻,镜头正聚焦在未央宫宣室殿的核心,一场决定帝国走向的朝议正在上演。 群臣身着玄端朝服,分列两侧,肃穆而压抑。年轻的帝王刘彻,端坐于御座之上。 而,宁驰就在那里。 陈息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冰冷的廊柱,落在了御座之上。仅仅几天的拍摄,宁驰已完全褪去了综艺里那份温润如玉的故人气息,更洗尽了梁祝时代少年书生的青涩。 他穿着玄色金纹的帝王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 那不是懈怠,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深入骨髓的自信。 镜头推近,捕捉刘彻的面部特写。他听着大臣们激烈的争论,关于是否该对匈奴用兵,关于国库的困窘,关于诸侯的隐患。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薄唇微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 然而,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却又燃烧着无声的火焰。锐利、沉静、洞悉一切,又带着一种俯瞰众生、执掌乾坤的疏离与威压。 当主战大将慷慨陈词时,他眼底掠过一丝激赏,快得如同错觉,当保守老臣忧心忡忡地陈述风险时,他眉梢几不可察地一蹙,流露出的是不耐,更是对格局狭隘的睥睨,而当听到关键的财政数字时,他指尖在御座扶手上极轻地叩击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却仿佛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连空气都随之凝固了片刻。 他没有咆哮,没有拍案,甚至没有太多大幅度的肢体动作。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思考、所有的决断,都浓缩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在那微微绷紧的嘴角线条中,在那看似随意实则充满力量的坐姿上。 他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内里岩浆奔涌,力量磅礴,外表却保持着令人窒息的平静与威仪。 “准。” 当争论达到白热化,各方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时,他终于开口。仅仅一个字,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却如同金玉坠地,瞬间压下了满殿的嘈杂。 那声音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是千军万马的号令,是帝国车轮碾向前方的宣告。 一个字,就叫乾坤定。 监视器后的常导,紧盯着屏幕,脸上露出了满意神色。 陈息站在阴影里,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薄汗。 那不是因为棚内的高温,而是被宁驰所营造出的、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帝王气场彻底震慑。 她仿佛真的置身于两千年前的未央宫,亲眼目睹了一位年轻帝王如何在无声的雷霆中,定鼎江山,举重若轻。 七年前,宁驰的梁山伯是温润深情的,带着少年人的真挚与脆弱。而眼前这位刘彻……宁驰的演绎,已经达到了“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境界。 他将帝王的复杂、矛盾、雄心、猜忌、孤独与绝对的权力感,都内化于心,再通过最精微、最克制的细节释放出来,形成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无形力量。他不再是“演”一个帝王,他仿佛就是那御座本身,是那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意志化身。 他的进步,岂止是太多?简直是脱胎换骨,化茧成蝶!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陈息心头。有对精湛演技最纯粹的欣赏与震撼,有同为演员的惺惺相惜,有对宁驰如今艺术高度的敬佩,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他已在云端,在帝王之位上挥斥方遒,定鼎乾坤。而她,还在这深宫巨影的边缘,扮演着一个连名字都尚未被帝王记住的歌女,在剧本的夹缝中寻找着自己的几行字。 她看着御座上那个光芒万丈、掌控一切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薄薄的、属于“卫子夫”初期的剧本。巨大的反差,让她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不仅是角色的分量,更是时光沉淀下的、艺术造诣上的差距。宁驰早已乘风直上,扶摇九万里,而她才刚在这未央宫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作为“卫子夫”的第一根藤蔓。 “Cut!” 常导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 宁驰周身的气场瞬间消散,他又恢复了那个温和的、带着点疏离感的宁驰。他走下御座,接过助理递来的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片场,掠过阴影里站着的陈息。 陈息迅速垂下眼睫,避开了那道目光。她捏紧了手中的剧本,指尖微微发白。心中那点因夏澈点拨而燃起的自信小火苗,在见识了宁驰这的恢弘演绎后,仿佛被投入了冰水,瞬间冷静下来,却也烧得更旺,更清晰。 她要攀爬的,不仅是这未央宫的高墙,更是她艺术道路上那陡峭的、望不到顶的绝壁! 第19章 一枕新凉 平阳公主府的夜宴,灯火通明,丝竹靡靡。酒香混合着熏香,氤氲出一种慵懒又略带躁动的氛围。王侯公卿们推杯换盏,目光流连于舞池中曼妙的身姿。天子正斜倚在主位软榻上,玄色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修长的脖颈。他一手支颐,一手随意地把玩着玉杯,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场中。身为帝王,这等侯府宴乐,于他不过是消遣,甚至是带着几分审视的观察。 舞乐暂歇,新一曲的前奏幽幽响起,是更显清越婉转的调子。长公主含笑侧身,对刘彻低语:“陛下,府中新得了几位歌姬,嗓子清亮,尤擅此曲,不知可有幸为陛下献唱?” 刘彻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眼皮都未抬,指尖在玉杯上轻轻一划。 几个身着素色纱裙的年轻女子鱼贯而入,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席前。陈息饰演的卫子夫,就在其中。她垂着头,乌压压的发髻梳得简单,只簪了素银簪子,却愈发衬得那满头青丝如同最上等的、吸尽了月华的绸缎。 灯光下,那发色并非纯黑,而是泛着一种沉静的、深不见底的墨蓝光泽,光泽流转间,仿佛有星河暗涌。发丝柔顺地贴着白皙的颈侧,有几缕不听话地滑落在颊边,更添几分楚楚。 她开口了。 声音并非娇嗲,而是带着一种清泉击石的脆亮,又糅合了一丝初春柳枝的柔韧。 那歌声婉转而起,如泣如诉,却并不哀怨,反倒透着一股子未经雕琢的天然灵气,好像山涧清风,悄然拂过喧嚣的宴席。 刘彻把玩玉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住了。他那双总是带着审视与疏离的眼眸,终于从杯沿抬起,精准地落在那低垂着头的歌女身上。目光先是掠过她纤细的肩颈线条,然后,便牢牢锁住了那一头在灯火下流淌着暗色光泽的乌发。 太美了…… 简直不像凡俗之物。柔顺,丰盈,光泽内敛却又夺人心魄。它随着她轻微的呼吸和歌声的韵律,在颈后和颊边微微拂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见过无数美人,衣香鬓影,珠翠满头,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富有生命力的发。它像一道无声的咒语,瞬间攫住了这位见惯风月的年轻帝王的目光。 他眼底深处,那惯有的漫不经心和浮于表面的赏玩之色,如薄冰般悄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专注的审视,甚至是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纯粹的欣赏。 那欣赏并非仅仅是对皮囊的迷恋,更像是一个收藏家骤然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却光华内蕴的璞玉,一个猎人嗅到了独特而难以捕捉的气息。 他身体微微前倾,捏着玉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淡淡的青白色。 喉结,在玄色衣领下,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卫子夫似乎感受到了那道灼热的目光,歌声里不易察觉地带上了一丝微颤,头垂得更低了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那姿态,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愈发惹人怜惜,也更激起男人骨子里的征服欲。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席间响起客套的称赞,卫子夫与其他歌女俯身行礼,准备退下。 “慢着。” 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整个喧嚣的宴厅安静下来。 他放下一直把玩的玉杯,杯底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依旧胶着在卫子夫身上,尤其是那低垂的后颈处,被乌发半掩着、一小片细腻得惊人的肌肤。 “此女……”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甚妙。” 平阳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刘彻站起身。他身形高大挺拔,玄色常服在灯火下泛着幽光,帝王的威仪无需刻意便已弥漫开来。他一步步走下主位,靴底踏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沉稳而压迫的声响。 全场屏息,无人敢言。 他径直走到仍跪伏在地的卫子夫面前。阴影笼罩下来,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刘彻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那手,带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感,也带着久居上位的掌控力,不容拒绝地穿过她垂落颊边的几缕发丝,那触感,果然如想象般好。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她能感受到那指尖划过发丝带来的细微战栗,感受到那目光如有实质般烙在她头顶的灼热。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悸动交织着,让她微微发抖。 下一秒,刘彻俯身,一只手臂强势地穿过她的腿弯,另一只手稳稳地揽住她的后背。动作迅捷而有力,带 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霸道。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便已悬空,被刘彻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散落在刘彻衣袖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 她被迫仰起脸,撞进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只是最初的欣赏,更翻涌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志在必得的强势。 那是一种属于帝王的、最原始的、不容抗拒的掠夺姿态。 “回宫。” 刘彻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抱着她,转身便走。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怀中的女子轻若无物,又重若江山。 剧集的时间线推进极快,前朝的风云变幻,往往只在几个镜头切换、几句台词交代间便已天翻地覆。转眼间,陈息的戏份已从承恩的辇驾,转到了幽深后宫的产榻之上。 椒房殿内,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苦涩的草药味混杂在一处,几乎压过殿中常年氤氲的、价值千金的香息。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纱幔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投射在墙壁和地板上,拉扯成巨大而扭曲的暗影,如同无声窥探的命运。 她陷在层层锦绣被衾之中,像一株被暴雨摧折的花。 汗水早已浸透额发,几缕乌黑湿黏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和脖颈上,褪去了所有铅华。身上那件素色的中衣,亦被酣睡打透,勾勒出消瘦而紧绷的轮廓。此刻,她不再是那个在帝王怀中惊惶颤抖的娇柔歌女,只是一个在与生死本能搏斗、为皇家延续血脉的妇人。 陈息的表演是全然沉浸的,甚至带着一种生理性的惨烈。 每一次镇痛袭来,她的身体便如拉到极满的弓弦骤然绷紧,脖颈仰起,青筋狰狞浮凸,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至烙下鲜红刺目的痕印。 痛苦并非演绎,而是从她喉管深处、从她每一寸战栗的肌肤中嘶吼而出。她的眼神时而涣散,蒙着一层濒死般的灰雾,仿佛神魂已欲离窍,时而又猛地凝聚起来,燃烧着近乎野兽般的灼亮光芒,死死钉在虚空某处,像是在与那无形却强大的死神做殊死角力。 很快,汗出如浆,将她鬓边散落的发丝彻底濡湿,粘在太阳穴和颈侧,更添几分破碎。 当稳婆终于将那啼哭声洪亮的男婴小心翼翼托到她眼前时,陈息眼中骤然爆开一种近乎原始的光芒,极致的疲惫、劫后余生的狂喜、难以置信的满足,以及一种深植于母性本源、足以撼动一切的温柔。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颤抖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伸出双臂,将那个温热而柔软的小小襁褓,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脸颊贴上婴儿娇嫩异常的肌肤,一滴滚烫的泪混着额角的汗珠,猝然滑落,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一刻,她脸上焕发出的神采,竟比任何珠翠华服都更令人心折。那是生命本身最震撼人心的倾国倾城。她甚至无意识地、本能地哼起一支破碎不成调的摇篮曲,嗓音沙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奇异地充满了让周遭一切都为之心软的魔力。 她已完全成为了卫子夫,呼吸着她的痛楚,承载着她的恐惧,共享着她的狂喜,最终沉浸于她那巨大的满足之中。 宁驰饰演的刘彻,静立在稍远些的光影交界处。一身常服,身姿依旧保持着帝王的挺拔与仪度。但他的表演,内力磅礴,全在极其精准而克制的细节里堆砌起惊心动魄的内心风暴。 他的眼神是一步步变化的。最初,看着内室门帷的焦灼,下颌线绷如冷铁,到听闻第一声洪亮啼哭时瞳孔骤然收缩,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释然与狂喜强行压下,再到看清爱人抱着孩子时,那张汗湿苍白却焕发着近乎圣洁光辉的脸庞时,眼底深处翻涌起的复杂浪潮,有初为人父的悸动,有帝国有嗣的深沉欣慰,更有对那刚刚为他历经生死、此刻展现出惊人生命力与美的女人,一种汹涌而至、深沉到近乎疼痛的怜惜与激赏。 他向前迈了几步,却在离床榻几步之遥处,倏然停驻。他没有如寻常丈夫那般急切扑上,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婴儿襁褓的边缘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最终,那只宽厚温暖的手掌,只是极其轻柔地、覆在了陈息汗湿的、正紧紧环抱着婴孩的手背之上。掌心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他垂眸,凝视着榻上相依的母子,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此情此景镂刻进骨血之中。 在这一刻,宁驰心中确实掠过一丝隐秘的、超越剧本设定的悸动和雀跃。 仿佛那怀中抱着他血脉、散发着夺目光辉的女子,当真乃他珍之重之的妻子。 这情感如此真切,竟让他覆于陈息手背上的指尖,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真实的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