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成二一年,盛夏,夜已深沉。
皇城西南角的明珠阁,本是先帝在位时为最宠爱的公主所建,雕梁画栋,极尽精巧。公主遇人不淑,未能搬进去,便早早离世。如今赐名瑶华阁,予了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三皇女宋温兰居住。
然而此刻,这片往日里萦绕着丝竹雅乐、暗藏着锦绣前程的宫苑,却沦为了一片烈焰地狱。
火,是从亥时陡然烧起来的。
初时只是偏殿一角有隐约红光,值守的小太监揉着惺忪睡眼,尚未辨明是烛火还是幻影,那火光便如同挣脱了囚笼的凶兽,猛地腾空而起,带着噼啪爆响,瞬间吞噬了精致的窗棂与垂落的纱幔。
夜风一吹,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几条巨大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朱红的廊柱和琉璃瓦顶,不过片刻功夫,大半个瑶华阁便被卷入冲天烈焰之中。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皎洁的月与稀疏的星辰遮蔽,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赤红天幕。
“走水了!瑶华阁走水了!快救火!救三殿下!”
“快!”
尖利的呼号如同丧钟,骤然敲碎了宫廷夜晚的宁静。铜锣被仓皇敲响,急促而凌乱。宫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提桶的、持盂的、徒手搬动着任何可能盛水器物的……人群像无头的苍蝇,在灼人的热浪与弥漫的烟雾中乱撞。
哭喊声、惊叫声、催促声、器物碰撞声,与火焰那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交织在一起。
瑶华深处,那间专为放置嫁妆而暂时清空的西偏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灌了铅。
宋温兰此刻却被牢牢禁锢在一张沉重的榉木方凳上。她的嘴里塞着一团致密的素白丝绢,应是极好的料子,却团得死紧,几乎抵入喉头,让她连呜咽都只能化为喉间沉闷的“嗬嗬”声。
那双惯常含羞带怯、或是灵动狡黠的杏眼,此刻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照着窗外肆虐的火光,也映照着面前人影的冷漠轮廓。
“这是你的福分,且受着吧。”穿着夜行衣的男子说罢,没有回头,混入了混乱之中。
瑶华阁外,一队黑衣玄甲的禁军精锐疾步而来,铠甲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为首之人,身着四爪蟒袍常服,外罩玄色大氅,面容俊朗却阴沉如水,大皇子宋秉州。
他扫过混乱不堪的现场,最终定格在那熊熊燃烧、几近坍塌的殿宇主楼,瞳孔猛地一缩。
“废物!” 宋秉州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都愣着干什么!水龙队全力压制火势!其余人等,立刻疏散揽月阁内所有宫人,清点人数!封锁各出入口,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亦不得擅离!”
他的命令条理清晰,却似乎总慢了那火势一步。火焰如同有生命的怪物,疯狂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地。
“将军!瑶华阁走水了!”皇宫外巡防小队的禁军队长声音颤抖。
“立刻调令水车去瑶华阁,封锁皇宫各出口,稽查可疑面孔,这火起的蹊跷,恐怕是外力。”祁照榆皱眉,翻身上马,“清明随我进宫救驾。”
火光冲天,水龙也难以覆灭那燃烧的大火。
“见过殿下,属下救驾来迟。”祁照榆一身盔甲,匆匆向宋秉州行礼。
“祁副将。”宋秉州点点头算是回礼。
祁照榆问,“三殿下可在?”
宋秉州的脸上映着火光说,“派人进去找了,还未出。”
祁照榆听了没有犹豫的夺过身旁一名侍卫手中提着的水桶,冰冷的井水从头顶倾泻而下,浸透衣衫,他却恍若未觉。
随即扯过旁边架子上晾晒、已被火星燎着的锦缎,就着地上救火流淌的积水浸湿,往身上一披,便要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噬人的殿门。
“不可!” 宋秉州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欲拦,声音带着急迫,“火势太大,殿宇随时可能坍塌!你此刻进去,无异于送死!”
“三殿下还在里面,臣不能不管。”祁照榆回头,将湿透的锦缎往头上一蒙,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撞入了那片烈焰翻腾。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却漫长得如同熬过了一整个寒冬。
终于,一道高大的身影从火海中跨出,重重摔在地上。
他浑身衣物被烧烂,后背裸露的皮肤上有几处烫伤,脸上、手上黑红交织。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黑烟。
然而,比他的伤势更触目惊心的,是他怀中死死抱着的那具……焦尸。
那已经完全不能称之为人体,只是一段蜷缩的、焦黑扭曲的碳状物,四肢与躯干难以分辨。唯有头部的位置,依稀能辨出五官轮廓,却已是黑洞洞的空茫。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焦臭弥漫开来。
祁照榆声音带着点嘶哑,“请嬷嬷来罢。”
有老成的嬷嬷颤抖着上前,目光落在焦尸头部那几缕未曾完全焚毁、与焦炭黏连在一起的金丝和几颗被熏黑的硕大明珠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是……是九翚四凤衔珠冠的残件!是三殿下!是三殿啊——!”
此言一出,如同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现场顿时一片死寂,唯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嘲讽。
太和殿内,灯火通明,龙涎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寒意。
宋知良端坐在高椅之上,眼底带着疲惫与深深地焦虑。
内侍监总管王敬连滚爬爬地进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瑶华阁……三皇女殿下她……她薨了!”
御座之上,宋知良龙颜震怒,手中的茶盏被他狠狠掼在地上,碎裂声刺耳惊心:“你说什么?!薨了?!”
“是……是走水……三殿下未能逃出……祁副将军冒死抢出了殿下的……遗体……” 王敬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走水?好端端的如何会走水?!” 宋知良猛地站起,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利剑般射向紧随其后进殿、跪地请罪的宋秉州,“宋秉州!朕将今夜宫禁巡防交予你手,你就是这般给朕当差的?!一场大火,烧死了朕的女儿,烧毁了一座宫殿!你这差事,当得可真是出色啊!”
宋秉州以头触地,声音沉痛:“父皇息怒!儿臣失察,儿臣万死!恳请父皇给儿臣戴罪立功之机,必将查明火起缘由,严惩凶徒!”
“凶徒?哪来的凶徒?!” 宋知良厉声喝问,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宫禁森严,如何能有凶徒潜入纵火?还是说,这火本就是天意,是朕德行有亏,上苍降罚?!”
“是火油!皇妹遗体上是火油燃烧的气味,定是奸人作祟!”宋秉州的手深深按在地上,后背已经被汗浸透。
“陛下,” 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太后扶着凤头杖,在内侍的簇拥下,径直闯入大殿,甚至未曾等内侍通传。
她凤眸含威,直刺御座,语气森寒,“哀家养大的孩子,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一场大火烧得尸骨不全。皇帝,你是不是该给哀家,一个交代?”
皇帝脸色难看:“母后,此事朕定会严查……”
“查?自然要查!” 太后打断他,“但哀家想知道,为何偏偏是今夜?为何偏偏是在州儿临时接手了皇宫巡防之后?这火,起得如此蹊跷,烧得如此彻底!三日后,便是兰儿与祁将军大婚之期,这桩婚事关乎朝廷体统,关乎皇室信诺!如今,人没了,婚毁了,皇帝你,你告诉哀家,这背后,究竟只是意外,还是有人,不愿看到这桩婚事结成,不愿看到哀家这老婆子,手中还能握着几分先帝遗泽?!”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宋秉州叩首:“皇祖母明鉴!孙儿虽随才接手巡防,但绝无私心!孙儿对三皇妹……”
“够了!” 宋知良暴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辩解,他脸色铁青,目光在太后与宋秉州之间逡巡,最终,帝王的多疑与怒火占据了上风,“宋秉州!”
“儿臣在!”
“朕命你,即刻卸去巡防之职,协同内廷司、刑部,给朕彻查此案!三日!朕只给你三日!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你这皇子,便去宗人府思过吧!”
“儿臣……领旨!” 宋秉州咬牙应下,额头渗出冷汗。
皇帝目光又转向一直如同石雕般跪在一旁的祁照榆,语气稍缓,却带着帝王的权衡:“祁爱卿,勇毅可嘉。擢升为骁骑营将军,暂领西大营防务。三皇女……追封怀愍公主,以最高仪制治丧。你……节哀,好生养伤,朝廷,尚有倚重你之处。”
太后冷眼看着这一切,未再言语,但那紧抿的唇线和眼中深沉的寒意,表明她并未满意。她眼中痛楚与决绝交织,由宫人搀扶着,转身离去,凤头杖叩击金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皇帝看着太后离去的背影,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暴怒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挥手:“都退下!立刻去查!李犹,传朕旨意,封锁消息,严禁宫人妄议!”
众人躬身退出。太和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焦糊气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祁照榆出了宫门后方才感到身体处烧伤的痛,“这一场大火,烧的着实干净。太后的算盘打空了。”
清明牵了马,看向祁照榆,不解的说,“主子,三殿下赐婚,这不是太后的意思,皇上亲自下旨,谁会跟上面作对?”
祁照榆沉思。是了。太后的意思,连皇帝都下旨了,是谁不服,安尚书?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肯定不会干,一旦被抓着,那就是肃清半个朝堂的事。宋秉州刚接手巡防就出现了问题,只有二皇子宋赋今晚没露脸。
“勿妄议此事。”祁照榆拉了马,“今夜注定无眠,事关重大,你跟我再回去瞧一瞧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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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