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梆子声穿透湿闷的夜雾,一声递一声,敲得人心头发紧。
瑶华阁的废墟上,余烬未冷。几处焦木埋在灰堆里,忽明忽暗地泛着暗红的光,如同将死巨兽不肯瞑目的眼。
夜风卷过,扬起一片带着焦糊味的尘灰,纷纷扬扬,落在禁军被汗水浸透的甲胄上、宫人惊魂未定的眉睫间,也落在祁照榆汗水濡湿的肩头。
他已在废墟外立了半个时辰。
后背的烫伤处传来阵阵灼痛,如蚁啮骨,反倒让神思愈发清明。亲卫清明垂手侍立一旁,手中捧着刚从太医署取来的白玉药罐并一卷素白细布,额上也沁着薄汗。
“主子,该换药了。”清明低声,嗓音亦带些夜来的沙哑。
“且待。”祁照榆音色沉缓,目光仍锁着那片焦黑狼藉。水龙队还在向几处冒烟的木梁浇淋,冷水泼在滚烫的梁木上,“刺啦”一声腾起白汽,混着黑灰,在闷热的夜色里氤成诡异的雾团。
“您瞧出什么了?”清明趋前半步,声线压得极低。
祁照榆不答反问:“你方才在外围转了转,可觉出哪里不对?”
清明略一思忖:“火起得太邪性。纵是泼了火油,从初燃到那般冲天之势,少说也得半柱香蔓延。可听宫人道今夜从第一声呼走到主楼塌架,不过盏茶光景。”
“还有呢?”
“风向。”清明抬手指向西北,“今夜刮的是乾位风,按理火头该往东南走。可您看这火场——”他手指虚划,“主楼、西偏殿、东暖阁几乎同时起势,烧成个圆。若非多处齐燃,便是……”
“便是里头藏了比火油更烈的东西。”祁照榆截断话头,眸底寒光一闪。他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颊边,更添几分冷峻。
他想起撞入火海那一刹——热浪扑面,几欲令人窒息,目不能视,却在浓烟间隙里,瞥见那具焦尸旁,散着几片未烧尽的纸灰。那不是寻常宣纸,倒像是硝制过的羊皮纸,薄而韧,遇火即燃,且耐潮。
“主子,大殿下那头……”清明欲言又止。
宋秉州领了皇命,此刻该在内廷司或刑部衙门调卷问案。但祁照榆心知肚明,这位大皇子看似手握查案之权,实是坐在炭火上烤——三日之期,太后虎视,圣心猜疑,若揪不出真凶,他便是现成的替罪羊。
“他查他的,我们查我们的。”祁照榆终于转身,动作牵动伤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上药罢。而后你去办件事。”
清明应诺,随他至一旁稍避人目的廊下,熟练地解开祁照榆背上临时缠裹的、已被血汗浸透的细布。
烫伤处皮肉红肿,几处已起了亮晶晶的水泡。药粉撒上去时,祁照榆脊背肌肉骤然绷紧,额角渗出更多冷汗,却一声未吭。
夏夜的闷热与伤处的灼痛交织,便是铁打的人也难耐。
“其一,”祁照榆声音因痛楚而愈沉,“查清今夜瑶华阁所有当值宫人的名录,尤以西偏殿左近为要。死了多少,伤了哪些,现拘在何处。”
“其二,去寻灰鸽。”
清明手上微顿:“动用暗线?主子,万一被察觉……”
“陛下命我暂领西大营防务,面上是升赏,实是试探,亦是牵制,西大营的主力军在浦城卫家,卫朔野主将,太后拉拢不了祁家,就得给祁家找点绊子。”
祁照榆目色晦暗,望了望东方渐透出的蟹壳青,“太后不满,大殿下被疑,二殿下蛰伏——这潭水已经浑了。若只做明面功夫,永远摸不到底。”
灰鸽乃祁家经营两代的暗线头目,专司密报,在宫闱朝野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祁照榆在升副将后便接过这条线,却鲜少动用。此刻启用,便是认定了此案绝非天灾。
“明白。”清明手下动作加快,以干净细布重新包扎妥帖,将药罐收入怀中。两人衣衫皆已半湿,贴在身上,甚是黏腻。“主子稍后往何处去?”
“去瞧瞧那具遗蜕。”
停灵处设在宫城西北角的静安堂,本是供奉先帝妃嫔灵位之所,如今腾出一间偏殿,暂厝着宋温兰的焦尸。
此处古柏森森,倒是比外间清凉些许,然空气中弥漫的焦臭与浓郁檀香混合,依旧令人胸臆发闷。
殿外八名禁军执戟而立,领头的是祁照榆麾下一名都尉,见将军亲至,忙抱拳行礼,甲胄摩擦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将军,大殿下有令,未经允准,任何人不得入内。”
“陛下口谕,令本将协同查案。”祁照榆亮出御赐令牌,眉宇间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开门。”
殿门“吱呀”推开,一股混杂了焦臭与檀香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
殿内只点了四盏白纸灯笼,昏惨惨的光照着正中停尸台上一具覆着素帛的尸身。旁侧立着两名内廷司仵作并一名老太医,正低声议论,见祁照榆进来,三人忙躬身。
“验得如何?”祁照榆行至停尸台前,阴影覆上他半边面容。
老太医姓周,在太医院当差三十载,此刻面色凝重,手持汗巾不时擦拭额颈:“回将军,遗蜕焚毁过甚,体貌十不存一。惟首级残存金丝明珠,又经尚服局女官辨认,确系三殿下大婚礼服所配九翚四凤衔珠冠部件。冠上原嵌东珠十二颗,金丝九缕,现残存明珠五颗,金丝三缕,与典制相符。”
“也就是说,单凭冠饰定夺身份?”祁照榆追问,声音在空旷的停灵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周太医迟疑一瞬,抬眼看了看祁照榆的神色:“这……冠饰乃殿下独有,且是在遗蜕首级原位寻得,应无差池。此外,遗蜕身长约四尺九寸,与三殿下身量相合。骨相特征亦显为女身。”
祁照榆近前,伸手缓缓掀开素帛一角。
焦黑蜷曲、面目全非的躯干映入眼帘,确已难辨人形。一股更为直接的焦臭窜入鼻腔,他面色不变,目光却锐利如刀。
他留意到,尸身右臂不自然地蜷在胸前,五指呈僵硬的抓握状——这是活活烧死之人常见的痉挛相。然那焦黑的指缝间异常干净,并无挣扎时应能抓取的织物或木屑残渣。
“可验过口鼻?”祁照榆直起身,转向仵作。
一名年长些的仵作躬身答:“回将军,已细细验过。口鼻腔内确有烟灰,但量少且浅,仅附着于浅表。若是生前吸入大量浓烟,灰烬当更深更多,甚至可达喉部以下。”
“如此说来,可能在焚身之前,人已殒命,或失了神识,以至呼吸微弱?”
两名仵作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有难色。周太医上前半步,压低嗓门,语气极为谨慎:“将军,此事……干系重大,下官等不敢仅凭此节便妄下论断。火场情状复杂万千,烟尘走向、气流变化,乃至遗蜕倒卧姿态,皆可影响烟灰吸入之多寡深浅。单凭此一项,实难定论啊。”
祁照榆不再追问。这些积年的老吏,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断不会把话说死。
他再次俯身,凑近那残存的金丝细看——金丝本身已被烈焰熏得黢黑扭曲,但其缠绕方式却有些蹊跷。
九翚四凤冠乃极尽繁复的至尊头面,需至少两名手艺精湛的女官,费时半个时辰以上,方能妥帖佩戴周全。若是仓促间自行佩戴,或挣扎脱落,金丝缠绕该是散乱无序的。
可眼前这几缕侥幸未完全焚化的残丝,虽蜷曲变形,其打结、盘绕的方式却透着一股异样的规整,甚至可说……太过工整了,不似慌乱中所为,倒像被人仔细理顺、固定过,再投入火中。
不知为何,这刻意整理的冠饰残骸,让他莫名想起澜江——那人永远一丝不苟的甲胄、永远规整到刻板的行礼姿态,一种近乎本能的严谨。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眼前焦黑的遗蜕与那张冷峻寡言的面容,实在无半分可联之处。
“周太医,”祁照榆忽而问道,声音平静无波,“若是个活生生的人被缚于椅凳之上,浇油焚之,挣扎求生之际,椅凳之上可会留下痕迹?”
“自然会有的。”周太医不假思索,“绳索与皮肉、衣物摩擦之痕,指甲抓抠椅背之迹,身躯痛苦扭动致使椅脚与地面刮擦之声,乃至最终椅凳倾覆倒地之撞损……皆应有之。”
“那火场之中,可曾寻得这般带有痕迹的椅凳残骸?”
周太医一怔,旋即面露惭色:“这……下官奉命在此检验遗蜕,并未亲赴火场勘验。现场残骸清理情形,恐需询问内廷司或刑部派去的查案吏员。”
祁照榆心中已有计较,不再多言。
他退出静安堂时,晨风裹着未尽的热气扑来,背伤处传来清晰的抽痛,让他额角渗出细汗。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他。
廊柱的阴影里,澜江不知已等候多久。他换了身普通的玄色劲装,未着甲胄,身姿却依旧挺拔如修竹。
晨光吝啬地漏过檐角,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影,衬得那张本就清绝的容颜,此刻更有种惊心动魄的苍白与……一种刻意收敛后仍丝丝缕缕逸出的秾丽。
长发未完全束起,几缕鸦黑的发丝垂在颈侧,随着他微微垂首的动作,轻扫过线条优美的下颌。
祁照榆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他并非第一次见澜江作此装扮,但每次见,心头那簇自某个夜晚后便未曾熄灭的暗火,总会悄然窜高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