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槐寒英煦》 第1章 大火 安成二一年,盛夏,夜已深沉。 皇城西南角的明珠阁,本是先帝在位时为最宠爱的公主所建,雕梁画栋,极尽精巧。公主遇人不淑,未能搬进去,便早早离世。如今赐名瑶华阁,予了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三皇女宋温兰居住。 然而此刻,这片往日里萦绕着丝竹雅乐、暗藏着锦绣前程的宫苑,却沦为了一片烈焰地狱。 火,是从亥时陡然烧起来的。 初时只是偏殿一角有隐约红光,值守的小太监揉着惺忪睡眼,尚未辨明是烛火还是幻影,那火光便如同挣脱了囚笼的凶兽,猛地腾空而起,带着噼啪爆响,瞬间吞噬了精致的窗棂与垂落的纱幔。 夜风一吹,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几条巨大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朱红的廊柱和琉璃瓦顶,不过片刻功夫,大半个瑶华阁便被卷入冲天烈焰之中。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皎洁的月与稀疏的星辰遮蔽,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赤红天幕。 “走水了!瑶华阁走水了!快救火!救三殿下!” “快!” 尖利的呼号如同丧钟,骤然敲碎了宫廷夜晚的宁静。铜锣被仓皇敲响,急促而凌乱。宫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提桶的、持盂的、徒手搬动着任何可能盛水器物的……人群像无头的苍蝇,在灼人的热浪与弥漫的烟雾中乱撞。 哭喊声、惊叫声、催促声、器物碰撞声,与火焰那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交织在一起。 瑶华深处,那间专为放置嫁妆而暂时清空的西偏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灌了铅。 宋温兰此刻却被牢牢禁锢在一张沉重的榉木方凳上。她的嘴里塞着一团致密的素白丝绢,应是极好的料子,却团得死紧,几乎抵入喉头,让她连呜咽都只能化为喉间沉闷的“嗬嗬”声。 那双惯常含羞带怯、或是灵动狡黠的杏眼,此刻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照着窗外肆虐的火光,也映照着面前人影的冷漠轮廓。 “这是你的福分,且受着吧。”穿着夜行衣的男子说罢,没有回头,混入了混乱之中。 瑶华阁外,一队黑衣玄甲的禁军精锐疾步而来,铠甲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为首之人,身着四爪蟒袍常服,外罩玄色大氅,面容俊朗却阴沉如水,大皇子宋秉州。 他扫过混乱不堪的现场,最终定格在那熊熊燃烧、几近坍塌的殿宇主楼,瞳孔猛地一缩。 “废物!” 宋秉州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都愣着干什么!水龙队全力压制火势!其余人等,立刻疏散揽月阁内所有宫人,清点人数!封锁各出入口,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亦不得擅离!” 他的命令条理清晰,却似乎总慢了那火势一步。火焰如同有生命的怪物,疯狂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地。 “将军!瑶华阁走水了!”皇宫外巡防小队的禁军队长声音颤抖。 “立刻调令水车去瑶华阁,封锁皇宫各出口,稽查可疑面孔,这火起的蹊跷,恐怕是外力。”祁照榆皱眉,翻身上马,“清明随我进宫救驾。” 火光冲天,水龙也难以覆灭那燃烧的大火。 “见过殿下,属下救驾来迟。”祁照榆一身盔甲,匆匆向宋秉州行礼。 “祁副将。”宋秉州点点头算是回礼。 祁照榆问,“三殿下可在?” 宋秉州的脸上映着火光说,“派人进去找了,还未出。” 祁照榆听了没有犹豫的夺过身旁一名侍卫手中提着的水桶,冰冷的井水从头顶倾泻而下,浸透衣衫,他却恍若未觉。 随即扯过旁边架子上晾晒、已被火星燎着的锦缎,就着地上救火流淌的积水浸湿,往身上一披,便要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噬人的殿门。 “不可!” 宋秉州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欲拦,声音带着急迫,“火势太大,殿宇随时可能坍塌!你此刻进去,无异于送死!” “三殿下还在里面,臣不能不管。”祁照榆回头,将湿透的锦缎往头上一蒙,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撞入了那片烈焰翻腾。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却漫长得如同熬过了一整个寒冬。 终于,一道高大的身影从火海中跨出,重重摔在地上。 他浑身衣物被烧烂,后背裸露的皮肤上有几处烫伤,脸上、手上黑红交织。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黑烟。 然而,比他的伤势更触目惊心的,是他怀中死死抱着的那具……焦尸。 那已经完全不能称之为人体,只是一段蜷缩的、焦黑扭曲的碳状物,四肢与躯干难以分辨。唯有头部的位置,依稀能辨出五官轮廓,却已是黑洞洞的空茫。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焦臭弥漫开来。 祁照榆声音带着点嘶哑,“请嬷嬷来罢。” 有老成的嬷嬷颤抖着上前,目光落在焦尸头部那几缕未曾完全焚毁、与焦炭黏连在一起的金丝和几颗被熏黑的硕大明珠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是……是九翚四凤衔珠冠的残件!是三殿下!是三殿啊——!” 此言一出,如同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现场顿时一片死寂,唯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嘲讽。 太和殿内,灯火通明,龙涎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寒意。 宋知良端坐在高椅之上,眼底带着疲惫与深深地焦虑。 内侍监总管王敬连滚爬爬地进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瑶华阁……三皇女殿下她……她薨了!” 御座之上,宋知良龙颜震怒,手中的茶盏被他狠狠掼在地上,碎裂声刺耳惊心:“你说什么?!薨了?!” “是……是走水……三殿下未能逃出……祁副将军冒死抢出了殿下的……遗体……” 王敬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走水?好端端的如何会走水?!” 宋知良猛地站起,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利剑般射向紧随其后进殿、跪地请罪的宋秉州,“宋秉州!朕将今夜宫禁巡防交予你手,你就是这般给朕当差的?!一场大火,烧死了朕的女儿,烧毁了一座宫殿!你这差事,当得可真是出色啊!” 宋秉州以头触地,声音沉痛:“父皇息怒!儿臣失察,儿臣万死!恳请父皇给儿臣戴罪立功之机,必将查明火起缘由,严惩凶徒!” “凶徒?哪来的凶徒?!” 宋知良厉声喝问,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宫禁森严,如何能有凶徒潜入纵火?还是说,这火本就是天意,是朕德行有亏,上苍降罚?!” “是火油!皇妹遗体上是火油燃烧的气味,定是奸人作祟!”宋秉州的手深深按在地上,后背已经被汗浸透。 “陛下,” 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太后扶着凤头杖,在内侍的簇拥下,径直闯入大殿,甚至未曾等内侍通传。 她凤眸含威,直刺御座,语气森寒,“哀家养大的孩子,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一场大火烧得尸骨不全。皇帝,你是不是该给哀家,一个交代?” 皇帝脸色难看:“母后,此事朕定会严查……” “查?自然要查!” 太后打断他,“但哀家想知道,为何偏偏是今夜?为何偏偏是在州儿临时接手了皇宫巡防之后?这火,起得如此蹊跷,烧得如此彻底!三日后,便是兰儿与祁将军大婚之期,这桩婚事关乎朝廷体统,关乎皇室信诺!如今,人没了,婚毁了,皇帝你,你告诉哀家,这背后,究竟只是意外,还是有人,不愿看到这桩婚事结成,不愿看到哀家这老婆子,手中还能握着几分先帝遗泽?!”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宋秉州叩首:“皇祖母明鉴!孙儿虽随才接手巡防,但绝无私心!孙儿对三皇妹……” “够了!” 宋知良暴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辩解,他脸色铁青,目光在太后与宋秉州之间逡巡,最终,帝王的多疑与怒火占据了上风,“宋秉州!” “儿臣在!” “朕命你,即刻卸去巡防之职,协同内廷司、刑部,给朕彻查此案!三日!朕只给你三日!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你这皇子,便去宗人府思过吧!” “儿臣……领旨!” 宋秉州咬牙应下,额头渗出冷汗。 皇帝目光又转向一直如同石雕般跪在一旁的祁照榆,语气稍缓,却带着帝王的权衡:“祁爱卿,勇毅可嘉。擢升为骁骑营将军,暂领西大营防务。三皇女……追封怀愍公主,以最高仪制治丧。你……节哀,好生养伤,朝廷,尚有倚重你之处。” 太后冷眼看着这一切,未再言语,但那紧抿的唇线和眼中深沉的寒意,表明她并未满意。她眼中痛楚与决绝交织,由宫人搀扶着,转身离去,凤头杖叩击金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皇帝看着太后离去的背影,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暴怒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挥手:“都退下!立刻去查!李犹,传朕旨意,封锁消息,严禁宫人妄议!” 众人躬身退出。太和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焦糊气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祁照榆出了宫门后方才感到身体处烧伤的痛,“这一场大火,烧的着实干净。太后的算盘打空了。” 清明牵了马,看向祁照榆,不解的说,“主子,三殿下赐婚,这不是太后的意思,皇上亲自下旨,谁会跟上面作对?” 祁照榆沉思。是了。太后的意思,连皇帝都下旨了,是谁不服,安尚书?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肯定不会干,一旦被抓着,那就是肃清半个朝堂的事。宋秉州刚接手巡防就出现了问题,只有二皇子宋赋今晚没露脸。 “勿妄议此事。”祁照榆拉了马,“今夜注定无眠,事关重大,你跟我再回去瞧一瞧那地。” [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大火 第2章 疑点 寅时三刻,梆子声穿透湿闷的夜雾,一声递一声,敲得人心头发紧。 瑶华阁的废墟上,余烬未冷。几处焦木埋在灰堆里,忽明忽暗地泛着暗红的光,如同将死巨兽不肯瞑目的眼。 夜风卷过,扬起一片带着焦糊味的尘灰,纷纷扬扬,落在禁军被汗水浸透的甲胄上、宫人惊魂未定的眉睫间,也落在祁照榆汗水濡湿的肩头。 他已在废墟外立了半个时辰。 后背的烫伤处传来阵阵灼痛,如蚁啮骨,反倒让神思愈发清明。亲卫清明垂手侍立一旁,手中捧着刚从太医署取来的白玉药罐并一卷素白细布,额上也沁着薄汗。 “主子,该换药了。”清明低声,嗓音亦带些夜来的沙哑。 “且待。”祁照榆音色沉缓,目光仍锁着那片焦黑狼藉。水龙队还在向几处冒烟的木梁浇淋,冷水泼在滚烫的梁木上,“刺啦”一声腾起白汽,混着黑灰,在闷热的夜色里氤成诡异的雾团。 “您瞧出什么了?”清明趋前半步,声线压得极低。 祁照榆不答反问:“你方才在外围转了转,可觉出哪里不对?” 清明略一思忖:“火起得太邪性。纵是泼了火油,从初燃到那般冲天之势,少说也得半柱香蔓延。可听宫人道今夜从第一声呼走到主楼塌架,不过盏茶光景。” “还有呢?” “风向。”清明抬手指向西北,“今夜刮的是乾位风,按理火头该往东南走。可您看这火场——”他手指虚划,“主楼、西偏殿、东暖阁几乎同时起势,烧成个圆。若非多处齐燃,便是……” “便是里头藏了比火油更烈的东西。”祁照榆截断话头,眸底寒光一闪。他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颊边,更添几分冷峻。 他想起撞入火海那一刹——热浪扑面,几欲令人窒息,目不能视,却在浓烟间隙里,瞥见那具焦尸旁,散着几片未烧尽的纸灰。那不是寻常宣纸,倒像是硝制过的羊皮纸,薄而韧,遇火即燃,且耐潮。 “主子,大殿下那头……”清明欲言又止。 宋秉州领了皇命,此刻该在内廷司或刑部衙门调卷问案。但祁照榆心知肚明,这位大皇子看似手握查案之权,实是坐在炭火上烤——三日之期,太后虎视,圣心猜疑,若揪不出真凶,他便是现成的替罪羊。 “他查他的,我们查我们的。”祁照榆终于转身,动作牵动伤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上药罢。而后你去办件事。” 清明应诺,随他至一旁稍避人目的廊下,熟练地解开祁照榆背上临时缠裹的、已被血汗浸透的细布。 烫伤处皮肉红肿,几处已起了亮晶晶的水泡。药粉撒上去时,祁照榆脊背肌肉骤然绷紧,额角渗出更多冷汗,却一声未吭。 夏夜的闷热与伤处的灼痛交织,便是铁打的人也难耐。 “其一,”祁照榆声音因痛楚而愈沉,“查清今夜瑶华阁所有当值宫人的名录,尤以西偏殿左近为要。死了多少,伤了哪些,现拘在何处。” “其二,去寻灰鸽。” 清明手上微顿:“动用暗线?主子,万一被察觉……” “陛下命我暂领西大营防务,面上是升赏,实是试探,亦是牵制,西大营的主力军在浦城卫家,卫朔野主将,太后拉拢不了祁家,就得给祁家找点绊子。” 祁照榆目色晦暗,望了望东方渐透出的蟹壳青,“太后不满,大殿下被疑,二殿下蛰伏——这潭水已经浑了。若只做明面功夫,永远摸不到底。” 灰鸽乃祁家经营两代的暗线头目,专司密报,在宫闱朝野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祁照榆在升副将后便接过这条线,却鲜少动用。此刻启用,便是认定了此案绝非天灾。 “明白。”清明手下动作加快,以干净细布重新包扎妥帖,将药罐收入怀中。两人衣衫皆已半湿,贴在身上,甚是黏腻。“主子稍后往何处去?” “去瞧瞧那具遗蜕。” 停灵处设在宫城西北角的静安堂,本是供奉先帝妃嫔灵位之所,如今腾出一间偏殿,暂厝着宋温兰的焦尸。 此处古柏森森,倒是比外间清凉些许,然空气中弥漫的焦臭与浓郁檀香混合,依旧令人胸臆发闷。 殿外八名禁军执戟而立,领头的是祁照榆麾下一名都尉,见将军亲至,忙抱拳行礼,甲胄摩擦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将军,大殿下有令,未经允准,任何人不得入内。” “陛下口谕,令本将协同查案。”祁照榆亮出御赐令牌,眉宇间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开门。” 殿门“吱呀”推开,一股混杂了焦臭与檀香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 殿内只点了四盏白纸灯笼,昏惨惨的光照着正中停尸台上一具覆着素帛的尸身。旁侧立着两名内廷司仵作并一名老太医,正低声议论,见祁照榆进来,三人忙躬身。 “验得如何?”祁照榆行至停尸台前,阴影覆上他半边面容。 老太医姓周,在太医院当差三十载,此刻面色凝重,手持汗巾不时擦拭额颈:“回将军,遗蜕焚毁过甚,体貌十不存一。惟首级残存金丝明珠,又经尚服局女官辨认,确系三殿下大婚礼服所配九翚四凤衔珠冠部件。冠上原嵌东珠十二颗,金丝九缕,现残存明珠五颗,金丝三缕,与典制相符。” “也就是说,单凭冠饰定夺身份?”祁照榆追问,声音在空旷的停灵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周太医迟疑一瞬,抬眼看了看祁照榆的神色:“这……冠饰乃殿下独有,且是在遗蜕首级原位寻得,应无差池。此外,遗蜕身长约四尺九寸,与三殿下身量相合。骨相特征亦显为女身。” 祁照榆近前,伸手缓缓掀开素帛一角。 焦黑蜷曲、面目全非的躯干映入眼帘,确已难辨人形。一股更为直接的焦臭窜入鼻腔,他面色不变,目光却锐利如刀。 他留意到,尸身右臂不自然地蜷在胸前,五指呈僵硬的抓握状——这是活活烧死之人常见的痉挛相。然那焦黑的指缝间异常干净,并无挣扎时应能抓取的织物或木屑残渣。 “可验过口鼻?”祁照榆直起身,转向仵作。 一名年长些的仵作躬身答:“回将军,已细细验过。口鼻腔内确有烟灰,但量少且浅,仅附着于浅表。若是生前吸入大量浓烟,灰烬当更深更多,甚至可达喉部以下。” “如此说来,可能在焚身之前,人已殒命,或失了神识,以至呼吸微弱?” 两名仵作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有难色。周太医上前半步,压低嗓门,语气极为谨慎:“将军,此事……干系重大,下官等不敢仅凭此节便妄下论断。火场情状复杂万千,烟尘走向、气流变化,乃至遗蜕倒卧姿态,皆可影响烟灰吸入之多寡深浅。单凭此一项,实难定论啊。” 祁照榆不再追问。这些积年的老吏,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断不会把话说死。 他再次俯身,凑近那残存的金丝细看——金丝本身已被烈焰熏得黢黑扭曲,但其缠绕方式却有些蹊跷。 九翚四凤冠乃极尽繁复的至尊头面,需至少两名手艺精湛的女官,费时半个时辰以上,方能妥帖佩戴周全。若是仓促间自行佩戴,或挣扎脱落,金丝缠绕该是散乱无序的。 可眼前这几缕侥幸未完全焚化的残丝,虽蜷曲变形,其打结、盘绕的方式却透着一股异样的规整,甚至可说……太过工整了,不似慌乱中所为,倒像被人仔细理顺、固定过,再投入火中。 不知为何,这刻意整理的冠饰残骸,让他莫名想起澜江——那人永远一丝不苟的甲胄、永远规整到刻板的行礼姿态,一种近乎本能的严谨。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眼前焦黑的遗蜕与那张冷峻寡言的面容,实在无半分可联之处。 “周太医,”祁照榆忽而问道,声音平静无波,“若是个活生生的人被缚于椅凳之上,浇油焚之,挣扎求生之际,椅凳之上可会留下痕迹?” “自然会有的。”周太医不假思索,“绳索与皮肉、衣物摩擦之痕,指甲抓抠椅背之迹,身躯痛苦扭动致使椅脚与地面刮擦之声,乃至最终椅凳倾覆倒地之撞损……皆应有之。” “那火场之中,可曾寻得这般带有痕迹的椅凳残骸?” 周太医一怔,旋即面露惭色:“这……下官奉命在此检验遗蜕,并未亲赴火场勘验。现场残骸清理情形,恐需询问内廷司或刑部派去的查案吏员。” 祁照榆心中已有计较,不再多言。 他退出静安堂时,晨风裹着未尽的热气扑来,背伤处传来清晰的抽痛,让他额角渗出细汗。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他。 廊柱的阴影里,澜江不知已等候多久。他换了身普通的玄色劲装,未着甲胄,身姿却依旧挺拔如修竹。 晨光吝啬地漏过檐角,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影,衬得那张本就清绝的容颜,此刻更有种惊心动魄的苍白与……一种刻意收敛后仍丝丝缕缕逸出的秾丽。 长发未完全束起,几缕鸦黑的发丝垂在颈侧,随着他微微垂首的动作,轻扫过线条优美的下颌。 祁照榆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他并非第一次见澜江作此装扮,但每次见,心头那簇自某个夜晚后便未曾熄灭的暗火,总会悄然窜高几分。 第3章 温澜 那是三个月前,北疆战事暂歇,军中庆功。篝火烈烈,酒意酣浓时,不知谁起哄让澜江来一段。 彼时还是低阶尉官的澜江,沉默着饮尽碗中酒,忽地抬眼,目光越过喧嚣人群,直直撞入上首祁照榆的眼中。 那一眼,不复平日的恭谨冷肃,竟似含着钩子,带着三分醉意,七分难以言喻的风流挑衅。 然后他便起身,褪去沉重外甲,只着素白中单,折枝为剑,就在那旷野篝火、万千星辰之下,舞了起来。 那不是军中刚健的刀舞,而是……一段惊鸿舞。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旋转腾挪间,衣袂飞扬,发丝缭乱。 明明无乐无歌,却仿佛有幽眇的韵律自他举手投足间流淌而出,每一个回眸,每一次折腰,都精准地踩在观者心跳的节拍上,尤其是祁照榆的。 祁照榆至今记得自己当时喉头发紧,握着酒碗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从未见过一个男子能将舞蹈跳出这般极致的美与诱惑,柔中带刚,媚里藏锋。 尤其是澜江旋身时看向他的那一眼,眼角微红,眸光潋滟如春水,却又在最深处结着冰,仿佛在邀请,又仿佛在诉说无尽的孤寂与秘密。 一舞毕,满场寂静,旋即爆发出更响的喝彩与口哨。澜江却已恢复平日的冷峻,微微喘息着,额角沁汗,对四周喧闹恍若未闻,只遥遥对着祁照榆的方向,抱了抱拳,便沉默地退回阴影里。 自那夜后,某些东西便不同了。祁照榆提拔他做了亲卫,后又破格升为参将。两人之间,除了上下属的严谨,更添了一层心照不宣的暧昧与试探。 祁照榆会在他汇报军务时,目光不经意掠过他颜色偏淡、形状却极好看的唇;会在校场对练,彼此汗水交织、肢体不可避免碰撞时,感到瞬间的悸动与燥热。 而澜江,时而恭顺如最得力的下属,时而又会在无人角落,递来一个含义模糊、足以让祁照榆心猿意马的眼神,或是在递送文书时,“无意间”指尖相触,一触即分,留下细微的战栗。 就像此刻。 “将军。”澜江上前两步,声音压得低而稳,却因这周遭死寂,无端显出几分亲昵的质感。他目光快速扫过祁照榆略显疲惫的脸和后背,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您的伤……” “无妨。”祁照榆打断他,声音比平日哑了些,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眼前人。他移开目光,投向仍飘着青烟的瑶华阁方向,“营中如何?” “已按您昨夜离开前的部署加强警戒,四门皆增派了暗哨。末将已初步核查过近三日人员出入记录,暂无异样。”澜江汇报着,语速平稳,但微垂的眼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小片阴影,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勾人。 “只是,”他略一迟疑,“兵械司库那边,上月一批强弩的入库文书有些纰漏,时间对不上,已责令司库官限期厘清。” 祁照榆点点头,对他的效率从不怀疑。“你怎么看这把火?”他忽然问,目光重新落回澜江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明晰的期待。 澜江似乎没料到他会直接问这个,抬起眼,那双眸子在渐亮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极清的浅褐色,此刻却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看不真切。 “精心策划,意在搅局。”他言简意赅,顿了顿,补充道,“或许……是想打断某些既定的联姻与结盟。”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了太后与祁家联姻,又未直言。祁照榆盯着他:“你觉得,是谁最不想看到这桩婚事?” 澜江与他对视,雾霭般的眸子里似有微光掠过,却又迅速沉寂。“得益者,或自认为能得益者,皆有嫌疑。” 他微微偏头,避开祁照榆过于锐利的直视,这个动作让他颈侧那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暴露出来,上面有一道极淡的旧疤,“也可能是……有人想一箭数雕,将军您,或许也是目标之一。” 这话与祁照榆心中隐忧不谋而合。他上前半步,距离骤然拉近,几乎能闻到澜江身上那股常年萦绕的、清冽又带着些许药草苦涩的气息。“哦?为何是我?” 澜江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后仰半分,却又强行定住。他能感受到祁照榆身上传来的热度,以及那不容忽视的、属于成熟男性的压迫感。 他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却依旧平稳:“将军年轻,手握北疆旧部,日后袭爵,圣眷正隆,又即将尚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木秀于林……”祁照榆重复着,目光落在他微动的喉结和那道淡疤上,忽然有种想用手指去触碰的冲动。他勉强按下这荒唐念头,退后半步,拉开一点距离,却见澜江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耳根却泛起了极淡的粉色。 这细微的反应取悦了祁照榆,他心底那点因大火和疑案带来的阴郁稍散,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痞气的笑:“澜参将倒是看得透彻。既如此,替我多看着点营里,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了几分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自己也当心。京城这潭水,深得很,别不小心……湿了鞋。” 澜江听出他话中的双关,睫毛颤了颤,垂首抱拳:“末将谨记。”晨光落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祁照榆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清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直到拐过宫墙。 宋温澜站在原地,直到祁照榆的身影完全消失,脸上那层为“澜江”这个身份精心扮演的薄红与脆弱瞬间褪去,如同卸下一张面具,露出底下冰雪般冷静锐利的本质。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尖掐入掌心。 这痛感让他清醒。他是宋温澜,是当今天子宋知良的血脉,却也是这世上最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 当年太后为保他免受后宫倾轧,用女婴替换了他,将他藏在宫外,给了他“宋温兰”的公主身份,也给了他最严酷的教养与最精心的棋子训练。 太后为他遍寻名师,经史子集、兵法权谋无一不精,将他雕琢成一件完美的工具,为了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所有的“栽培”,都在八岁那年那个午后碎得彻底。 他最珍爱的那只雪白狸奴,仅仅因为在他读书时跳上膝头撒娇,便被太后当着他的面,令人扼断了脖颈。那双碧蓝的猫眼最后望着他,渐渐黯淡。 太后用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平静得可怕:“澜儿,看见了吗?喜欢,就是弱点。有了弱点,就会被人捏住咽喉。你是要做执刀的人,还是做砧板上的肉?” 那一刻,年幼的宋温澜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不是公主,他是皇子,可他的生死喜怒,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与一只猫并无区别。他不要做棋子,不要做任何人可以随意舍弃的狸奴。 从那时起,真正的宋温澜就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深知隐藏、懂得蛰伏的复仇者与棋手。 火烧瑶华阁,烧掉的是太后套在他身上二十一年的“公主”枷锁;化身澜江接近祁照榆,既是利用这把最锋利的刀去撬动太后的根基,也是为自己寻找一个不再是“棋子”的立足之地。 他转身,朝着与祁照榆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还有许多事要做,“珍珠”需要他的指令,太后那边的反应需要应对,这场以自身为祭、焚烧过去的大火,引发的连锁风暴才刚刚开始。 宫墙外远远传来沉闷的钟鸣——卯时正刻,早朝将至。潮湿闷热的晨风拂过,非但未带来凉爽,反添一层黏腻。 同一时辰,内廷司衙门。 宋秉州一夜未眠,眼底泛着浓重的乌青,往日一丝不苟的皇子常服,此刻前襟亦有些许褶皱,显是奔波所致。 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摊着厚厚一叠卷宗:瑶华阁宫人名录、今夜巡防记录、近三月内廷采买清单……但凡可能与火灾勾连的线索,皆需他一一过目。 值房内虽摆放了冰盆,丝丝凉气却驱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寒意。越是翻阅,心底那团疑云便愈重,寒意也愈深。 瑶华阁共有宫人六十四名,今夜当值者三十二人。火起时,主楼内当值的八名宫婢太监竟皆逃出生天,只三人轻伤;西偏殿本应空置,存放嫁妆,却偏偏烧死了三皇女;东暖阁两名值守太监一死一伤,伤者被烧得面目全非,神志昏聩,至今问不出一句整话。 更蹊跷的是巡防记录:亥时正,瑶华阁外围禁军按例换岗,新到的四名侍卫中,有两人临时声称吃坏了肚子,腹痛难忍,遂由另外两名侍卫顶替上岗。 而那两名顶替者的姓名,在录档上竟模糊不清,墨迹团团晕开,似被水渍严重洇染,难以辨认。 “殿下,”内廷司主事太监李德全躬身立于案侧,手中拂尘轻搭臂弯,额角在冰盆凉气中依旧沁着细汗。 “这两名顶替侍卫,奴才已即刻派人往禁军名册房查对底档。然名册房管事坚称,今夜西时之后,便再无任何人进出调阅或修改名册,录档按理应无差错。这墨渍……许是登记文吏一时不慎,打翻了茶盏,沾了水。” “不慎?”宋秉州从卷宗中抬起头,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针,“李公公,这番说辞,你自己信否?禁军巡防换岗录档,何等紧要之事,文吏再是不慎,何至于将两个关键姓名污损至完全无法辨识?况且,偏偏是今夜,偏偏是瑶华阁!” 李德全腰弯得更低,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奴才不敢欺瞒殿下,只是……只是名册房那边众口一词,皆作此证,一时也难寻破绽。或许……或许真是巧合?” “巧合?”宋秉州将手中卷宗重重合上,声音在疲惫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凌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父皇只给我三日,可有些人,连一日都不愿给我,处处皆是这般巧合!” 他猛地起身,因久坐与疲惫,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踱至窗前,猛地推开雕花木窗。 闷热的晨风涌进来,稍稍吹散室内的窒闷。庭中那株老槐树在渐亮的天光里显出轮廓,枝叶上还挂着昨夜乱时溅上的浑浊水珠,欲滴未滴。 “李德全,”宋秉州背对着他,忽而问道,声音低沉了些,“你在内廷司多少年了?” 李德全一怔,忙答:“回殿下,奴才蒙皇家恩典,侍奉三朝,至今已四十三年了。” “四十三年……”宋秉州喃喃重复,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李德全,“那你该当记得,二十一年前,如今的瑶华阁,那时还叫明珠阁,是为哪位公主所建?” 李德全脸色骤然一变,持拂尘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他迅速垂下眼皮,遮住眸中闪过的复杂情绪:“殿下……是想问永宁公主旧事?明珠阁确是先帝在位时,特为永宁公主建造。只……只可惜公主福薄,未及入住便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