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强势且难以挣脱的吻。
颜铃的大脑宕机,刹那间忘了该如何呼吸,反应过来的瞬间只觉头皮发麻,发丝竖起。他剧烈地挣扎,却始终难逃桎梏。
他理应对此感到恶心,可令颜铃感到惊恐而矛盾的是,从身体深处传递而出的隐秘而诚实的信号——告诉他,自己对这个吻并不是抵触至极。这怎么可能?
墨镜和疤痕会掩盖人的面容,但一个人的骨相是难以改变的。这是颜铃第一次与大老板如此近距离接触,透过他鼻梁和下颌的轮廓,他隐约察觉到,若没有受伤,大老板应当……也是一个并不难看的人。
而这个吻,又实在过分地怪异——男人虽然强势地紧扣着颜铃的手腕,主动做出了接吻这个举动,然而在两唇相覆之后,却没有进行后续的任何动作,像是将行动权和主动权,一并归还到了颜铃的手中。
颜铃已无法思索这么多的不合理之处。怒意、惊惧和茫然裹挟在他的心头,让他的思维停滞在这一瞬间,只能顺水推舟地执行自己该做的事情:下蛊。
既然已被迫走到了这一步,他只能闭上眼,硬着头皮,把心一横,像之前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用舌尖生硬地撬开着面前人的牙关,将蛊送到了男人的嘴中。
他看到眼前男人的喉结动了一下——蛊,被他咽下了肚子。
颜铃的心终于落回胸膛,也在这一刻恢复了力气和理智,恶狠狠地咬了一下面前人的嘴唇,挣脱被禁錮的手腕,“啪”的一声打在面前人的肩头,将其重重推开。
他像是受惊的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连带着身旁的爆米花桶跟着翻滚落地,哗啦啦地洒在了地毯上。
颜铃真是欲哭无泪,先是将脸埋在掌心之中“呜——”了一声,崩溃地原地来回跺了跺脚,最后指着面前人的脸,连指尖都在羞愤不已地颤抖:“你,你怎么能,你为什么要——”
亲是下蛊的一部分没错,可自己主动选择亲,和被这个讨厌的人强吻,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颜铃也比谁更心知肚明,若非大老板最后一时色迷心窍,主动地送上门,仅凭自己今天这优柔寡断的状态,这蛊十有八九还是下不进他肚子里的。
他百感交集,踉跄着半倚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正六神无主之时,却见面前男人用手指捻了捻下唇,好巧不巧地低声开口:“我当时看你凑过来,还以为你想……”
颜铃愈加崩溃了:“我没想!你给我闭嘴!”
他疯狂地用手擦起了嘴,又抓起手边的可乐慌乱地漱口,又气又急,但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要冷静,必须要冷静。他反复对自己说。你已经成功把蛊下进去了。
不论过程与预想有多大分别,他心心念念如此之久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冷静地清算筹码,开始谈判。
颜铃现在连多看眼前的人一秒都觉得怒急攻心,喘不过气。只能别过脸,胸膛起伏,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将手覆在心口,默念咒文,催生起了蛊种。
“蔓月铃蛊”是乐沛岛独有的植物蛊,与常见的蛊虫不同,蛊种一旦进入了身体,便会在血管中无限进行分裂,可由天生拥有植物控制能力的乐沛族人于体外操控,在体内的血管、器官乃至皮肤表面萌发生芽,催生出枝叶和花朵。
简单来说,中了蛊的人,自此便沦为乐沛族人手中的一颗“种子”。生死疼痛,尽在下蛊人一念之间。
颜铃需要给眼前的人足够有震慑力的威胁,却又不想造成过多的伤害,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选择了他的左手。
只见男人手背的皮肤应声破开,嫩绿的枝叶从下方的皮肉“破土”而出,蔓延着向上生长,舒展出细嫩碧绿的嫩芽——这是一幅美丽诡谲、近乎妖异的景象。
如同童话一样的幻景,但这又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这一种以牵制与惩罚为目的,研制而出的蛊种,枝叶破出皮肤生长的滋味,绝对不可能是舒服的。据长老们描述,发作时的感受,是钻心的疼痛与难耐的痒。
然而座位上的男人始终坐得笔直,只是在枝叶窜出手背的瞬间,身体微微动了动,缓缓攥紧了座位把手。
“吴总,不用害怕,但也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颜铃停止了催生:“只是现在让你稍微疼一小下,我们谈完过后,我就会让你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很遗憾,我们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垂下眼,声音很轻:“但是为了谋求一份安定,这是我们这群小岛族民能想出来的,最不堪却也最有效的手段了。”
座位上的男人有说话,或许他在恐惧,或许在思索对策,但这一刻的颜铃,已经什么不在乎了。
“你已经中了我的蛊,蛊的力量也如你所见。”
颜铃静静地盯着他的侧脸:“但请放心,我并非想要毁约,依旧会配合你们的研究。因为我也在心知自己能力有可能拯救这片荒芜的情况下,也无法选择袖手旁观。”
“但是,帮助并不代表没有限制的索取。”
他说,“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们对我、我的族人和岛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会远程催动蛊种。到时候,窜出枝叶的地方,或许就不只是你的手背了。”
大抵是因为疼痛,男人本就粗糙的声线愈发沙哑,语调依旧是沉着而冷静的:“……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便已经和你承诺过,不论如何,我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族人。”
“我知道,但是不好意思,因为实力上的悬殊,我始终没有办法真正相信一句口头承诺。”
颜铃喃喃道,“直到现在,拥有了真正牵制你的手段,这份承诺在我眼中,才开始有了真正的分量。”
“下一个要求,和你的个人作风有关。”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根,底气十足,耳廓无可避免地烧灼起来:“我不知道我是你下手的第几个男孩,但……总之以后,不许强吻别的年轻男孩!也不许拆散本在真心相爱的情侣!”
“如果让我听到,你又在用你的权力逼迫、又或者是试图染指其他男孩,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听到没有?”
或许是因为不再惧怕面前的人,他的用词也愈发猖狂起来。
见面前的人始终静默,颜铃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催生了一些于他手背上蔓生而出的枝叶,橙色的花苞鼓起,铃铛形状的小花悄然绽放:“听到没有?”
半晌后,他终于听到男人说:“……可以。”
颜铃的肩膀一松,大脑竟有些没转过来:“然后……”
如果换了别人站在这里,或许还会顺势索取一些荣华富贵。但颜铃并非贪得无厌的人,他求的,自始至终都是一次可以和面前人平等对话的机会,是一份对自己和族人安全的保障。
最后的最后,他猛然想起了一事:“还有,你们的公司,有一个叫周观熄的员工。”
幕布的演员表滚动至末尾,厅内的光影变得暗淡,音效遁去,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你要先买一些扫地机器人,分担他的工作;其次,要给他升职加薪,不许再让高管为难他,逼他没完没了地加班,也不许再让他穿着厚重的衣服去给酒宴端茶送水,知道了吗?”
面前的男人像是一座尘封已久的石雕,身体上唯一的鲜活之处,便是从手背蔓延而出的那一株蔓月铃花,在鲜红地毯的映衬之下,柔嫩而清新地摇曳着。良久,颜铃才看到他缓缓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微侧过脸,墨色镜片后方看不清的双眼,似乎正在凝视颜铃:“还有什么顾虑,或是始终令你难以安心的地方,也请一起提出吧。”
明明身处于如此被动危险的局面,他甚至还能将主动发问的权利掌控在自己手中,颜铃一边觉得这人真是厚颜无耻,又无可遏制地对他一丝钦佩。
“总之,你记住,不论你人在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有让蛊种在你身体里萌发的能力。”
没有缘由的,颜铃发现自己无法与他对视,于是将脸别过,一字一顿地说:“最后一个要求,也是最简单的要求,那就是从此以后,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明明是众多要求之中最容易达到的一个,但没由来的,面前的男人却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然而这一回,颜铃也没有耐心等他的答复。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后退几步,随后转过身直接跑出了影厅。
他憋住一口气,跑出好远好远,才像是真正活过来一般,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抬头望向头顶的星空。
他知道司机老谭的车就在门口等着自己,可是没由来的,突然想要一个人走一走。
起初他像只雀跃的小鸟,蹦蹦哒哒踩在人行道的边缘线,脚步十分轻快,然而随着身体逐渐陷入浓稠的夜色之中,他走着走着,步调减缓,又无端地怅然若失起来。
因为这一切实现得都太过顺利了,太令他没有实感了,怎么可以……完成得如此容易呢?
上次随行在大老板身侧的保镖呢?保安呢?助理呢?为什么自己将蛊渡到他口中的时候,这人哪怕一丝反抗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就那样顺从地、如他所愿地咽了下去?人真的能色迷心窍到……连最基础的反应能力都消失了吗?
愿望固然是实现了没错,可正因为胜利来得太轻易,反而有种踩在绵软蓬松的云层,下一秒便会坠回地面的不安定感。
但他很快又将这微妙不安感忘却——蛊确确实实已经下进了这人的身体里,不是吗?
颜铃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伐,胸膛充斥着满满当当的喜悦,此时此刻,他迫不及待想要和一个人分享这份心情。
然而想起那个人,他连呼吸都跟着错乱,心慌意乱地再度停下脚步,捂着胸口蹲下身子,盯着花圃里变化的全息花丛。
他发了一会呆,然后拆下脑后的发带,捧在手心里,脸颊轻轻贴在上面,带着几分羞赧,化作胸腔里懵懂青涩的欢喜,轻轻蹭了一下。
几分钟后,他重新站起了身,将发带仔细地缠在手腕上。这一回,他坚定地、没有任何停滞地向家中跑去。
一气呵成地开门推门关门,他对着空气喊了一声:“周观熄?”
玄关静谧而黑暗,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颜铃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周观熄并不在家。
或许是去超市了?还是出门散步了?
颜铃想了想,先跑回到了洗手间,认认真真地刷了好几遍牙,呸呸呸地吐了很多次水,用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的嘴。随后以一个“大”字形仰倒在了床上,呼出一口气,试图理清混沌的思绪。
尽管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方才被大老板吻上的那一瞬间,内心深处并不抵触,但他不愿再回想剖析那一切,因为目标已经达成,他要看向前面的生活。
卧室外传来响动,颜铃耳朵一竖,轻盈地从床上跃起。
他早已学会听声辨位,捕捉到门前的那个轮廓,便一个爆发力十足的助跑起跳,娴熟地扑进对方怀里。
明明无数次熟稔地将人接到怀中过,但这一次,周观熄竟难以站稳身形般地,被颜铃一个飞扑撞接连后退了几步,半晌后才像是缓过劲儿般,慢半拍地抬起手,轻轻扶住了男孩儿的肩膀。
“周观熄!”颜铃愣了一下,没有多想,站稳身子,双手叉腰,板起小脸严肃地问,“你去哪里了?”
玄关的光线昏暗,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周观熄轻轻开口:“……没去哪里,就只是……出去走了走。”
颜铃点了点头:“这样啊。”
“我下蛊成功了!”
他没留意到男人话音末尾不易察觉的喑哑,满心满眼地只想分享自己的胜利。眼睛亮晶晶的,颜铃仰起了脸,“不仅如此,我还叫他答应给你升职!我厉不厉害!而且我还——”
话音戛然而止,他疑惑地歪过头,眉心轻蹙,将脸凑近了一些。
他抬起手,摸了摸周观熄的额头,迟疑地看向自己的指尖:“周观熄,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汗?”
他隐约觉察到了几分不对劲,他的手再次贴到周观熄的脸上,缓缓下滑到脖颈,指尖微微一颤。
随即继续下落,才难以置信地发现,面前人身上的衬衣……竟也全部被冷汗打湿了。
作者有话说:
蛊没那么好下,只是有人咽得心甘情愿罢了(
第42章 好久不见
一股诡谲的不安感如雾般笼罩在颜铃的心头。
冷汗能将衣服完全打湿的程度,说明眼前人的状态是极不寻常的,他心跳蓦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去摸索墙边灯的开关:“你怎么了?周观熄——”
手腕却在下一秒被攥住。黑暗之中,他听到周观熄低声说:“没什么。”
这举动让颜铃察觉到了更多的不对——他反手顺势摸索上了眼前人的手背,指尖察觉到粗糙干燥触感的瞬间,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你手上缠着的这是什么?你受伤了?”
左手……受伤……
这两个词萦绕在心头,像磁铁一样相互靠近,有什么东西即将拼凑成型。周观熄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刚才去超市,回来的路上,和一个骑车闯红灯的学生撞了,当时用双手撑了一下地……只是擦伤而已。”
双手?
颜铃一愣,顺势摸向周观熄的右手,果不其然,也同样被厚重的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愣了两秒,又低头看向脚边的塑料袋,熟悉的超市logo,里面装的……也确实只是一些日用品与食材。
“他骑车闯红灯,难道你就不会看路躲吗?”
颜铃捧着两只木乃伊般的手,急得原地团团转:“你伤口处理得到不到位?不行不行,你现在坐下,我得拆开亲自看看——”
“不必。”面前的人拉住了他,语调平淡,“当时旁边就是药店,医生已经处理过了。”
“不要再乱用你的手了!”颜铃急忙把他的手轻轻拉开,转身便要朝屋内冲,“如果真处理好的话,你怎么会出这么多的汗?我的行囊里有一些可以止痛的草药,你等着,我去找出来——”
他的尾音消弭在喉咙深处,身体定在原地。肩膀微微一沉,身后的人从后方环抱住他的腰,将头抵在他的肩头。
他听到周观熄说:“不用。”
喜爱索求拥抱的人向来是颜铃,但这一次的主动方,却破天荒地变成了周观熄。他意外地抱得很紧,胸膛与颜铃的后背相贴,颜铃能通过男人胸腔传来的有力心跳感知到——这一刻的周观熄,非常需要自己。
颜铃突然意识到:虽然忐忑不安前去下蛊的是自己,但独留在家中周观熄,必然也度过了一个心神不定的夜晚。
——所以才会坐立难安地出门,才会在路口心神恍惚地受了伤,才会在此时此刻……以像是要将自己揉进骨血之中的力度,把自己抱得这样紧。
明明还是有很多细节不太对的,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与难得脆弱的周观熄,像微风般冲散了颜铃一部分正常思考的能力。他的嘴巴张了张,半晌后说:“那……我们先去躺下,你休息一下,好不好?”
两人再度在周观熄的床上同床共枕。颜铃抬手摸了摸面前人的额头,掌心依旧被薄薄的冷汗浸湿。
“撞了你的人,最后怎么解决的?”
“还是个学生,道了歉,就没有过多追究。”
“可是——”
“终于下蛊成功了。”他听到周观熄没由来的地问,“心情如何?”
颜铃太懂这种好面子、自尊心极强的闷葫芦,从不愿主动提及伤病痛苦,会永远试图展现出刚强的一面。
便只好顺着他岔开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感觉太不真实了,说不清……不过今晚的电影很好看,爆米花也特别好吃,我还看到了米米乐园的广告,等它建好了,你要带我去,好不好。”
黑暗之中,周观熄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说:“好”。
“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你也不需要再扫地了。”颜铃的声音又很得意,“不会再有年轻男孩子受到伤害了。真好。”
空气沉寂下来,几秒钟后,他听到身侧的人问:“开心吗?”
颜铃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开心呀。”
“但是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高兴。可能因为筹划了太久,发现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坏,惩罚他也没有那么难,一切愿望全在转瞬间实现了,所以我好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将脸颊往枕头里埋了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语气又很轻快起来:“总之,以后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没有比这个结局再好不过了,”
身侧的人呼吸均匀而平稳,没有再回应。
颜铃以为周观熄睡着了,正准备一同坠入梦乡时,却听到身旁人沙哑地缓缓开口:“是啊,永远 ……不会再见到他了。”
睡意朦胧间,颜铃无意识地摸着周观熄纱布包裹的手,将它拢在胸前,轻而含糊地“嗯”了一声。
生活重新步入正确的轨道。
没有了下蛊计划,不再有大老板的威胁,一切忧虑烟消云散。一桩接一桩的喜事,令颜铃幸福得近乎不太真实,
想到彻底治愈涡斑病后,便能回到家乡与阿爸阿姐们团聚,颜铃便满心欢喜。可一想到“回家”,同时也意味着要与周观熄分别,于是朦胧的心便重重沉入海底,又空落落地悬浮而起。
他猛然意识到:蛊已下成,那么他们现在,便不再是所谓的“下蛊盟友”关系。
如今,他们算是什么呢?内心深处,他想要周观熄与自己……成为什么样的关系呢?
这天早晨,颜铃在培育室内托着下巴,指尖漫无目的地点点戳戳,将几缸被白斑覆盖的水生植物,修复得鲜嫩欲滴,生机盎然。
这段时间的白大褂们格外繁忙,忧心忡忡的叹息,还有类似于“政府又在催了”的对话不绝于耳。无形的压力像阴云般沉沉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身为半个局外人的颜铃虽听不懂、摸不透,但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压抑。
他想了想,还是在原本计划的数量之外,多修复了几盆作物,这才走出了培育室。
出门来到走廊,他刚好见证了十分激动人心的一幕——周观熄的职位晋升仪式。
周观熄静默伫立在原地,徐容站在走廊的一头,从助理手中接过崭新的工牌,正色道:“小周,感谢你这段时间对融烬的付出。从今以后,这是你的工牌,希望……”
话还未说完,颜铃已小跑几步上前,雀跃地将工牌拿到手中:“交给我吧!我来教他怎么用!”
他先是在自己行囊中摸索了片刻,利落地将周观熄工牌的挂绳换成了自己编织的那条更漂亮的挂绳,双手举起工牌,心满意足道:“低头。”
徐容笑而不语,身旁的麦橘很识趣地以“哇塞天气真的很好”的模样及时看向窗外。周观熄轻轻呼出一口气,顺从地弯下腰,任由颜铃将工牌套在他的脖颈之上
周观熄升职,颜铃是整个公司里最高兴、最得意的人。
从清洁工晋升总监助理,这可是堪称火箭登月一般离谱的跃迁。颜铃甚至还有些不满意:“徐总的工作是不是很忙啊?你做她的助理之后,是不是也不会很清闲啊?”
周观熄说:“工作更有挑战性了,但也比之前更有价值了。我很满足。”
颜铃仔细一想也是,不管怎样,总比被埋没扫地要好就是了。他拿着周观熄的工牌,兴致勃勃地向他展示如何刷开了每一道门,后蹦蹦跳跳一路辗转,来到了食堂。是的,他们终于可以在同一时间段共进午餐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颜铃的错觉,此时正是喧闹的饭点时间,然而食堂里却安静得有些异样。
颜铃的固定饭搭子麦橘,平时最热衷于在午餐时间分享各部门八卦,今天不知道怎的,全程十分专注地直视餐盘,飞快把饭以非人速度扫光之后,还没咀嚼完便鼓着腮帮子便站起了身:“嘿嘿……我、我吃饱了,先回实验室了。”
“饱了?”颜铃摸不着头脑,“你平时不是发誓说,有小龙虾披萨供应的日子,至少要吃五块,给公司吃破产才够吗?”
麦橘闻言站得笔直,端着餐盘的手微微颤抖 :“谁,谁说的,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啊!我先走啦……”
颜铃望着麦橘仓皇逃窜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她平时真不是这样的。”
周观熄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和不熟的人在一起吃饭,或许会不自在吧。”
颜铃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午饭后,颜铃教周观熄使用休息区的冰沙机,打了两杯小山一样高的能量冰沙。他们走过廊桥,透过脚下的观景玻璃,可以俯瞰到一楼大厅的景象。
与以往的情景不同,今天大堂的人群熙攘,还有许多外形黢黑、时不时爆发出光亮与“咔嚓”声的机器。
颜铃被时不时亮起的闪光晃得睁不开眼,问身旁的人:“这是在干什么?”
“哦哦,这个呀,是——”
有几个研发部的小姑娘正凑在窗口朝楼下看热闹,看到颜铃身后人的瞬间,身躯一震,立刻将路让开,以汇报工作般滴水不漏的口吻答道:“是我们医美产品管线那边请来的明星代言人,今天来总部拍摄一些广告素材。我们融烬的医美事业线,最近业绩十分出色……”
颜铃顿时来了兴致,也想凑热闹,对周观熄说:“我想去看看。”
他们乘电梯下了楼,远远便看到人群围绕着一张折叠椅上的人来来往往,众星捧月般地伺候着。
但因为包围的人太多太密,人群之外的颜铃来回踮脚,却始终看不清那人的脸。
“排场真是大啊。”颜铃感慨道,“我在电视上看,说是如果是很有名的大明星,签名可以换很多的钱呢。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要一个——”
就在这时,一个女助理拿着水杯侧过身,露出一条缝隙,终于露出后方那人的半张脸来。
在看清那张面容的瞬间,颜铃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觉般地僵在原地,手中的冰沙应声坠落,洒了满地。
身旁人群传来惊呼,颜铃充耳不闻,像是被什么东西钉死动弹不得,目光只是直勾勾地,牢牢盯着那张折叠椅上的人。
周观熄眉头微动,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壮硕,小麦色皮肤的男人。眼窝深邃,眉目虽在艺人之中算不上出挑,但胜在气质独特,有种泥土般的清新,带着未经修饰雕琢的淳朴天然之感。
明星、艺人对于周观熄,不过是市场宣传方案的一个环节,与公司互惠互利的商品。但能让身边的男孩儿如此失态地直视如此之久,除了某只叠字名的水獭外,还确实是第一次。
周观熄视线一转,淡声问身旁的员工:“那个人是谁?”
“是前两年选秀出道,然后大火的歌星。”员工战战兢兢地回答,“叫江听海,粉丝们都说他人如其名,声音和大海一样动听呢。”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颜铃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低下头,最后竟嗤笑出了声。
再次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全无笑意,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抬起腿,径直朝那人走了过去。
助理和经纪人正围绕在那男艺人的身侧,化妆师正在小心翼翼为他脸上补妆。几人远远就看到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孩儿,气势汹汹地逼近,助理立刻张开双臂后退几步,声音惊慌尖锐:“你是谁?想干什么!保安——”
保镖闻声便要上前阻拦,但随即瞥见颜铃身后的周观熄,顿时迟疑不定地后退了一步,不知该如何动作。
坐在椅上的男人眉头微皱,终于睁开了眼。
颜铃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的人,目光扫过他的每一个眉目和棱角的拐点,像是在反复核实、确认着什么。最后,笑着点了点头:“江听海,是吧?”
“江大歌星。”他的声线清亮,甚至是有些轻快的意味,“我想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对不对?”
在看清颜铃面容的瞬间,男人的瞳孔也随之震颤,他的嘴唇轻轻颤抖,却发不出哪怕一个最为简单的音节:“你……”
“可我怎么觉得,我应该说的,是一句‘好久不见’吧。”
颜铃棕色的眼珠清冽得不含一丝杂质,平静盯着面前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大、勇、哥。”
第43章 恐惧
“大勇哥”这三个字掷地有声,重重砸在现场每个人的心头。
闻讯而来控制局面的徐容刚好赶到,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脚步微妙地一顿,惊疑不定地与周观熄交换了一个眼神。
怪不得这段时间,他们用“颜大勇”这个名字检索,筛选了无数符合条件的人,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大勇哥”——谁能想到,一个描述中质朴憨厚的岛民,竟会脱胎换骨,成了面前这个正炙手可热,熟稔接受着他人簇拥与服务的大明星?
颜大勇,哦不,是江听海,他身旁的助理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海哥……你们……认识?”
江听海的嘴唇停止颤动,神色回归于镇定。他先是向身旁的化妆师和助理略一颔首,随即从折叠椅上站起了身,与颜铃平视。
然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也根本不认识你。”
颜铃死死盯着他的脸,轻轻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江听海的神色没有变化,只是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一下:“我的意思是,你恐怕认错人了吧。”
颜铃不再说话。
乐沛岛的存在和族人天生具有的能力,目前只有融烬研发内部的人知晓。徐容眼见情况不对,及时开口切断了两人的对峙:“二位之间或许有一些误会。这样,我们到休息室里详谈,可以吗?”
江听海别过脸,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便向休息室走去。
颜铃像望着一个陌生人般,盯着他的背影,四肢百骸宛若浸入冷水之中,一片寒凉。几秒钟后,肩膀攀升而来了一股暖意,他才倏然回过神来,对上一双墨色的眼睛。
“你在发抖。”他听到周观熄说。
颜铃摇了摇头,仓皇地扯出一个笑:“……我没事。”
望着周观熄脸上担忧的神情,他便意识到自己此刻脸上笑容大概是不怎么好看。笑意渐渐淡去,他抓紧身上的行囊,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后方的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内,徐容正与江听海的经纪团队进行沟通。而那个本该处于风暴中心的男人,却只是躲在所有人的身后,失魂落魄地听着,时不时心不在焉点头。
颜铃将手缓缓紧攥成拳:“江先生。”
屋内蓦然坠入静谧。江听海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肩膀一颤,依旧没有抬头看向颜铃,只是垂着脸,干哑地开口:“杨姐……芽芽,你们先出去吧。”
他身边年轻的女生眉头紧皱,喊了一声“海哥”,又戒备地看向颜铃,明显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江听海宽慰似地露出一个笑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的,别担心我,你们先出去吧。”
颜铃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也有些想笑了。
真有意思。这个让所有族人在心头牵挂了多年的“勇士”,这个他从出岛第一天起便在努力寻找的人,这场期盼多年的久别重逢……如今竟变得像是自己在刻意难为他一样。
“别担心我”?怎么,自己在他眼中,难道是什么会伤害他的人吗?
房门被轻轻掩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先生,您别担心,我只是一个小地方来的岛民,你说得对,我可能真的是认错人了。”
颜铃笑得盎然,语气放得异常诚恳,“我只是想,您这样的大明星,人脉一定很广,或许碰巧认识一位我一直在寻找的族人,所以想耽误一点您的时间,可以吗?”
他并没有等待眼前的人应允,转而低下头,径自解开从不离身的行囊,将里面的东西摊在桌子上。
江听海原本还僵直伫立在原地,直到看清他从行囊里拿出的东西,瞬间呼吸无法克制地变得急促起来。
从离开岛屿的那一天起,颜铃不论走到哪里,不论行囊多沉,他都将族人们临行前赠予的种子背在身上。种子还在,能力在,家乡就仿佛一直在身边。
这些种子他视若珍宝,平日连用一颗都舍不得,只是偶尔催生些浆果,果腹解馋的同时慰藉乡愁。此时此刻,颜铃的手虽在抖,却毅然决然地直视着江听海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将整袋种子倾倒于掌心。
“他的名字叫颜大勇。”
颜铃的眼睛亮得惊人,他微笑着,将整袋种子紧攥在手心,顷刻间,绿意肆意蔓生,枝叶以惊人的速度急速蹿起,绚丽的花苞绽放于掌心与指间:“这些,都是他家乡里特有的花。”
“当然,江先生您应该是不认识的,不过没关系。”
一刻不停地,他一袋接一袋地将种子倒在掌心,近乎报复性地、畅快而肆意地挥洒着自己的能力:“但如果你把这些花给大勇哥看,他一定能够认出来。毕竟,有谁会真的,把自己的家忘了呢?”
一袋种子空掉,他又毫不犹豫地拆开另外一袋,倒在掌心。
层层叠叠的鲜花将桌子铺成馥郁七彩的海洋,但颜铃没有停下来片刻,干脆两手抓起种子,催生得愈发肆意——胸膛中的那团火愈烧愈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发泄式地、毫不收敛地挥霍着自己的能力。
最后,他利落地将手扬起来,毫不拖泥带水地将掌心催生而出的最后一簇花,重重砸向面前人的身上。
柔美的花瓣漫天纷飞,滞空片刻,随即如粉雪般轻飘飘散落于地。
江听海的身子一颤,他没有躲,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话。
大量能力的消耗,让颜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但再度开口时,他依旧口齿清晰、字字分明:“如果你能见到他,麻烦将这些花带给他看,告诉他,家乡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想他。他的表弟,从离开岛屿的那一天起,从未停止过一直在很努力地寻找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将手伸向行囊内部摸索起来。也正是就在这一刻,江听海的神情终于转为彻底的惊恐。
他清楚过度使用催生能力的后果会是如何,猛地拽住颜铃的手腕,带着哭腔开口道:“阿铃…,停下来吧,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
颜铃甩开他的手:“别这么喊我,只有我的家人和亲人可以叫我‘阿铃’,毕竟——你根本不认识我,不是吗?”
他自顾自在行囊中摸索着,指尖缓缓蜷缩收起——种子,全都用完了。
颜铃的眼睫颤了颤,半晌后,将手探进内侧的小小口袋,最后掏出一个海浪形状的编织吊坠。
“这个护身符,是他那位一只眼睛看不见的阿妈亲手缝制的。”
颜铃的声音轻而缓:“她总是和我念叨,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生病,如果她的眼睛没有坏掉,是不是阿勇就不会为她找药而出岛,到现在都回不了家了?”
他温和地、一根一根掰开江听海的手指,将护身符塞进他的掌心:“江先生,如果你有机会见到阿勇,也拜托你把护身符交给他。告诉他,他的阿妈每天都在海边坐着盼着,心心念念地等他回家呢。”
江听海盯着掌心的护身符,嘴唇微微抽搐,肩膀颤动得愈发急促,如同一条被冲到岸边、即将搁浅的鱼。
“阿铃……我也没有办法啊……”
“江听海”的面具彻底粉碎破裂,颜大勇涕泪横流,号啕大哭:“我也有自己的苦衷!我当年也想回家的,可是能活下来,走到今天,我有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
眼泪从他黝黑的面颊上大颗大颗滚落,落在面前桌上的花丛间隙之中,枝叶受到滋养的瞬间,同样也轻巧地向上蔓延生长起来。
“那么,辛苦你帮我找人了,江先生。”
颜铃一点一点地掰开了他的手,后退两步,置若罔闻:“打扰了你繁忙的行程,真的很不好意思。”
“阿铃!”颜大勇涕泪交加,上前想要拉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说,我真的——”
颜铃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决绝地向门外走去。
因为过多地使用了能力,他的意识开始昏沉,呼吸困难,眼前像是笼罩着一层怎么都散不掉的雾。就这样一直僵硬地拖着步子向前,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直到冰冷的脸被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捧住,才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了周观熄的声音:“深呼吸,看着我的眼睛。”
周观熄的眼睛是苍茫迷雾之中最深的汇聚点,颜铃的视线终于找了焦点,他睁大双眼,努力地喘吸着,直到眼前那层雾气散去了一些,才盯着周观熄,讷讷地开口:“他竟然说……我认错了人,他说,他根本不认识我……”
“这是他的选择,你已尽力地寻找过他,做到了问心无愧,这就够了。”周观熄说。
颜铃茫茫然地抬眼看着他。
“一个活在面具之下,抛弃自我和过去的人。”他喃喃道,“真可悲,也真可恨。”
无端地,颜铃感觉捧着自己脸颊的那双手,收紧了一瞬。
“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周观熄说。
“或许吧,但他既然选择了戴上面具,选择改名换姓地欺骗自己,选择装作一个不认识我的陌生人。”颜铃轻轻道,“那么同样的,我也可以选择不去原谅。”
身侧的人没有再开口说话,颜铃机械地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向外走去。
他试图理清思绪,假装无事发生般的,让一切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他努力回想:原本吃完午饭,自己应该干什么来着?应该是回到实验室。哦对,他还打了冰沙,可是他的冰沙都已经洒在地上了……
一片阴影从头顶覆下,周观熄再度挡住了他的路。颜铃有一点生气,觉得他真是没完没了了。可当看清男人表情的瞬间,又不由得困惑起来。
“颜铃。”他听到周观熄喊了自己的名字,声线是沉而稳的,却令颜铃颇为惊奇——因为周观熄声线的尾音是有些颤抖的——他为什么会抖?他难道在害怕吗?
可他究竟在恐惧什么呢?
颜铃感到十分新鲜,甚至想把脸凑近些,仔细观察周观熄脸上的表情。只可惜在付诸行动之前,便感觉几滴湿润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他的手背。
难道自己哭了?颜铃摸了摸脸颊,一片干燥,没有啊。
低头一看,视线里手早已是一片鲜红斑驳,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下方,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
原来是鼻血。催生能力用得太急太猛,副作用果然还是找上了门。
颜铃尴尬地笑了一下,擦擦鼻子,仰起脸,想和周观熄说“没事”。但还未来得及出声,腥甜的热流汹涌地从喉咙深处蔓延而出,彻底淹没了一切未说出口的话。
他剧烈地呛咳了两声,捂着嘴,连退了两步。血液顺着指隙溢出,轻快地、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颜铃眨了眨眼,身形微微晃了晃,下一瞬,意识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小花仙铃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第44章 在意的人
浪声澎湃,海风咸湿。颜铃缓缓睁开眼,树枝上的银铃丁零轻摇,五彩飘带随风摇曳——他又一次在梦中回到了乐沛岛。
坐起身,转过头,果不其然,阿妈正托着下巴坐在愿铃树下,笑眼弯弯地望着他看。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阿妈声音轻柔地说,“这说明你在外面过得很好,阿妈很高兴。”
颜铃心头泛起一阵酸软。他握住阿妈的手:“再过一段日子,我就可以回家陪您了。”
他和阿妈讲起了近况。先是很得意地说起自己用蛊控制了一个大坏蛋,保护了许多无辜的男孩,更为族人们未来的安全求得了保障。
可说着说着,又遏制不住地难过起来。他垂下头,轻声喃喃道:“我终于找到了大勇哥了,但是他……已经不想回家了。”
阿妈耐心地聆听着他口中的一切琐碎与烦恼,轻抚着他的头顶:“你的听梦螺呢?”
颜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空落落脖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胡乱地找起了借口:“我……我给了一个人,那天是他的生日,没有人送他生日礼物,有点可怜。”
阿妈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上次,你还没有来得及和我细说那个人吗?”
听梦螺是乐沛族人最为重要的信物。颜铃的脸颊一下子变得好烫,觉得隐秘的小心思全被阿妈看了个透。他点了点头,不想被过多地追问,可胸膛又满满胀胀的,想要和她分享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嗯,我和他——”
话音未落,手骤然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壳硬邦邦的大螃蟹不知何时窜到沙滩上,钳住了他的手掌。
颜铃“哇”的一声痛叫出来,猛地站起了身。眼前的场景瞬间被迷雾吞没,视线再度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
他喘息着睁开眼,卧室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没有海浪,没有阿妈,不过那只咬他的大螃蟹……倒是还在。
只不过那蟹钳变成了一只大手,而“螃蟹”本人,正是坐在床头阖着眼、眉头紧蹙的周观熄。
鼻腔和喉咙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能力的过度消耗令颜铃的视野依旧模糊。
他眯了眯眼,将脸凑近了些,仔细端详起了周观熄的脸,像刚刚上岸的小人鱼,趴在礁石上,懵懂地打量着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周观熄的眉目轮廓生得过于优异,哪怕此刻疲惫得明显,也只是为英气的眉目添了些独特的沉郁味道。颜铃调皮地抬起指尖,隔空顺着高挺的鼻梁描摹,虚点了点他的鼻尖,又做了个弹脑门的手势,自己忍不住唇角一弯,偷偷笑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掰开周观熄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左手,看向掌心的伤口。
接着又拉过右手,掌心赫然是相似的擦伤。颜铃摸索着结痂的疤痕,将那双手一同捧在掌心,摇了摇头,觉得周观熄真是一个不让自己省心的人类。
紧接着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什么,将周观熄的手翻转了过来,愣了一下,眉头微凝。
当时周观熄说,他与车相撞,双手撑地倒下才受了伤。若真如此,伤口应当只落在掌心才对。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的左手手背也有一处结痂的伤口,是不规则的放射状,这绝不似擦伤,看起来远比掌心的伤痕……要深得多?
某个念头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但颜铃还未来得及捕捉,下一瞬,那双大手便主动抽离了掌心——周观熄醒了过来。
空气静谧,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颜铃心虚地先一步坐起了身:“我…睡了多久?”
周观熄没有看他,径直站起了身:“一天一夜。”
实在是有点夸张的时长。颜铃心里更没底了,却强撑着咳嗽了一声,试图底气十足地开口道:“我知道,这次的情况看起来吓人,那是因为我实在是太生气了,其实并没有起来那么严重,而且会恢复得很快。”
周观熄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他站在床头,沉默地倒起壶里的水。
颜铃抿了抿嘴:“而且,岛上有许多贪吃的孩子,之前也过多地使用能力催生果子,然后也——”
不轻不重地一声“啪”打断了他,周观熄转过身,将水杯放在床头。
颜铃接过杯子喝了两口,脑子也转得飞快,低眉顺眼地转变成撒娇策略:“下次真的不会乱用能力了……看在我已经这么可怜的份上,可不可以不要说我了?”
“我不会说你。”
周观熄的神情没有波动:“之前的糕点,现在的大勇哥,从来没有人能拦的住你挥霍你的能力。所以我不说你,毕竟就算说了也不会有用,不是吗?”
“……”颜铃将被子拉起来挡住脸,自顾自地将话题岔开:“我突然好困,我要再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身后的人突然开口:“我很害怕,你知道吗?”
颜铃抓着被子的手紧了一瞬,缓缓拉下被子,悄悄露出了眼。
卧室里没有开灯,周观熄伫立在床边,侧脸湮没在静谧的漆黑深处,神情难辨。
颜铃的呼吸急促起来。半晌,主动牵起周观熄的手,缓缓贴向自己的脸颊:“不要害怕。你看,我不是还在这里好好的吗?”
“我就和植物一样,生气的时候,稍微会蔫那么一下,但是吸收一些光照和水分,慢慢就会恢复过来了。”
他仰起脸对着周观熄笑,又主动把脸在男人宽大的掌心蹭了蹭,“这样,我答应你,下次一定会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不好?”
他清晰地感觉周观熄的手指微微一动,指腹缓缓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
也正是这一刻,颜铃切实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心境——他确实在恐惧。
这一点恐惧是那样真实,让颜铃惊喜,也让他困惑。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周观熄害怕的,似乎还藏着很深很远、自己看不分明的东西。
周观熄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但视线随即下落,停止了抚摸他脸颊的动作。
颜铃追随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衣领上沾染着星点血迹。
他立刻松开手捂住衣领,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确实是糟糕透了,转身便要跳下床,摇摇晃晃地要往浴室走:“我……我先去洗个澡。”
还没走出两步,眼前便又是一阵发黑,回过神时,已经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不轻不重地丢回床上:“以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洗澡,除了昏死在浴缸里,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可是身上的血腥味好重,我受不了。”
颜铃使出全力挣脱,再次起身试图向浴室走去:“头发也一天没洗了,我必须全身香喷喷的,才可以睡得着觉。”
他扶着墙勉强走了两步,若无其事地回头瞟了一眼。又拖沓着脚步,向浴室缓缓走去,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不过腿确实有点软,头也有点晕乎乎的……手也没有什么力气,看来根本没有力气自己洗头发了呀。”
周观熄:“……”
五分钟后,氤氲着雾气的浴室内,脱光光的颜铃,心安理得地躺在浮满泡沫的浴缸中央。
周观熄垂眸侧身,坐在浴缸边缘的台阶上,半挽袖口,帮他冲洗着头发。
泡沫绵软,水声淅沥。周观熄的力道是不轻不重,恰到好处,颜铃舒服得感觉自己快要在热水中化开。
编发、洗发、吹发一条龙,现在的周观熄,甚至比颜铃自己还要擅长打理他的头发了。
“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颜铃并不是很想说出颜大勇全名,顿了顿,又有些后怕地问,“还有那些花——”
“拍摄暂停了。”他听到周观熄说,“花也都被处理干净了,没有被外人看到。”
颜铃松了口气,喃喃道:“如果不是很在意的人,我才不会那么生气……只是可惜了那些种子。”
他睁开眼,与头顶上方的人对视,半开玩笑地吓唬他,“所以周观熄,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否则,说不好我真会哇哇吐血给你看。”
男人没有说话,手顿了顿,将更多的泡沫覆在他的发丝上,颜铃又很舒服满足地哼唧一声,眯起了眼睛。
昏昏欲睡之时,他听到身后的人淡淡道:“所以,我是你很在意的人,是吗?”
颜铃蓦然睁开了双眼。
两张脸一上一下地俯仰间对峙,两双眸于雾气中交缠。
颜铃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杏眸圆睁,盛着点水盈盈的光。那是被戳破后的羞赧恼怒。
可这一次,他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直直地、故作镇定地迎上了周观熄的目光。
“……我可以给你我的答案,但作为交换,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颜铃抬起手,湿润的掌心攀住周观熄的脸颊,声音清亮:“你刚才说,你很害怕,可你既不是我的亲人,如今也不是我的下蛊盟友,我不能再为你带来更多好处,甚至还在使唤你做这些锁事。”
“周观熄,”他问,“你究竟害怕什么?又在以什么身份害怕?”
男孩质问的尾音刻意微微拉长,含着恰到好处的诱惑。他慵懒躺在浴缸之中,沾着水珠的皮肤被热气蒸得薄红,像是透着半熟粉意的、清润漂亮的莲花。
周观熄如果想要采撷这朵近在咫尺的花,想要馥郁沾满自己的掌心,想要亲吻花瓣上的晶莹露水,就必须给出答案。
他们在漫长的寂静之中对视,心照不宣地较量着,比着谁的耐心更逊一筹,谁先急不可耐地给出答案。
然而下一秒,手机铃声响起,骤然打破了寂静。
两人同时松懈了一瞬,不知是谁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淹没在了朦胧腾起的雾气中。颜铃最先有了动作——他将手收回,“唰”的将身子沉入水中,只露出微红的耳尖和双眼,不再去看周观熄的脸。
周观熄擦干了手,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手指微滞。
接通电话的瞬间,他沉静地直接开口:“徐总,有什么事吗?”
颜铃沾着水珠的眼睫一动,扭头好奇地看向他。
电话那端的徐容,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明显沉默了一下。
“……小周,你现在来公司一趟。”
几秒钟后,徐容终于出声,难掩声线深处的颤抖的激动:“涡斑病的解药……我们终于研究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咪的天
第45章 度假
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实验区域内。
颜铃的身体远未康复,周观熄实在拦不住他一同前往的步伐——按捺不住的兴奋化作了身体机能运转的燃料,他呼吸急促,衣袍翻飞,迫不及待地刷开一扇接一扇的门,最后近乎飞奔起来。
直到后领被周观熄拉住,手中的工牌也同时被抽走:“控制好你现在的情绪,否则我不会让你进去。”
颜铃急不可待,伸手去够他手中的工牌:“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激动,我控制情绪,慢慢走可以了吧?”
周观熄轻叹一声,替他将最后一扇门刷开。
门后,研究员们乌泱泱地于培育室内聚成一片,每人眼下的乌青都难以掩饰,然而每双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泛着灼热光彩。徐容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低着头,正失神地注视着桌面上的东西。
她循声朝二人所在的方向看来,像是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般,释然地笑了一下:“你们来了。”
颜铃的喉咙发干:“解药……成功了?”
徐容深呼出一口气:“我想是的。”
“我们之前发现,被颜先生你复苏和催生过的作物,其基因靶点往往会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保护,不受涡斑病菌的侵害和修改。”
徐容解释道:“最终,我们在你提供的血液和唾液中,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是提供这种靶点保护的关键。”
“这种物质的含量极微,并且在外的活性很差。”她说,“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终于定位到它,经过大量的各种实验,终于找到合适的条件,才将它分离提取了出来。”
她侧过身,将桌上的东西轻轻推到颜铃面前——一支小小的密封管,正静静躺置于烟雾缭绕的干冰盒中。
徐容向身旁的助手颔首,培育室内的灯光暗了下来。
颜铃喃喃道:“……好漂亮。”
离心管中的液体,在日光下是透明的无色;此刻灯光沉暗下竟如苏醒一般,流转出一种浅薄荷般的荧光色调,在缭绕的乳白色的雾气中温柔漾开。
徐容也感慨道:“是啊。”
在场无人不被这梦幻的美丽惊叹,唯有周观熄神情始终冷静,望着徐容的侧脸:“但归根结底,这种物质来源于他的唾液和血液,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解药’,不是吗?”
徐容回过神来,着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因此这段时间,我们全力以赴在实验室中尝试,复现并小批量生产了这种物质。”
助手适时呈上一个新的干冰盒,上面放置着十几支荧光颜色相似的淡绿试剂。只不过相比于颜铃血液中提取的那管,荧光强度肉眼可见地微弱了几分。
“结构虽然难以达到完全一致,但是就在刚刚,我们又完成了一批最新的测试验证。”
徐容说着,手持滴管,吸取少量管中的液体,轻轻地滴在面前被螺旋白斑覆盖的番茄盆栽上。
卷皱干涸的枝叶缓缓舒展散开,果实上大量的涡斑显著淡去。虽未能完全做到像颜铃那样手指轻点、便在顷刻间彻底恢复如初的样子,但也明显传达出了一个信息——它确确实实正在缓慢地康复中。
颜铃眼底瞬间燃起炽热光彩:“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再努努力,研制出和这个小绿瓶一模一样的试剂,然后再生产出很多瓶,分发给整个世界……”
“那么涡斑病的解药,就算是被我们彻底找到了。”徐容接过他的话,同时望向身后始终沉默的周观熄。
周观熄这次并未再开口反驳,许久,他缓缓点了下头。
徐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颜铃的侧脸:“没有你和你的族人倾力帮助,我们不论如何都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如此准确的关键研究方向。谢谢你,颜先生,你帮了这个世界太多太多。”
“我想,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微笑着说。
颜铃脚步轻飘飘地走出了融烬科技的大门。
他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亲眼看看白大褂是怎样将那神奇的物质提取并复制出来的。然而先前消耗过多的身体发出了抗议,起身的瞬间便摇摇晃晃地要往前栽倒。被周观熄不由分说地扣着肩膀,直接带离了研究中心。
刚到门口,周观熄便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说:“徐总还有一些事情要单独交代,你先上车,我马上回来。”
颜铃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恍惚地点头:“你去吧。”
他并没有依言回到车上,而是站在路边,一会儿蹲下身,捧着脸盯着路边仿真花圃看;一会儿又站起身,抬起手,戳戳旁边的虚拟树的粒子树皮。
一想到这些冰冷冷的假作物,即将被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真实植物所取代,他便骄傲不已,为自己帮到了这个世界由衷地高兴。
直到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喊道:“阿铃。”
颜铃嘴角的弧度应声落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带着冷意:“你跟踪我?”
“我没有,我只是……一直在这附近等着,觉得你总会回来。”
颜大勇站在路边。他的手悬起,在空中停滞片刻,又有些局促放下:“可以和我聊聊吗?”
颜铃转过了身——或许是为了躲避媒体,颜大勇还戴着口罩与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他觉得这个人真是陌生得令人发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转过身,加快脚步,像是越过空气一般,径直走向车门。
“阿铃,你为什么会来岛外?你来多久了?”
颜大勇咬了咬牙,穷追不舍地跟上:“你为什么会和这些医药公司的人在一起?而且你——”
“在你走后,他们上了岛。”颜铃说。
颜大勇脸色一沉:“我就知道……他们为了我们的能力,对不对?是他们逼迫你来的,对吗?”
“不算逼迫,我们更多的算是互帮互助。”颜铃语气平静道,“答应合作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我们想要出来找到你。”
颜大勇的嘴唇悄然颤动,却发不出声。
颜铃又说:“我知道他们或许是很危险的人,但从合作开始后,他们给岛上的族人送去了急需的药品,给予了我们实际的帮助。相比之下,他们说的谎话,比你要少很多,不是吗?”
他的话语似针,密而有力地扎进颜大勇的心窝,将他定在原地,难以动弹。而颜铃也并不打算再继续和他周旋下去,伸手拉开了车门。
“你被他们带来这里的时候,应该有人教你,这个世界和社会是如何运转的吧?”颜大勇颤抖着问道。
颜铃的脚步停滞,却没有回头。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船翻了,等我醒来时,行囊丢了,身上一无所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颜大勇沙哑地说:“我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会被呼啸而过的汽车吓得不知所措,也会被光屏海报上活动的人影惊得魂飞魄散。我格格不入,我心惊胆战,却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刚到陆地时的颜大勇,与几个月前的颜铃经历过同样的恐惧,却最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只能偷东西吃。这个世界看起来发达,但作物早已被枯萎的疾病吞噬。他曾引以为傲的捕鱼和耕种技艺在这里毫无用处,他对植物的催生能力,只会引起人群的恐慌。
好在他有一副好嗓子。于是开始在路边卖艺,用歌声换来了第一口饭,赚到了第一笔钱。
后来,他的演唱视频被人上传到网络,随即被公司挖掘。他隐瞒出身,参加选秀,并一举成名。
直到那时颜大勇才知道,原来乐器的种类可以有成千上万种,原来他的声音能被录进光碟,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收获无数陌生人的喜爱与共鸣。他这才明白,除了捕鱼和耕种这样满足温饱的生存技能,人还可以追求另一种更高层次的东西——一种属于精神的追求,名为“梦想”。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把家乡忘掉。他拿着选秀赚得的第一笔钱,去了医院,向医生描述了阿妈的症状,得到的诊断是,阿妈坏掉的眼睛,大概率是源于一种脑内的“肿瘤”。
那并非是靠吃药就可以好的病,需要做一种风险极大将大脑剖开的手术,也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赚到更多的钱。
星途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曾跌入过一次次几乎无法重新站起的低谷。所幸,他遇到了许多爱他的人——全力支持他的团队与始终不离不弃的粉丝,支撑着他向上攀爬,才得以咬牙走到现在。
后来,他与一位作词人相爱结婚,拥有了灵魂伴侣,也刚刚有了孩子。爱情、梦想与事业上的成功,让他的人生前所未有地幸福与充实,这是他在故乡永远无法体会到的生活。
当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金钱与名誉,放慢脚步回望来时路时,才惊觉自己似乎早已把那个小小的岛屿遗忘在脑后。
当他终于拥有可以回到“家”的能力时,自己已在岛外建立了一个更大的小家,也有了更多生命中难以割舍的牵绊。
“我难以抉择,我不敢回岛,因为我不敢想回去之后,要怎样开口和他们说我还要回来?”
颜大勇干涩开口,声音近乎哽咽:“而且后来我想,就算回去了,以长老们那般保守警惕的性格,也绝不可能让阿妈出岛接受治疗,手术归根结底还是做不了,所以我——”
颜铃蓦地笑了出来,肩膀颤动,他最后摇了摇头,讥诮道:“颜大勇,你真的很会给自己找借口。”
颜大勇直愣愣地望着他的脸。
“前一阵子,阿姐来了信,说阿婶在服了这家医药公司给的药后,已经恢复了一部分的视力。”
颜铃说:“她得的病,并不是你所诊断猜测的‘肿瘤’。如果当年你早点回了家,带她出岛诊治,或许她早就痊愈了。”
“真正想回家的人,不管路多难走,哪怕没有路,都会想尽办法地踩出条路回去。”
他说:“你早就用行动做出了选择,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忘本的人罢了。”
颜大勇的双腿一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可是阿铃,在这边的这段时间,你就一点牵挂都没有吗?”
他紧咬牙关,涨红着脸,泪眼婆娑地试图去拉他的袖口:“你在这边生活了这么久,这样好的生活,你真的能毫不犹豫地回去吗?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你难道不想——”
这一次,他的指尖还未来得及碰到颜铃的袖口,整个人便被毫不客气地向后拽开,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江先生。”男人淡淡道,“这里是融烬,请注意您的分寸。”
颜大勇眉头皱起:“你——”
上次在拍摄现场,他便见过这个沉默伫立在阿铃身后的男人,身姿高挑,眉目冷峻,似乎有意收敛着自身的存在感,让人难以辨明其真实身份。
保镖?助理……似乎哪种身份安在他身上都很合适,但仔细琢磨之后,又会觉得哪一种都不大恰当。
颜大勇在名利场混迹了几年,自诩擅长辨识他人身份和背景。眼前的男人,即便衣着足够简约低调,仅是此刻睨视时的轻轻一瞥,气场便让他感到绝不简单:“你究竟是……什么人?”
颜铃并未注意到这边短暂的交锋,他拉开车门,转身上了车。
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他闭上眼,深深呼吸,手指攥紧袖口,用力到指尖发白,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颜大勇的质问仍在耳边回荡。
当然有的,怎么会没有呢?
总能放出水的浴缸,将湿发快速吹干的吹风机,那塞满新奇食物的超市,还有能看到万千世界的电视……这些便利与科技,与他的贫瘠却温暖的家乡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他无法原谅颜大勇的选择,可在某种程度上,却也能共情他不愿回到家乡的原因。
颜铃在来到岛外的第一天起,便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沉迷于这一切,目的便是为了最后抽身离去时,不至于像颜大勇那样,被眼前繁华世界困住,彻底忘了来时的路。
如今涡斑病的解药已被寻得,颜铃知道,自己就快回家了。对于这些身外之物,他早已做好分别的准备了。
而他唯一不敢深思,无法去计划,始终拖延着去做出打算的……只有那个人。
周观熄拉开车门的瞬间,颜铃的肩膀动了一下。他没有回过头,将额头更深地抵在玻璃窗,试图继续物理冷却着自己纷乱的思绪。
引擎启动,颜铃的身体顺着惯性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去,就在额头即将重重砸上车窗的下一秒,一只手掌及时垫在他的额前,缓冲了撞击,并顺势轻柔地将他的脸转了回来。
颜铃呆呆地盯着他看。
周观熄没有提颜大勇的事情:“你那位名叫麦橘的朋友,托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麦橘?颜铃一愣,接过他递过来的厚实信封。
“她说,是你经常玩的那款游戏的官方赛事邀请函,想请你去参加线下的职业比赛。”周观熄说。
这段时间,颜铃确实断断续续地在玩米米系列ip的自走棋游戏。目的极为简单,只是为了获得当时的米米限定头像。
之前麦橘确实对着他的战绩啧啧称奇过,说过什么“你这天赋打职业都绰绰有余”,让颜铃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这类棋牌类游戏上或许小有天赋。但他始终对这种容易上瘾的事物抱有警惕,并未过多沉溺。
更何况此刻心里还藏着事,思绪混沌一片,颜铃无意识地将邀请函在手中捏得皱巴巴:“我不想去。”
“比赛在K市,那里的风景很好,雪山很美。”周观熄说。
“不感兴趣。”
“活动比赛的地点,设置在了新开的米米主题乐园。”
“……”似乎有一丝动摇,但兴致依旧不高。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颜铃一顿,眼睫轻动,终于肯抬起了头。
“在你回家之前,我们去度一次假吧。”周观熄与他静静对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咪不高兴,人类带咪出门玩
第46章 得偿所愿
“度假”对颜铃而言,是一个过分新颖的概念。毕竟,他曾经的全部世界,不过是海洋中的一个微不可察、绿意盎然的小点。
正是这一次离开家乡,才让他知道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会被海洋拥抱;原来人可以长着不同颜色的头发和眼睛;而在故乡的风雨之外,天地间还有暴雪与冰雹的存在。
颜铃从没有见过雪,他听说K市有雪山,于是兴奋地想要在回家之前,亲眼去看一次雪。
临行前,他在本子上认真做了旅行规划,以及最想实现的三个愿望:1.赢下比赛的前三名。2.亲眼看到雪。3.和周观熄一起去米米乐园玩。
他其实还有一个愿望,可是这个愿望的分量又实在是太重,写下会显得自己过分贪心,实现不了又会分外难过。
于是停下了笔,将第四个愿望埋在心底,颜铃背上行囊,与周观熄一同踏上人生中的第一次度假之旅。
赛事主办方提供了机票和酒店,周观熄作为他的助理同行。颜铃也是第一次知道,除了“大铁鸟”,还有许多人一同乘坐的“特大飞鸟”,而且必须要去指定的“机场”才可以坐。
颜铃的好运之旅就此开始。
值机时,他们先是意外获得了免费升舱的机会;又在登机之前,接到赛事官方人员致歉的电话,被告知“您原本的房型被订满了,我们为您升级到了总统套房”。
颜铃虽不太懂这些所谓的升级实际意味着什么,但还是难以置信:“人真的可以幸运成我们这样吗?”
身旁的人不置可否。
赛事邀请函是真的,只不过周观熄有自己的方式,让这场比赛恰好举行在他想选定的地方,也能让航司与酒店都好巧不巧地推出独特的政策,只为让这场旅行更为难忘舒适一些。
抵达酒店的时已是深夜。颜铃第一次遇到哈气可以凝成雾的零下世界,兴高采烈在酒后门口对着冷空气不停地哈出白雾,才被周观熄拖进去办理了入住。
最后冻得哆哆嗦嗦地缩在被窝里,抖着手拿着光屏,拖动着屏幕上的棋子,进行赛前最后的训练。
周观熄看他玩了一会儿,大致摸清楚了规则,问:“为什么要卖掉这张牌?”
颜铃坐在床上晃着脚,答得有条有理:“攒钱可以获得利息,所以我要存钱升级战队规模,而且升级后卡牌的刷新频率更大,卡卡是一个冷门英雄,玩的人不多,现在卖掉收益最高。”
他对数字和概率意外地敏感,纯粹的计算天赋。周观熄不禁想,明明没有接受过任何的专业培训,仅凭闲暇时间的摸索,便对游戏的规则与底层逻辑烂熟于心。
如果他在小岛外出生,像普通人一样接受教育、读书、长大,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颜铃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局,抱着光屏倒在床上,仰起脸问,“周观熄,我带了拍立得来,明天比赛时,你可以帮我拍几张照,让我带回家给朋友们看吗?”
“好。”
“比赛完,我们在米米乐园玩的时候,你也要多帮我拍几张。”越来越得寸进尺。
“可以。”
“然后最后,我们可以拍一张合影吗?”他戳着屏幕,没看周观熄的眼睛,“毕竟,我很快要回家了嘛。”
许久,颜铃听到周观熄“嗯”了一声。
颜铃不再说话,下巴埋进柔软的枕头中,盯着光屏上因为胜利而来回滚动的小水獭看。
周观熄说“好”,他不怎么高兴;周观熄若说“不好”,他更不满意。可笑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什么答案。
没由来的,他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周观熄,你喜欢你现在的生活吗?”
“不算讨厌。”半晌后,他听到身旁的男人说。
真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颜铃想。周观熄应该是喜欢的,毕竟他刚刚升了职,现在这位置……还是自己亲手将他送上去的呢。
他不再说话,抱着光屏翻了个身,背对着周观熄,缩在被子之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来到赛事现场。
“当时你们在电视上明明说,米米乐园在明年才会对外开放呢。”
颜铃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提前两个月,还被用来做赛事场地呢?”
工作人员下意识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男人,干笑一声:“这个……乐园修缮进度比预想中的要快,就正好用来办赛事了。”
真是太幸运了,可以让自己在离开前赶上,颜铃心想。
虽是一场小游戏的赛事,现场却布置得颇为隆重。台下来了不少观赛的观众,都是米米ip系列的爱好者。颜铃坐在台上,紧张得手心冒汗,但依旧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在棋盘上厮杀。
对手们远比普通排位中遇到的要强悍得多,颜铃却因此体验到了有史以来最过瘾的对局,也意识到了自己操作中的不足。最后,他获得了铜牌。
第一名的奖品是奖金,第二名是最新款的手机,第三名则是米米ip系列的玩偶大礼包,相比之下虽稍显逊色,但是放眼全世界,没有谁会比颜铃更喜欢这个第三名了。
抱着巨大的水獭等身玩偶,颜铃站在领奖台上,有些茫然望向台下乌泱泱的人群。
下一瞬,闪光灯在人群中亮起。颜铃循光望去,挺拔冷逸的男人,隔着拍立得镜头与他对视。
颜铃扬起一个灿烂笑容,得意地举起水獭玩偶扁扁的手,对着周观熄用力挥了挥手。
比赛结束后的下午,他们在米米乐园之中玩得流连忘返。
天堂如果能够具象化,于颜铃而言大概就是这样。他拉着周观熄,与乐园工作人员扮演的米米大人偶拍了许多照片,反复拥抱,直到最后一张相纸被用尽。
颜铃其实不太喜欢米米的好朋友多多,但是最后又怕多多玩偶里面的工作人员伤心,最后还是主动碰了碰手,给了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们尝了小水獭形状的华夫饼,啃了印着海岛图腾的熏烤鸡腿。在纪念品商店里,颜铃又超幸运地抽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都市限定番外篇的米米徽章。
天色渐暗,黄昏将天际烫染成暧昧温柔的橙紫色,他们坐上了摩天轮。
整座乐园在脚下缓缓缩小凝聚,远处的皑皑雪山也一同尽收眼底。颜铃起初还很兴奋地左顾右盼,后来便安静下来,额头抵在雾蒙蒙的玻璃上,沉浸于窗外的美景,不再说话。
他喃喃自语:“周观熄,你们的世界真的好大。”
“我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连尽头都看不到。”他说,“在乐沛岛上,你只要站在山顶,转一圈,就可以把整座岛都看遍了。”
身旁的人半晌后说:“世界确实很大,但一个人的一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落点就够了。”
颜铃怔愣地抬眼,嘴唇微动。
刚想说什么,摩天轮到达终点,工作人员拉开包厢的门,柔声提醒他们该离开了。
夜色彻底将乐园笼罩,灯火通明,他们将所有设施玩了一遍,最后来到看烟火的米米城堡前。
城堡的阳台按理应是最佳的烟花观赏点,却空无一人。颜铃想了想,又十分理所当然地将之归结于了“幸运”。
K市的夜晚气温骤降,颜铃冷得不停地搓手跺脚,最后只好拆开了他的米米奖品大礼包,将里面的Q版水獭耳罩和手套取出一同戴上,才缓和一些。
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一看,仅着一件黑色大衣的周观熄倚靠在阳台的镂空栏杆前,眉目沉静,衣角在风中飞扬,连风都成为他造型的一部分。
颜铃顿感不满,蛮横地又从礼包扯出一条水獭尾巴围巾,给周观熄裹得同样滑稽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等待烟花来临的前夕,颜铃趴在栏杆上,将下巴枕在双臂之上,怅然若失地盯着下方运转的游乐设施看。
旁边的人冷不丁地开口:“比赛赢了,奖品拿了,也来了乐园,为什么还不高兴?”
颜铃不看他,将脸别过去:“没有不高兴,我就是走累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闷响,天际在下一瞬火光四溢。
颜铃先是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看到烟火展开的瞬间,他的双眼像被点燃的星辰,倏地亮起。
他一路小跑上前,扒到阳台栏杆上,身体近乎都要探出去。
他抬起手,努力伸长手臂,想要触碰烟火,想要将一簇簇绽放的绚烂抓在手心。
太美了。焰火绽放在他的澄澈的瞳孔之中,连呼吸都放的很轻,想要拿出拍立得留下纪念,却又舍不得连一帧都不想错过,于是便这样痴迷地站在原地,让这一切留在眸底,镌于心中。
他终于回过神来,看向身侧——
却发现站在身侧的周观熄,始终没有看那漫天灿烂的烟火,目光一直静静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颜铃的世界在刹那间安静下来。
缤纷的烟花还在夜空喧嚣,只有心跳声响在他的耳际,颜铃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周观熄的面前。
“好吧。”他佯装镇定地说,“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点不高兴。”
“为什么?”周观熄问。
颜铃想说的话落在嘴边,拐了个弯,最后变成别别扭扭地的理由:“……因为我还有一个愿望,是想看到雪,老天爷还没有帮我实现。”
“除了下雪,你可以向我提一个愿望。”
少时,他听到周观熄说:“我没有老天爷那么神通广大,但说不定可以帮你实现。”
烟火的光彩继续点亮夜空。看着这个说话总是不太中听,却又永远答应他所有要求的周观熄,颜铃的鼻子变得好酸。
他低头盯着脚尖,再抬起眼时,勾起嘴角,对周观熄露出了一个笑容。
“周观熄,谢谢你带我来度假。”
他说:“一开始我不想来的,因为我怕我来了,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但今天我真的好开心,所有想看的,想做的,想吃的……一点遗憾都没有了。”
他摸了摸耳罩上的毛绒小水獭挂件,快活地说:“明明我不该喜欢岛外的生活,明明你是那个总惹我生气,让我流泪的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最快乐、最幸福的瞬间,又好像都是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经历的。”他说。
不知道如何将羞赧的视线安放,也不晓得如何将深埋的心事说出口,颜铃只好抬眸,重新望向了夜空。
“所以,我的愿望是,”他的鼻头冻得微红,浅棕色的眸子清清亮亮,“希望这个周观熄……”
愿望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又一蔟烟火自由地、烂漫地绽放于天际。颜铃眨了下眼,倏地停了下来。
自由。
如此轻盈快乐的两个字,此时此刻,羽毛般打着转儿落在颜铃的心头,分量却是那样的沉重。
“……希望他未来工作不忙的时候,可以偶尔来岛上找我玩。”
几秒钟后,近乎没有瑕疵地,颜铃轻快地将整句话说完,“我也可以带他看去许多许多、比烟花还要漂亮的东西。”
又一簇璀璨的花火与天际散开,与此同时,一阵冷风吹过。颜铃眼眶发酸的同时,打了个哆嗦。
他再也忍不住缩了下身子,抱紧双臂,低下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然而下一秒,脖颈被毛茸茸的暖意包裹。
“在遇见你之前,我确实没有想过,生活可以如此的险象环生,提心吊胆。”
是周观熄摘下围巾,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平缓开口道:“也从来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可以如此擅长闯祸,无时无刻不在无理取闹,得寸进尺。”
颜铃瞪大双眼:“你,你有完没完,这些刻薄的四字词语到底还要用多少——”
“既然你已经无理取闹了这么多次。”
周观熄手上加大了力度,给围巾打了个结,淡声地断了他:“那么,你刚才许下的愿望,可以再试着得寸进尺一些。”
颜铃忽然静了下来。
他恍然地眨了一下眼,望着周观熄的脸,像是没有明白话中的意思。
无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反应过来,慌乱地摇头:“可是,岛上的生活会很艰苦,你有这里这样好的生活,还刚刚升了职,你又不是笨蛋……”
周观熄却步步逼近,不再给他逃避的机会。他的眸光永远很静,哪怕后方灯火璀璨,却依旧像是一片沉稠的海。
“你问一下试试,说不定,我会突然变笨了呢?”他说。
后腰抵在栏杆,颜铃终于无路可退。
血液沸腾着凝聚于心口,烫得他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人,被迫直视无处遁形的心。
“周观熄,”他很轻地开口,“你愿意——”
愿意去我的家乡吗?频率不是偶尔,而是永远?
愿意和我一起回岛上,见我的亲人族人,愿意自此之后,成为我的生活、生命之中的一部分吗?
所有未尽话语却戛然而止,因为下一瞬,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洁白而柔软的细碎,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颜铃睁大了眼睛,摸了摸,冰冰凉凉的水渍化在指尖,他惊叹着仰起脸,看到无数雪花静谧地落了下来。
啊,是雪。颜铃快乐地想,他的第三个愿望也实现了。
钟声遥远缥缈地响起,因雪分神的颜铃,也随之迎来了他不够专心的惩罚——口中撞入另一个人的气息,分外熟悉的强势,令人贪恋的温暖,融入血液,烫入心窝。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以“下蛊”为理由,也没有以“练习”为托词。颜铃的牙关被猝不及防地撬开,呼吸紊乱,回应得艰难,眼前不知是因为越下越密的雪,还是越来越稀薄的氧气,一点一点地朦胧起来。
唇齿交融,呼吸缠绵,终于得到片刻喘息,他听到周观熄在耳边低声说:“……愿意。”
颜铃身子一颤,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喘息着问:“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怎么就抢答了?”
“不论前提是什么,”面前的人拂去他额前发丝的雪花,将手覆在他的脑后,“答案都可以是愿意。”
那个没来得及写在本上、深埋心底的第四个愿望,还未完全说出口,便已被面前的人毫无条件地满足了。
细雪纷飞,许久,颜铃抬起脸,双手抚过周观熄的脸,踮起脚尖,闭上双眼,不再犹豫地吻了回去。
没有什么所谓的特别幸运,只是有的人,会一直让颜铃得偿所愿罢了。
第47章 你不行
在岛上时,颜铃不是没有见过热恋期的爱侣。
在愿铃树下互诉心声,于灿青花田间牵手散步,最后在夕阳下的沙滩上将舌头大搅特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遵循着相似的步骤,从青涩到热烈,循序渐进,一步步从懵懂走到没羞没臊。
当时的颜铃想,如果自已有了喜欢的人,大概也会和对方走这样细水长流的流程。
此时此刻,当他主动用手勾着周观熄的脖颈,被压在酒店门上亲得晕晕乎乎的颜铃想——为什么他们才刚刚互通心意……就直接快进到没羞没臊这一步了呢?
颜铃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好喜欢。
情感无法克制,爱意难以规划。情到浓时,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由生理本能给出答案。
虽然没有愿铃树、花田和沙滩海风。但今天,颜铃有乐园、初雪和周观熄。至于那些错过的、想要的 ……以后让周观熄来岛上,慢慢给自己补上就是了。
奖品和纪念品洒落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唾液粘连,意识迷离间,颜铃用手在周观熄胸膛前抵出一线距离,含糊命令道:“不行……米米耳罩和围巾,你得先帮我捡起来。”
在关键时刻提出这种要求的也只有他了。周观熄胸膛起伏,弯腰将东西拾起并放到吧台上。刚转过身,后方的男孩儿像是等待已久的猫一样,急不可耐地重新钻入怀中。
大理石吧台上,小水獭脸颊上浮起圆圆的红晕,仿佛羞赧地注视着屋内相拥的二人。
在动情动心的唇齿交融,灵魂融合般地汲取着彼此的呼吸时,颜铃忽觉异样。低头一看,先是一怔,手随即不安分地探了过去,并凑在男人耳边,明知故问:“周观熄,你这里……是怎么啦?”
周观熄呼吸粗重,一把擒住他胡来的手腕,沙哑道:“你能有哪怕一秒,是可以稍微消停一下的吗?”
颜铃向来不满他用“消停”“折腾”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但这一次,他只是得意地笑,仰起脸吻他的下巴:“可你明明……就很喜欢。”
回应他的,是天旋地转间被男人打横抱起,并被放倒在后方的大床上。愈发猛烈地进攻随之而来,颜铃顺势勾住他的脖子,依循着本能尽情回应,汲取着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试着解开周观熄衬衣的扣子,却在下滑的路途之中,被身上的人拉住手腕,克制着拉开了距离。
周观熄吻了吻他汗湿的额头:“……好了。”
是想要的,是渴望的,此刻的颜铃能体会到周观熄如此真切感受,所以才愈发不明白他叫停的原因:“为什么?”
黑暗之中,周观熄呼吸声分外清晰:“今天不行。”
颜铃的手不甘地落在周观熄精悍的腹部,那里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紧实。颜铃实在是太喜欢这样的触感,手指不满地戳戳点点起来:“……为什么不行?”
“你或许只是觉情景恰当、时间刚好,一瞬间的心血来潮,”
不安分的手在下一秒再次被拎开,他听到周观熄顿了顿:“接吻可以,但有些事……你也许并没有真的准备好。”
颜铃困惑地“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说的准备意味着什么,”
他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我只知道,和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冲动使然。我很清楚,想要今天,想要下着漂亮的雪此刻,和你做这些事情。”
眼前的人依旧静默,未再开口给出任何回应。
颜铃失落不已,猛地把他推开,从床上坐起身质问:“周观熄,究竟是‘今天’不行,还是‘你’不行?”
黑暗将静谧拉扯得分外漫长,
几秒后,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周观熄主动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起身下床。
茫然的颜铃半坐大床中央,随即听到了脚步声和推门声。
周观熄离开了卧室。
这种时刻……他竟然走了?
颜铃瞳孔骤缩,脑子里闪过的唯一的、难以置信的猜测——周观熄被自己说中了……难道真的是那里不行?
套房外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周观熄在给什么人打电话。没过一会儿,门铃声响起,似乎是有人将什么东西送上了门。
这完全超出颜铃预想之中的发展。他愣了一会儿,半裹着衣袍,赤脚跳下床,正准备出门一探究竟。漫不经心地侧过脸,又被窗外的雪景攫住了视线。
窗外是一片被洁白彻底覆盖的世界。
颜铃顿时被分了心,小跑两步来到窗边,掌心贴上冰凉的玻璃,短暂忘却了“周观熄可能不行”这个惊恐的猜测,仰起脸,由衷惊叹于这银装素裹的世界。
正当满心谋划着,明天一定要出去好好玩一次雪时候,后方的卧室门被重新打开。
颜铃还未来得及回头,灼热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后颈。新一轮的攻势席卷而来——这一次的周观熄,带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你——”
他战栗着向后瑟缩,回过头,步步后退,脊背抵在蔓延着雾气的窗上。手背无意间碰到了周观熄的手臂,以及他手中某种有棱有角的小东西——余光瞥去,竟是他在超市里看到很多次,买回家后却一直没来得及拆开一探究竟的小彩盒。
他很好奇,还未来得及问出口,脸被强制着扳正仰起,熟悉的气息灌注于口腔鼻腔——是不再克制,不再理智,毫无保留倾注着所有渴望的周观熄。
颜铃对这样的周观熄感到新奇,但同时又是那样的喜欢,并想要拥有更多。
他安心地闭上双眼,随窗外散落的细雪一同坠落于静美的夜色之中,将一切都交付予面前的人。
……
毕竟都是并不擅长的初始者,只能青涩地试探,在步步谨慎地的探索中磨合。
像是一枚汁水丰盈的果实,颜铃的眼泪很多,汗水很多,别的地方……也很多。
汗津津、湿漉漉地化在周观熄的臂弯里。起初还会哼哼唧唧、颐指气使地颤抖着提要求;到后来便没了声响,更多的是没了力气,说不出话了。
周观熄低头安抚着亲吻他的耳廓:“……说话。”
颜铃冷汗涔涔,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对视,将脸埋进枕头,咬着牙断断续续挤出三个字:“你不要……”
他抖得厉害,近乎是要背过气去。后方的周观熄眉头一动,当即停下,托起他的脸确认状态:“怎么了?”
“不要再这样了磨磨蹭蹭了!”下一秒,男孩猛然偏过头,利齿骤然嵌入周观熄的虎口之中,许久后,才卸了劲儿松开,带着哭腔开口道才说:“……烦死了。你,你稍微快一点嘛……”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后来的意识变得昏沉,在呼吸起伏间,他感觉自己正落向窗外,化作一簇细碎晶莹的雪花,而周观熄像是滚烫的石头,两人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灼烫到瞬间融化——眼泪、汗水乃至于血液都被蒸腾殆尽。
十指紧紧相扣,被周观熄的气息彻底填满,颜铃时而悬在空中,时而落在床上,最后所有意识尽数消弭,融化在周观熄的臂弯之中。
周观熄并不常做梦。
然而当他睁开眼的刹那,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置身梦中:他坐在一间漆黑不见五指的屋子中央,视野之中,唯有一张木桌在清晰可见,
桌上放着一盆褐色潮湿的土壤,他站起身,凝视土壤之中埋着的,一颗不再跳动心脏。
那并不是一颗鲜活健康的心脏,表皮干涸而坚硬,缠绕在外的血管像是枯萎的藤蔓——更像是一枚陷入沉眠的种子。
周观熄是那样清晰地知道,这是自己的心脏,因为他已经无数次在相似的梦境中,与这一部分的自己对视。
直到一束光从头顶洒落,他先是听见了一串清脆的铃声,下一瞬,一只纤细的手从天而降,腕间银饰碰撞作响,伸出食指,蜻蜓点水般地轻触在那颗心脏的表皮之上。
霎那间,他看到那颗心干涸的表皮崩裂脱落,绿色的嫩芽于缝隙中钻出,花苞拥挤着于枝叶中蔓生绽放。
与此同时,他的左侧胸膛,也在这一瞬间,传来一阵鲜明真实的、近乎麻痹全身的痛意。
他低头剧烈地喘息,近乎无法站立。但同一时间,胸膛中沉寂已久的某样东西也随之苏醒,有力的、规律地跳动起来——他在这疼痛之中,竟体会到一股饱含悸动的,不再麻木的……
生机。
周观熄蓦然睁开了眼。
初雪后的阳光分外刺目,悄然越过窗帘缝隙钻入卧室,映亮了怀中人的侧脸。
男孩面带倦意,睡得很沉,发丝缱绻落在布满星点痕迹的肩头,肤色胜雪。
胸膛那阵虚幻的痛意还未完全消散,周观熄抬起手,轻轻抚向男孩儿的脸颊,描摹着他的眉眼轮廓。
感知到触碰的瞬间,男孩儿温顺而餍足地轻蹭了一下,那是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无法隐藏遗忘,熟稔于心的依赖。
周观熄轻呼出一口气,将被子为他仔细盖好,正准备下床,怀中的人却蛮横执拗地一把拉住拽住手臂,不予放行。
最后只能将吧台上的水獭玩偶取来,塞进男孩怀中,代替了自己位置——对方明显并不满意,却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将脸埋于玩偶之中,模模糊糊地嘀咕嘟囔了些什么,继续沉沉睡去。
周观熄起身,将房门掩上,来到套房外的客厅,看向窗外的洁白宁静的雪后世界,感到恍若隔世。
然而将桌上手机打开的瞬间,瞬间屏幕汹涌弹出的消息数量和未接来电,立刻将他拽回现实。
还未来得及解锁手机,又来电显示弹出,是在那之前已经不知打了多少次的徐容。
“T市郊区那边,突然出现了涡斑病的新型变异菌株。”
电话一接通,徐容的声音便传来,透着疲惫,却依旧直接切入正题:“这种菌株的传播速度比以往快得多,感染范围也更广。哪怕是在实验室中经过精密调控、能自然生长的作物,一旦被感染,也无法存活。当地农业……恐怕会遭受毁灭性打击。”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政府已经派人来了,下了最后通牒——一个月内,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立刻拿出涡斑病的最终解药,要么找出有效阻止新型菌株蔓延的办法……”
深吸一口气,她说:“否则,他们将会撤销全部研发的资金,转而与其他企业合作,正式中止与融烬在长青计划上的所有协作。”
周观熄攥紧手机,心头一沉,缓缓合上了眼。
几年来,政府对长青计划的缓慢进展早有微词,这几个月,更是不间断地在各方政策上多方施压,只不过都被周观熄自如应对,游刃有余地一一化解。现下灾变来得突然,面对民生与舆论压力巨大的政府,终于有了彻底摊牌的契机。
他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现实,睁开眼,低沉而冷静道:“把目前解药的研发进度与功效展示给他们。告诉他们,解药已经研制成功,只是最后优化需要时间,不等也得等。”
电话那头是一片异常的寂静。
周观熄的眉心微动:“……徐容?”
徐容张口的那一刻,声音竟是罕见的茫然而慌乱,每个字像是咬着牙挤出来的:“我们,我们的解药……”
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周观熄心头一沉,低声命令:“冷静下来,慢慢说。”
那头的徐容努力调整呼吸,过了几秒才重新开口。
“颜铃体内的特殊物质,我们已经反复测试过,确实是能够彻底修复涡斑病变的关键成分。”
她的声音发紧,干涩而急促:“因此,我们尝试复现出结构相似的替代物——也就是你们那天看到的那一款药剂。”
“仿制解药确实能在短时间内修复部分病变。我们原以为,只要时间足够,就能完全复制结构,从而实现彻底根除病变……”
她像是被什么哽住,顿了一下。
“可是就在昨天,我们发现,用了这款仿制解药的作物,涡斑竟然……又重新生长出来了。”
她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地颤抖:“当时我们看到的所谓‘复苏’,只是一段维持不到三天、短暂的假象。”
“我们认为的解药,从一开始……就是失活的。”她说。
第48章 你真的变了
颜铃醒来后,与怀中面带红晕的水獭面对面对视了五秒钟,才发觉周观熄不在身侧。
身体酸软不已,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使出全身力气。他抱着玩偶,蜷着身子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蠕动许久,才勉强坐起,扶着床头柜,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磨蹭着脚步,颜铃颤颤巍巍向外挪动,却在目光触及窗外雪景的瞬间,“哇”地惊叹出声,再次毅然决然地将“寻找周观熄”这件事抛到脑后,小跑上前,一把推开了阳台的门。
戴上昨日奖品大礼包里赠送的手套,颜铃坐在雪中,先是堆了一个小小圆圆的雪人,又造了一个高高扁扁的雪人。
他用指尖在圆雪人脸上勾勒出一对大眼睛,画上得意的笑颜;又在扁雪人的脸上描摹出一张眉头紧皱、硬邦邦的臭脸。颜铃乐得前仰后合,觉得这扁雪人和某人简直如出一辙。
肩头一暖,是条柔软厚重的毛毯裹住了他。颜铃头也没回,当即指向那个扁扁高高的雪人:“看,像不像你?”
周观熄静静地与面前不似人形的物体对视。
颜铃又往两个雪人的肚子上添了几捧雪,转头问他:“你去哪里了?”
周观熄说:“接了个电话。”
颜铃皱起眉头:“是徐总吗?”
周观熄“嗯”了一声,在身侧蹲下,伸手将扁雪人的头捏得更圆了些,“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颜铃心疼不已地把他的手拍开,一边重新把雪人的头捏扁,一边好奇地问:“解药研制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我能帮忙吗?回去之后,我可以——”
“不需要。”周观熄说,“一切都很顺利。”
被打断的颜铃稍愣了片刻,揉搓着雪人的脑袋,点了点头:“那就好。”
谎言像是薄如蝉翼的糖果外壳,点缀在泥泞不堪的真相上方。当勺柄轻敲,碎成千万片的糖霜簌簌坠落,最终入口的滋味是苦是甜,唯有最初说谎的人才心知肚明。
回到C市后,以临时加班为借口,在颜铃不满的“他们究竟还要压榨你多久的”控诉下,周观熄终于得以回到一片混沌的研发中心。
“涡斑病这种世界性的难题,海内外无数课题组和企业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答案。”
徐容失了往日的从容,急连尾音都在发颤:“现在借着一个变异菌株的由头,逼我们一个月内拿出方案控制住灾情,不就是想找个借口翻脸毁约?这群人……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当年是政府主动寻求与融烬合作不假,然而多年持续高额资金投入,进展却始终停滞不前未有突破,早已令他们心生不满。既然横竖没有进展,不如中止合作,把资金打散,转投那些更容易掌控、资金需求更小的小企业,自然更为划算。
没有成果就意味着被舍弃,与利益有关的一切都向来真实残酷。
周观熄凝视着离心管中的浅绿色液体:“这些仿制解药,确定完全是失活了的?”
徐容现在多看那些药剂一眼,都只觉得心口绞痛,错开视线:“是,不论浓度提到多高,涡斑最终都会复生,目前唯一有效的,就只有原始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瞥了眼周观熄的神色:“其实,T市新型病株的样本昨天已经送到了实验室,我们用血液之中的原始提取物做了测试,是可以修复并——”
“那是他的血,不是解药。”周观熄径直打断了她,不容置疑。
“我知道……”徐容心乱如麻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后退两步,最终倚靠在昏暗的试剂柜前喃喃:“我知道的。”
培育架将两人隔绝在光影不一的屋内两端,一明一暗,灯下的周观熄说:“徐容,去休息一下吧。”
“没事,大家都还能再撑一阵,还有很多方向可以拓展尝试的切入口。”徐容干涩道,“三年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个月。”
周观熄摇头:“不只是你,通知团队里的所有人,今晚先停下来,都回去休息。”
徐容静了一瞬,抬眼看他:“你……准备放弃了?”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不选择争分夺秒,而是选择“休息一下”,便意味着几乎不可能在政府给出的死线前交出解药。那么融烬将面临的结局……便再也明显不过。
“不是放弃。我会继续会寻找别的方法,一刻不停。”
周观熄说:“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从没有停歇过一秒。让身体在这个阶段透支,没有任何意义。”
“我都明白,只是已经走到了这里,就差最后这么一点点,我真的……做不到这么洒脱地放下。”
徐容将脸埋入掌心,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团队里面这么多人,每个人的时光和心血都砸在这里,而且这是忆流的心愿,我和她承诺过,我会……”
“复苏绿意是世界上每个人的心愿,但这个心愿很难实现,未必非要由我们来完成。”
周观熄语调平静,打断了她:“徐容,去休息,去生活,给自己一些喘喘息的空间,她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徐容茫然抬眸,越过培育架上作物的枝叶间隙,盯着男人的侧脸:“你……真的变了。”
“是因为那个男孩儿,对吗?”她轻轻地问。
周观熄别过脸,答非所问:“病变和政府的事情,不必告诉他。这一切本就与他无关,是我们强行将他卷入其中,他不该为此感到遗憾自责。”
一个念头蓦然从徐容脑中一闪而过,她努力压抑着声线之中的颤抖:“你,你和他……”
周观熄不再说话。几秒钟后,徐容摇着头,后退了一步:“……天呐,周观熄。”
“先回去吧,徐容,”周观熄转过身,望向身后架上遍布涡斑的作物,“至于解药,我会另想别的办法。”
徐容离开了实验室。
培育架上的感应灯苍白地隔绝一切温度,冷光映亮周观熄的面容,他在黑暗中闭目伫立许久,才睁开眼,转过了身。
来到了加密的档案室内,输入密码后,门悄然滑开,架子上整齐罗列的,是所有与长青计划相关的机密实验记录。
在发现绿意盎然的乐沛岛之前,融烬已挖掘并研究过无数可能与涡斑病相关的途径与机制。虽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但此刻近乎走投无路的周观熄,决定静下心来,将那些研究档案重新翻阅一遍,试图从中寻得哪怕一丝可能的转机。
半小时后,他放下手中厚重的档案,轻呼一口气,摇了摇头。
视线偏转,落在了角落里一沓积灰的信件上。
赵鸿明——几个月前与周观熄在酒会上重逢,却赶上颜铃好巧不巧被来宴会拦截“大老板”的朋友。
这位颇为一根筋的旧友,虽已经前往他外空的种植培育基地,每个月仍在坚持不懈地“骚扰”着周观熄,执意地想与他展开合作。外星基地没有信号,他便每月委托助手回到C市,将最新的研究进展送到融烬。
他执念于探索一种可缓解涡斑症状的“外星土壤”,前期研发虽小有进展,但最后却与融烬情况相似,都出现了作物短暂复苏后,涡斑依旧复现的情况。
周观熄刚开始还会看他发来的报告,后来自己也分身乏术,便未再过多关注对方的进展。后续送来的信件,便被秘书一并收纳到了档案室中。
此时此刻,周观熄拆开其中最厚重的信封,里面是几页土壤数据与作物复苏记录。周观熄翻阅着那些数据,最后望向后方附着的一封亲笔信。
信尾一行字写道:“如果你改变心意决定合作,请联系我的助理,亲自来基地面谈——赵。”
周观熄的眉头轻轻一动。
花园内,颜铃仰面躺在秋千上,呆望着天空,摇摇晃晃。
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一下午,为的就是在临走之前,与自己心爱的小花园多相处一会儿。
这个漂亮的小花园,从一开始的荒芜贫瘠,到现在被他收拾得生机勃勃。秋千架上藤蔓缠绕,结满沉甸甸的瓜果;九馥花丛郁郁葱葱,暗香浮动。总之不管是美好的还是遗憾的,太多重要的记忆,都被留在了这里。
回家固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想到即将要与眼前的一切说再见,颜铃心中难免也会泛起一丝恍惚。
开门声响起,颜铃跳下秋千,对门口的人喊道:“锅上煮了鱼饺,你去撒一把葱花,焖五分钟后,盛出锅就好!”
周观熄背对着他,将大衣挂起,半晌后说了声“好”。
颜铃雀跃地跑进客厅,挑起了今晚下饭的剧。《米米宇宙太空冒险剧场版》以绝对优势毫无悬念地胜出——虽然能带很多周边带回家,但以后再也无法通过电视机看到这位“老朋友”,颜铃还是无法遏制地感到些许失落。
剧场版比普通剧集要长。晚饭后,他们躺在沙发上,继续将未播完的后半段看完。颜铃枕在周观熄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剧情。
颜铃擅长倾诉,持续输出,滔滔不绝;周观熄擅长倾听,静默颔首,偶尔回应。
颜铃认真发表了“加加不是一个好水獭,却是一个合格的朋友”的这个严肃结论,等待几秒后,却始终没有听到身后的人回应。
回过头,发现男人维持着将手搭在他肩头的姿势,俊挺的眉目隐没在暗处,阖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睡着了。
颜铃的眼睫微微翕动,眉头皱起。他觉得升职后的周观熄,甚至比之前当清洁工时更疲惫。
不过晚饭时周观熄说过,解药研发进展顺利,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马上会提出辞职,以后便不会再像这样繁忙了。想到这里,颜铃又觉得十分幸福。
他握住周观熄的手,十指相扣,捂在胸前发了会儿呆,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周关熄的手背。
电视背景音乐过于喧闹,颜铃想让他睡得安稳些,伸手将茶几上的遥控器够到手中,准备将电视关掉。
却不小心按错键,切换到了他从未宠幸过的新闻频道。蓝色幕布背景前女主播神色严肃,语气凝重:
“——T市涡斑病变灾况持续恶化。目前,新型变异病株的扩散仍未得到有效控制,接下来,让我们连线前方记者,带来现场的最新情况……”
第49章 你骗我
周观熄睁开眼时,天色已沉。客厅并未开灯,黢黑的视野里,只有电视机的屏幕荧光兀自闪烁。
他看见颜铃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的另一端,静静地盯着电视机。
他的头发比寻常人长得很快,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已然长过侧脸,柔软顺滑的发丝没过肩头,将神情藏匿。
察觉到身旁的周观熄醒来,他缓缓转过头,半张脸被电视机的冷光镀上一层青白。
“周观熄。”他说,“你骗我。”
三个字,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尖锐狠厉地刺进周观熄的心口。更可笑的是,因为编织的谎言太多,这一瞬间周观熄的竟无从分辨,他口中的“骗”,究竟指的是哪一件事。
指尖的温度在瞬间退却,周观熄神色维持着镇定,缓缓侧目转向电视,屏幕正播报着T市的变异涡斑有关的新闻。
“你今天加班到这么晚,累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这个新型菌株,对吗?”
颜铃胸膛起伏,指向屏幕,难过地问:“这就是你和我说的‘一切顺利’,是吗?”
仿佛紧攥着心口的无形大手稍稍松开,血液重新奔流,脏器逐一恢复功能。周观熄半晌后开口道:“……是,我不想让你担心太多。”
“因为怕我担心所以选择隐瞒,你究竟——等等,解药难道还没有成功吗?”
颜铃撑着沙发边缘,膝盖陷进柔软的坐垫,一点一点往周观熄所在的那边挪,惊疑不定道:“上次我们在实验室时看到的药剂,不是已经能修复很多涡斑了吗?为什么过了这么久,白大褂们还是没能研制出真正的解药呢?”
他急切地将脸凑到周观熄的面前,试图从他的神色变动之中得到答案。
他是这样关心着一个本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世界,如此纯粹地因为自己的能力帮其恢复绿意而感到喜悦。
正因如此,周观熄对上这双碎光晶莹的眼眸,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药剂已经失活,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找到解药”这句事实。
“快了。”周观熄听到自己平静地说,“药物研发的周期向来漫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
颜铃眼巴巴地望着他:“大概要多久?一两个月?”
周观熄无法继续与他直视,偏过脸,点了点头。
“那还是要好久好久哇。”颜铃泄了气,顺势重新枕回他的腿上,喃喃道:“不过上次去的时候,白大褂们都很疲惫的样子,大家都这么辛苦,真希望这一切可以早点结束。”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会结束的。”
颜铃乖顺地“嗯”了一声。他察觉到周观熄的手落下,轻抚过他耳际的发丝,便舒服地微眯着眼,将脸主动蹭向男人宽厚的掌心,短暂忘却了烦恼——他喜欢周观熄的手,宽大而灼热,海浪般温柔,海风般轻抚,像一切疲惫过后的最终归属,令他安心。
睡意朦胧间,他听到周观熄语气随意地开口:“过两天,我会回家看望父母,顺便收拾一些到时候带到岛上的行李,大概要几天。”
迷迷糊糊间,颜铃这才想起,这里并不是周观熄真正的家。
他打了个哈欠,将身子往周观熄的怀里缩了缩:“好,那我留在这里,正好也收拾一下我的行李……不过,你要每天准时给我报备行程,知道吗?”
空气凝滞片刻,周观熄说:“我的父母在乡村隐居,那边的信号不太好。”
颜铃一愣,睁开了眼:“这样啊……”
“信号”这个东西,颜铃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却知道是个很不稳定的东西——先前在厕所和餐厅时,就因为这个该死的信号,害得他无法将消息及时发给周观熄的情况。
颜铃仍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究竟怪在何处。他轻蹙眉头,正想开口,忽然鼻尖一凉——一个吻轻轻落下,思绪随之在这瞬间断了线。
周观熄的吻总是来得霸道,但这一次,倒是耐着性子。先是温柔眷恋的蜻蜓点水,才逐渐转化作吞吃入腹般的强势。颜铃仰起脸,试着热烈回应,然而氧气愈发稀薄,最后还是难以招架,只得痛哼一声,攀上他的肩头轻捶了两下。
周观熄拉开距离,喘息着低声说“抱歉”。
颜铃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没关系,我很喜欢。”
今晚的周观熄有些不太一样。颜铃想了想,觉得周观熄是想做了,虽觉得突然,但也不想他扫兴。
“之前买的那些小方盒……放零食柜了。”他耳根灼烫起来,“当时哪里知道是这种用途,你要不要去拿?”
“不用。”黑暗之中,他感觉周观熄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先抱一下你,可以吗?”
答案当然是可以。
在略显拥挤的小沙发中,颜铃面对面地蜷缩在周观熄的怀中。
他的睡眠质量一如既往的优异,没过多久,便枕在爱人的臂弯之中,呼吸平稳地沉沉睡了过去。
拥抱着他的周观熄,却始终神色清明,望着窗外悬在天际的淡色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怀中熟睡的人打横抱起,轻放到卧室床上,被子盖好,掩上门,转身离去。
来到花园,他在台阶上坐下,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端先是急切说了什么,周观熄垂眸,打断道:“够了,曲晴,我当然清楚风险是什么。”
“赵鸿明是个固执且自尊心强的人,上次亲口拒绝他合作的人是我。”他说,“这一趟,他点名说了要我亲自去,我也就该拿出足够的诚意,才能消除芥蒂。”
那端的曲晴说了什么,他“嗯”了一声,眼皮随即莫名跳了一下,
——心头笼罩着薄雾般难以驱散的不安定。他回过头,看向远处紧闭的卧室:“我不在的期间,保镖安排好,哪怕深夜也要盯紧,他……很擅长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惹祸。”
闭目几秒钟后,周观熄揉揉眉心:“还有,找到颜大勇经纪人的联系方式。”
周观熄临行前的那天,颜铃坐在他的行李箱上,在玄关处看着他穿衣换鞋。
颜铃纠结万分地掰着手指:“你要怎么和你父母解释,突然辞了工作,要去一个小岛上生活……对了对了,你告诉他们,我们乐沛岛物资丰富,绝不会让你饿肚子,更不会让你加班的。”
周观熄没有直接回答:“到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和你的族人解释,从岛外面带了一个人回来?”
颜铃扬起下巴,青玉耳坠随之晃动:“我就说,这个岛外的野男人被我的漂亮脸蛋迷了心智,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我回岛,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观熄点头,穿上大衣:“那我就说,一个小岛来的小漂亮迷了我的心窍,死乞白赖地非要我跟着他上岛,而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颜铃耳根一热,瞪大眼睛:“你,你……”
难得在口头上落了下风,他跳下行李箱,一把推到周观熄的手中,转身就往客厅走:“你快去吧,别让司机老谭久等了。”
周观熄伫立在门前,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五秒钟后,颜铃脚步一顿,回过头,呜的一声丢掉全部伪装,猛地扑向他的怀里。
将脸埋在男人宽实的肩头,他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瓮声瓮气地命令道:“……要快点回来,知不知道?”
周观熄抬手,摩挲着他的发丝,最后说了“好”。
他语调依然平淡:“除了超市,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等我回来一起去。不要在电视上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就心血来潮——”
“……”一盆冷水浇在头上,颜铃后退两步,双手搭在他的双肩,将人推出大门,“你还是快走吧。”
托着下巴趴在窗边,看着司机老谭的车消失在街尾,颜铃回过神,用手贴了贴发烫的脸颊,跺了跺脚:“哪有人说情话,会直接抢来别人的句子,改改就用的?”
周观熄离开的这一周,按理说该是分外漫长的。
或许是因为最终解药的研制近在眼前,回岛的日子也近在咫尺,时间流逝得竟比颜铃想象中要快。
他每天都会看一会儿新闻台,发现灾情似乎没有继续蔓延,但也没有明显好转。
他独自出门去超市采购,特意挑选了一些阿姐和族人们可能会喜欢的零食。路过小方盒区域,他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悄悄选了两盒塞到零食的下方。
他拎着购物袋,走出了大铁蛇站,哼着歌走在路上。
街道很静,无端的,颜铃眉头一皱,回过了头。
后方空无一人,偶有车辆穿梭而过。颜铃站在原地,歪了下头,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夜晚,颜铃开始正式收拾回岛的行李。
从行囊之中,他翻出了尘封已经的“大老板勾引手册”,一页一页翻过去,从九馥糕、拍立得,到最后的见面。那个面容始终模糊的男人,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了。
这是好事。颜铃合上了本子。
回想起最终下蛊时那个的吻,颜铃条件反射似的抬手擦了擦嘴,恨不得立刻将手中的册子撕碎并扔到垃圾桶之中。
但又感觉里面也记录着不少与周观熄相关的点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它收回到了行囊之中。
走进浴室,颜铃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他心爱的吹风机。他不能将它带走,一是不愿占大老板半点便宜,二是岛上……也没有电可以用。
坐在浴缸边,颜铃的思绪再度飘远,想着和周观熄回家乡后,说不定可以想办法让“电”在岛上应用起来。要是未来某一天,能让族人们也使用上这样方便的东西……
腕上的手表突然震动,提示声起,颜铃心中一喜,以为是周观熄发来的消息,但随即愣住——周观熄的家,不是没有信号吗?
他的通讯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周观熄,另一个则是当时为了跟进大老板食用九馥糕的进度,强行添加的……
徐容。
颜铃迟疑片刻,接通了电话:“徐总,有什么事吗?”
想起那个总对自己报喜不报忧的周观熄,他又连忙问道:“对了,我看新闻说,最近涡斑病出了一个新型菌种,你们现在解药的研究进展,到底怎么样了?”
电话那端的徐容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及解药的事:“是的,确实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变异菌种,至于解药……我们还在努力。”
颜铃微怔,并非因为她给出的答复,而是因为印象中那个永远得体从容的徐容,此刻的声音透着……竟是难以掩饰的疲倦。
“这样啊……”他抿了抿嘴,迟疑道:“你还好吗?你听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电话那端陷入漫长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我没事的,颜先生。”
良久,电话另一边的徐容像是呼出一口气,用无可挑剔的温和语气重新开口:“这个要求有些冒昧,但是可以请您现在……来公司一趟吗?”
作者有话说:
此刻外星基地的周米米,眼皮开始跳起劲热探戈舞
第50章 他……就是大老板啊
这是颜铃第一次在深夜时分造访融烬科技的公司大楼。
冷光交织,映亮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唯有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大厅内回响。
旋转门,自动门,闸机……颜铃穿过一道道再熟悉不过的关卡,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晕晕乎乎从大铁鸟下来,晕头转向、满心惊惶来到这里的那一天。
电梯门开,徐容已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等待着他。
这个优秀而干练的女人,嘴角永远挂着优雅温和的弧度,每句话都能说得亲切妥当,不失分寸。
但从见面的第一天起,颜铃便始终对她保持着警惕——直觉告诉他,一个人如果能够时刻保持无懈可击的体面,那么意味着她的心底防设得极高,深藏不露。
此时此刻,徐容没有笑。她目光的落点放得极远,眼角泛着微红,像是有些失神,神情中的疲倦难以遮盖。
反倒是这样不再无瑕的她,让颜铃觉得真实了几分。他怔了片刻,喊道:“徐容?”
徐容后知后觉地抬眸,与他对视。
不过瞬间,她便将那仿佛精密调控过的温和笑意挂在嘴角,站起了身向他走来:“颜先生,辛苦您这么晚赶过来,如果不是变异菌种出现得太过紧急,我们绝对不会——”
“没关系。”颜铃打断了无意义的寒暄,开门见山,“是需要我提供什么吗?”
徐容的在他面前站定,犹豫了片刻,像是难以启齿般地张了下嘴,欲言又止。
一切尽在不言中,颜铃点了点头:“又是血液,对吗?”
徐容吐出一口气,点头:“这次,取血的方式和之前会有些不一样,可以吗?”
“新型菌种的扩散程度,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她为难地解释起来,“所以这次取血的量……也会稍微多些。”
颜铃的眼睫微颤,仍旧点头:“我知道了。”
徐容惊诧于他的爽快,又带着歉意柔声开口:“我知道,我们在一次次得寸进尺,你真的帮了我们太多,我们真的……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真实的感激。”
“你们确实在得寸进尺,但我愿意答应,是因为我很想要帮这个世界恢复生机。”
颜铃抬眸,与她对视,平静开口:“只不过这一次,作为交换,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徐容神色不动,半晌后轻声道:“您说。”
颜铃问:“你研究涡斑这个项目,有多久了?”
徐容对这个问题有些始料未及:“……很多年了。”
颜铃点头:“今天取完血后,我希望你立刻回去休息。”
徐容愣住了,对上男孩清澈的琥珀色眸子,听到他说,“我知道这个项目对你而言很重要,可你现在看起来快要垮掉了——人与植物一样,一旦损耗过度,便会难以逆转地枯萎下去。”
“不只为了你自己,也要为你的家人考虑,不要让他们担心。”他说,“休息一下吧。”
徐容沉默良久,控制着脸上的神情,点头:“好,我答应您,结束后,会给自己放个长假的。”
颜铃“嗯”了一声,说:“走吧。”
两人并肩在静谧的走廊上行走,全程无言。
拐个弯,徐容拉开一间屋子的门,侧身引领着颜铃先进屋,嘴角扬起精准的弧度:“您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准备一下,很快就回来。”
门合拢的刹那,徐容脸上的笑意在顷刻间消散。
她伫立在走廊中央,静立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茫然。
但神情随即恢复惯常的清明。她一步一步,向前走了起来,一开始脚步缓慢,后面变得愈发利落决绝起来。
她想自己或许是憔悴得有些明显了。距离政府给出的死线,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完整的觉了。
这已是周观熄前往赵鸿明外星基地的第五天。基地没有信号,但徐容也不期待他会带着任何好消息回来。
这三年来,她经历太多次怀抱着相同的期冀,面对过无数次的失败,她太熟悉——那种看似抓住了希望,下一秒却发现只是如流沙般从指隙悄然滑过,徒留一片虚空的感觉了。
徐容想,周观熄或许真的已经放下了。
可长青计划对于她的而言,意义非凡——从每一个实验企划、到每次与政府的沟通谈判、再到每一个微小节点的推进,都是她亲力亲为,承载着整个团队每个成员的殷切希望完成的。
这个项目早已不再是冰冷的指标,而是从她血肉中孕育而出的孩子,悄然成为了她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因为她不仅肩负对团队成员的信任和责任,更在履行着……曾对那个人许下的承诺。
徐容习惯披上温和完美的外衣皮囊,给人呈现出精美而无瑕疵的表象。这身伪装令她异样安心,穿上它,她便感觉无坚不摧。
但她并非生来完美无缺的,这身伪装也从来不是天衣无缝。
大学时期的她,曾因错失头等奖学金,听着父母在电话中厉声苛责辱骂,习以为常地站在天台边缘,一如既往地平静流泪。
夕阳西下,晚风轻拂,她不经意地扭过头,与站在天台另一端,戴着耳机、正在摆弄盆栽的女孩四目相对——那是她和周忆流第一次的相遇。
那是第一次,有人窥见她皮囊下的不完美与脆弱,也是第一次,有人总是用那样坚定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可是小容,你已经做得很棒了。”
“我相信,只要是你,什么都可以做到最好。”她总是这样对徐容说。
后来的每一次扫墓,徐容都到得比周观熄到得更早。当每一次聊起长青计划的进展时,徐容也会站得笔直,用同样坚定的语气和她说:“我们一定会找到答案的。”
时光如梭,物是人非。如今涡斑早已蔓延并扎根于徐容的血肉之中,啃噬着她心脏的每一个角落。它以她的心血与执念为养料,根系固执地、不断地蔓延、生长,最终化作身体里,再也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周观熄可以在这最后一刻保持理性,冷静地寻求那缥缈的一线希望。但是徐容无法沉下心来——她无法承受将一切拱手让人的风险,尤其是当她知道,真正的解药……其实近在咫尺。
是的,那绝对的解药……一直就摆在他们的面前,不是吗?
在实验室门前停下脚步,徐容侧过脸,抬起手,轻颤着抚上玻璃倒影之中的自己。
她最终微笑起来。
门被助手拉开,她错开视线,走进屋内。
“人已经到了。”她偏过头,对其中一人淡声开口,“他一向信任你,由你来麻醉吧。”
颜铃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摇晃着手中的工牌。
今天的这间屋子布置得很奇怪,没有桌椅,只有一张床,和许多他看不懂的架子与仪器。
自动门开启,他抬起眼,本以为是徐容,却发现是另一位熟人,顿时兴奋地坐直了身体:“麦橘?好久不见,你怎么也在这里?”
麦橘推着推车进来,与他对视的瞬间,肩头微颤,勉强咧出一个笑容:“是啊,我……还没下班呢。”
“看到是你来取血,我就放心了。”颜铃长舒一口气,“别的白大褂,总觉得信任不过。”
麦橘沉默,垂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颜铃忽然想起什么,拿起行囊,在里面掏了又掏,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钥匙扣。
“之前我看,你很喜欢用这个睡眠鸭做屏保。”
颜铃向他招手,“你说你喜欢它,是因为当时读书很苦,总是睡不够,希望上班的时候可以多睡一会儿——所以前两天我去米米乐园的时候,刚好在纪念品店看到有卖它的周边,就给你带了一个。”
麦橘垂着眼,指尖颤抖,将那只穿着睡衣、憨态可掬的小鸭子紧紧攥在手心。
颜铃问:“你喜欢吗?”
“喜欢。”良久,麦橘声音极轻地回答,却始终不敢看向他的脸,“……特别喜欢。”
颜铃叹息一声:“再过一阵,我就要回到我的家乡了,以后的每天中午,就没不能再和你一起吃饭了。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倏地从麦橘脸上颗颗滚落。
颜铃茫然抬眸,这才发现泪水不知道在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爬满了麦橘的脸颊。
“……颜铃。”麦橘打断他,颤抖着从牙缝之中挤出声音,“快跑。”
颜铃没反应过来:“……什么?”
麦橘闭了闭眼,拉起他的手,冲向门外,重复着那一个字:“跑!”
“麦橘……你怎么了?”颜铃踉跄着跟着她跑了几步,完全茫然,“我为什么要跑?”
麦橘的眼水簌簌掉落,在门前刹住脚步:“涡斑病之前的解药,是失活的,我们根本没有成功。”
“失活?”颜铃的呼吸悄然变得急促,“可上次我亲眼看到了,仿制的药剂明明可以修复——”
“那只是短暂的假象,”麦橘泪流满面地摇头,“不论我们怎么调整,涡斑都会重新浮现。所以目前可知的,唯一确认真正有效的解药……只有你的血液。”
“政府最后通牒,要么在一个月内拿出解药,要么拿出控制新灾变的手段,否则终止项目。”
她哽咽道:“现在徐总决定……直接从你身上抽取足够分量的血液,提取出有活性的物质,解决眼前的灾变,向政府交差,稳住局面。”
指尖的温度在瞬间退却,颜铃的嘴唇颤动:“足够……是多少?”
麦橘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是很多很多。一旦把你的血液里的物质交给政府,未来的需求只会源源不断,在找到真正的解药之前,他们会一次又 一次地从你身上提取……”
她顿了顿,摇着头说:“可是我们找到了三年都没有结果,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真正的解药呢?”
颜铃踉跄着后退一步。
从离开岛外起,他就千方百计地防备着,竭力逃避的那种被困于笼中小鼠的命运,终究还是成真了。
“她不敢的。”
颜铃努力稳住呼吸,迫使自己保持镇定:“徐容不敢这么做的,我已经给大老板下了蛊。如果徐容敢伤害我,我可以在瞬间对大老板反制,我能够要她顶头上司的命,她应该清楚这一点。”
麦橘原本只是哽咽落泪,却在听到“大老板”三个字的瞬间,骤然安静了下来,脸色随之变得灰白。
那实在是一种极其怪异的、近乎绝望的神情,又夹杂着几分难以启齿的不忍。她别过脸,拼命地摇头,不敢与颜铃对视:“不,不……”
颜铃紧紧抓着她的双手,语气坚定而冷静:“麦橘,别哭,这是一种很厉害的蛊,他们绝对不敢伤害我的。你现在就带我去找徐容和大老板,我们当面——”
“……你见不到大老板的。”
麦橘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低下头。汹涌的泪如断线般滑落,她崩溃地哭出声来:“颜铃……你快走吧。别回你现在的住所,想办法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谁都不要相信,然后——”
她这副回避而恐惧的神情太不寻常,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颜铃的心脏,他呼吸发紧,后退半步,声音发颤:“可是……我能去哪儿?我还要等周观熄回来,我——”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麦橘的身体顷刻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不要等这个人了。”麦橘拼命摇着头,死死抓住颜铃的手,声音颤抖着不成样子:“你快走吧,求求你,现在就走……”
屋内一片死寂。几秒后,颜铃甩开她的手,后退两步,静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定定地注视着麦橘沾湿的侧脸,声音也轻了下来,“为什么不让我等他?”
万籁俱寂。
麦橘抬起头,泪眼朦胧间,对上那双执拗的眸子——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个破碎而含混的气音。
毕竟世间最难启齿的谎言背后,往往藏着最痛彻心扉的真相。
“因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哽咽着挤出声音,“因为周观熄他……就是大老板啊。”
作者有话说:
外星基地的那位你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