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付出代价
“哪怕如此,你还觉得独自行动、缔造出这段所谓‘友谊’的自己勇气可嘉,是吗?”
周观熄这辈子难得体会到气急反笑的滋味:“照片不是帮你拍了?信不也是帮你写了?你为什么总是能折腾出别的乱子?你能有哪怕一刻是消停的吗?”
颜铃被周观熄控制在后座,还被动地摸着身下的那处敏感之地,本就羞耻惊惧到了极点。
他原本还存了几分闯了祸的心虚,可听到“消停”和“折腾”二字,怒意也随之在胸膛蔓延而起,不再忍耐。
“我凭什么消停?”
他怒火中烧,狠狠挣扎起来:“等未来真正见到大老板的那一天,如果我的勾引技巧还是像上一次那么烂,那我要怎么给他下蛊?那我之前的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上一次?”周观熄感到荒诞,“哪一次?”
“书房里的那一次……我使出了全部的技巧,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颜铃烧得眼前晕晕乎乎,声音是近乎哽咽着的模糊:“大老板的见识可比你多多了,如果不学习一些进阶技巧,到时候我要怎么近他的身,引他上钩啊?”
他没了力气,再也挣脱不动,喘息着将脸埋在身下的坐垫之中,说不出话了。
许久,颜铃感觉周观熄将他的手腕松开了。
“可你甚至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周观熄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像是呼出了一口气:“糕点,照片,还有现在……为了这些所谓的准备,每次把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值得吗?”
昏昏沉沉地,颜铃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轻轻地说:“只要能和他见到面,那我现在做的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空气沉寂下来,周观熄没有再说话。
车在路边停下,司机将门打开。冷风让颜铃打了个激灵,朦胧间掀起眼皮看向窗外,发现是到家了。
身体再次腾空而起——这次周观熄没选择将他打横抱起,而是直接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捞起,粗莽地地扛在了肩上。
颜铃吓得不轻,胃被他石头般宽实的肩膀抵得生疼,偏偏下面还是个精神无比的状态,于是一手狼狈捂着下身,一手又气又急地捶打着他的后背:“你放开我!我不要你帮了!我自己走!”
周观熄置若罔闻,只是大步流星地向屋内走去。
说是要自己走,其实颜铃早就没了动弹的力气。这人的后背像是钢板一般,颜铃绵软地几拳下去,像是给他挠痒不说,手反倒被反作用力震得生疼。
他哆嗦着攥紧了拳头,“呜”了一声,就这么挂在周观熄肩上,不再挣扎了。
周观熄一路将人扛进家中,刚进了卧室,便感觉自己西装肩头后方的布料逐渐湿热起来。
他静了片刻,转过身,便看到后方木质地板缝隙间,窜出了几株鲜嫩的绿芽。
周观熄闭了闭眼,将肩上的人安置到了床上。
“你哭什么?”他问。
“呜呜……”男孩儿的泪已经淌了满脸,面颊绯红,分不清是药物还是怒气的作用,“我都已经这么难受了,你还要一直说我,还要这么凶我……”
如果换作平日里的周观熄,其实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争吵对峙没有任何意义,把花园里的几盆花拿过来,让眼前人哭个痛快,冷静后再沟通才是明智之举。
然而今晚的周观熄奔波一路,已处于濒临失控的临界点,也同样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凶你什么了?你平时想做多么荒唐的事我都顺着你,但你一定要在我不在的时候这么鲁莽地行动,是吗?如果我晚到一分钟——”
“是你不遵守承诺在先!”
他不说这话倒还好,话音一落,颜铃的情绪终于有了爆发的出口,分外起劲儿地与他对峙道:“你没有报备在先,我为什么就不可以自己行动?”
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报备这件事,我不过是今天一天——”
“一天也不行!”床上的男孩儿眼泪汪汪,“迟到了一秒也是迟到!忘了就是忘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你承诺了的事情没有做到,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你——”
“我知道,你在家里陪你的家人,应该是很安全的,我不想打扰你,可我还是……很担心你啊。”
眼泪从眼角缓缓淌下,颜铃哽咽着说:“因为我在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周观熄的身体猛然一顿。
“我也好想回到我的家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他哭得简直要岔了气,“但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我只是想多学一些技巧,所以才会去了那种地方。”
“我酒量很好的,也不是那种莽撞粗心的人,但我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下这种东西啊……”
他呜咽着说:“为什么除了你之外,我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都想要害我呢?”
而此时此刻,颜铃唯一相信的、以为可以理解自己的人,在他这样难受的时候,却指责他“鲁莽”“荒唐”且“从不消停”。
他为此刻的流泪感到难堪,也因身下的动静感到狼狈,扯过身旁的床单,缓缓地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知道周观熄就在床边看着自己,哭了一会儿,又瓮声瓮气道:“……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周观熄伫立在床边,始终没有动。
“好。”颜铃撑着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踉跄着扶着墙向外面走去,“你不走,那我走。”
周观熄脑袋嗡嗡作响:“你现在这副样子,又要去折腾什么?”
颜铃此刻的心绪本就敏感至极,被他“折腾”二字一激,哭得更伤心了:“你管我折腾什么?从见了面就在训斥我,你凭什么可以说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育我!?”
药效从小腹蔓延着升腾,他嘴巴颤抖着,缓缓弯下腰,喘息着再也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迷蒙了双眼,血液中像是有蛊虫般撕咬着蠕动,他太难受了,先是咬着下唇,最后干脆咬住自己的手背,用疼痛交换着意志上的最后一丝清明。
周观熄呼出一口气,用手掰开他的嘴唇:“别咬自己,你——”
咬不了自己,身上的痛苦又注定没有缓解,颜铃气急攻心,注定要找些什么东西发泄,干脆嘴巴一张,对着周观熄的虎口,重重一口咬了下去。
他丝毫没有嘴下留情,咬得又狠又重,牙齿近乎嵌入皮肉之间。
所以他以为周观熄会抽走手臂,将自己推开。但周观熄没有,只是手臂一顿,就这么站在那里,任由他咬,放纵他无理取闹地发泄下去。
颜铃觉得自己又被他衬托得无理取闹起来,鼻腔又是一酸,松开了嘴。
“我用不着你管!”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越说越赌气,越说越来劲:“我现在要解决我的问题去,他们给我下药不就是为了和我上床吗?好,那我就回去找他们,那么多的人,一个个地都打着转地讨好我,我随便找一个人都能帮我解决——”
未说完的话语,在下一瞬淹没于喉咙之中。
有什么凶猛地东西覆在他的唇上,蛮横地撬开牙关,湿润地钻入口腔,强迫着他将后面的荒诞话语咽回了肚子之中。
周观熄掐住他的脸,吻了下来。
裹挟着怒意,没有任何退缩的势头,他以唇舌作为武器,步步逼近,发动进攻。颜铃泪眼蒙眬地瞪大了双眸,头皮在惊惧之中难以遏制地发麻,后背重重撞到身后的墙上,无法呼吸,被动而震惊地承受着这意料之外的一切。
周观熄好像很生气。近乎窒息的一瞬间,颜铃茫然地想。
他没有再选择去咬周观熄——一是因为此时此刻,伸进他嘴里的东西是舌头不是手指,他恨周观熄没错,但也确实没到想要咬死他的程度。
第二个原因则更为直接明了,那便是这个强横激烈的吻,于他而言,确实是很舒服的。
宛若清凉的溪流汇入翻滚的岩浆,小腹的躁意被缓解,灼热的呼吸交融在唇齿之间。他忘记了流泪,身子也一点一点软了下来,到最后,循着本能的引导,甚至微仰起头,舌尖微动,不自觉地回应起来。
他们同时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触碰到了墙上的开关,于是卧室顷刻间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唾液的粘连声夹杂着吞咽的水声,在静谧的夜中显得分外清晰,周观熄拉开距离,他们始终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格外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颜铃的身子彻底软了下来,惊魂不定,气喘吁吁地问:“你,你……”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而周观熄也只是后退一步,剧烈地喘息着,没有说话。
他是一个太过擅长用沉默给出回应的人,或许是不愿解释,又或者此时此刻的他自己,心中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这一刻的颜铃,也没有那么需要一个答案就是了。
周观熄已经开了这个头,那么他接下来想要做的一切,也都名正言顺起来——将手搭在周观熄的肩上,他踮起了脚。
像是为了扳回一城般,毫无章法、无师自通地,他先是咬住了周观熄的喉结,摸索着从下巴一路向上,对着周观熄的嘴唇重重地啃咬了回去。
宛若扑到人身上的猫,他尖牙利嘴,横行霸道,于是毫无防备的周观熄,步步后退,顺势被他扑倒了在床上。
吻可以缓解药效。得出这个结论的颜铃,知道了自己需要什么,于是索取得理所当然起来——他跨坐在周观熄的身上,一边青涩而坦荡地吮吸着嘴唇,手摩挲着向上攀爬,勾住了男人的领带。
“……不让我出去,可以。”许久,他稍微拉开了距离,在周观熄的耳边气喘吁吁,“但周观熄,我要先和你把账算清楚。”
“你没发报备消息一次,我独自行动一次,我们在这点上扯平了。”
他拽着领带不撒手,喘了一下,才慢慢开口:“但是,你本该负责帮我适应这里的生活,却没有提前告诉我这种地方很危险。我现在这副样子,也有你一部分的责任,所以你要……”
新一阵的药效上涌,他脑子混沌,逻辑难以拼凑成形,嘴巴微微张开,将脸抵在周观熄的胸口,哼哼唧唧半天,却始终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始终不自觉地磨蹭着身下,还偏偏又是个跨坐在周观熄身上的姿势。
于是周观熄的气息也不再稳定,抬手控住身上人不安分的后腰,别过脸,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沙哑道:“……所以,我要怎样?”
“……所以,看在你还有点用途的份上。”
许久,微微缓过来的颜铃勉强抬起身,牵扯着领带,先是以一个鼻尖相抵的动作,堪称强硬地进行要挟:“现在的你,有义务为你的不负责任付出代价。”
然而下一秒,他倏地卸了力气,软下身子,将脸埋在男人的颈窝,带着哭腔蹭了又蹭:“周观熄……快点帮帮我吧。”
作者有话说:
芥菜糊糊终于又可以发出这句话了:用舌头狠狠甩彼此的嘴巴!
第32章 我也帮你一次吧
颜铃从不怯于直面自己的感觉。
舒服就是舒服,喜欢就是喜欢,让他喜悦和快乐的东西便是好的,让他难过和流泪的事物便是坏的。
所以,周观熄这个人,总是非常坏的。
——但周观熄的手无疑又是很好很好的。骨节鲜明,掌心粗糙而又温暖,起伏剐蹭,力道刚好。颜铃抓着他胸前的领带,时而紧攥,时而松开,呼吸节奏也随之被拿捏于股掌之间。
周观熄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冷脸是坏的,他说出的言语是更坏的,但周观熄结实温暖的怀抱……又毋庸置疑是非常好的。
于是这一刻的颜铃,面对面地缩在这个一会儿很好、一会儿又非常坏的周观熄的怀中,将身体完全放心交由他来把控,如同置身于温暖的海水之中,浮浮沉沉。
呼吸与心跳声同频,他偶尔会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哼出声音,分不清是在哽咽得难受,还是在舒服地撒娇。
岛上的男孩没少讨论过这方面的事,洗澡时比大小也不少见。颜铃也不是没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过,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将掌控权交给别人……竟会是这样舒服的。
交代出来的一刹那,他身子绷紧,轻轻抖了一下,窘迫而茫然地将额头抵在周观熄的胸口前,不再动弹了。
两人的呼吸都很急促,没有人说话。
须臾,颜铃感觉周观熄侧过了一些身子,像是摸索床头的纸巾,摩挲擦拭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意识到他在擦什么,颜铃的耳根烧灼不已,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好一些了吗?”半晌,他听到周观熄问。
岂止,那简直是好得太多。当然,颜铃不会承认,含糊“嗯”了一声,很难受似的在他胸口蹭了蹭:“但还是好热。”
“你需要喝水。”周观熄半坐起身,“现在只是短暂缓解症状,这类药物会对中枢神经产生影响,你需要尽快将它们代谢下去。”
颜铃才不知道所谓的中暑神经是什么。他头晕眼花,抓着周观熄的衣领不撒手,仿佛自己是天生结在他身上的一枚果子:“我不渴……你不要走。”
然而这个可恶的周观熄并没有顺从他。
床头的小灯被打开,颜铃睁不开眼,只感觉一只大手覆上额头,掌心宽大微凉,他餍足地眯起眼仰着脸,正想将更多皮肤贴上降温时,那只手却随之飞快地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周观熄的声音才再度在床侧响起:“张嘴。”
颜铃昏昏沉沉地半枕在周观熄的臂弯里,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不一会眼皮变得沉重,脑袋重新耷拉下来了。
周观熄将他重新扶回床上,想着睡一会儿也是好的,然而几秒钟后,怀里的人又皱着眉,缩了缩身子,哼哼着转醒过来。
药效又一次发作了。
汗湿了满脸,他呜咽着向周观熄的怀里钻,又一次将手攀上拽着他的领带。
找裁缝定制个松紧的领带迫在眉睫。周观熄平静地想,不然未来,他真的会有在家中被缢死的风险。
这次颜铃的态度相比于第一次,少了几分羞赧,多了无数倍的颐指气使:劲大了的时候要求轻点,慢了的时候催促着快点,指挥得当,因而效率也十分到位。
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失神地抬眸,视线先是在周观熄的嘴唇上停顿片刻,继而向上望去,对上了那双始终漆黑清明的眼眸——发现周观熄正在注视自己,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红润的嘴巴微微张着,眸底逐渐失去焦距。
结束的时候,他忍不住抖着身子呜咽了一声,随即便一动不动,静悄悄地躲在周观熄的怀里装死。
周观熄倒也算熟能生巧、习以为常,侧身再去拿纸巾的时候,手腕被湿润的掌心扣住。
“周观熄……”怀里的男孩声音气喘吁吁,“礼尚往来,要不我也帮你一次吧?”
“……”周观熄感觉找到治愈涡斑病的解药,都可能比让这人消停要容易上几千倍,“不需要。”
“可我才不想欠你的。”明明困得眼皮都要睁不开,颜铃却还是义正辞严地小声坚持着。
他总在莫名其妙的事情上产生极强的胜负欲——昏昏沉沉翻了个身,他趴在周观熄腰侧,手指抬起,先是描摹周观熄微凉的衬衣扣子,继而颗颗解开,小动物一样地青涩而肆无忌惮地在试探摸索。
每个动作都很拙劣,可偏偏每一步都出其不意。周观熄试图用手掰开他的脑袋,可颜铃却像是预判到了招数,先一步将脸颊主动贴在了他的掌心。
周观熄呼吸悄然变得急促,喉结微动,最终还是看向了天花板。
房间静谧,再次只剩下了呼吸声。身上的人解扣子的动作十分温吞,且越来越慢,不知过了多久,周观熄感觉自己西装裤的边缘被手指勾住,滞了片刻,拉链被缓缓解开……
然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紧接着,周观熄感觉腹部一沉。
低头一看,男孩儿汗湿的发丝遮挡住眉眼,手指仍覆在解开了一半的拉链上。他大大咧咧地枕着周观熄精悍的腹肌,全然不管手上撩拨到中途的半成品,心安理得地坠入了香甜梦乡。
周观熄:“……”
他仰面盯着天花板,吐出一口气,沉默良久,才将身上的人轻轻移开,坐起了身。
没了活体抱枕的颜铃眉头皱起,喉咙深处含糊地哼出声,手胡乱扑腾几下,像是想抓住什么。
周观熄睨着他的脸看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领带解开扯下,塞到他的掌心——像是嗅到饵的鱼般,男孩儿一把将领带攥在手心,神情转为心满意足,呼吸也再度平稳下来。
许久,周观熄移开视线,站起了身。
浴室灯亮,水声响起。
再度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传来,周观熄盯着天花板静默几秒,看向身侧,空空如也。
他生物钟向来规律,然而这几天会议频繁奔波,昨晚为了找人又连夜赶航班回来,身体疲惫到极致,起身时,只感觉额角一阵跳痛。
来到卧室外,客厅和厨房也同样空无一人。
打开手机,发来一条语音,点开便是瓮声瓮气的一句:“我想自己出门走一走,一会儿就回来。”
周观熄举着手机,伫立在客厅正中央,胸膛起伏,面无表情。
卧室和客厅的木质地板间隙中,冒出了许多嫩绿的小芽,不知道源头究竟是泪水或是汗水,又或是别的什么。
雨声越来越大,雨水蜿蜒着滑过玻璃窗。他注视着落地窗外的花园,与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对视。
周观熄习惯提前规划并掌控一切,擅长克制情绪并压抑喜怒哀乐,就是这样的他,在昨天听到那句“随便找个人都能帮我解决”的瞬间,那样轻易而可笑地越了线。
怒意,痛心,堪称荒诞的无能狂怒,这些昔日里和他毫无关联的情绪,却那样清晰而准确地拓写了他昨晚的心绪状态。
答案似乎就藏在一扇无形的大门后方,他的手已经覆盖在把手上,却难以按下,无法推开。
良久,周观熄来到客厅,弯下腰,收拾起地上的行李。
行李不多,大多是衣物,因此角落里的那个墨色绿长丝绒盒,便格外惹目。
那里装着一条淡青色的丝绸发带。
会议所在的城市以丝绸织金工艺闻名,堵在晚宴会场路上的那个晚上,周观熄注视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在精品店明亮的橱窗里一眼看到了它。
回过神时,助理已经拎着购物袋回到车内,像是另一个人格代替周观熄做出决定,付诸行动。
窗外的雨愈发的大了,水痕蜿蜒着在玻璃上描摹出痕迹,像是天空流下的泪水。
而周观熄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缩在床上的男孩儿,流着泪说出的那句:“因为我在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下蛊已经成了他的执念,这一次是夜店,下一次是酒吧,未来会变成周观熄难以面对、也不愿设想的地点与场景。
危险的看似是下进酒杯的那枚药片,但促使着他走进酒吧的,是素未谋面的大老板,是迟迟没有进展的涡斑病,是他自始至终都深信不疑的周观熄。
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玄关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颜铃蹦蹦跳跳地冲回屋子。他将外袍顶在头上盖着脑袋,但身上依然湿了大半,模样堪称狼狈。
他的眼睛肿着,嘴唇也泛着微红。两人视线于空中碰撞,停滞片刻,默契地同时错开。
“我去散了散心。”颜铃冻得哆哆嗦嗦,搓着手臂,将鞋脱掉,“没想到突然会下这么大的雨。”
窗外雨声不止,屋内寂寥无声,他们不知道是否该提起昨晚,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
周观熄垂眼,望向桌上的丝绒长盒。
再一次地,他做出了那个决定。
“把衣服换了,去洗个澡。”周观熄说,“出来之后,我们好好聊聊。”
颜铃的身子轻轻一动,以为周观熄要开始清算昨晚的罪过,别开了脸,扁了扁嘴,说了一声“好”。
他将盖在头上的外袍摘下,转身向卧室走去。
然而周观熄盯着他的背影,像是被什么东西陡然钉死在原地,无法挪动脚步:“你——”
颜铃回过头,茫然地“嗯?”了一声。
注意到周观熄的视线,他才“哦”了一下,抬起手,摸了摸头发。
“刚刚路过你们这边一个叫作理发店的地方。”他很轻快地说,“就顺便去剪了一下头发。”
他似乎还没有适应新的发丝长度,手很快地下滑到发梢,悬空了片刻,才缓缓将手指蜷缩起来:“好看吗?”
周观熄没有说话。
那头原本纤长乌亮的发丝,被剪到了与肩膀齐平的长度,发尾微微卷起,俏皮而灵动。其实在男生之中,依旧是属于偏长而柔美的程度。
只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无法再用发带束起的长度了。
良久,周观熄听到自己很平静地问:“你不是说,你的头发留了很多年,你很宝贵吗?”
颜铃笑了笑,低下头说:“是啊。”
“小的时候不懂事,每次淘气闯大祸的时候,阿姐都会罚我剪掉头发。”
他侧过脸,抬起手摩挲着发梢,轻声说:“因为她知道头发对我很重要。只有这样,每次看向镜子的时候,我才会想起自己犯了什么错,并永远记在心中。”
“而这一次,哪怕阿姐不在,我也要给自己一个教训——我要记住,这里坏人很多,危险很多,谎言也很多,酒量再好,我也不会随便喝别人给的东西。”
他看向周观熄,笑眼弯弯:“从此以后,周观熄,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轻易相信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了。”
又想起了什么,他低下头,一边在行囊之中摸来掏去,一边快乐地分享起来:“对了。那些理发店里的员工,求着我帮他们拍宣传图,还送了我一瓶叫护发素的东西呢。”
“你看,就是这个,他们说可以让发质变得更有光泽,和我阿姐之前给我用的——”
他得意地将手中的瓶子举起,却在看清面前人的脸色后,笑意渐渐淡下,犹豫着问:“周观熄……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在地上发现了很多片碎掉的走关系,大家快来一起拼一拼吧。
第33章 齿痕
其实半个小时前,理发店内的颜铃和“豁然”二字可以说是毫不沾边。
他知道这天下有治病的药,却不知道还有催人动情的药。这些岛外人的手段可悲、可恶又可恨,令他毛骨悚然。
醒来后,映入眼帘的是周观熄俊逸却疲惫的眉眼,面红耳赤的记忆于脑海中翻搅,但颜铃刹那间的唯一感觉,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幸亏有周观熄,也幸好是……周观熄。
毅然决然地,颜铃决定要给自己一个教训——可是他的漂亮头发,又是他好舍不得的东西。
坐在镜子前,剪刀每咔嚓一下,颜铃的小珍珠便会跟着簌簌掉下两粒。
感觉职业生涯即将走到终点的理发师战战兢兢,多次询问他是否真的想剪。颜铃只是哽咽着摇头,坚定地说继续。
然而剪完之后,他对着镜子左转转右转转,难以遏止心头的震撼。
阿姐先前给他剪的头,宛若狗啃过好几口的瓜皮,丑得刻骨铭心,因而才能被算作“教训”。
但是这里人的技术,与颜芙的手艺简直大相径庭:发尾可以做出卷翘的弧度,头发能剪出流畅丰富的层次,发丝弧度完美修饰脸型的同时,耳饰还能更为轻松地显露而出。
最后还免费薅了一大瓶护发素的颜铃,走出店门,对着街景发呆,完全无法伤心起来。
这与他想要“惩罚自己”的初心相悖,于是又硬逼着自己难过起来,心情复杂地回到了家。
颜铃抬眼,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周观熄。
周观熄始终缄默,立在原地,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发丝。
良久,他缓缓抬手,很轻碰了碰颜铃的发梢,像是要确定长度是不是真的如眼所见。
闷雷声伴随着雨声响起,周观熄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难看几分,仿佛剪刀剪断的不是颜铃的发丝,而是他自己身体里某根供血的血管。
他的神情是那样沉重,颜铃也惴惴不安起来,惊恐地抬手摸了摸头发:“难道很难看吗?”
片刻后,周观熄指尖蜷缩,将手收回。
“没有。”
“可是你的表情——”
“好看。”周观熄打断了他。
这两个字从周观熄的嘴里出来,先是令颜铃一震,神情宛若见了活鬼,惊愕之余,他又忍不住立刻窃喜地追问道:“真的吗?”
周观熄不再说话,于颜铃眼中,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我也觉得好看。”
心情特别愉快的颜铃用手指绕着发梢,想了想,干脆高高兴兴地在他面前坐下:“算了,洗完澡之后,我想直接睡一会儿午觉,你有什么话,现在就直接说吧。”
周观熄静了许久,久到雨都快要停下,久到颜铃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声调平淡地说道:“不要太过相信任何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颜铃莫名其妙,以为他还在点昨晚的事情:“我知道呀,我都和你说了,我已经吸取了教训,以后除了你,我没有——”
“也没必要那么相信我。”周观熄打断了他。
颜铃怔了一瞬。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将脸凑近,打量着眼前人的侧脸:“……周观熄,你怎么了?”
今天的周观熄,状态真是好奇怪。
颜铃望着眼前的男人。他的姿态永远沉着挺拔,像是一棵坚挺高大的树,但是埋在土壤深处的根茎,似乎正以缓慢的速度崩裂腐烂——他很疲惫。
“你为什么总是爱把人往外面推?”
颜铃双手抱臂,摆出不赞许的神情,“每次说话难听的是你,可每次帮我的是你,救我的也只是你,我为什么不可以相信你?你可不可以对自己有些信心?”
周观熄依旧沉默,没有与他对视,良久后只是站起身说:“……去休息吧。”
“跑这么快做什么?”
颜铃一把拉住他的衣角,眉头蹙得更紧,觉得今天的周观熄真是怪到极点,歪头与他对视:“是,你是没话说了,可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你呢,立刻给我回来坐下。”
客厅内,一场小型审讯会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大检察官颜铃双手叉腰,严谨质问:为什么昨晚会和黑衣大块头在一起?为什么会佩戴缰绳,并穿着和那次宴会一样的奇怪衣服?为什么能刚好找到他所在的夜店?
嫌疑人周观熄缄默良久,给出口供:因为看完父母后被公司要求临时加班,因为加班地点有特定着装需求,因为手表关联了手机能看到实时定位。
虽然有些许的过分巧合,但由于每个答案都堪称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大检察官颜铃最终满意地决定结束审讯。
“最后一个问题。”
颜铃的视线游移一瞬,耳廓微红,“昨天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
那个字的读音,需将微咬着下唇才能发出。颜铃做出口型,牙齿却啜着唇瓣,始终难以将声音完整发出。
周观熄却像是能未卜先知,淡然作答:”身为你的下蛊盟友,在必要的时候阻止你走向危险,提供适当的帮助,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吗?”
上次在酒店的宴会厅内,颜铃用“下蛊盟友”解释了那个啵在周观熄脸颊上的吻。
那么此时此刻,周观熄的回答公平妥当,没有由他来挑刺质问的余地。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被抽走,心脏先是向上浮悬,片刻后又沉沉落下,几秒钟后,颜铃镇定地抬眼:“……是。”
顿了顿,他又像是万分洒脱地给出评价:“你……你昨晚表现得很好,再接再厉。”
半晌后,他看到周观熄点了点头。
他们就这样异常默契地达成了共识:没必要深究,没意义纠结,特定的夜晚,特殊的情境,一次盟友身份的互相帮助、伸出援手罢了。
新的一周,洒脱的颜铃照例洒脱地回到公司,洒脱地工作起来。
或许是之前提供的血液和唾液够白大褂们忙活好一阵子,总之这段时间,他们没再找颜铃索取什么离谱的东西。
颜铃最近每天的任务不多,今天便是来到培育室内,手指点点碰碰,修复不同科属的作物罢了。
白炽灯晃得他困倦不已,辣椒盆栽的叶片重重叠叠。昏昏欲睡间,记忆碎片没由来地闪回脑海之中。
交缠的唇舌,灼烫的呼吸,周观熄的眉眼,周观熄的大手,周观熄的胸膛。每一帧都分外清晰,每一帧都历历在目,每一帧都……不像盟友会做的事。
他洒脱不了一点。
瞪大眼睛回过神,颜铃看向面前的培育架,才发现心不在焉太久,能力用得过了火,辣椒熟得过了头,汁水四溢,连籽都爆了出来。
心虚地揪出烂果扔进垃圾桶,偷偷盖上纸巾试图清除犯罪痕迹,然而转过身的瞬间,他却与站培育室门口的徐容和麦橘刚好对上了视线。
颜铃:“……”
“颜先生,休息一下吧。”徐容笑意和煦,“我们又收集到了一些有关你失踪族人的消息。”
麦橘将厚厚一摞的文件放在桌上:不同的城市,迥异的面容,无数个样貌不同但姓名相同的“颜大勇”海洋之中,却没有一张是颜铃熟悉的脸。
他来回仔细地看了两遍,怅然若失地喃喃:“都不是他。”
徐容也叹息一声:“没关系,还有几个偏远的城市没有被纳入统计范围,我们继续筛查,随时和你沟通跟进。”
颜铃攥着手中的文件,缓缓点头
徐容冲麦橘轻轻颔首,麦橘连忙为他呈出一个好消息:一封来自乐沛岛的信件。
粗糙微黄、夹杂着浅褐色颗粒的信纸,来自乐沛岛独产的沙梨树木浆;蜜橙花粉的香气随之涌入鼻腔,那是独属于他阿姐颜芙的气息。
颜铃没有直接打开信封,呆了几秒,声音很轻地对身旁的麦橘说:“给我找一个杯子。”
“什么?”
“你们要赚到了。”
“……?”
五分钟后,颜铃一边读着信,一边将烧杯捧在掌心之中,接住自己吧哒吧哒潸然落下的眼泪。
“阿铃:
我知道如果给你写了信,你看了便只会更想家,可是阿姐还是好想你,想和你说说话。
阿爸说你是勇敢的大孩子,根本不需要操心。可是前两天祭祀时,阿光今年替你扮演人鱼,阿爸看演出的时候,一直别过身子,偷偷地抹眼睛呢。
岛上一切如常,我们都很好,无需担心。公司按照约定送来了很多药品,还有人指导我们每种药对应治疗什么样的病症。
你记得从前,我只要碰一下雪绒桃的表皮,就会起满身疹子吗?服了他们给的一种药物后,我不仅可以碰,甚至还第一次尝了它的味道,好甜,真是神奇。
尽管如此,我们也只是让他们在沙滩附近停留,从未允许他们踏入岛屿一步,你放心就好。
我想他们在表面上也一定会待你很好,但不论如何,不要放松警惕,不要滥用能力,保护好自己。
我们都很想你。我又给你准备了一些种子、阿光家腌的鱼片鱼肠、云婶给你新打的饰品……过两天我便会托他们转交到你手中。
所以看到这里,不要再哭了,听阿姐的话。
愿海神和山神永远眷顾着你。
阿姐。”
颜铃合上信纸,愣了很久。
他擦了擦眼,将手中将要满溢的烧杯往桌边推了推,瓮声瓮气道:“……这个,你们拿去研究吧。”
面前两人均是一怔,几秒钟后,麦橘诚惶诚恐地道谢,捧着杯子便向实验区狂奔而去。
徐容观察着他的神情,温和道:“颜先生,如果您想念家乡的话,其实我们有私人飞机,可以随时——”
颜铃摇头:“不用.”
他现在剪了头发,若回了家,阿姐和族人们也会猜出他遇到了不好的事,徒增忧虑罢了。
况且到了岛上见了族人,思念非但不会被根除,他只怕自己会更舍不得回来。
岛外的世界依旧枯萎,根源处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颜芙说得没错,他不能掉以轻心——困住小鼠的笼子的门会被偶尔打开,但须臾的自由与看似友好的补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走出了被动的局面。
徐容将他眼底的提防尽收眼底,轻声叹息,从文件袋中抽出另一封信:“还有一封信,有人托我转交给你。”
还有一封信?颜铃茫然掀起眼皮。
他的呼吸猛然一滞,因为会和他书信往来,又或者说,他一直翘首以待地等待着给他回信的……
只有那一个人。
半小时前,日光充沛,越过一尘不染的玻璃,倾泻进顶层的办公室内。
“……海外热切合作研发的意愿也很多,当然,我全部推拒了。”
徐容言简意赅地汇报着近况:“研发那边,唾液和血液的成分还在做详尽的对比分析,不过整体趋势是很乐观的……我看你根本没有在听,是吧?”
她那办公桌后方的顶头上司没有说话,没有反应,自然也不可能在听。
在这个悬浮光屏和电子文件无孔不入的时代,此刻的周观熄却手持钢笔,沉静敛目,在纸上写着什么。
上午的线上会议,他罕见地穿了件高领毛衣出席,衬得腰肩比愈发优越的同时,也被合作伙伴善意调侃了一番,说融烬不仅在技术上一马当先,就连季节上,周观熄都领先了他们一头。
只有坐在对面的徐容看得清楚。偶尔弯腰时,他喉结下方隐隐露出的,像是一种被尖牙利齿的小动物啃咬过的……青红交加的齿痕。
周末的夜店风波,徐容也略有耳闻。刹那间她觉察到,确实有什么东西,正隐隐地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虽然上次是我本人努力说服你给他回复,但这次……要不还是别了吧?”
徐容神情维持着镇定,斟酌着措辞:“不给希望,这孩子会失落一阵没错,但总比——”
“不给希望,他不会消停,只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周观熄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书写的动作:“他会构思千万种风险交加的手段,接近他心中所谓的‘希望’。”
徐容神色错杂:“但他这回给你写的信,明摆着要和‘大老板’这号人物见面,这题从根源处便没有解法,你能怎么回?又有什么方式给他“希望”?”
周观熄没出声,合上笔帽,将信纸推到徐容的面前。
徐容盯着纸上的内容,瞳孔颤动,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他:“你认真的?”
周观熄凝视着窗外的天空。
云层流转,太阳的边缘是灼眼的红,那晚蜷缩在车座后方、眼底氤氲着泪光的男孩儿,眼尾也是同样明艳的一抹红。
当时他虚弱而坚定地对周观熄说:“只要能和他见到面,就是值得的。”
窗外风起,厚重的云层流转翻涌,将太阳覆盖。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周观熄与窗上自己的倒影沉静对视。
“既然这样,”他说,“那么就让他和心心念念的大老板,见上一面吧。”
作者有话说:
下蛊盟友全新定义:一起上班下班,同居同住同吃,偶尔抱着睡睡,吃吃嘴子,碰碰那里,做点爱做的事情。
我们先不谈蛊最后要怎么下,以及要下到谁身上。
第34章 我要吻他
黄昏时分,颜铃躺在花园的秋千上,高举着手中的信纸,荡来荡去。
虽然只认得零星几个字,但内容不过两行,他早已倒背如流,字字都清晰地镌刻在心头。
【颜先生,感谢回信。
我愿意在下周三面谈,地址由你来选,传达给徐容即可。】
他将信纸覆在脸上,在秋千上来回晃动,越荡越高,一颗心仿佛都要随之飘忽起来。
送九馥糕等了那么久才得到答复,这次却只用了五天的时间便收获了见面邀请——当时提到的族中秘术果然有效,而那些拍立得起到的作用,也至关重要。
这个胖老头,果然是个贪恋年轻肉体美色的老色鬼。颜铃笃定而忧郁地想。
秋千蓦然停止摇晃,漂浮的心也随之落回胸膛。顶在脸上的信纸被人抽走,颜铃对上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吃饭。”周观熄说。
“我不吃了,我没心情。”
颜铃将信纸抽回,小心捂在胸口,喃喃自语:“只有十天了,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准备呢。在哪里和他见面? 要打扮成什么样? 到时候该施展什么计谋? 我哪有心情吃——”
后颈传来一股熟悉而强劲的力道,周观熄单手将他从秋千上拎起,依旧是那言简意赅的二字:“吃饭。”
颜铃正欲反驳,又听到面前的人说:“吃完了,我帮你准备。”
周观熄这位从不称职且消极怠工的下蛊盟友,难得积极主动提出支援,令颜铃既诧异又惊喜。
潦草扒拉了两口外卖,他便洪亮地宣布:“我吃饱了”,并拿出比字典还厚上几分的“下蛊计划本”。
“见面地点,我选在哪里比较妥当?”
颜铃咬住笔杆:“肯定要在餐厅见,毕竟美食可以拉近陌生人之间的距离——问题是大老板这种有钱人,会爱吃哪种类型的菜呢?肯定不会像咱们这样总吃外卖就是了……”
周观熄神色沉着,继续吃着碗中的饭。
颜铃不满地戳了戳他的手背:“别吃了别吃了,说好了帮我谋划的,你倒是给我点建议啊?”
“选你自己最想吃的菜。”周观熄放下了筷子。
“那怎么行?万一他不喜欢——”
“做自己,才会让他觉得你特别。”
周观熄没有看向他,拿着碗筷站起身:“他将选择权留给你,就说明他想了解真实的你,而不是处处被你迁就。”
颜铃琢磨片刻,觉得他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他的目的是“勾引”,欲擒故纵才是核心,讨好感过重,反倒会适得其反。
第二天上班,颜铃忍痛缩减了棋牌游戏时间,和麦橘趴在实验台前,研究了一下午C市的餐厅。
颜铃给出要求:“我想要装潢好看的,壁纸上最好有漂亮花花的,氛围暧昧优美的那种餐厅。”
麦橘没见过谁选餐厅不看口味只看环境的,虽一头雾水,但还是认真给他筛选了几家:“这几家……应该还蛮符合你的要求。”
颜铃问:“这里面哪个最贵呢?”
麦橘指向一家:“这个吧,去年刚升了米三,不过一座难求,性价比也不怎么样——”
“就这个了。”颜铃站起了身,“麦橘,麻烦你转告徐总,我决定和大老板在这家餐厅见面,辛苦你了。”
麦橘呆滞地冻结在原地:“……”
见面地点正式敲定,接下来,颜铃需要谨慎规划当晚的着装打扮、话术手段和勾引技巧了。
他完全无心工作,用手表紧急摇来了他的下蛊盟友,并在盟友的工作地点碰头,商讨对策。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这次直接给他下蛊。”
卫生间内,颜铃坐在洗手台上晃着腿,喃喃自语:“蔓月铃蛊只有一个,之前的员工说,大老板被仇家报复过,身边布满保镖,近他的身,会是一件很难的事。”
“还是说保险起见,我先施展一些勾引手段拴住他的心,争取得到下次独自见面、亲密接触的机会,然后再……”
颜铃顿了顿,疑惑地微眯起眼:“周观熄,没记错的话,你刚才好像已经擦过这个洗手池了,为什么又擦了一遍?”
周观熄缓缓直起身,攥紧手中的抹布,呼出一口气。
颜铃好心地指了指:“喏,那个隔间你还没擦,你的记性真的很差哦。”
周观熄面无波澜地转身,径直向隔间走去。
“对了,我已经选好餐厅了!”
颜铃对他的背影喊道:“那里有特殊的着装要求,所以今天晚上,你要带我去买那种带缰绳的面口袋,听到没有?”
周观熄一把拉上了隔间的门。
颜铃素来喜爱轻盈飘逸的长袍。然而大城市不似家乡,豪华餐厅规则繁多,他必须身着这种名为“西装”的厚重面口袋才能前往用餐,这令他十分遗憾。毕竟阿姐为他准备的那套豪华祭祀大裙袍,至今还没有用武之地呢。
不过,周观熄先前加班时穿过两次西装,人看起来肩宽腰窄、双腿修长,视觉上的观感倒是不错。因此颜铃对此次购物,也存了几分期待
然而进了店后,颜铃挑挑拣拣一番,只觉得这类衣服颜色素净无趣,款式也千篇一律。
他失落不已,又不想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只好眼巴巴地小声问周观熄:“真的只有这几种丑颜色吗?没有漂亮一点的花样吗?而且里面一定要穿得这么严实?真的不可以把胸口稍微露出来一些吗?”
周观熄挑出两件,放在他手中:“衣服要穿,而不是用眼看,先试了再说。”
颜铃拎着衣服,半信半疑地进了试衣间。
“之前都是叫我和裁缝上门,这次周总好雅兴,竟然愿意亲自来店里逛。”
店长是个和周观熄相识多年的长发中年男人,手指轻叩着柜台边缘,低声调笑:“原来是为了博佳人一笑啊。”
周观熄没抬眉眼:“准备几条领带,颜色鲜亮些。”
“放心,店员已经去拿了,这小美人吐槽起我的设计,那可真是丝毫不嘴下留情啊。”
店长揶揄道:“不过咱现在玩的这是什么剧本?还提前让助理通知我们,见了面不但要装作和你素不相识,还不能叫你“周总”?”
见周观熄始终缄默,他隐约猜到几分,诧异地挑了挑眉。
“一点小小的谎言,或许可以叫作情趣。”
店长做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翩翩转身,声音渐远:“不过收手不及时的话,最后信任崩塌的时候,可是会把自己砸得很痛哦。”
周观熄:“……”
接过店员递上的领带,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更衣室前的沙发上坐下。
欺瞒注定要付出代价,谎言迟早会被戳穿,这是连三岁小孩子都清楚的道理。
只是当你骗的那个人,眸光澄澈地说“我只信你一个人”时,有关真相的每个字眼便化作玻璃碎片,刺入唇齿,碾过舌尖,搅破喉咙,哪怕只是发出一点声音,都是鲜血淋漓的痛。
这其实是非常新奇的体验,因为周观熄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真正怕过什么。
在父母严苛的要求下成长,年纪轻轻便顶着各方压力接手融烬的时候,他没有想过退缩;有关周忆流的疾病与死亡,他多年来做足努力与准备,尽人事听天命,所以面对最终的结果时,心境也已然平静。
至于长青计划,无非就是完成与失败两个结局。哪怕政府的、高校的、周忆流的、徐容的、无数员工们的心愿,一份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他也从未慌过阵脚。
他对万物万事从来都是淡然的态度:拼尽全力做,哪怕不大预期,即便留下遗憾,不后悔就够了。
没有什么东西非要得到不可,也没有什么真的不能失去,人生有得有失,最难得拥有的,是直面结局的勇气。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与“直面”二字完全相悖的事情。
人生中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竟在逃避,不断编织并堆砌谎言,披履在真正的“周观熄”皮囊之外。
他塑造出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连他都不认识的自己。
手机振动,屏幕亮起,是徐容发来的消息:“找到了几个条件符合的演员,你确定真的不看一眼吗?”
与此同时,“唰”的一声,更衣室的丝绒帘子被拉开一条缝。
颜铃探出了半个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朝他招了招手:“快,你进来一下。”
几秒钟后,周观熄将手机关上,站起身,走进更衣室。
颜铃身上的西装是静美柔和的象牙白色,剪裁流畅得当,勾勒出纤美的腰身和饱满的臀部曲线。试衣间内的灯光昏黄,衬得男孩儿唇红齿白,像是冰雪雕成的小精灵。
“好不好看?”
颜铃得意地在周观熄面前转了好几圈:“你还别说,这面口袋看着沉重,穿上竟还真的不错,就是腰这里稍微有些松垮。”
周观熄伸手抻了一下,确实有些余量:“一会儿裁缝会帮你量体,再改得合适一些。”
颜铃点头,又注意到他手中的领带,眼睛一亮:“我也想系上这个缰绳试试。”
周观熄抬手,将领带举起,颜铃乖乖低头,任由他将领带挂在颈间。
周观熄手指修长,打结的动作娴熟利落,颜铃盯着看了片刻,突然说:“我还是决定抓住这次见面的机会,给他下蛊,不等下一次了。”
勾着领带那只手顿了片刻,继续动作:“为什么?”
“见他一面的机会太难得了,我不确定还有没有下一次。”
颜铃愁眉苦脸:“但是他的保镖很多,所以我要想个办法,确保一击必中。”
系领带的手并没有停下:“什么办法?”
颜铃很久没说话。
才难以启齿,声音很轻地吐出四个字:“我要吻他。”
覆在领结的手再度停滞少时,随之从下往上,猛然一推——
“……!”颜铃差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捶打他的手臂:“你干什么!我要呼吸不过来了,周观熄!”
许久,周观熄微微松了手上的力度。
他神情未变,垂着眼,并没有望向颜铃的脸,只是盯着手中的领结,神态专注,仿佛上面的花纹形状十分有趣。
他一字一句,平静地问:“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见的第一面,你就要选择去吻他?是吗?”
“蔓月铃蛊是植物蛊,和普通的蛊虫不一样,不具有咬破并钻入皮肤的能力,唯一的下蛊的方式,就是食用。”
颜铃也万念俱灰,喃喃道:“保镖那么多,当晚的餐食我也无法动手脚,所以我下蛊的手段,必须要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还要确定他不会吐出来……”
他咬了咬牙:“因此,我只能在当时找个机会,先近他的身,假装摔进他的怀里,勾引着他放松警惕,然后立刻再把蛊……用那种方式送到他的嘴里。”
说到这里,想到大老板的模样,他难掩神情之中的嫌恶与痛苦。
而且莫名的,他发现自己有些无法直视周观熄的眼睛。
过了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颜铃含糊地嗯了一声。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提出的请求,他耳根烧灼,愈发难以启齿,但时间紧迫,不容得他继续耽误下去了。
“周观熄,我们的目标,马上就要达成了。”
他无端地结巴起来:“所以现在,你有必要继续履行下蛊盟友的义务,而上一次,你的表现……就很不错。”
他眼珠子动了动,落在周观熄的鼻尖,人中,最后定格在淡色的薄唇上,像被烫了一下,当即错开视线。
宛若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小动物,他抬起手,指尖点在周观熄的胸前,一步一步逼近:“你也知道,这次下蛊的机会,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我不能出哪怕半点的闪失。”
周观熄步步后退,后背最终抵在墙上,垂目凝视着面前的人。
“所以从现在开始,不是今天,也不止明天,而是直到我和大老板真正见面那天前的每一天——”
颜铃抬起眼眸,坚定不移道:“你都要扮演大老板这个角色,陪我排练下蛊时的每一个步骤,直到我烂熟于心为止!”
作者有话说:
铃,又奖励他。
走关系(平静):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我”要演“我”,来帮助未来的你勾引演“我”的那个“我”是吗?
第35章 下蛊成功
收到见面邀请的颜铃,快活了不过一天,便愁眉苦脸地头脑风暴起来——要怎样才能把蛊送进到大老板的肚子里呢?
他构思了不少方法:比如哄骗大老板,说蛊是某种神奇小药丸,服下后能拥有修复作物的能力;又或者假装摔进大老板怀里,再猛地给他一巴掌,趁他头晕眼花之时掰开他的嘴,将蛊直接丢进他的喉咙里。
但首先,大老板不是傻子;其次,他的保镖不是吃素的。颜铃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从他的弱点,即对年轻男孩美色的垂涎入手更为保险。
容貌是绝佳的迷惑武器,吻又是完美无缺的幌子。以吻下蛊,赢面最大。所以他要多多排练,争取亲得熟练,吻得到位,一击必中。
更衣室内空间狭小,面前的“练习对象”又始终静默,颜铃不太自在:“放心吧,蛊下进去之后,我就会要求大老板给你加薪升职,你该得到的盟友酬劳,一个都不会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周观熄问:“只要把这个蛊下了,你就会彻底消停了,是吗?”
颜铃对他的阴阳怪气早已免疫:“我倒不会真的伤害他,只是会小小地威胁一下,让他意识到,我也有牵制他的能力。”
“然后呢,我就可以安心配合研究,不用担心白大褂在未来抽我的血、取我的脑,又或者伤害我的族人。”他憧憬不已地呼出一口气,“毕竟我动动手指头,就可以要了他们大老板的命呢。”
空气沉寂,半晌后,他看到周观熄点了点头。
颜铃以为他这是答应练习的意思,欣慰地拍了拍手:“刚好,现在衣服道具都已经到位,我们先模拟一下大概的情景吧。”
他先是把空闲的西装披在周观熄肩上,模拟出大老板当天的穿搭,又拉着他坐在角落的沙发凳上,虚构出那晚餐厅的情景。
颜铃在空气中比画了一下:“假设当时的桌子是这种高度,到时候我会找个借口起身,近他的身,假装被什么东西绊倒,就这么——”
话音未落,他活力十足地小跑两步,小鹿般轻盈地四蹄跃起,一个飞扑倒入周观熄的怀里!
“然后呢……我就这么不露痕迹地摔倒在他怀里。”
他眸光闪烁,微微气喘,抬手勾住周观熄的脖颈,“来吧,先评价一下,到这一步为止,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几秒钟后,周观熄才沉声开口,“我看蛊你也不用下了,毕竟不管是谁坐在那里,都会被撞得没剩几口气了。”
颜铃有点愧疚但不多地站起了身:“所以我说,实际情况变量很多,必须要提前排练几次嘛。”
他们又反复演习了三四次,绊倒的姿势,倾倒的方向,跌入怀中的时机,几番调整,才终于达到漫不经心、柔弱无骨地摔进周观熄怀中的效果。
“非常完美。”
颜铃气喘吁吁地坐在周观熄的大腿上,继续构想着:“紧接着呢,我会说些甜言蜜语,用表达仰慕来放松他的警惕。然后,我会把藏在袖口的蛊悄悄捏在手心。”
“我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蛊放在他的唇瓣上。”
他神情专注,用食指模拟蛊的存在,轻轻覆在周观熄的下唇上:“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我就会立刻——”
迟疑一瞬,他将脸凑近,将唇瓣覆在了自己的食指之上。
“然后,”两人的嘴唇不过一指之距,颜铃嘴瓣微微开合,声音极轻,将食指缓缓抽开,“我要把蛊送进他的嘴里……”
呼吸交炽,近在咫尺,分不清谁的更灼热一度,谁的更急促一分。
颜铃的喉结轻动了一下——他来到最关键的一步:用唇舌将蛊带入,迫使着对面的人咽下去,即为成功。
可他却停在了这里。
因为他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入戏——眼前人的眉眼俊逸,轮廓冷硬、气息又是那样令人熟悉的安心,每个细节都在清晰地提醒颜铃,他不是大老板,而是周观熄。
既然入不了戏,这一幕便不再是小岛民勾引大老板,而是他颜铃要去主动找周观熄索吻……而这一次没有药物、没有酒精、也没有理由。所以这算什么?
就在出神的几秒空档,脸颊被一只大手捏住,颜铃被迫拉开距离,仰起脸,迎上了面前人沉静漆黑的眸。
“心里这一关如果这么难过的话,为了保险起见,我劝你还是换个手段。”周观熄说。
颜铃此刻正心乱如麻,咬着牙胡乱反驳:“我,我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来详细谋划,这个计划现在看确实有些草率,但……”
“二位先生,本店要关门了,西装的款式还没有商量好吗?”
店长似笑非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今天如果决定不下来的话,有什么事情可以回家慢慢商量哦。”
两人身形皆是一顿。颜铃先一步从周观熄怀中站起身,慌手慌脚地后退两步,转身跑出了更衣室。
他最后选定了那套象牙白的西装,又挑了带着白底冰蓝提花领带与之相配。
然而除了付钱时轻轻戳了一下周观熄的手臂,从量体、出店到上车,他全程都微垂着眼,神游天外,再没有与周观熄产生视线上的交集。
这个周末对周观熄而言,安静清闲得实在有些诡异。
电视是关着的,花园是静谧的,厨房空无一人的。周观熄路过某人的卧室,发现就连房门也是紧闭的。
他在门前伫立片刻,脚步一转,进了书房。
处理完了少量事务,秘书曲晴发来消息,说餐厅已经订好,并做好了清场准备,询问有什么装潢布置上的需求。
还未来得及回复,徐容的信息便接踵而至。她直接甩过来一个巨大的压缩包。
“到时候,演员的耳朵里可以放置微型耳麦,每一句话都可以由你实时传递,所以穿帮的可能性为零。”
她催促道:“不过还是要早点确定人选,毕竟还需要提前训练一下话术。尽快给我答复哈。”
周观熄点开文件,一张张模样迥异,但无一都布满疤痕,凶神恶煞的人脸映入眼帘。
他顿了片刻,缓缓向下滑——是的,他要精心筛选出一个合适的“自己”。
屏幕荧白的光映在他黑沉的瞳孔之中。周观熄指尖抬起,悬空片刻,最终关掉了文件。
他回复了四个字:“不用找了。”
极轻的脚步声在书房门前响起,周观熄掀起眼皮,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是发丝潮湿的颜铃,拎着吹风机,赤足立于门前。
之前他至少还会搬出“不会”或“手好痛”的理由,但如今的颜铃只是将吹风机插好,塞到周观熄的手中,便理直气壮地在办公桌上坐下。
或许是因为各自心怀心事,于是一个没有进行解释,另一个也没有过多追究。
颜铃的发丝短了许多,加之周观熄的吹发技术这段时间也娴熟许多,不消片刻,满头的发丝便被吹得干爽蓬松。
周观熄刚将吹风机关上,肩膀便被股没由来的力道蓦然一推。
虽力度不大,却十足蛮横,加之周观熄毫无准备,于是后退一步,径直跌回了后方的办公椅中。
而眼前穿着睡袍的男孩儿,则以那个在更衣间内反复演练过多次,近乎烂熟于心的姿势,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栽倒在了他的怀中!
刹那间,周观熄的脑海中只是平静漂浮过四个大字:果然如此。
如果真的那么轻易放弃,那就不会是他了。
而这次,颜铃还提前准备了新道具——他抬起手,将一个圆滑而冰凉的东西覆在周观熄的下唇。
他闭上眼,仰起脸,干脆利落地吻上周观熄的嘴唇,舌尖调皮地一顶,便将那冰凉小巧的圆物送入周观熄的口中。
又在周观熄反应过来之前,像条调皮顺滑的鱼般,利落地将舌尖收了回来。
周观熄下意识地咬住那枚东西,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溢开,随即听到洪亮且难掩激动的欢呼:“我成功了!”
颜铃先是将什么东西放到桌上,双手捧起周观熄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晃了又晃,兴奋不已地确定道:“你吃下去了,对不对?”
周观熄:“……”
他视线一转,瞥见几颗红色的浆果滚至桌边,无声坠入地毯之中。
“哦,别害怕,这些只是用来练习的浆果。”
颜铃得意忘形,坐在他身上来回扭动,甚至还抬手拍了拍周观熄的脸颊:“看到没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大老板根本没有反应时间的。我轻轻松松就能把蛊送进他嘴里,完全是手到擒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下一瞬,周观熄抽出桌上的纸巾,将嘴里的浆果吐出,利落地抬手,精准地扔进垃圾桌下的垃圾桶中。
他将身体重新沉入椅背,没有说话,只是与怀中的人对视。
颜铃天崩地裂:“……你为什么不咽下去?”
周观熄:“嘴巴进了莫名其妙的东西,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吐出来,或者是咬了再吐,而不是直接咽下去。”
颜铃喘息着,死死瞪着他的脸看。
几秒钟后,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不再耽误任何练习时间,他毫不犹豫,衔起一枚果实,再次将嘴唇贴了下来。
这次他吻得更深,舌尖也用了更大的力,试图将浆果强势地推入对方口中,让其滑进喉咙——可周观熄这人的牙关像是坚冰铸成,颜铃才刚艰难撬开一丝缝隙,舌尖便被警示般地咬了一下。
颜铃吃痛,猛地一缩,后腰却被牢牢扣住。主动权顷刻间落入他人之手,惊惧不安间,自己的牙关反而一松——
于是那枚原本应该送入周观熄体内的“蛊”,竟被原封不动地……还回了颜铃的口中。
颜铃将浆果吐进垃圾桶里,怒火攻心地捶他的肩膀:“你干什么!就不能稍微配合我一下吗——”
周观熄一句话就将他钉死在了原地:“你觉得大老板会配合你咽下去吗?”
颜铃肩膀垮了下来。
他捂着嘴巴,盯着桌上剩下的那些浆果,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眼睫微动,从周观熄怀中跳到地上,静立片刻,将散落的浆果一枚一枚重新捡回手中。
“算了,就这样吧。”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我就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已经等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偏偏到这最后一步,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转过身,声音轻到要弥散在后方的夜色之中:“果然从一开始,我就是在不自量力地以卵击石,注定要被这些人掌控罢了。”
周观熄眉心微动。
行尸走肉般地,颜铃脚步拖沓,一步一步向书房外走去,同时低下头,抬手擦了擦眼睛。
周观熄的眉头终于蹙起,下意识将他喊住:“你——”
颜铃背对着他,停下脚步,几秒钟后,才微微侧过了头。
那对被初春雨水冲刷过般清亮的浅棕双眸,带着一抹狡黠的、猎物到手般得意的笑意,却唯独没有周观熄预想之中的泪光。
等到周观熄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为时已晚。
如轻盈翩翩的折翼蝴蝶一般,男孩儿再度跌入周观熄的怀抱,稔熟地将唇舌附上,将浆果送入他的口中。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止唇齿间下了功夫,手上也暗藏了巧思——他一手拽着周观熄的发丝,迫使他将脸被动地抬起,与自己对视;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探向某处……不轻不重地将掌心覆上,力度十分巧妙地一揉!
周观熄:“……”
唾液交缠,衣料窸窣,呼吸缠绵,这场对峙的战线拉得极长。几秒后,周观熄喉结的悄然一动,咽下去了什么。
——那枚浆果,心甘情愿地被他咽进了腹中。
跪坐在他身上的男孩,呼吸短促,面颊绯红,双眸却亮如白昼。他抬起手,得意扬扬地刮了下周观熄的下巴。
“下蛊成功。”他笑眼弯弯地宣布了胜利。
作者有话说:
此铃甚莽,但胜在好学,且擅长偷袭。
走关系连夜定制裆部加厚豪华西装裤中。
第36章 得偿所愿
迄今为止,颜铃最爱看的一集《米米的冒险》,是平行时空的城市番外篇。
米米吃下河岸边的神秘果实后,长出双腿,化为人形,来到人类世界的高中,结交朋友,刻苦学习,考入大学。
颜铃共情米米融入现代社会的痛苦,也欣赏米米日夜奋斗的勇敢,并认为生在岛上的自己分外幸运,不用经历“考试”这样比海啸还要恐怖的磨难。
而此时此刻的他,和米米处于相似的境地:如果将大老板的这次会面看作高考,下蛊则是他想要入读的目标大学,而颜铃自己,则是一位初期天赋不足,但胜在勤学苦练、势必当上本地状元的好学生。
一连几日,他和同学周观熄可以说是手不释卷,反复演练,将每道可能出现在卷面上的题目都烂熟于心,犯过错的知识点都谨慎复盘。
整个周末,周观熄被频频偷袭,VC和花青素补充到了极致。
对方活像是一只铁了心要“报恩”的猫科动物,来无影地叼着果子出现,成功喂到周观熄嘴中后,便撒着爪子,晃着蓬松的大尾巴去无踪了。
之前的这类举动好歹还仅限于家中,然而今天下班后,司机刚将车停稳,周观熄便感觉到怀中一沉——熟稔的“钻怀、勾脖和贴嘴”三件套再度上演,一枚酸甜的莓果顺势落入口中。
“周观熄。”始作俑者气息不稳,嘴唇像是泛着水光的红润樱桃,双目炯炯有神,“最近五次的下蛊成功率已经达到了百分百,现在的我,简直强大得可怕。”
心情大好的男孩从他的怀中跳出,推开车门便向家门跑去。
坐在前排的老谭察言观色,一脸“外面天气真是很不错”的样子,悄悄地将纸巾递到后排的置物板上。
周观熄胸口微微起伏,用手轻捻唇瓣,将果实咽下,转身下了车。
星期一,距离与大老板正式见面的日子,还有两天。
颜铃进入考前的战斗模式,一秒都不再懈怠,势必将状态调整到最佳。
连续一周,他都在睡前仔细用精油护理发梢,并在沐浴时滴入阿姐寄来的珍贵的纤云花露,滋润皮肤。
当然,他也不忘临时恶补岛外的知识——原本控制在一天两集的动画片,被他痛心地延长到了一天五集;学习书写的词汇量,则从一天三个增加到了十个。
他是过于爱落泪的感性体质,先前因在木质地板缝隙中滋生出了太多难以清理的嫩芽,被周观熄下达了要注意眼泪管理,否则便不准看电视的命令。
但颜铃不喜欢远远地坐在沙发上,而是偏爱紧挨电视机面前的地板看剧。他又怕泪落到地上,便从客厅角落随便搬了椅子,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
好巧不巧。今天播到米米妈妈去世的一集,颜铃联想到长眠在树下的阿妈,顿时泪洒木凳。
周观熄次日醒来,便看到自己早年于拍卖行拿下的紫檀木椅,静静伫立在客厅正中,俨然一派枝繁叶茂的景象——有一大簇从扶手窜出的枝干,甚至生命力旺盛地攀满了天花板,他的家已蜕变成了亚马逊雨林。
颜铃不明白,为何一张普通的木椅会令周观熄脸色铁青,但也心知闯了祸,便接连搬出“等我给大老板下蛊后,你就可以升职加薪”以及“你要好好对我,不能随便生气,知道吗”等话术为自己开脱。
听到周观熄说“下次再不记得接眼泪,就别想继续住下去”,他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便满不在乎地嘀嘀咕咕:“这里又不是你的家,是大老板的房子,要不是我,你还住不上这种好地方呢……”
日子鸡飞狗跳,却也平稳顺遂地流逝到了周三,与大老板见面的日子,终于来临。
颜铃提前一晚做了鱼饺和糖糕,冻在冰箱之中,叮嘱周观熄一个要用微波炉加热,一个要用烤箱复烤,确保哪怕自己不在,周观熄一个人在家也能活得很好,才放下心来。
他将头发梳好,穿上西装,郑重地将领带递给周观熄:“帮我把缰绳打好。”
妆点完毕,颜铃对着玄关处的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得不行。抬起眼,透过镜子,他看到周观熄双手抱臂倚在墙上,正望着自己。
周观熄的穿搭风格与他不同:简单的衬衫解开了一颗纽扣子,袖口挽起,露出半截精壮的小臂,修长的双腿微曲交叠。他好看得轻松简单,游刃有余。
颜铃上一秒还沉浸在自己华丽精美的装束中无法自拔,下一瞬便意识到,自己和周观熄,今晚注定会度过一个截然不同的夜晚。
他们这对盟友,排练过无数次下蛊流程,每一处细节都谙熟于心。熟到了颜铃只需脚尖踮起,扬起下巴,周观熄便会面色沉着地后退一步,接他入怀的中。
可现在,颜铃马上要去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做这件他们这间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刹那间,他发现自己竟无法直视周观熄的脸。
一种微妙的情愫,冒着泡泡从胸膛咕咚咕咚地溢出,像是误服某种奇怪的毒果子的副作用。颜铃愣了片刻,将胸前的领带扯松了些,却依旧难以缓解那股憋闷。
他不愿再多想,最终将一切归咎于紧张。
定了定心神,瞥了眼手表,到了司机老谭约定好的,接他前往餐厅的时间了。
于是颜铃看向镜子,对上周观熄的双眸,轻声道:“我要走了。”
他看到周观熄点了点头。
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颜铃的心口,像是海水灌入肺中般酸闷难言。他向来最讨厌周观熄过多管教自己,可没由来地,却又希望此刻周观熄能说些什么——一句“不要鲁莽行事的“叮嘱?又或者是一句“你一定要去赴约吗”的挽留?他不知道。
但偏偏这一回,周观熄只是伫立在那里,静默注视着他。
颜铃将视线移开,望向镜中的自己,主动轻快开口道:“没什么鼓励的话想和我说吗?今晚过后,说不定以后的你就不用再扫地了呢。”
过了许久,身后的人才几步上前,抬起手,将颜铃胸前有些歪斜的领带摆正、收紧,调得利落而漂亮。
颜铃听到他说:“祝你得偿所愿。”
这难得的体贴,却让颜铃心口的滋味愈发怪异。他别过脸,掰开周观熄的手,赌气似的说道:“我走了。”
上了车,颜铃做起考试前最后的准备——他从行囊里掏出木匣,将蔓月铃蛊取出,小心地用纸巾裹好,藏在西装的内置口袋之中。
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流逝的夜景。
他在融烬上了几个月的班,虽不会开车,也大致摸清了这里的交通规则。现在明明已经过了晚高峰,路况也不算差,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车却开得……过于温吞保守了。
“司机老谭。”颜铃问:“刚刚那个灯变成了绿色,我们明明能过的啊?你为什么停下来了。”
老谭默了一瞬,干笑一声:“……今天市中心有游行活动,有限速要求,保险起见,开慢点好。”
“不会迟到吧?”
“应该不会,您放心吧。”
颜铃“哦”了一声,托着腮看向窗外。
他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最终不支地倒向车窗。盯着窗外缓慢移动的夜景,他百无聊赖地想,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乘坐大铁蛇前往餐厅呢。
今天的司机老谭效率奇低,最后还是迟到了。
约定的晚饭时间是七点半,颜铃抵达时,已是七点三十五分。
他火急火燎地进了餐厅,意外的是,大老板到得比自己还晚。
餐厅装潢雅致,落地窗洁净锃亮,窗外后方的山丘连绵,草坪是足以乱真的人工草皮,虚拟树的枝叶随风摇曳。傍晚时分的人工湖波光粼粼,朦胧的雾气弥漫其间,构成一片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人造仙境。
不愧是麦橘说的“米三”级别。颜铃好奇地四处打量,走了两步:“为什么你们店里今晚没有其他客人?”
服务员欠了下身:“预定时已经做了包场处理。”
真是奢靡的大老板做派。颜铃心中感叹,跟随指引向里走了几步,却发现了更多的诡异之处:“你们这里……又为什么这么暗?”
已经是傍晚时分,窗外尚存寂寞残留的夕阳余晖。但这餐厅的内部……竟然一盏灯都没开。
唯一的光源是几座微弱摇曳的烛台,但可即便是在颜铃的家乡,夜晚时分,都会点个大一些的更亮的篝火进行照明呢
服务员笑容可掬:“烛台是配合今晚餐食的主题进行的设计,为了最佳的用餐体验,望您谅解。”
这样黑灯瞎火的环境,再精美的餐食看起来都会像炭块吧?颜铃眉头拧起,心道不妙。
这就与他想要的效果背道而驰:他希望餐厅灯火通明,最好亮如白昼,这样才能让大老板看清他的眉眼和装扮,将外貌优势发挥到极致,诱使他主动上钩。
思索片刻,颜铃没有直接入座,而是询问了卫生间的位置——他决定再在唇上补点花汁,提亮气色,这样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五官也能衬得鲜明。
忧心忡忡地走进洗手间,花种还未从行囊中掏出,颜铃的脚踝忽然便被什么东西从后方撞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怔在了原地。
如果今天是颜铃来到岛外的第一天,他或许会六神无主地原地起跳;但此刻的他只是歪了歪头,与那物件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便后退几步,镇定自若地走出了卫生间
“你们厕所的地上,有一个正在乱窜的银色小圆饼。”颜铃问走廊外守候的服务员,“它是做什么的?”
服务员一愣,进门查看后,连忙道歉:“是自动清洁机器人,忘记设置清洁定时了,实在不好意思先生。”
颜铃原本只是觉得这小圆饼模样生得有趣,但听到“清洁”二字,神情微变。
有什么东西悄然从他脑海中划过:“你是说这个东西,可以代替人扫地吗?它都有什么功能?”
“是的。”服务员在面板上一按,中止了机器的运转,虽不解这位客人为什么对厕所清洁问题如此关心,依旧耐心解释:“调整模式后,像是扫地、拖地、还有台面和马桶的清洁,它都可以完成。”
颜铃呼吸一滞:“只有你们这家店才在用清洁机器人吗?你们这里……没有雇佣清洁工?”
“这款仪器在市面上发行多年了,家家户户应该都在普遍的应用。”
员工不明所以,尽职尽责维护着店铺颜面:“因为机器本身功能全,效率高,所以我们不会特地雇用清洁工,但是迄今为止,本店的卫生检查全部合格,这点请您务必放心。”
颜铃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银色的圆形机器,嘴唇翕动。
“啪”的一声,脑海中的某一根弦悄然绷断掉,难以言明的古怪感无端涌上心头。他仿佛在冥冥中抓住什么,零碎的思绪模糊聚拢成形,却在下一秒,猛然被身后的轰鸣声打断。
他眼睫轻颤,转过了身。
落地窗外,一个黑色的小点正从遥远的云层驶来,穿过黄昏瑰丽的天际线,于颜铃缩紧的瞳孔之中,映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轮廓。
寒意攀升于指尖,几秒后,颜铃将手紧攥成拳,强迫自己站得笔直且镇定,与之对视。
——那只曾无端降临在他的家乡、扰乱他与族人生活轨迹的铁家伙;那只将自己衔来岛外世界、被迫与家人分离的大铁鸟,此时此刻,正旋转着冰冷的钢铁羽翼,呼啸着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铃(痛心疾首):周观熄你要被人工智能取代啦!叫你平时不上进!
第37章 我很抱歉
铁鸟轰鸣着在地面落下。
夕阳沉入天际线,天光暗淡,颜铃瞬间将清洁机器人的事情抛在脑后——他的心猛然提起,在看两个健硕高大的黑衣保镖从铁鸟腹中走出的瞬间,又倏地落了地。
然而下一秒,一条腿紧随其后迈出,黑色皮鞋的光泽冷硬,稳稳踩上草坪的瞬间,颜铃的心脏也与之同频,轻轻一颤。
他神色不变,将手伸向西装内袋,隔着衣料,再度摩挲了一下怀中的蔓月铃蛊。
门前待命已久的服务员们便如潮水般涌向后门靠拢,密不透风地将那人簇拥在中心。颜铃只得努力抻长脖子,试图看清那张传说中“邋遢肥胖”、“凶神恶煞”的面容。
人潮涌进了餐厅内部,光影昏暗,攒动的人头始终簇拥在中心那人的身侧,颜铃最后不得不干脆踮起脚尖,从无数肩膀的间隙中探头探脑——
瞥见那人面容的瞬间,他愣在原地。
这竟然……是大老板?他迟疑不定地后退了半步。
气场强势没错,但是肥胖丑陋这一点……颜铃竟一时难以定夺。
这人穿着挺括厚重的深色西装,腹部确实隐隐有个隆起的弧度没错。奇怪的是,或许是因为身段颀长挺拔,于是四肢一打眼看过去……怎么都算是修长的,有种手脚生错了身子的矛盾感。
颜铃感到奇怪。怎么会有人只肥在肚子,不胖四肢呢?
至于传说“凶神恶煞”的面容……则更加难以判定,因为颜铃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
屋内烛火的微弱程度,让颜铃连一米之外是男是女都难以定夺,遑论看清一张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的面容;其次,大老板他今天……竟然还戴了副墨镜。
一个人最重要的心灵窗户被挡了个彻底,整张面容便愈发模糊难辨。不过烛光摇曳间,颜铃确实眼尖地瞥到,这人的脖颈和脸上,有几条鲜明骇人的疤痕存在。
颜铃歪了歪头,总觉得大老板的外貌特征符合员工描述,但又没到那样极端夸张的境地。
或许是员工对老板的怨气太重,加之他们见大老板的次数不多,所以脑海中的印象有失偏颇。颜铃好奇地在心中揣测起来:又或许是大老板这段时间减肥了?
而且虽看不清脸,但六十多岁的人……保养得竟能这样好,近乎连一根银发都看不到吗?不过上次在理发店剪头时,颜铃了解这里有一种名为“染发”的技术,这样看来,大老板对自己的外貌焦虑程度……似乎还蛮严重的?
“颜先生,幸会。”男人蓦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
颜铃又一次瞪大了双眼。
沙哑、粗糙且过分低沉的男声,像是粗粝的砂石磨过生锈的铁器……人类真的能发出这样怪异独特的声音吗?颜铃差点抬起双手捂住耳朵。
颜铃定在原地,半天才缓过来:“……吴总,晚上好。”
他们在餐厅的门口,短暂地对视。
准确来说,是颜铃与一对难以窥清后面情绪的墨色镜片对视——颜铃虽看不清,却感受到镜片后方的那双眼正在凝视自己,心头兀然一跳。
“两位先生,我们先入座吗?”服务员温声在后面提醒道。
颜铃喉结一动,点了点头,跟随指引向餐厅内部走去。
出师不利啊,他咬紧了牙关。
屋内灯光昏暗本就不利于勾引大计的发挥,方才在厕所里也没来得及给唇上补点花汁。现在可好,大老板还戴了黑眼镜,别说眉目传情,怕是等下餐盘里的食物在他眼里都成了炭块。
颜铃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他们终究是要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烛光暧昧,气氛刚好,总有能发挥的时候……
“你们的桌子,为什么会这么长?”进了包厢的瞬间,他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当时和麦橘筛选餐厅时,颜铃看到的预览图明明是正常尺寸的圆桌或方桌。
然而此刻包间里灯光愈发暗淡不说,安排的竟是长达数米的餐桌,铺着宝蓝色的绒布,宛若静谧遥远的河流,不由分说地将他与大老板隔绝在两岸。
“主厨以十六世纪的宫廷晚宴为灵感,采用烛火、长桌和银制餐具,为您还原最为极致的就就餐体验。”服务员笑容不着痕迹,指引着颜铃入座,“今夜的菜单,请您过目。”
颜铃万念俱灰地落了座。
别说施展勾引手段了,连正常交流都费劲——他不虚起眼睛,都看不到“对岸”还有个人。
黑灯瞎火间,颜铃嘴唇翕动,提高音量,双手比作喇叭状,扯着嗓子朝对岸喊道:“吴总?你听得到吗?”
那边默了许久,答道:“可以。”
颜铃这才放下心来,又继续声音洪亮地问道:“现在天都黑了,你在室内吃饭也要戴着这个黑色眼镜吗?”
岸那边的人没出声,反倒是身后的保镖开了口:“吴总早年出了些意外,受了伤,不便……”
“我在问他问题。”颜铃脆生生地打断道:“好像不是在和你说话吧。”
空气凝固少时,餐桌对面的男人声音低哑地开口道:“我早年脸上受了些伤,不太方便直接见人。”
倒是符合当时员工们说的“被仇家报复”这一点。颜铃点了点头,好奇道:“你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意外,一同落下的病根。”
颜铃“哦”了一声:“那还……真是遗憾。”
两人尴尬静坐在餐桌两岸,服务员端着餐盘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这家餐厅的餐食更是令颜铃大跌眼镜——巨大的盘中里装着指甲盖大小的食物,要么是仙雾袅袅的故弄玄虚,要么点缀颜色诡异的汤汤水水,难吃不说,分量还小,七个盘子撤下去才勉强吃了个三分饱。
在他的家乡,要是把粮食做成这样,是要被拉到祭坛旁边对着神明忏悔的。
包厢内唯有餐具碰撞的声响,颜铃的思绪则比碗中新上的糊糊还要混沌几分。
好怪。他想。餐食很怪,环境很怪,大老板更是怪到没边,这个夜晚……已经完全偏离了他原本预想的轨迹。
回过神时,耳边的服务员轻声询问:“……这款汤品搭配布瑞拉特萨珐仑奶酪风味更佳,您需要添加一些吗?”
颜铃不知道他叽里呱啦说的那串东西,也懒得张口去问,听到“风味更佳”四个字,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坐在对岸始终默不作声的男人,却在这时冷不丁地开口:“这款芝士,比寻常的风味会更重一些,颜先生确定自己吃得惯吗?”
颜铃眉头一动。
芝士……听起来有些耳熟,是什么东西来着?
他猛然回过神来——刚来岛外时,周观熄给他做过的大黏蛆,就是一种名叫“芝士通心粉”的东西,粘稠且泛着股酸乳味,他不喜欢。
颜铃轻咳一声,有模有样对服务员说:“我感觉这汤现在喝着还挺好的……就先不用加了。”
服务员应了一声,恭敬退后。
颜铃咬住汤匙,偷瞥了眼对面的人,又迅速将眼睫垂下,惊疑不定起来——这是凶神恶煞的大老板?怎么十恶不赦看不出来,反倒有些说不上来的……体贴?
还是说他在刻意演戏,戴着面具,有所收敛,来使自己放松警惕?
“吴总。”颜铃不动声色,绞尽脑汁主动打开话茬,“上次做给你的糕点,味道怎么样?你最喜欢哪个?”
那边的人处变不惊,缓缓道:“蓝色的那一款,味道很好。”
颜铃一愣,有些高兴道:“那是灿青花馅的,也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那边的人似乎是点了点头。
空气再度沉寂下来,这样有来有回的对话,隔着山海般的距离,丁点暧昧氛围全无,颜铃心急如焚,想着再找些话题,将氛围炒得燥热一些。
“颜先生,我知道适应岛外的生活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难得且新奇的是,这一回,坐在对面的男人主动开了口:“你和族人所提供的帮助,对融烬、对这个世界都意味非凡。今天和你见面,也是想亲口和你说声谢谢。”
颜铃怔住,抬起了头。
“别这么说。”
几秒钟后。他缓缓将身体沉入椅背,脸上做出可爱的表情,声音放得很轻:“公司也送了很多药物到岛上,还为我们寻找失踪的族人。该说感谢的人,应该是我们才对。”
服务员推着甜品车进入包厢,撤下了餐碟和一些烛台,他们得以更清楚地与彼此对视。
男人的墨镜与面上的疤痕掩盖了面部中的全部情绪变动,但颜铃知道,他正在无声注视着自己。
“你当下有任何的顾虑,又或者我们做些什么,能够让合作更顺畅地推进,都可以向我提起。我会尽最大能力满足你的需求。”
男人顿了顿,缓缓地说:“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试着与我交心。”
服务员将餐后冰点呈上,玻璃雕花杯精美剔透,杯壁凝起雾气,聚成水珠,悄然滚落。
信任、交心。
颜铃在心中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茫然之际,最后的感觉竟然是惊奇。
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有脸叫我和他交心?
他用手摩挲着冰点的杯壁,彻骨的凉,然而胸口却无可遏制地,蹿起了一阵无名怒火。
“吴总。”颜铃蓦地问了个没由来的问题,“你平日里出行,是不是经常坐大铁鸟?”
“……是。”
“它叫什么?”
“直升机。”
颜铃点了点头:“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没有灯,没有电,甚至连你面前的这道冰点心都做不出来。我们从未见过,也没有机会接触这样的技术。”
“所以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到直升机落在岛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他勾起一个淡淡的笑:“你知道我第一次亲自坐上它的时候,又有多么害怕吗?”
餐桌对面的人没有作声。
“你们当初来到岛屿时,和我们沟通合作的态度,确实是友善而平和的。”颜铃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开口,“可是我们不得不害怕,不得不去想,如果拒绝了所谓的‘合作’,会不会有更多的大铁鸟、大铜兽出现,来强迫着我们答应。”
“可能因为你从来都不在弱势的一方。”他用调笑的语气轻松地说,“所以其实可能没想过,有的时候连所谓的‘拒绝’,都需要勇气才能说出口吧。”
包厢内落针可闻。
“当然,那时候的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们岛外的世界正在经历这样的磨难。”
说到这里,颜铃有些茫然地垂下了眼:“如果我的家园遇到这样的灾难,我也会倾尽一切手段寻求救治方法——所以现在的我,也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助你们。”
只是我也会恐惧,我也要为我的族人考虑,我也是发自内心的,不会相信你们。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烛火摇曳,缄默融化在漫长的黑夜中。
“我们确实没有想到,当时贸然的地闯入,会吓到你和你的族人,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几秒钟后,对面的人沉声开口,声线喑哑:“没有设身处地考虑好你们的感受,我很抱歉。”
颜铃的瞳孔一缩,抬起了头。
大老板他竟然……在和自己道歉?
对面的人缓缓说道:“虽然这样的保证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想要亲口承诺,不论最终的研究进展如何,我们都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族人。”
颜铃静了片刻,镇定扯出一个微笑:“好啊。”
“能从您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说。
空气再度冷寂下来,像是再也无法忍耐般地,颜铃站起了身。
“我去一下卫生间。”他说。
他近乎是跑着冲进了卫生间,洗了很多次脸,颤抖着手往唇瓣上补了花汁,盯着镜子开始发呆。
为什么会这样?他茫然地喘息着。
会提醒他芝士可能不合口味,会言辞诚恳地对他道歉?明明连这个人的双眼都没有看见,可最后,自己甚至被他的言语引导着……交付了一部分的真心。
那预想中暴戾丑陋的大老板,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下蛊前说这些话?为什么他不能……坏得再纯粹一点?
心中的那座天平来回摇晃。颜铃最终镇定下来,反复告诉自己,他是大老板,他擅长谈判,他道貌岸然,他不过是为了用言语放松你的警惕,获取他想要的利益罢了。
视线落在角落地上那个静止的银白色小饼上,颜铃呼吸错乱,挽起袖口,将手表缓缓举到嘴边。
他故作冷静,先随便扯了话题:“周观熄,你吃饭了没?我刚刚,看到一个东西……有可能会抢走你的工作。”
他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又发过去一条:“我现在……已经见到他了,可是有好多好多事情,都没有按照预期进行,我好迷茫。”
静了会儿,又说:“周观熄,我心里很乱,我好紧张,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他低头看向那三个语音条,祈祷着接收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但似乎每个地方厕所的信号都不是很好。和那次夜店一样,圆圈始终旋转,语音无法发出,无情地告诉颜铃,这终将一个需要他自己面对的夜晚。
颜铃还是走出了卫生间,
来到包厢前的走廊,遥远地,他看到大老板背对着自己,背影挺拔,服务员正在恭敬弯腰,为他的杯中添加酒水。
错开视线,颜铃进了包厢,与他擦身而过。
低头看了眼手表,信号恢复,语音条已经发出,颜铃轻轻呼出一口气,正准备回到座位。
他突然听到“叮咚”一声。
颜铃的脚步微滞,没有多想,继续向前走了两步。
“叮咚。”又是一声。
不过一秒的功夫,第三声接踵而至,
刚好三下。三次消息的提示音,清晰鲜明地从身后人手边的手机响起。
颜铃眉头微动,停下了脚步。
第38章 我厌恶他
刹那间,怪异感如冰雾般笼罩在颜铃的心头。
这感觉其实是毫无来由的——只是电光石火间,他想,为什么大老板的手机……也刚好响了三声?
为什么不是一声、两声或四声,偏偏就是三声?而且为什么好巧不巧的,偏偏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吴总。”鬼使神差地,他喉咙莫名发干,问眼前的人,“你收到了消息,不看看吗?”
座位上的男人纹丝未动,烛火明灭间,疤痕清晰地横贯在他的下颌轮廓上。
几秒沉寂后,他沉声答道:“不急于现在去看,眼下这顿饭,更重要一些。”
颜铃的眼珠一错不错,盯着那张陌生的面容:“没关系,你的事务要紧,还是看一眼吧。”
这其实是非常怪异的要求,他们不过初相识,此刻的颜铃却以一种监视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执意要他去看手机上的消息。
大老板的坐姿笔挺而端正,许久后才抬起手,拿起桌上的手机。
颜铃的目光顿时紧锁于漆黑的屏幕之上,然而下一秒,屏幕竟主动亮了起来。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颜铃的心倏然吊了起来,见他接起电话,先是“嗯”了几声,最后言简意赅地应了声“知道了”。
挂了电话的瞬间,颜铃蓦地开口:“不看一眼消息吗?”
大老板只是将手机放回桌上,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发消息和打电话的,都是我的秘书。”
“消息和一些紧急的工作事务有关,她估计我可能看不到,直接打来了电话汇报。”他淡淡解释道,“所以现在无需再看。”
这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解释。
高悬的心脏落回胸腔,颜铃轻轻吐出一口气,也不得不承认,方才那转瞬即逝于心头掠过的念头……确实荒诞得毫无逻辑。
应该只是巧合。他想,而自己执意要大老板去看消息的举动,在对方的眼中,恐怕也古怪至极。
于是颜铃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后退两步,缓缓坐回了位子上。
这个夜晚太古怪。任何一点计划之外的风吹草动,都令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必须要抓紧做正事了。
“吴总,今天很高兴能和你见面。”开口时,颜铃的尾音带着一丝微颤,“但时间有些晚了,我要回家了。”
“我非常感谢您,提供给我们药品,帮我寻找族人;我也十分敬仰您,经营这样大的公司,管理众多的员工,研制出这么多厉害的药品。”
他不得不停顿半晌,遏制住轻微反胃的感觉,才继续开口道:“临走之前,我想和你喝一杯酒,可以吗?”
空气沉寂,他听到对面传来了一声:“好”。
颜铃看到老板微侧过头,对身旁的服务员说了一串听不懂的名字,如同方才的那种奶酪一样,想必是某种酒的品牌。
几分钟后,服务员将暗红色的酒液倾入高脚杯中,颜铃的手同时探向西装内袋,将那枚蔓月铃蛊紧紧捏在手心。
他的另一只手,则举起了酒杯:“哪有一起喝酒,还要坐得这么远的道理。这样,我过去敬你一杯吧。”
没有等对面人给出答复,颜铃径直起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长桌像是望不见尽头的河流,颜铃行走在岸边,接近彼岸那端的每一步都异常缓慢。
莫名地,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额头沁出细密冷汗。
——这其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也是不应该发生的。因为这几步路,他早已经排练了太多太多次。
他知道距离目标多远的时候要装出踉跄的样子,懂得如何自然地倒下才能刚刚好地跌到对方的怀里,他更知道如何摔得柔美漂亮,摔得天衣无缝。
可此刻颜铃的脚步却越走越慢。
明明最重要的一刻即将来临,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地毯太过柔软,又或许是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阻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他的双脚,让每一步都走得像是双腿灌了铅般艰难。
灯火幽微间,那张布满疤痕、模糊难辨的面容越来越近。他闭了闭眼,心脏像是没入黑冷的湖水之中,搏动的每一下都沉重至极——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抗拒感。
为什么会这样?颜铃茫然不解。他想不明白,这不是他期冀已久、心心念念想要完成的事情吗?
他嘴唇微微颤动,没由来地,低头瞥向手表屏幕——依旧没有任何的回复。
颜铃咬紧牙关,将这无法言明的异样感强行咽进肚子深处,逼迫着自己演绎起早已定下的剧本。
他终于走到了餐桌的另一边。
脚踝微微扭动,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按照排练过千万遍的方式,假装被什么东西绊倒,直直倒向面前坐在椅中的人。
手中的酒杯坠落在地,他的心悬浮在空中刹那,也如计划中的一样,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后腰。
其实这短暂的刹那,是存在诸多违合之处的——后方的保镖,在这种时刻没有选择上前保护雇主,却只是静默地伫立在原地;又比如在他假摔的前一秒,椅上的人竟似未卜先知般地,提前将胳膊抬起来了一些。
只是颜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太紧张了。
更糟糕的是,在大老板的手掌贴向他后腰的瞬间,一种头发丝直竖而起的异样感涌上心头——方才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抗拒,潮水般重新席卷而归,甚至这一次来得更为汹涌。
颜铃的身体僵硬,近乎被这头皮发麻的抵触感淹没。
他以为自己对于这样的拥抱习以为常,因为他明明和某一个人排练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大脑一片空白,无法遏制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将他纳入怀中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丝战栗
许久,他听大老板喊到自己的名字:“颜铃。”
陌生而沙哑的嗓音,有些亲昵地、第一次称唤着他的全名。论姿势与此刻的氛围,暧昧得恰到好处——他上钩了。
可是颜铃浑身僵硬,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甚至开始发起了抖。
他明明应该立刻吞下蛊,趁眼前人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用他已经娴熟于心的方式,完成他的任务。
可他做不到。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投怀送抱,唇齿相依……这件曾经在他眼中轻而易举的事情,并不是和任何人都能完成的。
近在咫尺的明明是一张被疤痕覆盖的脸,可是颜铃眼前无端浮现的,却是今晚临行之际站在镜子前,垂目沉静为自己系上领带的那个人。
冷汗浸湿了颜铃的发丝,面前的人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他的脸。
就在这一刻,颜铃再也无法忍耐。
排斥的本能压过了达成目的的理智,他将那只即将触碰到自己脸颊的手,重重打开。
“啪”的一声,清脆地回荡在空中,他挣扎着从怀中跳了出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他做不到。
“……不好意思,吴总。”颜铃的胸膛起伏,生硬而胡乱地解释道,“刚刚地上有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
“今天和您见面很愉快。”他不敢直视大老板的脸,仓皇地背过身子,“我有些累了,先回家休息了。”
他甚至没有等待身后的人给出回应,转身,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包厢。
不一会儿便有保镖追出来,询问是否需要送他回家,颜铃胡乱地摇头拒绝。
来到附近的车站,坐上了大铁蛇。深夜的车厢静谧,他呆呆地站着,凝视着自己映在车窗的倒影,面容被后方灯牌映得血色全无。
他的掌心始终紧紧地攥着没有使出的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空白,只清楚自己没有把蛊下成。
更可悲的是,他又清醒地意识到,哪怕今晚重来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还是做不到。
出了车站,冷风将脑袋吹得昏沉,他木然地走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又继续走。短暂的路程被他拖延了近两个小时,就这么走走停停,抬头时,已不自觉地回到了家门口。
呆立许久,他开了门。
玄关很暗,屋子里只亮了一盏昏暗的小灯。
颜铃被晚风吹得冰凉的手,在看到玄关尽头的那个身影时,微微恢复了些温度。
“周观熄。”他喊那个人的名字。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
顿了顿,颜铃又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我失败了,我……没给他下蛊。”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颜铃刚迈两步,突然膝盖一软,向前栽去——这回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他是真的真的,没有一丝的力气了。
而对面的人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接在了怀里。
明明同样是坠入怀抱,但这次的对象是周观熄,颜铃只感到截然不同的安心,眼眶一点一点湿润起来。
许久,他听到黑暗中的周观熄问:“为什么?”
按理来说,常人会问“怎么了?”或“发生了什么?”,可周观熄却像是对这个夜晚丝毫不感兴趣,只是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颜铃茫然地眨了眨眼。如果能够知晓答案,便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无措了。
脑海混沌一片,他无法直视周观熄,胡乱地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因为直到亲眼见到他,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还要更讨厌他。”
刹那间,他感觉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悄然收紧了一些。
“对,我厌恶他,也害怕他。”像是给自己洗脑一般,颜铃语速越来越快,喃喃自语下去:“想到他对别的男孩做过的事情,我恶心无比,想到如果不是他,我就不用和家人们分离……所以对着他的脸,我下不了口,根本没办法……用这种方式下蛊。”
屋子里昏暗静谧,周观熄没有说话。
他此刻的沉默,让颜铃忐忑起来——因为他辜负的不仅是努力谋划已久的自己,更对不起还有此刻站在面前的周观熄。
他对自己很失望,又很慌张,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太漫长太恐怖了,此刻置身于安心的怀抱中,鼻腔又是一酸。
“……我知道我搞砸了,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的脸,想到他是谁,我就是亲不下去。”
颜铃的眼泪珠子似的滚落,声音模糊颤抖:“给了你那么多的期待和承诺,还让你陪我练习了这么多天,最后还是没有帮你升职……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观熄的声音听起来显得遥远而沙哑。他说,“没关系,别哭了。”
人在难过紧绷到极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安慰,反倒会将情绪激化。
于是颜铃呜地抽泣得更凶了:“可是你不知道,我都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了,但不论如何就是没办法……而且,我已经把今晚搞砸了,恐怕以后……也没有和他见面的机会了……呜呜……”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脸颊被干燥温暖的触感托住,是周观熄捧起他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生硬强制地抹掉眼泪。
“会有机会的。”周观熄说。
颜铃看不清周观熄的脸,无意识地将脸颊在他宽大的掌心内蹭了又蹭,不知道是为了单纯抹泪,还是贪恋这一点令他安心的温度:“……真的吗?”
黑暗中,他感觉周观熄似乎是点了点头,说“真的”。
第39章 再见一面
颜铃一连低迷了几天。
三天没下厨做饭,五天没看动画片,七天没照料小花园浇水,就连在睡梦中,那晚餐厅的场景都会于脑子浮现——呼啸的铁鸟,昏暗的烛火,以及坐在长桌尽头的、面目难辨的大老板。
这次下蛊计划,颜铃大获全败,颜铃魂不守舍,颜铃心烦意乱。
大获全败,是下不了嘴的他;魂不守舍,原因是大老板;而那心烦意乱的源头……却是周观熄。
他反复复盘自己的失败,始终无法厘清的便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对大老板死活亲不下去的自己……却可以和周观熄排练一遍又一遍?
当时倒在大老板的怀中,下蛊的最佳时机近在咫尺,可脑海中清清楚楚闪过的,不容抵赖的,竟是周观熄的脸。
此时此刻,他光是看到周观熄便心烦意乱,既然思索不出结果,便主动远离烦恼的源头——于是,他开始躲起了周观熄。
这其实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毕竟他们日常的“工作”内容也并无交集。于是每天下班后,颜铃便以“我困了”、“不太饿”等蹩脚借口,逃避和周观熄独处的机会。晚饭每顿都端回卧室吃,甚至连头发都突然学会自己吹了。
每当察觉周观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颜铃会立刻将脸别开,回避他的视线。
星期二上午,研发区域内。
照例配合实验研究,麦橘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堆报告过来,蹲在桌边,向他汇报了近期的研究进程。
“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坐着和我说话,不要再像这样蹲着了。”
颜铃径直打断了她:“而且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还是任何进展都没有,对吗?”
麦橘在他身旁落了座:“其实是有一些发现的,只是我们还需要要进行大量实验来核实,才能确定结论。这个过程会比较慢,一旦有了新进展,一定会立刻告诉你……”
颜铃问:“为什么会这么慢?”
麦橘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颜铃望着她窘迫的模样,静了一会儿:“是因为……需要我的血液,对吗?”
“上次取的血,是不是已经用完了?”他问,“如果再给你们一些,会有帮助吗?”
麦橘急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一些别的样本和检测手段,不一定要——”
“来取吧。”
“……什么?”
颜铃将衣袍下方的手伸了出来,重复道:“来取吧。”
他怕痛,也害怕尖细的针头,但他并非不通情达理。
《米米大冒险》里有一集疾病科普篇,展示了生了病的米米如何在医院取血化验。颜铃这才知道,在这个社会,取血是一种常见的研究测试手段。至少在当时,这群白大褂是没有想伤害他的。
只要不伤害他,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颜铃也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帮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只是他仍忍不住会恐惧,会害怕他们得寸进尺,会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人……真的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害他吗?
这次取血时,颜铃倒没掉眼泪,只是在针扎进去的时候扁了扁嘴。结束后,他才蜷缩着身子,捏紧着那压在伤口上的小小棉球,望着指尖发呆。
他只蔫了一会儿便恢复了精神,对麦橘招了招手,看似没头没脑地问了个问题:“麦橘,融烬这么大的公司,为什么不用扫地机器人?”
麦橘神色骤然一凛,朝着观察室对面的镜子连瞥好几眼,僵硬地开口道:“这个嘛……因为……机器总会有清洁不到的死角嘛,人工打扫……还是要更细致一些的。”
颜铃“哦”了一声。他将棉球小心翼翼地拿开,见“伤口”已经愈合,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单向玻璃另一端,观察室内,来回踱步的徐容停下脚步,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到现在还是没懂,当时专业演员都找好了,你非要亲自上阵是为什么?”
她仿佛第一次认识面前的人:“小周同志,咱别是真演上瘾了,出不了戏了吧?”
周观熄之中注视着单向玻璃那一边,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他在腰腹部绑着厚重的填充物,脸上覆着由剧组的特效造型师精心打造的疤痕,吞下能短暂改变声线的特效药,坐上直升机在两地上空来回辗转……这个谎言发展到今天,每个角落都千疮百孔地要溢出真相。
刚勉强缝上前一个破绽,下一个漏洞便接踵而至。
当时消息提示铃声响起,如果不是曲晴刚好打了电话过来,电光火石间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借口,那么这个早已破绽百出的剧本,恐怕当时便真的要提前落幕了。
徐容认定他是演上了瘾,但周观熄比谁都想要弃演,不是敬业,而是因为没有退路了。
他向来擅长提前规划,习惯规避一切潜在的风险,但这却是第一次,他在没有想清后果之后便贸然付诸行动——如果蛊真的被送进嘴里,他是咽下去,还是不咽?直到男孩儿扑进怀里的瞬间,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颜铃最后并没有把蛊下给“大老板”。
周观熄曾将他接到怀中很多次,那身躯时而像蝴蝶一样地轻盈,时而像猫儿般骄纵。他咬着果子的时候得意洋洋又羞涩的面颊潮红,吻得时候蛮横又无章法。
所以,那晚倒在他怀里的男孩儿,每一分身不由己的颤抖、难以掩饰地厌恶与本能地恐惧,在周观熄眼中,又是那样的清晰。
周观熄平静地想,他是真的很讨厌‘大老板’,那是一种生理性的、从根源处无法磨灭的厌恶。
哪怕是他杜撰出的仪容与性格截然不同,皮囊之下终究也是周观熄无从抵赖、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自己,
这部分的自己,竟被他这样彻底地厌恶着。
下午的工作清闲许多。颜铃百无聊赖地趴在工位上,指尖在光屏上戳来戳去,玩着他最爱的自走棋游戏。
下蛊计划大败,这段时间,颜铃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毕竟那晚,在氛围如此关键且暧昧的情况下,他直接粗鲁地打开了大老板的手。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不可逆转的完蛋局面。
他的下蛊盟友认为未来还有机会,但颜铃心知肚明,他搞砸了,搞得不能再砸了。
于是他畅快地在游戏生活里逃避起了现实——米米系列ip联名棋牌类游戏,颜铃每天只是断断续续地玩几局,段位竟已不知不觉冲刺到城市前十。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排名有什么分量,只觉得每场胜利都来得十分容易。真正艰难的,是生活,是下蛊,是绞尽脑汁想出能够让他今晚继续缩在卧室、不必单独面对周观熄的理由……
一片阴影从头顶覆下,正全神贯注在调整棋子阵容的颜铃抬头,与来者对视的瞬间,手指一滑,把最为关键的一步棋下错了位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下班了。”周观熄说。
“下班?你怎么可能这么早就——”
“今天是我的生日。”周观熄说,“公司惯例,可以提前下班。当然,如果你还没有忙完,我可以在楼下等你。”
颜铃怔住,睁大眼睛,拍案而起:“今天是你的生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周观熄平静垂眸,与他对视:“因为这两天,我也没有什么和你说话的机会。”
连续躲他一周的颜铃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的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错开视线,抱着平板站起身,生硬岔开话题:“……走,回家吧。”
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
在岛上,每个人的生日,族人们都会围聚在一起庆祝——布置盛宴,烹制糕点,准备礼物,编织花环。寿星公会在小型庆典中得到神明的祝福,成为整座乐沛岛上最幸福的人。
颜铃今晚本打算继续躲人,但是一想到在这样的日子,周观熄孤零零地只有自己一个人陪,就十分该死地心软了。
他闷声不吭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瓮声瓮气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能力范围内的,我会尽量满足你。”
空气沉寂片刻,他听到身后的周观熄淡声开口:“今天的晚饭,可以不躲着我吃吗?”
“这种东西不能算作生日礼物。”
颜铃的耳根微烫,始终看向窗外,欲盖弥彰地补充道:“……而且,我才没有躲着你。”
到了家,颜铃这回倒是没像前两天那样直接往卧室里窜,而是倒反天罡,将周观熄推进卧室,凶狠地命令他:“在得到准许前,不允许走出屋子一步。”
今天确实是周观熄的生日。只不过往年,他要么根本不过,要么只是简单地回家与父母吃一顿饭。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仪式感向来不是必需品,能够多换来一些睡眠时间,便是最为奢侈的礼物。
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竟也会用“今天是我生日”的话作为诱饵,来博取某些对他避而不及的人的停留与关注。
屋外乒乒乓乓的动静没停下来,一个多小时后,门板终于被敲了敲,传来颜铃得意的声音:“你可以出来啦。”
周观熄刚将门推开,下一秒,便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置于头上。
浅淡的清香涌入鼻腔,他抬手摸了摸,是一顶小巧的花环。他听到男孩制止道;“不要乱碰,在我的家乡,花环给寿星公戴上之后,一整天都不可以摘下,否则神明会让你的新一岁格外倒霉。”
颜铃牵着周观熄的袖口,来到客厅。
桌面被斑斓的鲜花包围装点,烛火通明,各色糕点点缀其间,像是一片花田绽放于桌上,构筑而出一个温暖明亮的小小天堂。
颜铃宛若小花精灵王,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很满意地打量着这片花团锦簇:“好不好看?如果在岛上,遍地的鲜花更多,我还能给你布置得更漂亮些呢。”
周观熄淡声问道:“又动用自己的能力催生了?”
颜铃骄傲地一抬下巴:“请不要自作多情,放心,都是直接用我小花园里的积蓄。”
“我知道,在你们这里过生日,要吃蛋糕这种东西,还要点蜡烛。”
他拿起桌子正中央插着蜡烛的鲜花奶油糕:“但是在我的家乡呢,我们要吃七色糯花糕,并且要把三种不同的花泥抹在脸上,以此来祈求神明的祝福。”
“为了尊重你的习俗,也为了表现我的祝福,我用花汁做了改良版的鲜花奶油蛋糕。这样就很完美了。”
他很得意地说着,用手指蘸了些奶油,不由分说地涂在周观熄的脸上:“别动,接受神明的祝福吧。”
周观熄语调毫无波澜,“你的家乡,是真的有这个规矩,还是你自己现编的?”
规矩并非凭空捏造,只不过往往象征性涂一点花泥就够,但颜铃自然不会放过把周观熄画成大花猫的机会。他咳嗽一声,面不改色道:“当然是真有,现在画在你脸上的每一道奶油,都是幸运的象征,我这是为了你好,不要乱动。”
周观熄静默着任由他的动作,随后也抬手勾起一抹奶油,直接刮在颜铃的鼻尖上。
颜铃瞪大眼睛:“你干什么?”
周观熄说:“把好运也分给你一点。”
颜铃这下没法反驳,鼻尖顶着奶油,哼了一声,更加起劲地周观熄的脸涂上歪歪扭扭的花纹。最后,他擦了擦手,神情庄重,用指尖轻点着周观熄的肩膀和脖颈,比划了一个漂亮而独特的手势。
他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说:“山神、海神还有颜铃,希望周观熄可以永远快乐。”
随即睁开眼,轻快地摧促道:“快许愿啊。”
他有些好奇,周观熄这样无欲无念的人,会许下什么样的愿望。然而周观熄只是闭上了眼,短短片刻后,又缓缓将双眼睁开:“好了。”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在我们这里,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原来如此。颜铃点了点头,两地风俗不同,便不再勉强:“好吧,那吹蜡烛吧。”
周观熄垂眸微微俯身,将蜡烛轻轻吹熄。
颜铃快乐地盯着他的动作。然而当烟雾散去,视野变得清晰,和后方那双墨色浓稠的眼睛对视的瞬间,心头莫名微动。
他下意识地错开视线。
“……你没有提前告诉我你的生日,所以我没有来的及给你准备礼物。”
静了片刻,颜铃微微偏过头,抬起手,解下脖子上的项链:“这是听梦螺,很稀有的信物,有了它,未来你上岛的时候,即使身为岛外人,也不会被族人们扔石头和臭鱼干,还会受到最高礼遇的招待呢。”
他说,仰起脸,将海螺项链捧在手心,高高举起,等待寿星公将礼物取走。
周观熄看了一眼他掌心的东西,没有伸手去拿,继而注视着他的眼睛,主动弯下了腰。
颜铃的眼睫轻颤,抿了抿嘴,抬起手,将项链戴在周观熄的脖子上。
海螺的纹路繁复精美,记录着海洋深处的秘密,泛着深邃的荧光蓝色。颜铃勾着手指拽了拽项链,笑眼弯弯地对眼前的男人说:“周观熄,生日快乐。”
这是一个美好、平淡而被花香与奶油填满的夜晚,颜铃彻底忘记了要躲避周观熄这件事。他翻找出来了之前用过的拍立得,给正在品尝花糕的周观熄拍了许多曝光过度却洋溢欢乐的照片。
他们又一起看了电视。颜铃吃了好多糯花糕,还贪杯喝了一些周观熄开的红酒,微醺时他的双眸晶亮水润,指着电视机里的小水獭,颐指气使地命令等米米游乐园建成之后,周观熄必须要陪他一起去玩。
看着看着,他昏昏欲睡,身体摇晃间,找到了一个温暖坚实的依靠,便枕着一动不动了。
他做了一个美梦,梦到涡斑病被治愈,他带着周观熄回到了岛上,见了阿姐阿爸。他们一同去了灿青花田,一起去捞鱼烤食。他的头发又长了到腰际,周观熄用鲜花帮他编了漂亮的辫子。
最后,他们并肩躺在沙滩上,冰凉的海水蔓过脚掌,周观熄手勾起他的发丝,倾过身子,低下头,温柔而安静地吻了他的嘴唇。
——不是以排练下蛊的名义。
颜铃十分惊恐地睁开了双眼。
他心慌意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并且发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睡过了头,还拖累着周观熄一同迟了到。
头脑混沌一片,他来到公司,气喘吁吁地打完卡,心虚不已地溜进作物培育室,却发现徐容正在屋内等着自己。
徐容脸上永远挂着得体且毫无瑕疵的标准笑容,但这次,她倚在培育架旁,揉着眉心,脸上展现出了颜铃从未见过的疲惫。
在她抬起头与颜铃对视的瞬间,一闪而过的无奈掠过她的眼底,最后化作一抹和煦的笑意:“颜先生,早上好。”
颜铃迟疑道,怎么了?
徐容将一张薄薄的方形纸片递到他的面前。
“这是一张电影票。”
徐容笑意不变,却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大老板他……想和您再见一面。”
作者有话说:
铃(忧虑不已)(走来走去):果然魅力太大,还是把大老板轻松迷住了啊。
第40章 爱是前提
手中的电影票被捏得皱皱巴巴。颜铃在花园里的秋千上蜷成一团,晃来晃去,神游天外。
有关“下蛊”一切的发展,都难以预料,无从预判——他就像个饥肠辘辘的人,为了烹制一道佳肴,试遍了各种原材料,结果却在开火的第一天,就不小心把厨房点燃。
然而将火熄灭之后竟发现,阴差阳错下,餐点被烤到了恰到好处的完美火候——总之,那晚搞砸了一切的颜铃,不知道怎的误打误撞……竟让猎物再度主动送上了门。
但这个时候的颜铃,已经不再饥饿了。
大老板选择的影片,偏偏是《米米的冒险——火山历险剧场篇》。不用想,也知道是从白大褂那打听过他平时的喜好。
他有备而来,计谋缜密,早算准了颜铃根本不会拒绝。
这简直就是老天赐予的机会,是神明的暗示,告诉颜铃———这一次,必须要下手了。
除了这张票根之外,阿姐颜芙又寄了一封信过来。
她先是报了平安,问了颜铃的近况和打听大勇哥的消息,最后又提到阿爸那季节性的腿病又犯了。但这一次,公司遣派来的医学顾问提供了药与治疗的仪器,使用过后,症状竟惊人地缓解了很多,甚至可以偶尔地下床走路了。
除此之外,岛上近来频频遭遇风暴潮与海啸,房屋倒塌与不断重建已是常态。族人能做的,往往只能在祭祀时求神明庇佑。
但公司的人,主动提供了灾前的建筑加固和预防灾害方案。长老们虽半信半疑,但最后商议之后,决定在今年的风暴来临之前,尝试一次他们提出的方法。
在信的末尾,阿姐依旧叮嘱他:岛外人终究是岛外人,一切示好或许仍包藏祸心。不论如何,不要掉以轻心,始终要选择保护好自己。
颜铃这次看完,没有再掉眼泪。只是将信和票根捂在胸口,望着天空发呆。
他能读出阿姐字里行间的纠结。正如他初来岛外时,也是一边对陌生的技术心怀恐惧,却也难以遏制地为那份先进的程度而震撼。
他一边思念着家乡,试图保持清醒,一边又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技术,是不是阿妈就不会这么早离开?大勇哥是不是就不会失踪?是不是大家……就可以生活得更轻松幸福一些了。
他们对外界的抵触不再纯粹,他也清楚大老板并非脸谱化的绝对坏人。但不论如何,家乡和族人,始终是颜铃心中不容变更的第一位。
为了求得一份长久的安心,这一次,他依然会拼尽全力地下手。
只是这一次准备下蛊的颜铃,心境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势在必得,反而带了点悲壮的、不得不赴约的决然。
而原本逃避周观熄的僵局,也因为生日和这次突如其来的电影邀请被打破,他不得不与周观熄重新回到盟友战线。
时间来到正式赴约的那一天。
这一次约定的地方的电影院,没有着装需求。颜铃终于有机会,身着阿姐给他带来的那件绚烂祭祀大裙袍出场了。
周观熄帮他调整裙袍后腰绑带的时候,颜铃透过镜子,偷偷打量他的神色,又在他抬眼的瞬间,迅速将视线移开。
他忍不住拎起裙摆,对着镜子,回忆起祭祀时的姿态,微微欠了欠身,又翩然转了个圈,摆出一个灵巧的舞姿。
发现周观熄在看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太擅长跳舞,这舞,我阿姐和她的朋友跳得更好,等你回头来到岛上,亲眼见到就知道……”
他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耳根无端地微热,思绪也困惑不已。什么“回头你来岛上”又或者“以后我们上岛”……最近的梦境以及对周观熄不自觉说出的话……怎么都是这样的?
周观熄垂目,帮他将后腰的褶皱抚平:“你跳得也不错。”
颜铃自己也这么觉得,于是又很高兴起来,拎着裙摆在镜子前转了好几个圈,愈发觉得自己好看得不行。
摇摇晃晃站稳身形的时候,瞥见身后的周观熄,不知何时掏出来了一样东西。
——一条绸带,是颜铃最喜欢的淡青色,但材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光滑柔润的材质。
这一阵子,颜铃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已略过肩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觉身后的人抬起手,轻轻拢起了他的发丝。
周观熄专注做事的时候,神色冷静沉着,眉目轮廓愈发显得深邃。扎头发这件事,他显然不擅长,动作也明显生疏,可正是这份小心翼翼地笨拙,却让颜铃有些目不转睛、颇为新奇地看了一会儿。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好了。”
颜铃抬手摸了摸,背过身子对着镜子照了照。发丝被编成了一个飒爽而可爱的小啾啾,发带的那抹淡青,和他的裙袍上浅绿色的花纹、耳垂上的青玉耳坠子刚刚好好地遥相呼应,浑然天成。
他惊喜不已,来来回回左右侧着身子,对着镜子端详:“你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学的编头发?又怎么知道我想要绿色的发带,而且——”
周观熄答非所问,打断了他:“司机已经到了。”
颜铃停止了旋转,拎着裙摆,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轻哼一声。
“放心吧。”他说,“这一次,我一定会带好消息回来的。”
“把蛊下成”意味着“我今晚一定会吻到大老板的”,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颜铃的眼神微微偏转,没有直视周观熄的眼睛。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好。”
夜色垂落,霓虹流淌,车流如织。颜铃将蛊藏在袖中,下了车,站在C市最大的电影院门前。
渺小的颜铃,伫立于巨幅的海报灯牌下,感觉自己要被上面巨大的人物吞没。
他仰起脸,好奇地与海报上女主角对视,学着她站在桥上肆意奔跑的姿态,拎起裙摆,也在马路上跳跃着走了两步。发丝与衣袍翻飞,他比海报之中的角色还更像画中之人。
在门外拖延了一会儿时间,他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进了电影院
电影院里并没有其他观众,只有驻足等待、直接问候“颜先生晚上好”的工作人员。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大老板又做了什么“包场”安排。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已经可以检票入场。但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想要逃避,也可能是和大老板多相处的每一秒都令他恶心。他磨磨蹭蹭,将院内的每张海报都仔仔细细看了遍,又来到食品区,弯下腰,透过明亮的橱窗玻璃,望向里面金黄的爆米花和薯条。
选定了套餐,正准备掏出手表支付,服务员却微笑着摇头。颜铃顿时索然无味,心知是大老板早已将全场的消费买了单——真是个控制欲很强、无时无刻都显摆个没完的人。
他抱起巨大的爆米花桶,将脸埋在其中恶狠狠地啃了两口,意识到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再拖延,只得站起了身,慢吞吞地挪进了放映厅。
红色的地毯柔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走进放映厅的瞬间,颜铃轻而易举地便看到了那静静坐在厅内正中央座位,背对着他的人。
心跳又不自觉地加快,颜铃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发带,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一丝力量。
他走到座位旁,清了清嗓子:“吴总,晚上好。”
墨镜似乎长在了男人的脸上,后方眉眼之中的情绪始终难以窥见。他坐姿笔挺,循声抬头与颜铃对视,微微颔首道:“颜先生,好久不见。”
疤痕交织的脸凹凸不平,声线是一如既往的沙哑粗糙。
颜铃“嗯”了一声,抱着爆米花坐下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嘀咕:“……才一周没见吧。”
他又听到身旁的人称赞:“今天的服饰很漂亮。”
颜铃心头一喜,刚想介绍一番裙袍后方蕴含的故事和信仰,猛然记想起这人是谁,只矜持地挤出三个字:“我知道。”
他们并肩而坐,颜铃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忍住,将脸凑近了一些:“你今天约我出来,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大老板只是平淡答道:“听他们说,这部电影你会很喜欢,想请你来看看。”
颜铃半信半疑。
影厅内灯光暗下,幕布上放映起了片头,音效震耳欲聋。然而此时此刻的颜铃,自然是一个镜头都看不进去的——从在“猎物”身旁落座位的第一秒起,他的手心便开始渗起了薄汗,
他喉结动了动,先放了一颗爆米花在舌尖,模拟下蛊的步骤,闭眼在脑中预演一下大致的方位和情景,最后咕咚把爆米花咽下,又用水慌慌张张地漱了漱口。
悄无声息地别过脸,看了眼身侧的人,墨镜后方的神情依旧难以辩驳,疤痕的轮廓欲发鲜明,他似乎看得很专注。
颜铃心跳加快,低下头,飞速将袖中的蛊含入口中。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戳了戳身旁人的胳膊,含糊地开口:“……吴总。”
男人微侧过脸。
此时幕布上的情节转变,变幻的光影让他的面容愈发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一条条条狰狞的疤痕。颜铃与那张脸对视片刻,心猛然突了一下,抵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
不对。时机不对,情感不对,火候不对,总之就是全都不对。
他僵了片刻,大脑一片混沌,只得捧起爆米花桶:“你……要不要尝尝?很好吃的。”
男人静静注视了他几秒,摇了摇头,颜铃扯了扯嘴角,仓皇将脸别了过去。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慌。他暗自告诉自己,还有机会,这个夜晚很长。
十分钟后,米米和伙伴谷谷一同闯入昏暗的地窖之中,影厅内部坠入一片暧昧而幽暗的氛围。
颜铃意识到,这又是个很好的时机,于是再次将蛊重新咬住,又戳了戳身旁的男人。
这回他没再敢直视男人的脸,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准备趁人不备,直接下嘴。
可颜铃再一次顿住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落在男人下颌的一道疤痕上——位置虽没变化,但今天大老板脸上的这一条,形状比记忆中那晚的……似乎稍微粗了一些?
颜铃蓦然愣住。疤痕的形状……难道是可以变化的吗?
“怎么了?”他听到男人问。
颜铃如梦初醒般地缩了下身子,含着蛊,模模糊糊说:“没……就是,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男人对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转而望向幕布,说:“节奏很紧凑,是个不错的片子。”
颜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难道是上次屋内的灯光太昏暗……记错了?他惊疑不定,又万分懊悔,管他疤痕什么样,方才这么好的时机,竟被自己又错过了。
电影已经接近尾声,两次绝佳的机会,全部与颜铃擦身而过,他最多还有一次机会。
牙齿微微咬住蔓月铃蛊。颜铃急切地自我洗起了脑:要专注,要专注,要专注,不要把他当人,当作一块礁石,一片树皮,一条咸鱼干……说不定就好下口了。
于是这一次,他胸膛起伏,没有再唤大老板的名字,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扳过了男人的脸。
屏幕中的米米与冒险的伙伴,正逃出即将爆发的火山,金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放映厅,两人无声地对视。
光影斑驳间,颜铃闭上眼,蹙着眉,将脸缓缓凑近。
距离一点一点缩短,直到鼻尖相抵。
呼吸近在咫尺,蛊已经被送到了舌尖,然而两人嘴唇即将相贴的瞬间,颜铃还是蓦然停住了。
就在这关键的最后一秒,随着屏幕中火山爆发的瞬间,像是有人在他耳际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会始终吻不下去?
——因为哪怕“下蛊”是最终目的,但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归根结底都是一个吻啊。
这是一件多么浪漫幸福的事情,是正在相爱,又或是深爱已久的人才会做的专属事情。心跳会随着每一次呼吸的交融加速,唇舌交融间诉说的,是隐秘的、懵懂的、自己尚来得及辨别的心意。
不论如何,“爱”是前提。
颜铃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对大老板下不了嘴,而是除了“那个人”之外的每一个人,他都做不到。
指尖轻颤,他攀在面前人侧脸的手,正一点点蜷缩着滑落——他那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认清这个事实的瞬间,就已无法主动将蛊下给面前的人了。
眼眶灼热发烫,他知道对面的男人还在看着自己,脑海中早已一片混沌,只能慌不择路地构思起借口:“没什么,我只是——”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很轻的、近乎湮没在空气之中的叹息。
或许是电影的背景音,又或许只是纯粹的错觉。颜铃还未来得及分辨,手腕被人重新握住,顺势向前重重一拽——
颜铃愕然睁大了双眼。
影片恰在此时结束,职员表在幕布上滚动,厅内的灯光再度亮起,而面前的男人将身子倾下,托住颜铃的下巴,主动吻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周米米现在其实不丑啊啊啊只是戴了个墨镜脸上有点硬汉疤痕而已(努力解释(手舞足蹈,铃的视角里的他更多是个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