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第三天,空气里还残存着暑气,蝉声却已显疲态。夏家餐厅的水晶吊灯亮得刺眼,照亮长桌上精致的瓷器和每个人脸上细微的表情。
夏木秋坐在长桌最末的位置,安静地用银匙搅动碗里的汤羹。
汤已经凉了,但他没有出声唤人换一碗的习惯。
二十二年,足够让他习惯很多事。习惯坐在离主位最远的地方,习惯吃冷掉的饭菜,习惯在家族聚会中扮演那个不需要被注意的影子。
“我不管!我才不要嫁给程颢那个冰块脸!”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在长桌另一端炸开。夏河星猛地站起身,浅粉色衬衫袖口蹭倒了手边的骨瓷杯,褐色茶水在白色桌布上洇开一片难看的痕迹。
夏木秋握着银匙的手指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星星,别任性。”坐在主位左侧的徐樵岭,夏承远在夏木秋生父林秋声病逝后迎娶的续弦Omega,语气温柔地哄劝着,同时示意佣人上前收拾,“程家是城里最显赫的家族,程颢又是独子,将来整个程家都是他的。这样的婚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爸!”夏河星跺脚,十九岁的Omega少年撒起娇来带着浑然天成的甜腻,“你是没见过程颢那副样子!上次酒会上他看我一眼,眼神冷得能冻死人!而且我听说他脾气特别差,动不动就骂人,上次还把合作方骂哭了!”
“那是商业谈判,不是骂人。”主位上的夏父夏承远开口,声音沉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程颢二十七岁就能掌控整个程氏集团,能力和手腕都是一流的。你嫁过去,对夏家、对你自己都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我不要!”夏河星眼圈一红,“我已经有知行哥哥了,我们说好要在一起的……”
“陆知行?”夏承远皱眉,“陆家那个连继承权都没有的次子?星星,别胡闹。”
“知行哥哥对我好!他才不会像程颢那样冷冰冰的!”夏河星眼泪真的掉下来了,他扑到徐樵岭怀里,“爸,你忍心让我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吗?我听说程颢的Omega父亲就是被逼嫁过去的,后来都……”
“星星!”徐樵岭急声打断,眼神似有若无地瞥向长桌末端的夏木秋。
夏木秋依然低着头,银匙在碗里画着无意义的圈。
程家那位早逝的Omega主君沈清秋的故事,在这个圈子里不算秘密。商业联姻,婚后抑郁,在程颢十岁时从程家老宅的三楼一跃而下。
有人说是因为程父的冷暴力,有人说是沈清秋自己心理脆弱,但无论如何,那场婚姻确实毁了一个人。
“反正我不要嫁。”夏河星抽噎着,“爸,爸,你们要是逼我,我就和知行哥哥私奔!”
餐厅里安静了片刻。
夏木秋终于放下银匙,瓷匙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他。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二十二岁的Omega身形单薄,坐在那里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安静,无声,甚至有些透明。
“木秋啊。”徐樵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温柔得有些刻意,“你看,星星还小,不懂事。这门婚事对夏家真的很重要,程家那边也催得紧……”
夏木秋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特别,不是夏河星那种水灵灵的圆眼,而是偏长的形状,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疏离的安静。此刻灯光落进他眼底,照出一片澄澈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您希望我做什么?”他问。
语气温和,没有怨怼,甚至没有疑问,只是平铺直叙地确认。
徐樵岭被这直白问得噎了一下,随即笑道:“程家那边只是说要夏家的Omega,又没指定非要星星。你也是夏家的孩子,而且……年纪也合适。”
“胡闹。”夏承远皱眉,“木秋的出身程家能不知道?他和他大哥一样,都是秋声的孩子……”
“父亲”两个字没说出口,但餐桌上的空气已经凝滞。
夏木秋和大哥夏旷予,都是夏承远与第一任伴侣林秋声所生的孩子。林秋声出身书香门第,却因家族没落被迫联姻,生下夏旷予三年后,又生下夏木秋,最终在夏木秋三岁时郁郁而终。
徐樵岭是夏承远在丧偶后,由家族安排迎娶的续弦,进门第二年就生了夏河星。自此,夏家的重心彻底倾斜,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一个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却感情疏离,一个则被彻底边缘化。
而徐樵岭亲生的夏河星,成了全家捧在手心的宝贝。
“程家要的只是联姻,又不是真感情。”徐樵岭轻声说,“木秋性格稳重,说不定比星星更适合程颢那种性子。而且木秋都二十二了,之前相亲也没成,这次嫁进程家,也不算亏待他。”
不算亏待。
夏木秋桌下的左手无声地攥紧了。
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他想起自己出生时就被确定的Omega身份,在这个Alpha主导的商业家族里,一个Omega,尤其是前妻所生的Omega,价值本就有限。
他更想起从小到大,夏河星是如何处处针对他的。抢他的玩具,弄坏他的画,在父亲面前诬陷他,在客人面前嘲讽他“没有妈妈教”。徐樵岭永远温柔地劝“星星还小”,夏承远永远皱眉说“你是哥哥,让着弟弟”。
二十二年,他让了太多次。
“木秋。”夏承远终于开口,语气是权衡利弊后的沉稳,“程家的聘礼会分三成给你做个人资产。婚后,夏家也会在程家的项目里占股。这对你、对家族都是双赢。”
他顿了顿,补充道:“程颢虽然性格冷了些,但能力出众,程家家风也正。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不会受委屈。
夏木秋看着父亲的脸。五十六岁的Alpha依然保养得当,眉眼间是他熟悉的威严和疏离。二十二年了,这张脸从未对他露出过像对夏河星那样温柔宠溺的神情。
一次都没有。
“程家知道要换人吗?”他问。
“只要你同意,我明天就去和程家谈。”夏承远说,“程颢那边……他会理解的。”
理解这是一场交易。理解夏家送来的不是受宠的小儿子,而是被边缘化的大儿子。理解这场婚姻的本质是利益交换,与感情无关。
夏木秋沉默了很久。
久到夏河星已经止住了哭泣,偷偷从徐樵岭怀里探头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久到徐樵岭脸上温柔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久到夏承远皱起眉,准备再次开口。
“好。”
夏木秋说。
声音很轻,像秋叶落地的声响,几乎被餐厅里的空调风声盖过。
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徐樵岭松了口气,脸上绽开真诚的笑意:“木秋真是懂事的孩子。家里会给你准备最好的嫁妆,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嫁进程家。”
夏承远也缓和了神色:“你弟弟年纪小,任性。你帮家里这次,家里不会忘了你。”
夏河星从徐樵岭怀里挣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经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意味:“谢谢哥哥!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等我和知行哥哥结婚的时候,一定请哥哥当主婚人!”
那声“疼”字咬得格外刻意,带着嘲讽。
夏木秋没有回应。
他只是缓缓松开桌下攥紧的手。掌心已经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子,红得刺眼。
“我吃饱了。”他说,站起身,“先回房间了。”
“等等。”夏承远叫住他,“下周三程家会来人,你和程颢见一面。婚礼……定在九月中旬,来得及准备吗?”
九月中旬,还有不到一个月。
夏木秋垂下眼睛:“来得及。”
他转身离开餐厅。佣人恭敬地为他拉开沉重的雕花木门,门在身后合上时,隔绝了里面重新响起的说笑声。
徐樵岭在吩咐管家准备婚礼事宜,语气轻快。夏河星在撒娇要新出的限量款包包作为“补偿”,声音甜得发腻。夏承远在打电话,大概是打给程家约见面时间。
没有人在意他是否真的愿意。
也没有人在意他离开时的背影有多单薄。
长长的走廊铺着深红色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夏木秋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
二十二岁。
夏末之木,秋前之声。
他忽然想起名字的由来,生父林秋声在病榻上给他取名“木秋”,说:“木在夏末,秋声在前。这孩子……大概会活得安静些。”
现在想来,那更像是一句预言,或者一句诅咒。
注定在盛夏末尾无声伫立,在秋天来临前发出无人聆听的声响。然后凋零,腐烂,化为泥土。
就像他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
回到三楼的房间,夏木秋反手锁上门。
这间屋子在走廊尽头,朝北,常年照不进阳光。小时候他羡慕过夏河星朝南的、带大阳台的房间,后来就不羡慕了——有些东西,本就不属于他。
房间里布置简单,最显眼的是靠窗的画架和堆满墙角的画具。
他走到画架前,掀开盖布。
画布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秋景——金黄的银杏叶铺满小径,远处有模糊的人影,天空是那种澄澈的、高远的蓝。
这是他想象中的秋天。
自由,开阔,有风,有光。
他拿起调色板,挤了一点赭石色,又顿了顿,放下。
颜料已经干了。
就像某些东西,搁置太久,就会失去原本的鲜活。
夏木秋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风涌进来,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楼下花园里的桂花开了,甜腻的香气被风送上来,和他身上清冷的冷杉信息素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的气味。
远处,夏家主宅灯火通明。
更远处,城市的霓虹连成一片绚烂的光海。
他想起程颢。
只在财经杂志和商业新闻里见过的人。二十七岁,Alpha,程氏集团继承人。媒体评价他“手腕强硬,眼光毒辣,是商界新生代中最难对付的角色之一”。
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总是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看镜头时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纸面。
那样一个人。
会怎么看待这场被替换的婚姻?
会怎么看待他这个“替补品”?
夏木秋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很累。
二十二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安静地吃饭,安静地上学,安静地画画,安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
他以为只要足够安静,就能换来一点平静的生活。
但现在看来,有些命运,是躲不掉的。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
夏木秋走过去,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夏旷予。
他同父同爸的亲大哥,夏家真正的继承人。二十七岁的Alpha,常年在外打理家族业务,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两人因为年龄差和成长轨迹不同,并不算亲近,但血脉相连的牵绊仍在。
至少,夏旷予是夏家少数不会刻意忽视他的人。
“喂,大哥。”
“木秋。”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背景音里有隐约的机场广播声,“我刚下飞机,听说了程家的事。”
夏木秋沉默。
“你同意了?”夏旷予问。
“嗯。”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片刻。
“程颢不是好相处的人。”夏旷予说,“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能力强,但也冷酷,对人对己都要求极高。你嫁过去……可能会很辛苦。”
“我知道。”夏木秋轻声说。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跟父亲谈。”夏旷予顿了顿,“虽然不一定有用,但至少……”
“不用了,大哥。”夏木秋打断他,“我同意的。”
窗外,一片早凋的梧桐叶被风吹落,打着旋儿坠入夜色。
“木秋。”夏旷予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你总是这样。不争,不抢,不闹。但有些事,该争的时候要争。”
夏木秋笑了笑:“争什么呢?”
争父亲的宠爱?争不过夏河星。争家族的重视?他一个前妻所生的Omega,有什么资格。争一个不被当做筹码的命运?从他出生那一刻起,这就已经写好了。
二十二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东西,争不来。
“算了。”夏旷予叹了口气,“婚礼我会赶回来。如果以后程家那边……有事可以找我。”
“谢谢大哥。”
挂断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
夏木秋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二十二岁的Omega,身形清瘦,肤色偏白,五官继承了生父的秀气,却因为常年安静而显得疏离。眼睛是浅褐色,在灯光下像秋日静湖。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凉的。
像这个早来的秋天。
衣柜里挂着几件常穿的衣物,大多是素色。角落里有一个锁着的木箱,里面是生父林秋声留下的遗物——几本旧书,一套画具,还有一本写满诗句的笔记本。
他打开箱子,拿出那套画具。
笔杆已经磨得光滑,颜料盒里的颜色干裂剥落。林秋声曾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梦想成为画家,却因为家族联姻被迫放弃了一切。
“木秋,如果以后你想画画,就用这套。”病榻上,林秋声把箱子推到他面前,手指瘦得只剩骨节,“别像我一样……放弃。”
那时夏木秋才三岁,还不懂“放弃”是什么意思。
但他记住了父亲眼里的光——那种即将熄灭的、不甘的、遗憾的光。
后来,画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感觉、还有渴望的东西。
夏木秋把画具放回箱子,锁好。
他走到床边坐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药瓶。
瓶身上贴着标签:“Omega信息素稳定剂(轻度)”。
医生说他信息素水平长期偏低,情绪波动小,建议适当补充稳定剂以维持生理健康。但他很少吃——那种药物带来的虚假平静,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没有情绪的玩偶。
但今晚,他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床头半杯冷水咽了下去。
苦味在舌尖化开。
他躺下来,闭上眼睛。
窗外,风声渐起,穿过树梢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秋天提前到来的脚步声。
夏木秋蜷缩起身体,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他想,就这样吧。
嫁给一个陌生人,开始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婚姻,然后在三年后悄然离开。
就像一片秋叶,从枝头坠落,归于泥土。
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这就是他的命。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跳动着数字:22:47。
距离下周三见到程颢,还有五天。
距离婚礼,还有不到三十天。
距离他二十二岁人生的转折点,只剩下这短暂而寂静的秋夜。
夏木秋睡着了。
梦里,他看见一片金色的银杏林,风吹过时,落叶如雨。
他站在林间,想喊出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风声。
只有秋声。
只有无边无际的、无人聆听的寂静。
新文开张时间:2025.12.2[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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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替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