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颢渡予安》 第1章 替嫁 立秋后的第三天,空气里还残存着暑气,蝉声却已显疲态。夏家餐厅的水晶吊灯亮得刺眼,照亮长桌上精致的瓷器和每个人脸上细微的表情。 夏木秋坐在长桌最末的位置,安静地用银匙搅动碗里的汤羹。 汤已经凉了,但他没有出声唤人换一碗的习惯。 二十二年,足够让他习惯很多事。习惯坐在离主位最远的地方,习惯吃冷掉的饭菜,习惯在家族聚会中扮演那个不需要被注意的影子。 “我不管!我才不要嫁给程颢那个冰块脸!”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在长桌另一端炸开。夏河星猛地站起身,浅粉色衬衫袖口蹭倒了手边的骨瓷杯,褐色茶水在白色桌布上洇开一片难看的痕迹。 夏木秋握着银匙的手指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星星,别任性。”坐在主位左侧的徐樵岭,夏承远在夏木秋生父林秋声病逝后迎娶的续弦Omega,语气温柔地哄劝着,同时示意佣人上前收拾,“程家是城里最显赫的家族,程颢又是独子,将来整个程家都是他的。这样的婚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爸!”夏河星跺脚,十九岁的Omega少年撒起娇来带着浑然天成的甜腻,“你是没见过程颢那副样子!上次酒会上他看我一眼,眼神冷得能冻死人!而且我听说他脾气特别差,动不动就骂人,上次还把合作方骂哭了!” “那是商业谈判,不是骂人。”主位上的夏父夏承远开口,声音沉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程颢二十七岁就能掌控整个程氏集团,能力和手腕都是一流的。你嫁过去,对夏家、对你自己都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我不要!”夏河星眼圈一红,“我已经有知行哥哥了,我们说好要在一起的……” “陆知行?”夏承远皱眉,“陆家那个连继承权都没有的次子?星星,别胡闹。” “知行哥哥对我好!他才不会像程颢那样冷冰冰的!”夏河星眼泪真的掉下来了,他扑到徐樵岭怀里,“爸,你忍心让我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吗?我听说程颢的Omega父亲就是被逼嫁过去的,后来都……” “星星!”徐樵岭急声打断,眼神似有若无地瞥向长桌末端的夏木秋。 夏木秋依然低着头,银匙在碗里画着无意义的圈。 程家那位早逝的Omega主君沈清秋的故事,在这个圈子里不算秘密。商业联姻,婚后抑郁,在程颢十岁时从程家老宅的三楼一跃而下。 有人说是因为程父的冷暴力,有人说是沈清秋自己心理脆弱,但无论如何,那场婚姻确实毁了一个人。 “反正我不要嫁。”夏河星抽噎着,“爸,爸,你们要是逼我,我就和知行哥哥私奔!” 餐厅里安静了片刻。 夏木秋终于放下银匙,瓷匙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他。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二十二岁的Omega身形单薄,坐在那里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安静,无声,甚至有些透明。 “木秋啊。”徐樵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温柔得有些刻意,“你看,星星还小,不懂事。这门婚事对夏家真的很重要,程家那边也催得紧……” 夏木秋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特别,不是夏河星那种水灵灵的圆眼,而是偏长的形状,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疏离的安静。此刻灯光落进他眼底,照出一片澄澈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您希望我做什么?”他问。 语气温和,没有怨怼,甚至没有疑问,只是平铺直叙地确认。 徐樵岭被这直白问得噎了一下,随即笑道:“程家那边只是说要夏家的Omega,又没指定非要星星。你也是夏家的孩子,而且……年纪也合适。” “胡闹。”夏承远皱眉,“木秋的出身程家能不知道?他和他大哥一样,都是秋声的孩子……” “父亲”两个字没说出口,但餐桌上的空气已经凝滞。 夏木秋和大哥夏旷予,都是夏承远与第一任伴侣林秋声所生的孩子。林秋声出身书香门第,却因家族没落被迫联姻,生下夏旷予三年后,又生下夏木秋,最终在夏木秋三岁时郁郁而终。 徐樵岭是夏承远在丧偶后,由家族安排迎娶的续弦,进门第二年就生了夏河星。自此,夏家的重心彻底倾斜,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一个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却感情疏离,一个则被彻底边缘化。 而徐樵岭亲生的夏河星,成了全家捧在手心的宝贝。 “程家要的只是联姻,又不是真感情。”徐樵岭轻声说,“木秋性格稳重,说不定比星星更适合程颢那种性子。而且木秋都二十二了,之前相亲也没成,这次嫁进程家,也不算亏待他。” 不算亏待。 夏木秋桌下的左手无声地攥紧了。 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他想起自己出生时就被确定的Omega身份,在这个Alpha主导的商业家族里,一个Omega,尤其是前妻所生的Omega,价值本就有限。 他更想起从小到大,夏河星是如何处处针对他的。抢他的玩具,弄坏他的画,在父亲面前诬陷他,在客人面前嘲讽他“没有妈妈教”。徐樵岭永远温柔地劝“星星还小”,夏承远永远皱眉说“你是哥哥,让着弟弟”。 二十二年,他让了太多次。 “木秋。”夏承远终于开口,语气是权衡利弊后的沉稳,“程家的聘礼会分三成给你做个人资产。婚后,夏家也会在程家的项目里占股。这对你、对家族都是双赢。” 他顿了顿,补充道:“程颢虽然性格冷了些,但能力出众,程家家风也正。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不会受委屈。 夏木秋看着父亲的脸。五十六岁的Alpha依然保养得当,眉眼间是他熟悉的威严和疏离。二十二年了,这张脸从未对他露出过像对夏河星那样温柔宠溺的神情。 一次都没有。 “程家知道要换人吗?”他问。 “只要你同意,我明天就去和程家谈。”夏承远说,“程颢那边……他会理解的。” 理解这是一场交易。理解夏家送来的不是受宠的小儿子,而是被边缘化的大儿子。理解这场婚姻的本质是利益交换,与感情无关。 夏木秋沉默了很久。 久到夏河星已经止住了哭泣,偷偷从徐樵岭怀里探头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久到徐樵岭脸上温柔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久到夏承远皱起眉,准备再次开口。 “好。” 夏木秋说。 声音很轻,像秋叶落地的声响,几乎被餐厅里的空调风声盖过。 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徐樵岭松了口气,脸上绽开真诚的笑意:“木秋真是懂事的孩子。家里会给你准备最好的嫁妆,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嫁进程家。” 夏承远也缓和了神色:“你弟弟年纪小,任性。你帮家里这次,家里不会忘了你。” 夏河星从徐樵岭怀里挣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经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意味:“谢谢哥哥!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等我和知行哥哥结婚的时候,一定请哥哥当主婚人!” 那声“疼”字咬得格外刻意,带着嘲讽。 夏木秋没有回应。 他只是缓缓松开桌下攥紧的手。掌心已经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子,红得刺眼。 “我吃饱了。”他说,站起身,“先回房间了。” “等等。”夏承远叫住他,“下周三程家会来人,你和程颢见一面。婚礼……定在九月中旬,来得及准备吗?” 九月中旬,还有不到一个月。 夏木秋垂下眼睛:“来得及。” 他转身离开餐厅。佣人恭敬地为他拉开沉重的雕花木门,门在身后合上时,隔绝了里面重新响起的说笑声。 徐樵岭在吩咐管家准备婚礼事宜,语气轻快。夏河星在撒娇要新出的限量款包包作为“补偿”,声音甜得发腻。夏承远在打电话,大概是打给程家约见面时间。 没有人在意他是否真的愿意。 也没有人在意他离开时的背影有多单薄。 长长的走廊铺着深红色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夏木秋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 二十二岁。 夏末之木,秋前之声。 他忽然想起名字的由来,生父林秋声在病榻上给他取名“木秋”,说:“木在夏末,秋声在前。这孩子……大概会活得安静些。” 现在想来,那更像是一句预言,或者一句诅咒。 注定在盛夏末尾无声伫立,在秋天来临前发出无人聆听的声响。然后凋零,腐烂,化为泥土。 就像他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 回到三楼的房间,夏木秋反手锁上门。 这间屋子在走廊尽头,朝北,常年照不进阳光。小时候他羡慕过夏河星朝南的、带大阳台的房间,后来就不羡慕了——有些东西,本就不属于他。 房间里布置简单,最显眼的是靠窗的画架和堆满墙角的画具。 他走到画架前,掀开盖布。 画布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秋景——金黄的银杏叶铺满小径,远处有模糊的人影,天空是那种澄澈的、高远的蓝。 这是他想象中的秋天。 自由,开阔,有风,有光。 他拿起调色板,挤了一点赭石色,又顿了顿,放下。 颜料已经干了。 就像某些东西,搁置太久,就会失去原本的鲜活。 夏木秋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风涌进来,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楼下花园里的桂花开了,甜腻的香气被风送上来,和他身上清冷的冷杉信息素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的气味。 远处,夏家主宅灯火通明。 更远处,城市的霓虹连成一片绚烂的光海。 他想起程颢。 只在财经杂志和商业新闻里见过的人。二十七岁,Alpha,程氏集团继承人。媒体评价他“手腕强硬,眼光毒辣,是商界新生代中最难对付的角色之一”。 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总是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看镜头时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纸面。 那样一个人。 会怎么看待这场被替换的婚姻? 会怎么看待他这个“替补品”? 夏木秋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很累。 二十二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安静地吃饭,安静地上学,安静地画画,安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 他以为只要足够安静,就能换来一点平静的生活。 但现在看来,有些命运,是躲不掉的。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 夏木秋走过去,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夏旷予。 他同父同爸的亲大哥,夏家真正的继承人。二十七岁的Alpha,常年在外打理家族业务,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两人因为年龄差和成长轨迹不同,并不算亲近,但血脉相连的牵绊仍在。 至少,夏旷予是夏家少数不会刻意忽视他的人。 “喂,大哥。” “木秋。”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背景音里有隐约的机场广播声,“我刚下飞机,听说了程家的事。” 夏木秋沉默。 “你同意了?”夏旷予问。 “嗯。”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片刻。 “程颢不是好相处的人。”夏旷予说,“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能力强,但也冷酷,对人对己都要求极高。你嫁过去……可能会很辛苦。” “我知道。”夏木秋轻声说。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跟父亲谈。”夏旷予顿了顿,“虽然不一定有用,但至少……” “不用了,大哥。”夏木秋打断他,“我同意的。” 窗外,一片早凋的梧桐叶被风吹落,打着旋儿坠入夜色。 “木秋。”夏旷予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你总是这样。不争,不抢,不闹。但有些事,该争的时候要争。” 夏木秋笑了笑:“争什么呢?” 争父亲的宠爱?争不过夏河星。争家族的重视?他一个前妻所生的Omega,有什么资格。争一个不被当做筹码的命运?从他出生那一刻起,这就已经写好了。 二十二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东西,争不来。 “算了。”夏旷予叹了口气,“婚礼我会赶回来。如果以后程家那边……有事可以找我。” “谢谢大哥。” 挂断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 夏木秋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二十二岁的Omega,身形清瘦,肤色偏白,五官继承了生父的秀气,却因为常年安静而显得疏离。眼睛是浅褐色,在灯光下像秋日静湖。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凉的。 像这个早来的秋天。 衣柜里挂着几件常穿的衣物,大多是素色。角落里有一个锁着的木箱,里面是生父林秋声留下的遗物——几本旧书,一套画具,还有一本写满诗句的笔记本。 他打开箱子,拿出那套画具。 笔杆已经磨得光滑,颜料盒里的颜色干裂剥落。林秋声曾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梦想成为画家,却因为家族联姻被迫放弃了一切。 “木秋,如果以后你想画画,就用这套。”病榻上,林秋声把箱子推到他面前,手指瘦得只剩骨节,“别像我一样……放弃。” 那时夏木秋才三岁,还不懂“放弃”是什么意思。 但他记住了父亲眼里的光——那种即将熄灭的、不甘的、遗憾的光。 后来,画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感觉、还有渴望的东西。 夏木秋把画具放回箱子,锁好。 他走到床边坐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药瓶。 瓶身上贴着标签:“Omega信息素稳定剂(轻度)”。 医生说他信息素水平长期偏低,情绪波动小,建议适当补充稳定剂以维持生理健康。但他很少吃——那种药物带来的虚假平静,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没有情绪的玩偶。 但今晚,他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床头半杯冷水咽了下去。 苦味在舌尖化开。 他躺下来,闭上眼睛。 窗外,风声渐起,穿过树梢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秋天提前到来的脚步声。 夏木秋蜷缩起身体,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他想,就这样吧。 嫁给一个陌生人,开始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婚姻,然后在三年后悄然离开。 就像一片秋叶,从枝头坠落,归于泥土。 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这就是他的命。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跳动着数字:22:47。 距离下周三见到程颢,还有五天。 距离婚礼,还有不到三十天。 距离他二十二岁人生的转折点,只剩下这短暂而寂静的秋夜。 夏木秋睡着了。 梦里,他看见一片金色的银杏林,风吹过时,落叶如雨。 他站在林间,想喊出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风声。 只有秋声。 只有无边无际的、无人聆听的寂静。 新文开张时间:2025.12.2[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替嫁 第2章 初见 三天后,周三的早晨,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一块浸湿了的铅板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 夏木秋坐在驶向程家的车里,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梧桐树的叶子边缘已经开始泛黄,像被时间悄悄描了金边,却又在灰蒙的天色里失了鲜亮。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米色长裤,是徐樵岭让人送来的“合适见面的衣服”,剪裁过于合身,料子挺括而陌生,和他平时穿的柔软棉麻截然不同。 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拘谨。 司机老陈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好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木秋少爷,程家那位……外头传得挺厉害。说眼睛毒,话更毒,您一会儿……” “我知道。”夏木秋轻声打断,目光仍凝在窗外模糊的街景上。 他知道的。财经杂志上那些冷硬的侧影,商业报道里那些近乎刻薄的评价,还有圈子里流传的种种关于程颢如何让对手下不来台的故事。他知道这场见面不会愉快,知道自己大概会被审视,被评估,甚至被轻视。 但他还是来了。 就像过去二十二年里每一次被推到台前一样,安静地来,安静地完成,然后安静地退场。这是他学会的生存方式,也是他唯一能保有的尊严——至少姿态要平静。 车驶入城东的别墅区。这里的建筑风格沉静而森严,青灰色砖墙沉默地矗立,庭院深深,树木多是常青的松柏。程家老宅坐落在最深处,三层楼宇有着简洁利落的现代线条,却又奇异地融合了旧式的庄重。门口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有两株高大挺拔的冷杉——真正的树木,墨绿的针叶在灰天下显出沉郁的绿意。 车在低调的黑色铁艺大门前停下。穿着深色制服的保安上前,核实身份时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某种训练有素的审视。大门无声地滑开。 夏木秋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却吸入了空气中弥漫的另一种气息。 凛冽,清寒,带着某种金属般的质感,像深冬子夜掠过冰原的风,又隐隐透出极淡的、近乎缥缈的焚香余韵,沉静而疏离,有种拒人千里的洁净感。 这不是植物的气息。这是信息素。 顶级Alpha的信息素,强大,稳定,且毫不掩饰地昭示着存在感与领地意识。 程颢已经到了,而且似乎并未刻意收敛。 夏木秋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蜷,将自己那清浅的、带着冷杉木质调和淡淡旧书卷气息的信息素更严密地收束起来。不能失态,至少不能在一开始就泄露任何不安。 车停在主宅前简洁的步道旁。夏承远和徐樵岭从另一辆车下来,徐樵岭今日一身浅碧色改良旗袍,珍珠耳坠与项链成套,笑意盈盈,显然精心打扮过。他走到夏木秋身边,伸手替他理了理其实并无皱褶的衬衫领口,声音轻柔得近乎耳语:“放轻松些,平常心说话就好。程家门槛是高,但既然点了头,面子上总会过得去。” 夏木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位约莫五十岁、穿着合体西装三件套的Beta管家已候在门前,姿态恭敬却透着距离感:“夏先生,程先生在二楼书房等候。请随我来。” 书房在二楼走廊尽头。脚下深灰色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走廊两侧墙面是干净的乳白色,只零星挂着几幅抽象线条画,用色极冷,黑白灰为主。整个空间简洁、利落、空旷,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或暖意。 走到书房门口,管家曲指,用指节叩了叩厚重的实木门板。 “进。” 声音从门内传来,不高,却清晰,带着一种质地冷硬的穿透力,仿佛能透过门板直接落在耳膜上。 门被推开。 书房比想象中更为开阔。一整面墙是顶天立地的深胡桃木书架,书籍排列得一丝不苟,大多有着深色或素色的精装封面。另一面则是几乎落地的玻璃窗,此刻窗外天色晦暗,将室内衬得愈发沉静。房间正中是一张宽大的黑檀木书桌,线条凌厉,上面除了一台合着的轻薄笔记本电脑、一个金属笔筒和几份文件,空无一物。 程颢就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影被窗外漫射的灰白天光勾勒出一道修长利落的剪影。 他比任何照片或影像资料里都要显得高大。简单的黑色高领羊绒衫包裹着宽而平直的肩线,下身是同色系的长裤,衬得腿型笔直修长。没有穿外套,但那种经年累月居于上位所带来的挺拔与掌控感,已无需外物加持。 他听到脚步声,却没有立刻转身。 夏承远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程先生,打扰了。” 程颢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夏木秋第一次在三维的空间里,直面这个男人。 二十七岁的Alpha,面部骨骼的走势清晰而优越,眉骨与鼻梁的衔接处形成一道挺拔流畅的折角,让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深邃。他的眼睛是极为少见的深灰色,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平静之下蕴着料峭寒意。此刻,这目光正毫不避讳地落在夏木秋身上,从头发丝到脚踝,缓慢、细致、冷静地扫过,如同精密仪器在进行扫描分析。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兴趣,只有纯粹的评估与审视,像是在确认一件即将签收的货物是否与描述相符。 “坐。”程颢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抬手指了指书桌前方的两张扶手椅,自己则绕过书桌,在那张看起来就非常符合人体工学的黑色皮质座椅上坐下。姿态随意,甚至称得上闲适,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却随着他的落座,悄然弥漫开来。 夏承远和徐樵岭在扶手椅上坐下。夏木秋选择了稍远一些、靠近书架的那张椅子,安静落座,双手轻轻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微凉。 管家悄无声息地送上茶水,白瓷杯盏,茶汤清亮,热气袅袅。 空气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渐起的风声,穿过庭院树木的枝叶,发出低沉的呜咽。 程颢没有碰那杯茶。他的目光依旧定格在夏木秋脸上,那深灰色的瞳孔像两枚冰冷的玻璃珠,映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夏木秋。”他开口,名字从他唇间吐出,字正腔圆,却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夏家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觉得我程颢好打发,临时换一个Omega来充数?” 这话直白,尖锐,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瞬间划破了表面那层虚伪的平静。 夏承远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嘴角勉强扯出的笑容僵在那里。徐樵岭反应快些,连忙赔笑:“程先生这是哪里话。河星那孩子被我们宠坏了,一时任性。木秋是长子,性情沉稳,知书达理,其实更……” “更适合这场交易?”程颢截断他的话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灰眸显得更冷,“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更合适’的联姻对象,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名义上’的伴侣。至于这个名义是谁,只要你们夏家自己别事后反悔,对我来说,区别不大。” “区别不大”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四根细小的冰锥,精准地扎进夏木秋的心口。不剧烈,但那股细微而绵长的寒意,却顺着血液,悄然蔓延开去。 夏木秋垂着眼,看着自己交叠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泛着健康的淡粉色。他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态度,不是吗?可预想与亲耳听闻,终究是两回事。心口那片空茫的凉意,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徐樵岭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声音也低了下去:“程先生不介意就好……木秋很懂事,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最好如此。”程颢的目光重新落回夏木秋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也更具穿透性,仿佛要剥开那层安静的表象,看看内里究竟是顺从,还是别的什么。“夏木秋,二十二岁,Omega,信息素冷杉调,混合旧书卷气味。美院毕业,无正式工作经历,长期居家,主要活动是绘画。” 他一口气报出这些基本信息,流畅得如同背诵,语气平直得像在读一份枯燥的资产清单。 “有没有需要更正或补充的?”他问,深灰色的眼睛锁定夏木秋。 夏木秋缓缓抬起眼睫。 这一次,他真正对上了程颢的视线。那双深灰色的眼睛近看更加慑人,虹膜的颜色层次丰富,边缘近乎墨黑,中心却是一种冰冷的银灰,像某种稀有金属。眼神锐利而专注,带着Alpha天生的强势,却又奇异地剥离了通常伴随而来的躁动或侵略性,只剩下纯粹的、冰一样的审视。 “没有。”夏木秋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平稳,“您了解的,很准确。” 程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似乎对他这种近乎逆来顺受的平静,生出了一丝极其微末的意外,又或者,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无趣? “婚礼定在下周三。”程颢不再看他,转而拿起桌上一份文件,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刻板,“地点在柏悦酒店顶层花园厅,小型仪式,宾客名单我会发给你们。有问题吗?” “没有。” “婚后你住我在‘云璟府’的顶层公寓,地址和密码稍后发到你手机。公寓有四个房间,除了主卧和我的书房,其余你自选。我不喜欢外人频繁出入,每周二、五上午会有固定的家政服务,其他时间自理。” “好。” “协议期三年。期间你需要配合必要的公开场合露面,维持婚姻表象。除此之外,我们互不干涉。三年期满,若无异议,协议自动终止,你会得到约定的资产,此后各不相干。”程颢说到这里,停顿了半秒,深灰色的眼眸再次转向夏木秋,“对此,你有异议吗?” 夏木秋沉默了两秒。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他能听到雨点开始零星敲打玻璃的声音。 “没有异议。”他轻声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保留相对独立的个人空间和时间,用于绘画。” “可以。”程颢的回答干脆利落,甚至没有思考,“只要不越界,不打扰我,不惹麻烦,你的私人时间如何安排,是你的事。” 对话到这里,似乎已抵达终点。所有该确认的条款,该划定的界限,都已清晰陈列。 夏承远抓住这个空隙,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堆起商人的笑容:“程先生,那关于南城那个合作项目,还有聘礼的具体细节……” “我的助理会联系你。”程颢站起身,这个动作明确地传达了送客的意味。他绕过书桌,向门口走去,却在经过夏木秋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 距离陡然拉近。 夏木秋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凛冽如冰原寒风般的信息素带来的微压。清寒,洁净,带着金属的质感与极淡的焚香尾调,强大而稳定,不容忽视,也不容靠近。他身体本能地微微一僵,属于Omega的信息素应激性地产生了一丝细微波动,清冷的木质香与旧书卷气悄然逸出一缕,试图在那片冰原般的气息中,为自己隔出一小片安全区域。 程颢显然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他的目光在夏木秋低垂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青年的皮肤很白,在室内偏冷的光线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睫毛长而密,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看起来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顺,但方才那一瞬间信息素的波动,却泄露了其下并非全然的麻木。 然而,程颢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收回目光,继续向门口走去,只留下一句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话,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重量: “下周三,九点,别迟到。”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没有回头。 管家适时地上前,姿态依旧恭敬而疏离:“夏先生,请。” 离开书房,走下楼梯,穿过空旷得有些冰冷的大厅,走出程家那扇沉重的双开门。室外,雨已经下得有些急了,细密的雨丝被风挟裹着,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 直到坐进车内,车门“咔哒”一声关紧,将潮湿的风雨与那座冷寂宅邸的气息隔绝在外,夏木秋才几不可闻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交叠的指尖,传来细微的湿意。 副驾驶座上,徐樵岭回过头,脸上是卸下紧张后如释重负的笑容,眼底却闪着某种达成目的的亮光:“你看,我就说没事吧?程先生话是少了点,性子是冷了点,但道理是讲的。木秋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的,三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夏承远也点了点头,语气是谈成一笔生意后的松弛与满意:“程家做事确实大气,聘礼数目比之前谈的又上浮了十五个点。木秋,这次你为家里做的,爸爸心里有数。” 夏木秋没有回应。他侧过头,静静地看着窗外。 雨水密集地冲刷着车窗,将外界的景物扭曲成一片流动的、模糊的色块。街灯早早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短短、光怪陆离的倒影。 他想起程颢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冰冷,审视,像精密仪器在扫描一件物品的成色与瑕疵。 也想起他那句“区别不大”。 是啊,区别不大。在夏家,他是父亲前妻留下的、无关紧要的Omega儿子;在程颢这里,他是一个临时顶替的、用于完成一桩交易的婚姻符号。他的存在,他的意愿,他的感受,从来都不是需要被纳入考量的变量。 这样也好。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没有投入,也就不会受伤。他早已习惯了在边缘安静地存活,那么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形式的边缘,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心口那片空茫的凉意,似乎并未随着远离那座宅邸而消散。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密集而单调,像无数细小的锤子,敲打着一面无声的鼓。 车驶入主干道,汇入傍晚拥堵的车流。红色的刹车灯连成一片,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晕。 夏木秋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车窗上,闭上眼睛。 距离下周三,还有七天。 距离那场注定仓促的婚礼,还有七天。 距离他开始扮演“程颢的合法Omega伴侣”这个角色,还有七天。 车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无穷无尽,像是秋天提前降临的、一场盛大而无言的叹息。 第3章 仓促婚礼 九月中旬的天气,像是被谁抽走了最后一丝夏日的余温。 清晨六点,天色还是青灰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夏木秋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化妆师在他脸上涂涂抹抹已经一个小时了,粉底、眼影、唇膏,一层层覆盖上去,像是要打造一个完美无瑕的面具。 “夏先生皮肤真好。”化妆师是个Beta女性,三十来岁,说话时手里动作不停,“都不用怎么遮瑕,就是太白了点,得加点血色。” 夏木秋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配合着抬起下巴,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刷子柔软的毛尖扫过眼睑,能闻到化妆品混合的、略带甜腻的香气。这香气里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自己的信息素——冷杉的清冷木质调,还有旧书卷那种干燥的纸张气味,此刻被香水刻意掩盖着,几乎闻不到了。 镜子里的青年穿着一套白色西装。这不是婚纱或礼服裙,而是一套剪裁得体的男士西装,只是颜色是纯白的,料子是带有细微珠光的缎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西装原本是夏河星的,徐樵岭让人紧急改了尺寸。改得匆忙,腰线处还是有些不自然的收紧,肩膀也略宽了些,需要用别针在内里别住。领口处系着一条浅灰色的丝质领带,打的是简单的温莎结。 “好了。”化妆师退开一步,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镜子里的人眉眼精致,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粉,颊边扫着淡淡的珊瑚色腮红。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额前几缕碎发被定型胶固定成恰到好处的弧度。他看起来很得体,很完美,很符合一场婚礼该有的样子。 但那双眼睛。 夏木秋看着自己的眼睛。化妆师给他用了浅棕色的眼影,还在眼尾处加了一点点细闪,说是能让眼神看起来更温柔。可那双眼睛深处,依然是一片沉静的、近乎空茫的墨色,像深秋的潭水,不起波澜。 “木秋,准备好了吗?”门外传来徐樵岭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 “马上。”夏木秋应了一声,站起身。 白色西装的裤腿有些长,他微微提了提裤脚——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小时候穿别人旧衣服的感觉——小心地走出房间。走廊里,徐樵岭已经等在那里,穿着一身烟灰色的中式长衫,脖子上挂着那串夏承远送他的翡翠珠子。 徐樵岭上下打量了夏木秋一眼,笑容在脸上绽开:“真好看。我们木秋打扮起来,不比河星差。” 这话说得巧妙。既夸了,又暗戳戳地提了夏河星,提醒着这场婚礼的“替代”性质。 夏木秋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楼下客厅里,夏承远正在接电话,眉头紧锁着。看见夏木秋下来,他匆匆说了几句就挂断了,走过来拍了拍夏木秋的肩膀:“程家那边都安排好了,我们直接过去就行。车已经在外面等了。” “嗯。”夏木秋应道。 没有嫁娶的仪式感,没有Omega出嫁前该有的叮嘱或祝福,甚至连一顿正式的早餐都没有。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普通的商务会议,只是目的地换成了婚礼现场。 三辆黑色的礼宾车停在夏家别墅门口。夏木秋上了中间那辆,徐樵岭陪他坐在后座,夏承远坐了副驾驶。车驶出小区时,保安亭里的保安探出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好奇。 “看什么看。”司机低声嘟囔了一句,踩下油门。 柏悦酒店在城东,距离程家老宅不远。四十分钟的车程,车内一直很安静。徐樵岭偶尔会小声说几句“酒店环境听说很好”“程家请的婚庆公司是顶级的”之类的话,但没有人接茬。夏承远一直在看手机,处理着什么工作上的事。夏木秋则一直望着窗外。 街道两旁的银杏已经开始转黄了,金灿灿的叶子在灰蒙的天空下,显出某种不合时宜的绚烂。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落叶,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让夏木秋想起小时候,生父林秋声还在的时候,每到秋天,父亲会带他去郊外的枫树林写生。父亲会捡起一片最红的枫叶,夹在画本里,说:“木秋你看,秋天的颜色是最丰富的,不只有金黄,还有赭石、朱红、绛紫……像人生一样。” 后来父亲不在了,那些画本也不知所踪。再后来,徐樵岭进了门,夏河星出生,家里的秋天就只剩下中央空调恒温的二十六度,和花园里永远修剪整齐的、不会落叶的常绿植物。 车子转了个弯,柏悦酒店那栋标志性的玻璃幕墙大楼出现在视野里。楼顶的花园厅今天被包场了,从外面能看到布置好的白色纱幔和花架,在风中轻轻摇曳。 停车场里已经停了不少车,大多是低调的黑色轿车,也有几辆线条流畅的跑车。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小跑着过来开门,夏木秋下车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叶子是梧桐的,已经干枯卷曲,边缘焦黄。 “快进去吧,别让程家等。”徐樵岭在他耳边小声催促。 电梯直达顶层。门开时,婚礼现场的模样完整地展现在眼前。 花园厅如其名,是个半露天的空间。玻璃穹顶下,摆放着大约二十张圆桌,每桌只能坐六人。桌布是象牙白的提花缎面,中央摆着低矮的花艺——白色的洋桔梗、浅紫的绣球、几枝尤加利叶,配色清淡雅致,甚至有些过于素净了。没有气球,没有彩带,没有那些热闹喧腾的装饰。现场播放着背景音乐,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沉静、克制、带着巴洛克时期特有的理性美感。 宾客已经来了大半,大约一百人左右。夏木秋扫了一眼,认出了几张面孔——都是财经新闻上常出现的人物,程家的商业伙伴,夏家的几个远亲,还有几个艺术圈里有些名气的画家和评论家。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低声交谈,手里的香槟杯反射着穹顶透下的天光。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甚至没有多少人将目光真正投注到夏木秋身上。他们的视线短暂地掠过,带着评估、好奇、或者某种心照不宣的了然,然后迅速转开,继续之前的谈话。 这场婚礼,果然如程颢所说,只是一个“必要的仪式”。 “木秋,这边。”徐樵岭轻轻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往仪式区走。 仪式区设在玻璃穹顶正下方,有一个简单的白色拱门,缠绕着浅绿色的常春藤和白色的小苍兰。拱门前站着司仪,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性Beta,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表情严肃得像要主持一场学术报告。 程颢已经在那里了。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没有领结,只系了一条深灰色的丝质领带。西装的面料是精纺羊毛,在光线下显出细腻的纹理,肩线平直流畅,腰身收得恰到好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露出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双手自然垂在身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新郎该有的喜悦或紧张,也没有不耐或厌烦。他就是那样站着,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大理石像,完美,冰冷,与周遭的一切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夏木秋走到他身边时,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信息素。雪松与威士忌,清冽中带着一丝醇厚,今天似乎收敛了许多,不再像那天在书房那样具有侵略性,但仍然清晰可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围的世界隔开。 黑与白,两个截然相反的色块并立在一起。程颢的黑色西装深沉肃穆,夏木秋的白色西装洁净柔和,本该形成鲜明的对比与互补,此刻却只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两个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毫不相干的个体。 程颢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依然冷静,像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到位。他在夏木秋身上停留了两秒,从白色的西装外套,到浅灰色的领带,最后落在那张被精心修饰过的脸上,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回头去,看向前方的司仪。 司仪清了清嗓子,音乐声调低了一些。 仪式开始了。 没有宣誓,没有交换戒指的环节,甚至没有“你愿意吗”这样的问话。司仪用平直的声音念了一段准备好的祝词,内容是关于两个家庭的联姻、合作与未来的美好祝愿,措辞官方得像新闻发布会通稿。然后他宣布,新人可以交换信物。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助理端着一个托盘走上来。托盘里放着两枚戒指,简单的铂金素圈,没有任何装饰。 程颢先拿起较小的那枚,转向夏木秋。 夏木秋抬起左手。他的手指很细,骨节分明,皮肤在戒指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皙。程颢握住他的指尖——那触碰很短暂,指尖传来Alpha掌心温热的触感,但很快就被金属的冰凉取代——将戒指推入他的无名指。 尺寸刚刚好。 轮到夏木秋了。他拿起另一枚戒指,抬头看向程颢。程颢已经伸出了左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夏木秋握住那只手——比自己的手要大一圈,指节处有常年握笔形成的薄茧——小心地将戒指套进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 程颢的眼睛近看更加深邃,虹膜的颜色层次分明,从边缘的墨黑渐变到中心的银灰,像冬夜的星空。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这一刻,夏木秋突然荒谬地想,如果抛开那些冰冷的外壳,这个男人其实长得很好看。 但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瞬。程颢已经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流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 司仪宣布礼成。 现场响起了礼貌性的掌声,稀稀落落,很快就被背景音乐重新覆盖。有服务生开始引导宾客入座,准备上菜。程颢转向夏木秋,低声说了一句:“跟我去敬酒。” 不是询问,是告知。 夏木秋点了点头,跟在他身侧。 敬酒的过程同样简短而克制。程颢带着他,一桌一桌地走,介绍时只说“这是夏木秋”,连“我的伴侣”或“我的Omega”这样的称谓都省去了。宾客们也很识趣,没有人起哄,没有人闹酒,只是举杯说些“恭喜”“百年好合”之类的场面话,然后抿一口酒,话题就迅速转向了最近的股市行情或某个项目合作。 夏木秋全程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偶尔点头,偶尔说“谢谢”。他手里的酒杯是香槟,金黄的气泡在杯中升腾,他只在每次碰杯时象征性地沾一下唇,几乎没有真的喝进去。白色西装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腕表是徐樵岭临时借给他的,一块他从未戴过的、表盘过于华丽的镶钻腕表,金属表带扣在腕上,有些沉,有些凉。 走到第五桌时,夏木秋听见了细碎的议论声。 “听说原本是夏家那个小儿子……” “谁知道呢,反正都是夏家的Omega,没差。” “这位倒是安静,比夏河星那种闹腾的好。” “安静是安静,就是看着太单薄了,不像能……” 话音未落,程颢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深灰色的眼睛扫过那桌正在低声交谈的宾客,目光很平静,却让那桌人瞬间噤声。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直到那几个人讪讪地举杯,说了句“祝程总和夏先生幸福”,才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夏木秋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程颢挺直的背影。黑色西装包裹着宽肩窄腰,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带着Alpha特有的掌控感。刚才那一刻,程颢是在……维护他吗?还是单纯不喜欢有人在婚礼上议论是非? 他不敢确定。 敬完最后一桌,程颢看了眼腕表,对夏木秋说:“你可以去休息室换衣服,半小时后离场。” “好。”夏木秋应道。 他没有去休息室,而是去了洗手间。关上隔间的门,他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镜子里的人依然穿着那身白色西装,领带系得规整,头发一丝不乱,脸上的妆容完好无损。可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却觉得陌生得可怕。 那身白色,此刻看来刺眼得像在嘲讽什么。 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冲淡了腮红,露出底下原本过于苍白的肤色。他抽出纸巾慢慢擦干,然后整理了一下领带,推门走了出去。 回到宴会厅时,宾客已经开始陆续离场。程颢站在门口,正在和一个中年Alpha交谈,似乎是程家的某个合作伙伴。夏木秋没有过去打扰,而是在靠近露台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 桌上还放着没动过的甜品,一块小巧的慕斯蛋糕,装饰着一片金箔。夏木秋看着那片金箔,在灯光下闪着虚假的光芒。 “夏先生。”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夏木秋抬头,看见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女性Beta,穿着深蓝色的套装,笑容和煦。他认得她,是程家的管家,姓周,那天在程家老宅见过。 “周管家。”夏木秋站起身。 “您坐着就好。”周管家摆摆手,将一个浅紫色的丝绒盒子放在桌上,“这是老夫人给您的,说是家传的物件,本该在婚礼上给您,但老夫人今天身体不适,没能到场,托我转交。” 夏木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羊脂白玉佩,雕刻着简单的云纹,玉质温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玉佩下压着一张便签,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木秋,欢迎入程家门。愿你们相互扶持,共度春秋。” 很简单的祝福,却让夏木秋心头微微一颤。 他合上盒子,轻声说:“谢谢老夫人,也谢谢您。” 周管家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少爷让我转告,车已经备好了,在酒店后门等。您换好衣服就可以过去。” “好的。” 周管家离开后,夏木秋又坐了一会儿。宴会厅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服务生开始收拾桌椅,撤下桌布,将那些白色的花朵一束束收走。巴赫的大提琴曲还在播放,此刻听起来更显得空旷寂寥。 他站起身,往休息室走去。 换回自己的衣服,一件米色的棉麻衬衫,一条卡其色的长裤,将白色西装仔细叠好,装进防尘袋里。那身衣服他会还回去,这本就是夏河星的,不是他的。 走出休息室时,他看见了程颢。 程颢也换了衣服,黑色西装换成了深灰色的羊绒衫和黑色长裤,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背对着这边,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只能看见他侧脸的轮廓,线条利落,下颌微微收紧。 夏木秋没有过去打扰,提着装西装的袋子,独自走向电梯。 电梯下行时,他才想起那束捧花。 婚礼流程里有一个简单的抛捧花环节,但因为现场气氛冷淡,没有人接。那束白色玫瑰和满天星组成的捧花最后掉在地上,被一个服务生捡起来,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夏木秋没有去拿。 他觉得那束花不属于他,就像这场婚礼,这身白色西装,还有手指上这枚冰冷的铂金戒指,都不真正属于他。 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他按照周管家的指示,找到后门出口。一辆黑色的轿车等在那里,不是来时坐的那辆,是另一辆,更低调,车窗贴着深色的膜。 司机是个陌生的Beta中年男人,见夏木秋过来,下车替他拉开了后座的门。 夏木秋坐进去,将西装袋子放在身侧。车内很安静,有一股淡淡的皮革和清洁剂混合的气味。他看向窗外,停车场里灯光昏暗,一辆辆车安静地停放着,像沉默的兽。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驶入傍晚的城市街道。华灯初上,霓虹开始闪烁,将街道染上五颜六色的光。夏木秋看着窗外流动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金属的环,没有温度。 他突然想起婚礼上,程颢给他戴戒指时,那只手短暂地握住他的指尖。Alpha的掌心温热,指腹有薄茧,力气很大,但动作很稳,将戒指推到底时,没有丝毫犹豫。 那大概会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了。 车子驶入一个高档小区,穿过林荫道,停在一栋高层的楼下。司机下车为他拉开车门:“夏先生,到了。顶层,密码是您的生日后六位,程先生交代过。” “谢谢。” 夏木秋提着袋子下车,站在楼下抬头望去。这栋楼大约三十层,顶层的高度让它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高。整面墙都是玻璃幕墙,此刻亮着灯的房间不多,像稀疏的星辰。 他走进大堂,电梯需要刷卡。司机跟过来,替他刷了卡,按下顶层的按钮。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一层层跳动。夏木秋看着反光的电梯门,里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米色的衬衫,卡其色的裤子,手里提着一个防尘袋,看起来不像新婚,倒像是刚出差归来。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顶层。 门开,是一条宽敞的走廊,铺着深灰色的地毯,墙壁是干净的白色。走廊尽头有一扇厚重的实木门。夏木秋走过去,在密码锁上输入自己的生日后六位。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 他推门进去。 玄关很宽敞,灯光自动亮起,是柔和的暖黄色。地面是浅灰色的大理石,光可鉴人。往里走是客厅,极简风格的装修,黑白灰的主色调,家具线条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夜景,灯火璀璨,如散落的星河。 客厅里空无一人。 夏木秋将西装袋子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换了拖鞋。鞋柜里已经摆好了一双新的,尺码合适。 走进客厅。空气里有很淡的信息素残留,雪松与威士忌,比婚礼现场时浓一些,但依然收敛,没有攻击性。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 灯火绵延到视野尽头,车流如光河般流淌。这个高度,听不到城市的喧嚣,只有一片沉寂的、遥远的辉煌。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身影,单薄,安静,与这个空旷而冷清的空间格格不入。 身后传来脚步声。 夏木秋转过身,看见程颢从书房的方向走出来。他已经脱了风衣,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肩线宽阔,手里端着一杯水,看见夏木秋时脚步顿了一下。 “到了。”程颢说,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件快递是否送达。 “嗯。”夏木秋应道。 程颢走到厨房,将水杯放在岛台上,然后指了指走廊的方向:“你的房间在左边第二间,已经收拾好了。浴室在房间里面,洗漱用品都备齐了。” “好。” “明天我会让周管家过来,带你熟悉环境,有什么事可以找她。”程颢顿了顿,补充道,“我不常在家吃饭,你不用准备我的份。家政每周二、五上午会来,其他时间自理。” “明白。” 对话简洁到近乎冰冷。程颢说完这些,便不再多言,转身往主卧的方向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回头看了夏木秋一眼。 “协议在书房抽屉里,你明天可以看。没什么问题的话,签了字放回去。” “好。” 程颢点了点头,推门进了主卧,门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客厅里又只剩下夏木秋一个人。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程颢指的那个房间。推开门,里面是一间整洁的客房。床单被套是全新的,浅灰色的棉质面料,柔软但冷淡。有独立的浴室,洗漱台上整齐摆放着未拆封的牙刷、毛巾、沐浴露。衣柜是空的,等待被填满。 夏木秋将手里一直握着的、装着那身白色西装的防尘袋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窗外是同一片城市夜景,只是角度略有不同。 他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铂金的素圈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尺寸合适,不松不紧,就像这场婚姻,被精准地设计成一个刚好能套住他的环。 他轻轻转动戒指,金属摩擦皮肤,带来细微的触感。 然后他取下戒指,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关上抽屉的瞬间,他听见主卧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音乐声。是古典乐,钢琴独奏,旋律沉静而哀伤,像秋天的雨,绵绵不绝。 夏木秋在床边坐下,听着那隐约的乐声,看着窗外遥远的灯火。 这就是他的新婚之夜。 没有祝福,没有温存,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对话。只有一纸待签的协议,一间冰冷的客房,和一段被量化为三年的、倒计时已经开始的时间。 他缓缓躺下,侧过身,蜷缩起来。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窗内,年轻的Omega闭上眼睛,将自己埋进这片陌生的、没有温度的黑暗里。 音乐声还在隐约流淌,像某种无声的陪伴,又像一场提前到来的、关于离别的预演。 而秋天的风,正穿过城市高楼的间隙,发出悠长而寂寥的呼啸。 我喜欢秋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仓促婚礼 第4章 协议 清晨七点,夏木秋在陌生的床上醒来。 窗帘没有完全拉拢,晨光从缝隙里挤进来,在深灰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痕。他盯着那道光线看了许久,才缓缓坐起身。客房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还有血液流过耳膜的细微嗡鸣。 他昨晚睡得不好。床垫很高级,枕头的高度恰到好处,被子柔软温暖,但一切都太陌生了。空气中飘散着极淡的雪松与威士忌的气息,那是程颢信息素的残留,清冽而疏离,提醒着他此刻身处何地。 夏木秋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地毯的绒毛柔软厚实,陷进去时有种不真实的绵软感。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晨光扑面而来。 顶层的高度让视野格外开阔,可以看见远处起伏的城市天际线,玻璃幕墙在朝阳下闪着冷冽的光。楼下的小区花园里,已经有早起的人在晨跑,身影在绿荫间时隐时现。一切都井然有序,安静而高效,就像这间公寓给人的感觉。 夏木秋转身走进浴室。洗漱用品整齐地摆放在台面上,全是未拆封的新品,品牌是他从未用过的高端线。他拆开牙刷和牙膏,机械地刷牙,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影,嘴唇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颜色的水墨画。 洗漱完毕,他换上一件浅蓝色的棉质衬衫和米色长裤——这是他自己的衣服,面料柔软,剪裁宽松,穿在身上时有种熟悉的、被包裹的安全感。然后他拉开房门,走进客厅。 客厅里空无一人,但空气里有咖啡的香气。 夏木秋循着香味走到厨房。岛台上放着一台全自动咖啡机,旁边有一个白瓷咖啡杯,杯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液体。程颢应该已经起来了,并且已经喝过咖啡,可能已经离开了。 厨房干净得像样板间,所有厨具都收纳在橱柜里,台面上空无一物。夏木秋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瓶矿泉水、几罐进口啤酒,还有几盒看起来像是外卖剩下的、用保鲜膜封好的食物。 他关上门,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然后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整个客厅的全貌。极简风格的装修,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的家具,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生活的痕迹。整个空间看起来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展示间,而不是一个家。 夏木秋的视线扫过客厅,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上。 他想起了程颢昨晚的话:“协议在书房抽屉里,你明天可以看。” 他握着水杯,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然后还是走了过去。书房的门没有锁,他轻轻推开。 书房比客厅更加简洁。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整齐排列着精装书籍,大多是经济、管理、法律类的专业书,还有一些外文原版。书架前是一张宽大的黑檀木书桌,桌上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金属笔筒和几份文件。桌后的椅子是人体工学设计,黑色皮质,看起来价值不菲。 夏木秋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中间那个抽屉上。 他拉开抽屉。里面很空,只有一份文件,用透明的文件袋装着。文件袋上没有标签,只是简单地装着几页纸。 夏木秋取出文件袋,在书桌前坐下。 文件袋里是三页A4纸,标题是《婚姻关系协议》,字体是标准的宋体小四,行距1.5倍,排版规整得像一份法律合同。他翻开第一页,开始阅读。 第一条:婚姻期限 本协议自双方签字之日起生效,有效期为三年。期满后,若双方无异议,协议自动终止,婚姻关系解除。 第二条:居住安排 1. 双方分房居住。甲方(程颢)住主卧,乙方(夏木秋)住客房。 2. 未经对方允许,不得擅自进入对方私人空间。 第三条:标记约定 1. 双方不进行永久标记。 2. 临时标记仅在必要时(如甲方易感期)进行,且需事先征得乙方同意。 3. 双方均不得强迫对方进行任何形式的标记行为。 第四条:经济安排 1. 婚姻存续期间,甲方每月向乙方支付生活费人民币拾万元整。 2. 乙方个人开销(衣物、化妆品、个人兴趣等)自行承担。 3. 家庭共同开销(水电、物业、家政等)由甲方承担。 第五条:社交义务 1. 乙方需配合甲方出席必要的社交场合(家庭聚会、商业活动等),扮演“伴侣”角色。 2. 在公共场合,双方需保持基本的礼仪与互动,维持婚姻表象。 3. 不得在公开场合做出有损对方或双方家族声誉的行为。 第六条:**与自由 1. 双方互不干涉对方的私人生活、社交圈及兴趣爱好。 2. 不得过问对方的行踪、交往对象等私人事务。 3. 尊重彼此原生家庭**,不得向第三方透露对方家庭内部情况。 第七条:解除条款 1. 协议期满,婚姻关系自动解除。 2. 解除后,甲方一次性支付乙方人民币伍佰万元整作为补偿。 3. 双方不得以任何理由要求延长协议期限或转为正式婚姻。 第八条:其他 1. 本协议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 2. 协议内容不得向第三方透露。 3. 如有争议,以本协议为准。 最后是签名栏,甲方处已经签上了“程颢”两个字,字迹锋利,笔画刚劲,最后一笔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乙方处是空白的,等待着他的签名。 夏木秋放下协议,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从书房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能感觉到温度,却暖不进心里。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内容,早就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但当这些条款以如此冰冷、如此正式的文字呈现在眼前时,那种被明码标价、被规划好每一寸空间与时间的感觉,还是让他心头泛起一阵细微的、绵密的凉意。 三年。分房。不标记。不干涉。解除。补偿。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划定了界限,将这段关系限定在一个安全、可控、不会产生任何多余纠葛的范围内。 这很好。夏木秋对自己说。这很清晰,很公平,不会产生误会,也不会带来不必要的期待。他要做的只是扮演好一个“名义上的伴侣”,三年后拿钱走人,从此两不相欠。 他睁开眼睛,重新拿起协议,目光落在第六条第三款上:“尊重彼此原生家庭**,不得向第三方透露对方家庭内部情况。” 这是他唯一想补充的条款,但程颢已经写进去了。 夏木秋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纸张的质感很好,厚实,光滑,是那种专用于重要文件的高档纸。他拿起桌上的钢笔——一支黑色的万宝龙,笔身沉甸甸的——拧开笔帽。 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他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俯下身,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夏木秋”。 他的字迹和程颢截然不同,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控制感,像是生怕写错或写坏。三个字写完,他放下笔,看着墨迹在纸上慢慢干透。 签完字,他将协议放回文件袋,重新放进抽屉里。然后他站起身,走出书房。 客厅里依然空无一人。阳光已经爬满了大半边地板,将深灰色的地毯照成了温暖的浅金色。夏木秋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渐渐苏醒。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 夏木秋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周管家,手里提着一个纸袋,笑容和煦:“夏先生早,没打扰您休息吧?” “没有。”夏木秋侧身让她进来。 周管家走进来,将纸袋放在岛台上:“少爷交代我带些早餐过来,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就带了豆浆、油条,还有几样小笼包和蒸饺。都是老字号买的,还算新鲜。” “谢谢。”夏木秋轻声说。 “您别客气。”周管家笑了笑,开始熟练地整理厨房。她从纸袋里取出食物,放进微波炉加热,又从橱柜里找出碗碟摆放好。“少爷一早就去公司了,说今天有个重要会议。他让我带您熟悉一下环境,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 微波炉发出轻微的运转声,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夏木秋看着周管家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问道:“周管家,您在程家工作很久了吗?” “二十三年了。”周管家将热好的豆浆倒进瓷碗里,“少爷出生前我就在程家做事了。看着他长大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和与感慨。夏木秋沉默了片刻,又问:“那……程颢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或许越界了,协议里写着“不得过问对方的私人事务”。 但周管家并没有表现出不悦。她将碗碟摆好,转身看向夏木秋,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程先生……”她斟酌着用词,“是个很强势的Alpha。工作上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但对家人……尤其是对清秋先生,也就是少爷的Omega父亲,他……太执着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情,声音轻了下来:“清秋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喜欢画画,喜欢音乐,喜欢安静。但程先生总觉得他太内向,总想让他更‘开朗’一些,更‘合群’一些。清秋先生不喜欢社交,程先生就非要带他去各种场合。清秋先生想继续画画,程先生却说那是不务正业……” 周管家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微波炉“叮”的一声,小笼包热好了。她转身去取,背影看起来有些沉重。 夏木秋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他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强势的Alpha,一个温柔的Omega,一个试图改变,一个试图坚守,最后…… “抱歉,我多话了。”周管家将小笼包端上桌,重新换上温和的笑容,“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少爷和他父亲不一样,您慢慢相处就知道了。” “嗯。”夏木秋点点头。 他在餐桌前坐下,开始吃早餐。豆浆是现磨的,醇厚香浓。油条炸得酥脆,小笼□□薄馅多,汤汁鲜美。都是很传统的中式早餐,味道很好,但他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周管家一边收拾厨房,一边向他介绍公寓的情况。 “这里是主卧,少爷的房间。这是您的客房。这间是书房,少爷工作的地方。这间……”她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那扇门和其他房门不同,是深棕色的实木门,门把手是古铜色的,有些旧了,上面还有细微的划痕。最重要的是,门把手上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 “这间是清秋先生以前的书房。”周管家轻声说,“少爷一直锁着,不让任何人进去。您……平时尽量不要靠近这里。” 夏木秋看着那把锁。铜锁已经有些氧化,表面泛着暗绿色的铜锈,在走廊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 “我知道了。”他说。 周管家点点头,继续带他熟悉其他地方。阳台、洗衣房、储藏室……每一个空间都整洁、空旷、缺乏生活气息。最后她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又叮嘱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公寓里又只剩下夏木秋一个人。 他走到那扇锁着的门前,站了一会儿。门缝里透不出任何光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就像一个被时间封存的盒子,装着某个不愿被触碰的过去。 夏木秋没有碰那扇门,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回客厅。 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是程颢发来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协议签了?” 很简短,连个问号都像是多余的。 夏木秋回复:“签了。” 那边很快回复:“好。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你自己解决。” “知道了。” 对话到此结束。夏木秋放下手机,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他却感觉不到温度。公寓很大,很安静,很整洁,一切都很完美。可这种完美里透着一股冰冷的、不容侵犯的秩序感,像一座精心设计的牢笼,虽然华丽,但依然是牢笼。 他想起周管家说的那些话,想起那把生锈的铜锁,想起协议上那些冰冷的条款。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倒计时从昨晚就已经开始了。 夏木秋睁开眼睛,看向窗外。天空是清澈的湛蓝色,没有一丝云,阳光灿烂得刺眼。可他知道,秋天已经来了。窗外的银杏叶子,应该已经开始泛黄了吧。 他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房间,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速写本和一支铅笔。然后他回到客厅,在落地窗前的矮几旁坐下,翻开本子。 铅笔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线条起初有些犹豫,断断续续,但渐渐地,变得流畅起来。他画的是窗外的城市天际线,那些高楼的轮廓,那些玻璃幕墙的反光,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起伏。 画着画着,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的轮廓。一个侧影,站在窗边,背对着画面,只能看见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脊背,还有微微仰起的头。那轮廓很模糊,没有细节,只是一个简单的剪影,却莫名地让人感觉到一种孤独。 夏木秋盯着那个侧影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了本子。 他将本子和铅笔放回房间,然后走到厨房,开始清洗早餐用过的碗碟。水流哗哗地响着,泡沫在指尖堆积,又随着水流消散。他洗得很认真,很仔细,将每一个碗碟都擦得干干净净,放回原处。 做完这些,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打开了电视。 屏幕亮起,是财经新闻频道。主持人正在报道程氏集团的最新动向,画面里出现了程颢的侧影,他正在某个会议厅里发言,西装革履,神色冷峻,深灰色的眼睛直视前方,没有一丝波澜。 夏木秋看了片刻,然后换了个台。 是艺术频道,正在播放一个关于印象派画家的纪录片。解说员用舒缓的语调讲述着莫奈的《睡莲》,画面里是那些模糊而绚烂的色彩,光影在水面上荡漾。 他看了很久,直到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再次亮起。 夏木秋关掉电视,走到厨房。冰箱里除了矿泉水什么都没有,他想了想,拿出手机点了一份外卖。很简单的一人份套餐,西红柿鸡蛋盖浇饭。 外卖半小时后送到。他坐在岛台边,安静地吃完,然后将餐盒收拾好,放进垃圾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 这个空间依然整洁、空旷、安静。他的存在,似乎没有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瞬间就被吞没,没有涟漪。 夏木秋走到自己的房间,从行李箱里取出几件常穿的衣服,挂进衣柜。衣服不多,很快就挂完了,衣柜依然显得很空。他又拿出几本书,都是关于绘画和艺术史的,放在床头柜上。 做完这些,他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躺在床上。 窗外,城市的夜晚喧闹而璀璨。窗内,这个位于三十层高的公寓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夏木秋闭上眼睛,听着那规律而孤独的跳动声。 他想,这就是他的新生活了。一个协议婚姻,一个临时住所,一段倒计时的时光。他要做的,只是安静地待在这里,等待时间流逝,等待三年期满,然后离开。 很简单。很清晰。不会出错。 可为什么,心口那片空茫的凉意,似乎又扩大了一些呢? 他不知道答案。也许也不需要知道答案。 夜深了。主卧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音乐声,还是古典乐,这次是大提琴,低沉的旋律在寂静的夜里流淌,像某种无声的叹息。 夏木秋侧过身,蜷缩起来,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第5章 同居 婚后第七天的深夜,夏木秋从梦中惊醒。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远处零星几盏灯火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呼吸有些急促。刚才做了个梦,梦里的场景很混乱,有夏家的餐厅,有婚礼现场那些冷漠的面孔,还有程颢那双深灰色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套是新的,面料光滑柔软,却带着一股陌生的、消毒水般洁净的气味。这间客房他住了七天,但依然没有适应。床垫太硬,窗帘遮光太好,整个房间安静得像一个真空的盒子,让人喘不过气。 夏木秋坐起身,看了眼床头的电子钟。凌晨两点十七分。 他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外面的城市已经陷入沉睡,只有零星的车辆偶尔驶过,车灯划破黑暗,转瞬即逝。夜晚的风很大,吹得楼下的树木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从落地窗透进来的、城市夜晚微弱的反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夏木秋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是冷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他端着水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黑暗中,公寓显得更加空旷。所有的家具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阴影里。空气中飘散着极淡的信息素残留,雪松与威士忌,清冽而疏离,仿佛程颢虽然不在这里,但依然用这种方式宣告着对这个空间的所有权。 夏木秋将水杯放在茶几上,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角落里。 这七天过得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压抑。 程颢每天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不回来。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信息传递:“晚上有应酬,不回。”“知道了。”“明天周管家会来。”“好。” 简洁,冷淡,符合协议中“互不干涉”的约定。 夏木秋每天的生活也很规律。早晨醒来,洗漱,吃周管家带来的早餐,然后要么在客厅画画,要么看纪录片,要么就只是坐在窗前发呆。中午和晚上点外卖,吃完后收拾干净,不让公寓留下任何属于他的痕迹。 他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寄居者,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不留下印记,不引起注意。 但有些东西,还是悄然改变了。 比如,他开始注意到那些细节。 注意到程颢的书桌上永远只有三样东西:笔记本电脑、笔筒、文件。注意到咖啡机旁的咖啡杯永远只用一个,白瓷,没有任何花纹。注意到冰箱里的啤酒永远只有三个品牌,而且摆放得整整齐齐,像士兵列队。 还有那扇锁着的门。 走廊尽头,深棕色的实木门,古铜色的门把手,那把老式的铜锁。周管家说过,那是程颢Omega父亲沈清秋以前的书房,程颢一直锁着,不让任何人进去。 夏木秋每天都会经过那扇门。有时是去阳台晾衣服,有时是去储藏室拿东西,有时就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把铜锁。锁已经氧化得很严重了,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铜锈,绿得发黑,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像一颗凝固的心。 他从来没有碰过那扇门,甚至连靠近都没有。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把锁,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想象着门后是怎样的一个空间,又藏着怎样的故事。 就在他出神时,客厅里忽然响起了音乐声。 夏木秋吓了一跳,几乎从沙发上弹起来。声音是从音响系统传来的,很轻,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得让人心惊。是古典乐,钢琴独奏,旋律舒缓而忧伤,像秋天的雨,绵绵不绝,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哀愁。 音乐声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停了。 公寓重新陷入寂静。 夏木秋坐在黑暗中,心跳还没有平复。他看向主卧的方向,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程颢应该已经睡了。那音乐……是他睡前设置的吗?还是无意中触动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朝主卧的方向走去。 主卧的门关着,但隔音并不好,他能听见里面隐约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程颢应该睡得很沉。他站在门外,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很轻,很模糊,像是梦呓。 “……爸……” 只有一个字,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脆弱与依赖,和白天那个冷峻强势的程颢判若两人。 夏木秋的脚步停住了。 他站在门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但里面再也没有声音传出,只有平稳的呼吸声,还有隐约的、透过门板传来的、属于Alpha的、雪松与威士忌的信息素,比白天要浓郁一些,但依然收敛,没有攻击性。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发麻,才缓缓转身,走回客厅。 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时,他的目光落在了茶几上。那里放着一个遥控器,是控制客厅音响的。他拿起来,按下电源键。 音响系统启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他调低音量,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刚才那段钢琴独奏又响了起来。 夏木秋闭上眼睛,靠在沙发靠背上,让音乐将自己包裹。旋律很熟悉,是肖邦的《夜曲》,作品9号第二首,降E大调。他学过钢琴,虽然很多年没碰了,但还是能认出来。 这首曲子很美,也很悲伤。右手旋律线温柔如歌,左手伴奏则像夜晚的风,轻柔地托着那些音符,让它们在空中飘荡,然后缓缓坠落。 夏木秋静静地听着。 他想起了周管家说的那些话。程颢的Omega父亲沈清秋,是个喜欢画画、喜欢音乐、喜欢安静的人。那么这首《夜曲》,会是沈清秋生前喜欢的曲子吗?程颢设置这个定时播放,是为了怀念父亲吗? 音乐声在客厅里流淌,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将黑暗中的一切都温柔地包裹起来。夏木秋蜷缩在沙发里,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被旋律托着,缓缓地、缓缓地漂向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停了。 夏木秋睁开眼睛,发现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深蓝色的夜幕正在褪去,浅灰色的晨光从落地窗渗透进来,给客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朦胧的光晕。 他竟然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走到窗前。窗外,城市正在苏醒。远处的高楼轮廓逐渐清晰,街道上的车流开始增多,天空的颜色从深蓝变成浅灰,再变成带着一丝粉红的淡金色。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夏木秋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餐。他从冰箱里拿出鸡蛋、面包、牛奶,又从橱柜里找出平底锅和碗碟。这些厨具都是全新的,标签都还没撕,是周管家前几天带来的,说是程颢交代的,让他“需要什么自己买”。 他不太会做饭,在夏家时,厨房是徐樵岭和佣人的领地,他很少踏足。但他想试试。 打鸡蛋时,他笨拙地将蛋壳碎片掉进了碗里,只好小心翼翼地挑出来。煎蛋时,火候掌握不好,边缘有些焦了。烤面包时,忘了调时间,拿出来时已经有些硬了。 但当他将早餐端上岛台时,看着盘子里那个形状不太规则的煎蛋,两片微微焦黄的面包,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心里还是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满足感。 这是他为自己做的第一顿早餐。 他坐下,开始吃。煎蛋有些咸,面包有点硬,牛奶温度刚好。不算好吃,但也不难吃。他慢慢地吃着,每一口都嚼得很认真,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 吃完早餐,他收拾好厨房,将碗碟洗干净,放回原处。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服,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一条浅灰色的棉麻长裤。 走出房间时,他听见了开门声。 程颢从主卧走出来,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睡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见夏木秋时,他愣了一下,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早。”夏木秋轻声说。 “早。”程颢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几口。 夏木秋站在客厅中央,看着程颢的背影。这是他们这七天来,第一次在早晨相遇。之前程颢总是起得很早,等他起床时,程颢已经离开了。 程颢喝完水,将瓶子放回冰箱,转身看向夏木秋。他的目光在夏木秋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在了岛台上——那里还残留着早餐的痕迹,一个空盘子,一个空杯子,还有面包屑。 “你做的早餐?”程颢问,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夏木秋点点头,“简单的煎蛋和面包。” 程颢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岛台边,拿起那个空盘子看了看。盘底还残留着一点油渍,边缘有细微的焦痕。他放下盘子,抬头看向夏木秋。 “协议里没要求你做这些。”他说。 “我知道。”夏木秋轻声说,“我只是……想自己做点吃的。” 程颢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随你。” 说完,他转身走向浴室,关上了门。里面很快传来水声。 夏木秋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刚才那一刻,程颢的语气虽然冷淡,但并没有不耐烦或厌恶,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存在,接受了他在这个空间里留下的、微小的痕迹。 这算是一种进步吗?他不知道。 水声停了。几分钟后,程颢从浴室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头发梳得整齐,脸上的疲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冷峻而疏离的表情。 他走到玄关,穿上皮鞋,拿起公文包,然后转身看向夏木秋。 “晚上有个商业酒会,需要你出席。”他说,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七点,我会让司机来接你。着装正式些。” 夏木秋愣了一下。这是协议中约定的“社交义务”,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好。”他点点头。 程颢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推门离开了。 公寓里又只剩下夏木秋一个人。 他走到岛台边,拿起那个空盘子,走进厨房,重新洗了一遍。水流哗哗地响着,他盯着那些泡沫,心里却在想着晚上的酒会。 商业酒会,正式着装,需要扮演“伴侣”角色。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要微笑,要得体,要配合程颢,要在众人面前维持婚姻的表象。 这很合理。这是协议的一部分。他早就接受了。 可是为什么,心口那片空茫的凉意,似乎又悄悄地、无声地扩大了一些呢? 他关掉水龙头,将盘子擦干,放回橱柜里。然后他走到客厅,在落地窗前坐下,拿起速写本和铅笔。 铅笔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画的是窗外的晨光,那些高楼在朝阳下的剪影,那些被染成金色的云层。画着画着,他的手又停了下来。 纸上再次出现了那个模糊的侧影。站在窗边,背对着画面,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脊背,微微仰起的头。但这一次,侧影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坐在沙发里,抱着膝盖,仰头看着那个背影。 夏木秋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了本子。 他站起身,走到走廊尽头,在那扇锁着的门前停下。 铜锁静静地挂在那里,绿得发黑,沉重得像一颗凝固的心。门缝里透不出任何光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他仿佛能感觉到,门后有一个空间,一个被时间封存的、装满故事的空间。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地方停住,没有碰上去。 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把锁,看着那扇门,想象着门后的世界。 然后他转身,走回客厅。 阳光已经完全洒满了房间,将一切都照得明亮而温暖。但夏木秋知道,有些东西,是阳光照不进的。 比如那扇锁着的门。 比如那份冰冷的协议。 比如他心里那片,正在悄然扩大的、空茫的凉意。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开始为晚上的酒会做准备。 第6章 画廊 午后两点半的阳光,透过画廊那整面墙的落地玻璃斜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暖金色的菱形光斑。空气里有种特殊的味道,混合了松节油、陈旧纸张和一丝隐约的咖啡香气。 夏木秋站在画廊入口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进掌心。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薄毛衣,外面套着米白色的棉麻外套,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得几乎透明,像是随时会融化在这片午后柔软的光线里。 “时光画廊”四个字是用铜板雕刻的,嵌在原木色的门楣上,字体优雅而内敛。透过玻璃门,能看见里面宽敞明亮的空间,墙上挂着各种尺寸的画作,几组沙发和茶几散落其间,两个客人正低声交谈着,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端着咖啡杯的工作人员。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五分钟。 手心微微出了汗。不是因为紧张,至少不全是。更多是一种长期以来的惯性,那种在踏入任何新环境之前,身体自动启动的防御机制。他习惯了先观察,先评估,先确认自己不会成为那个多余的存在。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门。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像秋日溪水碰击石子。前台后面,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生抬起头来,他有张讨喜的圆脸,眼睛很大,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形,头发染成浅栗色,有几缕挑染成更浅的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欢迎光临!”男人的声音很清亮,“请问是来看展还是……” 夏木秋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很轻:“我约了下午三点面试,兼职助理。” “哦!是你啊!”男生立刻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穿着宽松的牛仔背带裤,里面是件印着卡通图案的白色T恤,脚上是双脏兮兮但看得出价格不菲的帆布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蓬勃的、近乎莽撞的生命力。 “我叫孟怀,是这里的策展助理——其实也是半个打杂的。”他伸出手,笑容灿烂,“老板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让我先跟你聊聊。夏木秋,对吧?” 夏木秋握住他的手。孟怀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茧,应该是长期拿画笔留下的。 “嗯。”他点点头,“你好。” 孟怀松开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直接但没有任何冒犯感,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你看起来好安静啊,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想象中?”夏木秋下意识地问。 “简历上附了你的作品嘛。”孟怀转身往画廊里面走,示意夏木秋跟上,“那几张速写,线条特别利落,有种……嗯…怎么说呢,很干净又很倔强的感觉。我以为画画的人会张扬一点,没想到你这么……” 他回过头,朝夏木秋眨眨眼:“这么像一幅水墨画,淡淡的,但越看越有味道。” 夏木秋愣了一下。从小到大,很少有人这样直白地评价他。在夏家,他是个透明的存在;在旁人眼里,他是个“安静温顺的Omega”;即使是程颢,也只用过“安静”“不多事”这样简单的词汇。 “谢谢。”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孟怀带他穿过主展厅。画廊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大,高挑的穹顶让光线得以充分流淌,墙面被刷成不同层次的灰白,地面是打磨光滑的深色原木。画作错落有致地悬挂着,有水彩,有油画,有综合材料,风格各异,但整体呈现出一种克制而优雅的质感。 “我们这里主要做当代艺术,但老板口味比较杂,只要他觉得好的都收。”孟怀边走边介绍,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周三到周日开放,周一闭馆,周二用来布展和维护。兼职助理的工作挺杂的,要接待客人,要维护展品,要协助布撤展,有时还要帮忙包装画作。” 他们在一组沙发前停下。孟怀示意夏木秋坐下,自己则从旁边的小推车上拿起一个文件夹,翻开。 “你的简历我看过了。”他在夏木秋对面坐下,跷起一条腿,姿态很放松,“美术学院肄业,有些可惜啊。不过作品真的很棒,尤其是这张。”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A4纸。那是夏木秋投简历时附的作品之一,铅笔速写,画的是夏家后花园那棵老银杏树。秋天的银杏叶已经黄透了,风一吹,叶子像金色的雨纷纷坠落,而树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画面坐着,肩膀瘦削,微微蜷缩。 “这种处理方式很有意思。”孟怀用手指点了点画纸,“前景的树叶画得特别细腻,每一片叶脉都清晰可见,可后面这个人,却处理得这么虚,这么远,像是……像是随时会消失在背景里。” 他抬起眼睛,看向夏木秋:“你是故意的吗?用这种对比来表现什么?” 夏木秋沉默了片刻。 该怎么解释呢?解释那天下午,他坐在窗前画这幅画时,窗外的银杏叶正一片片落下,而屋里的他,听见楼下徐樵岭和夏河星的笑声,听见佣人们忙碌的脚步声,听见这个家所有热闹的、鲜活的声响,却没有一样与自己有关。于是笔下的那个人影,就自然而然地变淡了,变远了,变得快要看不见。 “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合适。”他最终这样回答。 孟怀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把画纸放回文件夹。 “好吧,艺术家的神秘感,我懂。”他笑着说,语气轻松,“那么来聊聊工作吧。每周三、五下午两点到六点,四个小时,时薪按行业标准来,如果碰到布展日需要加班,会另算加班费。试用期一个月,可以吗?” 夏木秋点点头:“可以。” “那太好了!”孟怀一拍手,“其实我们这边真的缺人。之前的兼职助理辞职去考研了,老板又总不在,我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啊,当然不是说你来就是为了给我分担压力,我是说……” 他顿了顿,忽然很认真地看向夏木秋:“我觉得你画画这么好,在这里工作应该能学到东西。我们老板虽然神出鬼没,但眼光很毒,收藏了不少好东西。而且画廊经常有艺术家来交流,氛围挺好的。” 夏木秋看着他真诚的表情,心里那片空茫的凉意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他说。 “别谢我啦,是你自己够格。”孟怀站起身,“走吧,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孟怀领着夏木秋走遍了画廊的每个角落。除了主展厅,还有一个小型放映室,一个用来举办沙龙活动的休息区,一个存放画作和材料的储藏室,以及一间小小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基本是我在用,老板很少来。”孟怀推开储藏室隔壁的一扇门,里面空间不大,靠墙摆着一张办公桌和一个书架,书架上塞满了艺术杂志和画册,桌上则堆着各种纸张、画笔和半成品,“呃…是有点乱,别介意。” 夏木秋的目光被书架吸引。那里除了专业书籍,还有一些小说和诗集,几本装帧精美的绘本,甚至有一整套热门漫画。 “什么都有。”孟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个人坐不住,画画的时候得听点什么或者看点别的,不然会憋死。”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画册:“这个送你,就当见面礼。” 夏木秋接过来。是国外一位知名画家的作品集,封面是深蓝色的星空,烫银的书名在光线下微微反光。他翻开第一页,印刷精良的铜版纸上,油画的质感被完美还原,每一笔触都清晰可见。 “这太贵重了。”他说,想把画册递回去。 “拿着吧。”孟怀按住他的手,“我买的时候打折,不贵。而且……” 他顿了顿,笑容淡了一些,但眼神很认真:“我觉得你会喜欢的。你的画里有种很静的东西,像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但底下有暗流。这位画家的作品也是这样的,看起来很温和,其实很有力量。” 夏木秋的手指在画册封面上停留了片刻。深蓝色的星空仿佛真的有魔力,让他想起那些失眠的夜晚,站在程颢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城市上空稀疏的星光。 “……谢谢。”他最终说,声音比刚才更轻,也更真实。 孟怀笑了,眼睛又弯成月牙:“不客气。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下周三见?” “好,下周三见。” 加上好友离开画廊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秋日的阳光开始倾斜,把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影拉得很长。风比来时大了一些,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夏木秋抱着那本画册,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画册很重,压在手心里有种沉甸甸的实在感。他想起孟怀说的那些话,关于他的画,关于那些“干净又倔强”的线条,关于“像深秋湖水”的静。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认真地看过他的画了。 在夏家,画画被认为是“没用的事”。徐樵岭曾当着他的面说过:“Omega学这些有什么用,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夏河星则总是会“不小心”弄脏他的画具,或者在他画画时故意大声吵闹。只有大哥夏旷予,偶尔会在他完成一幅作品后,淡淡地说一句“还可以”,但那更像是出于兄长的义务,而非真正的欣赏。 所以他习惯了把画藏起来。藏在速写本里,藏在抽屉深处,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可是今天,一个陌生人,用了二十分钟看他的画,然后对他说:“你的画很有灵气。” 灵气。 夏木秋停下脚步,站在一家画具店门口。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品牌的颜料、画笔、画纸,在灯光下呈现出诱人的光泽。 他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看书。见他进来,女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需要什么?” “我想看看素描本。”夏木秋说。 女人站起身,引他走到靠墙的货架前:“这边都是。进口的贵一些,国产的性价比高,看你的需求。” 夏木秋的手指拂过那些封面。粗纹的,细纹的,不同克数,不同尺寸。最后他停在了一本深灰色封面的素描本前,封面是粗粝的棉麻质感,右下角用烫银印着一行小小的法文。 “这本是法国产的,纸张很好,不容易晕染。”女人说,“就是有点贵” “没事,就这本吧。”夏木秋说,又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一盒铅笔,一套橡皮,一把美工刀。 结账时,他看着那些崭新的画具被装进纸袋,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近乎奢侈的感觉。像是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小片绿洲,虽然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但至少此刻,他可以停下来,喝一口水。 走出画具店时,天色又暗了一些。晚霞把西边的天空染成温柔的橙红,云层边缘镶着金边。 夏木秋提着纸袋,继续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偶尔会停下来看橱窗,或者抬头看天上飞过的鸟群。这个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完全的、被放逐的异乡人。 回到程颢的公寓时,已经快六点了。 他用钥匙开门,屋里一片昏暗。程颢还没有回来。或者说,他今天会不会回来都是未知数。夏木秋已经习惯了这种不确定。 他没有开大灯,只打开了玄关处的一盏壁灯。暖黄色的光晕在墙壁上投出柔和的光圈,驱散了一部分黑暗带来的冷寂。 他换了鞋,提着纸袋走进自己的房间。画具被他小心地放在书桌的一角,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放在最上面,旁边是孟怀送的画册。他在书桌前坐下,盯着那些东西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素描本的封面。 粗糙的棉麻质感摩擦着指尖,有种真实的、属于物质的温暖。 他翻开第一页。纸张是米白色的,带着细微的纹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拿起一支铅笔,在指尖转了转,然后悬在纸面上方。 笔尖落下。 第一条线是颤抖的,不确定的。但第二条线就稳了许多,第三条,第四条……渐渐地,线条开始流畅起来,开始在纸面上编织出一个世界。 他画的是今天下午在画廊看到的景象。那面落地玻璃,那些菱形光斑,远处沙发上交谈的客人,还有孟怀那双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他没有画得特别写实,而是用了很多松散的线条,让整个画面看起来像一场温暖的、昏昏欲睡的梦。 画完画后,他在右下角签了日期,然后合上本子。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灯火一盏盏亮起,像倒置的星空。夏木秋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些光点。 心里那片空茫的凉意还在。但至少现在,在这片凉意的中央,多了一小块温暖的、坚实的东西。 像深秋的湖面上,终于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虽然脆弱,虽然可能一碰就碎,但至少它存在。 他转身走回书桌前,将素描本和画册一起收进抽屉里。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收藏的不是画具,而是某种易碎的、珍贵的东西。 然后他走出房间,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依旧是简单的食物,但这次他多花了一些心思。煎蛋的形状更圆一些,面包烤得恰到好处,牛奶的温度也控制得更好。他坐在岛台边,一个人慢慢地吃完,然后洗干净碗碟,擦干,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个空旷的、安静的、不属于自己的空间。 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走廊尽头。 那扇深棕色的门,那把绿得发黑的铜锁,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谜题。 他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 只是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那个谜题,连同这个夜晚,一起关在了门外。 他想,也许下周三,可以画一幅新的画。 也许可以画那扇锁着的门。 也许可以画门后,他想象中,那个被时间封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