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会后的第三天,傍晚。
顾澂站在自己位于中环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渐次亮起的城市灯火。玻璃上映出他一丝不苟的身影,也映出身后宽敞却冷清的客厅。一种极简主义的装潢,色调以黑白灰为主,除了必要的家具和几件价格不菲的艺术品,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的痕迹。
像一间精致的展厅,更像一个豪华的牢笼。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没有署名,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八点,带酒来。何。”
顾澂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最终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反扣在身旁的岛台上。
他其实大可拒绝。可以用会议推脱,可以用“不方便”搪塞,甚至可以干脆置之不理。他有一百种方法维持安全的距离。
但当他下午结束了一个枯燥乏味又冗长的跨国电话会议时,看着窗外阴沉沉积聚起来的雨云,那句参观公寓的再次见面邀约便不受控地浮上脑海。一种独属于成人间的游戏,他不想承认的拉扯着。
但何逸轩总是这样,以一种胜利者抢眼的姿态,闯入到他规划好的边界。
七点五十分,门铃响了。
顾澂走到门后,通过电子猫眼看了一眼。何逸轩站在门外,一手拎着个深色的酒袋,另一手随意插在驼色风衣口袋里,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正抬头打量着门廊上方的感应灯,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清晰而生动。
他按下了开门键。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何逸轩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股室外微凉又混合着雨前气息的风。
“地方不错。”何逸轩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线条和艺术品,最后落回顾澂身上。脱下外套,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衬得眉目愈发深邃。“就是少了点人气。”
顾澂关上门,没有接话,只是示意了一下客厅的方向。“随便坐。”
何逸轩笑了笑,将脱下的风衣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视野果然一流。”他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和远处维港零星的光点,“不过这种天气,倒是适合喝酒。”
他转身走回开放式的厨房中岛台,从酒袋里取出两支瓶身细长的红酒,又变魔术般拿出两只专业的水晶勃艮第杯。“朋友酒庄的私藏,年份不错,试试?”
顾澂看着他熟练地开瓶、醒酒,动作流畅自然,与这间过分整洁的厨房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你对红酒也有研究?”
“赚钱多了,总得学点烧钱的爱好。”何逸轩倒出少量暗红色的酒液,递过一杯,“尝尝。”
顾澂接过,指尖擦过他的。酒液在杯中摇晃,散发出黑樱桃、皮革和一丝森林地表般的复杂香气。他抿了一口,醇厚丝滑的单宁在口腔里蔓延开,余味悠长。
“不错。”他评价道。
何逸轩也喝了一口,倚在中岛台边,目光落在顾澂脸上。“比上次画廊那幅画让你喜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又意有所指。顾澂抬眸看他:“性质不同。”
“也是。”何逸轩点点头,又给自己倒了些酒,“画是看的,酒是品的,人是……”他顿了顿,笑意加深,“要处的。”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窗外的风大了起来,隐约能听到呼啸声。
顾澂晃了晃酒杯,没有接这个话茬。“锦华那个小股东,是你的人?”
话题转得突兀而锋利,直指核心。
何逸轩挑了挑眉,似乎并不意外他会问。“不是我的人。”他纠正道,“只是做了笔对他更有利的交易。顾生应该明白,在足够的利益面前,忠诚很脆弱。”
“包括对林老先生的恩情?”顾澂问得平静。
何逸轩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放下酒杯,双手撑在岛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与顾澂的距离。“恩情是恩情,生意是生意。我记着林老的好,所以我的出价,比市价高出了百分之十五。这已经是回报。”他盯着顾澂的眼睛,“但我不会因为这份恩情,就放弃我该得的。顾澂,你守着的,不只是锦华,还有你那套所谓的责任准则。可这世道,有时候就需要快刀才能斩乱麻。”
他的气息混着红酒的醇香,扑面而来。眼神锐利,带着商场上惯有的侵略性,却又有着当下环境所显现出来的一丝不同,那是只在对视时才会流露出的坦白与认真。
“所以你认为我的坚持是错的?”顾澂没有后退。
“不是错。”何逸轩缓缓摇头,声音低了些,“是太累了。像无时无刻给自己套了层厚重的盔甲,刀枪不入,却也……喘不过气。”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顾澂某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直紧绷的神经薄膜。
窗外的风更急了,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打在落地窗上,很快连成一片雨幕,将窗外的璀璨夜景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室内却异常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雨水敲击玻璃的闷响。
“这场台风来得倒是时候。”何逸轩转头望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侧脸线条在室内暖光下显得柔和了些,“把所有人都困住了。”
顾澂也看向窗外。是啊,困住了。困在这间公寓里,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独处中,也困在某种逐渐失控的情绪里。
“你上次说,”顾澂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小时候在庙街,看惯了人情冷暖。”
何逸轩转回头,有些讶异他会主动提起这个。“嗯。那时候,一碗热汤面都能换来一天的安心。”
“我小时候,”顾澂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雨幕上,像是在对雨水说话,“家里情况不好,但还要维持表面的体面。母亲变卖首饰供我读书,叮嘱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他极少对人提及这些,即便是最亲近的助理也不甚清楚细节。“所以后来,每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
何逸轩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有时候,”顾澂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酒杯,暗红的液体微微晃动,“我也会想,如果卸下这身盔甲,会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何逸轩看了他许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顾澂握着酒杯的手背。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震。
何逸轩的指尖温暖,带着常年握方向盘或进行其他运动留下的薄茧,磨蹭着顾澂冰凉光滑的皮肤。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那样贴着,仿佛在试探,也仿佛在确认。
顾澂没有抽回手。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时刻精准计算的大脑彻底失灵了,所有的风险评估、利害分析都化为一片空白。
窗外的台风肆虐,雨水疯狂洗刷着玻璃。室内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交织的呼吸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何逸轩的指尖沿着他的手背,缓缓上移,划过腕骨,最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强硬的掌控。
“顾澂,”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哑得厉害,“我现在想的,不是锦华,不是收购,也不是什么该死的生意。”
他的目光像燃烧的暗火,牢牢锁住顾澂的眼睛。
“我只想知道,卸下盔甲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顾澂迎着他的目光,在那片灼热的火焰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再是冰冷完美的顾先生,而是一个有裂缝、有温度、甚至有些无措的普通人。
他缓缓地,反手握住了何逸轩的手腕。
肌肤相贴,温度交融。
这是一个回答,一个应允,一场成人间的游戏即将开始有了它明确的信号。
何逸轩的呼吸骤然加重,眼底的火焰腾地烧得更旺。他猛地向前一步,将顾澂抵在中岛台的边缘,另一只手撑在他身侧的台面上,形成了一个充满占有意味的包围圈。
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受到彼此的热度和心跳。红酒的香气、雨水的湿气、还有何逸轩身上那种独特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将顾澂彻底包裹。
何逸轩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顾澂的额前,鼻尖相碰,呼吸交缠。一触即发。
“最后一次机会,”他的嘴唇几乎贴着顾澂的唇瓣开合,气息滚烫,“推开我。”
顾澂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推开。
下一秒,滚烫的唇重重地压了下来。
那不是温柔的试探,而是压抑已久的爆发,带着攻城略地的决绝和不容抗拒的力道。顾澂的背脊撞在冰冷的岛台边缘,闷哼一声,却被对方更深入地吻住,撬开齿关,肆意掠夺。
世界天旋地转。雨声、风声、城市的喧嚣,全都褪去,只剩下唇舌交缠的湿热声响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何逸轩的手从手腕滑到他后颈,用力扣住,将他更近地压向自己。另一只手则揽住他的腰,隔着衣料,掌心灼热得吓人。
这是一个充满了矛盾意味的吻,带着对抗的力度,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契合。是征服,也是交付。是冰与火的碰撞,也是两个孤独灵魂在风暴中找到了唯一的锭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气耗尽,何逸轩才稍稍退开些许,但额头依旧抵着顾澂的,呼吸粗重不稳,眼底是未餍足的深暗。
顾澂睁开眼,向来清冷的眸子里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唇瓣被碾磨得殷红,微微张着喘息。
何逸轩用拇指指腹轻轻擦过他湿润的下唇,眼神暗沉。
“顾澂,”他哑声说,像是宣告,又像是叹息,“你完了。”
我也完了。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顾澂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
窗外,台风正盛。而屋内,一场更汹涌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顾澂扣在岛台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在昏暗的光线中格外刺眼。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保存但顾澂绝不会认错的号码,锦华纺织现任董事长,林化林董。
急促的震动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穿透**未散的空气,在此刻寂静的公寓里催促。
何逸轩也看到了那个串号码。他眼神里的迷醉和热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锐利。他缓缓松开了扣在顾澂后颈的手,退后半步。明明刚才还紧密贴合、几乎就要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