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私人画廊的偶遇之后,顾澂有整整一周没有再见到何逸轩,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对方的消息。那杯邀约的酒,那句下次见,都成为了维港夜风中一句无关紧要的呓语和客套。
顾澂的生活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精确的轨道。他推进着对锦华纺织被狙击的防御计划,审阅着永无止境的报告,出席着各种必要与非必要的场合。他依旧是那个冷静、高效、面无表情的顾先生。
只是,在某个审阅文件的深夜,他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安静的手机。在偶然驶过中环皇后大道时,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那间隐蔽酒吧的黑色木门。
这种不受控制的分心,让他感到无比烦躁。
周五下午,一场关于亚太区金融合作的行业峰会在会展中心落幕。镁光灯闪烁,记者围堵,各方大佬在镜头前握手言欢,场面一派和谐。顾澂作为重要嘉宾,完成了既定的演讲和访谈,正与几位政要寒暄,准备离场。
“顾先生,稍等。”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笑意和几分漫不经心,却让人又不可忽视。
顾澂身形微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结束与旁人的交谈,缓缓转身。
何逸轩站在几步开外,周围还簇拥着几位他的团队成员和试图采访的财经记者。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系领带,衬衫领口敞开,脸上是惯常张扬的笑容,眼神却精准地锁定在了顾澂身上,穿透了周遭所有嘈杂。
“何总,有事?”顾澂语气疏淡,保持着公众场合应有的社交距离。
何逸轩几步走近,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径自对顾澂身边的助理和保镖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才看向顾澂,压低了些声音,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清:“晚上有个小型的游艇会,就在维港。几个朋友聚聚,环境不错。顾先生赏个脸?”
这不是商量,更像是个直球。在刚刚结束的、暗流涌动的峰会之后,在无数媒体镜头的余光注视下,来自对手阵营的,却又如此直接的邀约,充满了试探和挑衅。
顾澂的助理微微蹙眉,上前半步,似乎想代他婉拒。
顾澂抬起手,是一个极轻微地制止动作。他看着何逸轩,对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种笃定,仿佛算准了他不会拒绝。
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保持距离才是明智的选择。
但顾澂看着何逸轩那双漆黑烫人的眼睛,又不经意地想起了画廊里的那些对话,他说没有可以说真心话的人时候的表情,想起了那威士忌杯壁上残留下的温度。他过于标准规范且精密运转的大脑仿佛在这一刻短暂出现了停滞,下达了一个违背逻辑和理性的指令。
“几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平静无波。
何逸轩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亮光,笑意加深:“八点,三号码头,铂悦号。”
“我知道了。”顾澂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在助理和保镖的簇拥下离开。
何逸轩看着他那挺直冷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通道尽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夜晚的维多利亚港,比白日更添魅惑。
铂悦号是一艘线条流畅优雅的中型豪华游艇,停泊在远离公众视线的私人码头。艇上灯光柔和,甲板上摆放着舒适的沙发和茶几,侍者端着酒水无声穿梭。宾客不多,约莫十余人,多是何逸轩那个圈子的年轻富豪、知名艺术家或少数几位低调的金融圈内人,气氛轻松随意。
顾澂到的时候,游艇已经缓缓驶离码头,在维港平静的水面上滑行。他换下了严肃的西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绒衫和休闲长裤,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压迫感,却依旧带着疏离的气息。
何逸轩正倚在甲板的栏杆边,与一位穿着长裙的女子交谈。看到顾澂,他立刻中止了对话,迎了上来。
“还以为顾先生要放我鸽子了。”他笑着,递过一杯香槟。他自己也换上了简单的白色麻质衬衫和卡其裤,海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整个人在夜色与灯光下,显得慵懒而迷人。
顾澂接过酒杯,指尖与他的短暂相触,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我从不食言。”
“那就好。”何逸轩引着他走向甲板前方相对安静的角落,这里视野开阔,能将两岸绚烂的夜景尽收眼底。
远离了峰会现场的剑拔弩张,远离了办公室的刻板规矩,在这片被海水与夜色包裹的私密空间里,某种一直被紧绷的情绪似乎在慢慢被释放。
他们起初只是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艺术,马术,甚至对某款单一麦芽威士忌的偏好。没有提及锦华,没有谈论资本和市场,仿佛只是两个偶然相识、品味相近的人在谈天说地。
何逸轩是健谈的,知识面广得惊人,从瑞士滑雪到非洲狩猎,都能说得绘声绘色。顾澂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倾听者,偶尔回应几句,言辞精准,见解独到。
“有时候觉得,”何逸轩晃着酒杯,看着远处太平山巅的灯火,语气带着点自嘲,“我们就像这维港的水和两岸的灯,看起来在一个画面里,其实根本是两个世界。”
顾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冰冷的海水映照着温暖的人间烟火,界限分明,却又奇异地交融。
“世界是人为划分的。”顾澂淡淡道,“水和光,并非不能共存。”
何逸轩转过头,深深地看着他:“那,人和人呢?”
他的目光太直接,太具有穿透力,仿佛要看到顾澂内心深处去。海风拂过,带来咸湿的气息,也吹动了顾澂额前的碎发。
顾澂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只是沉默着。香槟的气泡在杯中细密地升腾,破裂。
“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拿下锦华吗?”何逸轩忽然换了话题,声音低了些,“不仅仅是因为它有利可图。”
顾澂看向他,等待下文。
“我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吃过一次大亏,差点翻不了身。”何逸轩的目光投向幽暗的海面,像是在回忆,“当时唯一肯拉我一把的,就是锦华的老董事长,林老先生。他没用任何苛刻的条件,就给了我一笔关键的周转资金。”
顾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调查过何逸轩的过去,却从未听说过这段往事。
“后来他去世了,林家其他人……”何逸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诮,“觉得我出身低,手段野,上不了台面。那点恩情,早就被他们忘干净了,甚至怕我沾上他们。所以,我要拿下锦华。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看不上的,恰恰能决定他们的命运。”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顾澂听出了那平静之下隐藏多年都未曾消散的难平之意。这不是纯粹的商业决策,甚至已经不再理智,这里面掺杂了太多过于个人的情绪。
顾澂沉默着。他理解这种想要被证明认可的执念,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们选择证明的方式,截然不同而已。
“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利用这一点?”顾澂问。
何逸轩转回头,看着他,眼里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奇异的坦诚:“你会吗?”
两人目光交缠,游艇破开水面,发出轻柔的哗哗声。两岸的霓虹在他们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不会。”顾澂听到自己回答。这不是基于利益权衡的判断,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何逸轩笑了,那笑容不再带有任何攻击性,而是纯粹的,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他举起酒杯:“敬……两个世界。”
顾澂看着他,缓缓举杯。两只精致的香槟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
这一声,仿佛敲碎了某种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种看不见的屏障。
接下来的时间,谈话变得更加随意,更加深入。他们聊起童年,聊起求学时的趣事,聊起那些不为人知的压力和疲惫。何逸轩的野性之下,藏着敏锐的洞察和偶尔流露的脆弱。顾澂的冰冷背后,也有着沉重的责任感和不为人知的孤独。
他们是如此不同,却又在灵魂的某个深处,产生了惊人的共鸣。
游艇缓缓驶回码头,聚会接近尾声。宾客陆续离去,何逸轩送顾澂到甲板入口。
“今晚……”何逸轩看着他,眼神在码头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深邃。
“很愉快。”顾澂接上了他的话,这是今晚他第一次明确表达正面的感受。
何逸轩眼睛亮了一下,像是被点亮的星辰,与这维港的灯火交相辉映。他上前一步,距离瞬间拉近,近得顾澂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新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香槟和海水味道。
他没有做任何逾矩的动作,只是微微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海风般的潮热气息,拂过了顾澂的耳廓:“那么,下次……换我参观你的顶层公寓?”
这是一个更大胆的试探,直接闯入了顾澂最私密的领地。
顾澂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血液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他看着何逸轩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挑衅,还有一种他无法定义的、滚烫的东西。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何逸轩一眼,然后转身,踏上了连接码头的舷梯。
脚步稳定,没有一丝迟疑。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这一刻起,已经彻底变得不同了。
何逸轩站在甲板上,看着顾澂挺直的背影消失在码头通道的尽头,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是一条刚刚收到的、来自顾澂有个助理的加密信息,内容是锦华纺织的某个小股东突然转变立场,愿意接受宙斯资本收购要约的紧急通报。
何逸轩看了一眼,脸上并无意外神色,只是手指轻点,将信息标记为已读。
资本的游戏仍在继续。而另一场游戏才刚刚开始。真心和假意的追逐,又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