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周三的早晨,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一块浸湿了的铅板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
夏木秋坐在驶向程家的车里,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梧桐树的叶子边缘已经开始泛黄,像被时间悄悄描了金边,却又在灰蒙的天色里失了鲜亮。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米色长裤,是徐樵岭让人送来的“合适见面的衣服”,剪裁过于合身,料子挺括而陌生,和他平时穿的柔软棉麻截然不同。
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拘谨。
司机老陈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好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木秋少爷,程家那位……外头传得挺厉害。说眼睛毒,话更毒,您一会儿……”
“我知道。”夏木秋轻声打断,目光仍凝在窗外模糊的街景上。
他知道的。财经杂志上那些冷硬的侧影,商业报道里那些近乎刻薄的评价,还有圈子里流传的种种关于程颢如何让对手下不来台的故事。他知道这场见面不会愉快,知道自己大概会被审视,被评估,甚至被轻视。
但他还是来了。
就像过去二十二年里每一次被推到台前一样,安静地来,安静地完成,然后安静地退场。这是他学会的生存方式,也是他唯一能保有的尊严——至少姿态要平静。
车驶入城东的别墅区。这里的建筑风格沉静而森严,青灰色砖墙沉默地矗立,庭院深深,树木多是常青的松柏。程家老宅坐落在最深处,三层楼宇有着简洁利落的现代线条,却又奇异地融合了旧式的庄重。门口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有两株高大挺拔的冷杉——真正的树木,墨绿的针叶在灰天下显出沉郁的绿意。
车在低调的黑色铁艺大门前停下。穿着深色制服的保安上前,核实身份时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某种训练有素的审视。大门无声地滑开。
夏木秋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却吸入了空气中弥漫的另一种气息。
凛冽,清寒,带着某种金属般的质感,像深冬子夜掠过冰原的风,又隐隐透出极淡的、近乎缥缈的焚香余韵,沉静而疏离,有种拒人千里的洁净感。
这不是植物的气息。这是信息素。
顶级Alpha的信息素,强大,稳定,且毫不掩饰地昭示着存在感与领地意识。
程颢已经到了,而且似乎并未刻意收敛。
夏木秋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蜷,将自己那清浅的、带着冷杉木质调和淡淡旧书卷气息的信息素更严密地收束起来。不能失态,至少不能在一开始就泄露任何不安。
车停在主宅前简洁的步道旁。夏承远和徐樵岭从另一辆车下来,徐樵岭今日一身浅碧色改良旗袍,珍珠耳坠与项链成套,笑意盈盈,显然精心打扮过。他走到夏木秋身边,伸手替他理了理其实并无皱褶的衬衫领口,声音轻柔得近乎耳语:“放轻松些,平常心说话就好。程家门槛是高,但既然点了头,面子上总会过得去。”
夏木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位约莫五十岁、穿着合体西装三件套的Beta管家已候在门前,姿态恭敬却透着距离感:“夏先生,程先生在二楼书房等候。请随我来。”
书房在二楼走廊尽头。脚下深灰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走廊两侧墙面是干净的乳白色,只零星挂着几幅抽象线条画,用色极冷,黑白灰为主。整个空间简洁、利落、空旷,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或暖意。
走到书房门口,管家曲指,用指节叩了叩厚重的实木门板。
“进。”
声音从门内传来,不高,却清晰,带着一种质地冷硬的穿透力,仿佛能透过门板直接落在耳膜上。
门被推开。
书房比想象中更为开阔。一整面墙是顶天立地的深胡桃木书架,书籍排列得一丝不苟,大多有着深色或素色的精装封面。另一面则是几乎落地的玻璃窗,此刻窗外天色晦暗,将室内衬得愈发沉静。房间正中是一张宽大的黑檀木书桌,线条凌厉,上面除了一台合着的轻薄笔记本电脑、一个金属笔筒和几份文件,空无一物。
程颢就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影被窗外漫射的灰白天光勾勒出一道修长利落的剪影。
他比任何照片或影像资料里都要显得高大。简单的黑色高领羊绒衫包裹着宽而平直的肩线,下身是同色系的长裤,衬得腿型笔直修长。没有穿外套,但那种经年累月居于上位所带来的挺拔与掌控感,已无需外物加持。
他听到脚步声,却没有立刻转身。
夏承远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程先生,打扰了。”
程颢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夏木秋第一次在三维的空间里,直面这个男人。
二十七岁的Alpha,面部骨骼的走势清晰而优越,眉骨与鼻梁的衔接处形成一道挺拔流畅的折角,让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深邃。他的眼睛是极为少见的深灰色,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平静之下蕴着料峭寒意。此刻,这目光正毫不避讳地落在夏木秋身上,从头发丝到脚踝,缓慢、细致、冷静地扫过,如同精密仪器在进行扫描分析。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兴趣,只有纯粹的评估与审视,像是在确认一件即将签收的货物是否与描述相符。
“坐。”程颢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抬手指了指书桌前方的两张扶手椅,自己则绕过书桌,在那张看起来就非常符合人体工学的黑色皮质座椅上坐下。姿态随意,甚至称得上闲适,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却随着他的落座,悄然弥漫开来。
夏承远和徐樵岭在扶手椅上坐下。夏木秋选择了稍远一些、靠近书架的那张椅子,安静落座,双手轻轻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微凉。
管家悄无声息地送上茶水,白瓷杯盏,茶汤清亮,热气袅袅。
空气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渐起的风声,穿过庭院树木的枝叶,发出低沉的呜咽。
程颢没有碰那杯茶。他的目光依旧定格在夏木秋脸上,那深灰色的瞳孔像两枚冰冷的玻璃珠,映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夏木秋。”他开口,名字从他唇间吐出,字正腔圆,却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夏家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觉得我程颢好打发,临时换一个Omega来充数?”
这话直白,尖锐,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瞬间划破了表面那层虚伪的平静。
夏承远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嘴角勉强扯出的笑容僵在那里。徐樵岭反应快些,连忙赔笑:“程先生这是哪里话。河星那孩子被我们宠坏了,一时任性。木秋是长子,性情沉稳,知书达理,其实更……”
“更适合这场交易?”程颢截断他的话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灰眸显得更冷,“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更合适’的联姻对象,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名义上’的伴侣。至于这个名义是谁,只要你们夏家自己别事后反悔,对我来说,区别不大。”
“区别不大”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四根细小的冰锥,精准地扎进夏木秋的心口。不剧烈,但那股细微而绵长的寒意,却顺着血液,悄然蔓延开去。
夏木秋垂着眼,看着自己交叠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泛着健康的淡粉色。他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态度,不是吗?可预想与亲耳听闻,终究是两回事。心口那片空茫的凉意,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徐樵岭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声音也低了下去:“程先生不介意就好……木秋很懂事,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最好如此。”程颢的目光重新落回夏木秋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也更具穿透性,仿佛要剥开那层安静的表象,看看内里究竟是顺从,还是别的什么。“夏木秋,二十二岁,Omega,信息素冷杉调,混合旧书卷气味。美院毕业,无正式工作经历,长期居家,主要活动是绘画。”
他一口气报出这些基本信息,流畅得如同背诵,语气平直得像在读一份枯燥的资产清单。
“有没有需要更正或补充的?”他问,深灰色的眼睛锁定夏木秋。
夏木秋缓缓抬起眼睫。
这一次,他真正对上了程颢的视线。那双深灰色的眼睛近看更加慑人,虹膜的颜色层次丰富,边缘近乎墨黑,中心却是一种冰冷的银灰,像某种稀有金属。眼神锐利而专注,带着Alpha天生的强势,却又奇异地剥离了通常伴随而来的躁动或侵略性,只剩下纯粹的、冰一样的审视。
“没有。”夏木秋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平稳,“您了解的,很准确。”
程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似乎对他这种近乎逆来顺受的平静,生出了一丝极其微末的意外,又或者,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无趣?
“婚礼定在下周三。”程颢不再看他,转而拿起桌上一份文件,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刻板,“地点在柏悦酒店顶层花园厅,小型仪式,宾客名单我会发给你们。有问题吗?”
“没有。”
“婚后你住我在‘云璟府’的顶层公寓,地址和密码稍后发到你手机。公寓有四个房间,除了主卧和我的书房,其余你自选。我不喜欢外人频繁出入,每周二、五上午会有固定的家政服务,其他时间自理。”
“好。”
“协议期三年。期间你需要配合必要的公开场合露面,维持婚姻表象。除此之外,我们互不干涉。三年期满,若无异议,协议自动终止,你会得到约定的资产,此后各不相干。”程颢说到这里,停顿了半秒,深灰色的眼眸再次转向夏木秋,“对此,你有异议吗?”
夏木秋沉默了两秒。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他能听到雨点开始零星敲打玻璃的声音。
“没有异议。”他轻声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保留相对独立的个人空间和时间,用于绘画。”
“可以。”程颢的回答干脆利落,甚至没有思考,“只要不越界,不打扰我,不惹麻烦,你的私人时间如何安排,是你的事。”
对话到这里,似乎已抵达终点。所有该确认的条款,该划定的界限,都已清晰陈列。
夏承远抓住这个空隙,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堆起商人的笑容:“程先生,那关于南城那个合作项目,还有聘礼的具体细节……”
“我的助理会联系你。”程颢站起身,这个动作明确地传达了送客的意味。他绕过书桌,向门口走去,却在经过夏木秋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
距离陡然拉近。
夏木秋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凛冽如冰原寒风般的信息素带来的微压。清寒,洁净,带着金属的质感与极淡的焚香尾调,强大而稳定,不容忽视,也不容靠近。他身体本能地微微一僵,属于Omega的信息素应激性地产生了一丝细微波动,清冷的木质香与旧书卷气悄然逸出一缕,试图在那片冰原般的气息中,为自己隔出一小片安全区域。
程颢显然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他的目光在夏木秋低垂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青年的皮肤很白,在室内偏冷的光线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睫毛长而密,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看起来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顺,但方才那一瞬间信息素的波动,却泄露了其下并非全然的麻木。
然而,程颢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收回目光,继续向门口走去,只留下一句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话,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重量:
“下周三,九点,别迟到。”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没有回头。
管家适时地上前,姿态依旧恭敬而疏离:“夏先生,请。”
离开书房,走下楼梯,穿过空旷得有些冰冷的大厅,走出程家那扇沉重的双开门。室外,雨已经下得有些急了,细密的雨丝被风挟裹着,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
直到坐进车内,车门“咔哒”一声关紧,将潮湿的风雨与那座冷寂宅邸的气息隔绝在外,夏木秋才几不可闻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交叠的指尖,传来细微的湿意。
副驾驶座上,徐樵岭回过头,脸上是卸下紧张后如释重负的笑容,眼底却闪着某种达成目的的亮光:“你看,我就说没事吧?程先生话是少了点,性子是冷了点,但道理是讲的。木秋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的,三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夏承远也点了点头,语气是谈成一笔生意后的松弛与满意:“程家做事确实大气,聘礼数目比之前谈的又上浮了十五个点。木秋,这次你为家里做的,爸爸心里有数。”
夏木秋没有回应。他侧过头,静静地看着窗外。
雨水密集地冲刷着车窗,将外界的景物扭曲成一片流动的、模糊的色块。街灯早早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短短、光怪陆离的倒影。
他想起程颢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冰冷,审视,像精密仪器在扫描一件物品的成色与瑕疵。
也想起他那句“区别不大”。
是啊,区别不大。在夏家,他是父亲前妻留下的、无关紧要的Omega儿子;在程颢这里,他是一个临时顶替的、用于完成一桩交易的婚姻符号。他的存在,他的意愿,他的感受,从来都不是需要被纳入考量的变量。
这样也好。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没有投入,也就不会受伤。他早已习惯了在边缘安静地存活,那么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形式的边缘,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心口那片空茫的凉意,似乎并未随着远离那座宅邸而消散。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密集而单调,像无数细小的锤子,敲打着一面无声的鼓。
车驶入主干道,汇入傍晚拥堵的车流。红色的刹车灯连成一片,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晕。
夏木秋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车窗上,闭上眼睛。
距离下周三,还有七天。
距离那场注定仓促的婚礼,还有七天。
距离他开始扮演“程颢的合法Omega伴侣”这个角色,还有七天。
车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无穷无尽,像是秋天提前降临的、一场盛大而无言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