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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温澜

作者:花时酒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是三个月前,北疆战事暂歇,军中庆功。篝火烈烈,酒意酣浓时,不知谁起哄让澜江来一段。


    彼时还是低阶尉官的澜江,沉默着饮尽碗中酒,忽地抬眼,目光越过喧嚣人群,直直撞入上首祁照榆的眼中。


    那一眼,不复平日的恭谨冷肃,竟似含着钩子,带着三分醉意,七分难以言喻的风流挑衅。


    然后他便起身,褪去沉重外甲,只着素白中单,折枝为剑,就在那旷野篝火、万千星辰之下,舞了起来。


    那不是军中刚健的刀舞,而是……一段惊鸿舞。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旋转腾挪间,衣袂飞扬,发丝缭乱。


    明明无乐无歌,却仿佛有幽眇的韵律自他举手投足间流淌而出,每一个回眸,每一次折腰,都精准地踩在观者心跳的节拍上,尤其是祁照榆的。


    祁照榆至今记得自己当时喉头发紧,握着酒碗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从未见过一个男子能将舞蹈跳出这般极致的美与诱惑,柔中带刚,媚里藏锋。


    尤其是澜江旋身时看向他的那一眼,眼角微红,眸光潋滟如春水,却又在最深处结着冰,仿佛在邀请,又仿佛在诉说无尽的孤寂与秘密。


    一舞毕,满场寂静,旋即爆发出更响的喝彩与口哨。澜江却已恢复平日的冷峻,微微喘息着,额角沁汗,对四周喧闹恍若未闻,只遥遥对着祁照榆的方向,抱了抱拳,便沉默地退回阴影里。


    自那夜后,某些东西便不同了。祁照榆提拔他做了亲卫,后又破格升为参将。两人之间,除了上下属的严谨,更添了一层心照不宣的暧昧与试探。


    祁照榆会在他汇报军务时,目光不经意掠过他颜色偏淡、形状却极好看的唇;会在校场对练,彼此汗水交织、肢体不可避免碰撞时,感到瞬间的悸动与燥热。


    而澜江,时而恭顺如最得力的下属,时而又会在无人角落,递来一个含义模糊、足以让祁照榆心猿意马的眼神,或是在递送文书时,“无意间”指尖相触,一触即分,留下细微的战栗。


    就像此刻。


    “将军。”澜江上前两步,声音压得低而稳,却因这周遭死寂,无端显出几分亲昵的质感。他目光快速扫过祁照榆略显疲惫的脸和后背,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您的伤……”


    “无妨。”祁照榆打断他,声音比平日哑了些,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眼前人。他移开目光,投向仍飘着青烟的瑶华阁方向,“营中如何?”


    “已按您昨夜离开前的部署加强警戒,四门皆增派了暗哨。末将已初步核查过近三日人员出入记录,暂无异样。”澜江汇报着,语速平稳,但微垂的眼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小片阴影,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勾人。


    “只是,”他略一迟疑,“兵械司库那边,上月一批强弩的入库文书有些纰漏,时间对不上,已责令司库官限期厘清。”


    祁照榆点点头,对他的效率从不怀疑。“你怎么看这把火?”他忽然问,目光重新落回澜江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明晰的期待。


    澜江似乎没料到他会直接问这个,抬起眼,那双眸子在渐亮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极清的浅褐色,此刻却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看不真切。


    “精心策划,意在搅局。”他言简意赅,顿了顿,补充道,“或许……是想打断某些既定的联姻与结盟。”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了太后与祁家联姻,又未直言。祁照榆盯着他:“你觉得,是谁最不想看到这桩婚事?”


    澜江与他对视,雾霭般的眸子里似有微光掠过,却又迅速沉寂。“得益者,或自认为能得益者,皆有嫌疑。”


    他微微偏头,避开祁照榆过于锐利的直视,这个动作让他颈侧那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暴露出来,上面有一道极淡的旧疤,“也可能是……有人想一箭数雕,将军您,或许也是目标之一。”


    这话与祁照榆心中隐忧不谋而合。他上前半步,距离骤然拉近,几乎能闻到澜江身上那股常年萦绕的、清冽又带着些许药草苦涩的气息。“哦?为何是我?”


    澜江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后仰半分,却又强行定住。他能感受到祁照榆身上传来的热度,以及那不容忽视的、属于成熟男性的压迫感。


    他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却依旧平稳:“将军年轻,手握北疆旧部,日后袭爵,圣眷正隆,又即将尚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木秀于林……”祁照榆重复着,目光落在他微动的喉结和那道淡疤上,忽然有种想用手指去触碰的冲动。他勉强按下这荒唐念头,退后半步,拉开一点距离,却见澜江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耳根却泛起了极淡的粉色。


    这细微的反应取悦了祁照榆,他心底那点因大火和疑案带来的阴郁稍散,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痞气的笑:“澜参将倒是看得透彻。既如此,替我多看着点营里,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了几分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自己也当心。京城这潭水,深得很,别不小心……湿了鞋。”


    澜江听出他话中的双关,睫毛颤了颤,垂首抱拳:“末将谨记。”晨光落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祁照榆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清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直到拐过宫墙。


    宋温澜站在原地,直到祁照榆的身影完全消失,脸上那层为“澜江”这个身份精心扮演的薄红与脆弱瞬间褪去,如同卸下一张面具,露出底下冰雪般冷静锐利的本质。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尖掐入掌心。


    这痛感让他清醒。他是宋温澜,是当今天子宋知良的血脉,却也是这世上最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


    当年太后为保他免受后宫倾轧,用女婴替换了他,将他藏在宫外,给了他“宋温兰”的公主身份,也给了他最严酷的教养与最精心的棋子训练。


    太后为他遍寻名师,经史子集、兵法权谋无一不精,将他雕琢成一件完美的工具,为了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所有的“栽培”,都在八岁那年那个午后碎得彻底。


    他最珍爱的那只雪白狸奴,仅仅因为在他读书时跳上膝头撒娇,便被太后当着他的面,令人扼断了脖颈。那双碧蓝的猫眼最后望着他,渐渐黯淡。


    太后用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平静得可怕:“澜儿,看见了吗?喜欢,就是弱点。有了弱点,就会被人捏住咽喉。你是要做执刀的人,还是做砧板上的肉?”


    那一刻,年幼的宋温澜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不是公主,他是皇子,可他的生死喜怒,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与一只猫并无区别。他不要做棋子,不要做任何人可以随意舍弃的狸奴。


    从那时起,真正的宋温澜就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深知隐藏、懂得蛰伏的复仇者与棋手。


    火烧瑶华阁,烧掉的是太后套在他身上二十一年的“公主”枷锁;化身澜江接近祁照榆,既是利用这把最锋利的刀去撬动太后的根基,也是为自己寻找一个不再是“棋子”的立足之地。


    他转身,朝着与祁照榆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还有许多事要做,“珍珠”需要他的指令,太后那边的反应需要应对,这场以自身为祭、焚烧过去的大火,引发的连锁风暴才刚刚开始。


    宫墙外远远传来沉闷的钟鸣——卯时正刻,早朝将至。潮湿闷热的晨风拂过,非但未带来凉爽,反添一层黏腻。


    同一时辰,内廷司衙门。


    宋秉州一夜未眠,眼底泛着浓重的乌青,往日一丝不苟的皇子常服,此刻前襟亦有些许褶皱,显是奔波所致。


    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摊着厚厚一叠卷宗:瑶华阁宫人名录、今夜巡防记录、近三月内廷采买清单……但凡可能与火灾勾连的线索,皆需他一一过目。


    值房内虽摆放了冰盆,丝丝凉气却驱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寒意。越是翻阅,心底那团疑云便愈重,寒意也愈深。


    瑶华阁共有宫人六十四名,今夜当值者三十二人。火起时,主楼内当值的八名宫婢太监竟皆逃出生天,只三人轻伤;西偏殿本应空置,存放嫁妆,却偏偏烧死了三皇女;东暖阁两名值守太监一死一伤,伤者被烧得面目全非,神志昏聩,至今问不出一句整话。


    更蹊跷的是巡防记录:亥时正,瑶华阁外围禁军按例换岗,新到的四名侍卫中,有两人临时声称吃坏了肚子,腹痛难忍,遂由另外两名侍卫顶替上岗。


    而那两名顶替者的姓名,在录档上竟模糊不清,墨迹团团晕开,似被水渍严重洇染,难以辨认。


    “殿下,”内廷司主事太监李德全躬身立于案侧,手中拂尘轻搭臂弯,额角在冰盆凉气中依旧沁着细汗。


    “这两名顶替侍卫,奴才已即刻派人往禁军名册房查对底档。然名册房管事坚称,今夜西时之后,便再无任何人进出调阅或修改名册,录档按理应无差错。这墨渍……许是登记文吏一时不慎,打翻了茶盏,沾了水。”


    “不慎?”宋秉州从卷宗中抬起头,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针,“李公公,这番说辞,你自己信否?禁军巡防换岗录档,何等紧要之事,文吏再是不慎,何至于将两个关键姓名污损至完全无法辨识?况且,偏偏是今夜,偏偏是瑶华阁!”


    李德全腰弯得更低,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奴才不敢欺瞒殿下,只是……只是名册房那边众口一词,皆作此证,一时也难寻破绽。或许……或许真是巧合?”


    “巧合?”宋秉州将手中卷宗重重合上,声音在疲惫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凌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父皇只给我三日,可有些人,连一日都不愿给我,处处皆是这般巧合!”


    他猛地起身,因久坐与疲惫,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踱至窗前,猛地推开雕花木窗。


    闷热的晨风涌进来,稍稍吹散室内的窒闷。庭中那株老槐树在渐亮的天光里显出轮廓,枝叶上还挂着昨夜乱时溅上的浑浊水珠,欲滴未滴。


    “李德全,”宋秉州背对着他,忽而问道,声音低沉了些,“你在内廷司多少年了?”


    李德全一怔,忙答:“回殿下,奴才蒙皇家恩典,侍奉三朝,至今已四十三年了。”


    “四十三年……”宋秉州喃喃重复,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李德全,“那你该当记得,二十一年前,如今的瑶华阁,那时还叫明珠阁,是为哪位公主所建?”


    李德全脸色骤然一变,持拂尘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他迅速垂下眼皮,遮住眸中闪过的复杂情绪:“殿下……是想问永宁公主旧事?明珠阁确是先帝在位时,特为永宁公主建造。只……只可惜公主福薄,未及入住便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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