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手指》 第1章 番茄 第1章 番茄 “项链选这条吧,珍珠又大又圆,是我家那位前阵子下海捞的,看着多气派!” “手腕上只有一个镯子可怎么够,阿铃,快把这几个也一起戴上,走路没点叮铃铃的动静可怎么行?” “对了,我还有对青玉耳坠,平时只有祭祀的时候才舍得戴呢,我找找看……” “阿姐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镜子前,颜铃摸了摸脖颈上的项链,又晃了晃挂满饰品的双腕,为难道:“但是身上戴这么多东西,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你懂什么,岛外面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只有穿得风风光光的,才不会被人轻视。” 颜芙一掌拍在颜铃的后背:“站直!挺胸!抬头!要记住,你现在代表的可是所有族人的脸面,要时刻拿出最体面、最精神的一面,知道吗?” 颜铃后退两步,捂住耳朵:“知道了……但是耳饰,还是不戴了吧?” 颜芙双手叉腰,瞪他一眼。 颜铃拗不过,只能放下手,低下身,任由她将一对青玉耳坠缀在自己的耳垂上。 “这还差不多。”颜芙满意地拍了拍手,“过来,我们再帮你把头发编得漂亮一些。” 颜铃生了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 发量多,族人们分工才能打理得来——女孩们在他的发尾喷上了花香精油,颜芙则手持木梳,仔细小心地帮他梳通。 “到了外面,不要害怕。” 颜铃看不到颜芙的脸,只能感受到她温柔抚过自己发丝的手:“我们阿铃,生来勇敢又聪明,肯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抖,屋内静寂下来,围在身旁的几个族中女孩虽都没说话,却也都红了眼眶。 “阿姐。”颜铃轻轻喊她,“要哭的话,就走两步去茶田里哭吧。这样大家明早起来,就能提前两个月喝上今年的春茶了。” “想得美。”颜芙“扑哧”一笑,“我的眼泪,可是宝贵得很。” 她仔细检查着颜铃衣领上装饰的花卉,最后挑出了一朵因为失水过久,花瓣发黄卷曲的小白花。 颜芙的食指在茎上轻轻一捻,那蔫头蔫脑的小花抖了抖脑袋,花瓣上竟在顷刻间缓缓舒展开来,褪去枯黄,在她的指尖恢复成了新鲜的、嫩生生的初开模样。 颜芙抬手,将那朵新鲜如初的小花在颜铃的领口处别好:“好了,看看你阿姐我的手艺。” 颜铃站起身,望向镜中的自己。 他的长发乌亮。颜芙将他耳际的碎发夹着青色的丝线编起,在脑后扎成一个圆圆的小髻,添了几分利落飒爽的少年气。 他又身着绣有精美图腾的长袍,领口装点着岛上特色的小花,戴着叮铃作响的饰品——这都是颜芙和族人们平时在祭祀庆典时,才舍得拿出的压箱好货。 门外有几个围观的小孩咬着手,歪着头盯着颜铃的脸,吃吃地笑:“阿铃哥哥,真好看。” 颜铃是岛上样貌最好的男孩,这一点向来是毋庸置疑的。 他的皮肤光洁白净,眼珠是柔美的淡琥珀色。乐沛岛上的年轻女孩们总爱偷偷议论他,说他像是每年的第一场春雨后,开在山头上最清净秀丽的一朵七初花。 “走吧。”颜芙扯出一个笑,“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身上挂满沉甸甸和亮晶晶的颜铃站起了身。 他走出屋,看到了海风夜色、篝火美食,看到了他的族人家人,也看到了正在等待他的盛宴。 庆典理应是狂欢而喜悦的氛围,可此刻的气氛却并不松弛——人们围在篝火旁,沉默而哀伤地看着颜铃的脸。 因为这是一场送颜铃离岛的庆典。 颜铃的父亲,乐沛族的族长,伫立在人群中央。 他看向颜铃,沉沉开口:“出岛后,你要守住底线和信仰,记住山神和海神的教诲,抵挡住一切摆在面前的诱惑。” “好。” “要尽量满足他们的需求,让他们远离岛屿,打消上岛的心思,但也千万不要把你的能力全部展示出来,保留住自己的价值,他们才不会伤害你,知道吗?” “知道了,阿爸。” “如果察觉到他们有要伤害你的意图,又难以脱身的话,就要尽快找到他们的领头人,想办法牵制住他。” 父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从桌上拿起一个木匣:“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善良,也不需要留情面,保护好自己。” 那木盒上的花纹精美繁复,像是某种藤蔓交织缠绕而成。颜铃父亲将它拿出来的瞬间,族人们面面相觑,神情皆是微变。 颜铃也是一怔,他接过木盒,摩挲着上方的纹路:“我会的,阿爸。” 庆典正式开始。 篝火摇曳,海浪声夹杂着风声,族人们跳起了舞,唱起欢送的歌曲,最后在颜铃身边围成一圈,做起了临行前的告别。 “阿铃,种子带得够不够?外边可不比咱们这里,要省着点用啊。” “听说外面那些人都特别坏,医药公司里的人更是坏蛋中的大坏蛋!他们会把人的肚子脑子都剖开来研究,和咱们平时杀鱼一样呢!” “阿铃,你……真的要去吗?” “我一定要去。”颜铃声音清亮笃定,“如果不去,他们也会不择手段地想办法上岛,这是目前对我们而言,损失最小的决策了。” 他说着,拉起身旁一位中年妇人的手:“而且阿婶,我不仅要去,还会让他们一起帮忙找到大勇哥,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 那妇人先是一愣,眸底随即泛起盈盈泪光。 “要先保护好自己,阿铃。”她拍了拍颜铃的手背。 晨光微亮时,海风小了下来。 颜铃将鼓鼓的行囊在身上系好,来到沙滩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下,蹲下身,轻轻喊了一声“阿妈”。 他抚摸着树下的土壤,说:“我离开一阵子,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天光彻底大亮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从海的另一端响起。 阴影从头顶覆下——那只披着金属外壳的大鸟,又一次轰鸣着悬浮在乐沛岛上方。 人们安静了下来。 这只大铁鸟第一次从天而降时,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在了每个乐沛岛人的心头。族里的男人拿着武器,警惕地靠近这只落在沙滩上的庞然大物。 然而这只大铁鸟并没有伸出尖喙锋利爪攻击他们,而是从肚子中央破开了个大洞,走下来一群奇装异服的外岛人。 领头的外岛人自称是“融烬科技”医药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想要在岛上做什么“生态研究”。 乐沛岛是座与世隔绝的避世孤岛,岛民自给自足,鲜少出岛,也从不允许外人进岛,于是族长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但那领头人仍不死心,表示即便不在岛上开展研究也行,只要他们派出一名族人外出配合研究即可。作为回报,公司将提供大量岛外的药品和物资,并给予他们所需的一切支持。 这下颜铃的父亲开始犹豫起来。 一是这种大公司权利无限,现在看似在与他们和颜悦色地谈判,但若是真的动了什么歪心思,再招来两架大铁鸟扑腾着翅膀来到岛上,赤手空拳的岛民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二是乐沛岛虽与世隔绝,但灾害频发,医疗条件也十分落后。颜铃的表哥几年前就是因为出岛为母寻药而失踪,至今音讯全无。资源丰富的医药公司能出手相助,顺便帮忙找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唯一的问题来了,派谁出岛呢? 一提到岛外未知的世界,最调皮的小孩个个都不敢说话了,妇女坐在角落里怯怯地抹着眼泪,平日里海浪狂风都不怕的壮汉渔民们,也无一例外地跟着哑了炮了。 最终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我走了。” 此时此刻,颜铃站起了身。 巨型铁鸟轰鸣着落在了沙滩上,穿着黑衣服,脸上戴着黑色眼镜的大块头们从里走了出来。 颜铃向那架大铁鸟走去,他步伐轻快,风拂起了他的发丝,吹响了他的发饰,他的仪态是意气风发的。 哪怕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颜铃也始终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海边的族人,他的阿爸还有阿姐,一定都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不能胆怯——他是族长的儿子,是族人们的脸面和希望,是乐沛岛上最勇敢的颜铃。 五分钟后,大铁鸟轰鸣重新启动,而乐沛岛上最勇敢的颜铃,也开始昏天黑地呕吐起来。 他试图用手扒开身旁的窗户:“停下来,停下来,让我出去……呕——” 黑衣人手忙脚乱地控制住他:“颜先生,这东西不是想停就能停的,请你坐好,我们马上就到了……” 一路折腾下来,临行前胸有成竹、意气风发的颜铃,最后是被人搀着来到地面的。 他晕晕乎乎地漱了口,无心观察周边的风景,隐约感觉自己被架着进了一栋高大的建筑。 意识勉强恢复时,颜铃发现自己正处于一间屋子的正中央。 屋内的灯光冰冷,黑衣大块头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穿着奇怪的白色大褂,胸前挂着方形牌子的人。 或带着审视,或饱含好奇,这群人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让颜铃感到不适。 颜铃强撑着打起精神,努力坐得端正。 下一瞬,一杯冒着热气、浅橙色的水被放到了他的手边。 “颜铃先生,幸会。” 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子在他对面落座,语气温和,眼镜镜片反射的光却冷而锐利:“我是融烬科技的首席医学官徐容,路途颠簸,辛苦你了。” “这是缓解晕机症状的药剂,您喝下后,应该会好受一些。”她说。 颜铃不知道“晕机”是什么概念,更不可能喝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不需要。” 徐容对他的选择倒不意外,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么我们便直入正题吧。” “我们这次合作的细节,已经和你的族长,也就是你的父亲沟通得很清楚了。”她微微一笑,“我们会帮你寻找多年前失踪的族人,但同时,你需要配合我们进行机密项目的研究。” 一盆绿植被放到颜铃的面前。 更准确来说,这是一盆在苟延残喘的番茄盆栽——叶片干涸的边缘微微卷起,青灰色的果子干瘪而瘦小。 更诡异的是,它的叶片和果实表面,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螺旋形状的、极其怪异的白色斑点。 它已经病入膏肓。颜铃甚至能够感受到它此刻的痛苦。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指尖即将覆在番茄生着干涸菌斑的叶片上—— “乐沛岛四季常青,草木茂盛,实在是人间仙境。”徐容温和道,“听你的父亲说,颜铃先生你是岛上最擅长种植,以及作物培育的人。” 手指即将触碰番茄叶片的下一秒,颜铃停下了动作。 因为他突然回想起阿爸的叮嘱,要保留能力,不能太快地暴露给这些人。 徐容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那么,你在岛上有见过拥有类似病症的植物吗?又或者说,以你的经验,这样的病,一般该怎么治呢?” “……我没见过,也不太清楚该怎么治。”颜铃缓缓放下手,镇定地和徐容对视,“叶片看着有点干,多浇点水试试呢?” 徐容静了片刻,轻轻一笑:“颜先生,如果这就是你配合的态度,那我们似乎也没有和你推进这场合作的必要,不是吗?” 旁边一个男研究员是个急性子:“徐总,我看我们还是直接上岛,将作物采样回来进行研究,远比和这些族人沟通的要有效率。” “不要靠近岛屿。”颜铃神色骤然冷了下来,“我答应你们,可以配合你们研究,我很擅长治植物的病。” “每年无数个农学专家上赶着找到我们合作,哪个不擅长治植物的病?”男研究员轻哼一声,“更何况,涡斑病怎么可能浇点水就好——” 他的话未说完便卡在嘴边,因为颜铃“霍”地站起了身。 众目睽睽下,颜铃拿起将手边的那杯晕机药,一股脑地浇到了番茄盆栽里! 男研究员难以置信:“你,你干什么?” 他的话音紧接着戛然而止,整个人地冻结在了原地。 因为就在颜铃倒下那杯晕机药的瞬间,那盆番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产生了变化 ——蜷缩着的叶片舒展开,萎缩的根茎精神地直起身子,而原本一枚枚青涩枯瘪的果实,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更惊人的是,覆在叶片和果实上诡异的螺旋白斑点,竟然也在瞬间退却消失。顷刻间,这盆原本奄奄一息的番茄盆栽,竟蜕变成了枝叶茂密青翠、果实饱满丰盈的模样! 颜铃“啪”地将杯子撂回到桌上。 “我说了,可能是缺水。”他盯着那男白大褂的脸,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浇点水,说不定就能好了。” 男白大褂滞在原地,呼吸急促,嘴唇微颤,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屋内瞬间静谧到落针可闻,紧接着便是清水滴入油锅般地炸开—— “……他,他刚才倒的是什么!?” “就是杯晕机药啊,怎么可能,难道真的是因为缺水?” “查清楚晕机药的成分是什么!监控记录应该记录下来了全程!快慢放着仔细看一遍……” 混沌之中,只有徐容呼吸急促,紧紧盯着颜铃的侧脸。 不,不是晕机药。她想。 因为在颜铃泼出那杯晕机药的瞬间,徐容清楚地看到,这男孩用如葱白般细长的食指,在那盆番茄的叶子上……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 病变修复的关窍,就在于这一碰,在眼前这个异族小岛的男孩身上! 颜铃茫然地伫立在原地,心头缓慢地被不安蚕食。 他从这些白大褂的脸上,得到了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信息——自己这波,好像装太大了。 他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却听到徐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颜先生,你去哪里?” 颜铃喉咙发紧,僵硬回头:“我……去厕所。” “公司的安保系统极其严格,电梯、大门都需要权限卡才能出入,所以没有人陪同的话,您是连这一层都出不去的。” 徐容用工牌在墙上刷了一下,微笑着推开了门:“不过卫生间不需要权限,就在走廊尽头,需要我找个人带路吗?” 说的虽是安保和权限,但深层的意思也再明显不过——想偷溜的话,那还是省省力气吧。 颜铃微微咬着牙:“……不用,我自己去。” 注视着颜铃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徐容敛去脸上的笑意,转过了身。 她失神片刻,掏出手机,打通了一个电话。 “接到了,是个年轻的男生,警惕心很重。” 她压低声线:“……我没法用言语描述刚才的所见所闻,也知道接下来说的话听着很像是失心疯,但你要相信我的学历和和见识。” “这个男孩,拥有修复涡斑症的能力。”视线落在那盆鲜艳欲滴的番茄上,徐容深吸了一口气,“不不不,没有通过任何媒介,而是完完全全通过触碰,简直像是……魔法一样的能力。” “你妹妹的遗愿,可能真的要完成了。”她喃喃道,“周观熄,你最好亲自来看一眼。” 司机拉开车门,在助手的簇拥下,周观熄走进了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大门。 进门的瞬间,他侧过脸,看向了大门旁边的一棵梧桐树。 宽大浓绿的叶片随风摇曳,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映在周观熄骨相分明的脸上。 周观熄知道,如果此刻伸手去抚摸这棵树的树干,触碰到的不会是粗糙硌手的树皮,而是会穿透树身,抚摸到一片冰冷至极的虚无。 因为这不是一棵真的树——它是由最先进的悬浮纳米投影技术,通过投影形成的虚拟树。叶片会随着季节更换颜色和形态,就连叶片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都是预录制好的、循环播放的音频罢了。 这颗星球,已经没有大规模种植真树的能力了。 周观熄移开视线,走进公司大门。 路过的研究员们恭敬地喊他“周总”,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他,并难掩激动地交头接耳起来。毕竟周观熄低调且行程繁忙,极少亲临研发中心,这边的员工们,几乎没有机会能亲眼见到他的脸。 “那手指头简直自带特效一样,特别优雅地轻轻一点,整盆番茄竟然就活了过来。” 电话那头的徐容还在难以置信:“这场面科学根本解释不了了,说是什么神话里的自然神也不为过……” “世界上没有无法被科学解释的事情,只有尚未被探索清楚的未知理论,徐容,你不该迷信。” 周观熄平静纠正,打断了她:“他人在哪里? “去厕所了,半天都没回来。”徐容微微迟疑,“……等等,你不会是想要直接去找他吧?我求求你别,那男孩警惕心特别强,你那张冰坨子脸可别给人吓到,周观熄,你听到没有——” 周观熄挂了电话,抬眼看向不远处标着“卫生间“的大门。 他耐心不多,行事向来果决,因为他的时间格外宝贵,也因为他有能力来承担每次决策的风险和后果。 对身后的助手做了个“不用跟着”的手势,周观熄走上前,推开了门。 进门的瞬间,他踩进了一滩水中。 更准确地说,是一滩浮着诡异泡沫、质感黏腻的水。 视线上移,周观熄终于看清徐容口中那位“自然之神”的真容。 ——男孩巴掌大的小脸煞白,衣袍湿透,长发凌乱,发尾和身上沾着不明的白色泡沫,俨然像只在洗衣机超快模式下转了三个小时的小动物。 他气喘吁吁地用背紧贴着墙壁,听到门口的动静,顿时如临大敌般地瞪向周观熄的脸。 周观熄,男,29岁,融烬科技现任CEO,成功人生的标准模版,年少有为的绝佳典范。让深谙和药监局的谈判之道的他和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岛渔民聊合作,理应就和让米其林大厨煮碗开水一样简单。 但他却从未预想到,下一秒,自己会被这个小岛来的渔村小子指着鼻子,劈头盖脸地痛骂起来—— “你们这群好吃懒做的人,简直不可理喻!” 颜铃颤抖地指向周观熄的脸,怒不可遏道:“门会胡乱咬人,管子会莫名其妙地喷水,镜子下面的盒子会吐泡泡,墙上的东西甚至会无缘无故喷风!设计这些东西的意义是什么?为了吓死人吗?”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本文的更新频率为更二休一,请假会提前告知,以下是须知~ 1. 周观熄(攻)X 颜铃(受),总在心软的不高兴大老板X总在冒坏水的乐天派小漂亮,你毒我我演你的故事,不会是完美人设,而是很能斗嘴的一对幼儿园欢喜冤家哦! 2. 甜酸比例七比三,非常非常【不适合极端控党】,请务必谨慎进入哦!引战评论就进行举报或删除处理。 3. 是个没什么逻辑的童话故事,背景设定和能力设定会大幅脱离现实且【存在许多不合理之处】请谨慎评估承受能力并决定是否观看哦~弃文无需告知,谢谢~ 那么,祝大家愉快^_^ 第2章 大老板 第2章 大老板 二十分钟前,颜铃心乱如麻地在走廊上穿梭。 一下子暴露太多能力,这群人会放过自己吗? 洒出的那杯晕机药只是个烟雾弹,白大褂们迟早会发现治好番茄的关键其实在他身上。到时候,他们又会怎么研究自己?真的会像族人说的那样,像杀鱼一样把自己剖开、剔骨、片成片儿吗? 不能坐以待毙。颜铃定了定心神,他必须提前谋划,计算好每一条退路。 回过神时,颜铃已经来到走廊尽头,两扇门映入眼帘。 门上标识牌上的字颜铃看不懂,但好在下方挂着两个图标:一个穿裤子的蓝色小人,一个穿裙子的粉色小人。 岛上有爱穿长袍主持祭典的男族人,也有会穿短裤以便种植的女族人,颜铃歪头皱眉打量半天,觉得这些标注实在是模棱两可,最后还是凭着直觉,迟疑来到了挂着蓝色小人的门前。 他刚伸手想推门,门却“嗡嗡”一响,仿佛听到了他的心思,先一步在面前缓缓自动开启。 颜铃茫然地后退一步:“……!?” 这门……怎么是活的? 几秒钟后,那扇门缓缓闭合。颜铃大眼瞪小眼地和它对峙了几秒,抿着唇,犹豫着又向前迈了一小步。 “嗡嗡”一声,门再次悠悠敞开。 这回颜铃终于意识到,这扇门的开合似乎遵循某种规律。趁着门打开的空档,他抓紧身上的行囊,咬咬牙,几个箭步冲刺,终于跑进了卫生间。 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颜铃抬头看向镜中自己苍白憔悴的面容,又是一僵。 他谨记着阿姐临行前的嘱托——自己现在的精神面貌,可是代表着整个乐沛族的脸面。 于是他严肃地调整了耳饰下的流苏穗儿,并仔细将耳后的碎发别好,最后思索片刻,又低头解开肩上的行囊,摸出一个小小的抽绳袋子。 他从袋中掏出了一枚圆润光滑的种子。 将种子紧攥在掌心,不消几秒钟,嫩绿色的藤蔓从指隙间蜿蜒着钻出——颜铃摊开手掌,一朵淡粉色的七初花绽放在他的掌心。 除了修复病变之外,加速植物生长,也是乐沛族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之一。 手指轻轻一捻花瓣,便有鲜艳的汁水溢出指尖。他俯身凑近镜子,将花汁认认真真地涂抹在了唇瓣上。 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颜铃满意地抿了抿唇,刚想将袋子放回行囊中,一枚种子却从中滚落,蹦蹦跳跳地掉进了面前的水池中。 颜铃一愣,伸出手,想将池中的种子捞起来。 却没想到,手经过水池上方的金属管时,“哗啦”一声,那铁管竟毫无征兆地向外喷出一道水柱! 颜铃:“……!” 怎么这个也是活的? 衣袍被骤然喷发的水柱浇得湿透,他被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强忍着恐惧,瞪向那正在欢快流水的金属管。等到水流彻底停止,他才咬着牙抖着手,避开那水管的正下方,小心地捡起水池中的种子。 正要松一口气时,镜子下方不知名的金属盒突然“嗡”了一声——一大坨白色泡沫蓦然喷在他的手背上! 颜铃:“……?!” 那坨巨大的泡沫像是某种动物的唾液,黏腻而湿冷。颜铃一边六神无主地想要甩掉那坨泡沫,另一只手则撑住墙,想要稳住身子。 但好巧不巧地,他的手落在了墙上一个陌生的白色方形仪器下方——下一瞬,他只感觉手背蓦然一烫,巨大的轰鸣声骤起,那机器开始猛烈地喷起了干燥的热风! 颜铃:“……” 他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颤抖着站在原地,只感觉自己身处于一场再真实不过的噩梦之中。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嗡嗡”一声——厕所门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衣袍湿透,种子洒了满地,地面一片狼藉,精神上的恐惧和狼狈,最终在颜铃胸膛中化作熊熊燃烧的愤怒。 他也不管来人究竟是谁,怒火在顷刻间爆发,酣畅淋漓地吼了个爽:“——你们设计这些东西的意义是什么?为了吓死人吗?” 烘干机继续轰鸣了几秒,停止了运转,卫生间重新归于寂静。 大吼一顿之后通体舒畅的颜铃气喘吁吁,也终于清眼前人的脸。 他原本以为开门的人,是那群徐容派来催促的白大褂之一。 所以在对上那双陌生的眼的刹那,颜铃愣了一下。 一个高大的男人,眉眼和颌面的线条冷峻而锋利,眼珠是沉如深海的墨色。他并没有穿白大褂,脖子上没有那种挂方形的牌子,只是身着一件简洁的灰色衬衣,身段挺拔,双腿修长。 他抱臂站在门口,平静垂下视线,望向地板上洒落的花种。 周观熄这辈子各种好话和恭维都没少听过,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没见识的小岛少年,指着鼻子骂上一句“好吃懒做”。 异族男孩的长发和衣袍被水打湿,俨然像只狼狈淋雨并开始应激的小动物。结合他刚才吼的话,周观熄轻而易举地分析出事情的全貌——在他进门之前,这人已经和厕所里的自动门、水龙头,洗手液和烘干机大战过几个回合了。 周观熄抬眼,语调平淡地开口:“你不会用,并不代表东西本身设计得有问题。” 颜铃瞪大双眼:“你说什么——” 周观熄径自走到最近的洗手池边。 “你身后的是自动门,你走近它,他就会开,没有感应到人时,它就会自动关上。” 他将手伸到自动水龙头下方,冲洗起了手掌:“自动水龙头也是同理,伸手出水,移开即停。” 透过镜子,他看到那年轻男孩明显愣了一下,半晌后恼怒地开口:“我又没有让你教我怎么用,我也不想学会怎么用这些怪东西,我是说你们这些东西,设计得莫名其妙——” “这是自动洗手液。”周观熄无视了他的谴责,将手伸到洗手液盒下方,白色泡沫“嗡”地吐落到掌心,“伸出手,泡沫就会自动落在掌心。搓揉开,再重新冲手就好。” 他神色没有波动,只是语速平稳地讲述着使用原理,并利落地将手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许久,他听到身后的人像是咬着牙问:“那……那墙上会胡乱喷热风的这个呢?又是什么鬼东西?” 这次,周观熄直接用行动给出了答案——他转过身,将手放到烘干机下,热风顿起,将手上残留的水迅速烘干。 颜铃很明显被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流程惊呆,许久才勉强回过神来:“可是,你们没有手帕吗?为什么非要用这种吵死人不偿命的机器把手吹干?” 周观熄说:“因为手帕未必比你的手干净,而且不是人人都有手帕。” 颜铃想要反驳,却又觉得有些道理。 “你没有穿那种白大褂,脖子上也没有挂那个方方的牌子。” 他的防备心稍微放下了一些,转而打量起了周观熄;“但是你又知道这些奇怪东西是怎么运转的……你也是在这家公司工作的人吗?” 周观熄知道,如果在此刻坦白身份,眼前人的表情应该会精彩纷呈。 不过,或许是那副毫不遮掩破口大骂的样子很有意思,或许是徐容方才提醒过他,这男孩的警惕心很重。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周观熄突然感觉,如果再多观察一会儿,说不定能套出不少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于是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果不其然,听到周观熄在自己这里工作的瞬间,男孩淡琥珀色的双眸倏地亮起,眼珠若有所思地微微一转。 他沉吟片刻,低下头,从肩上的包裹里掏啊掏,腕上的饰品叮铃桄榔地响成一片,最后取出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纸包。 颜铃有些不舍地用拇指摩挲一下上面固定的细绳,最后拉起周观熄的手,将纸包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这是我阿姐做的核桃脆花饼,花可是每年只开两周的月弥花,很珍贵的。” 男孩淡琥珀色的眸子澄澈透亮:“送给你,谢谢你愿意教我怎么用这些东西。我叫颜铃,你叫什么啊?” 几分钟前还在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现在的这一出光速变脸,便显得格外可疑突兀。 周观熄良久后缓缓道:“周观熄。” 说出名字的瞬间,他也捕捉着颜铃脸上神情的每一帧变化——没有震惊,没有不自然的波动,他完全不知道周观熄的真实身份。 “周观熄。”颜铃点点头,自然坦荡地用直呼起了他的大名,“现在你已经收了我的东西,那咱们就是朋友了,对不对?” 周观熄:“……?” “那身为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颜铃循循善诱,步步逼近,身上的饰品也跟着丁玲咣啷地作响,“你们这里的族长,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周观熄眉头一动:“族长?” “就是你们公司里那个最厉害,权力最大,最有话语权的那个人。”颜铃想了想,“好像叫什么大老头?不对,大老八?好像也不对……” 周观熄神色不动地注视着他的脸,良久后吐出三个字:“大老板?” “对,对。”颜铃眼睛一亮,拍了拍手,“大老板,就是这个词。” 颜铃低下了头。 他将手伸进行囊,摸了摸那个在临行前,父亲交给他的木制方匣。 木匣上的纹路精致,触感冰凉温润,想到里面装着的东西,颜铃的心里顿时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底气。 “你知不知道,你们公司的这个大老板——” 他抬起眼,看向眼前这个相识不过十分钟的男人,坚定地问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如果我想要见他,又该去哪里才能碰得到他呢?” 作者有话说: 铃,咱可是问对人了。 第3章 清洁工 第3章 清洁工 颜铃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 虽然离开家乡的一路上充满了艰难险阻,但至少此刻,他遇到了一个勉强算是友好可靠的人。 颜铃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词,只觉得这男人简直像棵树一样挺拔修长,眉和眼也是极致的深邃鲜明——这人要是生在岛上,每年情花节的时候,不知道要收到多少个小姑娘亲手做的花环呢。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人是这家医药公司的员工,这意味着颜铃可以抓紧套出一些有关那个“大老板”的信息。在那些白大褂正式研究自己之前,他必须提前做好一些后手防备。 为此,他忍痛割爱,舍弃了颜芙亲手做的鲜花饼。那可是夹了糖渍核桃碎的高级版,平时只有雨水节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遗憾的是,眼前这个叫作周观熄的男人,并没有意识这张饼的珍贵之处。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你为什么想要见他?” 颜铃:“咳……倒也不是想见他,我和你一样,以后也会在这里工作,好奇一下未来的大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问问不行吗?” 周观熄的视线沉静得像是能审视人心:“你未来会在这里工作?” 颜铃被盯得不太自在,但琢磨了一下,又觉得自己怎么不算呢? “对啊,不行吗?”他理直气壮,反客为主,“你先别岔开话题,先回答我的问题——要在哪里才能见到你的……咳,我们的大老板啊?” 周观熄没说话。 颜铃又想了想:“他的一些常规的喜好你总知道吧?比如喜欢的吃食,偏爱的颜色?你总能说上来一些吧?” 周观熄还是没出声。 饼送出去了,一点有用的信息没捞回来,颜铃不乐意了:“那他年纪多大?有没有兄妹?有没有婚娶?这些你总知道一点吧?” 周观熄终于开口:“员工了解老板,有必要深入到这样的程度吗?” 颜铃:“我……我这人天生就好奇重,不行吗?” 这人相貌生得人模狗样的,怎么脑子是个榆木疙瘩,一问三不知啊? 颜铃心里犯着嘀咕,又一次端详起眼前男人的脸。 不论是接他上大铁鸟的黑色大块头,还有方才的那群白大褂,脖子上都挂着一个方形的小牌子。而刚才见到的徐容,明显是个职位很高的管理者——她的脖子上挂着两张小方牌,并用其中一张刷开了那些会动的门。 这个小方牌,应该就是徐容所谓的“权限”。 视线回到叫周观熄的男人身上,颜铃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是空无一物的。 颜铃沉吟片刻,恍然大悟:这个人,他应该是一个级别非常非常低的员工! 所以他没有白大褂,也没有小方牌。那么他对大老板的现状一无所知,也就合情合理了。 周观熄看到长发男孩望向自己的神情,从最初的憧憬讨好,在瞬间转变成微妙的同情。 最后,他垂下眼,盯着周观熄手中的油纸包,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嘀咕了一声:“早知道就不给这么快了。” 周观熄:“……?” “算了,看在你教我怎么用这些怪机器的份上,还是送给你好了。” 颜铃抬手,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呢,小时候也是从最基础的帮手做起,学了很久,才被允许和阿姐一起种植,跟阿爸一起出海捕鱼的。所以只要你踏实努力,好好工作,总有一天会被人看到的。” 他说着,转过身,对着镜子又认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耳饰。 “那么,我们有缘再见吧。”颜铃说。 他重新站到了卫生间门前,自动门“嗡嗡”一声敞开。这一次,颜铃没有再被吓到,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地出了卫生间。 他已经想明白了,这是一场持久战——首要任务是签下合约,让这群人远离岛屿,再慢慢摸清他们的族长……哦不,大老板的信息和弱点。 逐步接近,缓缓牵制,他一定能够保护好自己和族人。 会议室外的徐容,焦虑踱步等待多时,走廊的另一头终于传来动静。 她抬起头,看到颜铃朝自己走来,身后却是空无一人,不由一怔。 “我想了想,我愿意好好配合你们研究。” 颜铃在她面前站定,清晰利落地开口道:“不过我有两个要求。一,不允许你们再次开着大飞鸟靠近岛屿;二,你要帮我们找到我失踪的族人。” 徐容不知道颜铃为什么突然换了副精神面貌,也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和周观熄见上面。 心中虽有疑惑,但她心思向来缜密,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话接了下去:“当然,能和贵岛合作,是我们融烬的荣幸。这里有法务拟好的合约,您要不要先看一眼?” 颜铃有模有样地“嗯”了一声:“那我看看吧。” 接过合同,他闷头看了五分钟,却始终没说话。徐容凑上去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颜先生……这合同,您拿反了。” 颜铃攥着合同的手一顿,没说话,耳根儿却微微红了。 徐容这才反应过来,虽然两人口头沟通还算顺利,但那座小岛与世隔绝多年,文字体系大概率已经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演变。她放缓语气,轻声开口:“是我的疏忽了,我来读给您听吧。” 徐容口齿清晰流畅,但说起“核心研发内容”“可适当采取样本”等等条款时,颜铃还是一个字儿都没听明白。 他又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不懂,只能绷着脸,时不时勉强点头,强装镇定地回应几句。 直到合同最后,他们产生了一点分歧。 “……在合作期间,您的饮食起居和人身安全,将由我们全权负责。” 徐容说:“您的住所被安排在了最中心的公寓,会有人负责您的日常生活起居,同时也配有保镖团队,随时保障您的安全。” 颜铃耳朵警觉一竖,这回听明白了,盯着徐容的双眼:“究竟是为了我的安全,还是为了监视我?” “如何解读保护和监视,取决于您看待的角度。”徐容微微一笑,“您很珍贵,我们公司自然重视您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在这场合作之中,我们也需要保障自己的权益。” 她并不遮掩,直接表明了会安排人监视颜铃的起居——毕竟,颜铃如果签下合同后直接开溜,或者转头去了竞争对手公司,他们自然也不会忍气吞声地吃下哑巴亏。 颜铃一字一句道:“我不接受。我是人,不是需要被看管的动物。” 徐容轻叹了一口气 “颜先生。”她摇了摇头,“您知道我们这边社会的运转规律吗?知道我们的货币是什么?又该如何获取货币,进行正常交易,维持基础的生活呢?” “你——” “我们先不说那么远,就说现在。”徐容向身旁扬了扬下巴,“您知道怎么乘坐这台电梯,离开这栋楼吗?” 颜铃望向玻璃窗外紧闭的金属铁门,指尖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徐容说:“我承认,保镖的陪同有一部分确实出于私心。但同时,团队也会尽力为你服务,让你更好适应这里的生活。于你我而言,这是一项互惠互利的安排,不是吗?” 颜铃的喉咙一阵发紧,因为徐容的话虽然刺耳,又偏偏说得是对的。 他干涩开口道:“我不可能让自己时时刻刻被陌生人监视着。” 徐容也没有再妥协:“这样看来,我们似乎无法达成共识了。” 空气冷寂下来,两人对峙良久,颜铃不情不愿地开口:“只能安排一个人看着我。” 徐容犹豫片刻:“可以。” 颜铃又说:“而且这个人,我要自己选。” 徐容意外地挑了下眉:“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叫保镖团队上来,或者整支研发团队里,有和您眼缘的,也可以告诉我,只要……” 颜铃打断了她:“只要选你们公司里的人就可以,对吗?” 徐容沉吟片刻——所谓的员工,无非就是保镖和研究员,而这些人,自然都是她手下的职员:“可以。” 颜铃点了点头:“我刚刚在厕所里认识了一个你们公司的员工,他没穿白大褂,胸前也没有挂着小牌子,他叫——” 徐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迟疑道:“没挂工牌?这不可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工牌是每个员工必备的权限卡,用于出入私密的实验室和会议室,高层还配有调取核心数据的高级权限卡。 但有那么一个人,他从来都不需要任何的权限,不仅因为他身边永远有人会提前毕恭毕敬地把门打开,更因为他的虹膜和指纹早已录入公司的安保系统,拥有着一切数据和文件的访问权限。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拥有整个融烬科技—— 颜铃努力回想着,缓缓吐出三个字:“……周观熄?” “嗯,好像是这个名字。” 他直直看向徐容的双眼,脆生生道:“你们公司,应该有这个员工吧?我就勉强和他一起住好了。” 周观熄走出了卫生间。 之所以停留许久,是因为他被洗手池旁的一朵花吸引住了视线:一朵香气清淡的小粉花,根茎光洁新鲜,仍连接着残破的种壳,却没有沾染上任何泥土。 这意味着,在没有土壤、养分和阳光的支持下,它被强行激发了全部的生长潜能——以某种违背自然法则的方式,它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盛开。 这个男孩的能力,确实如徐容所说,颠覆了每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想象。 而通过两人方才的会面,也不难看出,这来自避世小岛的男孩显然憋着什么坏水儿,迫切地想要了解并且见到这家医药公司的大老板—— 哦,也就是周观熄本人。 周观熄面色沉静地将那朵花用纸巾包裹起来,塞进口袋。走出了卫生间。 没走几步,他便看到颜铃和徐容站在会议室门前,隐约能听到两人的对话。 “……他,他之所以不需要穿白大褂,而且没有戴你说的小牌子,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资格拥有这些权限。” 徐容的声音缥缈地远处传来。她素来擅长谈判,口齿伶俐清晰,但此刻听起来,竟有些磕磕绊绊:“毕竟……毕竟他只是一个清理厕所的清洁工。” 周观熄远远看到,颜铃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说呢,怪不得他对厕所里的那些难用的怪机器,会了解得这么透彻。” 颜铃转过头,目光恰好和周观熄空中交汇。他眸子倏地一亮,抬手指向周观熄:“欸,他过来了!” 空气短暂地凝滞刹那,不明所以的周观熄蹙了下眉。 他看向男孩身后的徐容,发现她虽然在微笑,面部肌肉却十分僵硬,像是在无声咬着牙关,竭力忍耐着什么情绪。 徐容隔空与周观熄对上视线。 她摇了摇头,缓缓抬手,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一个“求求你先不要说话”的口型。 “……小周啊。” 下一瞬,徐容朝周观熄招了招手,声音像是能掐出水来的温柔:“过来,有项新工作,我想和你交代一下。” 作者有话说: 徐·全世界最勇敢的打工人·爱情护航者·缘分缔造者·容 第4章 一起住 第4章 一起住 徐容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引领着周观熄,一路转场到僻静的员工休息区。 她前脚刚站稳,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到身后的周观熄吐出两个字:“小周?” 徐容讪讪转身,眼神游移:“这个的话……” “没有权限?清洁工?”周观熄缓缓开口,“徐执行官,想象力真是惊人的丰富啊。” 徐容啪的一声双手合十,鞠了一躬:“亲爱的周总,敬爱的周师兄,我鲁莽,我有罪,但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说。” “你刚才在厕所碰到了那个叫颜铃的男孩,但还没来得及挑明自己的身份,对吧?”徐容紧盯着他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说,他就跑出了卫生间。”周观熄的声音毫无起伏,“而我一出门就遇到了你们,并发现自己直接升级成了个扫厕所的。” 徐容如释重负:“太好了,你干脆就不要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 “……什么?” “这个小岛上的族民们,能力特殊,这男孩又藏了不少心眼,一上来肯定不会好好配合研究的。” 她幽幽叹息:“我安排人盯着他,不仅是为了保护,也是想观察他的生活起居,多收集一些有用的细节样本。” “不过他也不傻,死活不同意,拉扯了半天才勉强妥协,说只能安排一个监视他的人,并且直接提了你的名字。” 徐容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们在厕所里聊了什么,总之他好像把你当成了一个普通员工?所以我当时吧,突然就有了那么一个灵感。” “我和他说,你是我们这里的清洁工。”她咬着牙,顿了顿,破罐子破摔般地开口,“你要不忍一下,用着这个假身份,暂时和他住在一起,让他先签下合约呢?” “徐容。”周观熄静静注视着她的脸,“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徐容眨巴眨巴眼:“谁都没疯,周哥,我认真的。” “不可能。”周观熄回绝得十分果断,“将这样的小事安排妥当,是你职务的一部分。如果他实在不肯接受保镖陪同,那就——” “周观熄,”徐容定定地盯着他的脸,声音很轻,“三年了。” 十分熟悉她这个起手以及后续连招的周观熄:“……” “三年了,我攒了三年的年假没时间休,我每日每夜地熬。”徐容怅然叹息一声:“我是真的太想拿下涡斑病这个项目了。” “你知道的,不仅仅是为了我的事业,为了这个世界,为了公司的发展,也是为了忆流啊。”她喃喃道。 周观熄没有说话。 大学时期,周观熄便从父亲周修成手中接管了融烬科技。当时公司主要钻研罕见病药物研发,规模尚小,周观熄接手后,在短短几年内将业务拓展到前沿领域,迅速崛起为行业内炙手可热的新星。 周观熄本人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外界有人说他低调,也有人认为他傲慢。但无可争议的是,不论是并购整合还是技术革新,这位年轻的周总始终眼光狠准、行事果决。如今的融烬,手握多项核心专利与王牌药物,在业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三年前,周观熄被政府请去了一场饭局。 组局的人是他大学时期的导师,因此并不好驳。叙了会儿旧,喝了口酒,兜兜转转地假意客套寒暄几番,便切入了正题。 老教授年逾花甲,主动给周观熄斟了杯酒: “观熄,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这次见面,其实是政府授意,想借我这个身份,跟你谈一项我们已经研究多年,你也应该不太陌生的合作。” 身旁的助理递上了一沓文件,周观熄的余光扫向封面,瞥到了四个字的标题: 《长青计划》。 “之所以命名为长青计划,你应该也有所察觉。”老教授说,“我们的星球,现在是真的绿不太起来了。” 2712年,他们生活的星球和城市高速发展。高度工业化的城市,极致程式化的生活,一切都被科技调校至最有效率的模式。 当然,这样的繁荣,向来都是需要代价的。 土地剥削,生态恶劣,大自然沉默地做出了反抗。七年前,一种名为涡斑病的疾病,席卷在这片土地的所有植物身上。 之所以被称为“涡斑病”,是因为其最显著的特征,是在植被表面随机分布的、密密麻麻的漩涡状白色斑点。斑点虽不具传染性,但会无规律出现在各类作物上,一旦染病,植株的生长便会戛然而止,陷入休眠般的濒死状态。 街边的绿化带和树木逐步被全息仿真花圃取代,新鲜绿叶蔬菜变成比肉类还要稀缺的奢侈品。尽管政府试图粉饰出和平的表象,试图推动合成的蔬果罐头取而代之,但始终无法阻止这场正在蔓延的浩劫—— 这个星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蔬果短期内可以依赖合成品替代,但植物是生态链最基础的生产者,长久下去,这场灾难最终影响到的,仍将是人类。” 老教授说:“观熄,如果我们能携手合作,整合人力、技术与资源,也许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涡斑病的解药,成就一段佳话啊。” 老教授这话乍一听十分好听,但仔细一琢磨,便能察觉其中的微妙之处:周观熄的公司拥有全球顶尖的仪器与设备,而教授所在的高校在经费资源上远远不及,所能提供的,撑死过也不过是几个研究人员的理论支持。 这场所谓的“合作”,从一开始,便意味着周观熄要承担更大的成本与压力,注定吃不少亏的。 周观熄始终没动那杯酒。 “涡斑病是世界性的难题,成果最后要与外人共享,也不是融烬擅长的医药领域,我没把握,也难以做到将大把资金和人力都投进去烧。” 他淡淡开口,将酒推了回去:“我是商人,从父亲那里接手融烬才不过几年光景,也要为公司的长远发展考虑。这个项目,您和老牌企业或者资深的植物研究所去推进,似乎更为妥当。” “你太谦虚了。”老教授笑着用手挡住了酒杯,“论整体核心技术和资源,有谁能和现在的你比呢?” 他手上使了巧劲儿,一点一点将那红酒推回到周观熄的面前:“况且,长青计划是忆流之前最上心的项目,现在由你来接手,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愿望,不是吗?” “忆流”这个名字一出,原本旁边看乐子的徐容筷子差点脱手。 因为对周观熄而言,这确实是一张关键而永远有用的人情牌。 周观熄盯着酒杯微微摇晃的液面,神情却没有变化:“这确实是她的愿望,但也没说一定要我帮她实现。” 老教授微笑着,对身后的助理招手:“忆流留了东西给你,你看完再给我答复吧,观熄。” 两样东西呈在周观熄的面前:一粒褐色圆滑的种子,和一封薄薄小小的信。 种子个头不大,表面覆着白色的螺旋斑点,是涡斑病最为常见的症状,没什么特别。 而盯着信上的内容,周观熄许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抬起手,接过那杯酒,喝了下去。 回家后,周观熄将种子和信摊在餐桌上,与周忆流对峙:“你留下来这些东西给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忆流没有作声。 然而桌面上的那张纸条,字迹却潇洒飞扬: “亲爱的哥哥: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就证明农学院的那群老头子研究效率实在不行,最终还是厚着脸皮找到了你呢。 好久不见呀,长话短说吧。总之这颗种子里呢,藏着一段我留给你的话——一段我认为十分重要,也非常希望你可以亲眼看到的话。 想知道这段话的内容是什么呢,你只要帮老头子们继续研究出涡斑病的解药,让这颗种子自然发芽,就能免费看到里面的内容了,是不是十分简单呢! (ps.必须必须要自然发芽哦,暴力破坏的话,里面的东西可就看不到的哦~) ——你心系自然界的妹妹周忆流女士。” 周观熄冷冷道:“你都已经费尽心思写了封这么长的信,有什么想让我看到的话,就不能在上面直接一起写出来吗?” 周忆流还是不说话,笑眯眯地注视着他的脸。 周观熄在漆黑寂静的客厅里走了两步,突然开口:“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一颗种子里的话,就接手这个注定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项目吗?” 屋内万籁俱寂,相框里,黑白色的周忆流始终不语,只是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周观熄静了许久,最后说:“周忆流,你真的很会给我添麻烦。” 周观熄并不情愿地答应了这项合作。 然而,生态的崩坏并非一朝一夕所致,项目由徐容亲自带队,领着精锐成员钻研了三年,从植物根源入手,尝试排查各种因素,却始终找不到有效的治愈方法。 直到年初,在一次疗养康复度假村的开发过程中,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他们在星球南部,意外发现了一座被长期忽视的小岛。 这座名叫乐沛岛的岛屿,小到近乎微不可察。但在直升机的俯瞰下,它却翠绿明艳,绿得发亮,绿得刺眼。 而这一抹蓬勃的绿色,对当时的他们而言,意味着太多太多了。 “长青计划推了三年了,现在我们终于看到了曙光。” 此时此刻,徐容紧紧注视着周观熄的眼睛,“这个男孩,并不是普通的实验样本,而是活生生的人。想要真正掌握他能力中的关键,我们就必须先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接近他最好的机会。”她将声音放得轻柔而诱惑,“而你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小小的、小小的代价。” 周观熄始终不语,静默伫立在原地。 “你们……到底还要讨论多久?”年轻清亮的男声从他们的身后响起。 是走廊上等待已久的颜铃,主动找了过来。 徐容盯着周观熄的侧脸,在心中叹息一声。 “……我哥这人吧,说好听了,是台精密运转的完美机器。” 当年周忆流在培育架前测着土壤酸碱度,笑眯眯地转头看向徐容,“说难听了,就是颗永远在土壤里沉眠、不愿意去触碰哪怕一点阳光的种子。” 周观熄这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将情绪装进封闭的铁盒,调控在了误差极小的波动范围内。 哪怕当年在周忆流的葬礼上,他姿态也始终沉静而挺拔,搀扶着落泪到近乎晕厥的周夫人,有条不紊地接待着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 但徐容知道,周观熄大学时从父亲手中接过并不感兴趣的公司业务,是为了继续深入研究周忆流当时的病;几年前接下毫不感兴趣的长青计划项目,也是为了周忆流死后的心愿。 所以哪怕周忆流已经离世多年,哪怕这个提议听起来太过荒诞,此刻的徐容还是在赌,赌周观熄愿意为了周忆流,去扮演“清洁工”这个角色。 然而这个计划的离谱程度,徐容自己也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在漫长的沉默间隙,徐容想,她已经知道了周观熄的答案。 “好吧,颜先生,刚才和您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她无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指向周观熄,微笑着看向颜铃的脸,“其实你眼前的这位,并不是……” “这不在我的工作职责范围内。”周观熄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徐容身子一震:“什么——” 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一次,自己又赌赢了。 “我说,负责颜先生的生活起居,并不属于我原定的职责。” 周观熄缓缓抬眸,直视徐容的双眼:“如果你想让我接受这项新工作,那么徐总,你需要付给我额外的薪水 。” 站在他们中间的颜铃眨眨眼,茫然地左看看再右看看。 空气沉寂,细小的尘土微粒悬停在空中,心怀鬼胎的三人在此刻对峙,时间的流逝被无限拉长,在这一刻近乎凝滞。 良久,周观熄转头,看向颜铃的脸:“你想和我一起住,对吗?” 颜铃不满地严谨纠正道,“我并不是想和你住,而是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是你们非要安排一个人来监视我,我迫不得已之下才选择的你。” 如果问颜铃为什么最后会选择周观熄,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或许是周观熄方才教他用那些怪机器时,悄然建立了一点微不可察的信任;又或许是他那清洁工的身份,相比于他人,给颜铃的感觉要更平易近人一些。 但更多的,或许周观熄和颜铃沟通时的态度——和徐容带着压迫感的温柔不同,和那些黑衣人白大褂令人不适的审视也不一样。他对颜铃的态度和语气是平淡的,甚至是完全不客气的,却始终保持着一份难得的平等。 如果必须要在这些人中挑一个来监视自己,颜铃宁愿去选择周观熄。 “我想好了,我就要和你住。”颜铃定了定心神,双手叉腰,又转头看向徐容,问:“不仅如此,他还要保护我和照顾我,对吗?” 反客为主,逻辑跑偏,他全然忘了,自己才是那个“被监视”的人。 “没……没错。”徐容的状态进入得极快,立刻反应过来:“小周,加薪可以,但你也要尽职尽责,不仅要负责颜先生的安全,也要帮他适应咱们这边的生活,他对公司的项目十分重要,明白吗?” 周观熄没出声。颜铃甚是得意,跟着重复了一遍:“明白吗?” 徐容趁热打铁,把手中的笔递到颜铃面前:“那颜先生,这个合约,咱们今天要不就签下来吧?” 颜铃一顿,接过了笔。 他的手腕悬起,笔尖和纸张之间的间隙不过毫厘,却又始终犹豫着没有真正落下。一瞬间,徐容连呼吸都放到极轻。 一旁缄默良久的周观熄,恰到好处地在此刻开口道:“徐总,如果他不打算签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 颜铃耳朵咻地竖起,立刻刷刷几笔落下大名,喊道:“晚了,我已经签完了!” 作者有话说: 我们铃,就这么神神气气地把自己打包卖了出去! 第5章 脱鞋 第5章 脱鞋 徐容深吸一口气,对着周观熄做了一个“高啊”的口型。 “那么颜先生,现在开始,合约就正式生效了。” 她绷着脸接过合同,“您需要配合我们进行项目研究,同样的,我们承诺不会去打扰您族人的生活,并会利用人脉资源,帮您寻找失踪的族人。”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关于您要找的那位族人,有没有什么信息,可以帮助我们缩小搜索范围?” 颜铃“嗯”了一声,低头从那个鼓鼓囊囊、像是能装下整个银河的包里掏了又掏,最后摸出了张皱巴巴的纸。 他小心地将纸展开摊平,举到他们面前:“这个,就是他。” 空气静默,徐容艰难盯着画上笔触潦草、比例失衡、难辨人鬼的扭曲火柴人:“您……有稍微清楚一点的照片吗?” 颜铃疑惑:“什么是罩篇?这是我亲手画的,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徐容嘴角无声抽搐:“没有,画得特别清晰,且极具个人特色,不过……能再多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吗?” “他叫颜大勇,是我的表哥,是两年前离开的岛屿,今年应该三十岁了。” 颜铃想了想,比画了一下,“大勇哥比我要高一点,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离岛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和我差不多的袍子。” “他是第一个离开岛屿,去外面冒险的人,当时他说,不论如何,一个月后都会回来。”他的眼睫翕动了一下,声音很轻,“但是,他已经失踪了两年了。” 静默良久的周观熄突然开口:“你确定他现在还活着?” 颜铃笃定无比道:“当然了,大勇哥是岛上最厉害、最会唱歌、体能最好的人,风浪和暴雨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怕过,所以我相信,他是绝对不会出事的。” 周观熄无视了他使用的三个“最”:“你确定他是因为外部原因失踪,而不是出于某些私心,才选择不再回到你们岛上?” “当然不可能!”颜铃瞪圆了眼,坚定反驳道,“大勇哥的家人还在岛上,而且他当初出岛,也是为了给阿婶找药……总之,他绝不可能抛弃我们,他一定是在外界遇到了什么困难。” “好好好,颜先生,我们先基于画像和信息进行初步筛查,有进展了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眼见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徐容及时开口打断:“路途奔波了一整天,今天就先聊到这里吧,我们送你去住所休息,好不好?” 她说着,看向周观熄面无表情的脸,干笑了一下:“小周,你过来,我再嘱咐你一些事情。” 临行前,徐容对周观熄做了最后的叮嘱。 “其他细节我会打理好,你只需要记住,现在你的身份,是清洁工小周。” 徐容来回摇晃着周观熄的肩膀,试图洗脑:“记住,咱们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伺候好这位能力非凡的小祖宗,尽可能套出他能力的秘密。” “等忆流的心愿一完成,我们就能解脱了。”她放缓声线,“忍一忍,再忍一忍。” “徐容,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周观熄心平气和:“公司有这么多的身份和岗位,你当时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非要给我安排一个扫厕所的?” “……我当时脑子没转过来,他问我你是什么身份,你俩第一面又是在厕所见的,场景太局限了,实在难以发散。” 徐容叹息一声看向他的身后,神情变得欲言又止:“那个,车到了,小周,好好干。” 周观熄转过身,看到颜铃正绕着即将乘坐的车来回巡视。 长发男孩弯下腰,先是和外后视镜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接着抬起手,好奇地戳了戳镜子中变形扭曲的自己。 上车后,颜铃将手覆在冰凉的车窗上,仰起脸,望向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 夜色渐浓,路灯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惊奇又恐惧:“你们为什么喜欢坐在这种铁盒子里?还有那种会飞天的大铁鸟,你们不会走路吗?” 周观熄说:“会走路,但是想走得更快。” 颜铃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他又问:“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得那么高呢?之前我帮阿姐修房顶的时候,就把腿摔伤了,你们这么高的楼,修房顶的话,一定会摔死人吧。” 他继续问:“你们的树看起来,为什么这么奇怪啊?乐沛岛上有很多树,现在是月见果的季节,月见果有两种,一种是青色的,一种粉色的,我很喜欢吃粉色的,很甜,但我的朋友们更喜欢吃青色的。” 他的好奇心无休无止:“原来你是清洁工啊,怪不得这么了解厕所里的东西。我们平时只有做错事的时候,才会被族长罚去扫厕所,哦对了,族长就是我的阿爸——不过,你也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会主动选扫厕所来当自己的工作啊?” 颜铃刚想补充一句“你可以试着更有上进心一点的”,身体顺着惯性猛地前一倾,是车停了下来。 司机是在C市跟了周观熄几年的老师傅,刚刚才被徐容嘱咐过“从今以后,不要再把他当作你的老板了”。 他观察着后视镜里周观熄的脸色,强忍住下车替周观熄开门的习惯,战战兢兢地开口:“二位,到地方了。” 徐容原本给颜铃安排的是酒店式公寓,但现在的情境和剧本有变,还是直接送到周观熄家里要更方便。 周观熄常年奔波海内外,在全球多地均有房产。他性情清冷,注重隐私,这栋C市中心的别墅他不常住,平时仅由佣人定期打扫,看不出任何生活痕迹,是个合格且不会露馅的样板间。 周观熄输着大门密码,颜铃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是怎么知道如何开这扇门的?” 周观熄的手微滞片刻,推开了门:“是徐容——” 顿了顿,他重新开口:“徐总刚才告诉我的密码。” 颜铃不疑有它,点了点头。 门开,周观熄径自走入,颜铃则探了半个脑袋进去,谨慎观察着屋内的构造和摆设。 周观熄回头时,正好看到长发男孩闭着眼,用手指点向额头,紧接着落到肩膀,结印仪式般地花里胡哨地比画了几个手势,最后双手合十,小巫师般地在口中念念有词。 然后他睁开眼,朝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您好,我进来了。” 周观熄深吸一口气:“……拖鞋,记得换上。” 颜铃面露十分不赞许之色:“鞋袜,都是不洁净的物品,每个人的住所,都会被特定的神明眷顾和庇护,所以在室内时,我们都会选择赤脚,保持屋内的洁净和对神明的尊重,这是未来你需要——” 他还没完成语重心长的长篇大论,就见周观熄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厅。 颜铃看他穿着拖鞋直接踩在地上,一时间痛心得不行。 他只能一边在碎碎默念,祈祷着请求神明的原谅,一边脱了鞋,赤着脚跟在周观熄身后。 他被冰凉的瓷砖冻得直倒吸冷气,一路蹦蹦跳跳:“你这样真的会被神明谴责的!你被责罚也就罢了,但是我们以后住在一起,我也会被你一起连累的……” 一路的折磨持续到现在,周观熄的耳膜已经胀痛到了极点。 他其实很少会质疑作出过的决策,更别提离他做出“扮演清洁工”的这个决定,才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是真真切切地、毫无保留地开始感到后悔。 他是一个独处惯了的人,又或者说他已获得的成就,他现拥有的一切,都不需要让他亲自处理任何毫无意义的人际关系。 因此他从未接触过如此聒噪、热烈、能量满到快要溢出来的人,更无法想象和这样的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 当然,他也没必要试图和这样的人和睦相处,哪怕是为了长青计划的推进,哪怕是为了周忆流的心愿。 周观熄停下脚步,言简意赅道:“有些事情,我想我们还是早点说清楚的好。” 颜铃眨眨眼,刹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我,或许是卫生间的一面之缘,让你觉得我可能值得信赖。”周观熄说,“但很遗憾,你看错人了。” 颜铃微微睁大双眼。 “我会尽量帮你适应这里的生活,但除此之外,我没有解答你无数问题的义务。” 周观熄说:“现在,你可以向我提出三个要求,但在此之后,我希望今天之内,我们能做到互不打扰。” “没有义务”和“互不打扰”的双重打击,让颜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容说了,你有义务负责并照顾我所有的生活起居,是所有,而不是三个。” 他在周观熄面前站定,双手叉腰威胁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告诉她,你根本没有在认真工作?” 周观熄点头:“那你去吧。” 颜铃怒火中烧,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就走,可没走几步,脚步就停了下来。 周观熄的话虽然已经令他忍无可忍,可一想到要再坐一遍刚才的四轮铁盒子,再回到那栋冰冷大楼,再经过好几扇自动门……他就觉得再多忍一个晚上,也不是不行。 “……第一个要求。”颜铃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每天要洗头发,你要告诉我去哪里打水。” 周观熄颔首。 他领着颜铃进了卫生间,示范了花洒的出水模式,温度的调控方式,又简单示范了马桶和浴缸的用法。 颜铃看呆了——要知道在乐沛岛,洗头洗澡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可这里不需要打水滤水,不需要烧柴加热,想洗多久就可以洗多久,甚至连喷出来的水,都是有着不同的形状的。 他努力绷着脸,却还是被惊得话都说不利落:“也,也不过如此嘛……” 周观熄问:“第二个要求,想好了吗?” “第二个要求,把你的鞋脱掉。” 颜铃放下花洒,将神色调整得冷酷,抱臂地和他对峙:“看在这里地板很冷的份上,袜子可以勉强允许你留着。” 周观熄在这一刻意识到,大概是天上的周忆流和老天爷觉得他这几年过得太顺,所以决定给他原本平静有序的人生来点颜色瞧瞧。 他的胸膛无声起伏:“这是拖鞋,是专门在室内穿的鞋子,没沾过外面的土。” 颜铃皱眉:“那它也是鞋子,在我们岛上,屋子里是绝对不可以穿鞋子的,因为庇护房屋的神明会不高兴的,这个神明如果不高兴了。那么我们就会——” 周观熄立刻面无表情地把拖鞋脱了:“最后一个要求,说。” 颜铃对周观熄的态度,是十万分的不满意。 其实他很想有骨气地来一句“我没有任何要求你可以走了”,但对于这个新鲜而陌生的世界,他心里大概还有一亿三千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比如这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让他种下自己带来的种子,以及有没有地方能让他做睡前的祈祷…… 颜铃要珍惜最后一个要求,筛选出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心里纠结地横向比较了良久,他最终抿了抿嘴,看向周观熄的眼睛。 他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大老板,一般什么时候会来到公司啊?” 周观熄的脸色难得有了些变化。 “徐容已经是许多员工都无法接触到的高层,如果你有合理的要求,她基本都会设法满足。” 他注视着颜铃的脸:“你到底为什么,非要亲自见到这个大老板?” 颜铃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你该做的是给出答案,而不是用另一个问题来反问我。” 各怀鬼胎的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 几秒后,周观熄语调平稳地答道:“老板的行程和信息向来是机密,普通员工没有权利知道。” “当然,员工一般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去窥探老板的隐私。”他说。 颜铃没听出来他后半句话的深意,只是喃喃道:“机密行程……” 心乱如麻时,他听到周观熄说:“那么,三个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我要去休息了。” 颜铃还在走神,抬起眼,呆呆地“哦”了一声。 周观熄颔首,转过身,刚走了没两步,“咕——”的一声便从身后传来。动静不大,只不过房间静谧,便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去,颜铃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 对上周观熄的目光,他顿时破功,恼羞成怒地红了耳廓:“……看什么?你不是要去休息吗?” 周观熄淡淡开口:“可以再给你一个附加要求的机会。” 颜铃下颌扬起,耳饰跟着丁零作响地晃着:“不需要,我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周观熄也没什么上赶着再伺候这人的必要,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只不过没走几步,身后人有些急切又开了口:“不过……不过既然你那么主动地提出来了,那我再勉强想一个要求,好像也不是不行。” 周观熄吐出一口气,回过了头。 长发男孩低着头,用手捂着小腹,状似轻松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肚子饿了。” 他就这么一直低着头,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给我一些东西吃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颜铃(伤感地捂着肚子明示):真是好怀念家乡的油炸海星啊。 周观熄:…… 第6章 脑片 第6章 脑片 离开家乡的第一个晚上,颜铃洗了人生中最舒服的一次热水澡。 不需担心水量是否充足,也无需忧虑水最后会冷掉,对着镜子擦拭头发时,他一边提醒自己要谨记阿爸的话,不能沦陷于这样的舒适诱惑之中,一边又暗戳戳地想试试浴缸的泡澡功能,因为柜子里摆着的那些叫“浴球”的东西,看起来真的很可爱。 洗完澡后,颜铃又和屋子正中央的床对峙了许久。 颜铃从没睡过垫子这么高的床,他试着躺了一下,太软了,身体像是陷在沙滩里,喘不过气,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做被海浪卷走的噩梦。 于是他最后抱着被子枕头下了地,在屋子角落里铺了个小小的窝,做了睡前的祈祷,小心地躺了下来。 这是颜铃人生中离开岛屿的第一个夜晚。 他有点想阿姐,也有点想阿爸,想他的朋友们以及家乡的一切。就这么想着想着,念着念着,他最后蜷缩在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色还未亮,颜铃醒了过来。 身体是疲惫的,但是他的生物钟早已成型,这就是颜铃平常出海或耕种的时间了。 胃里空荡荡的,回想起周观熄昨晚在一个方形且会自动旋转的怪铁炉里烹饪而出的食物,颜铃仍然感到一阵后怕—— 颜铃盯着碗里的东西:“这是蛆。” 周观熄:“这是通心粉。” 颜铃又看了一眼,缓缓抬头:“这是大黏蛆。” 周观熄的神色毫无波动:“这是芝士通心粉,你目前唯一的选择,吃或不吃,全在于你。” 颜铃最后还是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和底线,一口都没敢动那一大碗白色粘稠物,只能忍痛取了些行囊里的种子,催生出一些浆果来勉强果腹。 对于周观熄差劲的态度和敷衍的厨艺,颜铃原本是愤怒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很可怜——乐沛岛虽然没有这里发达,但至少在颜铃的家乡,他们是从来不吃蛆的。 或许是清洁工的工作,让他无法负担起更好的食物吧。他怜悯地想。 颜铃蹑手蹑脚地整理了一下行囊,走出屋子,却发现周观熄的房间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有点出乎意料,但也正如颜铃所愿。因为今天的他,给自己定下了两个任务。 第一,他要出门,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构造和规则,不能再像昨天在厕所里被吓得措手不及。 第二,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要回到公司,找到徐容,狠狠地告上周观熄一状。 走在路上的颜铃,仰起脸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没有海,风也不是咸而潮湿的,楼和屋子都建得很高,天空的蓝色中透着压抑的灰,被楼房分割成了小而逼仄的缝。很大的城市,但同时又是拥挤的。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小小的颜铃,此刻走在大大的城市中。他谨慎地汇入行色匆匆的人群,学着别人的样子,站在马路一边,等待信号灯的变化。 颜铃的心情原本是很好的,直到他察觉到,身边的人开始将好奇的、微妙的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 倒也不怪这些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秀美明艳的长发男孩,淡青色的异域长袍随着脚步飞扬,饰品碰撞时发出清脆声响。在这群疲态尽显、穿着板正的上班族中,他像是一只步伐轻盈的小鹿,误入了一座由高楼砌成的冰冷森林。 颜铃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却丝毫不因此感到胆怯。 谁向他看过来,他便直直地对着那人看回去,于是那些好奇的,不怀好意的视线,被他一个个瞪了回去。 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女生和他对视时,甚至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颜铃隐约听到她们在窃窃私语着“是假毛和美瞳吗?看着不像欸……”“出的是什么角色?你看得出来吗?”。 总之一路下来,颜铃的双眼瞪得隐隐发酸。 半个小时后,他来到融烬科技的大楼前,低头揉了好一会儿的眼睛,才对接待处的前台小姐姐说:“我要找徐容。” 前台小姐记得昨天他被保镖簇拥而入的阵仗,立刻客气地引领他入座:“您先在这里休息,我这就去向徐总传达。” 颜铃坐在休息区,打量着公司大厅。 大厅的装潢构造冰冷而有序,地面和墙壁皆为极简的金属质感,透明屏幕嵌入墙壁,滚动播放着动态人影和悬浮文字,全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别过脸,下意识地寻找一处视觉上更舒适的落点,突然注意到了大厅远处的一面墙。 这面墙上挂着许多人像,他先是看到了昨天呛自己的男白大褂,下方的写着“R&D研发总监”。再往前,徐容的脸映入眼帘,下方的头衔是“首席医学官CMO”。 全都看不懂。颜铃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隐约瞥见徐容照片的后面,似乎还挂着另一个人的画像。只可惜颜铃此刻离得太远,那人的脸好巧不巧地被大理石柱挡住,超出了视线可及的范围。 依稀能看出是个男人。他的照片比徐容挂得还高,位置比徐容还排得靠前,在这里公司内优先级比徐容还高的人…… 会不会就是大老板?颜铃顿时兴奋起来。 他连忙又向前走了两步,正想看个清楚的时候,身后却突然有人喊住他: “颜先生,早上好。” 回头一看,是穿着干练套装,头发利落盘起的徐容。 她顺着颜铃所看的方向瞥了一眼,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闪:“早知道您今天要来,我就派车接您了,怎么能让您自己走过来呢?” 说着,她走到颜铃面前站定,正好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不喜欢坐那些整了轮子和翅膀的铁东西。”颜铃抻长脖子,努力往她身后看,“我更喜欢走路。” “明白,每个人都有偏爱的出行方式,咱肯定选自己舒服的那一个。” 不知是凑巧还是怎么的,徐容好巧不巧地同时偏转了身子,再次严丝合缝地拦住了颜铃的视线:“您昨天休息得怎么样?还适应吗?” 视野被完全遮挡,颜铃一时间实在看不清,只能暂时放弃:“还可以。” 徐容笑意和煦:“那您今天过来是……” 颜铃定定地望向她的脸:“那个叫周观熄的员工,工作时的态度非常不好。” “……”徐容的眼角抽搐一下,“具体怎么不好,您方便和我描述一下吗?” 颜铃清了清嗓子:“当然。” 他是做足了准备来打这场仗的——从“态度敷衍散漫”,到“不尊重我的信仰”,再到“消极回答我的问题”,最后到“做蛆给我吃”,字字泣血,铿锵有力,令人动容。 “这态度确实……毕竟小周他只是个清洁工出身。”徐容表情差点没绷住,掩唇轻咳几声,话锋一转,“其实颜先生,我们团队还有很多耐心的、接受过专业培训的人,您要不要考虑……” “我不换人。”颜铃摇了摇头,“他虽然态度很差,但是白大褂和黑块头要更讨厌一些。” “那您是想……” “我只是需要你和他沟通好,要他多和我说说话,不可以无视我,不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也不可以再做蛆给我吃。”颜铃说。 这要求其实也不过分,但徐容知道,想让周观熄做到这几点,难度和在雪地里光着身子跑一百公里马拉松没什么区别。 她抬手揉揉太阳穴:“好,好,那我想想办法和他沟通一下。” 颜铃今日“狠狠告上周观熄状”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他满意站起身,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他想起自己还没看清那墙上的神秘人,于是脚步一转,准备去看个清楚—— “对了,颜先生。”身后的徐容突然把他叫住,“既然今天来都来了,我叫人带您参观一下公司吧?” 颜铃的步伐又是一滞。 他伸长脖子,朝那墙所在的方向探了下头,琢磨片刻,感觉那画像一时半会又不会长腿跑了,而此刻了解敌方内部的机会很明显更重要些,便再次调转了脚步:“可以。” 带颜铃参观的是个热情洋溢、年轻面善的女孩,名叫麦橘。 她是三年前加入长青计划项目组的一员,昨天亲眼见过“徒手复苏番茄奇迹”的白大褂之一,此刻面对这个神秘的小岛男孩,震撼之余,也难掩心中的好奇。 麦橘活力四射,骄傲地介绍起来:“我们融烬科技,是做罕见病药物和基因疗法出身,但除了知名的几款王牌药外,今年新获药监局批准的还有……” 颜铃被她念得眼皮阵阵发沉,百无聊赖地偏过脸,透过光洁的落地玻璃墙,清楚地俯瞰到下方忙碌的研究员,以及形形色色运转中的仪器。 他听不明白,也看不太懂,但又觉得这家医药公司,好像和族人们描述得不太一样:没有开膛破肚,没有杀人剖尸,有的只是许多看起来很忙碌、很无聊的人和机器。 路过一张桌子时,他看到有几个白大褂坐在实验台前,拿着把细小的刷子,在一碟透明液体中勾起一种白白的圆形小薄片,仔细地摊在某种玻璃片上。 颜铃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好奇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 他漫无目的地继续打量着周围,视线落在不远处一扇紧闭的白色大门:“那里是什么?” 麦橘身形一顿,眼神飘忽:“那里是动物房,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她极为生硬地岔开话题:“其实我们的食堂设计得也很特别,还有娱乐区可以参观,颜先生,要不我们先——” “我想参观这个动物房。” “但是……” “我就要看这个。” “……好,好。” 换下衣袍和首饰,穿上一种叫作“无菌服”的奇怪蓝绿色衣服,戴好口罩和帽子,经过层层风淋和消毒处理,颜铃带着满腔疑惑,终于踏入了所谓的动物房。 门开的那一瞬,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室内灯光明亮冰冷,精心调控后的空气循环系统嗡嗡运转。一列列金属架整齐矗立在屋内,上面罗列着一排排笼子,笼前挂着标有编号的牌子。 而笼子内,却装着一种颜铃从未在乐沛岛见过的,圆滚滚而毛茸茸的新型生物。 颜铃弯下腰,和笼内的小东西对视。 “这是什么?”他问。 麦橘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这个是实验小鼠,不过颜先生你不用担心,我们的防护措施十分完善,它们是绝对不会伤害到您的。” 颜铃没有回应,只是微微歪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笼子里圆滚滚的小东西。 小鼠停下啃食的动作,乌黑的小豆豆眼眨了一下,也仰着脑袋打量起眼前的人类。 一人一鼠就这么静默对峙着,谁都没有动作。 回想起徐容叮嘱过的“这男孩儿很警惕,尽量不要吓到他”,麦橘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抖了几分:“它们真的非常温顺的,绝对不会攻击人的,如果您感到不舒服,我们现在就可以立刻离开——” “我要摸。” “……啊?” 黑色的小鼠温顺地在颜铃的掌心趴成一团。 颜铃先用指尖戳了戳它滚圆的身体,又捏了捏薄而小巧的双耳,惊喜地抬眼看向麦橘:“它们好软,而且好乖。” 麦橘见他喜欢,也跟着放下心来,高兴地解释道:“这只是C57品系,其实并不是特别温顺的类型,看起来,它好像很喜欢你呢。” 掌心柔软的触感和真实的体温是那样的真切,颜铃抚摸着手中毛茸茸的小家伙,思绪飘忽起来。 族人们对这些人的描述,是不是夸张了?他们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啊?他想。 颜铃的心中有一架天平,左边是“医药公司的人都是王八蛋”,右边是“他们好像也没有那么的坏”。 这个叫麦橘的女孩,人热情又开朗,而他们养着的这些叫作“小鼠”的毛团团们,更是让颜铃爱不释手——这些都给天平的右端增添了分量十足的砝码。 阿爸曾说,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自己。但如果这些人不会伤害自己呢?颜铃想。 如果能与他们在未来做到和谐共处,是不是不用真的找到他们的大老板,走到最后“那一步”,就能全身而退呢? 思绪飘忽间,颜铃抬起眼,看到几个白大褂走向在不远处的架子前。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紧接打开其中一个笼子,取出了一只小鼠。 一开始颜铃还没意识到他们在干什么,只见其中一人拿起娴熟地单手捏起小鼠,接过身旁助手递过来的一支东西。 颜铃定睛一看,不寒而栗——那赫然是一支细长尖锐,顶部闪着寒光的注射器!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人手起针落,娴熟地将针头刺入了小鼠的腹腔之中! ——小鼠四肢剧烈抽搐,尾巴急促甩动,发出轻微的“吱吱”叫声。 脑中仿佛有什么“啪”的一声崩断,颜铃僵直伫立在原地,问麦橘:“他们在干什么?” 麦橘抬头看了一眼,了然道:“注射药物啊。” 颜铃直勾勾地望向麦橘的脸:“你们,把针,打进它们的肚子里?” “是的呀。”麦橘没注意到颜铃神情中的异样,热情地科普起来,“小鼠实验嘛,研发药物的过程之一,进入临床试验前最为主要的研究手段。” 耳边骤然响起尖锐的鸣响,流动的空气凝结成冰,颜铃的神情看起来是十分平静的,但胃口深处却遏制不住地翻搅起来。 心中那架天平的横梁开始剧烈颤抖,左右两端来回疯狂摇摆,他紧接着回想起了什么。 “刚才在外面的时候,”颜铃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声音,“我看到有一些人,用刷子在水里挑一些小小的、圆圆的白色薄片,那是什么?” “小小圆圆的薄片?”麦橘琢磨片刻,恍然大悟,“哦哦,那些呀,其实就是小鼠的脑片。” “脑、片?”颜铃一字一字、很轻地重复了一遍。 “对的,就是脑子的切片呀。” 麦橘没料到颜铃会对研究细节会如此感兴趣,指向她手中小鼠的太阳穴,热情讲解了起来:“剖脑,取脑,用冷冻切片技术处理成微米厚度的薄片,进行免疫荧光染色和分析,都是我们这里最为常见的早期动物实验手段呀——” 心中的天平在顷刻间向左倾斜,落下的最后砝码超出了称重范围,秤盘彻底崩塌。 麦橘的后半句话并没有完整说出来——因为她突然注意到,眼前男孩巴掌大的小脸,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额角渗出了涔涔冷汗,胸腔急速起伏,将手中的小鼠放回笼子后,便抬手捂住了胃部。 下一刻,颜铃猛地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五分钟前的铃:这家公司和他们的大老板,好像也没有那么的坏……? 此刻的铃(已黑化)(坚定):他们得死。 清洁工小周正扛着拖把火速赶来中! 第7章 杀、人、犯 第7章 杀、人、犯 C市郊区,静谧的私人墓园。 墓园建于室内,由中央系统控制,虚拟出幽静竹林的景观,毕竟在涡斑病肆虐的如今,城市早已没有大片健康茂密的树林,能够被用来奢侈地建一座园林墓地了。 司机拉开车门,周观熄下了车,步入墓园,签字登记。 给他开门的小保安是个新来的,盯着他的背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没看错吧,他手里抱着的……是束真花?” “你没看错。”旁边的同事哼笑一声,“这大帅哥,一年来五六次,每次来都抱着束真花过来,品种都不带重复的,够奢侈吧?” “涡斑病都闹这样了,这年头吃根不是合成出来的新鲜黄瓜都费劲,竟然真的有人能买得到鲜花,还是送给死人的。” 小保安感慨万千:“有钱真是好啊。” 百合洁白如瓷的花瓣微微卷曲,香气清新馥郁,周观熄弯腰,将花束撂在墓碑前。 他打开手机,设了个二十分钟的闹钟。 去世前的周忆流,很不要脸地提了三个要求:1.她的墓碑照片必须使用她提前高p好的一张绝美自拍;2.骨灰盒要订制成她最爱的淡鹅黄色。 前两点勉强能满足,唯独最后一点,着实让周观熄有点折磨——每两个月,不管有会议还是出差还是谈多少个亿的跨国项目,周观熄都得回墓地看她一眼,并和她聊二十分钟的天。 屏幕上的时间开始飞速流逝。 周观熄直起身,静默片刻后开口:“本来是昨天来要来看你的,落地后出了点突发状况,不是故意迟到的。” “C市的真花店越来越少了,这家店老板说,月末他们就会关门了,所以下次要是没有带花过来,不要怪我。” “妈的身体好了很多,但我没让她来看你,怕她还是收不住情绪,我也很好,无需担心。” “上个月初,那款药正式获批上市了。”良久,他开口道,“那些和你一样的孩子们,应该很快就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墓园内静得针落可闻,周观熄半晌后说:“确实,如果能早那么一点就好了,是吧?” 周忆流笑吟吟地盯着他的脸,没有回答。当然,周观熄也不会真的指望一捧灰开口说话。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周观熄准备清理一下墓碑前的灰尘,消磨掉最后一点时间。 倒计时只剩下三十秒,手机铃声响起,中断了计时进程。 是徐容打来的电话,上来便是不拖泥带水的一番质问:“小周员工,能解释一下你现在人在哪里,以及咱的重点实验对象为什么会一大早徒步到公司,并向我控诉你的工作态度十分恶劣呢?” 周观熄弯腰,仔细擦拭着墓碑的边角:“徐总,清洁工也有自己的私生活,现在不是我的工作时间。” “少来吧你,大早晨哪来的什么私生活——”徐容话说一半,反应过来,“又去看她了?” 周观熄瞥向墓碑旁的高级点心盒:“你前一阵子不也来了?” “害,她嘴这么馋,前阵子总来梦里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电话那端,徐容声音柔和下来,轻笑道:“先和你说个好消息,那盆番茄切片的测序结果刚刚出来了,所有和涡斑病相关的病变全部消失,病变导致突变的基因点位,也完全被修复。” 她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再怎么难以置信,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孩,就是绝对的正确答案。” 周观熄直起身子:“昨天厕所里的那枚开花的种子,也拿去做下分析。” “好。”徐容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周哥,你能告诉我,你做的‘白色黏稠的蛆’究竟是什么吗?” “预制的芝士通心粉而已。”周观熄轻描淡写,“阿姨佣人都在旧宅那边,这套房几年没住人了,食材不多,他不愿意吃,那是他的问题。” 徐容十分头痛:“不是,但凡给他点个外卖呢,你可真是——”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人汇报了什么,徐容深吸了一口气,急促地说:“又出事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你先过来一趟。” 那头的徐容毫不拖泥带水地挂了电话,周观熄也放下手机,抬起头,再次望向墓碑上周忆流的脸。 “长青计划,最近有了些还算不错的进展,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良久,他缓缓开口,“虽然直到今天,我仍无法理解你对它的执念。” 百合花下,周忆流的笑容始终清丽明媚。 将胃里本就仅剩不多的存货全部归还给大地母亲后,颜铃被人们簇拥着来到休息区,摇摇晃晃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快再喝口水,好好缓一缓。” 徐容将水递到他面前,掀起眼皮,不冷不淡地看向身旁的麦橘:“动物房那种地方,气味本来就不好,动物实验也不是普通人能接受的,为什么要带颜先生进去?” 麦橘本就局促不安,闻言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对不起徐总,是我的错,我没想到——” “是我要求她带我进去的。”颜铃声音很轻地打断了他,“不是她的错,你们不要怪她。” 杯中的水将掌心捂得温热,他怔怔地盯着水面细小的气泡,突然喃喃道:“我要回家。” 周围研究员们的神情骤然一变。 他们刚刚拿到番茄测序的结果,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孩意义非凡,这时候要是真的让颜铃回了岛,和把他们未来的仕途一起流放到大海里也没什么区别。 颜铃将杯子啪的一声撂在桌上,踉跄着起身,脚步虚浮地向外面走去。 抽搐的小鼠、尖锐的针头、白色的脑片,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地在脑海中交叉循环播放——他好像看到了近在咫尺未来的自己。 胸口憋闷,难以呼吸,此刻颜铃的脑中没有任何念想,只想尽快离开这座恐怖的牢笼。 徐容脸色微微一变:“颜先生,您还没缓过来,要不多休息一下再走吧?” 麦橘更是手足无措地跟在后头:“颜先生,是我的错,我——” 几个白大褂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试图拉住颜铃的衣袖。颜铃身形一抖,应激般地甩开他们的手,冷声道:“不要碰我,也不要跟着我!”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公司的大门近在眼前时,颜铃却脚步一顿,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他昨晚只吃了些浆果果腹,方才又吐了一场,加之心灵的恐惧进一步耗尽了仅剩不多的能量,没走两步,腿便一软,眼前的世界便开始天旋地转—— 视野蓦然坠入一片漆黑,他踉跄着向前倾倒,昏沉之中,感觉自己似乎迎面撞到了什么东西。 肩膀似乎被人扶住了,面颊紧接着陷入了一片温暖之中。 就这样断片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勉强恢复时,颜铃艰难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的额头竟然抵着一个人的肩膀和胸口——他摔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他喘息着仰起脸,对上一双如湖水般沉稠冷峻的、正静静睨着自己的眸子。 “怎么回事?”他听到周观熄这样问。 颜铃勉强抬起头,视线越过周观熄的肩膀,先是看到了蹲守在门口的黑衣大块头们;再回头一看,是已经追上来的徐容和白大褂们,他被夹击在中间,无路可逃。 颜铃咬紧牙关,重新转头看向面前的周观熄。 几个小时前在他眼中还面目可憎、态度嚣张至极且不知道在拽些什么的人,竟在此刻成为他唯一可以信任的救世主——脾气冷一点又如何?做饭难吃又怎样?至少清洁工不会把他的脑子切成片! “周观熄,我以后再也不告你的状了。”认清局势后,颜铃毫不拖泥带水地在一秒钟内认怂。 眼前阵阵发白,他拽住周观熄的衣袖,连开口都有些吃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的音量咬着牙说:“我还可以……为之后的生活方式做一些妥协,总之,你现在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再追我了,先带我离开这里?” 周观熄的视线偏转,和不远处的徐容无声对视片刻,才重新看向颜铃的脸。 “什么样的妥协?”他问。 “以后……”颜铃声音微弱,“以后可以由我来做饭给你吃,我手艺很好的,绝对不会做蛆给你吃。” 周观熄没说话,颜铃又咬了咬牙,十分不情愿地又添上一句:“还可以允许你在屋子里穿鞋。” 周观熄颔首:“成交。” “徐总,把颜先生交给我吧。”他将颜铃拎到身后,平静利落地开口道。 颜铃勉强直起身子,视线朦胧地看向周观熄身后的徐容。 他头很晕,肚子也饿,但恍惚间,还是察觉到哪里好像不太对劲:麦橘睁大双眼,呆呆地盯着周观熄的脸看,其他研究员的嘴唇微微颤抖,惊疑不定地互相交换着视线。 只有徐容的神情依旧如常,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惋惜,妥协般低轻叹一口气:“好,小周,颜先生身体不适,你快带他回去休息一下,照顾好他。” “小周”二字从她口中出来的瞬间,麦橘和白大褂身子轰然一僵,神情变得更愈发惊惧茫然,视线来回在三人身上打转。 然而此刻的颜铃已经恍惚到连站都站不太稳,难以注意并剖析这些细节,只听到身旁的周观熄声线平缓道:“知道了。” 颜铃脚软头晕,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挂在周观熄身上,被他从公司中解救了出来。 周观熄看了眼怀中人的脸色,估摸着是低血糖,也没多犹豫,直接将人拎进了路边的一家快捷餐厅。 银白色的机器人稳稳当当地滚动到桌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宫保鸡丁饭送到他们的面前。 “我不会吃你们的东西。”颜铃勉强打起精神,盯着碗里颗粒分明的白饭看了片刻,缓缓道,“而且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蛆。” “这是米饭,我们这里的一种常见粮食,可以给你提供及时的能量供给。” 周观熄神色未变,只是将后果清晰明了地呈现给他:“不吃就你站不起来,站不起来就回不了家,你自己选择。” 颜铃很久后才声音微弱地开口:“这里才不是我的家。” 但周观熄的这番话确实管用,加上米饭的卖相比通心粉略好一些,颜铃没有像昨天一样直接拒绝进食,而是将脸警惕凑到碗边,轻轻嗅了嗅,用最原始的方式来判断面前食物是否真的安全。 下一秒,他迟疑地抬起了手,徒手就要去抓碗里滚烫的白饭! 好在周观熄眼疾手快,瞬间擒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颜铃已经饿得迷迷糊糊:“吃饭啊?” “……”周观熄盯着他细白的手腕,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用餐具?” 从小到大和族人们都是徒手烤鱼吃饼,根本不知道“餐具”是什么意思的颜铃下意识反驳:“谁说我不会用了?” 周观熄点头,松开了他的手,将筷子推到他的面前。 “那就用给我看。”他说。 颜铃静了一会儿,片刻后,左手拎起一根筷子,右手攥住另一根,一同缓缓插进面前的鸡肉饭里。 期间还不忘抬眼偷窥周观熄的表情,试图判断自己用的方式究竟是对还是错。 周观熄:“……” 颜铃就这么一手攥着一根筷子,双手同时缓缓抬起,像七旬老人般颤颤巍巍地挑起一小撮米饭,并立刻把脖子伸长,试图将饭接到嘴里。 但他饿得手抖,加上嘴伸得还是晚了一步,“啪嗒”一声,那口饭最终还是不负众望地落到了桌面上。 周观熄吐出一口气,抬手捏了捏鼻梁。 “就在这个位置,固定在手指之间,别动。” 五分钟后,周观熄说:“像拿笔一样,去夹你面前的饭。” 颜铃不情不愿地捏起筷子:“你们为什么总是喜欢把简单变得很复杂,走路要用四个轮子的铁盒载着,吃饭要用两根棍子,用自己的脚和手不是更方便吗?” 周观熄盯着他笨拙举筷的动作,只感觉元谋人拿筷子的姿势应该也不过如此了,最终还是忍无可忍地起身,直接上手纠正起他的动作。 颜铃怔了片刻——他发现周观熄的手大而修长,温热且有力,掌心甚至可以完整地覆盖过自己的手背。 真是好奇怪的人。他偷偷仰起脸再次打量起了眼前的男人,总是冰着那张生得很俊的脸,讲话也是十分的不中听,可是每次从结果上来看……却又好像总是在很耐心地帮着自己。 半晌后,他感觉自己的手背一松,听到周观熄说:“好了。” 颜铃回过神来,盯着手中调整好方向的筷子,先是练习着夹了夹空气,才笨拙地试着挑起一口碗中的白米饭,警觉地小尝了一口—— 有点糯,有点甜,竟然真的不是蛆。 他呆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鸡丁,放进嘴里刚嚼一下,双眸立刻难以置信地睁圆——酸、甜、麻和香等繁复风味,竟能同时蕴含在小小的一块肉里。于是嘴里的还没嚼干净,便立刻夹起一块新的塞了进去。 “……不过,你们这里吃饭的规矩真多。” 胃里填了些东西,恢复了不少精神气后,颜铃含含糊糊地说,“我们的岛上有一种树,果子榨出的汁液浓稠香甜,可以烤成好吃的饼,用手就可以直接抓着吃,才没那么多事儿呢。” “而且,还有一个月就是丰果节了。”他咽下口中的饭,嘴角浮起笑意,“一般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开始摘果酿酒了,我阿姐酿酒的技术最厉害了,要是今年我在的话,就可以帮她……” 他话说到一半,蓦然静了下来,笑意也一点一点地淡去。 沉默了一会儿,他低下头,重新拿起筷子,缓慢地往嘴里塞起了饭。 周观熄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今天在公司里,发生了什么?” 面前的人还是没说话,只是低头,闷声不吭地往嘴里塞饭。 他不说话,周观熄也不会介意耳根子清静片刻。刚好手机屏幕亮起,是徐容把前因后果发了过来:“有个员工带他参观了动物房,被实验流程吓到了。” “他虽然今天是来告你的状,但刚才你也能看出来,至少在我们这群人里,他最信任的还是你,这对我们十分有益。”徐容又飞速弹过来了一条,“高管企业墙有挂着你的信息和照片,我得帮你隐藏一下,没意见吧?” 周观熄回复了“随意”二字,放下了手机。然而他不经意间抬头一瞥,呼吸却骤然一顿—— 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他的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了一株小巧的、淡黄色的花朵。 工作日的下午三点,此刻的无人餐厅内并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地面上平缓滚动的服务机器人,和嗡嗡作响的空调冷气。 眼前这一朵嫩黄的小花,诡异突兀得像是来自另外一个次元。 顺着花茎生长的源头望去,周观熄的视线停了颜铃面前的碗前,准确来说,是那碗宫保鸡丁饭上。 传统的绿叶蔬菜受涡斑病侵害,只能在精密调控过的环境内培育,成活率和产量极低,因此价格也随之暴涨。 不过幸运的是,一小部分坚果和植物的种子却并不会受涡斑病症状影响,能够在实验室内有效地进行培育,并被大量保留在饭桌上。 这份裹着浓稠酱汁的鸡丁饭中,点缀了几粒小小的花生。 而此刻,这几颗花生竟冒出鲜嫩的绿芽,枝叶攀着碗沿飞速生长,顶端鼓起小小的花苞,并在瞬间绽放出淡黄色的花。 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花上移开,追溯到这一切的源头,面前人的脸上。 颜铃始终低着头,没有出声。 他垂着头,长发耷落在桌上,依旧维持着那个举着筷子的动作,只是肩膀在微微颤抖,尖下巴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水珠。 泪珠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颤落,好巧不巧地打在碗里的花生上——那些原本已经剥壳熟成了的花生,竟像被魔法滋养,在顷刻间蔓延出枝叶和花朵,张牙舞爪地攀升起来。 不消片刻,整张桌子便满满当当地被鹅黄色的小花覆盖。 周观熄控制着脸上的神情,试图平静地喊眼前人的名字:“颜铃?” 而花丛后面的罪魁祸首并不理他,始终低着头,只是肩膀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同时周观熄手边的那几朵浅黄色的小花,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又窜了一分。 周观熄知道再放任这人没完没了地哭下去,这家餐厅和这张桌子第二天可能会上社会新闻,便直接抬起手,一把捏起了他的下巴。 “看着我。”他说,“告诉我,怎么了?” 颜铃被迫仰起了脸。 他哭得有些背不过气来,湿热的泪水淌了满脸,顺着周观熄的手背蜿蜒而下。 但更让周观熄心惊的,是他此刻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如同被伤害到的野生小动物般的,最为纯粹而的惊惧和恨意。 他此刻的姿势明明是被动的,但瞪向周观熄的脸,嘴唇颤动,最后竟恨恨地吐出三个字:“……杀人犯。” 周观熄的喉咙莫名发紧:“什么?” 颜铃濡湿的眼睫动了动,他很难堪,本想别过脸,将脸从周观熄的掌心之中挣脱出来。 可偏偏周观熄的掌心太过温暖舒适,覆在颜铃脸颊这瞬间带来的安心感,莫名让他回想起了临行前,阿姐给自己梳头时的场景。 于是他又“呜”着哽咽一声,竟就着这个姿势,将脸委屈地贴在了周观熄的掌心,更加伤心地号啕大哭出了声—— “杀、人、犯。” 他的泪水簌簌落在周观熄的手背,带着能砸穿人心口的分量,哽咽地喊道:“我说,你们这群医药公司的人都是杀人犯、刽子手、大坏蛋!” 作者有话说: 颜铃(疯狂飙泪中):切开小鼠脑子研究给人类的药,那么研究涡斑病的药我的脑子要被切掉了,所以你们都是杀人犯!给杀人犯扫地的也算杀人犯! 周观熄:…… 第8章 你很可怜 第8章 你很可怜 制药是个投入巨大、成本高昂的高风险行业,无数团队倾注数年心血推进试验,却在最后阶段功亏一篑——数亿的研发资金付诸东流,等待多年的患者大失所望,这些事,周观熄经历过远不止一次。 当然,他从不指望得到什么类似于“造福人类”的褒扬,毕竟他本质是个商人,不少运营得当的业务管线,也确实为公司带来了可观的利润。 但周观熄也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杀人犯”这三个黑体加粗的大字能被扣到自己头上。 一瞬间,他盯着面前梨花带雨,并且眼泪还能“润花生细无声”的人,只感到荒唐又好笑。 “我们杀什么人了?”周观熄松开了手,将身体靠在后方的椅背上,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你倒是说出来,让我听听。” “你们是没杀人,但是比杀人犯还要残忍。” 颜铃低下头,用掌心蹭了蹭眼泪:“你们养了成百上千只的毛团子,却把针扎进了它们肚子里,甚至,甚至还要把它们的脑子挖出来切成片片,呜呜……” 回忆起那些残忍至极的片段,他再次哽咽,眼泪啪嗒啪嗒地继续落了下来——桌上的花生花接到了新一轮的眼泪滋养,枝叶欢快地向上蔓延,生长得愈发郁郁葱葱。 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别哭了。” 颜铃“哇——”的一声更起劲儿了:“我,我还亲手摸了一只,它那么小,那么软,它的肚子圆鼓鼓的,我当时连名字都给它想好了……” 花生枝叶生长的速度肉眼可见飙升,近乎在餐桌上砌出了一道茂密厚实的浅黄花墙,再向上多蔓延一寸,他们就连彼此的脸都看不见了。 “好,那你就继续哭。” 周观熄点了点头:“把这整张桌子都哭满了花,我就打电话让徐容带着那群白大褂过来,让她看看你的眼泪,究竟有多大能耐。” 颜铃惊惧不已地捂住脸:“……你敢!” 他立刻用袖口仓皇地擦了擦泪,不再让哪怕一滴落在面前的桌子上,可偏偏眼底还氤氲着水光,于是此刻愠怒瞪着周观熄的样子,可以说是毫无气势。 “动物实验的存在,是为了推进药物研究,是为了患病者更好的未来。” 周观熄说:“况且你们在海岛上,为了生存,不也以捕鱼捕猎为生,难道它们不是生命,就不残忍了?” “我们不会限制它们的鱼身自由,也不会过度捕捞,因为这样会受到海洋神的谴责。” 颜铃并不接受这个解释,“更不会像你们这样特意地去饲养它们,只是为了用来进行残忍的实验,并在最后结束它们的生命。” 周观熄的语气平淡:“不使用老鼠进行初期研发,就无法推进药物临床阶段的发展,看着无数患病的人痛苦辗转甚至去世,看着他们的家庭分崩离析,难道就不残忍了吗?” 颜铃的眼泪停了下来。他怔怔地越过花丛,望向周观熄的侧脸。 周观熄的骨相优越,眉眼生来便是棱角分明的冷,这就导致他说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是沉静而无过多情绪起伏的姿态。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色虽然未变,用的人称代词也是“他们”,但颜铃莫名感觉他的语气和神态,像是在陈述着某种发生过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样。 “但我和我们的族人,在那群杀人……杀鼠犯眼中。” 颜铃一顿,不情不愿地改变了措辞:“和这群小老鼠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现在看似和颜悦色地招待着我,不也是因为我身上有他们想要研究的能力吗?” “你不过是这家公司的清洁工,又不是那些白大褂中的一员,你又怎么知道,这群杀鼠犯在未来的某一天,不会为了获得我的能力,也把针头打进我的身体,又或者剖开我和我族人们的脑子呢?”他问。 将这些憋在心口的话一股脑倾泻而出后,颜铃先是感到无与伦比的畅快。 然而他静了几秒钟后,垂下眼,擦了擦脸,又后知后觉地因为刚才流泪感到尴尬。 他明明是岛上最勇敢的人,可来外面世界才不过两天光景,却已经接二连三地吓失态了好多好多次——他根本没有做到向对阿姐承诺的那样,展现出最好的那副精神面貌。 更可恶的是,每次最狼狈的时候,偏偏都是被眼前这个态度差劲、但又总是在帮自己的清洁工看到的。 但颜铃同时也很清楚,杀鼠的人是白大褂,残忍的是这家公司的大老板,自己这样的迁怒对周观熄而言,其实是很不公平的。 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颜铃茫然地循声抬头,鼻音还有些重:“……你去哪里啊?” 是周观熄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 “带你去看看,为什么这些杀鼠犯会这么在乎你的能力。”他说。 颜铃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回想起周观熄方才说的那些“药物发展”和“临床实验”这一类的话,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不对劲。 一个扫厕所清洁工,竟然也会懂这么多知识吗?他不由得有些艳羡起来,不愧是大城市大公司的员工,就连扫地的员工都很有文化。 临出门前,颜铃还是谨慎地把桌子上的每一朵小黄花都扒掉并塞进行囊里,才离开了餐厅。 “周观熄。”颜铃小跑两步,努力跟上他的步伐,“你平时出行,都用什么方式啊?” 走在前面周观熄的脚步一滞。 颜铃又想了想,得意笃定地对着他的背影说:“不过,你应该也没有四轮大铁块吧,就是那个叫车的东西。” 周观熄伫立在原地,许久后缓缓回头,看着他的脸:“我,没有?” 他这句其实是个尾音微微上挑的疑问句。 但马路上车流不息,人声喧嚣,颜铃听成了肯定陈述句,“嗯”了一声:“我知道呀。” “今天和那个叫麦橘的员工聊天时,她说虽然你们公司的薪资待遇很好,但是你们这个城市物价很贵,买房买车还是很奢侈的。” 颜铃露出一个“我都懂”的神情:“她的职位是比你高很多的白大褂,她都买不起车,你又怎么可能买得起呢?” 周观熄始终没有说话。 颜铃以为是他被戳了痛处,又宽慰道:“没关系的,我其实也很讨厌坐那种颠簸的四轮铁盒,毕竟我们有手有脚的,明明可以走着去啊——欸,你要去哪里啊?” “带你看看,我平时都是怎么出行的。”周观熄转过了身。 十分钟后,他们伫立在人潮汹涌的城市捷运疾速列车站前。 站台的女声播报音冰冷而机械,颜铃将银色的三角形电磁车票捏在手心,对着头顶的光源照了又照,十分高兴:“这个长铁蛇,看起来要比昨天坐的小铁盒和大铁鸟有趣一些,竟然还会送给我们礼物。” “……这是车票。”周观熄说,“要还回去的。” 颜铃“哦”了一声,低下头,小心地将车票塞到了行囊之中。 周观熄也确实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再体验公共交通的机会。 司机、长途飞行和直升机,极具私密性和高效率的通勤方式已经伴随了他多年。但这种城市内的极速列车,在当年读书时候,他其实也被周忆流硬拉着坐过几次。 时隔多年,周忆流已在地底长眠,周观熄注视着在面前停下的列车,门开的瞬间,只感觉恍若隔世。 车厢拥挤,像是被压至真空的容器,人头攒动,晚高峰的时间一座难求。列车启动,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尖锐刺耳的声响。 颜铃捂着耳朵,皱着脸蹲在地上,只感觉自己是粒小小的黄豆,车厢是个巨大的炒锅,要将他翻来覆去地颠个四分五裂。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刹车,颜铃刚要往前一栽,便感觉衣袍的后领被人拽住,周观熄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蹲在地上干什么?” 颜铃像是被捏住后颈的小动物,抬起头,很不高兴地还嘴道:“这里没有座位,连让人扶的栏杆都被占满了,这么晃还这么挤,我站不稳,当然就只能蹲着了。” 列车门缓缓关上,颜铃预感到又要面对新一轮的颠炒,重新捂好耳朵,缩好身子,难受地重新闭上了眼。 车厢内的人声喧闹嘈杂,但颜铃似乎听到,身旁的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落在了自己面前。 “抓着。”他听到周观熄言简意赅地说。 颜铃一愣,眨了眨眼。 他其实很想做出一副勇毅无畏的姿态,颇有骨气地忽视掉这只手,让周观熄就这么一直尴尬地悬在空中。然而列车启动的提示音再次响起,他咬了咬牙,还是松了一只捂耳朵的手,摸索着向上攀,缓缓抓住了周观熄衬衣的袖口。 一开始他还十分倔强,只用食指拇指捏着袖口的小小边角,冰凉的指尖虚虚碰到周观熄温热的掌心。 然而列车重新启动的瞬间,颜铃身子猛地一晃,立刻闭紧双眼,如寻到救命稻草般地,以考拉抱树干的方式牢牢扒住了周观熄大半只胳膊—— 然后就再也不肯撒手了。 车厢内的乘客好奇地将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坐在他们正对面的两个女高中生,看似高举着手中的书籍埋头苦读,实际已经一边疯狂偷瞄,一边在书后方热烈地窃窃私语十分钟了。 周观熄近乎木然地承受着这一切注视时,本就快要被抱脱臼的胳膊又是向下一沉,袖口被人轻轻晃了一下。 低头望去,蹲在腿边的长发男孩正仰起脸歪着头,眼睛亮亮地朝他招了招手。 周观熄知道如果此刻放任着这人不理,最后倒霉的八成也只会是自己,便直接面无表情地弯下了腰。 “周观熄。”颜铃将脸凑近了一些,“你每天,都要挤这条大铁蛇上下班吗?” 周观熄现在扯谎已经抵达脸不红心不跳的境界:“……是,怎么了?” 颜铃不再说话,眉头微微蹙起,凝重地盯着他的脸看。 周观熄眼皮微跳:“有话快说。” 颜铃的眉头这下皱得更紧了,那双清净秀美的淡色双眸里,同情中带了几分认真的忧虑,隐隐还滑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恨铁不成钢。 “你很可怜,但是,人一味地安于现状是不对的。” 他温热的呼吸扑打在周观熄的耳际,犹豫而沉重地问:“你难道不想在未来坐上四轮大铁车吗?难道从来没试着从自身找找不足之处,再勤快一点,努力一点,换份更好的工作吗?” 作者有话说: 小周,你很不努力! 第9章 下蛊 第9章 下蛊 黄昏将至时,“可怜且十分不上进的”周观熄,和为他操碎了心的颜铃一同走出了都市捷运列车站。 伫立在车站口,颜铃好奇地打量着周身的景色,发现高楼和车流消失不见——和融烬公司大楼周边繁华嘈杂的景象截然不同,这里是一片荒芜寂静,连人烟都格外稀少的偏僻区域。 路边时不时地突然冒出几个巨大的告示牌,颜铃虽读不懂上面的字,但注意到牌子中央画着个森白的骷髅头,背景则是令人感到不安的明黄色。 他忍不住对周观熄的背影喊了一声:“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前面的人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继续向前走。 颜铃不太高兴,抓紧身上的行囊,也跟着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闷声不响、一前一后地又走了十几分钟,周观熄停下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埋头苦走气喘吁吁的颜铃没反应过来,差点撞上周观熄的后背,踉跄了一步,立刻若无其事地稳住了身形。 他本还想装着酷继续不出声,下一秒,看清眼前的巨大建筑,顿时睁圆了眼,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这里是……” 一座穹顶开阔气派,设计精美雅致,通体由玻璃构成的透明建筑。从远处看,宛若气派壮观的水晶宫殿,但稍微凑近细瞅,便会发现玻璃上落着厚而密的积灰,已然是一副荒废多年的模样。 “这里是曾经C市中心规格最大的植物园。”周观熄两步上了台阶,推开大门,“这座玻璃花楼,也曾是这座城市的地标性经典景观。” 颜铃捕捉到了他话中的“曾经”二字,眨了眨眼。 紧接着,他听到周观熄继续说道:“不过这座植物园——或者说它所在的整个森明区,这座城市昔日最繁华的旅游区域,已经荒废了整整七年了。” 周观熄没有过多地再进行解释,径自抬腿,走入了花楼内部。 颜铃迟疑片刻,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 进门的瞬间,腐败微酸的泥土气息涌入鼻腔,颜铃先是皱了皱眉,随即抬起头,在看清玻璃花楼内部场景的一瞬间,大脑变得空白。 “你昨天,应该见过类似的场面吧。” 他听到身侧的周观熄开口,“只不过被涡斑病影响到的,其实不只是那盆番茄,而是除了你家乡外的整个世界。” 寒意不受控制地攀上颜铃的脊背,他恍惚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越过周观熄,有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 “这……”他甚至无法为双眼寻得一个合适的落点,因为视线可及之处,是无一例外的枯败凋零,“这不可能……” 偌大的玻璃花楼内,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草树木。 然而这些肉眼可及的一切花卉、树木和植被,无一例外地被那熟悉而诡谲的白色螺旋斑点覆盖——或耷拉着枝叶,或凝固在仍然绽放的时刻,它们的生命默契地终止,并沉睡在了被斑点覆盖的瞬间。 有些作物旁还标着小小的科普牌,被灰尘覆盖的照片上,是它们曾经青翠鲜嫩、生机勃勃的模样。 “事实上,田野、农田和森林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远比这座花楼要强烈,只是它们在涡斑病席卷而来的前两年,就大多都已经被政府清理或隔离起来了。” 周观熄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座花楼,算是C市昔日绿意的最后一片残存处,和你家乡的区别很大,是不是?” 颜铃没有回答,而是脚步缓滞地在花楼内部穿梭着。 他最后慢慢走到一片衰败的蔷薇花圃前,弯下腰,下意识地用手指抚摸起一株小小的蔷薇花——干涸蜷缩的花瓣舒展开来,白斑褪去,绿意复苏,瑰丽而明艳的色彩缓缓复现。 他神情空洞地抬起头,想要继续治愈眼前的下一株蔷薇花,但顿了顿,还是艰难地直起身子。 空荡偌大的花楼内寂静无声,颜铃甚至是有些无措地环视着四周,手僵硬地在空中悬了片刻,最后还是落回到了身侧。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他的能力是有限的,他根本救不下全部,他甚至一时间……完全望不到头。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呼吸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颜铃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这是天谴,你们一定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神明才会选择这样来惩罚你们的。” “与其说是天意和惩罚,倒不如说是我们自作自受。” 周观熄看向他的侧脸:“现在你知道,你的能力对于公司,对于那些白大褂,又或者说对于这整个世界而言,意味着什么了吗?” 颜铃的眼睫翕动,回头看向面前沉睡的蔷薇花海,喉咙深处近乎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着蔷薇干涸而褪色的花瓣,心口闷痛,呼吸艰难,他闭上了眼。 那只大铁鸟第一次降临在乐沛岛后,族人们围在篝火旁进行了一番热烈的彻夜讨论,猜测那些岛外人提出这次合作,究竟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些什么。 有族人猜他们是想要大幅提升农作物的产量,也有人推测是他们研制的某一种药,需要不断催化植物生长才能萃取其中的某种成分。 不论如何,他们当时所进行的一切揣测,都是以“自私残忍的医药公司想要获取更多利益”这一基础,来作为出发点的。 直到那天,颜铃亲眼看见那盆生了螺旋白斑的番茄,才隐约意识到,这些岛外人的农作物,似乎正在遭遇着某种特殊的病害。 但他完全没有预想到,不是一盆番茄,不是某种作物,而是这整个世界的全部绿意……近乎都已不复存在了。 “可是,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园。” 许久,颜铃睁开眼,转过身,定定地望向周观熄的脸,“我和我的族人,没有义务冒着被你们伤害的风险来帮助你们。” 这其实是一个完全合情合理的回答,周观熄并不意外。 是时候将身份坦白了。他想。 如果眼前这个男孩无法共情这个世界正在遭遇的一切,那么在未来,他也会有千百种方法为了保全自己和族人而不配合研究。 清洁工这个身份在此时此刻带来的丁点信任,对于长青计划长期的推进将毫无帮助。 但如果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以融烬总裁的身份向他承诺“不论未来研究进展如何,我们都绝对不会伤害你”。这个更有分量的保证,或许还会让他转变心思,给这场合作带来一线转机。 然而周观熄同时也很清楚,此刻身份的坦白,也极有可能让这个本就警惕不已的男孩丧失对他们的最后一丝信任,从而树立起更封闭的心理防线。 这是一个高风险的抉择。周观熄向来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但此刻的他,不得不去赌上一把。 “颜铃。”周观熄喊他的名字。 他的吐字清晰,声音带着很沉很稳的分量,颜铃呆呆地抬起了眼,明显还未从眼前衰败的一幕回过神来。 “如果你担心的,是那些研究员会在未来的实验之中伤害到你。” 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么我可以保证,你会是绝对安全的,因为,我就是——” “可是,我根本做不到袖手旁观啊。”颜铃突然喃喃开口,打断了他。 未说完的话卡在嘴边,周观熄蓦然僵立在了原地。 颜铃依旧没有从眼前的景象回过神来——剧烈的耳鸣声不断笼罩着他,他根本没有听清方才的周观熄说了什么,只是迷惘地伫立在原地,环视着周身的一切。 许久后他慢慢咬住下唇,胸膛剧烈起伏片刻,蹲下身,抱着膝盖,最后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明明这些人可能会伤害我,明明我答应了阿爸要保护好自己。” 他的声音因纠结而发闷到了极点,“可是,可是如果我真的有恢复这片土地的能力,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旁观这一切……就这样发生在我面前呢?” 在被绿意笼罩的海岛中出生,童年被花香、茶草和果实填满的颜铃,面对着眼前这片了无生机的土壤,在明知自己可能和笼中小鼠在未来有着相似命运时,还是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周观熄盯着他那头绸缎般柔亮的黑发,喉结微微动了动,没有出声。 良久,颜铃脸从臂弯中抬起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或许,我也可以试着好好配合他们的研究。” “但是,我不会完全信任他们。”他转过头,望向周观熄的双眼,坚定地开口,“我一定要留下一个保护自己的后手。” 颜铃抿了抿嘴,再次将手伸入那个从不离身的、沉甸甸的行囊之中,站起了身。 “周观熄。”他问,“你认为你的大老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玻璃花楼的门大开着,午后轻而柔的风席卷而入,花楼内是寂静的,偶有干涸的蔷薇花叶碰撞出窸窣的声响,这一刻,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他们视线在空中碰撞,周观熄很久都没有出声,就在颜铃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了。 “一个不怎么样的人。”他说。 颜铃的双眸倏地一亮。 他自以为神色镇定地“哦?”了一声:“为什么呢?按理来说,他应该和我们岛上的族长一样,是个有权有势,让你生活得很好的人吗?” 他紧盯着周观熄脸上的神色,追问道:“你不应该很感激,或者很崇拜他吗?怎么反倒看起来,是一副不太喜欢他的样子呢?” 周观熄沉静地与他回视。 颜铃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是最沉而稠的海水,多看一秒,便有一种灵魂深处被窥个彻底的感觉。 “再大的老板,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普通人。” 下一秒,周观熄声线平缓地开口:“我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工作,坐那样拥挤的列车上班,现在还要额外接下照顾你的任务,我得到的一切报酬都是我应该有的,我为什么要崇拜他,又凭什么对他心存感激?” 虽然对周观熄指出“照顾你”这一点颇为不满,但颜铃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一个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回答。 颜铃在心中“通过考验”四个大字后方打了个巨大且加粗的对勾,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愿意帮助你们研究出拯救这个涡斑病的解药,但前提是,我要保护好自己和族人。” 他直视着周观熄的双眼,坚定地开口:“所以,为了不让那群人出尔反尔地上岛,也为了不让那些针打进我的身体,更为了让我的脑子不被切成片片,我要牵制住你们的领头人,也就是你的大老板。” “周观熄。”他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说道,“我要给你的大老板下蛊。” 万籁俱寂,夕阳的带着暖意照进玻璃花房,两人于凋零的蔷薇花丛之中伫立,身形被镀上柔和的光晕,周观熄却始终没有再次开口说话。 颜铃说不忐忑是假的——周观熄和他认识不过三天,却已经给这家公司扫了好几年的地,此时此刻的掏心掏肺,极有可能会令他陷入被动危险的境地。 但他同时也记得周观熄说过,大老板的行程,通常是不对外透露的机密——仅凭自己现在对外界渺茫的了解和微薄的力量,不说真正走到给大老板下蛊这一步,就连如何有效接近他都是个难题。 周观熄这个人,态度恶劣,做饭难吃,但相识不过几天的时间,却教他用了厕所里的怪机器,将他从白大褂的手中救出,带他吃了饭,学用了筷子,坐了长铁蛇,又领着他看了这个世界正在遭遇的一切。 ——颜铃知道这样的信任来得太过草率,可每当和周观熄那双冷峻平静的双眼对视时,他总是有一种笃定的预感,那就是周观熄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所以,周观熄这个融烬现任员工,是颜铃必须要拉拢到手的盟友,这步险棋,他迟早要走,非走不可,因为不落子,就一定会是死局。 周观熄的表情看起来倒是毫无波澜,甚至在颜铃的眼中,像是有些平静得过了头。 “下蛊?”他问。 颜铃犹豫片刻,低下头,最终还是将行囊中的方形木匣取了出来。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下匣子表面的藤蔓图纹,那藤条竟然像活了一般,交错扭动着自动打开,露出躺在匣子正中央的、一枚橙黄色的果实。 那果子通体透着蜂蜜般温润明的光泽,是个上窄下宽的形状,下方是空心的,正中由绿色的细茎悬着一粒小而白洁的种子,整体看起来,竟活脱脱是个橙色小铃铛的模样。 “蔓月铃蛊,由我家乡精通蛊术的族人精心栽培而出。” 颜铃解释起来:“一旦将它下到你们大老板的体内,这枚果子就会迅速破裂,在瞬间分裂成几千颗很小很小的种子。” “种子植入后,并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只要你们公司里的人敢在未来,不经过我的同意伤害到我哪怕一根手指头。” 他抬起头,用一种“我很厉害哦”的语气说道:“我就可以隔空操控这些种子生长,让它们在你大老板的体内的每一个器官里面发芽抽枝长出叶子,破开每一寸皮肤,开出无数朵漂亮的花。” 空气冷寂到近乎凝固,周观熄缓缓垂眸,望向匣子中央那颗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小果实。 “这就是我要自保的手段——简单来说,只要我想,我可以让你的大老板死,也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颜铃一步步走到周观熄的面前,耳饰摇晃,衣摆飞扬,他的声线轻柔而诱惑:“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愿意在这个过程中帮我一把,那么到时候下蛊成功后,我可以为你做一个顺水人情——” “我可以威胁你的大老板,让他给你提升到想要的岗位,毕竟清洁工的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他轻快而骄傲地扬起下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还可以威胁他给你一辆四轮车,这样的话,你这辈子再也不用挤长铁蛇去上班了。” “——所以,周观熄。” 长发男孩双手捧着蛊种,举到周观熄面前,声线清亮纯净,眼底晶亮闪烁的光近乎要凝成实质:“你愿意成为我的盟友,帮我给你的大老板下蛊吗?” 作者有话说: 我们走关系,全球首例即将帮助老婆毒死自己的真男人! 第10章 作恶多端 第10章 作恶多端 今天是颜铃上班的第一天,他很紧张,同时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潮澎湃。 说是上班,其实就是配合白大褂进行第一次研究——只不过上次他从麦橘那里听到了“上班”这种新奇的说法,颜铃喜欢用这种格外正式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 他认真挑选了一件颜色鲜亮的新袍子,又将耳饰、镯子和项链全部整整齐齐地戴上。 只可惜阿姐不在,编不了他平时最喜欢的辫子款式,但颜铃还是用梳子认真将头发梳顺,最后用浅青色的丝带将头发利落地束好。 如今的他,身上背负的任务沉重而繁多:1.配合白大褂研究,拯救这个即将枯萎的世界;2.寻找失踪的大勇哥;3.和他的新盟友周观熄,给这家医药公司的大老板下蛊并进行反制,从而长远地保护好自己和族人。 走出卧室,他朝自己“新盟友”的房间探了探头,发现竟是空无一人的。 颜铃遗憾不已,但回想起昨天挤那条大铁蛇的情景,顿时恍然大悟——周观熄一定是为了不上班迟到,所以才先自己行了一步。 颜铃不想输给他,于是也整理好行囊,火急火燎地准备出发。 然而推开门的瞬间,他脚步一滞。 “颜先生您好,我是徐总派来接您的司机老谭。” 面善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恭敬地将车门打开:“请您上车吧。” 颜铃还是第一次听到“司机”这样独特的姓氏以及老谭这样少见的名字。 “司机老谭。”汽车缓缓启动,颜铃问,“下次可以等一等我的朋友,让他和我一起坐四轮车去上班吗?他每天都要坐一条很挤很晃的大铁蛇上班,很辛苦的。” 老谭脸上的神情微妙凝固了一瞬,干笑着点头:“我和徐总请示一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颜铃“嗯”了一声:“辛苦你了,司机老谭。” 车平稳在融烬科技的大门前停下,颜铃前脚刚沾上了地,门口翘首以待多时的白大褂们便齐刷刷地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老熟人麦橘,小心翼翼地凑了上来:“颜先生,早上好,身体好些了没有?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颜铃说:“我好多了,叫我颜铃就好,也不要再用‘您’称呼我,可以吗?” 晨日时的阳光正明媚,他的眸子清亮净美,鼻梁秀挺,如果将身上的异域袍子换成白色校服,绝对是青春年少校园时光里,最令人怦然心动的那一类男孩子。 “好……”麦橘的脸莫名发烧,有些结巴,“那请您……请你和我从这边走。” 他们一路进到电梯门前的安全闸关,麦橘微弯下腰,用工牌为他刷开了闸门。 颜铃直勾勾地观察着她手上的动作,冷不丁突然开口:“这个可以让门活起来的小方牌,我以后也会有吗?” “小方牌……你说的是工牌吗?” 麦橘一愣,看向胸前每天都和同事们调侃着想烧掉的“狗牌”:“理论上是不需要的,因为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会陪着你,门这种东西,总会有人来给你开的。” 颜铃没说话,良久后轻轻“哦”了一声,垂下了眼睫。 麦橘顿时感觉自己十恶不赦到了极点:“……但但但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也可以去办一个的!我们现在就去IT部!走!” 二十分钟,脖子上挂着工牌的颜铃,神气十足地从IT部走了出来。 他举着脖子上的小牌子,在路过的每一道门上都实验了一遍,确定门都在自己的手下“活”过来后,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他再也不比这群白大褂少了些什么,大家从今天开始,都是一样平等的人,这让他感到舒服。 见他高兴,麦橘也松了口气,将话题开始往正轨上面拽:“那现在,咱们可不可以去实验室那边,稍微做一些研究前的基础调查——” “在正式配合你们研究之前,可以再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颜铃兀自打断了她:“就是你们大厅里,挂了很多人画像的那个地方。” 麦橘脸色微微一变:“很多人的画像……高管企业墙吗?” 颜铃观察着她的神情,“不可以吗?” 麦橘挤出一个笑容:“……可以,当然可以,” 五分钟后,颜铃站在融烬科技的高管信息墙前,难以置信指着墙上的东西:“这里一直挂着的,难道都是这个东西?” “是啊。”麦橘面色镇定,声线带了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一直都是它。” 颜铃惊疑不定地重新回过头,盯着墙上的画。 上次他远远地在门前惊鸿一瞥,隐约在徐容画像旁窥见了个黑发男人的轮廓。按照职位阶级的排序来进行了一番推断,当时的他觉得这个位置上挂着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这家公司的大老板。 然而此时此刻,颜铃目睹到了这幅画的真容——根本不是什么黑发男人,竟然是一只黑黢黢的……巨大蘑菇? 颜铃仍然感到不可理喻:“可是,为什么所有前面的画都是人,偏偏到了这一幅画,就变成了一只大蘑菇呢?” 麦橘无声咽了下口水,咧出一个笑容:“……因为我们融烬自研上市的第一款药,核心成分就是由这个幸角菌之中提取而出的幸纯胺,对我们而言意义十分重大,所以才一直挂在这里。” 颜铃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难道昨天……真的是自己看错了?那真的不是一张男人的脸?他半信半疑地紧盯着那幅画,毕竟这黑色大蘑菇的菌盖连着白色的菌柄,远远望过去,竟还真有些像一个人的头发和脖子。 麦橘试探性地开口:“那我们现在,可以前往实验室那边,开始做一些比较基础的测试了吗?” 颜铃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半晌后点了点头。 “……口服受体激动剂的安全性依旧存疑,所以要尽快——” 顶层办公室内,周观熄将手中电子光屏上的文件翻过一页,抬眸瞥向对面的人,一时无言:“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笑够?” 徐容本就憋笑憋得难受,周观熄这么一开口,便直接“噗”的一声破了功:“哈哈哈哈……实在不好意思,主要是我一想到你现在要想方设法地杀你自己,我就实在是很难绷得住啊哈哈哈……” 周观熄放下光屏,将身子沉入办公椅内,盯着她看。 徐容立刻敛了表情,清清嗓子,正色道,“不过呢,我刚刚收到消息,说是这孩子今天特别配合研究,也没再像昨天那样闹着要回家了,正在楼下做着一些基础的身体检查呢——看来你成为他的盟友这招,也算是间接稳住了他的心。” “不过,你们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再次乐不可支道,“这漂亮的小刺客,绞尽脑汁找了个帮手,却偏偏找到了自己的刺杀对象头上?” 周观熄抬手捏了捏眉心。 昨天在玻璃花塔内,他最终还是没有坦白身份,并答应了颜铃“下蛊盟友”荒诞的邀请。 原因有很多,一是这男孩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配合研究,那么在这个节点上节外生枝,反而会为长青计划的推进带来难以预料的风险。 二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字都不识几个的小岛渔民,拥有手指碰碰能让植物起死回生的能力也就罢了,竟然还精通堪比生化武器级别的蛊术。 如果不是老天太过偏心周观熄的运气,但凡那天他在卫生间内直接挑明了身份,又或者颜铃找的“下蛊盟友”不是他而是别人,那么最终究竟是长青计划先完成,还是周观熄先躺进太平间,可就真不太好说了。 “还是要想办法,尽快让他打消下蛊的念头。” 周观熄用手缓缓叩着桌面:“他会想尽办法打探有关我的蛛丝马迹,以谎圆谎不是长久之计,这场演得越久,风险越大。” “不需要演太久,拖到涡斑病的解药有些苗头就够了。” 徐容轻轻一笑:“放心吧,员工那边,我都已经提前统一好了口径,这男孩儿胆子小,警惕心又强,只要稍微吓吓他,让他知道招惹大老板是件后果不容小觑的事情,说不定就打消念头了。” 她话音刚落,急促的敲门声便随之响起。 助理慌张地推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道:“周总,徐总……” “慌慌张张的,怎么这么急?”徐容皱起眉头,用手示意她慢下脚步,“出什么事了?” 小助理看了一眼办公桌后方坐着的周观熄,无声吞咽了下口水。 “研发部的员工传来消息,说是那个小岛来的颜先生,非要找他正在工作的好朋友……周观熄。” 她战战兢兢地开口道:“他现在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在去厕所找人的路上了。” 走廊之中,颜铃快步疾走穿梭楼层之间,衣袍和发丝翻飞,如同层层叠叠绽开的花。 他现在刷工牌开门的动作,堪称极致地娴熟流畅——麦橘和其他白大褂一路小跑魂飞魄散地跟在他的身后,苦不堪言:“颜先生,您去哪里啊,我,可以给你带路……” “我都说了,不要再叫我颜先生了,我要去找我的朋友。” 抵达熟悉的厕所门前,颜铃回头看向乌泱泱的一群人,眉头皱起:“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了,我刚刚已经配合你们做了那么多的研究调查,现在想稍微休息一下,去我朋友工作的地方找他聊聊天,都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 麦橘哭丧着脸,刚想说些什么,瞥了眼手机屏幕,蓦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地开口道,“那……你去吧,我们就不打扰你和朋友休息了。” 颜铃有些意外她的态度在顷刻间的变化,但还是“嗯”了一声,走到了厕所门前。 感应门“嗡嗡”一声自动打开,颜铃神情自若地进了卫生间——现在的他,已经非常适应这些活的门了。 厕所内灯光明亮,地面光洁,一个人正背对着颜铃,站在一辆小推车前,不知道忙碌着什么。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这人身段高挑、肩宽背阔、双腿修长,除了和厕所整体的环境稍显格格不入外,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好身材。 颜铃试探着喊了一声:“周观熄?” 那人循声回头,看了颜铃一眼,正是周观熄本人。 见颜铃站在门口,周观熄的神色未变,也没开口,只是点了点头,重新转过了身。 颜铃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拿着一块抹布。 周观熄就这样背对着他,继续抬手擦拭起了面前的洗手台,俨然工作到一半被打断,需要立刻重新投入进去的样子——虽然在颜铃的眼中,他正在擦的那片区域,已经干净得近乎可以当镜子照了。 这还是颜铃第一次见到工作状态下的周观熄。他新奇不已,几步走上前,绕着周观熄左看看右看看,才问:“你今天为什么不等我一起上班?” 周观熄拎起小推车中的白色喷壶,沉吟着对着标签端详片刻,喷洒水池旁的台面上,言简意赅:“因为我需要早到。” “我就知道。”颜铃说,“我今天和司机老谭商量好了,明天他可以送我们一起上班,你就不需要赶那条大铁蛇了。” 他的视线追随周观熄手上的动作,眉头突然轻蹙,困惑地“嗯?”了一声。 “你做清洁工作的时候,为什么会穿白色的衣服呢?” 他抬起手,戳了戳周观熄身上剪裁流畅的衬衣,半信半疑道:“而且这样密不透风的长袖材质,穿着扫地真的舒服吗?我们在岛上平日干活的时候,都是会穿十分透气的、舒适的短衣短裤。” 周观熄神色没有波动:“……公司安排的工服,我没权拒绝。” 颜铃“唔”了一声,又绕着那辆小推车左看看右看看:“而且清洁工的主要任务,不应该是扫地吗?为什么你这里,会连一把拖把都没有啊?” 周观熄默了半晌,重新开口:“有拖把,只不过不在这一层,因为我不只要扫这一个厕所。” 颇为有理有据的回答——巡查结束的颜铃点了点头,抬起头,这回直勾勾地望向周观熄的侧脸,又“咦”了一声。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他迟疑地将脸凑得更近了一些。 为什么出汗?周观熄动了动唇角。 那就得问他是如何在十分钟内做到紧急脱掉西装外套,从顶楼的从总裁办公室一路狂赶到卫生间,还要把原本厕所内高效且昂贵的自动扫地机器人搬走,并在这里创造这场看似自然的相遇了。 然而这一次,他还没来得编出合适的说辞,浅淡清甜的花果香便涌入鼻腔——是颜铃抬起手,直接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周观熄额角的汗。 颜铃义愤填膺道:“这么大的公司,这么多间厕所,他们怎么可以都给你一个人扫,这也太过分了吧!” 长发男孩的眉头蹙起,淡琥珀色的眸子里盈着真切的忿忿不平。 周观熄身形微顿,抬起手,直接抓住他的手腕:“你来找我,究竟要干什么?” 他的手宽大而有力,掌心的体温微高,灼得颜铃无意识地颤了一下,腕上的银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颜铃愣了片刻,对上周观熄那双直直看向自己、又黑又沉的眸子,莫名地感觉不太自在。 他一时说不上来这份别扭感从何而来,将手缩回来,捻了捻指尖:“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刚刚从那些白大褂那里,打听到了许多有关大老板的消息。” 周观熄点头:“是吗,你打听到了什么?” 提起这个,颜铃顿时忧愁不已:“收获的信息是有很多,但是总结下来,现在的情况对我们十分不利——总之你这个大老板,是个作恶多端的人。” 空气沉寂片刻,身旁水龙头“嘀嗒”一声,轻巧地向外漏了滴水。 “作恶多端。”半晌后,周观熄重复了一遍四个字。 “是的,作恶多端,丑陋野蛮,五毒俱全,十恶不赦。他的罪行,我简直数不过来。” 回忆着自己打听到的一切,颜铃的神色也逐渐变得万念俱灰起来:“总之吧,都说他是个易怒残暴,作风极差,私生活一片混乱,十分不检点的臭老头子,而且,而且……” 周观熄说不出话。 颜铃倒是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因为他回想到了某些极其难以启齿的细节,眉间的忧愁快要凝出一场淅沥的小雨。 半晌后,他才踌躇着凑在周观熄的耳边,小声开口道:“而且我听说,大老板他呀,天生不喜爱女子,而是经常爱玩弄年轻漂亮的男孩子,手段残忍,花样丰富,你说……这能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说: 小周,你有没有什么头绪^_^? 10-20 第11章 他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小时前,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核心实验区域内。 白炽灯光冷冽而明亮,隔音观察室内,麦橘翻开手中的规划表:“颜先……颜铃,我们今天想先做一些基础的身体检测,还有一些观察,可以吗?” 颜铃说:“可以,但是你们研究我的同时,我也想多了解一些有关你们的事情,这样才算公平,对不对?” 麦橘:“啊?” 颜铃手肘支在桌上,单手托着下巴,神态自若,仿佛即将要被观测并研究的人不是他,而是他正在单方面审视着屋内所有的人。 “我和我的族人,十分感谢你们的大老板愿意帮忙寻找失踪的族人,并赠予我们珍贵的药品。” 他轻而易举地将对话的主动权掌握在手里,轻快而洪亮道:“因此,我很好奇这位大老板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我们边做检查,边来随意聊聊吧?” 第一项检查,便是测基础的身高体重肺活量。 颜铃脱下外袍摘下饰品,乖乖按指示举起双手,站在体重计上,并及时抛出问题:“你们的大老板今年多大了,又叫什么呢?大概长什么样子呢?” 男研究员记录数据的手悄然一颤。 他和后方的麦橘疯狂用眼神沟通,最后干笑一声:“我们的大老板,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是个老头子了,他叫……叫吴闻灭。” 将最为离谱的开头说出口后,男研究员无端生出了不少勇气:“吴总的形象嘛,不得不说确实有点邋遢,毕竟都这个年纪了,总之秃头他有,啤酒肚他也有,糖尿病啊高血脂一个不落,烟酒更是样样都沾,头油牙黄,而且还不太爱洗澡。” 颜铃听得眉头紧锁,嫌恶不已。 但他仔细想想,又忍不住有些钦佩,“这么大的年纪,身体素质这么差,竟然还在管理这么大的公司,简直比我阿爸还要能干。” 颜铃面对的第二项检测,则是再次修复几盆植物,并由多台高清慢速摄像机同时记录。 培育架前,颜铃盯着面前半死不活被白斑覆盖的三盆作物,又看向将自己包围起来的几台黑黢黢的仪器,神情明显有些不太自在。 但又想起这个世界正在面临的灾难,他抿了抿嘴,这次没再选择故意掩饰自己的能力,直接抬起了手。 他的手腕白洁细长,镯子叮当地相互碰撞,指尖先是点在发蔫的茄子果实上,又轻盈滑过绿萝干涸的叶片边缘,最后双手抬起,虔诚地捧住了蔫头蔫脑的玫瑰花苞。 将手放下的瞬间,三盆作物上的白斑纷纷褪去,果实饱满充盈,叶片绿意复苏,花瓣娇嫩欲滴,无一不重获新生。 白大褂们虽早已把他之前复苏番茄的录像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但此刻亲眼见证这一幕,依旧难掩神色之中的惊骇。一个短发女研究员喃喃出声:“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在心里想着‘我不想让它再继续病下去’,然后抬起手,碰一碰它们的叶片和花朵就好了啊。” 颜铃用很奇怪的神情看向他们:“这很难吗?” 他自认为已毫无保留地将能力之中的关窍传授给了这些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话音落下后,面前的白大褂们都不说话了。 “好了,轮到你们回答我的问题了。”颜铃轻巧地用指尖点了点绿萝油润光滑的叶片,“你们的大老板,是一个性格如何的人呢?” 空气凝滞片刻,方才开口的短发研究和身旁的同事对了下神色,向前迈了一步。 她镇定开口道:“我们大老板啊,对待员工和患者态度自然是没的说,只不过身居高位的人嘛,脾气多少都不会太好。” “大老板脾气手段狠辣残暴,杀伐果断。”女研究员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听说呀,他家中养的宠物都是美洲狮,总之对待没怀好心思想要接近他的人,从不心慈手软。” 颜铃差点一把掐断绿萝的叶片:“杀,杀伐果断?” “是啊,他脸上有一道长且狰狞的刀疤,据说是年轻时有不怀好意的同行想要报复,殊死搏斗后留下的。” 女研究员讲故事般娓娓道来:“当然,大老板最后也丝毫没有手软,最后仇人一家嘛,自然无一例外地被解决掉了,自此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乌压压的一群保镖,想要近他的身,可非易事啊。” 颜铃无声咬紧牙关:“无一例外地被解决掉……是什么意思?” 女研究员莞尔一笑,牙齿在灯光下冒着森白的寒光:“您觉得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呢。” 几番沟通下来,颜铃惨白着一张小脸,脚步打颤儿地回到了观察室内。 麦橘捧着一杯热茶上前,扮演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红脸角色:“颜铃,谢谢你的配合,今天的研究差不多就到这里了,你要不要,去我们的员工餐厅休息一下——” “等一等。”颜铃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我还没有问完呢。” 他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麦橘,声音极轻地开口道:“你们的大老板,喜爱什么东西,讨厌什么东西?” 竟然还没死心吗?刹那间,麦橘由衷地被眼前男孩身上的执着与魄力所震撼。 就在今天早晨,徐容召集了长青计划项目中的所有研究成员进行了紧急会议,并透露了这个小岛男孩即将给周总下蛊的事。 “他今天来,一定会向你们打听有关周总的身份细节,到时候,你们就尽量编造出一个和周总本人毫无关联,并且尽量吓人的形象。” 徐容犹豫片刻:“稍微编过那么一点儿也没事儿,这男孩不懂法律和这边的社会构造,争取让他不敢动手,惹出太多麻烦就行。” 因此在颜铃抵达公司之前,这些顶尖院校出身的研究员顶着良心上的谴责,倾尽高考语文作文时的文采,共同撰写了一份独一无二的“大老板人设”——给他们俊逸年轻的周总,描绘成了一个狗看着都得绕路走的黑社会形象。 外貌丑陋品行恶劣性格残暴,他们编造好的素材已经全部被说了个空,此时此刻,麦橘的额头渗出了星星点点的冷汗。 颜铃捕捉到了她神色中的不自在:“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麦橘,农村出身考入top理工高校的女孩,经过笔试面试层层筛选,最后才进入融烬这家应届生梦寐以求的医药大厂。 她珍惜这份工作,感激徐总和周总的赏识,此刻唯一的念想,就是绝对不能辜负徐容的嘱托以及同事们之前的努力。 麦橘这姑娘,工作勤恳,爱好不多,下班后就爱看点轻松无脑的短剧。 耳边循环播放着徐容“稍微过分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能给他吓到就好”,麦橘大脑飞速旋转,灵感“啪”地猛然乍现。 她身子一顿,看似沉着地抬起了头:“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们这边社会的阴暗面错综复杂,有的事情……我是怕你接受不了。” 颜铃不高兴道:“我胆子大着呢,你说就是。” 麦橘依旧是为难至极的样子。 颜铃双眸唰地一亮,顿时意识到,这女孩手中绝对掌握着十分了不得的好情报,便忙不迭地在行囊里摸出了随身携带的鲜花饼。 他这回机灵了些,没像当初贿赂周观熄那样送出整包,而是谨慎地抽出薄薄一张,塞到麦橘的掌心:“你放心,我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也不会给别人说的……来,这是我阿姐烙的饼,你快尝尝,咱们边吃边说。” 麦橘低头望向手中的饼,许久后点了点头,像是勉为其难地妥协道:“其实我们的大老板的特殊喜好吧,在公司内部其实也不是个秘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中气十足道:“他喜欢男的!” 颜铃顿时睁圆了眼。 “他不仅喜欢男的,而且偏偏只喜欢染指那些格外年轻、漂亮、干净,最美好的那类男孩子。” 麦橘视线放空,缓缓抬手,镇定自若地咬下一口手中的饼,“用的手段也是十分的不堪入目,走在路上看到年轻的男大学生,会强取豪夺囚禁在自己家中,就连有女朋友的,他也会用手段强行拆散棒打鸳鸯,除此之外,听说他还有一些独特残忍的癖好,让我现在来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此时此刻,卫生间内,将收获的全部“大老板信息”转述给周观熄后,颜铃的脸上已经没剩下多少血色了。 他哆哆嗦嗦,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周观熄的脸:“你说,世界上当真会有这样恶劣之人吗?” 如果忽略此刻周观熄小臂凸起的青筋和手中即将被攥碎的抹布,他的神情其实是没有太多剧烈变化的。 周观熄总算是明白,徐容方才在办公室说的“会让他打消下蛊的念头”,采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了。 虽然名声被亲员工们败坏了个彻底,且这个横跨黑白两道且私密癖好特殊的大老板形象,在如今的法治社会下听起来分外荒诞,但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岛少年而言,也确实分量十足,够将他吓得不敢再起坏心思了。 戏推到了这一步,他早已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倒不如再亲手往自己身上泼一盆脏水,一步演到位,让眼前的人彻底地死了心。 颜铃这边还存了点侥幸心理:“毕竟你之前和我说过,大老板的行程和私人信息都是机密,这些白大褂们会不会也只是道听途说……” “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人。”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蓦然开口打断了他。 颜铃的神情如遭雷击。 他嘴巴无声张了张,急切地指着面前的洗手池,语无伦次:“可是当时也是在这个厕所里,你明明和我说的是,大老板的隐私别人很难被别人打听到的啊?” 他看到周观熄静了许久。 “那时候我们刚见第一面,我自然不会和陌生人编排我的上级。” 周观熄并没有直视颜铃的眼睛,许久后开口道:“但你今天听到的一切,其实早已经是公司内无人不知的事实。” 颜铃的瞳孔一震。 “大老板出了名的手段残忍,难以接近。你想去做下蛊这样风险极大的事情,就要做好被他的保镖抓住,被他的手下报复,并且让族人也被牵连到的准备。” 周观熄转过身,看向颜铃,脚步沉稳,一步一步地来到颜铃面前:“而这种情况,甚至还是你能设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颜铃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脸,抓紧了身上的行囊,茫然地步步后退:“最好的结果…?” 他们之间此刻的距离,随着周观熄的步伐变得愈发的近,在仅剩方寸之时,颜铃看到周观熄俯身,单手撑在了自己身后方的洗手台上。 “那我就直说了。”他听到周观熄说。 一个完全打破正常社交分寸的距离,颜铃的身子被压得微微后仰,抬眸便是周观熄近在咫尺的眉眼——这是一个兼具压迫性和审视感的姿势,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 周观熄自然也知道这是个如何微妙的距离,而这恰恰是他想让颜铃在此刻体验的、未来会在“大老板”身上感受到的滋味。 “你们的实力悬殊太大,而你又刚好生了一张最对他胃口的脸。” 凝视着长发男孩脸上的惊惶与困惑,周观熄冷静而精准地给出了最后一击:“最坏的结果,更大的可能性便是,在你们真正相遇的那一瞬间,成为猎物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你自己,你明白吗?” 颜铃瞳孔一缩,踉跄着又后退了一大步— 后腰撞上了大理石洗手台的边缘,闷痛扩散,但颜铃没有出声,只是肩膀缩了一下,嘴唇颤抖着,怔愣地盯着周观熄的脸看。 “所以如果我是你,现在的我,不会再想着给他下蛊,我只会对他避之不及以求保全自己。” 周观熄的声线清晰而冰冷:“安安分分地配合研究,等待公司帮你找到你失踪的族人,最后涡斑病得到治愈,你也可以带着族人和药物回到岛上,皆大欢喜的结局,最明智的选择,不是吗?” 颜铃彻底蔫了下来。 他像是一株每天都昂首挺胸,努力沐浴到最充足的阳光,时刻绽放出最美好姿态的花。 但此时此刻,宛若被裹挟着暴雪的寒风连吹了三天,他耷拉着头,蔫巴着叶,毕竟仅凭光合作用产出的能量,已经不再足够支撑此刻的他面对这个分外恐怖复杂的岛外世界了。 他安静得甚至叫周观熄有些不太习惯——进屋的时候,他也只是默默站在门前做了祈祷,默默脱下鞋子,并默默用目光谴责了穿着拖鞋进屋的周观熄。 最后他呆呆地双手环抱膝盖,缩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周观熄对此并不意外,毕竟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某项计划难以实现的残酷事实。 他先回了书房,处理了下手头的业务。毕竟最近的工作状态,用做贼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有些事务能勉强线上交接,但今早有个实在重要的海外会议,只能提前早起两个小时叫了司机,在颜铃起床之前错峰来到了公司。 处理完堆积的事务,周观熄揉揉眉心,吐出一口气,起身走出了书房。 天色渐暗,黄昏时分,橘调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洒入客厅,静谧柔美。 远远地,周观熄看到颜铃背对着自己,躺在沙发上。 像休憩时的小鹿般温顺地蜷着身子,男孩儿柔亮的长发如绸缎般散开,发尾堪堪扫过地板,被夕阳吻上了一层虚无而柔和的金边。 周观熄稍微走近了些。 他的脚步声不小,但沙发上的人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还是耍着小性子生着闷气,又或许只是睡着了。 于是周观熄也没出声,错开视线,去厨房接了杯水。 回来之后,他发现这人还是静静地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沙发上。 周观熄的眼皮无端跳了一下。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喊了一声颜铃的名字。 沙发上的人还是没动。 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周观熄的心头,他几步快速到沙发前方,拍了一下颜铃的肩膀,提高了音量:“颜铃?” 背对着他的人依旧毫无动静。周观熄的胸膛起伏片刻,蹲下身,捏着肩膀,直接将人从沙发上转了过来。 颜铃依旧合着眼睛,一动不动,乌色顺软的发丝滑落,耷在额前,他的脸就那样乖巧宁静地贴在周观熄的手心,连鼻息都近乎微不可闻。 掌心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周观熄的心无声沉了下来。 入手是一片细腻的冰凉,周观熄对这温度太过熟悉,这绝对绝对,不属于一个活人该有的体温。 与此同时,他的掌心无力地摊开,有什么东西随之滚落在周观熄的脚边——那是一颗被咬了一半,泛着冰冷荧蓝光泽的梭形果实。 作者有话说: 走关系:吓一下他,说不定就能放弃这个破烂下蛊计划了。 铃:伤心欲绝地决定开始睡大觉并给走关系吓个半死。 第12章 勾引 睁开眼的瞬间,葱郁茂密的枝叶映入颜铃的眼帘。 他躺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树枝上挂着多颗小而精巧的银铃铛,铃铛尾部拴着的细飘带被风拂起,耳边是轻柔悠长的海浪声,身下是绵软湿润的沙砾——这里无疑是乐沛岛,他回到了岛上,回到了他的家乡。 颜铃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女子腿上。 女子温柔娴静,戴着族中的额饰,生着和颜铃一样澄净美丽的琥珀色眸子,那是他的阿妈。 颜铃恍然地眨了眨眼,随即便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场梦而已。因为阿妈已经走了很多年,刚好就埋葬在这颗愿铃树下。 但这无疑是一场太好太好的梦。于是颜铃扬起了一个笑,拉住了她的手,坐起了身。两人沐浴着咸湿的海风,聊了许久近况。 “阿铃。”阿妈编起他的头发,温声唤着他的名字,“岛外的生活是不是很辛苦?太累太难的话,就回来找阿妈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爸会叮嘱颜铃保护好自己,阿姐会为他准备好沉甸甸的行囊,但只有他在树下长眠的阿妈,会对他说“做不到的话,回家也没关系,阿铃已经很棒了”。 颜铃的眼睛有点热,低下了头,说:“我不回去,阿妈。” “岛外的世界,虽然很吓人,但我也见识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他想了想,又说,“那些人的世界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我的能力可以帮到他们,我很高兴。” “但我确实……偶尔也会有些害怕。” 他静了片刻,咧开嘴,低下头,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怕大铁鸟大铁蛇,怕针会打到我的身上,更怕保护不到岛上的大家……我明明想出了反制他们大老板的方法,可在得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却连接近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他说着,声音小了下来,望着海面上融化成窄窄一条线的夕阳,神情随之变得茫然起来。 阿妈不再说话,只是微笑抬手,在他编好的发辫上别上了一朵生着黄蕊的小 白花。 “不说这些了,聊些高兴的事情吧。”颜铃歪头碰了碰那朵花,呼出一口气,笑着换了个话题,“阿妈,其实我还在岛外认识了一个人呢……” 话还未落,天色骤变,雷声轰鸣而起。 颜铃茫然地侧过脸,发现不远处,翻滚的乌云之下,汹涌的海浪叫嚣着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袭来。 这波巨大的浪来得莫名其妙、又凶又急。他惊慌地从树下站起身,踉跄着张开手臂,毫不犹豫地挡在阿妈面前——下一瞬,咸腥的海浪涌入鼻腔,视野骤然坠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颜铃又一次睁开了眼。 大脑还没完全缓冲过来,他茫然地动了动眼睫,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呆滞片刻,视线偏转,看到了周观熄的脸。 啊,梦醒了。他想。 “周观熄?”下一刻,颜铃的耳根倏地一热,“我、我怎么会睡在你的怀里?” 他茫然地抬眼与周观熄对视,又是一愣——因为周观熄此刻的脸色,是说不上来的古怪。 良久,他听到周观熄冰冷而生硬地开口:“你怎么了?” 什么意思?颜铃困惑扬眉:“我没怎么啊?我只是刚吃了冥想果,睡过去了而已。” 周观熄沙哑道:“……冥想果?” “我家乡里的一种浆果,每次心绪烦闷的时候,我们就会吃一些强制剥离五感,有助于理清思绪。”颜铃手肘撑着沙发坐起了身,窥着周观熄的脸色,略带迟疑开口道,“你……怎么了?” “而且,你抓我抓得好紧。”他缩了缩脖子,试图挣脱周观熄钳制在肩上的大手,小声道,“好痛。” 周观熄没说话。他的半张脸湮没在阴影之中,只能看到鼻梁英挺而模糊的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颜铃的错觉,他感觉周观熄的身体,在此刻看起来是格外僵硬的。 像是在走神,又像是陷入什么回忆或梦魇一般,周观熄定定在原地僵立许久,才松开了手,撑着沙发的边缘,站起了身。 “你刚才几乎没有呼吸脉搏,皮肤甚至摸起来是冷的。”他俯视颜铃的脸,终于冷冷地开口,“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颜铃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果子,不假思索道,“因为体温下降,呼吸变缓,这些都是服用冥想果后的正常反应啊。” 他歪了下头,盯着面前人始终紧绷的下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难道你方才那么紧张……是因为你以为我——” 颜铃难以置信,反应过来后,又勃然大怒,“你,你竟然以为我受了那么一点点挫折后就会想着自杀?我看起来难道像是这样软弱的人吗?” 周观熄始终没有说话。 颜铃愣了一会儿,盯着周观熄的脸色,这回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阿妈。他在心底雀跃而小声地念叨起来——刚刚没来得及和你说完,我在岛外还认识了一个人,虽然他总是泼我冷水、态度差劲、做饭难吃,缺点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但是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算得上是朋友的。 颜铃抿了抿唇:“我真的没事的,就是睡着了。” 他又想了想,干脆大大方方地抓起了周观熄的手,主动低下头来,把脸在周观熄的掌心蹭了蹭:“呐,你摸摸看,现在已经不冷了,对不对?” 这其实是个亲昵至极的、甚至带了些撒娇意味的动作,只不过此刻的颜铃没有意识到这点,而当下的周观熄,竟也没有选择将手抽开。 感受到男孩脸颊逐渐回暖的体温传递在掌心,周观熄体内的血液才终于重新流动起来,他勉强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 “你吃这个破果子之前,提前和我说一声,会怎么样?”他沙哑地问道。 “你回到家把门关上了,也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什么,我怎么和你说啊?而且冥想果很珍贵的,才不是什么破果子……” 颜铃嘀嘀咕咕,但瞅着周观熄的脸色,又有些压不住脸上微浮而起的热意:“我知道啦,下次我会提前说的。” “而且刚刚冥想时,我有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及时将话题岔开,斩钉截铁道,“给大老板下蛊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这边刚刚松下一口气的周观熄:“……” “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我的安全,所以才想劝我放弃下蛊的。” 颜铃双手牵住周观熄的手掌,郑重其事地晃了一下:“可是,你扫厕所的工作究竟有多辛苦,我今天也都看在眼里,我既然答应了要助你升职,那么,就一定会带你做到。” 周观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 “原本我还在担心,万一这大老板是个好人,虽然我不动手,蛊就不会对他产生实际影响,但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负罪感。” 颜铃自顾自地忧伤感慨道:“而且我承认,今天得知他的心狠手辣和独特癖好后,我确实是有一些胆怯了。” “但是转念一想,现在的我有更多的理由,可以毫无负担地给他下蛊了,不是吗?以后他如果要欺负别的男孩子,我还可以操纵蛊去牵制他啊。”他双眸晶亮闪烁,兴奋不已,“而且,他身上这些看似可怕的特征,也刚好是他的弱点,对不对?” 似曾相识的不妙预感,再次笼罩在了周观熄的心头。 他垂眼看着沙发上的人,内心竟平静得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近乎木然地开口道:“所以,你这次又想要干什么?” 颜铃得意地扬起下巴,流苏耳饰随之摇曳,他眸底的笑意狡黠而明亮,俨然一副“你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计划有多天才”的神情。 “所以,我不仅会继续给他下蛊,而且还不会坐以待毙,我要利用自身的优势,先他一步出手——” 他精神劲儿十足站起了身,双手叉腰,看向周观熄的脸,笃定而坚毅地开口道:“我要去主动勾引他!” 空气凝固了片刻,又像是时间的流逝彻底停了下来。 而且在此刻颜铃的眼里,周观熄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像是岛上死了很多年的一棵古树。 他想了想,以为周观熄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耐心解释起来:“既然大老板喜欢年轻的男孩子,我就故意以身入局,去吸引他,找好时机把蛊下到他的身上——到时候,我即能威胁他不让白大褂伤害我和族人,也能叫他给你升职,更能保护那些被他祸害了的男孩子,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周观熄再度产生了因无语至极而发笑的感觉。 只是此时此刻,他连牵动脸上哪怕一丝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勾引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吗?” 颜铃颔首:“当然知道,就是主动施展手段,让他喜欢上我的意思啊。” 周观熄点头:“那你会勾引人吗?退一万步,不说勾引,你觉得自己能有机会,真的亲眼见到他本人吗?” “我不会,我不懂,但是我可以慢慢学,我学东西可快可快了。” 颜铃顿了顿,又说:“至于怎么和他见上面……我,我自会想办法去谋划的。” 在周观熄的耳朵中,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比这人嘴里出来的“谋划”二字,还要更恐怖的事情了。 此刻的周观熄,甚至已经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心平气和:“也就是说,为了达到勾引并给他下蛊的目的,如果他吻你、抱你,甚至上了你,这些你也都是可以接受的,是吗?” 这用词实在是过于露骨直白,颜铃顿时红了脸:“你,你——” 他稍微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那些场面,顿时被恶心得一个激灵:“只要在他对我动手动脚之前,将蛊及时下进去,我就能即刻用能力牵制住他,根本不会让他动我一根汗毛。” “而且你这个人,怎么心态总是如此消极呢?”他双手抱在胸前,语重心长道,“也是,你这么多年,都只是安分守己地做着扫地这一份工作,人呀,要相信自己的潜能和运气,要敢于冒险,上进一些啊。” 周观熄没有再开口说话。 “总之,只要下足了功夫,我们一定一定,可以制裁住这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 宛若给员工画大饼的小老板,他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周观熄的肩膀,“现在,我要先回屋先去构思我的勾引大计,请你不要来打扰我了。” 他像是饿了三天才出窝寻草的兔子,迫不及待般地蹦跶出客厅,光着脚丫一溜烟儿地跑回卧室了。 周观熄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夕阳静美,客厅正是采光最好的时刻,但此刻的周观熄,后退两步,靠在沙发上,眼前却泛起了阵阵的黑。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或许选择扮演“清洁工小周”的这个抉择,从一开始就是绝对错误的——层层谎言编织交叠,连锁反应般地触发太多意想不到的支线剧情,先是下蛊,又是勾引,未来最终发展成什么荒唐至极的样子,他无从设想。 停在这里,结束这场闹剧吧。又一次,周观熄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现在收手,坦白一切,还不至于覆水难收。 来到颜铃卧室的门前,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长发男孩正半跪在地上,低头在那鼓鼓的袋子中翻来捣去。 周观熄将手虚虚覆在门上,望着他吭哧吭哧掏出几个大布包,又从大布包里取出无数个小布袋,小布袋里倒出更多的小小号纸包——整片银河系仿佛被他摊在地上,他捏捏这个袋子,嗅嗅那个小包,俨然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 几秒钟后,理智最终占据上风,周观熄将手指蜷缩成拳,从门上收了回去。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在涡斑病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曙光的当下,坦白的风险与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周观熄或许承担得起,但周忆流、徐容、项目的全部研究员和这个逐渐凋零的世界,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的目光越过颜铃的身子,先是落在后方空无一物、宛若从未被使用过般崭新的床垫上。 视线随即下滑,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个由被褥和枕头堆矗而起的小小巢穴上。 许久,周观熄吐出一口气,错开视线,转身从门前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颜铃(认真无比地在小本本上做计划):长得漂亮……大老板就喜欢……我很漂亮……所以大老板一定会喜欢我……到时候我就可以…… 周观熄连夜把笔记本偷出来并在花园里烧掉。 第13章 扶梯 融烬科技顶楼,空中花园内。 几年前,这里还有园艺师精心设计的花圃点缀,那时候周忆流还在世,会常和周观熄、徐容聚在这里,一同俯瞰楼下的车水马龙。 周忆流永远是话最多的那个,聊涡斑病的进展,畅想疗程后想去哪里旅游,埋怨医生这个月又不让她吃最喜欢的柠檬芝士蛋糕。她离世后,涡斑病也愈发难以控制,空中花园里的植物随之被移除,改成了一个僻静的吸烟区。 此时此刻,徐容和周观熄各自燃了一支烟,站在栏杆两边,中间空出了不多不少、刚好一个人的位置。 “你再说一遍,他要什么你?”徐容一口烟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里,呛咳出了声,“我没听太清,是购瘾,狗音,还是——” “勾引。”周观熄说。 “而且更准确来说,是我要帮他,来勾引我自己。”缥缈的烟雾在空中弥漫,周观熄侧身倚靠在栏杆上,平静纠正了她的措辞。 上次听到下蛊时的徐容还能乐得前仰后合,此时此刻的她,拿烟的手微微颤抖,已然完全笑不出来了。 “这大老板的形象,连我听着都恶心得想要报警,不躲着走都不错了,这男孩儿的脑回路怎么这么清奇?”她斟酌片刻,再次掏出手机:“我要不要再——” “别出昏招了,徐容。”周观熄说,“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吧。” 徐容眼珠子要掉出来了:“你认真的?” 周观熄没接她的话茬,转而问道:“上次他配合研究的内容,有什么进展吗?” “上次怕他被吓到,又闹着要回家,所以只是做了点基础的身体检查,又恢复了一些不同的作物。” 徐容叹了口气:“影像和切片结果都还在分析之中,下次打算试探着问问,能否提供点头发唾液这一类的样本来做检测,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咱真就放着让他‘勾引’啊?”她观察着周观熄的脸色,“什么都不做?” “既然他已经在配合研究,倒不如借着这个下蛊的事情,让他一直忙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观熄低头掐了手中的烟,迈步向楼梯口走去:“反正他永远都不会见到大老板这个人,不是吗?” 徐容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对啊。她惊奇地想着,勾引也好,下蛊也罢,大老板这个人要是永远都不露面,这男孩儿不过是和空气斗智斗勇,最后又能威胁到谁身上呢? 黄昏时分,司机稳稳将车停在路边。 周观熄下了车,站在门前,正准备抬手输密码。 “啪嗒”一声,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主动拉开,紧接着探出了半个脑袋:“你回来了。” 颜铃以主人姿态走出家门,先是十分之自来熟地朝车里的司机挥了挥手:“司机老谭,辛苦你了。” 他随即将门飞快拉上,不动声色地挡在门前,开口关心起来:“今天工作得怎么样?累不累?他们还在让你一个人扫全部的厕所吗?” “还行。”周观熄说,“进屋再说。” “不过今天外面的空气很好,你难道不想多呼吸一下吗?”颜铃依旧挡在门前,自顾自地答非所问起来,“我们要不出去走走吧?” 周观熄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 颜铃眨眨眼,与他对视。 周观熄没再多犹豫,越过他,直接推门而入。 还准备多拉扯会儿的颜铃完全没预想到这一出:“你,你先等一下!” 浓烈的焦煳味涌入鼻腔,白色的浓烟弥漫在屋内。周观熄起先以为是家中着了火,但望向混乱不堪的开放式厨房,才发现被抢劫的概率还要更大一些。 他双手抱臂,盯着冒着浓烟且彻底黑屏的微波炉,说不出话。 “我,我想研究食谱来着,所以试烤了一张鲜花饼。” 身后的人小声地不打自招:“我记得上次你用这大铁盒做蛆时,作用看起来和我家里的窑炉差不多,刚试着碰了几个按钮,谁成想就成了这副样子……” 不祥的预感再次在周观熄的心头蔓延:“……研究食谱?” “是的。”颜铃昂起脸,轻快地竖起食指,“因为就在昨晚,我已经制定好了第一个勾引大计——想要吸引一个人,就先要拴住他的胃。” “我要先做出一份家乡最好吃的九馥糕,再加上一封示好的信,托徐容转交给大老板。” 他扬扬得意起来:“我要让大老板被我精湛的手艺吸引,对我产生初步的兴趣,从而进一步争取到和他见面,并给他下蛊的机会。” 周观熄凝视微波炉内状似烤鞋垫子的焦黑物体:“精湛的手艺?” 颜铃眼神游移,用手搅着衣摆边缘,不说话了。 傍晚,C市最大的购物中心,人潮汹涌,热闹喧嚣。 超市内,巨型钢铁货架整齐地按区域划分排列,包装鲜亮的物品琳琅满目置于架上。颜铃震撼地抬起头,只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座望不到头的、由货架和商品垒砌而成的庞大森林之中。 他一步三回头,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小声凑到周观熄耳边:“这里的东西,是我想要就可以拿吗?” “要钱。”周观熄言简意赅,“钱是一种货币,劳动和个人能力换取金钱,金钱换置物品,就是所谓的交易。” 颜铃想了想:“我们岛上也会进行‘交易’,只不过大家都是直接拿鱼换饼,拿茶换果子,才不需要什么货币呢。” “你们这些岛外人呀,真是喜欢多此一举。”他感慨着,看向身旁散落在出口处的购物车,好奇地弯下腰打量一番:“这又是什么东西?” 听到周观熄说出“购物车”三个字后,颜铃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利落地抬手撩了下长发,双手轻巧地掀起袍子的下摆,抬腿就直接往购物车里跨! 周观熄眼疾手快给他一把捞了回来:“你干什么?” 颜铃还维持着那个要跨进去的姿势,奇怪道:“我们平时坐的那个四轮方盒叫车,那购物车,难道不是给我们购物时候坐的车吗?” “……”周观熄额角一阵跳痛,“这车,不是给你坐的,而是给你一会儿要买的物品坐的。” 颜铃大失所望:“我是来购物的人,车却不给人坐,反倒叫物品坐着,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周观熄:“……” 他还真是没见过配得感如此之高的人。 从未有过“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岛民”这类自怨自艾的想法,反而总义愤填膺地指出“你们这岛外人总是把事情搞得太复杂”,理直气壮,从不内耗。 初入超市时,颜铃只是谨慎地跟在周观熄身后探头探脑,后来稍微适应了些,便难掩新鲜感地加快步伐,最后干脆蹦蹦哒哒地,直接在周观熄面前领起了路。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仰起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景象。 “这个铁皮做的楼梯,怎么会自己向上滚动?”他问。 “扶梯。”周观熄感觉自己就像随问随答的人形搜索引擎,已经麻木,“你站在上面,它会自动送你上楼。” “你,你们这里难道就没有正常的,不会自己动的死楼梯吗?” “也有。” 颜铃吐出一口轻快至极的气,后退两步,刚准备说那我们去走楼梯吧,却听到周观熄冷不丁吐出两个字:“怕了?” 颜铃立刻闪现回到了扶梯前:“谁怕了!?” 周观熄颔首,用眼神示意“那您请走”。 颜铃的喉结动了动,盯着不断翻滚向上移动的铁皮台阶,走近了些,试探着缓缓探出了小半条腿。 他总感觉在踩上梯级的瞬间,便会被卷入缝隙之中搅成肉泥,于是瞬间又咻地把腿又收了回来,再探、再收……如此往复,来来回回,偏偏就是不走上去。 后面隐约传来交流的人声,周观熄向后一瞥,零零散散地来了几个客人。 颜铃这边还在犹豫先迈左腿还是右腿,还是干脆双脚并用直接蹦上去时,袖口蓦然传来了一股力—— 他身体随之前倾,无意识地跟着这股牵引力向前迈出一步,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已经踩在了扶梯的踏板上! 颜铃猛然抬头,勃然大怒:“你怎么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拉我向前走!万一我摔倒了怎么办?” “那你摔倒了吗?”周观熄问。 颜铃愣住,低头一看,意识到自己正稳稳站在扶梯上面,环视四周,发现周身的风景正在倒退。 竟然这么简单地……就走了上来? 恐惧在瞬间淡去,新奇感萦绕在心头。颜铃小心扒着身旁的扶手,低下头,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看着看着,他便忍不住想,要是能在家乡的山上建一个这样的大铁梯,族人们就再也不用清晨起床去爬山采茶了,那该有多舒服啊。 回过神,看向前方时,颜铃的声音再度发起了抖:“马上又要到头了,我该怎么办?我该在什么时候迈腿,我该迈哪一只腿?我又要怎么迈腿?” 周观熄说:“你刚才怎么上的,就怎么下。” 颜铃怒不可遏;“可我刚才是被你推上来的!” 周观熄叹息一声:“抓好了,我带你下去。” 话音未落,颜铃便慌不择路地扒紧了周观熄的胳膊:“可我万一没有跟好你,那条裂缝会不会把我吃掉,我被吃进去了,会不会被搅成肉馅……” 周观熄是真的佩服这人的想象力:“……不会摔,也不会被吃的。” 颜铃没再说话,倒不是因为真的相信周观熄的话,而是因为他面色灰白,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终点,早就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楼层终点近在咫尺时,周观熄却感觉袖口一松。 周观熄一怔,侧目看去,听到身旁的男孩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想靠自己……走一次试试。” 颜铃固然还是害怕的,他衣袍下方的两腿现在都在打着颤儿。 可是他又意识到,如果总要依赖周观熄才能坐明白这些大铁蛇和大铁梯,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学会用这些东西呢? 颜铃鼓起勇气,看着那骇人的终点越来越近,咬紧牙根,算着距离,哆哆嗦嗦、试探着抬起了腿—— 然而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颜铃便清晰地意识到,完了。 他实在是太紧张了,腿是抖的,人是慌的,执着于精准算好最后那一步的距离,却慌慌张张地迈得过早了,最终一脚踩在了终点梳齿板和梯板的缝隙之间。 他顿时重心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向后方踉跄着栽了下去—— 但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袭来。 下一瞬,后腰被什么东西稳稳托住,身体也随之腾空而起,颜铃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发现视野在这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高而开阔。 ——是后方的周观熄,单手稳稳地将他接住,拦腰抱了起来。 刹那间,颜铃的发丝滞空,衣摆飞扬,周观熄神色沉着,面色不变,两人的目光于空中短暂交汇,瞳孔之中,映照出了彼此的脸。 呼吸声,近在咫尺。 颜铃的腰身清瘦而柔韧,人本就没什么分量,周观熄肩宽臂长,轻而易举地便将人一把揽住,径直扛下了扶梯。 他将颜铃放回地面的时候,不但丝毫没有气喘的迹象,甚至还转了个半个轻盈流畅的圈,颜铃的衣袍也随之在空中散开,飘逸地如花般绽放。 颜铃踉跄着站稳身子,气都没办法完整地一口提上来:“你你你,你——” 周观熄却先他一步开口:“你摔了吗?” 颜铃呆了一瞬:“没有。” “被吃了吗?” “……也没有。” 周观熄点了点头,视线下落,定格在他仍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上:“那走吗?” 颜铃后知后觉,猛然把手缩了回来,镇定道:“……走啊。” 周观熄颔首,先他一步朝购物区域走去。 颜铃双手扶膝,又在扶梯口缓了片刻,才重新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缓缓抬手,抚上了胸口——那里弥散着种新奇而又酥麻的滋味,像是服了某种怪味锼果子,在胃里发酵翻滚后,浮起了许多小而密的泡泡。 前所未有过的滋味……难道是被扶梯吓的? 颜铃困惑地歪了下脑袋,他可曾是潜到海底摘贝类和珊瑚都从容不迫的人,如今的胆子,竟然变得更这样小了吗? 于是他又立刻暗下决心——一会儿下楼的时候,必须靠着自己,再完全独立地坐一遍扶梯。 呼出一口气,颜铃抬起头,想看看周观熄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 然而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他的眼睫悄然一动,怔愣地向前走了两步:“这些是……” 胸腔里那些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小泡泡,再次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和楼下的区域不同,眼前的地方空旷许多,没有规整排列的钢铁货架,而是摆放着很多张……床。 ——不同款式、不同色彩、不同规格的床。 “床垫。”他听到身旁的周观熄平淡开口道,“挑个睡着舒服的吧。” 第14章 不要了 家具床品区陈列了几十张不同款式的床垫,颜铃耐心而缜密地将每张都试躺了一遍。 他最后选中了一款摆在区域正中央的床垫——硬度近乎完美,弹性无可挑剔,躺下的第一秒,便感觉像是回到了他在家乡里的那张小床。 “我好喜欢这个。”他翻过身,眼睛亮亮地对床头的周观熄说。 “您真有眼光。”导购员盯着标价后面的那串长零,嘴角快咧了上天,“这是我们家舒适度独一档的款,完美贴合了人体曲线,填充的是马尾毛和羊绒,正好我们的送货师傅还没下班,二位要是现在订购,今晚立刻就能送上门。” 周观熄点头:“就这个了。” 导购员喜上眉梢,立刻将光屏上的电子单据举上前。 周观熄刚接过电子笔,一只手却捷足先登,将笔从他的手中抽走。 是下了床的颜铃,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颜铃对金钱没有概念,也看不懂数字,但他能从“豪华”二字和导购员的脸色中,得知这款床垫应当是价格不菲的。 床垫他固然喜欢,但他了解周观熄平日里扫厕所有多辛苦,也明白“钱”于周观熄而言,应当是一个不太容易获得的东西。 他们是有着共同目标的下蛊盟友,未来有很长的路要并肩同行,周观熄已经帮了他很多,他不愿意再给周观熄带来更多负担。 周观熄盯着他的脸:“不要了?” 颜铃近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艰难不已地“嗯”了一声:“不要了。” “我们走。”他毅然决然拉着周观熄向外面走,“其实这段时间,我在地上已经睡得很习惯了——在岛上干活累了的时候,我甚至在沙滩上可以倒头就睡,才没那么娇气呢。” 身后的周观熄只是又问了一遍:“真不要了?” 他这么一问,颜铃自然是更舍不得了,声线夹杂着淡淡的鼻音:“不要就是不要,你别问了。” 周观熄被他一路拉着向外走,没再说话。 即将抵达电梯口时,他才终于再次开口道:“你知道你目前进行的所有花费,徐总最后都会给我报销的吧?”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一滞:“什么是抱萧?” “报销,就是会把钱全还给我的意思。” 周观熄云淡风轻:“准确来说,这钱其实也不是徐总掏,而是从公司的账上出的。” 颜铃的眼珠子一错不错:“也就是说……” 周观熄说:“也就是说你现在花出去的每一分钱,其实都是从大老板的口袋里——” 最后的那句“掏出来的”甚至还未说出来,周观熄的手臂便被蓦然一松——下一瞬,长发男孩儿宛若离弦的利箭般弹射起步,连衣袍的残影都难以捕捉,以非人的速度重新闪现回到了导购员的面前。 “您好。”颜铃握住售货员的手,神采飞扬,“这个床垫,我一周里的每天都想换不同的款式睡,所以你们这边,能提供七种不同的颜色给我吗?” 喜获豪华新床垫的颜铃,神清气爽地推着购物车,脚步轻快灵活,像只刚采到新鲜花蜜的小蝴蝶,在货架和冰柜组成的钢铁森林之间翩翩穿梭。 得知钱是从那十恶不赦的大老板身上出的一瞬间,他恨不得推着十辆购物车,把整个超市掏空了再装进行囊里带走。 他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买,薯片挨个在耳边晃一晃,冰柜每个都拉开看一眼,经过卫生用品区,甚至还直接举起巨大的粉色马桶刷,得意地回头对周观熄说:“这个我知道,是用来清洗那个叫马桶的东西的,你工作经常会用到,对不对?” 他音量不小,周围的顾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放回去。” 最后路过计生区域,颜铃远远瞅见了一排排五彩斑斓的小方盒,“咦”了一声,正准备取下来细细研究一番,周观熄却蓦然将胳膊却横在和货架之间,阻挡了他的进攻。 “你到底是来买什么的。”周观熄问,“还记不记得了?” 人生中第一次沉溺于逛街幸福感的颜铃这才猛然想起,今天的自己,可是有正事要做的。 他越过周观熄的胳膊,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墙上那些用途不明的漂亮小方盒,想着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来逛。 他随即警惕地左顾右盼一番,确定没有人在偷看偷听他们之后,才行囊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本子。 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满页文字,那是一种周观熄从未见过的语言——藤蔓枝叶一样的文字结构,状似花瓣形状的标点符号,旁边还配了许多笔触笨拙、意义不明的简笔画。 周观熄视线下滑,落在他在本上画的一盒小小糕点上。 “再复习一下我们的计划——用我精湛的手艺栓住大老板的胃,让他对我产生兴趣,从而争取到见面给他下蛊的机会。” 颜铃用指尖点了点本上的字迹,“食谱我已经写好了,我们今天把材料买好,明天把糕做出来,下次上班的时候,叫徐容转交给大老板就好。” 周观熄睨着本上的字迹:“你为什么不干脆把蛊塞到点心里,再叫徐容送过去,这不就直接把蛊下成了吗?” “当然不能这么草率。”颜铃皱眉,“不亲手将蛊下到大老板身体里,并亲自操控着看它生效,我是不会放心的。” “而且,万一他的身边保镖帮他试毒,这蛊最后进了别人的肚子可怎么办?蔓月铃蛊要花数年培育,我可只带了一个过来呢。”他晃了晃食指。 竟然意外的心思缜密。周观熄神色不变。 “大部分果馅的种子我都带有,只有秋蜜粉,莲心酿,香芸乳这几样食材没有来得带。” 颜铃“啪”地一下将本子合上,斗志昂扬地抬腿向外走去:“不过这些都是很常见的食材,你们这里应该都有吧。” 周观熄抬手给他拎了回来:“没有。” “哪个没有?” “全都没有。” “……?” 在食品区连逛三大圈后,两手空空的颜铃伫立在原地,只感觉天崩地裂。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喃喃道,“你们不生活吗?你们究竟存在于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旁边整理货架的导购小姐姐暗中关注了他们许久,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二位这边是有什么想要的商品找不到吗?需要帮助吗?” 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的周观熄,及时平静地背过了身子;颜铃则是双眸倏地亮起,立刻将那几样食材的名字报了上来。 果不其然,导购小姐姐脸上的神情逐渐凝固。 “我们这边……确实没有这几样食材。”她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询问道,“不过,您可以大致描述一下口味,我来帮您寻着一下相似的产品呢?” 最后,颜铃带着一罐酒酿,一桶牛奶和一袋巨大的烘焙淀粉,向导购小姐姐道了谢,遗憾不已地离开了食品区。 “最后出来的味道,肯定会有不小的区别的。” 他惋惜地对周观熄说,“不过也只能将就一下了,毕竟——”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停下了脚步。 周观熄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视线落在了远处的蔬果冷藏保鲜柜上。 涡斑病失去控制后,新鲜正常的蔬菜水果,仅能在生长环境严格调控后的实验室内生长。培育成功率极低不说,一颗果的价格飙升到了常人难以承担的地步。 不过大量研究测试已确定,生有部分涡斑的水果,果肉其实是无毒无害的,只是果实干瘪瘦小汁水极少,干涩到近乎难以下咽,但不少地方也会进行贩卖,毕竟再难吃,至少还是比没有要好的。 颜铃看到一对母女站在冷藏柜前。女孩兴奋地指着货架上一排生着涡斑的橙子,妈妈神色为难,摸了摸她的头顶,蹲下身说了什么。 他看到小女孩眼里的光黯淡了些,但还是点了点头,牵着妈妈手向前走去——她边走边忍不住回头,好奇而遗憾地对着货架上的橙子看了又看。 颜铃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刘英调整好了冰柜中最后一批牛奶的位置,关上门,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呼出一口气。 她在这家超市工作了将近十个年头,原本负责蔬果区的称重,后来蔬果区的客流量大幅下降,她便同时负责起了部分食品区的管理。 今天说来也有趣,她遇到了个奇怪的、容貌姣好的年轻客人——蓄着头乌亮长发,身着异域袍子,说的食材又是些怪腔怪调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朝代穿越过来的漂亮小古人儿。 他身后还跟着个神色淡然,眉眼锋利俊美的男人,身量和气质是少见的优越,而且刘英总觉得,她好像在老公经常看的财经新闻上见过这张脸。 “英姐!”同事急切不已地喊她,“你快过来看一眼! 刘英应了一声,转身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挤在货架前方的人群。 她怔愣在了原地,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片蔬果冷藏区内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了。 透过人群肩膀的缝隙,她茫然地望向面前的冷藏货架——颗颗明艳滚圆的橙子罗列在上,表皮光洁,色泽明亮,宛若刚从树上摘下来般的新鲜。 “我今天早晨亲手分的类,这一批绝对是涡斑果没错啊?怎么会——” 同事的神情空白,声音微不可察地发起了抖:“英姐,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短暂而冲动的善念,最后制造了人群和治安的混乱。” 不远处的货架后方,周观熄道:“你满意了?” 偷偷扒着墙观察这一切的颜铃,也被冷柜前人群的拥挤程度所震撼:“但……但是至少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和她妈妈买到了新鲜的橙子,超市也赚到了钱,这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上次那群白大褂,用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仪器,在我身上测了许多东西。” 他静了一会儿,低头捻了捻指尖,声音小到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们这两天,有没有研究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周观熄没有作声,只是注视着眼前男孩矛盾而纠结的侧脸。 从一开始想尽办法不配合研究,到得知这个世界遭遇后的震惊和妥协,再到现在,他甚至控制不住地、主动关心起了长青计划的进展。 ——近乎愚蠢且致命的同理心,但同时又是这座冰冷而枯萎的城市中,那样难得而宝贵的善良。 “我要的食材买得差不多了。”冷柜上的新鲜橙子被哄抢而空,人群散去,颜铃也随之回过神来,“我们回去吗?” 在男孩儿朝自己看过来的一瞬间,周观熄错开了视线。 “还有最后一个东西要买。”他说。 深夜,卧室内,颜铃抱着被子,在床上来来回回地翻着身。 他先是高高兴兴地用身体触碰到新床垫的每一个角落,随即双手交叠胸前,比画了一个繁杂的动作,开始进行睡前的祈祷: 希望岛上的大家都一切顺利,希望能早点有大勇哥的消息,希望自己可以早日回到家乡。 他思索片刻,不情不愿地再次抬手,祈祷这个世界的涡斑病可以快点好起来,但同时也祈祷,自己能早点将蛊下到那个坏老板的身体里,这样配合那些白大褂做研究时,便再也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睁开眼,颜铃拉下睡衣的袖口,对着床头灯光,第不知多少次地、好奇地打量起了腕上的方形小铁块。 周观熄最后给他买的,是这个叫“电话手表”的东西。 其实他原本要给颜铃购入的,是一个叫作手机的大铁块。颜铃自从来到岛外后,经常看到人们在使用这个方砖——吃饭的时候看,说话的时候刷,甚至连走路的时候,都不愿意稍微放下来哪怕一秒。 于是颜铃谨记阿爸临行前的叮嘱,当即严肃地拒绝:“我才不要碰这种迷惑人心智的东西,而且它看起来很沉,我的包里要装更重要的东西。” 好在一旁的店员观察两人已久,及时试探着给出了电话手表的提议。 “下次如果想在公司找我,可以提前发个消息给我。”试戴时,周观熄说。 颜铃不大高兴:“为什么,直接去厕所找你不好吗?” 周观熄静默少时:“卫生间有很多,我不一定就在你之前去的那一个。” 颜铃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任由店员将表戴在了自己的腕上 这个手表,像是某种腕饰,虽然没有颜铃带来的镯子漂亮,但他也还算喜欢。 他对着灯光又看了看,觉得表带的颜色可以更鲜亮些,于是决定回头编个合适的表带替换上。 颜铃戳开手表的屏幕,回想着周观熄教过的使用步骤,试探着发了一句语音过去:“周观熄,你睡了没?” 两人不过几墙之隔的距离,但颜铃想要展示自己超快上手新事物的能力,又十分骄傲地发了一条语音过去:“你明天有没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做九馥糕啊?” 不一会儿,那边弹回来了个白色的语音条。 颜铃双眸亮起,凑近一听,周观熄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而低沉,但从手表里传出来后,添了分独特的磁性,但确确实实又是周观熄本人的声音。 颜铃惊奇地再次点了下语音条,又听了一遍,还是觉得陌生而新奇,便趴在床上晃着腿,戳开反复地听了两三遍。 然后他想了想,将手表举在嘴边,认真回复道:“你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边默了许久,才回过来一条:“知道了。” 颜铃这才满意地放下了手表。 他关了台灯,缩进了被窝里,最后捂着那凉凉的小铁块在胸口的正前方,盯着窗外的月光看。 他觉得自己是不幸的,遇到了臭公司、白大褂和坏老板。 但又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能够遇到了陪自己坐扶梯、逛超市、买手表的周观熄。 如果最后他能治好涡斑病,能找到大勇哥,能成功给坏老板下蛊并保证族人的安全——那么一切尘埃落定后,勉为其难地邀请周观熄去他的家乡玩一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想着,颜铃愉快地合上了眼睛,向梦乡奔赴而去。 第15章 你自由了 周观熄是个不需要休息日的人。 工作之外的时间,先前大多被他花费在了医院探病、长途飞行,以及和客户的来往应酬之中。 他同时也是个没有固定爱好的人,闲暇时光的处置,也通常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基本都是在、运动和睡眠之中进行三选一来消磨度过的。 总之,周观熄从未预想过,自己会周六的早晨七点被人敲门吵醒,并强制体验起了一件,他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和自己有任何交集的事情——烘焙。 更精准来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被人从头批判到尾的烘焙体验。 “周观熄。” 厨房岛台前,颜铃认真地喊他的名字:“你真的好笨。” “这是揉面,不是你平时的扫地,三令五申地和你说了多少遍,要带着感情,柔和之中带着韧劲地去搓揉。” 颜铃痛心疾首地指指点点:“你这个粗糙的手法,这个敷衍的态度,做出来的糕点只会和你的脸一样邦邦硬,大老板怎么可能会喜欢呢?” 周观熄甩了甩沾满干粉的双手,吐出一口气。 让他进行烘焙这件事已经足够荒诞,最好笑的是,最终制出的成品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要送给他自己的。 “这是我能做的极限。” 他毫无波澜地将手中不成形的面团撂在案板上:“你要么忍,要么就自己做,别来找我帮忙。” 颜铃对他消极的工作态度十分不满,偏偏此时此刻,有求于他的人又正是自己:“这样,你让开一些。” 周观熄眉头微动,后退半步。下一秒,颜铃竟像是条灵活的鱼般,钻进了他和岛台的空隙之间。 然后他侧过头,大大方方地、坦然拉过了周观熄的手—— “我来亲手教你一遍。”以一个近乎十指相叠的姿势,颜铃牵引着他的手,重新覆在了案板上的面团上方,“揉面呢,其实非常简单。” “首先,要有节奏地、一点一点地向前搓揉。” 为了干活儿,男孩儿用浅青色的绸带将长发束成低马尾,随揉面的动作一晃一晃,颇具耐心地解释起来:“同时也要时刻用手感受面团的含水量,不能过分干燥,也不过分湿润,听明白了没有?” 身后的笨学生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即时的课程反馈。 颜铃以为周观熄是看不清楚,便松开一只手,将面团托在掌心,举高了一些:“来,你看一眼。” 后方的人像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阴影随即从身后覆下,是周观熄将身子探了下来。 颜铃侧目,便见周观熄同时垂下眸,望向手中托举着的面团。几秒钟后,他越过面团,看向了颜铃的眼睛。 “看什么?”他问。 颜铃嘴巴张开,刚想说些什么,身子却悄然顿了一下。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此刻他的右手牵扯着周观熄的手,维持着在案板上揉面的动作,左手则托着面团,要求周观熄把脸凑近来看。 于是这个姿势,就很像是周观熄弯下腰……在案板前环抱着自己一样。 实在是个有点奇怪的距离。颜铃方才主动牵周观熄手的时候没有感觉,兴高采烈拉着他手揉面的时候没有感觉,理直气壮叫他来看面团的时候没有感觉,但偏偏在周观熄用那双黑而沉的眸子望着自己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想退一步,可偏偏两人此时此刻的姿势,越退反倒会将距离拉得愈近。 思忖片刻,颜铃又想,凭什么要退的人要是自己呢?周观熄都没有感到不自在,自己先动,就仿佛怕了什么一般。 这实在是股过于莫名其妙的胜负欲——总之他不服输地仰起脸,将手中的面团举得更高了。 “让你看看什么样质地的面团,才是最完美的。”他下颌微扬,镇定直视着周观熄的眼睛,“现在看清楚了吗?学会了吗?” 逼仄的空间,淡淡的面粉香气氤氲在空中,两人对峙片刻,谁都没有动。 半晌后,颜铃感觉自己的掌心一空。 ——是周观熄抬手取走了面团,后退一步:“知道了。” 颜铃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在这场对峙中赢了一筹,虽然从一开始,他连这局比赛的内容是什么都没有搞清。 确定周观熄揉面方式没有像刚才那样不堪入目后,他才放心地转身,来到了客厅落地窗外的花园之中。 颜铃蹲下来,对着地面上摊开的各类花种,发起了愁。 酥皮的部分周观熄在做,但馅儿的部分,可就有些棘手了。 所谓的九馥糕,便是指取九种不同颜色的花材作为原料,取花瓣中的汁液将酥皮染上色,再将碾碎的花瓣混上果酱和坚果作为内馅,捏成形状各异的花形糕饼。烘烤过后的九馥糕,松软的皮混着甜糯的馅,唇齿间满是馥郁流连的花香。 这道糕点工序繁杂,往往是祭祀庆典时才会用上,好在颜铃之前陪阿姐做过几次,倒也熟悉工序。 只是在岛上,花材大多都可以从农地和花田里现摘现用,新鲜又方便。但此时此刻,摆在颜铃面前的,只有从家乡里带来的九包花种。 是个大工程啊。颜铃抿唇,定了定心神。 他弯下腰,将第一袋花种倾倒在掌心,埋在面前备好的盆与土壤之中,随即合上眼,将掌心虔诚地贴在了湿润柔软的泥土之上。 与此同时,厨房内的周观熄,总算是搓出了几个卖相还算差强人意的面团——给一个月前的他十次机会,都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遭上这种程度的罪。 来到洗手池前,他冲洗着黏在掌心的干粉,视线同时落在了不远处花园正中的,长发男孩的背影身上。 颜铃像是很忙,但又不知道具体在忙什么。 周观熄只见他鬼鬼祟祟地蹲在一个花盆前,用手抚摸着盆中的土壤,不过十几秒的功夫,嫩芽便窜出他的指隙,攀生着冒出枝叶和茎干,花苞于顶端萌发,绽出了几朵炽烈如火、外瓣优雅低垂的红色花卉。 他松开手,起身来到第二盆前,以同样的方式将掌心贴在盆中,几分钟后,几簇明橙灿烂,花瓣圆巧的小花钻出了他的指隙。 第三盆和第四盆,用的时间则更长了些。 而催化完第五盆后,他硬是在盆前蹲了足足十分钟后,才重新站起了身。 他起身的动作相比之前滞缓了许多,用掌心支撑着花盆的边缘,借着力才重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第六盆面前。 这一次的他像是犹豫着什么,最后干脆掀起袍子的下摆,直接跪在了花盆的面前,重新抬起了手。 此时此刻的颜铃,已经是十足的头晕眼花了。 他站不稳身子,甚至已经看不太清面前开的花究竟是什么颜色,只能在心中虔诚地默念,希望神明可以再慷慨地多给自己一些力量。 然而这次,指尖没来得及碰到泥土,衣袍的后领便传来一股强劲的力——颜铃一愣,身子紧接着被人拖拽而起,被迫从花盆面前站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听到了周观熄的声音。 其实颜铃这时的视力,已经模糊到只能捕捉到个虚影立在自己面前的程度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试图寻找周观熄脸所在的方向,但又怕对不上视线,被瞧出端倪,便干脆别过了脸,看似镇定地答非所问道:“你的面团揉完了吗?” 周观熄没有回答,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干什么?” “催生花种,用鲜花来做馅啊。” 颜铃潇洒摆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子:“最后两盆了,你不要打扰我。” 还没站稳,又被周观熄一把拎了回来,这回的力度大了许多:“催生或者修复作物,对你的身体会有消耗,对吗?” 视力恢复了些,颜铃虚了虚眼睛,试图看清周观熄的表情:“当然了,我们的能力肯定都是有限的啊。” 意识到什么,他颇为好笑地掀起眼皮:“要是能力可以无休无止地用,我只要把族人们接过来,每天挨个摸摸你们这里染了病的植物,一口气摸上两三个月,你们的世界就能恢复如初了,我又何必防着那群白大褂害我呢?” 空气沉寂了几秒,他才听到周观熄再次开口:“能力使用过多,会有怎么样的代价?” “分情况,也分数量。”颜铃想了想,没再隐瞒下去,“适量的病变修复还好,但像是从种子成长到果实的这种快速催生,消耗的精力就会比较多了。” “代价嘛,也会随着消耗的多少而改变。”颜铃回想着,“少量的话,只会是头晕和视线模糊,严重点的话,就会发热和流鼻血了。“ “之前岛上有贪吃的孩子,用能力催化了宝贵的果子偷偷吃,结果被找到的时候,已经糊了满脸血,还在那里狡辩呢。”他不无后怕地摇了摇头。 “哎呀,怎么又和你聊起来了。”颜铃回过神来,火急火燎地转过了身,“你再等我一下,还剩下两盆,马上可以做馅了,面团不可以在外面放太久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周观熄再度拉回到了身前。 而这一次,周观熄钳制他手臂的力度则是前所未有的大,颜铃疼得倒吸了口冷气:“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放手——” “用你已经催生完的这些花就够了。” 周观熄的声线毫无起伏:“大老板也不知道这款点心一共需要九种花材,不是吗?” 颜铃斟酌片刻,摇了摇头。 “最传统的九馥糕,就是要将九种不同色的糕点,放在九宫格的木盒中,缺了哪个花材都是不对。” 他掰开了周观熄的手,坚定不移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那就一定要做个最好的去吸引他,这样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话音刚落,头晕目眩的滋味儿再度席卷而上,颜铃蹙眉,微微别过脸,闭着眼睛又调整了一下呼吸。 好累,但只剩下最后几盆了。 颜铃觉得现在的模样有些狼狈,下意识地不想让周观熄多看,便稳住声线,肆意地摆手轰起了人:“好了好了,捏你的面团去吧,站在这里看我做什么?” 周观熄始终伫立在原地,静默着没有动作。 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费了这么大力气和心血做出来的东西,他万一根本就不爱吃,那你要怎么办?” 颜铃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花园内的空气在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你为什么可以如此理想化地觉得,他会因为一份糕点就对你产生兴趣?如果他没有给你想要的反馈,如果他最后根本不会和你见面——” 周观熄的肩膀无声起伏了一瞬,才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你现在付出的一切,真的值得吗?” 颜铃的呼吸无声变急促起来。 他直起身,与周观熄对峙而立:“你又怎么知道他会不喜欢?如果不去进行第一步尝试,我连见他的面——” “你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却草率地选择勾引这样极具风险的手段,为了做一份他很有可能不喜欢糕点,消耗自己的身体,做出这样程度的牺牲。” 周观熄盯着他的眼睛,话语一字一字、清晰明了地砸在颜铃的心口:“你不觉得自己很鲁莽吗?” 颜铃的眼睫惊愕地翕动了一下,空白而陌生地看着周观熄的脸。 他嘴巴张开,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因为他清楚,周观熄说的话,在逻辑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构思出这个计划时,颜铃其实也是矛盾万分的——明明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给这个十恶不赦的大老板下蛊,可是为了见到这个坏蛋,现在反倒先要给他做顿好的,不像牵制,倒像是奖励。 可哪怕知道周观熄说的话是对的,并不意味着此时此刻的颜铃,能够接受他在话中所指责的“鲁莽”二字。 “我当然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多好的东西都一定吃过见过,也明白他可能理都不会理我,更清楚现在做的一切或许都会是徒劳。” 颜铃怒目而视:“可是至少我努力尝试了,就不是在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的话,不就连一点接近他的希望都没有了吗?” “况且,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不喜欢吃了?” 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卡在胸腔,他咬紧牙根:“你认识他吗?你和他熟吗?你不是也没有亲眼见过他吗?” 如果这些话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的,颜铃只会愤懑且果决地反驳回去,不在口头吃上哪怕一点的亏。 但此时此刻,他虽然也在辩驳,却还是无法遏止地难过起来——因为这一切,是他以为和自己处于同一战线的、能够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周观熄,亲口说出来的。 “我不明白,我在花楼提议下蛊计划时你没有拒绝,选择成了我的盟友,可从实施计划的第一天开始,就总是在浇我的冷水。” 颜铃的眼前再次天旋地转起来,却没有让音量弱下去哪怕一分:“你认为我的想法不切实际,可这已经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最可行的手段了。” “我只是想要在帮助这个世界的同时,试图用一些手段,给自己和族人未来的安全求一份保障,我做错什么了吗?我鲁莽在了哪里?” 他越说越急,越急越气:“一个莫名其妙派人开着大飞鸟来到我的家乡,打扰到我和族人清静生活的大混蛋,你难道以为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给做糕点给他吃吗?我很贱吗?” 周观熄的身子猛然一滞。 但颜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刻的他怒火中烧,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又后退了一步。 他觉得自己好狼狈,偏偏山一样的周观熄又堵在面前,一时又无路可走,怒意愈发上涌,干脆抬手重重地推了周观熄的胸口一下,颤声道:“……你让开。” 结果周观熄像棵巨树般纹丝不动,颜铃反倒被作用力弹得倒退一步,身体止不住地向后踉跄,直接跌坐在了后方花园的台阶上。 他愣怔地低下头,视线随即落在腕上的手表上,鼻头悄然一酸,眼眶无法遏制地发热起来。 颜铃从小到大就有这个毛病,那便不论是恐惧、伤心还是喜悦,所有情绪一旦累积过多,最后都会反馈在泪腺上面,难以控制。 阿姐说这是个不好的毛病,得改。因此小时候,她总把大哭时的颜铃拎到田里,一边让他的眼泪滋养她种的萝卜,一边教育他和外人吵架时,泪能憋就憋,憋不住也要更努力地憋,因为只要落了泪,有道理的一方也会变成无理取闹的一方,从而失去了全部的优势。 于是此时此刻,此前憋泪成功率近乎为零的颜铃,硬生生地将眼泪忍住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哭,但这一刻,他绝对绝对不要在周观熄面前再掉眼泪了。 颜铃以为周观熄是独特的、以为他是岛屿外唯一一个能够明白自己的处境,理解他做这一切的人。 但他同时也很清楚,从一开始,周观熄就是不是自愿与他同住的。 是他当时在徐容面前,强制指定了这个没那么吓人的清洁工来陪住,或许从一开始,在周观熄的眼中,他根本就算不上所谓的“下蛊盟友”,而是一项”鲁莽的”、多事难缠、棘手不已的工作业务罢了。 这一刻,颜铃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周观熄,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也不需要你来帮我完成下蛊计划了。”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周观熄的脸,冷冷地说:“你走吧,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铃(一怒之下连怒了好几下):不好好陪我做糕你就给我走! 走关系:……这是我家。 第16章 演到这里吧 早晨八点,C市的高峰时段。 等待红灯的间隙,老谭摩挲着方向盘,忍不住再次透过后视镜,瞥向了后座上的二人。 一个是他跟了多年的老板,一个是擅自把他名字篡改成四个字的新雇主,两人各坐一边,相隔的距离也不算长,不过是东非大裂谷的两倍而已。 车稳当地在路边停下,颜铃从行囊里摸索出工牌,仔细地佩戴在胸口正前方,全程都没有给周观熄一个眼神。 只不过在保安拉开车门的瞬间,他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才抬腿下车,头也不回地一把将车门甩上。 车内的周观熄和老谭:“……” 像是对待最珍视的宝贝一样,颜铃紧紧地抱着手中的木质糕点盒,迈进了融烬科技的大门。 徐容早已在前台等待多时,笑意盎然地上前相迎:“早上好,颜先生,周末休息得如何?辛苦您一早就来协助我们研究了。” “没什么辛苦的,答应过你们的事情,我就会全力配合。” 颜铃说:“在开始之前,可以单独和你聊一下吗?” 他特意加重了那个“单独”两个字,徐容微怔,看向他身后姗姗来迟的周观熄,若有所思地一笑:“当然,我们进会议室聊,这边请。” 会议室内,颜铃将手中的木盒推到徐容面前。 “为了感谢你们为我们寻找族人,赠予药品。”他说,“这份糕点,可以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你们的吴总吗?” 徐容难得笑容微滞:“吴总?” 颜铃也愣了一下:“吴总,吴闻灭,你们的大老板啊?” “哦哦——吴总啊。”徐容仅用一秒便调整好神色,滴水不漏地将剧本续上,“当然可以,请交给我吧。” 颜铃点了点头:“这是我家乡的特色食物,虽然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但也算是我和族人的一份心意,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这样精美独特的糕点,我们宝贵还来不及。”徐容将木盒接到面前,温声道,“怎么可能会嫌弃?” 颜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垂下了眼。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赠予九馥糕外,再写一封信托徐容交给大老板。只是因为现下的他和周观熄闹得很僵,又不会写这些岛外人用的字,只能作罢。 但他又觉得只给糕点不留句话,就像是钓鱼用了根没钩子的竿,太过容易石沉大海。 “帮我转交过后,可以让他留些反馈给我吗?”他咬了咬牙,补充道,“比如哪个花色的口味他最喜欢吃,哪个口味的他不太习惯,如果他还想再吃的话,你也可以告诉我,我能再多做一些给他的。” 徐容努力绷住脸上的神情:“……没问题,我会跟进吴总的评价,及时反馈给您的。” 颜铃这才松下一口气,点了点头。 徐容微笑着拿起桌上的糕点盒,正准备向门外走去,身后的人再次叫住了他:“等一下。” 回过头,便见颜铃迟疑地抬手,指向她身后的墙:“上次我来这间屋子的时候,这面墙上,也镶嵌着这个大镜子吗?” “是的。” 徐容似是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镜面的设计,会让室内空间看起来会更通透宽敞,我们这边的会议室大多是这样的装潢,有什么问题吗?” 颜铃像是在检索着脑海中的记忆,半晌后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徐容含笑点头,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出门的瞬间,她敛去脸上的笑意,悄然松了口气。 她用眼神示意门口的研究员可以进屋了,同时步伐平稳地转了个弯,用权限卡在墙上一刷,径直走进了隔壁紧挨着的那间屋内。 这男孩的记忆力不错。推开门的瞬间,徐容颇为侥幸地抬眼望向屋内的墙。 毕竟这镜子三天前,确实还不在那间屋子里,只不过准确来说,这也不是镜子,而是面连接两间屋子的……单向玻璃。 屋内灯光昏暗,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沙发,是个极其适合观测的位置。 沙发上的人,修长的双腿交叠,神情晦暗不明,只能看到隐没在黑暗之中的、骨相优越的侧脸。 徐容将糕点放到他手边的桌上,揶揄着开口:“你的礼物。” 沙发上的人依旧没出声。 徐容挑了挑眉,掀开木盒,看了一眼的点心。 “这手艺,真是精美。”她不由得感叹一声,“刚才人家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记得把口味反馈给我哈。” 周观熄将手抵在眉心:“不用给他评价。” 徐容有些意外:“一句话都不给带?他好歹做得那么用心,你这是不是有点……” 用心?周观熄扯了下嘴角,他自然比谁都知道这人做得有多用心。 哪怕现在回想起那场争执,周观熄都觉得要是有人办个什么“年度憋屈大赛”,他估计自己连名都不用报,主办方就直接把冠军奖杯邮递到他家门口了。 “在自己家中被人撵走”的周观熄回了卧室,盯着周忆流当时留下的那枚种子,反复深呼吸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勉强给这口气压了下来。 他感到可笑,不仅是因为颜铃,也是为他自己。 有一刹那他甚至希望,自己要是真能像这人口中描述的那样“十恶不赦”,那反倒能活得轻松不少。 但平复下情绪后,他最后还是来到厨房又看了一眼。 浓郁的甜奶香在空气中弥漫,长发男孩儿静静地趴在台上,面颊和嘴唇有些苍白,但好在这次呼吸平稳,只是睡着了。 他的半张脸枕在了案板上色彩斑斓的花瓣之中,手里还捏着半块雕到一半的糕点团子,鼻尖和侧脸沾着星点干粉,活像是直在面粉里玩打滚累了,便直接倒头就睡的猫。 周观熄默了片刻,转身望向烤箱上方的调控面板——不出意外的,又是个足够把厨房炸毁的时长和温度。 他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最后还是面无表情地抬手,将温度调整到了合适的区间内。 时间回到此刻,周观熄将糕点盒推回到徐容的手边,面无波澜:“总之,不要给他任何回应。” 得知了前因后果的徐容,神情微妙,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我说实话,站在双方立场上看吧,你俩好像谁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真不给点反馈啊?”徐容试探着问,“毕竟做得那么认真,要不我随便帮你编两句客套话——” “不给。” 周观熄的侧脸湮没在暗处:“以大老板身份给出的任何回应,最后都只会被他解读成‘这招果然管用’,他死不了心,我们就只能编造出更多荒诞的谎言,对谁都没有好处。” 徐容微怔,嘴巴张开,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周观熄无声注视着单向玻璃的另一端——男孩正百无聊赖趴在桌上,乌亮的发丝于桌面上散开,盯着面前调控着各种仪器和装置的白大褂们看。 “徐容。”他说,“这场戏,要不就演到这里吧。” 颜铃勤奋地上了一天的班。 工作内容还是老几样,配合身体细节检查,修复不同植物病变——只不过这次,白大褂在他的手上连接了几根五彩斑斓的线,线的尽头连着一个屏幕,上面投映出了海浪一样的黑色波纹。 他就看着这群白大褂对着这几条海浪指指点点,接连不已地惊叹出声,讨论着什么“通路波动”“离子通道”。 颜铃听不懂,他感觉这群人总是在大惊小怪,悄无声息地揪下一颗修复好的小番茄,慢吞吞地在一旁啃了起来。 番茄啃到一半的时候,麦橘为他带来了还算不错的消息。 “我们针对颜大勇这个名字,筛选了较为符合年龄范围的人群,最后缩小到了这些人的身上。” 麦橘气喘吁吁地扛来了一本比砖头还厚实的档案夹:“你快来看一眼,这其中有没有你失踪的族人?” 颜铃顿时来了精神,用衣袍擦了擦手,仔细翻阅起来。 开始时还一页一页仔细打量,到了后面,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神情也随之黯淡下来,就这样一直翻到最后一张,他机械地合上了档案夹:“都不是他。” 麦橘也难掩失落:“没关系,这只是C市以及附近几个城市内符合条件的人群,还有许多其他区域,我们慢慢排查,有发现第一时间和你跟进。” 颜铃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中午的时候,颜铃和白大褂们一起去员工食堂吃了饭。 用工牌刷一下,在屏幕上点一点,选好的饭菜便会被机械臂精准放置到餐盘的格子。 颜铃好奇地趴在盛饭的窗口前,目光追随着机械臂的移动轨迹,来来回回地跟着看了好一会儿。 和白大褂们一同在长桌前坐下,他捏着筷子,笨手笨脚地吃了两口盘中从未见过的菜式——依然是他不愿承认的、该死的好吃。 他是饿的。可一想起当初是谁教他用的筷子,胃中便堵闷滞涩不已,连哪怕多一粒的米都塞不进去了。 “你们这里的清洁工,不吃午饭吗?”他问坐在身旁的麦橘。 原本在一旁兴致勃勃给他介绍冰沙机功能的麦橘,突然和整桌的白大褂们默契地静默了下来。 几秒钟后,麦橘才像是从容地开口道:“吃的啊,只不过他们的工作时间……和我们不太一样。” “你要找你的朋友吗?”她缓缓抬眼看向颜铃,镇定发问,“我要不帮你问一问,他现在在哪一层工作?” “不用。”颜铃立刻说,“我才不想找他。” 颜铃盯着餐盘里的米饭,发起了呆。 他昨天对周观熄说的那句“你自由了”,其实是“我不需要你陪我继续下蛊勾引大老板”的意思。 但他后来在脑海里复盘这段对话,才如梦初觉地反应过来,这四个字,似乎还包含了“我不需要你再陪我一起住下去了”的含义在。 颜铃不知道,周观熄最后究竟理解成了哪一层意思。 周观熄或许已经找到了徐容,告诉她颜铃已经在昨天“赦免”了他,说不定现在,徐容已经在着手安排换别的白大褂来监视他了。 但即便如此,颜铃也绝对不会将他说过的话收回——他没有错,他不后悔,他只是心头有点空,无法遏制自己去猜测此刻的周观熄在做什么。 午饭后,颜铃又一次向麦橘申请,前往动物房参观了一次。 麦橘当即紧急通知动物房取消一切注射解剖实验,并全程战战兢兢冷汗直冒地紧跟在身后,手里甚至还攥着几个提前备好了的呕吐袋。 然而这一次,颜铃没有吐也没有晕,只是坐在笼子面前,抱着膝盖,默不作声盯着啃食鼠粮的小鼠看了好久。 他没有说话,全程都很安静,像是在单纯地观察小鼠的行动,但目光的焦点却放得很远,仿佛在透过这些小毛团,望着什么别的东西一般。 许久后,他站起身,对麦橘说:“我想下班了。” 麦橘吊在喉咙的一颗心总算落回到了原地:“好,好,我送你出去。” 车早已在公司大门前备好,颜铃与麦橘挥手道别,上了车, 他刚坐稳没有几秒,正乖乖低头系好安全带时,便感觉身体向前一倾,车辆已在路面缓缓地行驶起来。 “司机老谭。”颜铃惘然地抬头,“我们不等等周观熄了吗?” 老谭的神情欲言又止,在“告诉他司机其实是个职业”和“不戳破这个残忍的真相”中来回纠结,最后还是没有狠下心来。 “今天不用。”他笑着答道,“徐总刚刚和我说,周……小周今天和她有一些事要聊,我们不用等他了,先送您回去。” 许久,颜铃轻轻地“哦”了一声。 老谭应了一声,专注地开起了车。 车厢内的空气静谧下来,晚高峰时段将近,老谭在车载光屏上规划出较为通顺的路线,同时随意地向后视镜瞥了一眼。 颜铃低着头,正盯着手腕上的什么东西出神。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待了很久。 片刻后,老谭看到他侧着脸望向窗外,同时抬起手,用袖口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作者有话说: 铃:没有很在意他,只是眼睛里进陨石了。 第17章 这点程度就受不了了? 周观熄到家时,已将近晚上九点。 对于他想将身份摊牌的这个决定,徐容自然是感到不可理喻,在公司内进行了万般劝阻,接连甩出了周忆流、政府压力和企业未来等几张重磅级王牌。 周观熄确实有所动摇,但最终依旧坚定了他的选择——这人现在能为了一盘糕点把自己榨到头晕目眩,下次指不定就会割腕去做一锅毛血旺。 而他好巧不巧的,还是有了那么点仅剩不多的良心。 进了门,客厅和玄关一片漆黑。周观熄静默片刻,倒也没作声,只是换了鞋,抬手将客厅的灯打开。 两人从整个周末一直到今天早晨都毫无交流,但如今的周观熄已下定坦白的决心,便也没什么好拖着的,决定早点说清,早点来个痛快。 来到颜铃紧闭的卧室房门前,他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不知道是生闷气还是睡着了。周观熄又接连敲了两下,没再犹豫,直接推开了门。 卧室里没人,但浴室门却紧闭着,暖调的灯光从门缝下方渗出,里面隐约传来淅沥的水声。 这下周观熄确实没什么办法了,回到客厅,等了一会儿。 近四十分钟过去,周观熄平静地在脑海里构思出了七种不同溺毙方法后,最终站起身,还是重新来到浴室门前,喊了两声名字,抬手接连重重地敲了几次门。 不太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回应。 有了上次冥想果那一出,周观熄隐约感觉到人并不会出事,但直觉归直觉,正常人在浴室里泡了将近一小时还不出声,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手悬在空中滞留了半晌,他没了耐心,直接推门而入。 很热。浴室内的空气潮湿而憋闷,浅白的雾气氤氲在空中,洗浴用品的皂香味清新馥郁,周观熄低下头,看到衣袍和发带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脚边。 浴缸内放满了热水,却不见人,水面浮着层厚厚的彩色泡沫,宛若风平浪静、没有波澜的海面。 周观熄脚步一滞,凑近一看,却透过那层泡沫的间隙,隐约瞥见了几缕墨色纤长的、漂浮于水面之上的发丝。 只能说得亏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还算强大,正常人看到这幕的反应无非只有两个——尖叫报警或者昏倒在地。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下一秒,水面微动,竟“咕咚”冒出了一个小泡泡。 周观熄僵硬地后退一步,便听“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泡沫翻涌,浴缸之中毫无征兆地冒出了半个脑袋出来—— 湿漉漉的颜铃头顶着泡沫,探出了小半张脸,茫然地朝周观熄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眼皮和脸颊的皮肤被蒸得柔软泛红,像是某种水晶皮的馅饺,熟透之后,透出内馅里淡淡的粉。 看到周观熄的瞬间,他瞳孔缩了一下,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质问,而是缓缓抬手,揉了揉眼睛。 “周观熄?”仿佛难以置信站在面前的是周观熄本人,他茫然道,“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凭什么还不能回来了? 周观熄一瞬间荒唐得想笑,这分明是我家好吗? “敲门没动静,喊名字也不回应。” 周观熄伫立在浴缸边,语调冰冷木然:“你以后想昏迷想冥想还是想死,我都不会拦着,但能麻烦请你提前告知一下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吗?” 颜铃额前的发丝滴着水,本还震惊于周观熄的突然出现。 但被莫名其妙一顿数落后,他也终于回过了味儿来,一秒切换到了全力战斗模式:“因为我在泡澡,耳朵里都是水声,怎么可能听得到你在喊我啊?” 周观熄真是要气到发笑,捏了捏眉心:“泡澡?谁家好人在泡澡的时候,会把整张脸都跟着埋在水里?” “我就会啊,这样很舒服啊。” 颜铃莫名其妙:“我的水性很好,每年祭祀时候的人鱼都是我来扮演的——别说浴缸了,在几十米的海底我都能憋好久的气,淹死十个你都淹不死一个我,你管我怎么泡呢?” “况且,我哪里知道你会回来啊?”他说,“我还以为,还以为你——”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他顿了顿,突然没再说下去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妙语连珠的人,突然将身子一沉,把小半张脸重新埋在了水中,也不说话,只是缩在浴缸之中,闷闷地瞪着周观熄的脸看。 他那头潮湿乌亮的发丝缱绻地浮于水面,或许是错觉,但周观熄感觉,他的眼皮和脸颊像是被浴室里的热气蒸熏得更红了。 周观熄闭了闭眼,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竟然和这人斗嘴得有来有回,心智也算是倒退同一水平面上了。 “洗完了,就快点穿好衣服出来。”他转过了身,言简意赅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颜铃沾着水珠的眼睫无声动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才像是很镇定地开口道:“……好啊,正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周观熄面无表情地抬腿,刚走出浴室大门一步,便听到身后再度传来剧烈的“哗啦”一声。 “周观熄。”身后的人突然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周观熄脚步一滞,没回头。 身后的人又喊了一声,这次的声线之中带了些颤抖:“……周观熄。” 周观熄肩膀起伏,转过了身。 便见颜铃双手撑着浴缸的后方,俨然一副起身到了一半,便蓦然僵持在了半空之中的姿势。 “我,我腿抽筋了……站不起来。” 他咬牙切齿 弯腰半蜷着身子,试图将身体从浴缸之中撑起,却无论如何都站起不来。 又尝试将身体沉回水中,但似乎也不得行,疼得声音都发起了颤:“但是坐……好像也有点坐不回去了。” 周观熄:“……” “腿别绷紧,放松一点……你能别乱动吗?” 衣裤都被浴缸中来回扑腾的人彻底打湿,此刻充当脚手架的周观熄是彻底没招了:“——你不是人鱼吗?那现在是什么情况,搁浅了还是变异了?” 怀里的人也没心气和他斗嘴了,疼得冷汗直冒,小动物一样哼哼唧唧半天,勾着周观熄的脖子气喘不已地试图起身:“哪怕是人鱼……如果被非常可恶的人类气到了,也是会游不好泳的好吗?” 他浑身没力,浴缸又滑,偏偏抽筋的左腿还疼得他眼前昏白,哪怕有周观熄的身体作支撑,一时间也站不起来,低头小声“呜”了一声:“不行不行,你先别动,让我缓一下……” 他平时裹得严严实实层层叠叠的衣袍,看着像是个清瘦的少年身材,但褪下衣物后,显露出独属于海岛少年的运动痕迹——肌肉薄而紧实,腰身柔韧细腻,曲线丰实漂亮,总之肉全长在该长了的地方。 周观熄顿了顿,错开了视线。 浴缸里的水已经凉了下去,对抽筋这种情况,拖下去没有任何好处,周观熄也没仔犹豫,腕上直接使了力,便要把人从浴缸之中搀扶出来。 颜铃这边还在苦着脸哼哼唧唧,便感觉半边身子被拽出了浴缸,腰身的皮肤暴露在了空中。 这股凉意让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分外关键的问题:“等等,现在不行,现在还不能出来,你先给我放回去,现在立刻马上!” 周观熄听他哀哀叫唤,也莫名跟着心烦意乱,手上的劲儿也没松懈:“少折腾了,先出来再说。” 颜铃悲愤不已,一手勾着周观熄的脖子,一手试图遮掩关键部位:“不是折不折腾的事儿,我没穿裤子啊!” 他感觉周观熄扶着自己的手停滞了一下。 他这么一顿,颜铃愈发羞愤交加。水面堪堪掩着腰下的光景,小腿的疼痛蔓延,整个身子都紧绷蜷缩起来,将脸埋在周观熄的脖颈喘道:“算了算了,我不用你帮我了,你现在立刻先放我回去,我在水里缓好了自己出来就行,你别——” 未说完的尾音倏地淹没在喉咙深处,颜铃感觉自己身子在顷刻间腾空。 这回不再是上身发冷,而是全身上下、包括最关键的地方都透心凉了个了个彻底——因为他在瞬间被周观熄从浴缸打横抱起,完完整整暴露在空气之中! 视野紧接着陷入一片黑暗,有什么干燥柔软的东西盖在了他的头顶。 天旋地转间,大脑混沌一片,颜铃诧然地瞪圆了眼,呼吸急促,刹那间动弹不得,该遮得地方忘了掩饰,甚至连腿部的疼痛都快要忘记。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骤然坠入一片安心的柔软——他被周观熄一把扔到了卧室的床上。 惊骇不已地扯下脸上浴巾的瞬间,颜铃对上了周观熄似笑非笑的双眼。 “嘴上天天没完没了地嚷嚷着要去勾引人,”他听到周观熄不冷不热地问,“原来只到这点程度就受不了了,是吗?” 作者有话说: 小周每天扫地很辛苦,给他看点小铃铛奖励一下吧(目移 第18章 你敢和我赌吗? 半边身子露在空中,蜷成虾米状的颜铃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谁受不了了?” 耳根腾起热意,他恼羞成怒地反驳起来:“岛上天气热时,族人们都会脱掉上身,大大方方地在船上和田里干活,关系好的甚至一同沐浴洗澡呢,不穿衣服对我而言家常便饭,我有什么受不了的?” 嘴上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手上却像抓救命稻草似的紧攥那条小小浴巾,暴露了真实想法远不如嘴上说的那般坦荡。 周观熄抱臂立在床边,也不说话,淡淡睨着他。 “……再说了。”颜铃最讨厌他这样的眼神,瓮声瓮气地别过了脸,“就算是看,我最后也是给大老板看,凭什么要给你看?” 又一阵抽痛席卷在小腿上,他一时冷汗涔涔,赌气般地侧过脸将头埋在枕头里,不再去看周观熄的脸。 “颜铃。”周观熄半晌后开口道:“我想和你聊聊。” “聊聊”二字像个独特的开关,缩在被子里的人轻轻一动,没有说话,只是把身子又往浴巾里钻了一些:“……现在就聊吗?” 眼下确实是个不尴不尬的节点,周观熄顿了片刻后道:“你缓好了之后,出来找我。” 轻掩上卧室的门,周观熄低头看了眼时间,揉揉额角,意识到今天时机火候都不太对,大概率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却未想到在客厅内没等多久,卧室门便被拉开 ,走出个脚步拖拖拉拉的人。 颜铃裹着新换的衣袍,半潮的发丝还向下滴着水,赤着脚,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不说话,也没有看向周观熄的眼睛。 周观熄点了点头:“我有话想和你说,但是——” 颜铃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周观熄停滞片刻:“但是我知道,这件事可能没那么——” 话音未落,另一个喷嚏接踵而至。 颜铃捂着嘴巴睁大眼睛,顿了顿,肩膀又是一抽,接连打了个四五个响彻云霄的连环大喷嚏。 周观熄:“……你先去给我把头发吹了。” 颜铃吸吸鼻子,摆了摆手:“没事,你继续说你的就是,我没……阿嚏!” 周观熄:“……” 意识到和这人在此刻多费口舌毫无意义,他径直起身,回浴室拿了吹风机来,插好了放他手边:“吹完再说。” 颜铃迟疑地拎起这黑黢黢的器械,端详了少时。 “等等,”周观熄盯着他手持风筒的生疏姿势和诡异朝向,猛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之前没有用过——” 下一秒,轰鸣声起,猛烈的风毫不留情席卷在了周观熄的脸上。 举着吹风机的颜铃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档位,结果不知道碰到哪个按钮,冷风顷刻间转变成炽热强风,毫不留情地再度呼啸着怼向了周观熄的脸。 周观熄:“……” 颜铃:“……” 颜铃手足无措地将线拔了下来,远远地将吹风机一把扔到桌子另一头,伤心而大声地说道:“我都说了我不需要了,头发本来就是可以慢慢干的东西,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拿这种大铁筒往脑袋上吹?” 嘴上这么说的,眼睛却忍不住继续好奇地往吹风机上瞟,同时裹紧了衣袍,十分畏寒般吸了吸鼻子。 周观熄低头,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颜铃格外珍视他的这头长发,三天涂一次花香精油,五天用阿姐特调的护发膏做一次蜜香护理。 岛上气候湿热,颜铃又爱干净,每天都在睡前洗头,保持清爽发质。他基本是趁着睡觉时自然风干到天亮,因此从未听过,也没用过吹风机这种东西。 他抱着膝盖缩在椅子上,半信半疑地频频回头:“你这个吵闹的大风筒,不会把我的头发吸进去吧?” 肩膀下一秒便被摁住:“别乱动。” 颜铃还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那你要小心点哦,我头发留了很多年的,很难打理,吹坏了和你没完。” 身后的人没接这个茬:“为什么要留这么长?” 颜铃答得坦荡:“因为看起来漂亮呀。” 他没再得到更多答复,下一瞬,轰鸣声响起,颜铃闭着眼缩了一下身子。 他感觉周观熄用手带起了自己的一绺发丝,动作虽算不上轻柔,也没有弄疼他——热风温暖而舒适,颜铃逐渐适应了被伺候的滋味,将下巴搭于膝盖上,微微晃着脑袋,颇为餍足地眯起了眼。 片刻后,他忍不住透过发丝的间隙,偷偷地看向周观熄的脸。 这个视角下的周观熄看起来比平日还要高大。他手上利落动作着,没什么情绪地垂着眼,眉眼的弧度修长锋利,看起来平静而专注。 颜铃视线下滑,落在他方才被浴缸水溅湿的衬衣上,只见半透半潮的衣料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的腹肌线条精悍而有力。 一个天天扫地的人……竟然可以有这样的身材吗? 颜铃难以置信瞪圆双眼,猛然收回视线。须臾后,眼神又不太安分地游移,再次悄无声息地瞟了一眼。 不知道第几次偷瞥之后,吹风机的轰鸣骤然停下,颜铃也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好了。”他听到周观熄说。 颜铃抬手摸了摸干燥的发丝,飘忽的心跳也同时归于平静。 眼眶微微发沉,因为他知道,周观熄要继续和他说那件事了。 “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聊一聊。” 果不其然,周观熄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它或许会让你感到难以接受,但我希望,我们可以冷静地沟通。” 颜铃垂眼盯着地板,静了片刻后道:“好。” “但是,在此之前,可以让我先和你说一些话吗?”他始终没有直视周观熄的眼睛。 颜铃抛出了一个问句,却并没有等待周观熄给出答案,而是径直站起身,赤着脚走到厨房,拉开微波炉的门。 他取出一盒东西,抱在怀里,回到了周观熄的面前。 “九馥糕,我其实也给你做了一盒。”颜铃抿了抿嘴,“送给大老板的那盒里,有两块其实烤得有点糊了。” “但是这盒的每一个,都是我觉得很完美的。” 他掀开了木盒的盖子,小心取出正中央一块蓝花瓣橙花蕊的糕饼:“我最喜欢吃的是灿青花馅的,是这些花材最漂亮的一种,花瓣像蓝色的火焰,你要是亲眼看到花田,就会觉得更好吃了。” 周观熄盯着那熟悉的木盒看了片刻,抬起手,接过了花饼。 在男孩儿期冀地注视下,他咬了一口,半晌后说:“还可以。” 颜铃双手托着下巴,观察他的神情,“哼”了一声:“那就是好吃的意思,你要都给我吃掉。”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他用手戳戳缀在糕饼旁的花瓣:“白大褂呢,对我好言好语,言听计从,做的却都是要榨干我的事情;但是你呢,总是冷嘲热讽,泼我冷水,说的话特别讨厌,却总是在做着帮我、教我的事情。”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在岛外,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他还是没有直视周观熄的脸,声音很轻:“在这里,我就信过你一个人,但我想……我应该是信对了的。” 他的余光瞥见,周观熄托着糕点的手像是悄然一紧,碎小的饼渣簌簌落下,无声掉在了桌面上。 颜铃没有多想,抽出几张纸巾垫在他面前的桌上:“这皮很酥,你小心点吃。” “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是不情愿和我在一起住的。”他望着周观熄的脸,“我也知道,对于升职和下蛊计划,你其实也都不感兴趣,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只做着清洁工这一份工作了。” “所以,即便现在你要搬走了,我也不会拦着你。”他认真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周观熄静默片刻,吐出四个字:“我要搬走?” 颜铃眨眼:“难道不是吗?” “等等,你难道没准备搬走吗?”他惊喜一瞬,神情紧接着化作困惑:“这难道不是你想要和我说的事情吗?那你原本……是想和我说什么?” 空气凝滞,周观熄拿着饼的手始终悬在空中,始终没有开口。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个下蛊计划,这个勾引大计——” 他看向颜铃的眼睛,答非所问道,“你真的非做不可吗?” 颜铃一愣。 “徐容当初在和你签署合同时,应该承诺过,配合研究的任何实验过程中,都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周观熄定定注视着他:“这些合约是受法律约束的,一旦违规,他们会受到相应的惩罚,你从一开始就是很安全,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他们?” “我不知道法律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会约束到什么人。” 颜铃不卑不亢地和他对视:“但它听起来,是你们这些岛外人制定的规则,它真的会保护我和我的族人吗?” “自从来到岛外的第一天起,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在岛上的生活条件、技术和资源,与这里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颜铃一字一句,清晰反问道:“在双方实力和资源悬殊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如果这些人想要打破承诺,我们真的有权利说‘不’吗?” 周观熄身形一僵。 “我是真心想帮这个世界,但也是真心地,不愿意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 颜铃自顾自地说道,“哪怕大老板本人在我面前承诺,说他和白大褂们不会伤害我,我也不会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因为从他们开着大铁鸟来到我家乡的第一天起,信任就是我和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了。”他说。 抬起头,颜铃看向坐在面前的周观熄,发现他的半张脸近乎都陷入浓稠的夜色之中,神情显得十分奇怪。 他的姿态很僵硬,像是在刹那被抽走了力气,又仿佛有沉重的东西蓦然压在了肩上,看起来很疲惫,又像是无力到了极点。可颜铃定睛一看,却发现他的神色始终冷静,没有任何剧烈的神情波动。 或许他还是在担心,我会因为下蛊计划伤到身体吧。颜铃的心口微微一动。 “周观熄,”他思索片刻,突然越过桌上的糕点盒,伸手搭在周观熄的胳膊,“这样,我们来赌一把吧?” 已经死了有一会儿的周观熄,缓缓掀起了眼皮。 “赌什么?”他问。 颜铃眼底的光芒炽热,就这个拉着周观熄姿势,直接站起了身:“我们来赌,大老板会不会回复我吧?” 他们之间隔着桌子,颜铃起身弯腰的同时,理直气壮地拽了一下周观熄的袖口,于是周观熄的身体随之前倾。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俯身,视线与空中短暂交汇。 “七天的时间。”颜铃的发丝垂落,若有若无地划过周观熄的手臂皮肤。 “七天之后,如果是大老板没有托徐容给我任何的回复,那我就彻底放弃下蛊计划,按照你期盼的那样,老老实实地配合研究。” 他将脸凑近了些,循循善诱,“但是,如果他回复了我,那就证明我现在走的路是对的。” “那么从今以后,你不仅不能再继续泼我的冷水,还要言听计从、老老实实地帮我完成我的勾引计划——” “周观熄,”他那对琥珀石般光洁的眸子,闪烁着狡黠而势在必得的光:“你敢和我赌吗?” 第19章 很喜欢 颜铃从未有过如此期盼上班的一天。 今天是赌约成立的第一天,他的心情分外愉悦:一是周观熄没有搬走,二是关于这个赌约,他已稳操胜券。 理由有许多。首先,他制糕手艺一流,从未见过有谁不被九馥糕的滋味所倾倒,此为一胜;其次,他自诩在涡斑病这个项目中,无论如何都算是不可怠慢的关键人物,此为二胜。 他从而笃定地得出结论:于情于理,大老板都会回复他的。 一上电梯,颜铃便迫不及待地向徐容打探消息:“徐总,糕点送给大老板了吗?他有没有说什么?” 徐容被他“徐总”二字吓得一个激灵,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身旁的人,温声笑道:“……糕点已经交到他的手里了,吃没吃我不知道,不过之后他如果给出了任何反馈,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颜铃满意地点头:“嗯嗯,交到就好。” 他颇为得意地看了周观熄一眼,用胳膊肘轻怼了他一下:“听到没有,已经交到大老板手里了。” 后者神色平淡地伫立在电梯里,双手抱臂,始终没有说话。 徐容干笑一声,按下了楼层按钮。 赌约成立的第二天,颜铃依旧起了个大早,顶门来到的公司。 然而今天徐容不在,迎接他的是老熟人麦橘。 “徐总今天上午有个会议要开。”麦橘小心翼翼道,“下午我带你去她的办公室找她,好不好?” 颜铃稍显失落,心痒难耐,但也只能点了点头,跟随麦橘来到实验室配合研究。 今天的研究内容,与前几次也有了些许差别:桌子上没摆生着涡斑的植物,而是放置着一排排空着的采集管。 颜铃神色狐疑地审视着站在对面的白大褂,几个研究员也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谁都没底气第一个开口。 “颜铃。”麦橘咽了下口水,蹲下身,用一个非常无害友善、近乎是祈求的姿态和他沟通,“今天可不可以,允许我们从你的身上取一些样本?” 颜铃顿时瞪圆了眼。 脑海中浮现出族人们说过的“像杀鱼一样剖开你的肚子”。他连人带椅弹射起步,惊恐后退到观察室的角落:“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不是,不是你想得那样!”麦橘也魂飞魄散,慌忙摆手,“我们绝对不会伤害到你,只是想要取一些较为基础的、含有基因信息的无创样本,比如头发呀,或者——” 颜铃瞳孔骤缩,立刻抬手捂住脑袋:“你要剪我的头发?” “不是的不是的,不需要剪头,一根两根就行。”麦橘简直比他还要仓皇,“不用头发也行,唾液、唾液也可以的!实在不行我们什么都不要了,你先别慌,我们冷静下来慢慢商量,好不好?” 颜铃依旧攥紧自己的头发,惊魂未定地盯着他们的脸看。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勉为其难地选择了配合——不情不愿地将嘴巴张开,由白大褂将很多根不同的棉棒在口腔里采集了唾液,最后保存到了那些小管子之中。 他捂着嘴巴,看着那群对自己口水如获至宝的白大褂,感到费解的同时,也劫后余生地抬手摸了摸头发。 下午,麦橘如约带他来上了顶楼,来到徐容的办公室。 助理进屋通报,颜铃在门口的沙发上晃着腿,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 他上了这段时间的班,此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也好奇徐容这样职位级别的人,工作的环境和自己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然而徐容从办公室走出来的瞬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门合上,没留下一丝给他偷看的余地。 她笑着走上前:“颜先生,你来啦?” 颜铃只得惋惜地收回视线,站起身,转而期冀问道:“他有没有回复我呀?” “唉,吴总这两日在海外,行程比较忙碌,一直也没和我沟通,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品尝。” 徐容面露恰到好处的遗憾:“这样,你以后也不用特地来问,如果以后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来告诉你?怎么样?” 颜铃眸底的光黯淡下去,眼睫轻动。 良久,他挽起袖口,露出了自己的电话手表,煞有其事道:“那你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吧,之后有什么消息,可以在这上面和我沟通。” 徐容:“……好,好嘞。” 互换过联系方式,徐容目送他离开,笑意逐渐淡去,神情转为难以言说的复杂。 她转过身,重新推开办公室的门,倚在门边,面无表情望向屋内的人:“忍心吗,你真的忍心吗?” 办公桌后方的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翻阅着面前的光屏。 “给他留句话会怎么样?” 徐容捂着胸口,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那清澈的小眼神眼巴巴地盯着我看,我每撒一句谎,都感觉自己不像个人啊,这之后的几天我可该怎么过啊……” “从把清洁工这个头衔安到我脑袋上的那一天起,你就该意识到,凡是谎言,都有代价的。” 周观熄在光屏的页脚流畅地签署上名字,波澜不惊道:“到了该赎罪的时候了,徐总。” 赌约成立的第三天,颜铃依旧准时来到公司报到。 他和麦橘的关系稍微亲近了一些。一个是农村出身的女孩,一个避世小岛来的男孩,虽然相比之下,小岛的落后程度还是夸张了点,但聊起彼此家乡和大城市的区别,两人还是颇有共鸣。 颜铃又分了一些阿姐的鲜花饼给她。麦橘吃后,赞不绝口。 颜铃认为九馥糕远比鲜花饼美味得多,于是心里稍微多了一些底气 下午,白大褂在身边来回穿梭忙碌,颜铃趴在观察室的桌子上,眼巴巴地盯着手表的屏幕看。 他雀跃地等待消息响起,祈祷屏幕亮起,期盼着徐容为自己带来捷报。 然而漆黑的屏幕始终静悄悄地暗着,沉默而扭曲地映出他自己的脸。 赌约成立第四天和第五天,是周六和周日。颜铃无法上班,他心急如焚,觉得这群岛外人真是十足的懒惰。 他坐立难安,又无事可干,光着脚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沙发上看书的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吗?” 颜铃停下脚步,瞪向他:“我想回海里游泳,去花田摘花,在树上睡觉,这些事,在你们这里做得到吗?” “……”周观熄将书倒扣在膝上,“你要不看会儿电视?” 颜铃的耳朵动了动,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但听起来好像十分无聊。” 五分钟后,颜铃趴在电视机前,惊喜而震撼地用掌心去触碰屏幕上会动的人与光影。 他先前在公司里也见过电视,但上面浮动的大多是枯燥难解的文字。这还是第一次,颜铃在其中看到了活灵活现、会动会说话的人。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真的生活在冰冷方正的方框之中,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看到屏幕之外的自己,只是笨拙地用遥控器换着台,痴迷的瞳孔中映照出变幻的光影,仿佛置身于全新的世界。 太多影片的内容对他而言,信息还是过于密集难懂。颜铃最后放下了遥控器,停在了一部名为《米米的冒险》的动画片前,无法再将视线移开分毫。 米米是一只圆圆的水獭,和颜铃一样,也和家人们生活在一座岛屿上。 米米独自冒险遇到凶恶海兽时的每一分恐惧,给家人久别重逢时候的每一分喜悦,颜铃都可以与之共情。他将脸凑近,鼻尖近乎怼到屏幕,想在米米哭的时候为它擦掉眼泪,然而抬手的瞬间,却触碰到冰冷的屏幕。 片尾曲响起,颜铃才意犹未尽地回过神来。他看向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夜色,顿时大惊失色。 他意识到这种叫作电视剧的东西,可以悄无声息地偷走时间,瓦解人的自制力,正是阿爸叫他警惕的“诱惑”之一。 颜铃状似漫不经心地从周观熄身后经过,发现他也正在一个叫电脑的东西上敲敲打打了很久。他窥见了许多密密麻麻表格和文字,虽然看不明白,但觉得应该也是某种好玩的东西,遂放下心来,认为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沉沦。 深夜,颜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拿起手表,给徐容发了一条语音过去,问了一下有没有大老板的消息。 徐容倒是回复得很快,而且也贴心地用了语音作答:“颜先生,现在是周末,吴总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我。不过您放心,这边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和你跟进的。” 颜铃抱着手表愣了很久,小声地回了一句谢谢。 他将冰凉的手表捂在胸前,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月光,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他分得清什么是客气的套话,什么是善意的敷衍。之前是会议,现在是周末,周末过后或许就有新的会议,新会议结束后,则会有更多更多个周末出现。 这已经是糕点送出的第五天,九馥糕的外皮会变得绵软,内馅也将不再新鲜,大老板或许至今都没有打开木盒。 哪怕他后面想起来打开,看到里面不再诱人的糕点,真的还会再选择去下口吗? 在书房里处理完跨国并购项目相关的事项,周观熄闭目养神片刻,看向窗外沉寂的夜色,起身向门外走去。 客厅灯没开,唯一的光源便是电视机昏暗的光。 屏幕里深褐色的小水獭正欢快地游着泳,电视前的地板上隆起一个黑色的身影。 就像之前搭的小窝一样,颜铃在客厅建了个临时巢穴。男孩儿正蜷缩在被褥正中央,怀里抱着一只小枕头,发丝耷在额前,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周观熄在他面前伫立片刻,垂下了眼, 他手边凌乱地摊开着个本子,正是之前在超市买材料时,兴高采烈拿给周观熄看的那个。本子敞开在记录九馥糕原材料的那一页,只是先前画的那盒糕点的简笔画,不知何时已被他用笔胡乱涂成了黢黑的一团。 良久,周观熄移开了视线。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必赢的对弈,从颜铃宣布赌局内容的那一刻起,周观熄便已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得胜利。 他赢得是那样轻松,而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不被动摇的情况下,等待时间流逝到第七天。 周观熄收回目光,抬腿准备转身离开,却刚好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男孩儿的脸颊上一闪而过。 那是一抹飞快从眼角滑落的、似有若无的晶莹,转瞬即逝,更像是电视机梦幻的光影变化下、刹那间的错觉。 颜铃依旧微微蹙着眉,睡得很沉,周观熄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 他的视线下滑,停留在某处,迟迟未动。 ——木质地板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窜出了几株翠绿鲜艳的嫩芽,在虚幻朦胧的光影下轻轻摇曳。 赌约成立的第六天,星期一。 平日里在这个时候会早早戴好饰品,背着行囊的人,却第一次没有站在家门口催促着周观熄一起出发。 颜铃抱膝坐在花园旁的落地窗边,没有看向周观熄的脸。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自然:“麦橘那天和我说,明天才有新的实验需要我配合,所以今天,我就先不去上班了。” 临出门时,周观熄再度回头,看到长发男孩儿不知何时拉开了落地窗,静悄悄地来到了花园之中 花园正中依旧摆着那九盆七彩斑斓的花卉,他背对着周观熄,安安静静蹲在了其中一盆的面前。 他低垂着头,双手始终放在身侧。 周观熄将门关上的一刹那,看到他面前那盆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拔高,窜出了许多繁密的枝叶和新鲜的花苞。 第七天,赌约胜负的揭晓之日。 颜铃戴好工牌,出发上班,看起来与平日无异。 只是脚步稍显拖沓,关车门的动作略显绵软,拉了两次才勉强关上。老谭意外于他的安静,接连看了后视镜很多次。 公司前台并没有徐容的身影。颜铃呆呆站了一会儿,既没开口,也没回头看周观熄,只是缓缓转身,行尸走肉般地走向电梯。 今天的实验流程较为枯燥:白大褂将一些线缆与金属贴片固定他的太阳穴和掌心,仪器呈现了纷乱奇怪的图像,并做了一些简单的测试。 研究员们在身旁分析交流着结果,躺椅上的颜铃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平静在心中提前宣告了自己的失败。 他知道自己的下蛊设想或许太过理想化,也明白真实世界的运转总会与预想有所不同。 只是当结局以如此难堪的方式被最终证实,并回想起自己还因此还和周观熄大吵一架时,依旧无可遏制地感到难过。 “周观熄,我下班了。” 全天的实验结束后,他用电话手表给周观熄发了语音,声音很轻,“你在哪里干活,还是老地方吗?我现在可以来找你吗?” 周观熄那边似乎是在忙,许久之后回复:“十分钟后,公司大门见。” 颜铃揉了揉脸,打起些精神,让姿态看起来没有那样萎靡不振——输了没什么,骨气还是要有的。 公司的大门口前,周观熄背对着他,伫立在窗边,正看着外面的风景。 “今天工作很忙吗?”颜铃走到他的身侧,故意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们是不是又叫你扫了很多厕所,不然为什么这么久才回复我的消息?”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不算太忙。” 颜铃看向窗外,垂下眼睛。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开口,像是等待着其中一方为这场对弈宣判结果。于是颜铃扁了扁嘴,声若游丝地吐出三个字:“你赢了。” 空气凝滞片刻,他并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冷嘲热讽,又或是“我早就和你说过他不会回”这类的发言,因为站在他身旁的周观熄,始终没有出声。 周观熄这个时候说话,颜铃难受;不说话吧,他心里也莫名不舒服。 颜铃吸了吸鼻子,别过脸继续看向远处:“我会像约定的那样,停止计划,再也不节外生枝地搞事了,你现在满意了吧?” 周观熄静立在窗边,依旧没有开口出声。 这人怎么赢了,还板着张脸装深沉呢?颜铃心生疑惑地抬起头,刚想再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嗒嗒嗒,这样脆亮的脚步声并不常见,是独属于高跟鞋和瓷砖碰撞时,才会发出的声响。 颜铃怔愣少时,呼吸一滞,猛地回过了头。 “——太好了颜先生,你刚好在这里啊。” 徐容站在他的身后,像是刚好经过此处,神情带着适当的惊喜:“我正打算想要去实验室那边找你呢。” 仿佛星火划过夜空,颜铃眼底的光倏地燃起。 他直勾勾地望着徐容的脸,嘴唇轻轻翕动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不敢确定,又怕问出口后,得到的不是那个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答案—— “一封信和回礼,大老板托我转交给您。” 徐容举起手中的纸袋:“具体的内容,需要您自己看了。” “总而言之,”视线微不可察地在颜铃身后的人上停留一瞬,徐容莞尔一笑,“那份糕点,他很喜欢。” 第20章 酒店 “这句话是什么来着?” 颜铃第不知道多少遍举着信纸来到周观熄身边,指向一行字,“再给我念一遍?” “……”周观熄瞥了一眼,“感谢您对融烬项目研究的支持,我——” “不对不对,不是这句。” 颜铃将信纸抽回,打量片刻,又兴高采烈地指向另一句:“是这句,这句再给我念一遍。” 周观熄静默片刻:“糕点很美味,感谢——” “什么什么?”颜铃在耳边比了个扩音的手势,“感谢之前那句是什么?再大声点,我听不见。” 周观熄用手背将信纸推开,面无波澜地起身:“……听不见就去治耳朵,看不懂就自己学认字。” 眼见周观熄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颜铃不气不恼也不反驳,拎着信纸哼着歌,高高兴兴地仰倒在沙发上。 他将信贴在鼻尖前,闻了闻浅淡的墨香,又用指尖挨个描摹着陷入纸张的字迹,最后将信纸捂在胸口望着天花板,呼出一口轻快至极的气。 他得到了混蛋大老板的回复,他的下蛊计划在成功推进,最重要的是,他赢了周观熄。 大老板给他的回礼,是一个名为“松露巧克力”的东西。虽同样置于精巧的方盒之中,但形状和颜色都像极了泥地里的羊粪球。 颜铃迟疑地咬下一小口,呸呸呸地全吐了出来,又苦又甜还好腻,他不喜欢。 但回信和回礼对他而言,都已算意外之喜。颜铃将捂在胸前熨得热乎的信纸拿起,对着光,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 他虽看不懂这些字的含义,但单论字迹,也觉得笔锋洒脱而有力,转折处流畅利落,像幅潇洒舒展的画。 那样丑陋残忍、十恶不赦的人,原来可以写得出这么漂亮的字吗? 与此同时,大门紧闭的书房内,光屏另一端的徐容,正在为她“多此一举”的罪行而遭受审判。 “我原本只打算留一句话,是你说会显得不近人情,我才妥协成了信件。” 周观熄冷冷道:“但请问徐总,除此之外,是谁给你权利擅自主张说我‘很喜欢’,并画蛇添足地加上了一份礼物?” 徐容摸摸鼻子,抬头望天:“这个……我是觉得你既然都决定回信了,那这戏不如干脆做个全套,礼尚往来,给人家哄好了,展现点大老板的气度嘛。” “况且,你一开始不是心比石头还硬吗?”她巧妙地将矛头重新指向周观熄本人,“怎么最后,还是选择给了他一个答复呢?” 周观熄静默许久,才开口道:“再不给点回应,他的眼泪大有将我家里灌溉成热带雨林的势头,得不偿失。” 徐容无声挑眉,看破不戳破地轻笑一下。 周观熄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错开视线,翻看起日历上的待办事项:“下周三……” “嗯,下周三的复翠酒会。”未卜先知般地,徐容不留任何余地打断了他,“今年你必须得给我出席。” 周观熄将光屏撂在桌上,捏了捏眉心。 “连续两年都是我替你应付,研究院那边早就颇有微词,今年不论如何,你都得代表融烬露个面了。”徐容叹息,“别入戏太深,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啊,小周。” 十月二十五号,星期一,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 ——是的,这是颜铃离开家乡前往岛外,在融烬科技工作满一个月的日子,值得纪念。 为此,在周末,颜铃编了两条青色的织带:长的那条用来拴挂工牌,短的那条则替换了电话手表原本的表带。带着全新的色彩与精神面貌,他又一次走进融烬科技的大门,迎接正式入职的第二个月。 习以为常地和周观熄说了再见,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实验室。今天的颜铃心情不错,于是勉为其难地挑选了一根头发,忍痛用剪刀剪掉五厘米左右的长度,慷慨赠予了围在身边、翘首以待的白大褂们。 同时在颜铃的要求下,他终于拥有了自己小小的工位——一个僻静且靠窗的空闲实验台。 研究区域内分外安静。白大褂们正忙着研究那缕青丝,而颜铃则伏在案前,一刻不停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九馥糕大计已成,猎物已经游到了附近的海域,现在颜铃要考虑的,是钩上的诱饵该如何放置。 经历那七天漫长的等待,颜铃意识到,一份小小糕点对大老板这样的人物而言,吸引力确实稍显不足。 细水长流并非良策,他需要尽快击中要害,实打实地落在大老板真正的爱好……也就是他对年轻男孩扭曲而变态的喜爱上。 颜铃拧起了眉。 接近、勾引、下蛊,一切行动的前提,都是能够与大老板见面。 可怎样才能见到他呢? 思绪混沌一片,乱涂乱画的间隙间,颜铃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犹豫着要不要发条语音,去找他身处厕所的盟友商量一下后续对策。 刚把手表举到嘴边,他漫不经心转头,在对面相连楼层的窗边,窥见了一个身着浅米色套装、正在打电话的年轻女子。 “这个人是谁?”颜铃好奇地问身旁的麦橘,“她穿得和徐容很像,也是你们的高层吗?” 离心机前忙碌的麦橘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脸色悄然一变:“这位……不是高层,她是徐总的助理,刘助理。” “不对。”颜铃注视着那女子的面庞,反应很快地摇了摇头,“上次我在徐容的办公室时,见到了她的助理,穿着虽然很像,但她不长这个样子。” 麦橘额角悄无声息地滑下冷汗,当即飞速改口道:“哦哦,我看岔了,这位好像是……” 研发中心能到配备助理的高层总共就那么几个,这谎怎么编,后面都有难圆回来的风险。麦橘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像是总裁的刘助理。” 果不其然,颜铃蹭地一下从位子上弹射而起:“大老板的助理?大老板今天来公司了?” “不是的不是的!” 麦橘眼见未来的加薪正缓缓地离自己远去,堂皇不已地解释道:“刘刘刘助一般是充当大老板的传话人,代他处理一些业务,大老板今天人并不在这里的!嘿嘿,他怎么会来这里呢……” 颜铃脸上的笑容淡去,半晌后“哦”了一声,缓缓坐回到了座位上。 他托腮注视着窗外,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将本子合上,站起身说:“我有些渴了,出去打杯水喝。” 衣袍翻飞、发丝飘扬,气喘吁吁的颜铃奔跑在走廊之中,凭借着记忆和对楼层的判断,精准找到了方才那位女子的身处之地。 走廊寂静无声,他偷偷摸摸地探了下头,隐约窥到一抹熟悉的米色衣角,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没走。 女子依旧伫立在窗边,和电话里的人冷静沟通:“……这次会出席,对,这周三晚上,我们大概会在七点出发,丽铭酒店那边已经安排了……” 颜铃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地跟上前,却见女子抬手刷卡,自动门随之开启。 她走进更深处的内部走廊,门缓缓闭合,隔绝并湮没了剩下的声音。 颜铃紧跟上前,也用自己的工牌在门上刷了一下,想要紧随其后进入。 然而“滴滴”一声,这扇门的读卡器上竟亮起了红灯——颜铃怔愣片刻,才郁闷地意识到,这竟然是一扇他没有权限的门。 这周三晚上,七点,丽铭酒店……他茫然地低下头,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到家后的颜铃,魂不守舍地站在厨房岛台前,捏了一些家乡特色的鱼肉饺子。 他和周观熄,午饭虽从来不在一起吃,但晚饭却达成了独特的协议——周一周三周五,由颜铃亲自下厨,学习并适应不同的烹饪器具;周二周四周六,周观熄会点一种叫“外卖”的东西,让颜铃品尝并了解岛外的食物文化。 而到了周日,他们会一同去超市采购食材,并在外面的餐厅用餐。 将包好的饺子下到锅中,颜铃对着锅盖上的反光愣神片刻,灵光突然乍现,在行囊里翻出一包花种。 颜铃将花种利落地在指尖催生,碾出花汁,往嘴唇上随意涂抹了几下。 回想起岛上的一些男族人,为了吸引心仪姑娘的目光,往往会故意漏着上身在田地里工活。颜铃便将衣袍扣子解开几个,领口也扒拉下来了一些。 而岛上的姑娘在面对青睐的男子时,则会用手绞着长发,以一种风情万种的姿态站立在树边捂脸偷笑。于是颜铃也将发丝缠绕着勾在指尖,倚靠在冰箱上,生硬无比地来回扭了下腰。 总感觉这姿势还是少了些味道。衣衫不整的他蹙起眉头努力回想,屁股好像也要撅起来一些…… ——下一瞬,修长的大手如幽灵般地从他身后探出,落在了面前的电磁炉前。 颜铃一个激灵,绷直了身体,回头一看:“周观熄?你,你来干什么?” 周观熄面如沉水地关了电磁炉:“因为烟雾报警器已经响了足足三分钟,煳味蔓延到了书房,我希望今晚可以在床上入眠,而不是在废墟里睡觉。” 颜铃呆滞片刻,猛然惊醒般地转身将锅盖掀开,盯着锅内的场景,弱弱开口:“……今天我先和你换个班,点外卖吧,” 周观熄不太意外地颔首,视线缓缓落到他大开的衣领和风光乍泄的胸口。 “你又在构思什么鬼主意?”他平静地问。 颜铃:“我——” 他刚想坦荡地说自己在筹备新的勾引大计,但回想起被泼冷水的先例,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决定这次将计划完善些后,再给周观熄呈现一个最为周密的版本。 他若无其事地将领口拢了拢:“做饭有点热,敞开点衣领,怎么了?” 周观熄半晌后道:“要不要给你买点这边的衣服?” “才不要。”颜铃不假思索地回绝,“你们的衣服都好丑,袖口衣摆都短短的,走路还不会飘,一点意思都没有。” 周观熄没再多说什么,颔首道:“有件事提前和你说一下,这周三的晚上,我需要加班。” 颜铃:“加班?” 周观熄顿了片刻:“是分部公司那边的工作,有一些……清洁活动需要处理,徐总安排我去帮一下忙。” 颜铃眉头缓缓凝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看。 周观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这借口是徐容准备的,毕竟清洁工不似普通社畜,加班也很难有别的业务。 当时听着还算合理,但真正说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确实荒诞得有点可笑了,很难不被瞧出端倪…… “——他们到底还要压榨你到什么时候?” 下一秒,长发男孩儿勃然大怒道:“你每天忙得连脚都沾不到地,从来没在饭点的食堂里见你出现过,他们现在竟然还要让你去扫分部的地?你自己不会对他们说不嘛?你就这么任由他们欺负你压榨你?” “……”周观熄十分自然地把锅推给这场戏的总导演,“徐总的要求,我也没有办法。” 颜铃义愤填膺道:“不行,我明天要去找徐容说——” 他的话音微妙地戛然而止。 等等,这周三晚上周观熄刚好不在的话,自己是不是就可以……? “……不过转念一想吧。”颜铃若无其事,“这个也的确是你的工作,领导有需求,也确实不好推脱,算了,你想去的话,那就去吧。” 周观熄眉头微动,意外于他态度的转变,点了点头。 空气静谧须臾,他们同时转过了身——周观熄拿手机点起外卖,颜铃背对着他刷起了煳锅,因为同样心怀鬼胎,一时间谁都没主动说话。 许久,周观熄听到身旁的人喊了自己的名字,才从屏幕上抬起眼。 他的额角猛然一抽—— “我不懂你们这些岛外人的审美,究竟倾向于什么样的风格。” 不知何时,长发男孩儿将衣领重新拉了下来,大方露出胸前的皮肤和锁骨,并单手将头发抓起,摆了个风情万种的姿势:“但你说如果未来有一天,我能亲眼见到大老板本人,那在他的眼里,我是这个样子会更好看一些……” 他想了想,将衣领换了个方向扯得更大了些,头发也散了下来,凌乱地来回拨弄几番,眼睛亮亮地盯着周观熄的脸:“还是这样,会更有吸引力呢?” 周观熄注视着他的脸,许久不发一言。 颜铃姿势拗了半天没得到回应,胳膊肩膀泛酸,心头也跟着犯怵。 “难道都不好看吗?”他问,”况且我叫你看的是衣服和姿势,你一直盯着我的脸做什么——” 未说完的话语卡在喉咙深处,因为周观熄突然两步上前,托起他的下巴,用拇指在他的唇上一碾—— 他的指尖微凉而粗糙,不算温柔碾过颜铃的唇瓣。颜铃嘴巴顺势微微张开,茫然地仰起脸,后退一步,后腰抵在了大理石岛台边缘。 呼吸停滞,心跳漏了一拍,他一时间退无可退,目光所及之处,唯有周观熄沉静而俊逸的眉眼。 “哪个更吸引大老板我不知道。” 几秒后,周观熄平静将手收回,盯着指尖的一抹粉红,淡淡道:“但口红涂得一路从嘴歪到了耳朵根,是个活人都很难不被你吸引到目光。” 下唇是近乎烧灼般的滚烫,颜铃抬手捂着嘴,难以置信:“你,你——” 他背过身,用袖口慌乱擦了擦嘴,强撑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这是花汁……才不是什么口红!” 桌面的手机振动起来,他听到周观熄轻轻“嗯”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大抵是外卖员打来的电话。 颜铃瞪着水池里的糊了个透的锅底,久久维持着捂着嘴的动作。 涂歪了就涂歪了?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偏偏要上手帮我擦? 耳根烧灼不已,他愤懑地再次抹了抹嘴,盯着手背上的痕迹,发现这朵花确实有些晕色,未来真正见大老板的时候,果然还是要用防脱色的七初花才更为安全。 强迫着自己定了定心神,颜铃抓过身旁的本和笔,沉沉呼出一口气,再次低头认真规划起来—— 1.周三晚上七点,丽铭酒店,大老板有一定概率出现。 2.同时,爱泼自己冷水、嘲笑自己计划不现实,并且即将被公司压榨致死的周观熄要去加班。 笔尖顿了顿,颜铃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他勾引大计的最后一步: 3.为了自己和周观熄共同的美好未来,这一次,他要独自行动,潜入酒店,亲自创造出偶遇大老板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碟中谍10·铃的诱惑》《007:周总的危险加班日》 20-30 第21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星期三,黄昏时分。 云层堆叠,被夕阳浸染成浅淡的橙紫色,晚风眷恋,车流喧嚣,融烬科技的大门前,颜铃迎来了第一个和周观熄不同路回家的夜晚。 颜铃双手扒着车窗,先是对周观熄进行了一番严肃的“职场拒绝学”理论教导,其中包括“面对不合理的工作量,你要勇敢地学会说不”,以及“实在扫不动的时候偷偷休息一会儿也是可以的”,字字发自肺腑、痛心疾首,充斥着对周观熄本次加班的担忧。 最后,他又一次问道:“你确定真的不需要上车,让司机老谭先送你去公司的分部吗?” 周观熄站在车外:“没必要,不顺路,徐总会安排车送我过去的。” 颜铃点头,将下巴搭在车窗边缘,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你今晚,大概几点会回家吃饭呀?” “应该会很晚,不要等我。”周观熄用手敲了敲窗户边缘,“车开了之后,不要再继续用这种姿势趴在车窗上,很危险。” 颜铃眼珠子动了动,乖乖坐起身,说知道了。 目送着车辆逐渐远去,周观熄吐出一口气,转过了身。 下一秒,躲在大门后方等待多时的助理和秘书们当即蜂拥而上,指引着他来到后门早已备好的车前,司机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门拉开,周观熄顺手接过前排助理提前备好的西装,利落地上了车。 “来得及吗?”他问。 “今晚路况比较差,大概会迟到五到十分钟,好在徐总已经到酒会现场了。” 秘书翻阅着手中的记事本:“宾客比往年要多一些,宣明医药大陆地区新上任的CEO也会到现场,他们今年注资了一家主攻修复涡斑病变靶点修复的公司——” 周观熄接过助理递来的领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涡斑病是块肥肉,以“长青”为目标也不仅有融烬一家。 政府虽私下最看好融烬的技术与资源,但也有意将其他头部药企和高校聚集在一起交流成果,促进解药研制,因此便有了今晚的复翠酒会。 然而高校之间存在课题竞争,商人之间也多是利益纠葛。因此有研究进展的大药企,往往会将成果藏得严严实实;而没什么实绩的小型研究团队,则常常会夸大其词,不愿在外人面前显出弱势之处。 总之,这场酒会不过是人人戴着面具的虚与委蛇,一个没有半句真话的夜晚罢了。 天色渐暗,周观熄从车窗的倒影上移开视线,看了眼时间,估摸着人已经到了家。 手指一顿,他最后还是发了条语音过去:“记得盯紧炉子上的火候,开好排风,微波炉里不要放有锡箔纸包裹的食物,烤箱——” 顿了顿,他说:“不要在我没在家的时候用烤箱。” 那边回语音的速度通常是按秒来计算,最长也从未超过五分钟。然而直到车在酒店大门前平稳停下,屏幕上都没有弹出任何消息提示。 周观熄眉头微动,眼皮轻跳了一下。 助理在耳边温声提醒他到地方了,他最终还是将手机收回,下了车,在酒店经理的指示下步入会场。 融烬这几年本就风头正盛,前一阵子新药上市,加之周观熄甚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因此自踏入宴会厅的那一刻起,他便无可遏制地成为晚会的焦点。 如潮水般无意义的社交寒暄便将他席卷,好在徐容早已抵达,八面玲珑地为他分担了部分应酬。 尽管如此,周观熄依旧难逃一劫,觥筹交错之间,几杯酒接连落了肚,翻来覆去聊的内容,无非就是研究进展、新药预期,兜兜转转这几个话题罢了。 一个小时后,他得以从人群之中脱身,在阳台得到片刻喘息的时间。 将酒杯撂在手边,周观熄静静俯视着厅外花园的场景。 他时常觉得,这世界的运转其实很有意思。 明明是为了涡斑病这个世界性难题而聚集在此,却因现场权贵名流云集,晚会依旧布置得极尽奢靡。古典乐悠扬雅致,舞池和喷泉旁聚集着不少人,聊利益,谈合作,有说有笑地恭维着彼此。 论他们对涡斑病的实际关心程度,可能还比不上一个来自避世小岛、与这场灾难本毫无关联的男孩儿。 晚风微凉,酒意消弭,周观熄最终将视线错开。 低头再次看了眼手机屏幕,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提示,他皱起了眉。 恰巧此时有服务员走来,询问是否需要加酒。周观熄摇头婉拒,只是示意他将手边的空杯收走。 下一秒,另一只手捷足先登,拿起一杯酒,径直塞在周观熄的手里:“小周总呀,好久不见。” 周观熄已从父亲手中接管融烬多年,如今仍选择称呼他“小周总”的,多少带了些阴阳怪气的调侃意味。 周观熄在心中叹息,将酒接过,看向身后的人:“赵教授,别来无恙。” 赵鸿明,周观熄大学时期的旧友。这人品行没有问题,只是性格过于耿直且一条筋,高智人身上普遍可见的情商较低。 当时他们的合作成果十分不错,赵鸿明认为若能继续联手,必然能在未来创造一番伟业。 然而周观熄毕业后并未选择深造,而是转而接手家族企业,这令赵鸿明大失所望,觉得以这样的头脑却不专心科研,完全是浪费天赋,因而十分痛心地单方面宣布自己从未交过这个朋友。 几年的光景下来,两人都成熟不少,各自成长为领域内的佼佼者,还都同时盯上了涡斑病这个难题。 如今的关系说不上僵,更像是每次见面,都势必要阴阳怪气、较劲儿一番的损友。 赵鸿明揶揄得起劲儿:“冰坨子脸倒还是老样子,只是时过境迁啊,老远看见小周总你被人层层包围,如今想单独和你说上句话,怕不是得排队拿号了?” “允许你插个队。”周观熄轻描淡写道,“除了衣带渐紧之外,赵教授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你你你,你这个嘴啊——”赵鸿明咬牙低头,摸了摸肚子,叹息着摆了摆手,“你那边的长青计划,怎么样了?” 两人并肩站立在阳台上。 周观熄答得保守:“还在推进,目前没太大的进展。” 这话其实给得模糊而谦逊,但也确实没撒谎——目前没进展是实话,但未来有没有,那就不得而知了。 赵鸿明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感情上呢?” 这回周观熄还没来得作答,他便十分了然地挥了挥手:“这个不用问你我也知道,肯定也是没什么进展——不过呢,我今年年末就要结婚了,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我算是胜你一筹。” 周观熄轻笑了一下,只是说:“新婚快乐。” 赵鸿明十分受用,喝了两口杯中的酒:“谢谢,但能不能快乐就有点难说了。婚礼结束后,我和我爱人就要去外太空发展的培育基地了。” “外太空”三个字冷不丁地冒出,听着有几分滑稽,像喝了假酒后说的梦话,但周观熄知道,赵鸿明其实是认真的。 不同的研究团队对于涡斑病的形成机制,往往有着不同的见解。赵鸿明高校时期坚信的理论便是,这颗星球上的土壤已不再适合植被生存,那么前往其他星系,探望不同的生存环境,或许能寻找出一线生机。 当年多数人只觉得他异想天开,但周观熄认为,每个人都有坚信且热爱的理念,可以不理解,但要至少保持着一份尊重。如今赵鸿明的课题组竟真的与航天局合作,在临近的星球上建立了科研培育基地。 于是周观熄真心实意道:“恭喜。” 赵鸿明摆了摆手。 “之前忆流在的时候,我知道你还有牵挂,但现在你……” 他顿了顿,把嘴边的“孤寡一人”咽了回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总之,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再合作一次,去我基地那边一起发展?” “错过了这一回,未来要是再想合作,你可得亲自来外星来求我了,毕竟那边可没有信号儿。”他做出严肃的姿态,“我劝你想好了再给我答案。” 周观熄嘴角微动,刚想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两人后退几步,侧目看过去,只见几个保安对着耳麦焦急沟通着,并同时纷纷向宴会厅外跑去。 没由来地,周观熄的眼皮再次微微跳了一下。 不少宾客缓缓向宴会厅的门口聚集,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景,更有几个难掩神色之中的震撼,甚至拿起手机拍起了照。 他们两人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以为是酒店准备的什么演奏项目,几秒钟后便同时收回了视线。 “行,你的表情和沉默已经给了我答案。不用再说更多来伤我的心了。” 赵鸿明叹息一声,举起酒杯:“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我们都能找到想要的答案,敬——” 他斟酌着合适的措辞,周观熄静默片刻,举起酒杯,将他未说完的补全:“敬绿意能够自由萌发的未来。” 赵鸿明笑了笑,说好。 杯盏碰撞,清脆响亮,他们准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周观熄?” 干净清冽的声线从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大确定的试探。 赵鸿明拿着酒杯的手一滞。 周观熄如今的身份,连他这个相识多年的旧友,阴阳怪气也只敢止于一句“小周总”。在这种场合之中,能不计后果、脆生生喊出周观熄三个字的全名的人,可实在是不太多见。 但更令赵鸿明觉得惊奇且耐人寻味的,是周观熄本人的神情。 从学生时代起,周观熄的骨子里便显露出同龄人少有的处变不惊。他足够冷静,对万事万物都早已做好充足准备和最坏打算。赵鸿明时常对此感到敬佩,又觉得人活成这样实在太累,死感过重。 但此时此刻,他清楚地捕捉到,周观熄虽然神色未变,握着酒杯的手却骤然一紧,杯中的酒液近乎泼洒而出。 ——这是一种颇具活人味儿的、僵硬而紧绷的神情。赵鸿明顿时提起了兴趣,循着声音,回头望去。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孩儿。 长发束起,眉目五官似瓷人般小巧精致,瞳色是独特的浅棕。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袖口衣摆都过长的白色衬衣,面庞被昏暗的灯光衬得清净纯美,伫立于铺着暗色繁花地毯的宴会厅内。 他原本气喘吁吁地缩在厅内的大理石柱后方,宛若误入了陷阱之中的小动物,但看到周观熄的瞬间,顿时睁圆了眼。 他神色迟疑,步伐轻盈地走上前,耳饰随之摇曳:“周观熄,真的是你吗?” 周观熄背对着他,身形未动,始终没有出声。 赵鸿明对天发誓,自己这辈子真没见过比此刻更像捉奸现场的场面了。 下一瞬,这男孩儿的所作所为,更是令赵鸿明大跌眼镜—— 他面无怯色,径直一路小跑到周观熄的面前,先是饶有兴致地捏了捏周观熄的西装领口,又抬起手,毫不避讳地戳了戳他胸前的口袋巾。 最后,他将脸又凑近周观熄的脖颈,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后,以一个亲昵娴熟的姿态,用食指轻轻一挑,将周观熄的领带勾了出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颜铃将那根领带拎在手中,新奇地端详片刻,又对着周观熄上下审视一番,惊疑不定地问道,“还穿着……这种奇奇怪怪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 西装限定小周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第22章 配偶关系 对颜铃而言,这实在是个一波三折的历险夜晚。 难倒他的第一步,是服装。 颜铃共带了五套衣服出岛:一套睡衣,三套常规轻便的衣袍,以及一套阿姐叫他带着撑场面的、庆典时才会穿的华丽大裙袍。 他本计划穿着最漂亮的那套裙袍出门,但对着镜子前后来回比划了几次,反倒踌躇不定起来。 大老板是在岛外生活多年、见过许多世面的人,自己和族人认为美的事物,未必会符合对方的胃口。 思虑片刻,颜铃遗憾地决定将这步棋下得稳妥一些——他最终潜入了某人的卧室,打开了全世界色彩最暗淡、内容最乏味的衣柜,偷拿了一件周观熄平时常穿的白色工服。 尺寸略大,颜铃将袖口挽上去些,又配上一对轻巧的银叶流苏耳饰,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对这一半家乡风情、一半城市韵味的新风格颇为满意。 周观熄的卧室布置简约而无趣,颜铃兴致缺缺地扫视片刻,准备离开时,却在床头柜前短暂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张合照:前排是一对略上年纪的夫妇,后面的周观熄则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而立。女子容貌姣好,笑得灿烂,大方地将手揽在周观熄的肩上。 颜铃愣了片刻,错开视线,走出了卧室。 首次独自乘坐大铁蛇,是颜铃今晚计划的第二步。 这是一次机密行动,司机老谭无疑会暴露他的行踪,因此独立出行在所难免。颜铃慎重筛选一番,最后决定去坐周观熄先前带他乘过的恐怖摇晃大铁蛇。 车站内,他询问售票处前的列车员:“请问前往丽铭酒店,需要坐哪一条线路?” 列车员耐心而热情地为他规划着路线,颜铃也认认真真地在本上记下换乘方式。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进行,直到他站在售票机前,才发觉自己遗忘了一个最为重要的东西。 钱。 先前购入任何物品的时候,都有周观熄这个人形钱包相伴在侧,直到这次独立出门,颜铃才惊觉自己身处于一个怎样现实的世界,讷讷道:“我,我没有带钱……” 列车员也跟着一惊:“没有现金吗?手机支付也是可以的。” “……也没有手机。” 列车员也是万万没料到这一出,好在下一秒,他敏锐捕捉到了颜铃腕上的智能手表:“欸?智能手表……说不定也可以支付的。” 大铁蛇似乎没有第一次坐时那样颠簸了,人也少了很多。颜铃甚至成功找到座位坐下,竖起耳朵,专心听着车厢内的站点播报提示。 他忍不住低下头,摩挲了下电话手表的表带。 颜铃至今都还只会用手表发语音和打电话,却没想到周观熄当初为他创建社交账号的同时,竟也在里面提前备上了不少的钱。 周观熄,说话永远难听的周观熄,总是对他冷嘲热讽的周观熄,但也是从来到这个城市第一天起,就帮了他许多许多的周观熄。 望着车厢另一端的扶手,颜铃想起了自己和他第一次坐大铁蛇的狼狈场面。 颜铃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他感到骄傲,觉得和一个月前的自己相比,现在的他学会了使用很多东西,也少害怕了很多东西。 笑意随之慢慢淡了下去,没由来地,他想起了周观熄床头的那张照片。 周观熄清楚他的过往,也知晓他的未来计划。但他对周观熄,除了“不上进的清洁工”这点之外,却近乎一无所知——他像是一片神秘深邃的海域,再大的风暴都难以掀起波澜,颜铃现在所能瞥见的,也只有再表面不过的、薄薄的一层水而已。 而周观熄,也从未主动和他分享过有关水面之下的一切。 颜铃走出了车站。 几番询问路人过后,他最终抵达丽铭酒店的门口,仰起脸,难以置信地望向面前的建筑:“这是丽铭酒店?” “是呀。”好心的路人笑着答道,“你是外地人吧?丽铭可是C市最有名的老派酒店,咱这里的地标性建筑呢。” 颜铃完全说不出话。 他设想中的酒店,是一个“卖酒的店铺”,规格应该和一家餐厅大差不差,总之找起人来不会太困难就是了。 却没想到眼前这栋奢靡而高大,头仰到天上才能勉强望到顶层。颜铃讨厌这种看起来过分高级的地方,更准确来说,是怕里面有他不懂的规矩和东西。 但想到大老板这样级别的人,出入这样华丽的场合也再合理不过,他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黑白格瓷砖一尘不染,精美的油画置于暗色的墙壁上。庞大的水晶吊灯悬于穹顶,上千颗水晶缀饰微微摇晃,切割面随着角度的变化折射出璀璨绚丽的光彩,映入颜铃震撼而微微收缩的瞳孔里。 颜铃惊叹着仰起脸,想着这吊灯上的水晶石若随便摘下一颗,都能做成极其漂亮的饰品,正准备走到背面看个清楚时,一只戴着丝绒手套的手从天而降,礼貌而又不由分说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您好,里面是私人宴会区域。”酒店经理微笑着说,“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颜铃这才注意到,面前刚好是个偌大的宴会厅。 虽然岛外人的衣着本就奇特,但这座宴会厅内所有宾客的穿着,在颜铃眼中更是古怪到了极点:男士都身着一种笔挺如盔甲般的厚重服饰,脖子上拴着某种缰绳,观感上紧绷而憋闷;女士则是与之相反的清凉露肤,大多身着雅致精美的长裙,佩戴着晶亮夺目的珠宝。 明明都是人,可这些宴会内宾客的穿着与气质,与大铁蛇上的那些乘客相比,可谓截然不同。 颜铃顿时有了种笃定的预感:大老板,很有可能就在这个宴会厅内。 “我没有邀请函。” 颜铃神色镇定,抬手向宴会厅内指了一下,“但有人约好了要和我在里面碰面,我是来找他的。欸——我好像看见他了呢?” 他极其自然地侧过身向里走了两步,宛若灵活摆尾的小鱼,下一秒便准备悄无声息游入面前的汪洋大海之中。 然而这经理却是个眼疾手快的老渔民,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复翠酒会权贵云集,不少媒体试图乔装潜入,自然不可能让来路不明的人随便进场。经理神色不变:“先生不好意思,安全起见,我们这边的规定是无邀请函便不能入场。不如这样,您打个电话,叫朋友出来接您一下吧。” 颜铃眨了眨眼,双手抱臂,佯装不悦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什么很可疑的人吗?” 这男孩儿机灵又难缠,不太好对付。经理笑容僵在脸上,正准备叫保安过来时,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看似简单的白衬衣上,悄然一凛。 ——扣子上微微反光的logo和暗纹,赫然出自一家在众多高奢品牌里仍占据着金字塔尖的百年老牌。 这男孩儿生得唇红齿白,谈吐上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模样,怕不是……场内某位老总的小情人吧? 经理冷汗顿起,不敢怠慢,却也不敢轻易放人进去。犹豫片刻,他回到登记台前,拿了份平日有外人探访住店旅客时会用的表格过来。 “这样,我们做个登记,您写下姓名,以及要找的人的名字。” 他笑着将笔递了过来:“再勾选一下和受访人的关系,我进去核实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立刻就放您进去。” 颜铃沉默良久,接过了笔。 他歪歪扭扭、一笔一画地写了几个字,和最后一行的选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硬着头皮随便勾选了一个。 经理笑意盎然地接过表格:“您稍等,我进去核实一下,很快就会回来。” 他向身后的保安点头,示意将人看紧,随即进入了宴会厅内。 颜铃咬紧牙关——他方才一个字都没看懂不说,表格上更是胡写乱填一番,信息经不起半点核实,现在等下去,无疑是坐以待毙。 心跳如擂,他镇定地伫立在原地,目光却一刻不停地巡视四周,试图寻找每一个潜在的其他入口或者机会。 最后打了个转,落在了面前酒店大堂中央的展台上,那座庞大的花艺设计上。 涡斑病席卷的当下,丽铭酒店依旧不惜重金,在假花之中掺入少量真实花材,用来进行大堂花艺的布置,骄傲地为客人们维持着一份难得的新鲜馥郁。 颜铃在众多假花的枝叶间隙中,精准捕捉到了一株蔫头蔫脑的白色蝴蝶兰,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 十分钟后,略施小计制造了些许混乱的颜铃,趁着人群和保安惊叹围观之际,成功潜入了宴会厅内。 颜铃承认,他有些没控制住力量——动静太小,难以分散他人的注意力,所以最后白色蝴蝶兰一路高高蹿到了酒店的穹顶,难舍难分地和豪华的水晶吊灯相互缠绕。别的不说,光是视觉上的壮观程度,便足以让人们短时间内移不开目光了。 然而用力过猛的他两眼发黑,躲在柱子后方缓了好一阵子,才呼出一口气,紧张不已地左顾右盼起来。 他谨慎筛选着每一个符合大老板特征的人,十分钟后,大失所望地收回视线——现场六七十岁的老男人确实不少,但符合“啤酒肚”和“刀疤脸”的这两个特征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额头沁出冷汗,六神无主时,他抬起眼,好巧不巧地看到了伫立在阳台上,与人觥筹交错的周观熄。 颜铃的呼吸停了片刻。 明明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然而颜铃犹豫片刻,却迟迟不敢上前与他相认。 周观熄与其他男宾客一样,身着一套烟灰色的特殊服饰,却未显露出丝毫紧绷的局促感。 他将这类服饰最完美的穿法诠释了出来——骨架天生优越挺拔,双腿修长,肩宽腰窄,他沉静伫立于晚风和夜色之中,看起来自若而舒展。 而更让颜铃感到不对劲的,是周观熄呈现出的姿态——倚靠在窗台前的沉着冷静,偶尔淡淡颔首回应他人的话语,举起酒杯的样子也同样游刃有余,仿佛他……对这样的场合再谙熟不过一般。 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时间回到此刻,颜铃拽了拽周观熄胸前的领带,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会穿着这么奇怪的衣服?” 杯中的酒液还在摇曳,周观熄仿佛一座沉默而僵硬的雪雕。 赵鸿明终于回过味儿来,饶有兴致地开口道:“小周……” 他连“小周总”三字还未完整地说出口,沉默已久的周观熄蓦然开口打断:“赵教授,今天和您聊得很愉快。” 赵鸿明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看着他。 “不过我还有事情要忙,就先和您聊到这里吧。” 周观熄的语气疏离而礼貌,十分自然地接过——又或者说是抢过了赵鸿明手中的酒杯:“这个您交给我就好。” 赵鸿明的神情仿佛见了活鬼。 颜铃好奇地回头看了赵鸿明一眼,最终选择跟上周观熄的脚步:“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观熄走到附近的餐台,将酒杯放在了闲置的托盘上,静静站了一会儿。 “本来是要去分部加班,但徐总说今晚的酒会也缺少人手。” 他的语气听不出端倪:“我感觉比清洁的工作要轻松一些,所以就来了。” “那你为什么会穿着这种衣服?” “场合需要,公司安排。” “可是……” 周观熄举起托盘,转过身,语气平静地将一模一样的问句抛了回去:“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穿着这我的衣服?” 颜铃这才回想起未完成的主线任务。 他当即回归警惕模式,拉着周观熄后退两步,鬼鬼祟祟地躲在大理石柱后方,继续向场外探头探脑:“这个我一会儿再给你解释——我问你,如果你今晚一直在这里工作的话,那你有看见大老板吗?” 周观熄注视着他的脸:“是谁告诉你,大老板今天会出现这里的?” “……我有我的渠道,回头再和你解释,你先快点回答我。”颜铃望眼欲穿,急切晃了晃他的领带,“大老板现在到底在不在这里?” 周观熄对着他身上的穿着扫视片刻,便大致摸清了来龙去脉。 “不在。”他面无波澜、一字一句道,“今晚到场的只有医学部和研发那边的高层,很遗憾,你算盘打歪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路冒险而来的颜铃此刻只觉天旋地转,靠在后方的柱子上,遗憾不已地跺了跺脚。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永远都还在后面—— “这位先生,请你立刻站住!” 酒店经理恰巧在后方出现,指向颜铃所在的方向,一路小跑过来,语气也不甚友善:“我已经核实过了,宾客名单里根本没有你留下的客人名字,未经邀请擅自闯入会场已经违反了我们的规定,为了宾客们的隐私,你现在必须跟我走一趟——” 屋漏偏逢连夜雨。颜铃闭了闭眼,从牙缝之中挤出了一句“真是阴魂不散”,倾身在周观熄的耳边轻声道:“配合一下,别拆我台。” “我又没说他是这里的宾客。” 下一刻,他转过身,指向身旁的周观熄,声音洪亮地与经理对峙:“他是今晚这里工作的员工啊,喏,你看,我已经找到他了。” 复翠晚会现场的宾客杂多,不仅有酒店内部的服务人员,政府主办方也带来了不少助手在现场协助管理。 酒店经理半信半疑地停下脚步,在这男孩儿的身后,模糊瞥见了一个高大男人的侧脸,却难以辨明身份。 男人手中的托盘倒是装着几个酒杯,要说是个服务生……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经理低头,看了眼这男孩儿填的表格,视线落在“受访者名字”和“与受访者关系”一栏的选项上,神情变得愈发古怪起来。 “你确定你现在身旁站着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周米米?” 经理眯起眼,缓缓念出了表格上的内容:“而且还和你是……配偶关系?” 作者有话说: 铃:……今晚回家就学认字。 走关系(平静):动画片里水獭的名字都能记全,我的名字就只会写个姓是吧? 第23章 啵—— 话音刚落,上一秒趾高气扬的颜铃,下一瞬便彻底熄火,化作了连半个字都憋不出来的哑炮儿一枚。 酒店经理李诚在丽铭工作十年有余,见此情形愈发笃定,这千方百计想要溜进会场的男孩儿,绝对没打什么好算盘。 他同时满面狐疑地望向男孩儿身后难以看清全貌的男人,觉得这两人既能勾结在一起,那便是相同程度上的可疑。 “身后的那位先生,请你也立刻转过身来。”李诚冷下声音,“你们现在必须同时跟我去安保室核实身份。” 此时此刻的颜铃快要把牙咬碎——早知道当初就多看几集《米米的冒险》,稍微再多学几个字了。 更令他担忧的,是今晚也出席了酒会的徐容。事情一旦闹大,万一徐容发现他出现在晚会之中,虽然未必会直接联想到勾引大老板这件事,但心生疑虑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他此刻能出现在这里的动机,根本无从解释。 总不能说自己随便散步,恰巧路过这个酒店,又好巧不巧地出现在了这个宴会厅吧? 此刻的颜铃得出了两个结论: 1.他闯祸了。 2.他必须立刻稳住场面,想办法在酒店经理眼皮子下溜走,总之千万千万,不可以让他将这件事闹大。 但他该怎么做呢? 然而此刻的李诚也不愿再多费口舌,直接抬手摸向后腰的呼叫机,“保安,现在立刻来宴会厅内——” 大理石柱后方沉默良久的周观熄,突然开口喊道:“李经理。” 李诚身形一顿,话音戛然而止。 周观熄将托盘放在了身旁的餐台上。他转过了身,单手捏着颜铃的肩膀,先是将人拎到身侧,同时也抬起眼,朝李诚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李诚的呼吸颤抖起来。 复翠晚会宾客众多且繁杂,然而权贵之间也亦有阶层分别,眼前的这个人,哪是什么名叫“周米米”的服务员,分明是宾客名单之中,被晚会前的他亲自重点标红,叮嘱全部员工绝对不可以怠慢的…… “我们似乎没必要闹这么大。”周观熄淡然道,“他只是——” 在某人眼中,这是场大难临头的死局,但在周观熄眼中,不过是一句“他只是我的朋友”便可以轻飘飘解决的事情。 但遗憾的是,周观熄最后并没有把这句话完整说完的机会。 因为就在下一秒,领带毫不客气地被人向下一拽,他的身子顺势下倾,紧接着便感觉有什么湿润的、温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侧脸。 窗外的月色朦胧,夹杂浅淡温和的花香,身旁的男孩儿莽撞急促地将嘴唇贴到了——又或者说,是直接将嘴巴重重撞到了周观熄的脸上。 周观熄僵立在原地,视线偏转,看到颜铃紧闭的双眼,那鸭绒般细密的眼睫,正在以微不可辨的频率轻轻颤抖着。 他在发抖,他很紧张。 时间一瞬间停滞,随即又恢复流逝,男孩主动将距离拉开,并嘬出了十分清脆而响亮的一声“啵——”。 下一瞬,颜铃睁开眼,亲密自然地抬手挽住了周观熄的胳膊,并同时脑袋顺势“啪嗒”一歪,大大方方地倒在了周观熄的肩头。 “……对,对啊,他就是叫周米米,怎么了!” 颜铃下颌扬起,如果忽略那微不可察的点结巴,声音可谓是底气十足的洪亮:“而且他就是我的配偶,你有什么问题吗?” 宴会厅内隐秘的一隅,三人静默对峙,一时万籁俱寂。 李诚神情空白地冻结在原地,嘴唇微微颤动。良久,周观熄缓慢地抬起手,用手背触碰了一下濡湿的侧脸。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领带再次被人重重向前拽了一下——是颜铃毫不犹豫地再度出手,急促地在他的耳边说:“快!就趁现在,跑!” 周观熄还未来得及给出回应,颜铃便拔腿就跑。他的脚下迸发出如踏风火轮般的速度,一时发丝飞扬,耳饰碰撞,牵着周观熄的领带,也不回地向宴会厅外狂奔而去。 “经理,出什么事了?”场外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的保安,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过来,“是刚才跑走的那两个人吗?需要我们去追吗?” “不……不用追。” 终于回过味儿来的李诚向后踉跄了一步,长叹一声:“成为这些有钱人爱情游戏中的一环了。” 这边的颜铃,使出了小时候躲避阿姐追打时的速度,迸发出每一寸肌肉之中储存的能量,夺路而逃。 保险起见,出了酒店后,他依旧一口气多跑出了几个路口,几番回头确定身后真的没人追后,才松开了周观熄的领带,停下脚步。 他呼哧个不停:“不行了……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他低下了头,看似在扶着膝盖调整呼吸,实则思绪活络,脑子一时间转得飞快。 颜铃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和周观熄解释一句“刚才情况紧急,我是为了脱身才迫不得已才会这么做”,但又觉得好像是多此一举,可不解释也总不太得劲,一时陷入两难。 却没想到先开口的,竟是身后的周观熄:“你用能力催生了酒店大堂里的花,对吗?” “你看到啦。”颜铃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又颇为骄傲地开口道,“对,那些保安和宾客们,一个个都被我耍得团团转呢。” 颜铃说着,喘息着抬头,却在看到周观熄的脸时,微微一怔。 或许是他今天身上那套不太一样的衣服,又或是此刻过于昏暗的路灯,周观熄的脸色阴沉晦暗,在这一刹那,神情是说不上来的难看。 “你知不知道,今晚这场宴会里的所有宾客,都是专注于涡斑病解药研制的企业家和专家?” 他听到周观熄问:“但凡他们之中的任意一人目睹了你复苏作物的手段,你有没有想过,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这点颜铃确实没有预料到,怔愣片刻后笑道:“怪不得刚刚跑出大堂的时候,那些穿得华丽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去抢我催生的那一大株蝴蝶兰呢。” “但我也没办法啊,想要找到大老板,这点风险是我必须要冒的。”他耸了耸肩,“不过在使用能力时,我刻意避开人了的,你不用担心太多啦。” 周观熄荒诞地呼出一口气,别过脸,半晌后点了点头:“你以为没被看到就没风险了吗?你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弄出这样一出,会有多——” “我知道会很危险啊,但不用能力,我就进不了宴会厅,达不到我的目的啊。” 颜铃低头掰着手指,小声嘀咕:“况且,难道我现在就很安全了吗?难道大老板就是什么好东西吗?反正都是在利用我,反正同样都是被当作试验品,落入融烬这一家狼窝,和落入许多狼窝之中,本质上又有什么分别啊?” 昏黄的路灯轻轻闪烁一瞬,颜铃的余光瞥见,周观熄的身形晃了一下。 他的轮廓逆着光,脸上的神情难以分辨,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钉在了原地,没有说话,也没再动弹分毫。 颜铃疑惑地凝起眉,刚想说些什么,一辆黑色轿车平稳地停在了他们身旁。 后排车窗落下,里面坐着的人,竟是徐容。 颜铃如临大敌地直起身,剧烈运动后空白的大脑,一刻不停地飞速运转起来——徐容问起的话,他该如何解释出现在这里的自己? 然而徐容的视线只是轻轻掠过路边的周观熄,随即转向颜铃,笑着问道:“诶,颜先生你也在这里,是特地来接小周下班的嘛?” 颜铃没料到台阶竟被主动递到脚边:“对……对的。” “你们的关系真是好呀。”徐容莞尔,“小周今晚也加班辛苦了,正好,你们一起上车吧,我顺路送你回去。” 司机下车,适时地将车门拉开。 颜铃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到沉默良久的周观熄抬起腿,径直转身上了车。 颜铃愣愣盯着他的动作,一刹那的反应竟然是:徐容明明是他的上司,他这车竟然坐得如此理所应当,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吗? 况且,颜铃原本是想要邀请周观熄一起坐大铁蛇回家的——刚刚学会了如何用智能手表支付的他,觉得给别人付票钱的样子会很帅气。 只能下次再拉着他一起坐了。带着这样的遗憾,颜铃最终还是跟着坐上了车。 颜铃的这一次勾引下蛊大计,可以说是大获全败。 他才稍微摸清了融烬科技的内部公司构造,便以为可以轻松闯荡整个世界,却没想到外面的社会规则繁多复杂,一场小小的宴会就险些将他难倒。 他为最终未能见到大老板感到遗憾,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庆幸——那样匮乏的准备,那样慌乱的自己,或许是天意在提醒他,要再多多提升自己,做足准备,下次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颜铃毅然地下定决心,下次行动之前,要做出更加缜密的计划,认识更多的字,学习更多的社会运转规则。 当然,就成果而言,这次冒险倒也不能说毫无收获——他收获了一个在躲着自己的周观熄。 晚宴后的第二天,是这些懒惰岛外人的法定节假日,无需上班。 假期共三天,然而接连两天,周观熄几乎只在他的书房和卧室里流连,且房门时刻紧闭。 一日三餐,他几乎只在晚餐时出现与颜铃共食,距离坐得很远不说,并且食物吃了没几口便放下筷子,放入洗碗机后继续回到卧室。 他本来话就不多,又总是挂着张情绪不多的冷脸,颜铃难以分析这幅冰面具下方正确的情绪答案。 但颜铃拥有独特的第六感,他察觉到,周观熄就是在有意避开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次独自行动,没有提前告知周观熄? 还是关于恢复大堂鲜花的事情,他还在生气? 总不能是因为……擅自给他起了“周米米”这个名字,而小心眼地闹脾气吧? 不论是哪个原因,颜铃在当时的情境下都有合理且正当的理由,因此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会因周观熄此刻的躲避感到过分烦恼。 他只会在感到些许困惑的同时,继续忙着自己手头的事,为未来下蛊大计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 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颜铃早早起床,酣畅淋漓地连看了三集《米米的冒险》。 这次他全程认真地紧盯字幕上,最终学会了“大海”、“朋友”和“椰子”的写法,并于本子上仔细地默写了几遍。 广告时间,他又充分利用碎片时间来到花园,给之前九馥糕用的花浇水,又播种了些新的浆果种子,井井有条地打理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菜园。 午饭时,颜铃捏了一些家乡的鱼饺。这回他谨慎地举着勺子守护在锅边,时不时地掀开盖子检查烹煮状态,确保万无一失。 想了想,他用手表发了条消息过去:“周观熄,我在做很好吃的鱼饺,你一会儿要不要来吃?” 周观熄并没有回复他。 这回颜铃做的鱼饺无可挑剔,和他在家乡时的味道一模一样,没有煮糊,没有过火,没有产生一丝不对劲的烟雾。 也没有人陪他一起吃。 颜铃特地把锅盖打开,用手朝周观熄屋子所在的方向狠狠扇了几下,试图让香味传递并渗入那扇门内。然而冰冷的门始终紧闭,腕上的表也没有传来任何的提示消息。 颜铃最终抱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最新一集《米米的冒险》,一个人静静地把午饭吃完了。 小水獭欢快地扭着身子,历经重重险阻,终于在河流中为家人筑出了漂亮的大巢穴,明明是振奋人心值得欢呼的场面,颜铃却觉得索然无味。 他好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直到米米的父母手牵着手头抵着头,一起在河中幸福贴贴时候,颜铃的双眸才刷地一下亮起,“啪”地一下撂下了饭碗。 他终于想明白周观熄为什么在躲着自己了。 想明白了,便不再犹豫,他要找周观熄直接问个清楚。 来到周观熄的卧室前,颜铃敲了敲门,始终没有得到应答。 颜铃锲而不舍地敲了又敲,并喊了几声周观熄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应。 抿了抿唇,他正抬手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门却被人从内部同时拉开了。 好暗的屋子。颜铃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像是没有任何光源的黢黑洞穴,窗帘紧拉,灯也一盏没开。 周观熄单手扶在门框上,漆黑的眸沉静注视着他。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线过暗的缘故,颜铃总觉得他此刻湮没在暗处的脸,有些说不上来的过分苍白。 “怎么了?”他听到周观熄问。 声线倒是熟悉的低沉冷静,隐约夹杂了些像是刚睡醒时的沙哑,颜铃怔了一瞬,随即定下心神,清清嗓子,决定先把最重要的正事说清。 “周观熄,我们有话直说吧。” 颜铃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仰起脸望向他的双眼,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因为那天宴会厅里我亲你的那一下,让现在的你不好意思面对我了?” 第24章 上来 关于亲周观熄的那一下,颜铃有正当且充足的理由,因此并不惧怕在此刻与他对峙。 首先,那是他为了转移酒店经理视线,争取逃脱机会时不得不用的策略。 其次,那不过是一个面颊吻而已——配偶之间可以有,家人之间也会做,又不是伸舌头大搅特搅的那类吻。周观熄身为他的下蛊盟友,如果在实现计划的过程中,连做出这点牺牲的觉悟都没有,那可真是让颜铃失望透顶。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周观熄说:“没有。” 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答案。颜铃微诧地挑起眉。没有因为这个吻不好意思,那难道他……觉得很好意思吗? 颜铃迟疑:“那是因为我私自行动没有通知你,你生气了?” “没有。” “还是因为我催生了酒店里的花,你还在不高兴?” “……不是。” “那你到底为什么刻意躲着我?”颜铃不满,觉得这人在糊弄自己,抬手戳戳他,“而且你为什么只回复两个字,多和我说点话会怎样?” 出乎颜铃意料的是,他不过是抬手轻点了下周观熄的肩膀,眼前高他大半头的人却像站不稳似的,微微后退了一步。 肩膀抵在了后方的门上,周观熄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那里,额前的发丝遮掩着眉眼和神情,他垂着头,许久未动。 不太对劲。颜铃将脸凑上去,轻拉了下他的袖口:“周观熄,你……” 谁知这一拉不要紧,周观熄先是一动,随即竟像棵高大但根基早已不稳的树般向前倾倒,重重栽在了颜铃的身上。 电光石火间,颜铃被他压在门板上,后背被木质门框撞得发麻,他动弹不得,任由周观熄灼热的鼻息拂过耳际。 “周观熄?”颜铃大脑空白,呼吸也被压得艰难,他试着抱住身上压着的人,“你怎么了?” 始终未得到回应,颜铃吃力扶着周观熄的身子,抽出一条手臂,探向了他额前的皮肤。 滚烫灼手。 周观熄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起因是入秋时节微凉的晚风,但也有不少心力交瘁的成分在。 他向来拥有一个企业顶层管理者必备的充沛精力,平日里在多个国家周转飞行、昼夜颠倒,也极少在身体上亮起红灯。 但披着“清洁工小周”身份,演绎双面人生的这短短一个月,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筋疲力尽。 这两天的他虽然看似待在屋里,实际上却一刻都没闲下来。 颜铃天真地认为,复苏流程不被人眼看到便不会有危险,却不知道现代社会的天花板上,无孔不入地存在着一个名为“监控”的电子天眼。 因此,他和丽铭酒店联系并提供了丰厚的封口费,调取并删除监控,并同时统一所有现场员工的口径,最后那株窜到天花板的蝴蝶兰,总算被解释成了酒店内部为当晚宾客准备的秘密花艺惊喜。 然而蝴蝶兰当晚已经被不少人摘走,这些宾客又个个都是领域内的人精,这谎言能否站得住脚是个未知数。但至少颜铃当晚在酒店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已被周观熄彻底抹消。 其实真正给予周观熄致命一击的,是一个他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让这个莽撞而天真的男孩冒险来到酒店,让他选择实施那愚蠢而危险的勾引大计,从而暴露在一切风险之中的源头,正是他自己。 他是颜铃口中“狼窝”之中,最罪大恶极的那匹狼。 周观熄睁开了眼。 五感逐渐回归,他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正在自己的额头、脸颊乃至脖颈上肆无忌惮地摸来摸去。 “……你干什么?”他沙哑开了口。 “你醒了?”颜铃将脸凑近,手足无措地问,“你现在摸起来真的好烫,我要怎么办?” 距离太近,周观熄将脸别开,咳嗽了一声:“离我远点。” 气氛骤然安静了一瞬。 周观熄这时候烧得脑子发钝,半天才反应过来话里有歧义:“不然会传染给你。” 颜铃还是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传染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不是风寒性而是病毒性——”周观熄叹息一声,和这人解释生僻词的过程像是套娃,“就是如果你现在靠近我,也有可能会得病的意思。” 颜铃似懂非懂,但最终选择接受了这个答案:“我才不害怕。”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躲着我的原因,对吗?”他难以置信地问,“哪有人生病了,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瞒着别人?” 周观熄眉头微动,很久之前,周忆流、徐容和父母也问过相似的问题。 生病了为什么要和别人说?他无法理解这背后的逻辑——既不是大病,也并非什么不能自理的人,告诉别人也不会让自己好得更快,反而只会徒增他人的烦恼。 喉咙哑痛至极,他半坐起身,手攥成拳抵住唇,偏过头咳嗽了几声才说:“……因为没有任何必要。” 颜铃始终以不赞许的目光注视着他:“那我现在做什么,可以让你好受一些?” 周观熄之前已经吃了药,只是药效需要时间发挥,他现在需要的其实是睡眠:“不需要,你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颜铃又不说话了,定定看着他的脸, 周观熄知道不提个要求,这人注定不会放过自己,叹息道:“拿杯水过来吧。” 厨房里嵌入式直饮机,周观熄之前也教过他用法,按理来说一分钟不到就能把水接好。 然而十五分钟后,颜铃才脚步拖沓地重新出现在卧室门前,低头垂着眼,捧着杯满满当当的水回到床边。 周观熄接过,喝了一口。水温是多一度过热,少一度偏凉,刚刚好好的温口,这人倒是将饮水机的功能运用得出神入化。 然而周观熄一向都是充当照顾者的角色,并不习惯被这样过分细心地呵护。他不适应,也不打算适应。 放下水杯,他再次赶起了人:“去做你的事情,没必要围着我转。” 颜铃这次倒是没再说什么,垂着眼点头,缓缓转过了身。 然而没走几步,周观熄感觉不对,皱了下眉,蓦然开口:“站住。” 男孩儿滞在原地,却没回头。 “回来。”周观熄盯着他的背影,又说,“坐下。” 颜铃始终没说话,许久后慢吞吞转过身走回来,在床沿落了座——屁股沾到床垫的瞬间,下巴被一只大手扣住,不由分说地猛然向下一拉。 周观熄端详着他的脸,神情没什么变化,许久后抬起拇指,摩挲过男孩儿眼睑下方微红的皮肤上。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一杯水能接十五分钟了。 “为什么哭?”他松开手,淡淡问道。 颜铃睁大双眼,下意识狡辩:“谁,谁哭了?” 周观熄点了点头。 “如果我现在去花园,发现你上次做糕点用的那几盆花长高了的话,”他问,“你打算给我一个怎样的解释?” 床边的男孩儿不说话了。 喉咙再度泛起痒意,周观熄拿起水喝了一口,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到底为什么哭?” 颜铃扁了扁嘴,在床边蹲下。 “周观熄。” 他趴在床头,和周观熄带着病气的脸平视,声音很轻,“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快死了?” 一口水猛然呛在喉咙里。周观熄剧烈咳嗽着,脑海中的思绪却格外平静:他就这么恨我吗? 颜铃见他咳得厉害,眸底忧虑更甚。 “……不好意思,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许久,周观熄压抑住喉咙深处的不适,面无表情道:“普通感冒而已,少说还能再坚持个几十年。” 颜铃半信半疑,又将脸凑近了些。 窗帘拉着,屋里只开了盏昏暗的小灯,他秀挺的鼻梁上镀着层柔和的橘边,眸底的忧虑是那样真切。 “可是阿妈当年,也是这样走的。” 颜铃说:“她有一天干完活之后,突然开始发热咳嗽,后来咳得越来越严重,吃了好多药草都没有用。” 静了片刻,他又小声道:“大勇哥的妈妈,当年也是差不多的症状。阿婶虽然没死,但是耳朵却再也听不见了,所以大勇哥才会选择出岛找药,最后渺无音信的。” 在避世落后的小岛屿上,最为基础的疾病都会致命。 他是真的担心周观熄会出事。 周观熄静默了许久:“我不会有事的。” 却没想到一听这话,颜铃更难过了,近乎哽咽起来:“可是阿妈当年,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而且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陷入回忆中的男孩儿近乎声泪俱下:“阿妈当年也是这样没有胃口,后来越来越瘦,最后——” 周观熄闭了闭眼,咬牙打断道:“……我吃,我现在吃饭还不行吗?” 这招倒是管用。颜铃短暂终止难过,眼睛亮亮地抬头看他,最后“嗯”了一声,衣袍翻飞地跑出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回来,得意地呈在周观熄面前:“这是鱼饺,是不是很漂亮?” 碗中汤水清亮,浮动着一种造型独特的面食:头部捏得滚圆,尾部呈扇形散开,用花汁染成了渐变得橙橘色。乍一看,葱花像浮萍,汤汁似河水,而这些小小的饺子,倒真像是几条轻快摆尾的小鱼。 颜铃在床边坐下,用勺舀起,自然地送到周观熄的嘴边:“你尝一尝。” 他的手悬在空中,周观熄嘴边的那句“我自己来”,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静了片刻,低头咬住勺子。 颜铃期冀:“好吃吗?” “……还可以。”味觉和嗅觉早已双双罢工的周观熄这样说道。 监督着周观熄吃完整碗饺子,颜铃心中松快不少,觉得他能有胃口吃饭,说明还存了几口气在。 他在周观熄的卧室里来回忙碌,俨然一副主人做派:一会儿拿来湿毛巾,仔仔细细地擦着周观熄的额头脖颈,一会儿搬一盆奇形怪状的绿植,说是被神明祝福过,可以净化空气和心灵。 最后又端了满满一盆、垒成小山的畸形浆果,说是家乡特产的褪疾莓,病人吃了,可以痊愈得更快。 “够了。”眼看着人又开始不计后果地滥用能力,周观熄决定终止这场过于小题大做的生病闹剧,“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可是,我还想——” “我想睡觉。” 颜铃看着他,低声“哦”了一声。 卧室终于重新归于寂静。 周观熄倒是不困,但是此时此刻,这人对他的每一分好,只会令他更清晰地回想起那句“难道大老板就是什么好东西吗?”——沾着蜂蜜的利刃,在他心口一道一道地划着甜蜜血痕罢了。 只是屋子里蓦然少了个人,安静得竟让周观熄一时有些不适应。 药效逐渐发作,朦朦胧胧,他合上了眼睛。 意识模糊间,他听到有脚步声在门前徘徊。 先是在门前时轻时重地响起,仿佛是在反复踱步,最后越来越近,兜兜转转地回到了卧室内。 周观熄睁开眼,和鬼鬼祟祟抱着枕头被子、蹑手蹑脚的颜铃视线交会,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回到客厅后的颜铃,心爱的动画片再看不进去哪怕一帧,焦虑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他很担心周观熄,觉得不时刻盯着的话,周观熄便会趁自己不注意,立刻在卧室里偷偷死掉。 如果周观熄死了,颜铃觉得自己会很难过,不仅因为他是下蛊盟友,更因为从此以后,就没有人和他一起上班、吃饭,也没有人陪他一起坐大铁蛇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能没有周观熄。 当然,此刻抱着被褥和枕头的颜铃,嘴上说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理由:“周观熄,我想了想,如果你死了,那么我就没有下蛊队友了,勾引不到大老板,最后我的处境也会变得十分危险。” 周观熄:“……”如果他死了,大老板也不会活着就是了。 “你很幸运,因为现在我刚好也想睡会儿午觉。”颜铃半跪在床边,从容不迫地摊开被褥和枕头,筑出小窝后飞速躺下,没给周观熄商量的机会,“所以我决定陪你一下。” 周观熄的卧室地板,用的是某种冷冰冰硬邦邦的瓷砖。颜铃躺下的瞬间,脊骨和屁股被压得生疼,脸皱了一下,缩了缩身体,只感觉自己置身于极地的冰砖之上。 勉强适应下来,哆哆嗦嗦地翻了个身,他佯装舒适地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唔……好困,我要先睡了。” 周观熄像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能不能……” 颜铃立刻把枕头蒙在头顶,大声喊道:“我听不到听不到!都说了我现在好困!我要睡觉了!” 空气再度沉寂下来。 然而下一秒,蒙在脸上的枕头被人毫不留情地抽走。 颜铃一时伤心不已,转而用被子蒙住半张脸,露出双湿漉漉的眼,对上周观熄俯瞰而下的脸。 他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周观熄,我是真的好担心你,就不能让我在这里陪陪你吗?” 周观熄面无波澜地和他对视良久,片刻后别过脸,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上来。” 颜铃呆住:“什么?” “如果你因为睡地板着了凉,长青计划的进度会被延误,我在徐总那里绝对也不会好过,辛苦加班得到的一切也将付诸东流。” 周观熄的脸上没有喜怒颜色,语调毫无起伏:“所以如果你非要赖在这里的话,那就给我上来睡。” 作者有话说: 徐容:6。 第25章 相似字迹 有舒服床放着不睡的人是傻子。颜铃十分快乐地拎着枕头,跳上了周观熄的床。 他先是试了试床垫的舒适程度,得出苛刻的评价:“没有我的舒服。” 紧接着躺下,盖好被子,往边缘处缩了缩身体,转身面向周观熄,慷慨道:“你是病人,睡得舒服最重要,我占这么一点地方就足够了。” “你睡吧。”他将双手并拢相叠,枕在脸颊与枕头的缝隙间,目光炯炯地盯着周观熄,“我会看好你的。” 被人这样注视,能睡着就有鬼了。但见他总算消停,周观熄也“嗯”了一声,阖上了眼。 周观熄的睡眠质量向来一般,身边人还时不时蠕动两下,入睡变得愈发困难。 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困意,胸前却蓦然一沉。 他这时已经有点心如止水了,睁开眼,盯着搭在自己胸前的、挂着一串银饰的胳膊沉吟了几秒。 转过头,发现几分钟前信誓旦旦说着“我会看好你的”的大督察官,早已呼吸平稳,和周公难舍难分地会上了面。 男孩的睡姿是个四肢大展身手的霸道海星状,但睡颜恬静,嘴唇微微张着,下唇像是某种饱满鲜润的果实。 周观熄移开视线,望向天花板。 几秒钟后,他像是随意地抬起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侧脸。 周观熄病的这几天里,颜铃忙得不可开交。 他诚然十分享受这样的忙碌——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周观熄教他如何融入这个社会,但面对病号模式下的周观熄,颜铃不仅能通过照顾他体现自己的价值,还能要求他遵守自己定下的规则。 比如每天监督着周观熄喝下五大杯温水,确保三餐不落的同时,还必须要喝下他熬的家乡花草大补汤。 他还是好怕周观熄会突然死掉,于是每晚会拎着枕头被褥,准时准点出现在周观熄卧室门前。 在周观熄欲言又止的注视下,颜铃又郑重其事地用电话手表给徐容打了电话。 他先是为周观熄请了两天的病假,并暗示徐容,动辄让本就辛苦的员工加班,不是一个优质企业该有的做法。 “你快要痊愈了。” 第四天的夜晚,颜铃准时准点出现在卧室门前,一手抱着枕头,一手端着汤盅,正色道:“今天我会再陪你睡最后一天,但是从明天开始,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周观熄沉吟片刻,接过那碗色泽诡异似泥浆的花草汤。 他知道自己不仅得喝,还必须喝得一滴不剩,否则便会收获类似于“我阿妈当年也是不好好补身体然后就——”起手的句式,以及一对泛红的眼圈。 捏着鼻子一口闷下,放下汤盅时,他看到颜铃坐在床边,正若有所思地在盯着床头的全家福看。 周观熄的视线也在那照片上停留片刻,抬起眼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按理来说,正常人都会主动介绍一下相片上的人。 然而周观熄只是将汤盅盖上,说:“我喝完了。” 颜铃微微睁大了双眼,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许久后胸膛微微起伏,抬手接过了汤盅。 “胃口倒是够好。”他语气生硬道,“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 周观熄没有说话。 颜铃更生气了,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个什么。 站起身,他背对着周观熄,许久后拿起床上的枕头:“既然好透了,那今晚你就自己睡吧。” 这一夜,颜铃在熟悉的卧室里辗转反侧,睡得并不舒服。 他以为这场病将周观熄和自己的关系拉近了些,因此才会期待方才的人能够主动给出答案。 可思前想后,却发现自己连生这场气的立场都没有——从一开始,便是他主动提出来看护周观熄的。 再也不要凑上去照顾这个没良心的人了。颜铃一时心寒不已,恨恨地抬手锤了好几下枕头。 第二天醒后,颜铃来到客厅,却发现周观熄正站在玄关处,并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 “我要出门走走。”周观熄的气色已然大好,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要一起来吗?” 难得的主动邀请。 但此时此刻,颜铃也展现出了强硬态度,背对着他在电视机前坐下:“不去,我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周观熄倒是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只是在临出门前,不知道是感冒没好透还是怎么的,周观熄低头扶着门框,沉沉地咳嗽了几声。 拿着遥控器的颜铃,偷偷竖起耳朵。 周观熄将大门推开的瞬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背好行囊换好鞋的长发男孩已经站在身后。 和周观熄对上视线的瞬间,颜铃将脸别过去,冷冷开口道,“周观熄,你真的很会让我操心。” 颜铃是个不会吃亏的人,他大发慈悲地选择陪周观熄出门,那么周观熄也要付出同等的代价——于是在颜铃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最后选择乘坐大铁蛇出行。 付票钱的时候,颜铃娴熟展示了手表支付的技巧,帮周观熄滴了一下闸门。 小出风头并抢到座位的他,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但依旧选择不去直视周观熄的眼睛。 他并不知道最终目的地在哪里,也不想开口去问,于是跟着周观熄的脚步出了车站,最终来到僻静小巷中的一家店铺前。 店铺不大,卷帘门紧闭,上方的标牌已被摘下。颜铃好奇地朝里面打量,却也看不出这家店之前卖的是什么。 心中虽好奇,但因为还处于一个“我现在真的很生气”的状态,颜铃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而周观熄也没有选择解释。在紧闭的门帘前伫立了片刻,不知想着什么,最后转过身说:“走吧。” 于是他们再度沉默地坐上大铁蛇,历经了又一次的颠簸摇晃,抵达了第二个目的地。 这次到底的地方让颜铃始料未及——一处僻静的墓园。 他忍不住看向身旁的人,而周观熄只是低头登记,神色如常,和保安简单寒暄后,进了墓园。 周观熄扫了一眼墓碑前的台面,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被蝴蝶结绸带包裹的华美点心盒,知道这个月,徐容又是先他一步到了。 颜铃没有作声,只是站在他的身后,直勾勾地盯着墓碑上那张熟悉的女子面庞。 “昨天你看到的那张照片,坐在前排的两人是我父母,他们现在在K城生活养老。” 周观熄打破寂静:“而她是我的妹妹,周忆流。” 颜铃心中其实早已有了预感。他识字不多,但“周”字是他数不多会写的一个,看向这墓碑的第一眼,他便注意到年轻女子照片下方的名字,同样是以“周”字开头的。 只是此刻被周观熄亲口证实,心中难免蓦然一沉。颜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 有太多话想问,但因为同样失去过重要的人,颜铃知道做出一句最为简短的答复,有时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心力将伤口再次剖开。于是他抿了抿嘴,蹲下身,选择先和墓碑上的周忆流平视。 他抬手,描摹着墓碑边缘雕着的纹理:“这里雕了好多不同的小花,她很喜欢花卉吗?” “花草树木,都很喜欢。”周观熄说。 “我也喜欢。”颜铃颇为欣赏点了点头,又说,“她笑起来很好看,如果我们能见面,一定很能聊得来。” 周观熄大致构想了下这两人见面时的场面,一时间只觉得耳膜隐隐作痛。 颜铃站起身,声音很轻:“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倒不是,和你的阿妈很像,也是因为疾病。”周观熄弯下腰,擦拭着墓碑的尘土,淡淡道,“她顽强抗争过,只是时间最终还是不等人,所以走得比较早,有点遗憾。” 周观熄其实省略了很多细节。 比如周忆流所患的先天性疾病,多年来一直没有有效的治愈手段,但其实当年,周观熄的团队已经找到了关键的治愈靶点。 这点曙光给了他们太多希望,于是周观熄倾尽一切资源优化研制流程,争分夺秒推进研发进度。 然而生活并不会遵循付出就有回报的剧本,拼尽全力,他最后还是没能撰写一个完美的结尾。 “不要遗憾。”颜铃摇了摇头,“如果你一直沉浸于过去停滞不前,那么现在的她一定会很难过。” “就像阿妈和你这次的病症,其实是很相似的。我知道你之所以痊愈得这么快,主要是因为吃下的那些药片。” 颜铃说:“所以我其实也想过,如果当年的我们也能有这些小药片,如果我们不是在岛上出生,而是在发达的大城市里生活,是不是阿妈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但是假设从来都没有意义。”他望着周观熄的脸,“当时的我们已经尽力了,那么现在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带着他们的心愿,认真生活下去,才是他们最想看到的。” “比如我阿妈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和阿姐能平安顺遂,早日——” “早日成家”这四个字在舌尖跳了一下,颜铃咳嗽一声,将话题拽回正轨:“总之,你也一定知道她的愿望,对吗?” 周观熄静默伫立在原地。 他无法分享而出周忆流生前唯一的心愿,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愿望,刚好与此刻正在宽慰自己的男孩儿息息相关,是致使一切谎言和隐瞒枝叶蔓延而生的,最为源头的那枚种子。 “不过你也真是的,竟然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颜铃很不满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你这样让我空手前来,显得我十分没有礼貌。” “没事。”周观熄半晌后说,“她也是个没规矩的人,不会在意这么多。” 颜铃总觉得这话里的“也”听着不太对劲。 思忖片刻,他低下头,从行囊中挑拣一小包种子,在手心倒出一颗小小的花种。 他闭上眼,虔诚将种子握在手心,许久后摊开了掌心——一朵鹅黄色的、花瓣圆巧的小花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周观熄的身形一滞。 其实那家关门了的店铺,是周观熄之前常去的花店。店铺倒闭并不在意料之外,他很早就知道,带着鲜花来看望周忆流的承诺,总有一天是会做不了数的。 但命运好巧不巧地,让这朵鹅黄色的——同时也是周忆流生前最喜欢的颜色的小花,在此刻绽放在了男孩的掌心。 颜铃并没有注意到周观熄的神情,只是低头,将小花装点在墓碑前:“橘豆花,感觉很适合你,希望你会喜欢。” 他想了想,又对身后的人说:“周观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也带你去见见我的阿妈吧。” 颜铃将这话说出的时候,耳根其实是微微发着热的。 带周观熄去看阿妈,其实就代表愿意带他到岛上,这对于避世小岛出身的他而言,是十分慷慨的邀请,分量很重的认可了。 回头看去,他发现周观熄站在原地,眸光沉寂,有什么复杂的情绪在眼底转瞬即逝。 而那抹情绪像是被风拂过的一缕云,极快地便消散了,最后残留在他眼睛深处的,依旧是如湖水般没有波澜的沉静。 良久,他听到周观熄“嗯”了一声。 回家路上,他们去超市顺手采购了一番。 这一次,颜铃终于学会了独立上下扶梯,来回在周观熄面前显摆了多次,在要试第七次的时候,终于被后方面如沉水的周观熄拦截,拎着后领带入了卖场之中。 同时以“我照顾了你很多天所以你要报答我”为正当理由,他终于在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如愿以偿,坐上了觊觎已久的购物车。 然而周观熄推着他还没走几步,颜铃便被镂空的钢铁购物车座硌得苦不堪言,最后捂着屁股主动从车中跳了出来,硬撑着说坐得其实很舒服,只是方才在试吃区吃得太饱,突然想走一走路了。 最后路过上次经过但没细看的计生用品区,面对分外缄默不发一言的周观熄,颜铃好奇心顿起,说什么也要买两个漂亮小方盒,回家仔细研究一下里面的物品是什么。 周观熄最后在“花费十五分钟解释这个东西的作用原理”和“让他买吧”这两个选择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满载而归的颜铃,度过了愉悦的一天。 照顾周观熄耽误了几天时间,但他明天就要回去努力上班,并继续推进勾引大老板的下蛊计划了。 虽然今天没来得及看《米米的冒险》,但他依旧没有忘记学字。捧着本子和笔,临睡前,他来到周观熄的屋子。 “我想学习你名字完整的写法。”他想了想,“还想学‘超市’,和‘大铁蛇’的写法。” 回到卧室后,颜铃趴在床上晃着腿,对着周观熄的笔迹,将几个词认认真真地临摹了多遍。 周观熄的字迹潇洒而有力,颜铃胜负欲很重,默写了一遍又一遍,势必要练出同样漂亮的字。 漂亮的字? 一个念头蓦然从颜铃脑海中划过,笔尖一顿,他紧盯着周观熄的字迹,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将本子向前翻了几页,抽出了那张先前被他仔细压在页隙之中,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回信。 颜铃歪着头,举起周观熄落下笔记的本子,又拿着那封信,对着床头的灯光,鼻尖近乎都要贴到信纸上。 他眼珠子来回扫视比对着两人的字迹,瞳孔蓦然一缩,眉头不自觉地凝了起来。 好像。 周观熄和大老板的字迹……为什么会这么像? 作者有话说: 影帝周米米,这场戏你打算怎么接? 第26章 如果你是大老板的话 书房内,大致过了一眼近期的内部研发报告,周观熄将身体沉入椅背,揉了揉泛酸的肩颈。 侧过头,他发现颜铃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的门口,正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光屏上的内容看。 这人总是在屋里赤脚走路,猫一样无声无息。 周观熄的手一顿,将光屏合上,便见颜铃神情凝重,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指着周观熄的电脑:“你总是在这个按钮很多的大铁块上面忙些什么?” 周观熄答:“看一些书和新闻,和你看电视是一个道理。” 颜铃眉头皱起:“可是我看到,你刚刚拿笔在上面写东西了。” 周观熄说:“你看电视的时候,不也经常拿笔记东西吗?” “我那是为了学字。”颜铃先是反驳,随即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回信和本子重重甩在办公桌上。“周观熄,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你告诉我,你和大老板的字迹为什么会这么像?” 男孩儿将手撑在办公桌上,微微俯身,紧盯着周观熄的脸,悄无声息咬紧牙关:“你,你是不是……” 周观熄不动声色地垂眼,望向面前堪称板上钉钉的证据。其实如果忽略手臂上蓦然凸起的那几根青筋,他此刻的神态,是堪称从容自若的。 见他始终不说话,颜铃嘴唇颤抖得愈发剧烈:“这封信,是不是你伪造了大老板的字迹写给我的?” 哽了一瞬,他近乎肝肠寸断,说出了那个过于残忍的答案:“大老板他,是不是根本没给我写回信?也根本没有吃我的九馥糕?” 这话一出,周观熄的神色不变,肩膀却悄无声息地微微一松。 “我们的文字,有着固定的笔画和偏旁,接受义务教育的时候,被传授的写法也都大差不差。” 周观熄始终靠在椅上,对上男孩饱含审视的目光,平静道:“所以哪怕是不同的人,也会写出极为相像的字。” 颜铃半信半疑,盯着近乎一模一样的字迹:“可是——” 周观熄没有继续解释,而是反问:“我为什么要伪造大老板的字迹给你回信?” “没有回信,我不就赢下那场赌局了吗?”他淡淡道,“那我现在的日子,岂不是会轻松千百倍?” 对啊,周观熄没有理由会为大老板代写回信啊? 颜铃一愣。在当时的那场赌局之中,他可是最想让我输的人啊? 这实在是个太过无懈可击的解释。颜铃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拿着本和信回了屋,对着灯光又比对了几番,心稍稍放下一半,又始终觉得不够踏实。 然而谨慎机敏如他,决定要再想办法验证一下,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第二天,融烬科技研发中心内。 小小假期刚刚结束,回归职场生活的颜铃精神头十足。然而他回到实验室中,却发现白大褂们人均气色欠佳,黑眼圈个个挂到下巴。 颜铃心生疑惑,但还是决定先专注正事。他双手叉腰,对面前的全部研究员说:“在今天的研究开始之前,有件事,我需要你们配合我做一下。” 十分钟后,全体研究员在会议室内奋笔疾书,颜铃则煞有其事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在他们后方严肃踱步,活像考场上巡逻的大监考官。 最后,他拿着厚厚一沓写着“糕点很好吃”五个字的白纸,谨慎比对、认真核查,将其与大老板的回信原件逐一比较。 他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却又在意料之中的结论——周观熄没有骗自己,这些岛外人的字迹,竟真的能够做到……一模一样的好看。 这些人的字迹与大老板的潇洒笔迹,竟然几乎毫无分别,连笔锋、拐点、顿笔、提笔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颜铃总算彻底放下心来,同时略感相形见绌。他准备过两天便给大老板写一封信,现在看来,要抓紧时间好好练字了。 麦橘这时缓缓靠近,半蹲下身子:“颜先生,今天的话——” 每次这姑娘摆出这副姿态,都不会有好事发生。颜铃顿时身体一缩,警觉地连人带椅后退两步。 果不其然,麦橘搓了搓手:“有关今天的研究内容,我想先问问您的想法……” 顶楼办公室内,黑咖啡的清苦香气于空中弥散。 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徐容顶着粉底都盖不住的黑眼圈,瞥了眼手机屏幕上的内容:“说是已经成功把人瞒过去了,你放宽心吧。” “不过小周,我对你很失望。”她拿起手边的咖啡壶,幽幽叹息,“人怎么能粗心到这种程度?演技还有待修炼啊。” 周观熄也一整晚没睡好就是了。 他并不是一个如此不谨慎的人,放在往日,肯定会想起把字迹改个写法。只是昨天颜铃捧着本子来要字时,他被旁边的大老板简笔画分了心——肚皮滚圆的胖老头,凶神恶煞的刀疤脸,脖颈上还画了一个血红加粗的大叉。 所以才一时心神不定,落下了自己原本的字迹在纸上。 “怎么瞒过去的?”周观熄捏了捏眉心。 “把你那封信的字迹扫描打印成字帖,我这全员Top3的高才生研发团队,昨晚每个人硬是描了几十遍您的亲笔大作。”徐容倒着咖啡,雾气升腾,幽幽道,“仿得万无一失,才得以瞒天过海啊。这群孩子,假期最后一天都在……” 周观熄言简意赅道:“全员年终奖翻倍,补十天年假。” “妥了。”徐容将咖啡推到他面前,叹息道,“你病的这两天,政府和高校那边的对接人来检查长青计划的进度,施了不少压力。毕竟目前就结果而言,我们确实没有实质性进展——” 敲门声顿起。 周观熄让人进来,徐容的贴身秘书惊惶失措地推门而入:“周总,徐总,研发部说那位小岛来的颜先生他,他又又又出事了……” 徐容放下手中的咖啡,神情稍显复杂。 周观熄眉头微动,看向她:“你做什么了?” “之前我们发现,他的唾液有短暂修复作物的作用。再加上你之前说,他的眼泪也能催生作物生长。” 徐容叹息:“所以我们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虽然是个有点冒险的尝试吧,但还是想问问他能不能……” “——你们要榨干我的血?”颜铃崩溃地向后退了一步,近乎缩在观察室的角落。 麦橘不敢靠近,只能满头大汗地疯狂摆手,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们只是想要取一管血,然后做一些……” “只不过取一管血?”颜铃像因应激而弓起背的猫,牙关都在打颤,“你们还想要几管?除了血以外,你们还想要我的什么?” 他的呼吸急促,刹那间近乎六神无主——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但没想到,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他警惕地透过玻璃窗望去,以为是有更多的白大褂来对付自己,却在看到一个人影的瞬间,眼底倏地一亮。 下一瞬,他迸发出身体之中的全部力量,猛地闯出人群,向观察室外飞奔而去。 他宛若身姿轻巧而敏捷的鹿,蹄子灵活而有力,白大褂们纷纷伸手拼命拉住他翻飞的衣角,却被他敏捷地躲避而开。 越过走廊里闻讯而来的徐容,越过助理和秘书,突破森严的防守,颜铃近乎是一个飞跃,最后竟直接扑进了沉静伫立于人群末尾的周观熄怀里! “周观熄!” 像是攥住唯一一棵救命稻草,他仰起脸望着周观熄,强忍着眼眶的酸热:“他们现在要在我的身上扎入针头抽我的血,然后就要取走我的内脏和脑子了,之前在那些小老鼠身上做的事情,他们真的马上要在我身上实施了!” 一路狂追而出的研究员们,见此刻他缩在周观熄怀中,纷纷停下脚步,一时间面面相觑,神情堪称诡异。 半晌后,周观熄缓缓抬起头:“内脏和脑子?” 麦橘哆哆嗦嗦,百口莫辩:“这,这这些是颜先生自己的推测,我们只是想像平时对待临床患者那样取一些简单血样,不可能真的伤害到他的。” 这场景其实真的很诡谲了:一个医药公司里的清洁工质问高级研究员某个机密项目的内容,而研究员不仅飞快做出回答,甚至还答得战战兢兢。 但此刻魂飞魄散的颜铃,早已没有心力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躲在周观熄的后面,把男人宽阔的肩膀当作盾牌,探出半个脑袋与麦橘争辩:“一开始你们说只要头发,后来又要了唾液,现在开始准备抽我的血了。谁能保证以后,你们不会越来越得寸进尺?” 他的逻辑缜密,推断合理,麦橘嘴巴张张合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颜铃警惕地露出一双眼睛,继续追问道:“而且,我先前配合你们做了那么多研究,又提供了那么多东西,你们忙忙碌碌折腾了半天,却连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研究出来吗?” “这的确是我们的能力不足。” 一旁静默的徐容终于开口,给出了教科书级别的答案:“涡斑病的病理机制本就复杂,目前我们仍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这是我的失职,我向您道歉,也再次承诺,违背您自身意愿的事情,我们绝对不会逼迫你做。” 她这番话确实挑不出任何的问题,颜铃静了一会儿:“如果我这次给了血液,你们就一定能研究出来东西吗?” “答案是,我们也不知道。”徐容叹息一声,“但是综合目前的结果来看,血液相比其他类型的样本,可能会提供更多的信息,或许——” 始终沉默的周观熄突然开口:“徐总。” “今天要不就到此为止吧。”他望向徐容的脸,语调平缓,“我先带颜先生回去休息一下,怎么样?” 颜铃怔愣着抬眸,望向周观熄的脸——为了保护自己,周观熄竟然……敢直接冲撞他的顶头上司? 而更令他意外的是,被打断的徐容,竟然没有露出任何愠色。 徐容静默良久,微微一笑,“颜先生,今天是我们唐突了,相信除了取血之外,我们还会有更好的研究方法。您好好回去……” 然而下一瞬,周观熄察觉到攥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算了,你们来取吧。”颜铃突然小声地说。 空气顷刻凝滞,研究员们对他态度的骤变感到意外,惊诧地互相交换视线。 周观熄眉头微动,低头看向男孩依旧煞白的脸。 “……要取就快来取。”颜铃低着头,目光失焦地落在地板缝隙间,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嘀咕:“趁我没有后悔之前。” 血最后取的是指尖血。 颜铃完全无法注视取血针,全程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里,针一刺入,肩膀一抖,像小动物一样呜咽出声。 最后抽抽搭搭吸着鼻子,捏着手上的小棉花球,仿佛被抽走的不是血而是全身的力气,牵着周观熄的袖口,才勉强走出了实验室。 坐在车上时,伤口其实早已愈合,但他依然紧紧捂着小棉球,低头倚在车窗上,默不作声,周观熄的话也不回,司机老谭的问好也一并无视。 颜铃想要挽救这个世界的现状,和他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这些白大褂们,是并不冲突的。 他最后之所以妥协交出血液,不仅是因为涡斑病的进度,也是因为他深知这些人的手段——一旦已经萌生了某个念头,这些人付诸行动,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他们冠冕堂皇地说着“我不会逼迫你做不愿意的事情”,索取的却越来越多,底线也一再被突破。 他们现在或许还和颜悦色,不代表耐心不会消耗殆尽。颜铃害怕的是,自己的不配合若是在未来某一天激怒了他们,那么最后取而代之成为笼中之鼠的,便只会是他家乡的族人。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颜铃失魂落魄地走进浴室,打开了热水。 他将身体脑袋沉在浴缸的水中,仿佛回到他最喜欢的海洋,回到了祭祀时节,扮成人鱼和族人们在水中嬉戏玩闹的时光。 他感觉自己好失败。 雄心勃勃立下的勾引大计,到头来,自己的血液差点被抽干,除了收到一封回信和一盒羊屎蛋,却连大老板的面都没见到。 肺中的最后一口气消耗殆尽,颜铃咕咚吐出一个泡泡,将脸从水面冒起,茫然望着氤氲水蒸气的天花板。 他的勾引技巧,真的这么差劲吗? 将手中的书籍翻过一页,周观熄垂眸,瞥了一眼亮起的手机屏幕。 是徐容发来的道歉消息,表示今天的抽血决策过于莽撞,应该提前和周观熄商量一声。 周观熄最后并没有回复。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过于急切地达到目的,只会让先前积累的信用彻底崩塌,今天的徐容,确实太心急了。 拖沓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是发丝向下滴水的颜铃正拎着吹风机,站在书房门口。 “我想用这个大风筒把头发吹干。”他问,“你能帮我吹吗?” 虽是询问句,语气却是十足的理直气壮。 “上次不是教过你怎么用吗?” “我的手今天被他们扎得好痛,根本拿不起来。” 不知情的人或许以为他截了肢。周观熄半晌后合上手中的书:“过来吧。” 颜铃满意地进了书房,将吹风机递到了周观熄的手里。 “你别不乐意,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碰我的头发。”颜铃直接大大方方地在他的办公桌上坐下,晃着腿说,“你以后还可以学学扎辫子,我的头发,掺着细一点的发带编出来的那种辫子,可好看了,只可惜一个人编不出来。” 周观熄背对着他,将吹风机插上,淡淡道:“不要得寸进尺。” 他正准备打开开关,手却突然被按住。 “周观熄,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颜铃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问道,“如果你是大老板的话——” 时间在这一瞬间停滞。 分不清是试探,还是其他。于是电光石火间,周观熄伫立在原地,神色不变地与他对视。 而坐在办公桌上的颜铃也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微妙地停在这里,用若有所思的神情注视着周观熄的脸。 下一瞬,颜铃抬手,用食指勾住周观熄的衣领,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颜铃的身体后仰,周观熄则随之被他拉着前倾几步,一个近乎仰倒在办公桌上,一个倾身立于桌前,他们此刻的姿势,宛若两张紧密贴合的弓。 男孩儿仰着脸,耳饰下方的流苏随动作轻轻摇曳,潮湿而柔软的黑发在办公桌上摊开,宛如某类热带植物妖冶绽开的藤蔓。 周观熄神色始终未变,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他勾住自己衣领的手上。 也正是这一刻,颜铃的指尖轻挑,微凉的指腹轻抚过周观熄的喉结。 他一路描摹,缓缓上滑,最后停在下颌,不由分说地上挑,迫使周观熄直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你是大老板的话,”颜铃歪着头,语气放得轻缓而暧昧,“那你觉得,现在有被我勾引到吗?” 作者有话说: 铃(叹息摇头):先拿一个低配替代品简单试试手吧。 走关系:…… 第27章 羊入虎口 许久以前,颜铃便隐约意识到,自己应当是个样貌不错的人。 在生活中的细枝末节里,人往往会对自身外貌美丑有一定感知。比如情花节时,颜铃收到姑娘们的花环数量,永远是族人之中最多的;重要的庆典或祭祀上,被族人长老们选中去扮演神明,也是他早就习以为常的事。 颜铃从不认为这是什么优势。在他眼中,捕鱼、耕种这类生活技能远比容貌重要。有些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皮肤要是能和其他同龄男孩一样,更黝黑健康一些就好了。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容貌会成为保护族人的武器。 而此时此刻的他,殷切地想要验证这件武器究竟蕴含多大的力量。 在近乎鼻尖相抵的距离下,颜铃注视着周观熄的面容,试图从那永远波澜不惊的眉眼间,捕捉到哪怕一丝不自在的波动。 然而,周观熄的脸上始终没有太多表情变化。 一直维持这个半仰躺在办公桌上的姿势很累,颜铃没得到预想之中的反馈,顿感索然无味,松开了手:“算了算了,冷木头桩子一个,你还是快点给我吹头发吧……”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面前的人蓦然反扣,顺势猛地拽向身后。 颜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听到周观熄在耳边淡声道:“如果我是大老板的话,我会这样做。” 大腿被一只大手覆上,身体随之被猛然一拽。紧接着,松垮半敞的衣袍被毫不客气地扯开,肩颈的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颜铃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想伸手拉回衣袍,却发现双手再次被牢牢钳制,动弹不得。失控感令他浑身鸡皮疙瘩顿起,声音也变了调,惊惧不已瞪向周观熄的脸:“你,你干什么——” 周观熄的骨相锋利,平日里的眉眼中带着略显刻薄的疏离。但在这一刻,灯光自头顶垂直洒下,他垂眸平静地注视着颜铃时,面容竟显出一种颇为凌厉的、陌生的压制感。 姿势还是那个姿势,然而主导权的转移,让局势变得大为不同。 “以为自己神机妙算,实际上是羊入虎口。”周观熄语气平缓,“你这点看似聪明的花花招数,使在大老板的身上,最后的结果只会是这样。” 颜铃终于回过神来,怒目而视,偏偏上半身被牵制着动弹不得,干脆抬腿向他踹过去:“你放开我!” 周观熄抬起膝盖,轻而易举地抵住他的小腿:“所以,下次脑子一热地冲动行事前,最好先想清楚可能面对后果和风险。” 像是应激的小兽般,招数用尽的颜铃死死咬紧牙关,偏过头,准备狠狠对着周观熄的胳膊反咬一口。 然而周观熄却像是早有预判,将手松开,后退了一步。 重获自由的颜铃坐起身,立刻将睡袍严严实实地裹好,双手紧攥衣领,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大老板和你才不一样!” 他不愿甘拜下风,硬着头皮恼怒反驳道:“大老板喜欢年轻的男孩子,又不是你这种不解风情的臭木头。说不定到时候我略施小计,他就会被我手到擒来。你为什么总要泼我冷水?” 空气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颜铃又别过脸,瓮声瓮气地问:“……而且刚才的你,真的连一点点被吸引到的感觉都没有吗?” 周观熄没说话。 这份沉默让答案不言自明。颜铃吸了下鼻子,最后竟连头发都没吹,就跳下桌子,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卧室。 他羞愤不已地扑倒在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耳根烧灼,呼吸急促,心跳仿佛要从喉咙深处跳出来。 我的勾引技巧果然好烂。 他伤心欲绝,将脸在枕头之中埋了又埋。别说是说大老板了,就连一个清洁工周观熄……竟然都能随随便便地将他反将一军。 未来见到大老板时,如果也像刚才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牵制,那蛊下不进去不说,估计还会被那个邪恶胖老头反吃一顿豆腐…… 不行,不能气馁。 颜铃从床上翻身而起,抬手反复揉了几下脸颊。周观熄对他的下蛊大计冷嘲热讽也不是一次两次,方才肯定也是故意打击吓唬自己,真要这样胆怯下去,那不就正中这人下怀了。 颜铃呼出一口气,再度振奋而起,拿出本子和笔,复盘并规划起了自己的勾引大计。 第一计:九馥糕,成功送达,获得回信。 第二计:酒店偶遇,大获全败,吸取教训。 笔尖微滞,他写下第三个计划。 第三计: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要给大老板回信,并在信中找一个难以抗拒的借口,直接将人约出来见面。 有了九馥糕的前车之鉴,颜铃当然知道,一封信的分量远远不够。想要一击必中引人上钩,那么他便要在这封信中放一个分量够重的诱饵。 大老板的唯一已知弱点,就是他对年轻男孩美色的垂涎。可颜铃迄今为止没有亲眼见过他本人,便也一直没有实施勾引手段的机会,反倒是先在周观熄这个试验品身上碰了几次钉子。 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没见到面的情况下,也能试着勾引一个人呢?颜铃双手托着下巴,犯起了难。 直到第二天上班,颜铃都未能思考出一个完美的解法。 他趴在小小工位前,笔尖在纸上连戳出好几个洞,正愁眉不展时,麦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颜铃,你在忙吗?” 颜铃身体一僵,身体向椅子后方无声一缩。 麦橘捕捉到了他顷刻间的躲避,停在原地,难过地摆了摆手:“你,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其实在抽血事件发生前,他们二人已经是很好的饭搭子关系。 然而长青项目内的每项研究内容,都是由项目上级规划并下达而出的命令,像麦橘这样底层的打工人,无权拒绝,只能选择遵从。 麦橘舍不得两人之前建立的情谊,举起手中光屏,想要主动缓和关系:“我只是……看你总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想着实验室里有一块闲置下来的光屏。你看,用这个笔,可以直接在上面涂写修改,还能切换色彩呢。” “我不需要,我喜欢用笔在纸上写字——” 颜铃本打算一口回绝,可在看到麦橘脸色的瞬间,顿了一下,将脸别过去:“算了,拿过来让我看一眼吧。” 他原本打算随便翻看两眼,就冷酷地拒绝这份可能并非安好心的赔罪礼。这样一来,也不至于太伤麦橘的心。 然而打开光屏十秒钟后,颜铃却惊喜地发现,这小小板砖内有大大乾坤,竟然有一款《米米的冒险》系列IP的联名衍生棋牌类游戏! 他从未玩过这样新奇的东西,瞪大眼睛,近乎将鼻尖怼到屏幕上:他最心爱的、平日里只能在电视机里看到的圆圆小水獭,此刻竟可以被他用指尖操控,在屏幕上走动、打滚,甚至和凶恶的海怪们进行对抗。 戳着屏幕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局,忘乎所以的颜铃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重新板起脸:“我决定勉强原谅你了。”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还要帮我一个小忙,我才会考虑中午要不要继续和你一起吃饭。” 麦橘咽了口唾沫:“你,你说。” 颜铃问:“有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在不见面的情况下,也能让一个人看到我的样子呢?” 麦橘沉吟:“嗯…用手机和这个人打个视频,或者发张照片过去?” 颜铃摇头:“我没有手机,也没有这个人的联系方式。” “这样的话,就只有纸质相片了吧。” 麦橘若有所思地琢磨片刻,眼睛一亮,“等等,我有一个好东西,应该能满足你的需求。” 下午五点,周观熄伫立在电梯之中,闭目缓神。 高强度会议的一天结束,在这段从顶楼到一楼的电梯运行时间内、他通常都会在脑海中梳理第二天的事项清单。 各项事务在脑中自动排序,已完成的打上对勾,待办的则被置顶在前。 ——然而冷不丁地,一个衣衫不整躺在办公桌上的男孩儿没有缘由地,闯进了这些浮在空中的计划框之中。 于是有条不紊的秩序于顷刻间被打乱,一切理性的规划也都在此刻前功尽弃,周观熄睁开了眼。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电梯上方血红跳跃的数字,觉得照这样下去,真是离精神衰弱不远了。 电梯即将下降到一层时,助理温声提醒:“周总,快到了,别忘了换下您的西装。” 周观熄颔首,抬手松开领带,脱下西装外套。 将外套交到助理手中的瞬间,电梯门同时缓缓开启开,一个毫无破绽的清洁工小周,抬腿走出了电梯。 远远地,他看到颜铃坐在公司大厅的等候区沙发上,低头摆弄着手中的东西。 听到脚步声,颜铃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看来,同时将手中东西举到面前,微微眯起一只眼,随即传来“咔嚓”一声。 周观熄向来对镜头敏感,眉头微动,问道:“你在干什么?” “拍立得,麦橘给我的好东西。” 颜铃取出刚打印出来的相纸,捧在手心等了片刻,举到周观熄面前,飘飘然道:“看,就像这样,你直接出现在这张纸上了,是不是很神奇?” 周观熄盯着相纸上面被抓拍得宛若幽灵残影般的自己,抬眸与相纸后方的人对视:“你又要干什么?” 颜铃看他一眼,错开视线,答非所问道,“今天,我决定传授你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 黄昏时分,家中,衣帽间内的梳妆台前。 如果能提前知道这项所谓的“重要技能”,是学习如何编辫子,那么周观熄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徐容在今晚给自己安排十项加班任务。 “……痛痛痛!周观熄,你轻一点会怎么样!” 颜铃抬手捂住脑袋,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次给我扎得歪出天际,第二次后脑鼓出了个一个大包都没有发现,现在你是想把我的头皮直接扯掉吗?你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周观熄面无波澜,松开手中满满一捧发丝,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你说得对,所以现在请自食其力吧。” “别别别,但是——” 颜铃哪能真放他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放缓了声音:“但是呢,作为初学者而言呢,你已经编的很好了,慢慢来,我们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进步。” 周观熄睨着他的脸,最后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颜铃抿了抿嘴,转过头,重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我要给大老板写一封信,争取约他出来与我见面。” 周观熄说不出话。 颜铃喃喃:“所以,我要在信中留下一个诱饵,一个对他……有着百分之百吸引力的诱饵。” 颜铃对镜中的自己对视,缓缓抬起手,轻轻拉开衣袍腰侧的抽绳。 他毅然决然地将衣领拉开,露出肩颈与锁骨,却又不止于此,继续向下方扯开,展露出柔韧纤细的腰腹——下一刻,他竟将衣袍的上半部分彻底脱掉,于是微微陷下的后腰与清瘦的肩胛骨,也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周观熄的面前。 他脱得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扭捏。 明明昨天胸口露出一点皮肤便羞赧之至极,但此时此刻,事业心远远碾压过他的羞耻心,颜铃神态镇定,只是注视着镜子里面,近乎一丝不挂的自己。 许久,他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点点头,抬手拿过桌边的拍立得:“正好,你对这个状态下的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是帮我制作这个诱饵的最佳人选,所以我们今天,争取速战速决吧。” 衣袍松垮慵懒地耷落在腰际,颜铃低下头,仔细调整着拍立得的模式,手臂起伏间,接近小腹下方的光景……也随之若隐若现。 周观熄猛然将视线移开,胸膛起伏,平视着前方。 颜铃没注意到他神情上的变化,又或者说,有了昨天的那一遭,他已经笃定周观熄根本不会对这样的自己有什么反应。 满心满眼地,他只关注自己即将要做的正事,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将拍立得塞到周观熄的手中。 “总而言之,今天我要展现出最好看、最诱人的一面。” 他铿锵有力地开口:“而你,周观熄,则要为我拍出一组最最最性感的色情照片!” 作者有话说: 铃:心中只有出片的渴望。 第28章 激情一夜 将耳际的发丝编成清爽利落的细小辫子,佩戴上最喜欢的那对青玉耳饰,与极度不情愿的摄影师周观熄多次核实拍摄细节后,意气风发的颜铃,开始了人生第一套私房写真集的拍摄。 抱着势必要拍出勾引神图的决心,他充分利用家中每一寸空间,精心设计与场景契合的诱人姿势。 厨房灶台前,热气氤氲,他面颊红润,香肩半露,摆出佯装烹饪的姿态,对周观熄说:“就是现在,拍。” 打开冰箱门,他装作弯腰取物,实则大方露出胸前风光,腰臀线条随之若隐若现:“拍。” 到了卧室,他侧身半倚在床头,手中捧着一字不懂的书,实则悄悄拉起衣袍下摆,露出下方慵懒交叠的纤长双腿:“拍。” 最后伫立在卫生间的浴缸前,颜铃捏着下巴沉思片刻,认为在这种场景设定下,任何的衣物的存在都将会是赘余。 他义无反顾地抬手,正准备完全脱下浴袍,周观熄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他连拖带拽地拉出浴室。 “先看看你之前拍出来的样子,再决定要不要继续下去。”周观熄说。 颜铃原本对成片的效果信心十足。然而将那厚厚一沓相纸捧在手中,他逐张翻阅下来,神色却逐渐沉重,眉头也缓缓拧成死结。 他将照片缓缓举远,不忍直视道:“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真的看起来很像一条僵硬诡异的大蛇?” 周观熄抱臂靠在门框:“你真的觉得,这些是你真实的样子吗?” 颜铃将照片扔到床上,双手叉腰:“我不需要他看到真实的我,只需要他看到最有吸引力的我,毕竟我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引诱他和我见面这一个。” 他的衣袍本就随心所欲地大敞,此刻这个姿势,更是让胸前光景一览无余。 周观熄闭了闭眼,直接一把上手将他的衣袍拉紧:“衣服脱得多少和吸引力没有任何关联,你凭什么觉得露得越多,他就一定会越喜欢?” 颜铃拍开他的手,将衣袍“唰”地一下重新扯开:“但如果露得太少,他也肯定不会上钩啊。” 拉窗帘似的,周观熄一把再将他的领口拉上:“……在照片里把什么都露了,只会显得你轻浮且十分容易得手。和他见面的时候,你能脱成今天这个样子吗?你有这个胆子吗?” 颜铃这下不吭声了。因为周观熄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在照片里把有价值的东西都给大老板看了,真见面的那一天,自己真的能满足他的胃口吗? 可如果诱饵给得不足,他会想要和自己见面吗? 颜铃后退两步,灰心丧气地仰倒在床上:“那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拍?这是我现在能想出来的,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空气静谧片刻,周观熄像是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低头俯瞰着他的脸。 两张倒置的面孔在此刻相对,周观熄说:“我可以再帮你拍一组。” 颜铃眨了眨眼。 “但是,”周观熄淡淡地提出条件,“把你的衣服穿好,不要摆任何奇怪的姿势,只做你平时做的事。” 颜铃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一点衣服都不可以脱吗?” “……不可以。” 协商失败,颜铃只能不情不愿地照做。他不知道周观熄要拍什么,更不觉得他能拍出什么惊艳的东西,只是此刻自己也灵感枯竭,便只好依言照做,干起了平日下班后才会做的琐事。 他先打开电视,看了一集《米米的冒险》,在本上抄写并反复默写了“水母”“沙砾”和“日落”这三个词汇。 回到厨房,已经将烤箱使用得心应手的他,烤了一盘家乡特色的野菜熏肉酥饼,还做了两碗解腻的蜜梅凉粥,放入冰箱冷藏,保证饮用时的最佳口感。 趁着烤饼的间隙,他最后来到花园,打理起了初见雏形的小菜园。先前做九馥糕用的几盆花,已经攀附到生长在了藤架上,筑出一个绮丽绚烂的小花亭。其他浆果和草药也都长势喜人,颜铃背着手巡视一番,十分满意。 这一系列过程,周观熄都只是静默伫立在不远处,时不时拿起手中的拍立得咔嚓一下。 黄昏正好,此刻给花浇水的颜铃,终于得空呼出一口气,问周观熄:“拍得怎么样?话说,真的不能把肩膀露出来一点吗?就一点点?” 周观熄低头调整着拍立得,抬起镜头对着他:“不可以。” 颜铃撇了撇嘴,正准备趁他不备时,偷摸着上手给领口扯出一条小缝,却突然听到周观熄说:“别动。” 颜铃僵在原地,本以为是小心思被看穿,却见周观熄上前走了两步,抬起手,勾起他耳边微微翘起的一撮发丝,轻轻压在耳根后方。 他的指尖微热,在颜铃耳廓带起转瞬即逝的温意。颜铃抬手抚向耳根,疑惑抬头的瞬间,黄昏时的晚风悄然拂过,夹杂着浅淡花香,带起了他的发丝。 又是咔嚓一声。 颜铃反应过来:“你拍得这么急做什么,我还没有看好镜头呢?”——也没来得及把衣服拽下来。 周观熄没说话,只是将吐出的相纸抽出,与先前的几张相片叠在一起,夹在指尖,递到他面前。 颜铃疑信参半地接过照片,审阅起来。 几秒钟后,他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将脸贴近。 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眉头紧蹙着默写词汇,咬着笔尖回想着笔画的他;灶台前将长发挽起,举起勺子,低头用舌尖试着冰粥甜度的他;花园里额角微微沾着汗水,摸着耳廓,发丝飞扬,疑惑看向镜头的他——这些在周观熄摄像机镜头下,不同视角、不同场景、不同状态的他…… ——真的都好好看。 真不是颜铃自我陶醉,是这些小小照片中的他,真的比他每天镜子里见到的自己,要好看上千倍万倍——明明衣服裹得严严实实,但抓拍中流露出的自然神态,反倒在相纸上呈现出一种分外独特的鲜活风情。 翻到最后,颜铃得出一个笃定无比的结论:这组图要是能寄到大老板手里,绝对能把那个胖老头给迷死! 他一张一张来回翻看,爱不释手,甚至想留几张给自己作为收藏。 “怎么样?”周观熄在一旁问道。 颜铃顿了顿,面色不变,从鼻子里轻轻哼出声音:“还……还可以吧,只能先勉强用着了。” 诱饵准备就绪,信的内容就很好构思了。 当然,由于自己的字迹目前仍有较大的进步空间,颜铃选择强迫周观熄来代笔:“你的字好看,和大老板的字又像,他到时候看了这样的笔迹,一定会对我好感更甚。” 周观熄没出声,更多的像是已经说不出来什么话了。 颜铃每构思一句,便强迫周观熄在信纸上照写一句。 开头是正常的嘘寒问暖,颜铃先是以“那盒松露巧克力,是我这辈子从未品尝过的鲜美珍馐”为开头,进行了简单的互动。 紧接着,他抛出一个重磅级的钩子:“除了我天生拥有的能力外,在我的家乡,其实还有一种神秘的作物栽培方法,或许与涡斑病的解药有关联。由于是族中秘术,并不方便和白大褂——哦不,研究员们直接透露。” 他得意挑眉,拍了拍手:“所以,如果吴总你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见面详谈。” 周观熄停了笔,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族中秘术?” 颜铃坦荡道:“我编的啊,这不是要来点强有力的诱饵引蛇出洞嘛,到时候他问起,我再随机应变就是了。” 周观熄不再说话。 “最后,我想和你分享一些近期的照片,谢谢你为我安排的舒适住所,以及体贴入微的生活助手,我很喜欢这边的生活。” 到了信的结尾,颜铃抛出了最关键的诱饵:“期待与你未来见面的那一天,颜铃,句号。” 数了数信上的字,确定周观熄没有漏写后,颜铃颇为满意地信纸叠起,准备与拍立得们一同装进信封之中。 周观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说:“有件事情,我想和你聊聊。” 叠信的手一顿,颜铃没有抬头:“如果你还是想劝我停止勾引大计,那么不必担心白费口舌了,你知道我的答案会是什么。” “和这个没关系。”周观熄移开视线,“下周,我需要离开C市几天。” 颜铃怔愣一瞬,眉头皱起:“是加班吗?是不是他们又压榨你了?我可以帮你找徐容——” “不是。”周观熄说,“我要回家一趟,看我爸妈。” 颜铃静了下来,“哦”了一声。 他问:“要去多久?” 周观熄答:“三到四天。” 颜铃没再说话,周观熄将手边的空信封递给他:“你一个人住不安心的话,徐总那边可以安排一些专业的保镖……” “不要。”颜铃接过信封,低下头,一股脑地将信纸塞了进去:“我才不要和那群黑衣服大块头们住在一起。” 周观熄点了点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又有什么鬼点子……” 颜铃立刻抬眼瞪着他。 周观熄顿了顿,改了口:“……要是又有什么新的下蛊计划,等我回来再去实施,不要私自行动。” 颜铃“嗯”了一声:“下一步还早着呢,要等大老板给我回信再说。” “好啦,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他洒脱地摆了摆手,起身向厨房走去:“几天而已,家里的东西,我现在用得比你还顺手呢,就放心吧——来吧,该吃饭了。” 有关这次分别,周观熄本以为颜铃会盘问一些细节。毕竟上次不过一次小小的加班,他都不放心地打探了许久,临行前也是几番语重心长的嘱咐。 然而这次,颜铃似乎对他的行程并不感兴趣,甚至连要去的城市都没有过多询问。 他只留下一个要求,那便是周观熄每天都要发一条报平安的语音过来,这是作为盟友,应该尽到的义务。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周观熄的离开。就连周观熄临出行的那天,颜铃依旧选择早早上班,临上车前,头也不回地和周观熄潇洒挥了挥手 周观熄不在的第一天,颜铃照常来到公司配合研究。 午饭时,他吃了食堂新推出的黄金小馒头,酥脆香软,略带甜味。 下班前,他将回信和拍立得交给徐容,叮嘱她务必要转交给大老板,且无论如何都不能拆开信封。 临睡前,周观熄发来了报平安的消息。颜铃听后出神片刻,简单回复了一句:“知道了。” 周观熄不在的第二天,颜铃没有被安排太多研究任务。 早晨去动物房看了下小鼠,下午则在光屏上玩了联名棋牌游戏。只不过临下班前,他去周观熄工作的卫生间转了一圈,对着水龙头发了会儿呆。 晚上,颜铃趴在床头,默写本周学到的所有新词汇。 手表振动,周观熄再度发来报备语音,颜铃将手表贴在耳边,来回听了几遍。然而他这次给出的回复更为简短,只有“收到”二字。 周观熄不在的第三天。如出一辙的生活,别无二致的行程。 唯一的不同是,直到深夜,周观熄都没有发来汇报日常的消息。 颜铃皱着眉,瞪着手表发呆。 他本该在十点就上床睡觉,但还是决定再看一集动画,给周观熄最后一个小时的机会。 电视机前,他坐了一会儿又躺下,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一集结束,广告插播,颜铃看向手腕,愣了许久的神。 他将手表举起凑在嘴边,摁下语音键,嘴巴张开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将手松开,撤回了语音。 周观熄把自己忘掉了。他想,连他们的约定也都忘掉了。 其实说来好笑,那天听到周观熄说出“回家”的瞬间,颜铃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的家不就在这里吗? 紧接着才反应过来,对哦,这里其实既不是周观熄的家,也不是颜铃自己的家,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是被动卷入风暴之中,在此刻来回纠缠碰撞的细小沙砾。风停过后,失去风场托举力的他们便会轻飘飘地各自散落,回到原点。 颜铃抱着膝盖静坐了一会儿,拿起遥控器,开始换台。 米米的冒险没有在这个时段播放,然而颜铃对真人演绎的电视剧没有兴趣,换了许多台,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替代品。 昏昏欲睡时,他切换到了一个奇怪的频道。 频道没有立即展示内容,而是弹出了一个类似询问框的界面,隐约能看到“18+”的数字符号。 看不懂。颜铃凭着感觉,胡乱地摁了几个按钮,想要退出,却误打误撞地进入了频道之中。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个频道的色彩与之前的完全不同,刺眼且过于绚烂,光线晃得他微微眯起眼,瞬间困意全无。 看清上面的内容之后,颜铃的头发丝都跟着立了起来-——无数男男女女置身于舞池之中,贴身热舞,亲密纠缠,角落里甚至有两名男性,正忘情迷离地相拥,用舌头诉说着热烈的情感,激烈交换着彼此的唾液。 动感的音乐鼓点嘈杂刺耳,热情激昂的女声从频道中传来,“还在单身?还在寂寞?C市最大夜场,探索极乐世界,制造心动邂逅,深受感情困扰的你,渴望激情一夜的你,请来这里寻找你的狂欢对象!” 颜铃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淫乱无耻之场面,惊得差点从地板弹跳而起。他慌忙拿起遥控器,啪的一声把电视关掉了。 客厅里唯一的光源熄灭,偌大的房子瞬间坠入漆黑。 几秒钟的寂静过后,电视重新亮了起来。 颜铃一手举着遥控器,一手捂着耳朵,迟疑盯着屏幕上汹涌攒动的人群。 轻佻暧昧的女声继续在耳边萦绕:“……梅里街27号,爱情导师们在此,等待各位迷途学员们的到来,我们今夜,不见不散~” 光影变幻,投射在颜铃的侧脸,明明灭灭间,他睫毛轻动,若有所思地眨了一下眼睛。 作者有话说: 周米米,这就是你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后果。 第29章 狩猎 凌晨两点,梅里街23号,Tumour Club。 C市黄金地段口碑最好的夜店,富人网红云集,入店门槛严苛。长队一路从店门排到街尾,门口伫立着一排排黑衣保安,审查着每一个来客的身份。 “不好意思,本店今晚限流。” 营销经理做了一个“请您止步”的手势:“没有预约的话,今晚是无法让您入场的。” 几位男大学生愤懑不已:“那开个台都不能进吗?低消多少我们都出得起,我们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才赶过来——” 经理皮笑肉不笑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保安上来赶人:“先生,不是钱的问题,今晚内场已经满员,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只能请您择日再来了。” 夜店酒吧本就是个最卡颜的世界,而Tumour更是会对来宾质量进行严格把控:长得磕碜、年纪偏大的客人,不好意思今晚店内已经满员了请您离开;有几分姿色的小美小帅,交笔入场费就能有说有笑地迎你进去。 经理打了个哈欠,佩戴上职业的假笑,转身迎接下一个客人。 吊顶的霓虹球灯旋转,那人轻盈迈上台阶的瞬间,面容被后方碎钻般变幻的光彩照亮。 经理恍神了短暂一瞬。 巴掌大的尖脸,在斑驳的蓝紫色光影下显得愈发净美。琥珀色的圆眸清透,眼睫是细密而缱绻的柔软——那眼神是格外难得的不怯不畏,像是纯净的小动物,有种世界理应围绕他转的理所当然。 生着一头长发……是女孩子吗?不,经理很快反应过来,鼻梁挺翘,骨相和轮廓清晰俊秀,是个男生没错。 一个过分漂亮的年轻男孩儿。 “我也没有预约。”男孩儿好奇地问,“是不是也不能进去啊?” 经理回过神来,压抑住声线的颤抖:“不,没关系。你可以进。” 眼前这个男孩儿一旦入了场,便毋庸置疑是能刺激富哥豪姐们消费买酒开卡的、绝绝对对的磁场核心。 男孩儿像是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准备撩起袖子:“那需要付钱吗?我可以用手表——” “不需要,你什么都不需要。”经理摇了摇头,微笑着为他把门打开,“直接进来,享受这个属于你的夜晚吧。” 虽不明白这些人的规则为何说变就变,但颜铃也没多想,快乐而自若地踏进了夜店之中。 保安在他手腕内侧盖下一个荧光绿色的章,搓不掉。颜铃一边摩挲着手腕,一边仰脸惊叹着打量起这个新奇的世界。 震耳欲聋的鼓点音乐,攒动热舞的男男女女,酒杯外凝结的水珠混着额角黏腻的汗水,在湿热迷蒙的空气中蒸腾消散。灯光变幻,色彩绚烂,无数颗躁动的年轻心脏在此碰撞起舞。 在颜铃眼中,这地方简直就是个装着无数野蛮人的神秘洞窟。 兴奋和恐惧在心头交织,他正准备深入洞穴探险一番,却在拐角处脚步一顿,猝不及防地和一个迎面窜出的白发男人撞了个正着。 那白毛背对着他走路,和后方的朋友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手里还拿着杯酒。 两人一时相撞,那人手中的酒倾洒而出,颜铃先是感觉胸口一片湿凉,随即听到尖锐的一声:“长没长眼啊你?” 颜铃低头看着白衬衣上大片的黄色酒渍,瞪大双眼——这是他又一次偷穿的、周观熄的清洁工服啊! 他下定决心来这个地方,本是想看看这些城市人如何撩拨彼此擦出火花,学些将来能使在大老板身上的进阶勾引技巧。 除此之外,也有赌气的成分在。毕竟周观熄没有遵守约定及时报备行程,那么他也不必信守承诺,非要来一次酣畅淋漓的私人行动,才算扳回一城。 这本是一场针对周观熄的,公平且有来有回的小小反击。但在这杯酒洒到衬衣上的一瞬间,颜铃一下子就什么道理都不占了! 颜铃怒不可遏地抬起了头:“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是你和大蝙蝠一样突然窜了出来!你的眼睛长屁股上了吗?还是左右脚生来就长反了?好端端地倒着走路是为什么?” “你、你说什么?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白毛被他一顿毫不留情地猛怼,一时间气得话都说不利索,正气急败坏地要上手推搡一番。 就在这时,头顶的灯球折射光线变动,光影交织间,再度照亮了颜铃的面孔。 白毛的手僵在半空,愣了几秒,神情一变,后退一步,若有所思地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这时颜铃才注意到,这人身后,竟还跟着一群打扮夸张的同伴——头发都染得五彩斑斓,耳朵、嘴唇甚至鼻子上戴着许多孔环,像极了阿姐在田里养的牛。 人群簇拥的正中央,一个健硕的黄发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脸看。 颜铃感觉这头黄牛大概是这群人的首领,丝毫不怯,抬起下巴,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不好意思,我这朋友走路向来都不长眼。” 这黄毛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眯起眼,笑着开口:“瞧瞧,还把你衣服弄脏了,酒可渍不好洗,这样,我帮你干洗,再原价赔你一件,怎么样?” 态度倒是不错,颜铃略感意外:“赔倒不用,给我道歉就好。” “那怎么行?”黄毛笑着走近几步,顺势将手搭在他的肩膀:“这样,给我个赔罪的机会,让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这态度诚恳得太过诡异,颜铃略感不太自在,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不用了,我——” “犯了错,就得好好赔个罪,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那黄毛胳膊一揽,半推半就地将他带进了卡座,笑得肆意:“我叫姜子铭,怎么称呼你?是一个人来玩吗?” 在梅里街夜场的常客,没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 C市疫苗巨头江毅制药的少爷,挥金如土,钱洒得多,玩得也开,男女通吃,在这一带声名远扬,是不少小网红小主播试图主动邂逅的目标人物。 然而颜铃对这个名字毫无波澜,只觉得这人殷勤得古怪,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名,便推开他的手臂,别扭道:“叫我阿铃就行。” 话音刚落,俊男靓女捧着瓶瓶昂贵的酒水,举着奢靡闪烁的灯牌,将他们身处的卡座围得水泄不通。 金箔包裹的香槟喷射着烟花,无数或艳羡或惊奇的目光向他们投来——他们这桌,无疑是今晚全场的焦点。 姜子铭显然习惯并享受这样的注视:“不用和我客气,阿铃,开个想喝的,最后算在我账上。” 颜铃低头看看沾着酒渍的衣服,愁眉不展,觉得这人确实亏欠自己太多。 而他也确实对这些花花绿绿的酒水有些兴趣,于是也不再推却,落落大方地指了一个:“我喜欢这个,” “你倒是会挑,这瓶年份香槟,可是涡斑病出现前我存在这里的货,和现在涡斑果酿出来的味儿可不一样,经理帮我留了好久呢。” 姜一铭笑着挥手:“开了吧。” 颜铃的眼珠一错不错:“不,不是酒,是上面的那个烟花棒。” 姜子铭:“……?” 酣畅淋漓地将香槟上面全部的烟花棒点了个遍,颜铃意犹未尽地甩了甩手中即将燃尽的最后一根:“好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姜子铭欲言又止地靠在卡座之中,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 颜铃盯着烟花棒上的火彻底熄灭,才点了点头。 “是有什么感情上的苦恼吧?”姜子铭不动声色地将身体靠近,用眼神示意后面的人把酒打开,“说来给我听听。” 颜铃本想推拒。但这些漂亮烟花棒降低了他的警惕心,加上独自在家中待了三天的他,在此时此刻,确实有些想找个人说一说话。 于是他静了片刻,剥开烟花棒上晶亮的玻璃纸:“我想要一个人喜欢上我,越快越好。” “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可是现在,却连见到他一面的机会都好渺茫。”玻璃纸的质地薄而脆,轻轻一捏便碎在掌心,他的声音也近乎微不可闻。 姜子铭玩过不少自视清高的装货,也上过许多会来事儿的骚货,唯独没见过这样纯情干净,令人心尖儿都跟着悸动的小茉莉花。 干净剔透,像是装在透明容器之中,最鲜润饱满的一颗果实。让人想一层一层地,亲手剥开那柔软细嫩的外皮,掰开丰盈的果肉,尝尝里面的汁水究竟是何滋味。 “是不是你用的手段,太中规中矩了?” 姜子铭神色不动,做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姿态,接过身旁人递上来的酒水,将声音压得诱惑:“要不偶尔试着,做一些出格一些的事呢?”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颜铃的眼睛亮起,一副“真是知音难觅”的神情:“所以我今天才会来到这里,学习你们这些人爱用的勾引手段。” “那你可真是来对地方了。” 刚才撞了他的那个白发男,眼珠转了转,巧妙地接话:“我们姜哥,C市夜场小王子,调情手段不在话下。无数男男女女为他神魂颠倒,现在有好几个,还在死缠烂打地找他求复合呢。” 颜铃的神色先是一阵复杂,随即转为兴奋——这种大黄牛般的模样竟然能让人神魂颠倒,那他所掌握的勾引手段,一定不容小觑。 姜子铭笑而不语,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来:“这样吧,你喝一杯,我喝一杯,然后我就和你分享一些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技巧,怎么样?” 颜铃垂眼,注视着面前摇晃的浅棕色酒液。 姜子铭顺势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用指尖描摹他的肩头:“不敢?” “当然不是。”颜铃如实回答,“我酒量很好,只是你们这些人的酒,看起来不太好喝。” 他总是很爱说“你们这些人”,仿佛自己来自一个遥远的未知星系,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的懵懂率真。 姜子铭脸上的笑意更甚,将酒杯递得更近:“不冒险,就不会有新收获,试试看呢?” 颜铃就着他的手,先是嗅了嗅酒的气味,随即舌尖轻轻探出,试探着舔尝了一下表面的酒液。 姜子铭喉结一动,眸色渐深。真是个欲而不自知的极品。他想,今晚的狩猎,实在是走大运了。 颜铃咂巴了一下嘴,感觉度数远不如阿姐酿的花酒,绝对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是了。 喝上几杯,就能掌握这些岛外人的进阶勾引秘籍,不算亏的交易。 颜铃眼睫微动,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接过杯子,仰起脸将酒液一饮而尽。 包厢内,热茶的雾气升腾在空中。 “周总,政府那边的人已经送走了。” 秘书曲晴将茶杯放到周观熄手边:“您今晚没吃东西,又喝了那么多酒,还是先喝些茶缓缓,车已经在外面备好了。” 应酬一晚,周观熄的身体机能早已消耗到极限,此刻咽不下任何东西,只是摆了摆手,站起身:“几点了?” “快凌晨一点了。” 曲晴清楚他这几晚都要发消息报备,连忙将手机递了过来:“其实刚才十点左右就想提醒您的,只是看政府那边的人一直……” 周观熄接过手机,同时起身向包厢外走去。 解锁屏幕,消息不少,但意外的是,竟没有一条是来自于预想中的人。 或许是已经睡了。他眉头微动,放下了手机。 周观熄这次说是回家,实则是在外市海外几番周转,接连奔波了三天。 这次三年一度的国际涡斑病技术研究分享会,旨在向各国科技公司领袖展示涡斑病相关技术的最新进展,堪称一场规模庞大的公开处刑。 政府在一个月内多次向融烬施压,从科研经费到药物医保政策,总结为一句话——长青计划推进了了多年,如果这次再无法拿出有分量的成果,那么融烬接下来的日子,将不会过得轻松。 面对多方压力,融烬最终选择在会议现场展示了一个时长极短的视频:一瓶成分神秘的“在研药剂”,在倒入生长着涡斑的番茄盆栽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少量叶片和果实上的病变。 视频一经放出,立即在场上掀起轩然大波。 当然没人知道,所谓的核心药剂,竟不过是一管被稀释过的小小唾液。更不会有人知道,融烬早已掌握了完全修复作物的技术,而这项“核心技术”本人,此刻大概正坐在家里的地板上看水獭动画片。 不论如何,这个视频,这次帮本国政府在国际局势上挣够了脸面,也短暂稳住了阵脚。 上了车,周观熄再次低头看向手机,眉头微蹙。 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他想,已经拍了那些照片,甚至连自己给自己写了封信这种荒唐事儿都做了,就是为了这两天,能让人安分守己地待在家中。 “曲晴。”周观熄说,“把明天的航班改到上午。” 曲晴怔住:“啊?可是私人飞机的航线变更,需要提前申请,我们——” “我知道。”周观熄说,“改坐普通航班回去。” 曲晴顿了片刻,答道:“好的,我去安排。” 她微微停顿的这一下,让周观熄意识到,在这位跟了他多年的秘书眼中,自己大概是真的反常过了头。 改变既定的行程计划,定时报备自己的行程……太像是一个所有牵挂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不,不是牵挂。 视线偏转,周观熄平静地看向窗外。他只是不喜欢失控,又或者说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滋味,但偏偏有些人,实在太过擅长惹是生非。 眼皮没由来地跳了一下,他只以为是疲惫过了头,捏捏眉心,睁开眼,继续检查起了屏幕上的消息。 视线下滑到一条扣费短信上。 “您尾号0777的信用卡于22:49在【成人订阅栏目-桃色夜晚】支出RMB88.00元。” 周观熄的指尖蓦然一顿,目光继续下移。 “您尾号0777的信用卡于23:11【都市捷运列车站】支出了RMB5.00元。” 漆黑的夜色中,车内唯一的光源是手机屏幕的微弱光亮。周观熄的神色晦暗不明,定定地盯着这两条消息,指尖近乎嵌入屏幕,闭上了眼。 还是没防住。 几秒钟后,他胸膛微微起伏,睁开眼,切换到了手机自带的设备查找软件。 选中了之前绑定的电话手表,页面跳转,地图呈现出了手表最后一次被定位到的地址—— “梅里街23号。”周观熄的声线听不出情绪,“曲晴,你对这个地址有什么印象吗?” “咱们C市的梅里街吗?我记得是年轻人常去的地方。” 曲晴拿出手机查了一番:“哦,梅里街23号似乎是一家夜店……啊,原来是这家呀,特别有名,是咱们C市非常有名的三高夜店呢——”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一整天的高强度会议让曲晴的思维习惯了快速输出,哪怕现在谈论工作外的事,她的脑和嘴也近乎同频,想起什么,便在顷刻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三高夜店?”良久,她听到身后的顶头上司慢慢重复了这四个字。 曲晴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这个说法,其实是一些年轻人的调侃,‘三高’具体指的,是这家店内男生的身高很高,酒水的价格也很高……” 她战战兢兢地看向后视镜,咽了下口水:“还有发生一夜情的概率……也特别高。” 作者有话说: 我们铃儿的独自行动看起来很危险,但实际上也一点都不安全^_^ 第30章 朋友是吧? 凌晨三点,Tumours夜店内人声鼎沸,光影交错,宛若一片沸腾的海。 “就这?” 卡座前,颜铃端详着本子上的内容,难掩失落:“送礼、吃饭、约会、衣着打扮……感觉除了用手机聊天之外,你们这些人的勾引技巧,和我会的也大差不差嘛,真是好没意思。” 姜子铭瘫坐在卡座之中,捂着即将报废的胃,盯着桌上垒成小山的空酒杯,俨然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三个小时,足足三个小时……他们五个人轮番上阵,竟还是没能把这个男孩儿灌倒! 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下肚,这男孩儿把姜子铭迄今为止的情史和调情手段打探得一清二楚,自己却只是面颊微红,神色清明,口齿利落,仿佛天生装了个钢铁打造的酒精代谢系统。 姜子铭揉着胃,无声咬牙,看向身旁的白毛,用手指敲了敲酒杯边缘。 白毛顿时会意,拿起酒杯向后方走去。 姜子铭这才呼出了一口气,重新转过了脸。 非到万不得已,他也不爱用这种东西,药劲太猛太冲,稍有不慎就容易在床上闹出事。 但架不住眼前这块肥肉太过诱人,又实在是个千杯不醉的体质——再怎么说,肉的口感差些,也总比闻了半天的香味儿,最后吃不到嘴里来得划算。 “不过,还是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经历。”颜铃说。 他仔细盖上笔帽,将本子合上:“我差不多该回家了,想先去下厕所,请问应该怎么走?” 刚将行囊背好,正准备起身离开,姜子铭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拽回卡座之中。 “最后一杯。” 姜子铭从白毛手中接过一杯金黄色的酒,微笑着塞进他的手中:“就当是我们交了个朋友,下次你来这里玩,记得还来找我,好不好?” 谁要和你做朋友?颜铃皱起眉头,只觉得这头黄牛酒量不行、瘾却奇大,真是又好笑又难缠。 不过转念一想,这黄牛确实分享了不少内容,加之自己已经喝了那么多,再来一杯也无伤大雅,能够早点脱身也好。 于是颜铃便不再犹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姜子铭笑意渐浓,主动起身,为他指路:“厕所就在走廊尽头,左转就是。” 颜铃说了“谢谢”,走出了卡座。 虽没得到太多有效情报,但也解锁了一个新的探索地点,颜铃对于今晚的收获,还算是比较满意。 放了水,洗了脸,他低头看向手表,发现不知何时,屏幕上弹出几条消息提示。 眸子倏地一亮,他当即点开软件查看,对话框却一直在转圈加载,显示不出具体内容。 颜铃心急如焚,将手臂高高举起,试图接收更多信号,却始终效果甚微。 想着自己反正也打算离开,不如出门再看,他转过身,向厕所外走去。 然而就在推开门的瞬间,他的身形悄然晃了一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感,电流般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心头。 四肢的力气在顷刻间被抽走,身体绵软到近乎难以站立,视野晕眩模糊的同时,一股难以言说的热意,缓慢从颜铃的小腹深处腾升而起。 他睁大双眼,嘴唇颤抖地扶着门,缓缓抬起了头—— 漆黑的走廊尽头,姜子铭和朋友们倚靠霓虹灯墙上,那样漫不经心地、胜券在握地等待着他。 “阿铃,你有点醉了。” 紫蓝色的霓虹灯光不断变幻,他看到姜子铭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声音听起来忽近忽远,“要不还是先别着急回家了吧?” 身体僵硬而迟钝,颜铃想要后退,却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血液近乎沸腾,每一寸皮肤都要化掉,他睁大双眼,剧烈地喘息着,如擂心跳声近乎将耳膜戳破。 动弹不得的他,只能看到姜子铭居高临下地伫立在面前,弯下身,用蛇一样的手臂紧紧缠绕住他的后腰,一步一步推着他向外走去。 颜铃瞳孔猛然缩紧,咬着牙道:“你放开——” 话音未落,他难以置信地止住了声——那样甜腻绵软,怎么可能是他的声音? “哎呀呀,怎么回事,你出了好多的汗呢?” 姜子铭置若罔闻,抬手轻轻抚摸着他汗水的脸颊:“是不是这里太闷了啊?” 他脸上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手指一点一点下滑,探向颜铃的衬衫领口,解开了第一颗纽扣。 “滚开,你放开我……” 颜铃惊惧试图躲避他的手,然而失去最后一丝力气的身体,让任何抗拒都显得不痛不痒,甚至带上了难以言说的撒娇意味:“我要回家,我——” 围观的白毛眼睛都看直了,啧啧摇头,和身旁人感叹道:“这洋货还是给力,千杯不倒的主儿,一颗药下去就老实了,咱们姜哥今晚,可是有福了。” 周身的调笑和附和声此起彼伏,姜子铭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男孩微红的眼皮,轻笑着在他的耳边吹了口气:“宝贝,夜深了,你今晚……大概是回不了家了。” 颜铃一阵战栗,喘息着说不出话。 远处的人群之中传来一阵骚动。 有讶异惊叫,有紧张呼喊,还有一阵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仿佛起了冲突,又仿佛有人强行闯入。 然而这种事儿,在夜店这种场所每晚都会发生,姜子铭不为所动,只是用手摩挲怀中人的后腰:“还是楼上安静,我有一间私人套房,慢慢休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从姜子铭解开他衬衣的第一粒扣子起,颜铃的意识便已陷入混沌,对外界的一切再无感知。 灯光、音乐和时间的流动仿佛被调成了慢速播放的模式,他朦胧地睁开双眼,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只见走廊上伫立着一排黑衣大块头,而方才还在纠缠他的姜子铭一行人,却不知何时已全都倒在了地上。 他的眼睫茫然地颤了一下,身体失去最后的支撑力,踉跄着向后倒去。 后颈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托住,他被接入到一个宽大坚实的怀抱中。 明明没有看到这人的脸,然而此时此刻的颜铃,却又那样清晰地知道他的身份。 ——毕竟喜欢单手拎住他的后颈或衣领,一次次地阻止他闯祸,又或者将他从麻烦中拖出来的人,从来就有且只有那么一个。 他的眼眶一下子热了起来。 霓虹灯光闪烁流转,尘埃在空中缓缓漂浮,他恍惚地转过身,对上了那双冷而深邃的,在此刻视野之中唯一静止的眼眸。 “还能走吗?”他听到周观熄问。 颜铃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可一想到自己好像闯了大祸,加之此刻的周观熄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妙,他于是又迟钝地摇了摇头,微弱开口道:“可以的,我……” 周观熄面无表情,唯有肩膀无声起伏一瞬。 下一瞬,颜铃感觉身体腾空而起——就像是在超市的扶梯前,在浴室里的浴缸前,总之能看穿他一切口是心非的周观熄,熟稔而不拖泥带水地将他打横抱起。 路过倒在地上蠕动的姜子铭时,他连目光都没有偏转分毫,只是抱着怀中的人,大步流星地转身向酒吧外走去。 姜子铭试图挣脱保镖的控制,冲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敢动我?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信不信我能告死你!” “姜小公子,对吧?” 负责善后的曲晴蹲下身,与他平视,语气温和:“涉及律师方面的事务,麻烦您直接与我们的法务部联系。” 她抽出一张名片,放在姜子铭手边,笑道:“说来也巧,我们刚在K市的会议上见过令尊。需要我现在打个电话,让他来关心一下您的近况吗?” 姜子铭脸色悄然一变。他垂下眼,缓缓看向那张名片,喉咙深处再也吐不出一个哪怕一个字眼。 明明是属于海洋的孩子,颜铃却在第一次,产生了快要溺毙的错觉。 像是被一汪灼热的水淹没,他呼吸困难、神志恍惚,恐惧于身体上新奇而异样的反应。 周观熄是他此刻唯一能够抓住的浮木,于是他抱得很紧,不敢将手松开分毫。 他感觉周观熄将自己抱上了车,却仍旧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声音微弱地开口道:“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我发报备消息? 为什么你现在会突然回来?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你又穿着那种在脖子上拴着缰绳的衣服?为什么身边会跟着那么多黑衣大块头? 可颜铃并没有机会问出口,因为周观熄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他的手从肩上拿开,转身坐下,关上车门。 他没有再看向颜铃,掏出手机,和人打起了电话。 没有冷嘲热讽,没有批评谴责,选择不与他沟通的周观熄,让颜铃惴惴不安起来。 车厢空间狭小,体内翻涌的热浪将颜铃烧得几乎蜷缩成一团。他赌气地决定不再理会周观熄,将额头贴在车窗上,试图用冰冷的玻璃缓解身体上的煎熬。 红灯亮起,车辆猛地急刹,他身体一晃,额头险些撞上玻璃的前一秒,一只手扶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扳正,避开了冲撞。 周观熄一只手捏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拿着电话:“你今晚喝了什么东西?” 周观熄的掌心很凉。于是颜铃先是恍惚地将脸蹭了又蹭,才断断续续地说:“酒……一点点酒。” 他对于“一点点”这个量词感到些许理亏,试图移开视线,然而周观熄并不给他躲避的机会,手上使了力,逼迫他直视自己:“除了酒,你还喝了什么?” “……只有酒。” “都是一种类型的酒吗?” “记不清了,应该是吧。”颜铃不喜欢这样被审问的感觉,难受地将脸别开,“只是最后一杯的味道好像……好像甜了很多。” 体内的那簇火苗越蹿越旺,意识和五感再度模糊起来。周观熄还在打着电话,颜铃听不清内容,隐约捕捉到了类似于“继续问他药物来源”的话。 那簇火苗从小腹逐渐蔓延到躯干的每一寸,一点一点弥散在了血液之中。颜铃近乎完全融化在后座上,被生理本能裹挟着,身体无意识地蹭起了身下的坐垫。 他咬紧下唇,昏昏沉沉,有些茫然地看向车窗之外,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车厢内安静下来,周观熄终于挂了电话。 “一天,哪怕只是一天。” 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倾身压住他的动作,俯视着他的脸:“你能不能试着消停一下,稍微爱惜自己一点,让我不用这么的心力交瘁吗?” “……我没有不爱惜自己。” 颜铃气喘吁吁,瞪向他的脸,“我只是想多学一些勾引的技巧,刚好遇到了这些人,他们说想要做我的朋友,所以我就——” 周观熄原本没有出声,直到听到“朋友”两个字,像是听见了荒谬至极的笑话,蓦地笑了出声。 “朋友。”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再也难以控制情绪般地偏了头,看向车窗之外,许久后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朋友是吧?” 颜铃的呼吸惶然而急促,下一瞬,手腕被周观熄蓦然拉住。 近乎是要将腕骨捏碎的力度,周观熄牵制他的手,从胸口向下,一路滑落落到衣摆下方,径直探向那个颜铃自以为藏得十分隐蔽,却早在上车之前,就已经暗自发生了改变的部位。 颜铃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呼吸局限于狭小的空间之中,被动触碰着自己身体那一处的感觉,如此怪异而又过分羞耻。 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桎梏,而周观熄却偏偏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膝盖卡在两腿之间,他将颜铃抵在车窗上,强迫着他直面此刻自己身体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衣料摩挲,呼吸灼热,于是无法遏制的,那一处的变化愈发鲜明起来—— “给你在酒里下这种东西的人,是你的朋友,是吗?” 灼热的呼吸贴在耳际,颜铃听到周观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在耳边问道:“这种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就只想把你往他的床上拖的人,也是你口中所谓的“朋友”,是吗?” 作者有话说: 周米米,你又破防。 30-40 第31章 付出代价 “哪怕如此,你还觉得独自行动、缔造出这段所谓‘友谊’的自己勇气可嘉,是吗?” 周观熄这辈子难得体会到气急反笑的滋味:“照片不是帮你拍了?信不也是帮你写了?你为什么总是能折腾出别的乱子?你能有哪怕一刻是消停的吗?” 颜铃被周观熄控制在后座,还被动地摸着身下的那处敏感之地,本就羞耻惊惧到了极点。 他原本还存了几分闯了祸的心虚,可听到“消停”和“折腾”二字,怒意也随之在胸膛蔓延而起,不再忍耐。 “我凭什么消停?” 他怒火中烧,狠狠挣扎起来:“等未来真正见到大老板的那一天,如果我的勾引技巧还是像上一次那么烂,那我要怎么给他下蛊?那我之前的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上一次?”周观熄感到荒诞,“哪一次?” “书房里的那一次……我使出了全部的技巧,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颜铃烧得眼前晕晕乎乎,声音是近乎哽咽着的模糊:“大老板的见识可比你多多了,如果不学习一些进阶技巧,到时候我要怎么近他的身,引他上钩啊?” 他没了力气,再也挣脱不动,喘息着将脸埋在身下的坐垫之中,说不出话了。 许久,颜铃感觉周观熄将他的手腕松开了。 “可你甚至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周观熄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像是呼出了一口气:“糕点,照片,还有现在……为了这些所谓的准备,每次把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值得吗?” 昏昏沉沉地,颜铃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轻轻地说:“只要能和他见到面,那我现在做的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空气沉寂下来,周观熄没有再说话。 车在路边停下,司机将门打开。冷风让颜铃打了个激灵,朦胧间掀起眼皮看向窗外,发现是到家了。 身体再次腾空而起——这次周观熄没选择将他打横抱起,而是直接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捞起,粗莽地地扛在了肩上。 颜铃吓得不轻,胃被他石头般宽实的肩膀抵得生疼,偏偏下面还是个精神无比的状态,于是一手狼狈捂着下身,一手又气又急地捶打着他的后背:“你放开我!我不要你帮了!我自己走!” 周观熄置若罔闻,只是大步流星地向屋内走去。 说是要自己走,其实颜铃早就没了动弹的力气。这人的后背像是钢板一般,颜铃绵软地几拳下去,像是给他挠痒不说,手反倒被反作用力震得生疼。 他哆嗦着攥紧了拳头,“呜”了一声,就这么挂在周观熄肩上,不再挣扎了。 周观熄一路将人扛进家中,刚进了卧室,便感觉自己西装肩头后方的布料逐渐湿热起来。 他静了片刻,转过身,便看到后方木质地板缝隙间,窜出了几株鲜嫩的绿芽。 周观熄闭了闭眼,将肩上的人安置到了床上。 “你哭什么?”他问。 “呜呜……”男孩儿的泪已经淌了满脸,面颊绯红,分不清是药物还是怒气的作用,“我都已经这么难受了,你还要一直说我,还要这么凶我……” 如果换作平日里的周观熄,其实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争吵对峙没有任何意义,把花园里的几盆花拿过来,让眼前人哭个痛快,冷静后再沟通才是明智之举。 然而今晚的周观熄奔波一路,已处于濒临失控的临界点,也同样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凶你什么了?你平时想做多么荒唐的事我都顺着你,但你一定要在我不在的时候这么鲁莽地行动,是吗?如果我晚到一分钟——” “是你不遵守承诺在先!” 他不说这话倒还好,话音一落,颜铃的情绪终于有了爆发的出口,分外起劲儿地与他对峙道:“你没有报备在先,我为什么就不可以自己行动?” 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报备这件事,我不过是今天一天——” “一天也不行!”床上的男孩儿眼泪汪汪,“迟到了一秒也是迟到!忘了就是忘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你承诺了的事情没有做到,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你——” “我知道,你在家里陪你的家人,应该是很安全的,我不想打扰你,可我还是……很担心你啊。” 眼泪从眼角缓缓淌下,颜铃哽咽着说:“因为我在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周观熄的身体猛然一顿。 “我也好想回到我的家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他哭得简直要岔了气,“但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我只是想多学一些技巧,所以才会去了那种地方。” “我酒量很好的,也不是那种莽撞粗心的人,但我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下这种东西啊……” 他呜咽着说:“为什么除了你之外,我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都想要害我呢?” 而此时此刻,颜铃唯一相信的、以为可以理解自己的人,在他这样难受的时候,却指责他“鲁莽”“荒唐”且“从不消停”。 他为此刻的流泪感到难堪,也因身下的动静感到狼狈,扯过身旁的床单,缓缓地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知道周观熄就在床边看着自己,哭了一会儿,又瓮声瓮气道:“……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周观熄伫立在床边,始终没有动。 “好。”颜铃撑着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踉跄着扶着墙向外面走去,“你不走,那我走。” 周观熄脑袋嗡嗡作响:“你现在这副样子,又要去折腾什么?” 颜铃此刻的心绪本就敏感至极,被他“折腾”二字一激,哭得更伤心了:“你管我折腾什么?从见了面就在训斥我,你凭什么可以说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育我!?” 药效从小腹蔓延着升腾,他嘴巴颤抖着,缓缓弯下腰,喘息着再也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迷蒙了双眼,血液中像是有蛊虫般撕咬着蠕动,他太难受了,先是咬着下唇,最后干脆咬住自己的手背,用疼痛交换着意志上的最后一丝清明。 周观熄呼出一口气,用手掰开他的嘴唇:“别咬自己,你——” 咬不了自己,身上的痛苦又注定没有缓解,颜铃气急攻心,注定要找些什么东西发泄,干脆嘴巴一张,对着周观熄的虎口,重重一口咬了下去。 他丝毫没有嘴下留情,咬得又狠又重,牙齿近乎嵌入皮肉之间。 所以他以为周观熄会抽走手臂,将自己推开。但周观熄没有,只是手臂一顿,就这么站在那里,任由他咬,放纵他无理取闹地发泄下去。 颜铃觉得自己又被他衬托得无理取闹起来,鼻腔又是一酸,松开了嘴。 “我用不着你管!”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越说越赌气,越说越来劲:“我现在要解决我的问题去,他们给我下药不就是为了和我上床吗?好,那我就回去找他们,那么多的人,一个个地都打着转地讨好我,我随便找一个人都能帮我解决——” 未说完的话语,在下一瞬淹没于喉咙之中。 有什么凶猛地东西覆在他的唇上,蛮横地撬开牙关,湿润地钻入口腔,强迫着他将后面的荒诞话语咽回了肚子之中。 周观熄掐住他的脸,吻了下来。 裹挟着怒意,没有任何退缩的势头,他以唇舌作为武器,步步逼近,发动进攻。颜铃泪眼蒙眬地瞪大了双眸,头皮在惊惧之中难以遏制地发麻,后背重重撞到身后的墙上,无法呼吸,被动而震惊地承受着这意料之外的一切。 周观熄好像很生气。近乎窒息的一瞬间,颜铃茫然地想。 他没有再选择去咬周观熄——一是因为此时此刻,伸进他嘴里的东西是舌头不是手指,他恨周观熄没错,但也确实没到想要咬死他的程度。 第二个原因则更为直接明了,那便是这个强横激烈的吻,于他而言,确实是很舒服的。 宛若清凉的溪流汇入翻滚的岩浆,小腹的躁意被缓解,灼热的呼吸交融在唇齿之间。他忘记了流泪,身子也一点一点软了下来,到最后,循着本能的引导,甚至微仰起头,舌尖微动,不自觉地回应起来。 他们同时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触碰到了墙上的开关,于是卧室顷刻间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唾液的粘连声夹杂着吞咽的水声,在静谧的夜中显得分外清晰,周观熄拉开距离,他们始终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格外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颜铃的身子彻底软了下来,惊魂不定,气喘吁吁地问:“你,你……”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而周观熄也只是后退一步,剧烈地喘息着,没有说话。 他是一个太过擅长用沉默给出回应的人,或许是不愿解释,又或者此时此刻的他自己,心中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这一刻的颜铃,也没有那么需要一个答案就是了。 周观熄已经开了这个头,那么他接下来想要做的一切,也都名正言顺起来——将手搭在周观熄的肩上,他踮起了脚。 像是为了扳回一城般,毫无章法、无师自通地,他先是咬住了周观熄的喉结,摸索着从下巴一路向上,对着周观熄的嘴唇重重地啃咬了回去。 宛若扑到人身上的猫,他尖牙利嘴,横行霸道,于是毫无防备的周观熄,步步后退,顺势被他扑倒了在床上。 吻可以缓解药效。得出这个结论的颜铃,知道了自己需要什么,于是索取得理所当然起来——他跨坐在周观熄的身上,一边青涩而坦荡地吮吸着嘴唇,手摩挲着向上攀爬,勾住了男人的领带。 “……不让我出去,可以。”许久,他稍微拉开了距离,在周观熄的耳边气喘吁吁,“但周观熄,我要先和你把账算清楚。” “你没发报备消息一次,我独自行动一次,我们在这点上扯平了。” 他拽着领带不撒手,喘了一下,才慢慢开口:“但是,你本该负责帮我适应这里的生活,却没有提前告诉我这种地方很危险。我现在这副样子,也有你一部分的责任,所以你要……” 新一阵的药效上涌,他脑子混沌,逻辑难以拼凑成形,嘴巴微微张开,将脸抵在周观熄的胸口,哼哼唧唧半天,却始终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始终不自觉地磨蹭着身下,还偏偏又是个跨坐在周观熄身上的姿势。 于是周观熄的气息也不再稳定,抬手控住身上人不安分的后腰,别过脸,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沙哑道:“……所以,我要怎样?” “……所以,看在你还有点用途的份上。” 许久,微微缓过来的颜铃勉强抬起身,牵扯着领带,先是以一个鼻尖相抵的动作,堪称强硬地进行要挟:“现在的你,有义务为你的不负责任付出代价。” 然而下一秒,他倏地卸了力气,软下身子,将脸埋在男人的颈窝,带着哭腔蹭了又蹭:“周观熄……快点帮帮我吧。” 作者有话说: 芥菜糊糊终于又可以发出这句话了:用舌头狠狠甩彼此的嘴巴! 第32章 我也帮你一次吧 颜铃从不怯于直面自己的感觉。 舒服就是舒服,喜欢就是喜欢,让他喜悦和快乐的东西便是好的,让他难过和流泪的事物便是坏的。 所以,周观熄这个人,总是非常坏的。 ——但周观熄的手无疑又是很好很好的。骨节鲜明,掌心粗糙而又温暖,起伏剐蹭,力道刚好。颜铃抓着他胸前的领带,时而紧攥,时而松开,呼吸节奏也随之被拿捏于股掌之间。 周观熄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冷脸是坏的,他说出的言语是更坏的,但周观熄结实温暖的怀抱……又毋庸置疑是非常好的。 于是这一刻的颜铃,面对面地缩在这个一会儿很好、一会儿又非常坏的周观熄的怀中,将身体完全放心交由他来把控,如同置身于温暖的海水之中,浮浮沉沉。 呼吸与心跳声同频,他偶尔会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哼出声音,分不清是在哽咽得难受,还是在舒服地撒娇。 岛上的男孩没少讨论过这方面的事,洗澡时比大小也不少见。颜铃也不是没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过,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将掌控权交给别人……竟会是这样舒服的。 交代出来的一刹那,他身子绷紧,轻轻抖了一下,窘迫而茫然地将额头抵在周观熄的胸口前,不再动弹了。 两人的呼吸都很急促,没有人说话。 须臾,颜铃感觉周观熄侧过了一些身子,像是摸索床头的纸巾,摩挲擦拭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意识到他在擦什么,颜铃的耳根烧灼不已,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好一些了吗?”半晌,他听到周观熄问。 岂止,那简直是好得太多。当然,颜铃不会承认,含糊“嗯”了一声,很难受似的在他胸口蹭了蹭:“但还是好热。” “你需要喝水。”周观熄半坐起身,“现在只是短暂缓解症状,这类药物会对中枢神经产生影响,你需要尽快将它们代谢下去。” 颜铃才不知道所谓的中暑神经是什么。他头晕眼花,抓着周观熄的衣领不撒手,仿佛自己是天生结在他身上的一枚果子:“我不渴……你不要走。” 然而这个可恶的周观熄并没有顺从他。 床头的小灯被打开,颜铃睁不开眼,只感觉一只大手覆上额头,掌心宽大微凉,他餍足地眯起眼仰着脸,正想将更多皮肤贴上降温时,那只手却随之飞快地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周观熄的声音才再度在床侧响起:“张嘴。” 颜铃昏昏沉沉地半枕在周观熄的臂弯里,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不一会眼皮变得沉重,脑袋重新耷拉下来了。 周观熄将他重新扶回床上,想着睡一会儿也是好的,然而几秒钟后,怀里的人又皱着眉,缩了缩身子,哼哼着转醒过来。 药效又一次发作了。 汗湿了满脸,他呜咽着向周观熄的怀里钻,又一次将手攀上拽着他的领带。 找裁缝定制个松紧的领带迫在眉睫。周观熄平静地想,不然未来,他真的会有在家中被缢死的风险。 这次颜铃的态度相比于第一次,少了几分羞赧,多了无数倍的颐指气使:劲大了的时候要求轻点,慢了的时候催促着快点,指挥得当,因而效率也十分到位。 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失神地抬眸,视线先是在周观熄的嘴唇上停顿片刻,继而向上望去,对上了那双始终漆黑清明的眼眸——发现周观熄正在注视自己,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红润的嘴巴微微张着,眸底逐渐失去焦距。 结束的时候,他忍不住抖着身子呜咽了一声,随即便一动不动,静悄悄地躲在周观熄的怀里装死。 周观熄倒也算熟能生巧、习以为常,侧身再去拿纸巾的时候,手腕被湿润的掌心扣住。 “周观熄……”怀里的男孩声音气喘吁吁,“礼尚往来,要不我也帮你一次吧?” “……”周观熄感觉找到治愈涡斑病的解药,都可能比让这人消停要容易上几千倍,“不需要。” “可我才不想欠你的。”明明困得眼皮都要睁不开,颜铃却还是义正辞严地小声坚持着。 他总在莫名其妙的事情上产生极强的胜负欲——昏昏沉沉翻了个身,他趴在周观熄腰侧,手指抬起,先是描摹周观熄微凉的衬衣扣子,继而颗颗解开,小动物一样地青涩而肆无忌惮地在试探摸索。 每个动作都很拙劣,可偏偏每一步都出其不意。周观熄试图用手掰开他的脑袋,可颜铃却像是预判到了招数,先一步将脸颊主动贴在了他的掌心。 周观熄呼吸悄然变得急促,喉结微动,最终还是看向了天花板。 房间静谧,再次只剩下了呼吸声。身上的人解扣子的动作十分温吞,且越来越慢,不知过了多久,周观熄感觉自己西装裤的边缘被手指勾住,滞了片刻,拉链被缓缓解开…… 然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紧接着,周观熄感觉腹部一沉。 低头一看,男孩儿汗湿的发丝遮挡住眉眼,手指仍覆在解开了一半的拉链上。他大大咧咧地枕着周观熄精悍的腹肌,全然不管手上撩拨到中途的半成品,心安理得地坠入了香甜梦乡。 周观熄:“……” 他仰面盯着天花板,吐出一口气,沉默良久,才将身上的人轻轻移开,坐起了身。 没了活体抱枕的颜铃眉头皱起,喉咙深处含糊地哼出声,手胡乱扑腾几下,像是想抓住什么。 周观熄睨着他的脸看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领带解开扯下,塞到他的掌心——像是嗅到饵的鱼般,男孩儿一把将领带攥在手心,神情转为心满意足,呼吸也再度平稳下来。 许久,周观熄移开视线,站起了身。 浴室灯亮,水声响起。 再度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传来,周观熄盯着天花板静默几秒,看向身侧,空空如也。 他生物钟向来规律,然而这几天会议频繁奔波,昨晚为了找人又连夜赶航班回来,身体疲惫到极致,起身时,只感觉额角一阵跳痛。 来到卧室外,客厅和厨房也同样空无一人。 打开手机,发来一条语音,点开便是瓮声瓮气的一句:“我想自己出门走一走,一会儿就回来。” 周观熄举着手机,伫立在客厅正中央,胸膛起伏,面无表情。 卧室和客厅的木质地板间隙中,冒出了许多嫩绿的小芽,不知道源头究竟是泪水或是汗水,又或是别的什么。 雨声越来越大,雨水蜿蜒着滑过玻璃窗。他注视着落地窗外的花园,与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对视。 周观熄习惯提前规划并掌控一切,擅长克制情绪并压抑喜怒哀乐,就是这样的他,在昨天听到那句“随便找个人都能帮我解决”的瞬间,那样轻易而可笑地越了线。 怒意,痛心,堪称荒诞的无能狂怒,这些昔日里和他毫无关联的情绪,却那样清晰而准确地拓写了他昨晚的心绪状态。 答案似乎就藏在一扇无形的大门后方,他的手已经覆盖在把手上,却难以按下,无法推开。 良久,周观熄来到客厅,弯下腰,收拾起地上的行李。 行李不多,大多是衣物,因此角落里的那个墨色绿长丝绒盒,便格外惹目。 那里装着一条淡青色的丝绸发带。 会议所在的城市以丝绸织金工艺闻名,堵在晚宴会场路上的那个晚上,周观熄注视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在精品店明亮的橱窗里一眼看到了它。 回过神时,助理已经拎着购物袋回到车内,像是另一个人格代替周观熄做出决定,付诸行动。 窗外的雨愈发的大了,水痕蜿蜒着在玻璃上描摹出痕迹,像是天空流下的泪水。 而周观熄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缩在床上的男孩儿,流着泪说出的那句:“因为我在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下蛊已经成了他的执念,这一次是夜店,下一次是酒吧,未来会变成周观熄难以面对、也不愿设想的地点与场景。 危险的看似是下进酒杯的那枚药片,但促使着他走进酒吧的,是素未谋面的大老板,是迟迟没有进展的涡斑病,是他自始至终都深信不疑的周观熄。 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玄关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颜铃蹦蹦跳跳地冲回屋子。他将外袍顶在头上盖着脑袋,但身上依然湿了大半,模样堪称狼狈。 他的眼睛肿着,嘴唇也泛着微红。两人视线于空中碰撞,停滞片刻,默契地同时错开。 “我去散了散心。”颜铃冻得哆哆嗦嗦,搓着手臂,将鞋脱掉,“没想到突然会下这么大的雨。” 窗外雨声不止,屋内寂寥无声,他们不知道是否该提起昨晚,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 周观熄垂眼,望向桌上的丝绒长盒。 再一次地,他做出了那个决定。 “把衣服换了,去洗个澡。”周观熄说,“出来之后,我们好好聊聊。” 颜铃的身子轻轻一动,以为周观熄要开始清算昨晚的罪过,别开了脸,扁了扁嘴,说了一声“好”。 他将盖在头上的外袍摘下,转身向卧室走去。 然而周观熄盯着他的背影,像是被什么东西陡然钉死在原地,无法挪动脚步:“你——” 颜铃回过头,茫然地“嗯?”了一声。 注意到周观熄的视线,他才“哦”了一下,抬起手,摸了摸头发。 “刚刚路过你们这边一个叫作理发店的地方。”他很轻快地说,“就顺便去剪了一下头发。” 他似乎还没有适应新的发丝长度,手很快地下滑到发梢,悬空了片刻,才缓缓将手指蜷缩起来:“好看吗?” 周观熄没有说话。 那头原本纤长乌亮的发丝,被剪到了与肩膀齐平的长度,发尾微微卷起,俏皮而灵动。其实在男生之中,依旧是属于偏长而柔美的程度。 只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无法再用发带束起的长度了。 良久,周观熄听到自己很平静地问:“你不是说,你的头发留了很多年,你很宝贵吗?” 颜铃笑了笑,低下头说:“是啊。” “小的时候不懂事,每次淘气闯大祸的时候,阿姐都会罚我剪掉头发。” 他侧过脸,抬起手摩挲着发梢,轻声说:“因为她知道头发对我很重要。只有这样,每次看向镜子的时候,我才会想起自己犯了什么错,并永远记在心中。” “而这一次,哪怕阿姐不在,我也要给自己一个教训——我要记住,这里坏人很多,危险很多,谎言也很多,酒量再好,我也不会随便喝别人给的东西。” 他看向周观熄,笑眼弯弯:“从此以后,周观熄,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轻易相信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了。” 又想起了什么,他低下头,一边在行囊之中摸来掏去,一边快乐地分享起来:“对了。那些理发店里的员工,求着我帮他们拍宣传图,还送了我一瓶叫护发素的东西呢。” “你看,就是这个,他们说可以让发质变得更有光泽,和我阿姐之前给我用的——” 他得意地将手中的瓶子举起,却在看清面前人的脸色后,笑意渐渐淡下,犹豫着问:“周观熄……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在地上发现了很多片碎掉的走关系,大家快来一起拼一拼吧。 第33章 齿痕 其实半个小时前,理发店内的颜铃和“豁然”二字可以说是毫不沾边。 他知道这天下有治病的药,却不知道还有催人动情的药。这些岛外人的手段可悲、可恶又可恨,令他毛骨悚然。 醒来后,映入眼帘的是周观熄俊逸却疲惫的眉眼,面红耳赤的记忆于脑海中翻搅,但颜铃刹那间的唯一感觉,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幸亏有周观熄,也幸好是……周观熄。 毅然决然地,颜铃决定要给自己一个教训——可是他的漂亮头发,又是他好舍不得的东西。 坐在镜子前,剪刀每咔嚓一下,颜铃的小珍珠便会跟着簌簌掉下两粒。 感觉职业生涯即将走到终点的理发师战战兢兢,多次询问他是否真的想剪。颜铃只是哽咽着摇头,坚定地说继续。 然而剪完之后,他对着镜子左转转右转转,难以遏止心头的震撼。 阿姐先前给他剪的头,宛若狗啃过好几口的瓜皮,丑得刻骨铭心,因而才能被算作“教训”。 但是这里人的技术,与颜芙的手艺简直大相径庭:发尾可以做出卷翘的弧度,头发能剪出流畅丰富的层次,发丝弧度完美修饰脸型的同时,耳饰还能更为轻松地显露而出。 最后还免费薅了一大瓶护发素的颜铃,走出店门,对着街景发呆,完全无法伤心起来。 这与他想要“惩罚自己”的初心相悖,于是又硬逼着自己难过起来,心情复杂地回到了家。 颜铃抬眼,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周观熄。 周观熄始终缄默,立在原地,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发丝。 良久,他缓缓抬手,很轻碰了碰颜铃的发梢,像是要确定长度是不是真的如眼所见。 闷雷声伴随着雨声响起,周观熄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难看几分,仿佛剪刀剪断的不是颜铃的发丝,而是他自己身体里某根供血的血管。 他的神情是那样沉重,颜铃也惴惴不安起来,惊恐地抬手摸了摸头发:“难道很难看吗?” 片刻后,周观熄指尖蜷缩,将手收回。 “没有。” “可是你的表情——” “好看。”周观熄打断了他。 这两个字从周观熄的嘴里出来,先是令颜铃一震,神情宛若见了活鬼,惊愕之余,他又忍不住立刻窃喜地追问道:“真的吗?” 周观熄不再说话,于颜铃眼中,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我也觉得好看。” 心情特别愉快的颜铃用手指绕着发梢,想了想,干脆高高兴兴地在他面前坐下:“算了,洗完澡之后,我想直接睡一会儿午觉,你有什么话,现在就直接说吧。” 周观熄静了许久,久到雨都快要停下,久到颜铃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声调平淡地说道:“不要太过相信任何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颜铃莫名其妙,以为他还在点昨晚的事情:“我知道呀,我都和你说了,我已经吸取了教训,以后除了你,我没有——” “也没必要那么相信我。”周观熄打断了他。 颜铃怔了一瞬。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将脸凑近,打量着眼前人的侧脸:“……周观熄,你怎么了?” 今天的周观熄,状态真是好奇怪。 颜铃望着眼前的男人。他的姿态永远沉着挺拔,像是一棵坚挺高大的树,但是埋在土壤深处的根茎,似乎正以缓慢的速度崩裂腐烂——他很疲惫。 “你为什么总是爱把人往外面推?” 颜铃双手抱臂,摆出不赞许的神情,“每次说话难听的是你,可每次帮我的是你,救我的也只是你,我为什么不可以相信你?你可不可以对自己有些信心?” 周观熄依旧沉默,没有与他对视,良久后只是站起身说:“……去休息吧。” “跑这么快做什么?” 颜铃一把拉住他的衣角,眉头蹙得更紧,觉得今天的周观熄真是怪到极点,歪头与他对视:“是,你是没话说了,可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你呢,立刻给我回来坐下。” 客厅内,一场小型审讯会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大检察官颜铃双手叉腰,严谨质问:为什么昨晚会和黑衣大块头在一起?为什么会佩戴缰绳,并穿着和那次宴会一样的奇怪衣服?为什么能刚好找到他所在的夜店? 嫌疑人周观熄缄默良久,给出口供:因为看完父母后被公司要求临时加班,因为加班地点有特定着装需求,因为手表关联了手机能看到实时定位。 虽然有些许的过分巧合,但由于每个答案都堪称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大检察官颜铃最终满意地决定结束审讯。 “最后一个问题。” 颜铃的视线游移一瞬,耳廓微红,“昨天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 那个字的读音,需将微咬着下唇才能发出。颜铃做出口型,牙齿却啜着唇瓣,始终难以将声音完整发出。 周观熄却像是能未卜先知,淡然作答:”身为你的下蛊盟友,在必要的时候阻止你走向危险,提供适当的帮助,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吗?” 上次在酒店的宴会厅内,颜铃用“下蛊盟友”解释了那个啵在周观熄脸颊上的吻。 那么此时此刻,周观熄的回答公平妥当,没有由他来挑刺质问的余地。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被抽走,心脏先是向上浮悬,片刻后又沉沉落下,几秒钟后,颜铃镇定地抬眼:“……是。” 顿了顿,他又像是万分洒脱地给出评价:“你……你昨晚表现得很好,再接再厉。” 半晌后,他看到周观熄点了点头。 他们就这样异常默契地达成了共识:没必要深究,没意义纠结,特定的夜晚,特殊的情境,一次盟友身份的互相帮助、伸出援手罢了。 新的一周,洒脱的颜铃照例洒脱地回到公司,洒脱地工作起来。 或许是之前提供的血液和唾液够白大褂们忙活好一阵子,总之这段时间,他们没再找颜铃索取什么离谱的东西。 颜铃最近每天的任务不多,今天便是来到培育室内,手指点点碰碰,修复不同科属的作物罢了。 白炽灯晃得他困倦不已,辣椒盆栽的叶片重重叠叠。昏昏欲睡间,记忆碎片没由来地闪回脑海之中。 交缠的唇舌,灼烫的呼吸,周观熄的眉眼,周观熄的大手,周观熄的胸膛。每一帧都分外清晰,每一帧都历历在目,每一帧都……不像盟友会做的事。 他洒脱不了一点。 瞪大眼睛回过神,颜铃看向面前的培育架,才发现心不在焉太久,能力用得过了火,辣椒熟得过了头,汁水四溢,连籽都爆了出来。 心虚地揪出烂果扔进垃圾桶,偷偷盖上纸巾试图清除犯罪痕迹,然而转过身的瞬间,他却与站培育室门口的徐容和麦橘刚好对上了视线。 颜铃:“……” “颜先生,休息一下吧。”徐容笑意和煦,“我们又收集到了一些有关你失踪族人的消息。” 麦橘将厚厚一摞的文件放在桌上:不同的城市,迥异的面容,无数个样貌不同但姓名相同的“颜大勇”海洋之中,却没有一张是颜铃熟悉的脸。 他来回仔细地看了两遍,怅然若失地喃喃:“都不是他。” 徐容也叹息一声:“没关系,还有几个偏远的城市没有被纳入统计范围,我们继续筛查,随时和你沟通跟进。” 颜铃攥着手中的文件,缓缓点头 徐容冲麦橘轻轻颔首,麦橘连忙为他呈出一个好消息:一封来自乐沛岛的信件。 粗糙微黄、夹杂着浅褐色颗粒的信纸,来自乐沛岛独产的沙梨树木浆;蜜橙花粉的香气随之涌入鼻腔,那是独属于他阿姐颜芙的气息。 颜铃没有直接打开信封,呆了几秒,声音很轻地对身旁的麦橘说:“给我找一个杯子。” “什么?” “你们要赚到了。” “……?” 五分钟后,颜铃一边读着信,一边将烧杯捧在掌心之中,接住自己吧哒吧哒潸然落下的眼泪。 “阿铃: 我知道如果给你写了信,你看了便只会更想家,可是阿姐还是好想你,想和你说说话。 阿爸说你是勇敢的大孩子,根本不需要操心。可是前两天祭祀时,阿光今年替你扮演人鱼,阿爸看演出的时候,一直别过身子,偷偷地抹眼睛呢。 岛上一切如常,我们都很好,无需担心。公司按照约定送来了很多药品,还有人指导我们每种药对应治疗什么样的病症。 你记得从前,我只要碰一下雪绒桃的表皮,就会起满身疹子吗?服了他们给的一种药物后,我不仅可以碰,甚至还第一次尝了它的味道,好甜,真是神奇。 尽管如此,我们也只是让他们在沙滩附近停留,从未允许他们踏入岛屿一步,你放心就好。 我想他们在表面上也一定会待你很好,但不论如何,不要放松警惕,不要滥用能力,保护好自己。 我们都很想你。我又给你准备了一些种子、阿光家腌的鱼片鱼肠、云婶给你新打的饰品……过两天我便会托他们转交到你手中。 所以看到这里,不要再哭了,听阿姐的话。 愿海神和山神永远眷顾着你。 阿姐。” 颜铃合上信纸,愣了很久。 他擦了擦眼,将手中将要满溢的烧杯往桌边推了推,瓮声瓮气道:“……这个,你们拿去研究吧。” 面前两人均是一怔,几秒钟后,麦橘诚惶诚恐地道谢,捧着杯子便向实验区狂奔而去。 徐容观察着他的神情,温和道:“颜先生,如果您想念家乡的话,其实我们有私人飞机,可以随时——” 颜铃摇头:“不用.” 他现在剪了头发,若回了家,阿姐和族人们也会猜出他遇到了不好的事,徒增忧虑罢了。 况且到了岛上见了族人,思念非但不会被根除,他只怕自己会更舍不得回来。 岛外的世界依旧枯萎,根源处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颜芙说得没错,他不能掉以轻心——困住小鼠的笼子的门会被偶尔打开,但须臾的自由与看似友好的补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走出了被动的局面。 徐容将他眼底的提防尽收眼底,轻声叹息,从文件袋中抽出另一封信:“还有一封信,有人托我转交给你。” 还有一封信?颜铃茫然掀起眼皮。 他的呼吸猛然一滞,因为会和他书信往来,又或者说,他一直翘首以待地等待着给他回信的…… 只有那一个人。 半小时前,日光充沛,越过一尘不染的玻璃,倾泻进顶层的办公室内。 “……海外热切合作研发的意愿也很多,当然,我全部推拒了。” 徐容言简意赅地汇报着近况:“研发那边,唾液和血液的成分还在做详尽的对比分析,不过整体趋势是很乐观的……我看你根本没有在听,是吧?” 她那办公桌后方的顶头上司没有说话,没有反应,自然也不可能在听。 在这个悬浮光屏和电子文件无孔不入的时代,此刻的周观熄却手持钢笔,沉静敛目,在纸上写着什么。 上午的线上会议,他罕见地穿了件高领毛衣出席,衬得腰肩比愈发优越的同时,也被合作伙伴善意调侃了一番,说融烬不仅在技术上一马当先,就连季节上,周观熄都领先了他们一头。 只有坐在对面的徐容看得清楚。偶尔弯腰时,他喉结下方隐隐露出的,像是一种被尖牙利齿的小动物啃咬过的……青红交加的齿痕。 周末的夜店风波,徐容也略有耳闻。刹那间她觉察到,确实有什么东西,正隐隐地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虽然上次是我本人努力说服你给他回复,但这次……要不还是别了吧?” 徐容神情维持着镇定,斟酌着措辞:“不给希望,这孩子会失落一阵没错,但总比——” “不给希望,他不会消停,只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周观熄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书写的动作:“他会构思千万种风险交加的手段,接近他心中所谓的‘希望’。” 徐容神色错杂:“但他这回给你写的信,明摆着要和‘大老板’这号人物见面,这题从根源处便没有解法,你能怎么回?又有什么方式给他“希望”?” 周观熄没出声,合上笔帽,将信纸推到徐容的面前。 徐容盯着纸上的内容,瞳孔颤动,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他:“你认真的?” 周观熄凝视着窗外的天空。 云层流转,太阳的边缘是灼眼的红,那晚蜷缩在车座后方、眼底氤氲着泪光的男孩儿,眼尾也是同样明艳的一抹红。 当时他虚弱而坚定地对周观熄说:“只要能和他见到面,就是值得的。” 窗外风起,厚重的云层流转翻涌,将太阳覆盖。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周观熄与窗上自己的倒影沉静对视。 “既然这样,”他说,“那么就让他和心心念念的大老板,见上一面吧。” 作者有话说: 下蛊盟友全新定义:一起上班下班,同居同住同吃,偶尔抱着睡睡,吃吃嘴子,碰碰那里,做点爱做的事情。 我们先不谈蛊最后要怎么下,以及要下到谁身上。 第34章 我要吻他 黄昏时分,颜铃躺在花园的秋千上,高举着手中的信纸,荡来荡去。 虽然只认得零星几个字,但内容不过两行,他早已倒背如流,字字都清晰地镌刻在心头。 【颜先生,感谢回信。 我愿意在下周三面谈,地址由你来选,传达给徐容即可。】 他将信纸覆在脸上,在秋千上来回晃动,越荡越高,一颗心仿佛都要随之飘忽起来。 送九馥糕等了那么久才得到答复,这次却只用了五天的时间便收获了见面邀请——当时提到的族中秘术果然有效,而那些拍立得起到的作用,也至关重要。 这个胖老头,果然是个贪恋年轻肉体美色的老色鬼。颜铃笃定而忧郁地想。 秋千蓦然停止摇晃,漂浮的心也随之落回胸膛。顶在脸上的信纸被人抽走,颜铃对上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吃饭。”周观熄说。 “我不吃了,我没心情。” 颜铃将信纸抽回,小心捂在胸口,喃喃自语:“只有十天了,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准备呢。在哪里和他见面? 要打扮成什么样? 到时候该施展什么计谋? 我哪有心情吃——” 后颈传来一股熟悉而强劲的力道,周观熄单手将他从秋千上拎起,依旧是那言简意赅的二字:“吃饭。” 颜铃正欲反驳,又听到面前的人说:“吃完了,我帮你准备。” 周观熄这位从不称职且消极怠工的下蛊盟友,难得积极主动提出支援,令颜铃既诧异又惊喜。 潦草扒拉了两口外卖,他便洪亮地宣布:“我吃饱了”,并拿出比字典还厚上几分的“下蛊计划本”。 “见面地点,我选在哪里比较妥当?” 颜铃咬住笔杆:“肯定要在餐厅见,毕竟美食可以拉近陌生人之间的距离——问题是大老板这种有钱人,会爱吃哪种类型的菜呢?肯定不会像咱们这样总吃外卖就是了……” 周观熄神色沉着,继续吃着碗中的饭。 颜铃不满地戳了戳他的手背:“别吃了别吃了,说好了帮我谋划的,你倒是给我点建议啊?” “选你自己最想吃的菜。”周观熄放下了筷子。 “那怎么行?万一他不喜欢——” “做自己,才会让他觉得你特别。” 周观熄没有看向他,拿着碗筷站起身:“他将选择权留给你,就说明他想了解真实的你,而不是处处被你迁就。” 颜铃琢磨片刻,觉得他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他的目的是“勾引”,欲擒故纵才是核心,讨好感过重,反倒会适得其反。 第二天上班,颜铃忍痛缩减了棋牌游戏时间,和麦橘趴在实验台前,研究了一下午C市的餐厅。 颜铃给出要求:“我想要装潢好看的,壁纸上最好有漂亮花花的,氛围暧昧优美的那种餐厅。” 麦橘没见过谁选餐厅不看口味只看环境的,虽一头雾水,但还是认真给他筛选了几家:“这几家……应该还蛮符合你的要求。” 颜铃问:“这里面哪个最贵呢?” 麦橘指向一家:“这个吧,去年刚升了米三,不过一座难求,性价比也不怎么样——” “就这个了。”颜铃站起了身,“麦橘,麻烦你转告徐总,我决定和大老板在这家餐厅见面,辛苦你了。” 麦橘呆滞地冻结在原地:“……” 见面地点正式敲定,接下来,颜铃需要谨慎规划当晚的着装打扮、话术手段和勾引技巧了。 他完全无心工作,用手表紧急摇来了他的下蛊盟友,并在盟友的工作地点碰头,商讨对策。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这次直接给他下蛊。” 卫生间内,颜铃坐在洗手台上晃着腿,喃喃自语:“蔓月铃蛊只有一个,之前的员工说,大老板被仇家报复过,身边布满保镖,近他的身,会是一件很难的事。” “还是说保险起见,我先施展一些勾引手段拴住他的心,争取得到下次独自见面、亲密接触的机会,然后再……” 颜铃顿了顿,疑惑地微眯起眼:“周观熄,没记错的话,你刚才好像已经擦过这个洗手池了,为什么又擦了一遍?” 周观熄缓缓直起身,攥紧手中的抹布,呼出一口气。 颜铃好心地指了指:“喏,那个隔间你还没擦,你的记性真的很差哦。” 周观熄面无波澜地转身,径直向隔间走去。 “对了,我已经选好餐厅了!” 颜铃对他的背影喊道:“那里有特殊的着装要求,所以今天晚上,你要带我去买那种带缰绳的面口袋,听到没有?” 周观熄一把拉上了隔间的门。 颜铃素来喜爱轻盈飘逸的长袍。然而大城市不似家乡,豪华餐厅规则繁多,他必须身着这种名为“西装”的厚重面口袋才能前往用餐,这令他十分遗憾。毕竟阿姐为他准备的那套豪华祭祀大裙袍,至今还没有用武之地呢。 不过,周观熄先前加班时穿过两次西装,人看起来肩宽腰窄、双腿修长,视觉上的观感倒是不错。因此颜铃对此次购物,也存了几分期待 然而进了店后,颜铃挑挑拣拣一番,只觉得这类衣服颜色素净无趣,款式也千篇一律。 他失落不已,又不想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只好眼巴巴地小声问周观熄:“真的只有这几种丑颜色吗?没有漂亮一点的花样吗?而且里面一定要穿得这么严实?真的不可以把胸口稍微露出来一些吗?” 周观熄挑出两件,放在他手中:“衣服要穿,而不是用眼看,先试了再说。” 颜铃拎着衣服,半信半疑地进了试衣间。 “之前都是叫我和裁缝上门,这次周总好雅兴,竟然愿意亲自来店里逛。” 店长是个和周观熄相识多年的长发中年男人,手指轻叩着柜台边缘,低声调笑:“原来是为了博佳人一笑啊。” 周观熄没抬眉眼:“准备几条领带,颜色鲜亮些。” “放心,店员已经去拿了,这小美人吐槽起我的设计,那可真是丝毫不嘴下留情啊。” 店长揶揄道:“不过咱现在玩的这是什么剧本?还提前让助理通知我们,见了面不但要装作和你素不相识,还不能叫你“周总”?” 见周观熄始终缄默,他隐约猜到几分,诧异地挑了挑眉。 “一点小小的谎言,或许可以叫作情趣。” 店长做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翩翩转身,声音渐远:“不过收手不及时的话,最后信任崩塌的时候,可是会把自己砸得很痛哦。” 周观熄:“……” 接过店员递上的领带,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更衣室前的沙发上坐下。 欺瞒注定要付出代价,谎言迟早会被戳穿,这是连三岁小孩子都清楚的道理。 只是当你骗的那个人,眸光澄澈地说“我只信你一个人”时,有关真相的每个字眼便化作玻璃碎片,刺入唇齿,碾过舌尖,搅破喉咙,哪怕只是发出一点声音,都是鲜血淋漓的痛。 这其实是非常新奇的体验,因为周观熄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真正怕过什么。 在父母严苛的要求下成长,年纪轻轻便顶着各方压力接手融烬的时候,他没有想过退缩;有关周忆流的疾病与死亡,他多年来做足努力与准备,尽人事听天命,所以面对最终的结果时,心境也已然平静。 至于长青计划,无非就是完成与失败两个结局。哪怕政府的、高校的、周忆流的、徐容的、无数员工们的心愿,一份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他也从未慌过阵脚。 他对万物万事从来都是淡然的态度:拼尽全力做,哪怕不大预期,即便留下遗憾,不后悔就够了。 没有什么东西非要得到不可,也没有什么真的不能失去,人生有得有失,最难得拥有的,是直面结局的勇气。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与“直面”二字完全相悖的事情。 人生中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竟在逃避,不断编织并堆砌谎言,披履在真正的“周观熄”皮囊之外。 他塑造出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连他都不认识的自己。 手机振动,屏幕亮起,是徐容发来的消息:“找到了几个条件符合的演员,你确定真的不看一眼吗?” 与此同时,“唰”的一声,更衣室的丝绒帘子被拉开一条缝。 颜铃探出了半个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朝他招了招手:“快,你进来一下。” 几秒钟后,周观熄将手机关上,站起身,走进更衣室。 颜铃身上的西装是静美柔和的象牙白色,剪裁流畅得当,勾勒出纤美的腰身和饱满的臀部曲线。试衣间内的灯光昏黄,衬得男孩儿唇红齿白,像是冰雪雕成的小精灵。 “好不好看?” 颜铃得意地在周观熄面前转了好几圈:“你还别说,这面口袋看着沉重,穿上竟还真的不错,就是腰这里稍微有些松垮。” 周观熄伸手抻了一下,确实有些余量:“一会儿裁缝会帮你量体,再改得合适一些。” 颜铃点头,又注意到他手中的领带,眼睛一亮:“我也想系上这个缰绳试试。” 周观熄抬手,将领带举起,颜铃乖乖低头,任由他将领带挂在颈间。 周观熄手指修长,打结的动作娴熟利落,颜铃盯着看了片刻,突然说:“我还是决定抓住这次见面的机会,给他下蛊,不等下一次了。” 勾着领带那只手顿了片刻,继续动作:“为什么?” “见他一面的机会太难得了,我不确定还有没有下一次。” 颜铃愁眉苦脸:“但是他的保镖很多,所以我要想个办法,确保一击必中。” 系领带的手并没有停下:“什么办法?” 颜铃很久没说话。 才难以启齿,声音很轻地吐出四个字:“我要吻他。” 覆在领结的手再度停滞少时,随之从下往上,猛然一推—— “……!”颜铃差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捶打他的手臂:“你干什么!我要呼吸不过来了,周观熄!” 许久,周观熄微微松了手上的力度。 他神情未变,垂着眼,并没有望向颜铃的脸,只是盯着手中的领结,神态专注,仿佛上面的花纹形状十分有趣。 他一字一句,平静地问:“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见的第一面,你就要选择去吻他?是吗?” “蔓月铃蛊是植物蛊,和普通的蛊虫不一样,不具有咬破并钻入皮肤的能力,唯一的下蛊的方式,就是食用。” 颜铃也万念俱灰,喃喃道:“保镖那么多,当晚的餐食我也无法动手脚,所以我下蛊的手段,必须要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还要确定他不会吐出来……” 他咬了咬牙:“因此,我只能在当时找个机会,先近他的身,假装摔进他的怀里,勾引着他放松警惕,然后立刻再把蛊……用那种方式送到他的嘴里。” 说到这里,想到大老板的模样,他难掩神情之中的嫌恶与痛苦。 而且莫名的,他发现自己有些无法直视周观熄的眼睛。 过了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颜铃含糊地嗯了一声。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提出的请求,他耳根烧灼,愈发难以启齿,但时间紧迫,不容得他继续耽误下去了。 “周观熄,我们的目标,马上就要达成了。” 他无端地结巴起来:“所以现在,你有必要继续履行下蛊盟友的义务,而上一次,你的表现……就很不错。” 他眼珠子动了动,落在周观熄的鼻尖,人中,最后定格在淡色的薄唇上,像被烫了一下,当即错开视线。 宛若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小动物,他抬起手,指尖点在周观熄的胸前,一步一步逼近:“你也知道,这次下蛊的机会,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我不能出哪怕半点的闪失。” 周观熄步步后退,后背最终抵在墙上,垂目凝视着面前的人。 “所以从现在开始,不是今天,也不止明天,而是直到我和大老板真正见面那天前的每一天——” 颜铃抬起眼眸,坚定不移道:“你都要扮演大老板这个角色,陪我排练下蛊时的每一个步骤,直到我烂熟于心为止!” 作者有话说: 铃,又奖励他。 走关系(平静):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我”要演“我”,来帮助未来的你勾引演“我”的那个“我”是吗? 第35章 下蛊成功 收到见面邀请的颜铃,快活了不过一天,便愁眉苦脸地头脑风暴起来——要怎样才能把蛊送进到大老板的肚子里呢? 他构思了不少方法:比如哄骗大老板,说蛊是某种神奇小药丸,服下后能拥有修复作物的能力;又或者假装摔进大老板怀里,再猛地给他一巴掌,趁他头晕眼花之时掰开他的嘴,将蛊直接丢进他的喉咙里。 但首先,大老板不是傻子;其次,他的保镖不是吃素的。颜铃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从他的弱点,即对年轻男孩美色的垂涎入手更为保险。 容貌是绝佳的迷惑武器,吻又是完美无缺的幌子。以吻下蛊,赢面最大。所以他要多多排练,争取亲得熟练,吻得到位,一击必中。 更衣室内空间狭小,面前的“练习对象”又始终静默,颜铃不太自在:“放心吧,蛊下进去之后,我就会要求大老板给你加薪升职,你该得到的盟友酬劳,一个都不会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周观熄问:“只要把这个蛊下了,你就会彻底消停了,是吗?” 颜铃对他的阴阳怪气早已免疫:“我倒不会真的伤害他,只是会小小地威胁一下,让他意识到,我也有牵制他的能力。” “然后呢,我就可以安心配合研究,不用担心白大褂在未来抽我的血、取我的脑,又或者伤害我的族人。”他憧憬不已地呼出一口气,“毕竟我动动手指头,就可以要了他们大老板的命呢。” 空气沉寂,半晌后,他看到周观熄点了点头。 颜铃以为他这是答应练习的意思,欣慰地拍了拍手:“刚好,现在衣服道具都已经到位,我们先模拟一下大概的情景吧。” 他先是把空闲的西装披在周观熄肩上,模拟出大老板当天的穿搭,又拉着他坐在角落的沙发凳上,虚构出那晚餐厅的情景。 颜铃在空气中比画了一下:“假设当时的桌子是这种高度,到时候我会找个借口起身,近他的身,假装被什么东西绊倒,就这么——” 话音未落,他活力十足地小跑两步,小鹿般轻盈地四蹄跃起,一个飞扑倒入周观熄的怀里! “然后呢……我就这么不露痕迹地摔倒在他怀里。” 他眸光闪烁,微微气喘,抬手勾住周观熄的脖颈,“来吧,先评价一下,到这一步为止,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几秒钟后,周观熄才沉声开口,“我看蛊你也不用下了,毕竟不管是谁坐在那里,都会被撞得没剩几口气了。” 颜铃有点愧疚但不多地站起了身:“所以我说,实际情况变量很多,必须要提前排练几次嘛。” 他们又反复演习了三四次,绊倒的姿势,倾倒的方向,跌入怀中的时机,几番调整,才终于达到漫不经心、柔弱无骨地摔进周观熄怀中的效果。 “非常完美。” 颜铃气喘吁吁地坐在周观熄的大腿上,继续构想着:“紧接着呢,我会说些甜言蜜语,用表达仰慕来放松他的警惕。然后,我会把藏在袖口的蛊悄悄捏在手心。” “我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蛊放在他的唇瓣上。” 他神情专注,用食指模拟蛊的存在,轻轻覆在周观熄的下唇上:“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我就会立刻——” 迟疑一瞬,他将脸凑近,将唇瓣覆在了自己的食指之上。 “然后,”两人的嘴唇不过一指之距,颜铃嘴瓣微微开合,声音极轻,将食指缓缓抽开,“我要把蛊送进他的嘴里……” 呼吸交炽,近在咫尺,分不清谁的更灼热一度,谁的更急促一分。 颜铃的喉结轻动了一下——他来到最关键的一步:用唇舌将蛊带入,迫使着对面的人咽下去,即为成功。 可他却停在了这里。 因为他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入戏——眼前人的眉眼俊逸,轮廓冷硬、气息又是那样令人熟悉的安心,每个细节都在清晰地提醒颜铃,他不是大老板,而是周观熄。 既然入不了戏,这一幕便不再是小岛民勾引大老板,而是他颜铃要去主动找周观熄索吻……而这一次没有药物、没有酒精、也没有理由。所以这算什么? 就在出神的几秒空档,脸颊被一只大手捏住,颜铃被迫拉开距离,仰起脸,迎上了面前人沉静漆黑的眸。 “心里这一关如果这么难过的话,为了保险起见,我劝你还是换个手段。”周观熄说。 颜铃此刻正心乱如麻,咬着牙胡乱反驳:“我,我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来详细谋划,这个计划现在看确实有些草率,但……” “二位先生,本店要关门了,西装的款式还没有商量好吗?” 店长似笑非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今天如果决定不下来的话,有什么事情可以回家慢慢商量哦。” 两人身形皆是一顿。颜铃先一步从周观熄怀中站起身,慌手慌脚地后退两步,转身跑出了更衣室。 他最后选定了那套象牙白的西装,又挑了带着白底冰蓝提花领带与之相配。 然而除了付钱时轻轻戳了一下周观熄的手臂,从量体、出店到上车,他全程都微垂着眼,神游天外,再没有与周观熄产生视线上的交集。 这个周末对周观熄而言,安静清闲得实在有些诡异。 电视是关着的,花园是静谧的,厨房空无一人的。周观熄路过某人的卧室,发现就连房门也是紧闭的。 他在门前伫立片刻,脚步一转,进了书房。 处理完了少量事务,秘书曲晴发来消息,说餐厅已经订好,并做好了清场准备,询问有什么装潢布置上的需求。 还未来得及回复,徐容的信息便接踵而至。她直接甩过来一个巨大的压缩包。 “到时候,演员的耳朵里可以放置微型耳麦,每一句话都可以由你实时传递,所以穿帮的可能性为零。” 她催促道:“不过还是要早点确定人选,毕竟还需要提前训练一下话术。尽快给我答复哈。” 周观熄点开文件,一张张模样迥异,但无一都布满疤痕,凶神恶煞的人脸映入眼帘。 他顿了片刻,缓缓向下滑——是的,他要精心筛选出一个合适的“自己”。 屏幕荧白的光映在他黑沉的瞳孔之中。周观熄指尖抬起,悬空片刻,最终关掉了文件。 他回复了四个字:“不用找了。” 极轻的脚步声在书房门前响起,周观熄掀起眼皮,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是发丝潮湿的颜铃,拎着吹风机,赤足立于门前。 之前他至少还会搬出“不会”或“手好痛”的理由,但如今的颜铃只是将吹风机插好,塞到周观熄的手中,便理直气壮地在办公桌上坐下。 或许是因为各自心怀心事,于是一个没有进行解释,另一个也没有过多追究。 颜铃的发丝短了许多,加之周观熄的吹发技术这段时间也娴熟许多,不消片刻,满头的发丝便被吹得干爽蓬松。 周观熄刚将吹风机关上,肩膀便被股没由来的力道蓦然一推。 虽力度不大,却十足蛮横,加之周观熄毫无准备,于是后退一步,径直跌回了后方的办公椅中。 而眼前穿着睡袍的男孩儿,则以那个在更衣间内反复演练过多次,近乎烂熟于心的姿势,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栽倒在了他的怀中! 刹那间,周观熄的脑海中只是平静漂浮过四个大字:果然如此。 如果真的那么轻易放弃,那就不会是他了。 而这次,颜铃还提前准备了新道具——他抬起手,将一个圆滑而冰凉的东西覆在周观熄的下唇。 他闭上眼,仰起脸,干脆利落地吻上周观熄的嘴唇,舌尖调皮地一顶,便将那冰凉小巧的圆物送入周观熄的口中。 又在周观熄反应过来之前,像条调皮顺滑的鱼般,利落地将舌尖收了回来。 周观熄下意识地咬住那枚东西,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溢开,随即听到洪亮且难掩激动的欢呼:“我成功了!” 颜铃先是将什么东西放到桌上,双手捧起周观熄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晃了又晃,兴奋不已地确定道:“你吃下去了,对不对?” 周观熄:“……” 他视线一转,瞥见几颗红色的浆果滚至桌边,无声坠入地毯之中。 “哦,别害怕,这些只是用来练习的浆果。” 颜铃得意忘形,坐在他身上来回扭动,甚至还抬手拍了拍周观熄的脸颊:“看到没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大老板根本没有反应时间的。我轻轻松松就能把蛊送进他嘴里,完全是手到擒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下一瞬,周观熄抽出桌上的纸巾,将嘴里的浆果吐出,利落地抬手,精准地扔进垃圾桌下的垃圾桶中。 他将身体重新沉入椅背,没有说话,只是与怀中的人对视。 颜铃天崩地裂:“……你为什么不咽下去?” 周观熄:“嘴巴进了莫名其妙的东西,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吐出来,或者是咬了再吐,而不是直接咽下去。” 颜铃喘息着,死死瞪着他的脸看。 几秒钟后,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不再耽误任何练习时间,他毫不犹豫,衔起一枚果实,再次将嘴唇贴了下来。 这次他吻得更深,舌尖也用了更大的力,试图将浆果强势地推入对方口中,让其滑进喉咙——可周观熄这人的牙关像是坚冰铸成,颜铃才刚艰难撬开一丝缝隙,舌尖便被警示般地咬了一下。 颜铃吃痛,猛地一缩,后腰却被牢牢扣住。主动权顷刻间落入他人之手,惊惧不安间,自己的牙关反而一松—— 于是那枚原本应该送入周观熄体内的“蛊”,竟被原封不动地……还回了颜铃的口中。 颜铃将浆果吐进垃圾桶里,怒火攻心地捶他的肩膀:“你干什么!就不能稍微配合我一下吗——” 周观熄一句话就将他钉死在了原地:“你觉得大老板会配合你咽下去吗?” 颜铃肩膀垮了下来。 他捂着嘴巴,盯着桌上剩下的那些浆果,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眼睫微动,从周观熄怀中跳到地上,静立片刻,将散落的浆果一枚一枚重新捡回手中。 “算了,就这样吧。”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我就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已经等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偏偏到这最后一步,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转过身,声音轻到要弥散在后方的夜色之中:“果然从一开始,我就是在不自量力地以卵击石,注定要被这些人掌控罢了。” 周观熄眉心微动。 行尸走肉般地,颜铃脚步拖沓,一步一步向书房外走去,同时低下头,抬手擦了擦眼睛。 周观熄的眉头终于蹙起,下意识将他喊住:“你——” 颜铃背对着他,停下脚步,几秒钟后,才微微侧过了头。 那对被初春雨水冲刷过般清亮的浅棕双眸,带着一抹狡黠的、猎物到手般得意的笑意,却唯独没有周观熄预想之中的泪光。 等到周观熄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为时已晚。 如轻盈翩翩的折翼蝴蝶一般,男孩儿再度跌入周观熄的怀抱,稔熟地将唇舌附上,将浆果送入他的口中。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止唇齿间下了功夫,手上也暗藏了巧思——他一手拽着周观熄的发丝,迫使他将脸被动地抬起,与自己对视;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探向某处……不轻不重地将掌心覆上,力度十分巧妙地一揉! 周观熄:“……” 唾液交缠,衣料窸窣,呼吸缠绵,这场对峙的战线拉得极长。几秒后,周观熄喉结的悄然一动,咽下去了什么。 ——那枚浆果,心甘情愿地被他咽进了腹中。 跪坐在他身上的男孩,呼吸短促,面颊绯红,双眸却亮如白昼。他抬起手,得意扬扬地刮了下周观熄的下巴。 “下蛊成功。”他笑眼弯弯地宣布了胜利。 作者有话说: 此铃甚莽,但胜在好学,且擅长偷袭。 走关系连夜定制裆部加厚豪华西装裤中。 第36章 得偿所愿 迄今为止,颜铃最爱看的一集《米米的冒险》,是平行时空的城市番外篇。 米米吃下河岸边的神秘果实后,长出双腿,化为人形,来到人类世界的高中,结交朋友,刻苦学习,考入大学。 颜铃共情米米融入现代社会的痛苦,也欣赏米米日夜奋斗的勇敢,并认为生在岛上的自己分外幸运,不用经历“考试”这样比海啸还要恐怖的磨难。 而此时此刻的他,和米米处于相似的境地:如果将大老板的这次会面看作高考,下蛊则是他想要入读的目标大学,而颜铃自己,则是一位初期天赋不足,但胜在勤学苦练、势必当上本地状元的好学生。 一连几日,他和同学周观熄可以说是手不释卷,反复演练,将每道可能出现在卷面上的题目都烂熟于心,犯过错的知识点都谨慎复盘。 整个周末,周观熄被频频偷袭,VC和花青素补充到了极致。 对方活像是一只铁了心要“报恩”的猫科动物,来无影地叼着果子出现,成功喂到周观熄嘴中后,便撒着爪子,晃着蓬松的大尾巴去无踪了。 之前的这类举动好歹还仅限于家中,然而今天下班后,司机刚将车停稳,周观熄便感觉到怀中一沉——熟稔的“钻怀、勾脖和贴嘴”三件套再度上演,一枚酸甜的莓果顺势落入口中。 “周观熄。”始作俑者气息不稳,嘴唇像是泛着水光的红润樱桃,双目炯炯有神,“最近五次的下蛊成功率已经达到了百分百,现在的我,简直强大得可怕。” 心情大好的男孩从他的怀中跳出,推开车门便向家门跑去。 坐在前排的老谭察言观色,一脸“外面天气真是很不错”的样子,悄悄地将纸巾递到后排的置物板上。 周观熄胸口微微起伏,用手轻捻唇瓣,将果实咽下,转身下了车。 星期一,距离与大老板正式见面的日子,还有两天。 颜铃进入考前的战斗模式,一秒都不再懈怠,势必将状态调整到最佳。 连续一周,他都在睡前仔细用精油护理发梢,并在沐浴时滴入阿姐寄来的珍贵的纤云花露,滋润皮肤。 当然,他也不忘临时恶补岛外的知识——原本控制在一天两集的动画片,被他痛心地延长到了一天五集;学习书写的词汇量,则从一天三个增加到了十个。 他是过于爱落泪的感性体质,先前因在木质地板缝隙中滋生出了太多难以清理的嫩芽,被周观熄下达了要注意眼泪管理,否则便不准看电视的命令。 但颜铃不喜欢远远地坐在沙发上,而是偏爱紧挨电视机面前的地板看剧。他又怕泪落到地上,便从客厅角落随便搬了椅子,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 好巧不巧。今天播到米米妈妈去世的一集,颜铃联想到长眠在树下的阿妈,顿时泪洒木凳。 周观熄次日醒来,便看到自己早年于拍卖行拿下的紫檀木椅,静静伫立在客厅正中,俨然一派枝繁叶茂的景象——有一大簇从扶手窜出的枝干,甚至生命力旺盛地攀满了天花板,他的家已蜕变成了亚马逊雨林。 颜铃不明白,为何一张普通的木椅会令周观熄脸色铁青,但也心知闯了祸,便接连搬出“等我给大老板下蛊后,你就可以升职加薪”以及“你要好好对我,不能随便生气,知道吗”等话术为自己开脱。 听到周观熄说“下次再不记得接眼泪,就别想继续住下去”,他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便满不在乎地嘀嘀咕咕:“这里又不是你的家,是大老板的房子,要不是我,你还住不上这种好地方呢……” 日子鸡飞狗跳,却也平稳顺遂地流逝到了周三,与大老板见面的日子,终于来临。 颜铃提前一晚做了鱼饺和糖糕,冻在冰箱之中,叮嘱周观熄一个要用微波炉加热,一个要用烤箱复烤,确保哪怕自己不在,周观熄一个人在家也能活得很好,才放下心来。 他将头发梳好,穿上西装,郑重地将领带递给周观熄:“帮我把缰绳打好。” 妆点完毕,颜铃对着玄关处的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得不行。抬起眼,透过镜子,他看到周观熄双手抱臂倚在墙上,正望着自己。 周观熄的穿搭风格与他不同:简单的衬衫解开了一颗纽扣子,袖口挽起,露出半截精壮的小臂,修长的双腿微曲交叠。他好看得轻松简单,游刃有余。 颜铃上一秒还沉浸在自己华丽精美的装束中无法自拔,下一瞬便意识到,自己和周观熄,今晚注定会度过一个截然不同的夜晚。 他们这对盟友,排练过无数次下蛊流程,每一处细节都谙熟于心。熟到了颜铃只需脚尖踮起,扬起下巴,周观熄便会面色沉着地后退一步,接他入怀的中。 可现在,颜铃马上要去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做这件他们这间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刹那间,他发现自己竟无法直视周观熄的脸。 一种微妙的情愫,冒着泡泡从胸膛咕咚咕咚地溢出,像是误服某种奇怪的毒果子的副作用。颜铃愣了片刻,将胸前的领带扯松了些,却依旧难以缓解那股憋闷。 他不愿再多想,最终将一切归咎于紧张。 定了定心神,瞥了眼手表,到了司机老谭约定好的,接他前往餐厅的时间了。 于是颜铃看向镜子,对上周观熄的双眸,轻声道:“我要走了。” 他看到周观熄点了点头。 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颜铃的心口,像是海水灌入肺中般酸闷难言。他向来最讨厌周观熄过多管教自己,可没由来地,却又希望此刻周观熄能说些什么——一句“不要鲁莽行事的“叮嘱?又或者是一句“你一定要去赴约吗”的挽留?他不知道。 但偏偏这一回,周观熄只是伫立在那里,静默注视着他。 颜铃将视线移开,望向镜中的自己,主动轻快开口道:“没什么鼓励的话想和我说吗?今晚过后,说不定以后的你就不用再扫地了呢。” 过了许久,身后的人才几步上前,抬起手,将颜铃胸前有些歪斜的领带摆正、收紧,调得利落而漂亮。 颜铃听到他说:“祝你得偿所愿。” 这难得的体贴,却让颜铃心口的滋味愈发怪异。他别过脸,掰开周观熄的手,赌气似的说道:“我走了。” 上了车,颜铃做起考试前最后的准备——他从行囊里掏出木匣,将蔓月铃蛊取出,小心地用纸巾裹好,藏在西装的内置口袋之中。 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流逝的夜景。 他在融烬上了几个月的班,虽不会开车,也大致摸清了这里的交通规则。现在明明已经过了晚高峰,路况也不算差,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车却开得……过于温吞保守了。 “司机老谭。”颜铃问:“刚刚那个灯变成了绿色,我们明明能过的啊?你为什么停下来了。” 老谭默了一瞬,干笑一声:“……今天市中心有游行活动,有限速要求,保险起见,开慢点好。” “不会迟到吧?” “应该不会,您放心吧。” 颜铃“哦”了一声,托着腮看向窗外。 他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最终不支地倒向车窗。盯着窗外缓慢移动的夜景,他百无聊赖地想,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乘坐大铁蛇前往餐厅呢。 今天的司机老谭效率奇低,最后还是迟到了。 约定的晚饭时间是七点半,颜铃抵达时,已是七点三十五分。 他火急火燎地进了餐厅,意外的是,大老板到得比自己还晚。 餐厅装潢雅致,落地窗洁净锃亮,窗外后方的山丘连绵,草坪是足以乱真的人工草皮,虚拟树的枝叶随风摇曳。傍晚时分的人工湖波光粼粼,朦胧的雾气弥漫其间,构成一片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人造仙境。 不愧是麦橘说的“米三”级别。颜铃好奇地四处打量,走了两步:“为什么你们店里今晚没有其他客人?” 服务员欠了下身:“预定时已经做了包场处理。” 真是奢靡的大老板做派。颜铃心中感叹,跟随指引向里走了几步,却发现了更多的诡异之处:“你们这里……又为什么这么暗?” 已经是傍晚时分,窗外尚存寂寞残留的夕阳余晖。但这餐厅的内部……竟然一盏灯都没开。 唯一的光源是几座微弱摇曳的烛台,但可即便是在颜铃的家乡,夜晚时分,都会点个大一些的更亮的篝火进行照明呢 服务员笑容可掬:“烛台是配合今晚餐食的主题进行的设计,为了最佳的用餐体验,望您谅解。” 这样黑灯瞎火的环境,再精美的餐食看起来都会像炭块吧?颜铃眉头拧起,心道不妙。 这就与他想要的效果背道而驰:他希望餐厅灯火通明,最好亮如白昼,这样才能让大老板看清他的眉眼和装扮,将外貌优势发挥到极致,诱使他主动上钩。 思索片刻,颜铃没有直接入座,而是询问了卫生间的位置——他决定再在唇上补点花汁,提亮气色,这样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五官也能衬得鲜明。 忧心忡忡地走进洗手间,花种还未从行囊中掏出,颜铃的脚踝忽然便被什么东西从后方撞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怔在了原地。 如果今天是颜铃来到岛外的第一天,他或许会六神无主地原地起跳;但此刻的他只是歪了歪头,与那物件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便后退几步,镇定自若地走出了卫生间 “你们厕所的地上,有一个正在乱窜的银色小圆饼。”颜铃问走廊外守候的服务员,“它是做什么的?” 服务员一愣,进门查看后,连忙道歉:“是自动清洁机器人,忘记设置清洁定时了,实在不好意思先生。” 颜铃原本只是觉得这小圆饼模样生得有趣,但听到“清洁”二字,神情微变。 有什么东西悄然从他脑海中划过:“你是说这个东西,可以代替人扫地吗?它都有什么功能?” “是的。”服务员在面板上一按,中止了机器的运转,虽不解这位客人为什么对厕所清洁问题如此关心,依旧耐心解释:“调整模式后,像是扫地、拖地、还有台面和马桶的清洁,它都可以完成。” 颜铃呼吸一滞:“只有你们这家店才在用清洁机器人吗?你们这里……没有雇佣清洁工?” “这款仪器在市面上发行多年了,家家户户应该都在普遍的应用。” 员工不明所以,尽职尽责维护着店铺颜面:“因为机器本身功能全,效率高,所以我们不会特地雇用清洁工,但是迄今为止,本店的卫生检查全部合格,这点请您务必放心。” 颜铃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银色的圆形机器,嘴唇翕动。 “啪”的一声,脑海中的某一根弦悄然绷断掉,难以言明的古怪感无端涌上心头。他仿佛在冥冥中抓住什么,零碎的思绪模糊聚拢成形,却在下一秒,猛然被身后的轰鸣声打断。 他眼睫轻颤,转过了身。 落地窗外,一个黑色的小点正从遥远的云层驶来,穿过黄昏瑰丽的天际线,于颜铃缩紧的瞳孔之中,映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轮廓。 寒意攀升于指尖,几秒后,颜铃将手紧攥成拳,强迫自己站得笔直且镇定,与之对视。 ——那只曾无端降临在他的家乡、扰乱他与族人生活轨迹的铁家伙;那只将自己衔来岛外世界、被迫与家人分离的大铁鸟,此时此刻,正旋转着冰冷的钢铁羽翼,呼啸着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铃(痛心疾首):周观熄你要被人工智能取代啦!叫你平时不上进! 第37章 我很抱歉 铁鸟轰鸣着在地面落下。 夕阳沉入天际线,天光暗淡,颜铃瞬间将清洁机器人的事情抛在脑后——他的心猛然提起,在看两个健硕高大的黑衣保镖从铁鸟腹中走出的瞬间,又倏地落了地。 然而下一秒,一条腿紧随其后迈出,黑色皮鞋的光泽冷硬,稳稳踩上草坪的瞬间,颜铃的心脏也与之同频,轻轻一颤。 他神色不变,将手伸向西装内袋,隔着衣料,再度摩挲了一下怀中的蔓月铃蛊。 门前待命已久的服务员们便如潮水般涌向后门靠拢,密不透风地将那人簇拥在中心。颜铃只得努力抻长脖子,试图看清那张传说中“邋遢肥胖”、“凶神恶煞”的面容。 人潮涌进了餐厅内部,光影昏暗,攒动的人头始终簇拥在中心那人的身侧,颜铃最后不得不干脆踮起脚尖,从无数肩膀的间隙中探头探脑—— 瞥见那人面容的瞬间,他愣在原地。 这竟然……是大老板?他迟疑不定地后退了半步。 气场强势没错,但是肥胖丑陋这一点……颜铃竟一时难以定夺。 这人穿着挺括厚重的深色西装,腹部确实隐隐有个隆起的弧度没错。奇怪的是,或许是因为身段颀长挺拔,于是四肢一打眼看过去……怎么都算是修长的,有种手脚生错了身子的矛盾感。 颜铃感到奇怪。怎么会有人只肥在肚子,不胖四肢呢? 至于传说“凶神恶煞”的面容……则更加难以判定,因为颜铃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 屋内烛火的微弱程度,让颜铃连一米之外是男是女都难以定夺,遑论看清一张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的面容;其次,大老板他今天……竟然还戴了副墨镜。 一个人最重要的心灵窗户被挡了个彻底,整张面容便愈发模糊难辨。不过烛光摇曳间,颜铃确实眼尖地瞥到,这人的脖颈和脸上,有几条鲜明骇人的疤痕存在。 颜铃歪了歪头,总觉得大老板的外貌特征符合员工描述,但又没到那样极端夸张的境地。 或许是员工对老板的怨气太重,加之他们见大老板的次数不多,所以脑海中的印象有失偏颇。颜铃好奇地在心中揣测起来:又或许是大老板这段时间减肥了? 而且虽看不清脸,但六十多岁的人……保养得竟能这样好,近乎连一根银发都看不到吗?不过上次在理发店剪头时,颜铃了解这里有一种名为“染发”的技术,这样看来,大老板对自己的外貌焦虑程度……似乎还蛮严重的? “颜先生,幸会。”男人蓦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 颜铃又一次瞪大了双眼。 沙哑、粗糙且过分低沉的男声,像是粗粝的砂石磨过生锈的铁器……人类真的能发出这样怪异独特的声音吗?颜铃差点抬起双手捂住耳朵。 颜铃定在原地,半天才缓过来:“……吴总,晚上好。” 他们在餐厅的门口,短暂地对视。 准确来说,是颜铃与一对难以窥清后面情绪的墨色镜片对视——颜铃虽看不清,却感受到镜片后方的那双眼正在凝视自己,心头兀然一跳。 “两位先生,我们先入座吗?”服务员温声在后面提醒道。 颜铃喉结一动,点了点头,跟随指引向餐厅内部走去。 出师不利啊,他咬紧了牙关。 屋内灯光昏暗本就不利于勾引大计的发挥,方才在厕所里也没来得及给唇上补点花汁。现在可好,大老板还戴了黑眼镜,别说眉目传情,怕是等下餐盘里的食物在他眼里都成了炭块。 颜铃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他们终究是要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烛光暧昧,气氛刚好,总有能发挥的时候…… “你们的桌子,为什么会这么长?”进了包厢的瞬间,他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当时和麦橘筛选餐厅时,颜铃看到的预览图明明是正常尺寸的圆桌或方桌。 然而此刻包间里灯光愈发暗淡不说,安排的竟是长达数米的餐桌,铺着宝蓝色的绒布,宛若静谧遥远的河流,不由分说地将他与大老板隔绝在两岸。 “主厨以十六世纪的宫廷晚宴为灵感,采用烛火、长桌和银制餐具,为您还原最为极致的就就餐体验。”服务员笑容不着痕迹,指引着颜铃入座,“今夜的菜单,请您过目。” 颜铃万念俱灰地落了座。 别说施展勾引手段了,连正常交流都费劲——他不虚起眼睛,都看不到“对岸”还有个人。 黑灯瞎火间,颜铃嘴唇翕动,提高音量,双手比作喇叭状,扯着嗓子朝对岸喊道:“吴总?你听得到吗?” 那边默了许久,答道:“可以。” 颜铃这才放下心来,又继续声音洪亮地问道:“现在天都黑了,你在室内吃饭也要戴着这个黑色眼镜吗?” 岸那边的人没出声,反倒是身后的保镖开了口:“吴总早年出了些意外,受了伤,不便……” “我在问他问题。”颜铃脆生生地打断道:“好像不是在和你说话吧。” 空气凝固少时,餐桌对面的男人声音低哑地开口道:“我早年脸上受了些伤,不太方便直接见人。” 倒是符合当时员工们说的“被仇家报复”这一点。颜铃点了点头,好奇道:“你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意外,一同落下的病根。” 颜铃“哦”了一声:“那还……真是遗憾。” 两人尴尬静坐在餐桌两岸,服务员端着餐盘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这家餐厅的餐食更是令颜铃大跌眼镜——巨大的盘中里装着指甲盖大小的食物,要么是仙雾袅袅的故弄玄虚,要么点缀颜色诡异的汤汤水水,难吃不说,分量还小,七个盘子撤下去才勉强吃了个三分饱。 在他的家乡,要是把粮食做成这样,是要被拉到祭坛旁边对着神明忏悔的。 包厢内唯有餐具碰撞的声响,颜铃的思绪则比碗中新上的糊糊还要混沌几分。 好怪。他想。餐食很怪,环境很怪,大老板更是怪到没边,这个夜晚……已经完全偏离了他原本预想的轨迹。 回过神时,耳边的服务员轻声询问:“……这款汤品搭配布瑞拉特萨珐仑奶酪风味更佳,您需要添加一些吗?” 颜铃不知道他叽里呱啦说的那串东西,也懒得张口去问,听到“风味更佳”四个字,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坐在对岸始终默不作声的男人,却在这时冷不丁地开口:“这款芝士,比寻常的风味会更重一些,颜先生确定自己吃得惯吗?” 颜铃眉头一动。 芝士……听起来有些耳熟,是什么东西来着? 他猛然回过神来——刚来岛外时,周观熄给他做过的大黏蛆,就是一种名叫“芝士通心粉”的东西,粘稠且泛着股酸乳味,他不喜欢。 颜铃轻咳一声,有模有样对服务员说:“我感觉这汤现在喝着还挺好的……就先不用加了。” 服务员应了一声,恭敬退后。 颜铃咬住汤匙,偷瞥了眼对面的人,又迅速将眼睫垂下,惊疑不定起来——这是凶神恶煞的大老板?怎么十恶不赦看不出来,反倒有些说不上来的……体贴? 还是说他在刻意演戏,戴着面具,有所收敛,来使自己放松警惕? “吴总。”颜铃不动声色,绞尽脑汁主动打开话茬,“上次做给你的糕点,味道怎么样?你最喜欢哪个?” 那边的人处变不惊,缓缓道:“蓝色的那一款,味道很好。” 颜铃一愣,有些高兴道:“那是灿青花馅的,也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那边的人似乎是点了点头。 空气再度沉寂下来,这样有来有回的对话,隔着山海般的距离,丁点暧昧氛围全无,颜铃心急如焚,想着再找些话题,将氛围炒得燥热一些。 “颜先生,我知道适应岛外的生活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难得且新奇的是,这一回,坐在对面的男人主动开了口:“你和族人所提供的帮助,对融烬、对这个世界都意味非凡。今天和你见面,也是想亲口和你说声谢谢。” 颜铃怔住,抬起了头。 “别这么说。” 几秒钟后。他缓缓将身体沉入椅背,脸上做出可爱的表情,声音放得很轻:“公司也送了很多药物到岛上,还为我们寻找失踪的族人。该说感谢的人,应该是我们才对。” 服务员推着甜品车进入包厢,撤下了餐碟和一些烛台,他们得以更清楚地与彼此对视。 男人的墨镜与面上的疤痕掩盖了面部中的全部情绪变动,但颜铃知道,他正在无声注视着自己。 “你当下有任何的顾虑,又或者我们做些什么,能够让合作更顺畅地推进,都可以向我提起。我会尽最大能力满足你的需求。” 男人顿了顿,缓缓地说:“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试着与我交心。” 服务员将餐后冰点呈上,玻璃雕花杯精美剔透,杯壁凝起雾气,聚成水珠,悄然滚落。 信任、交心。 颜铃在心中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茫然之际,最后的感觉竟然是惊奇。 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有脸叫我和他交心? 他用手摩挲着冰点的杯壁,彻骨的凉,然而胸口却无可遏制地,蹿起了一阵无名怒火。 “吴总。”颜铃蓦地问了个没由来的问题,“你平日里出行,是不是经常坐大铁鸟?” “……是。” “它叫什么?” “直升机。” 颜铃点了点头:“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没有灯,没有电,甚至连你面前的这道冰点心都做不出来。我们从未见过,也没有机会接触这样的技术。” “所以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到直升机落在岛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 他勾起一个淡淡的笑:“你知道我第一次亲自坐上它的时候,又有多么害怕吗?” 餐桌对面的人没有作声。 “你们当初来到岛屿时,和我们沟通合作的态度,确实是友善而平和的。”颜铃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开口,“可是我们不得不害怕,不得不去想,如果拒绝了所谓的‘合作’,会不会有更多的大铁鸟、大铜兽出现,来强迫着我们答应。” “可能因为你从来都不在弱势的一方。”他用调笑的语气轻松地说,“所以其实可能没想过,有的时候连所谓的‘拒绝’,都需要勇气才能说出口吧。” 包厢内落针可闻。 “当然,那时候的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们岛外的世界正在经历这样的磨难。” 说到这里,颜铃有些茫然地垂下了眼:“如果我的家园遇到这样的灾难,我也会倾尽一切手段寻求救治方法——所以现在的我,也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助你们。” 只是我也会恐惧,我也要为我的族人考虑,我也是发自内心的,不会相信你们。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烛火摇曳,缄默融化在漫长的黑夜中。 “我们确实没有想到,当时贸然的地闯入,会吓到你和你的族人,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几秒钟后,对面的人沉声开口,声线喑哑:“没有设身处地考虑好你们的感受,我很抱歉。” 颜铃的瞳孔一缩,抬起了头。 大老板他竟然……在和自己道歉? 对面的人缓缓说道:“虽然这样的保证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想要亲口承诺,不论最终的研究进展如何,我们都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族人。” 颜铃静了片刻,镇定扯出一个微笑:“好啊。” “能从您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说。 空气再度冷寂下来,像是再也无法忍耐般地,颜铃站起了身。 “我去一下卫生间。”他说。 他近乎是跑着冲进了卫生间,洗了很多次脸,颤抖着手往唇瓣上补了花汁,盯着镜子开始发呆。 为什么会这样?他茫然地喘息着。 会提醒他芝士可能不合口味,会言辞诚恳地对他道歉?明明连这个人的双眼都没有看见,可最后,自己甚至被他的言语引导着……交付了一部分的真心。 那预想中暴戾丑陋的大老板,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下蛊前说这些话?为什么他不能……坏得再纯粹一点? 心中的那座天平来回摇晃。颜铃最终镇定下来,反复告诉自己,他是大老板,他擅长谈判,他道貌岸然,他不过是为了用言语放松你的警惕,获取他想要的利益罢了。 视线落在角落地上那个静止的银白色小饼上,颜铃呼吸错乱,挽起袖口,将手表缓缓举到嘴边。 他故作冷静,先随便扯了话题:“周观熄,你吃饭了没?我刚刚,看到一个东西……有可能会抢走你的工作。” 他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又发过去一条:“我现在……已经见到他了,可是有好多好多事情,都没有按照预期进行,我好迷茫。” 静了会儿,又说:“周观熄,我心里很乱,我好紧张,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他低头看向那三个语音条,祈祷着接收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但似乎每个地方厕所的信号都不是很好。和那次夜店一样,圆圈始终旋转,语音无法发出,无情地告诉颜铃,这终将一个需要他自己面对的夜晚。 颜铃还是走出了卫生间, 来到包厢前的走廊,遥远地,他看到大老板背对着自己,背影挺拔,服务员正在恭敬弯腰,为他的杯中添加酒水。 错开视线,颜铃进了包厢,与他擦身而过。 低头看了眼手表,信号恢复,语音条已经发出,颜铃轻轻呼出一口气,正准备回到座位。 他突然听到“叮咚”一声。 颜铃的脚步微滞,没有多想,继续向前走了两步。 “叮咚。”又是一声。 不过一秒的功夫,第三声接踵而至, 刚好三下。三次消息的提示音,清晰鲜明地从身后人手边的手机响起。 颜铃眉头微动,停下了脚步。 第38章 我厌恶他 刹那间,怪异感如冰雾般笼罩在颜铃的心头。 这感觉其实是毫无来由的——只是电光石火间,他想,为什么大老板的手机……也刚好响了三声? 为什么不是一声、两声或四声,偏偏就是三声?而且为什么好巧不巧的,偏偏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吴总。”鬼使神差地,他喉咙莫名发干,问眼前的人,“你收到了消息,不看看吗?” 座位上的男人纹丝未动,烛火明灭间,疤痕清晰地横贯在他的下颌轮廓上。 几秒沉寂后,他沉声答道:“不急于现在去看,眼下这顿饭,更重要一些。” 颜铃的眼珠一错不错,盯着那张陌生的面容:“没关系,你的事务要紧,还是看一眼吧。” 这其实是非常怪异的要求,他们不过初相识,此刻的颜铃却以一种监视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执意要他去看手机上的消息。 大老板的坐姿笔挺而端正,许久后才抬起手,拿起桌上的手机。 颜铃的目光顿时紧锁于漆黑的屏幕之上,然而下一秒,屏幕竟主动亮了起来。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颜铃的心倏然吊了起来,见他接起电话,先是“嗯”了几声,最后言简意赅地应了声“知道了”。 挂了电话的瞬间,颜铃蓦地开口:“不看一眼消息吗?” 大老板只是将手机放回桌上,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发消息和打电话的,都是我的秘书。” “消息和一些紧急的工作事务有关,她估计我可能看不到,直接打来了电话汇报。”他淡淡解释道,“所以现在无需再看。” 这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解释。 高悬的心脏落回胸腔,颜铃轻轻吐出一口气,也不得不承认,方才那转瞬即逝于心头掠过的念头……确实荒诞得毫无逻辑。 应该只是巧合。他想,而自己执意要大老板去看消息的举动,在对方的眼中,恐怕也古怪至极。 于是颜铃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后退两步,缓缓坐回了位子上。 这个夜晚太古怪。任何一点计划之外的风吹草动,都令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必须要抓紧做正事了。 “吴总,今天很高兴能和你见面。”开口时,颜铃的尾音带着一丝微颤,“但时间有些晚了,我要回家了。” “我非常感谢您,提供给我们药品,帮我寻找族人;我也十分敬仰您,经营这样大的公司,管理众多的员工,研制出这么多厉害的药品。” 他不得不停顿半晌,遏制住轻微反胃的感觉,才继续开口道:“临走之前,我想和你喝一杯酒,可以吗?” 空气沉寂,他听到对面传来了一声:“好”。 颜铃看到老板微侧过头,对身旁的服务员说了一串听不懂的名字,如同方才的那种奶酪一样,想必是某种酒的品牌。 几分钟后,服务员将暗红色的酒液倾入高脚杯中,颜铃的手同时探向西装内袋,将那枚蔓月铃蛊紧紧捏在手心。 他的另一只手,则举起了酒杯:“哪有一起喝酒,还要坐得这么远的道理。这样,我过去敬你一杯吧。” 没有等对面人给出答复,颜铃径直起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长桌像是望不见尽头的河流,颜铃行走在岸边,接近彼岸那端的每一步都异常缓慢。 莫名地,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额头沁出细密冷汗。 ——这其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也是不应该发生的。因为这几步路,他早已经排练了太多太多次。 他知道距离目标多远的时候要装出踉跄的样子,懂得如何自然地倒下才能刚刚好地跌到对方的怀里,他更知道如何摔得柔美漂亮,摔得天衣无缝。 可此刻颜铃的脚步却越走越慢。 明明最重要的一刻即将来临,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地毯太过柔软,又或许是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阻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他的双脚,让每一步都走得像是双腿灌了铅般艰难。 灯火幽微间,那张布满疤痕、模糊难辨的面容越来越近。他闭了闭眼,心脏像是没入黑冷的湖水之中,搏动的每一下都沉重至极——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抗拒感。 为什么会这样?颜铃茫然不解。他想不明白,这不是他期冀已久、心心念念想要完成的事情吗? 他嘴唇微微颤动,没由来地,低头瞥向手表屏幕——依旧没有任何的回复。 颜铃咬紧牙关,将这无法言明的异样感强行咽进肚子深处,逼迫着自己演绎起早已定下的剧本。 他终于走到了餐桌的另一边。 脚踝微微扭动,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按照排练过千万遍的方式,假装被什么东西绊倒,直直倒向面前坐在椅中的人。 手中的酒杯坠落在地,他的心悬浮在空中刹那,也如计划中的一样,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后腰。 其实这短暂的刹那,是存在诸多违合之处的——后方的保镖,在这种时刻没有选择上前保护雇主,却只是静默地伫立在原地;又比如在他假摔的前一秒,椅上的人竟似未卜先知般地,提前将胳膊抬起来了一些。 只是颜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太紧张了。 更糟糕的是,在大老板的手掌贴向他后腰的瞬间,一种头发丝直竖而起的异样感涌上心头——方才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抗拒,潮水般重新席卷而归,甚至这一次来得更为汹涌。 颜铃的身体僵硬,近乎被这头皮发麻的抵触感淹没。 他以为自己对于这样的拥抱习以为常,因为他明明和某一个人排练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大脑一片空白,无法遏制地瑟缩了一下身子,将他纳入怀中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丝战栗 许久,他听大老板喊到自己的名字:“颜铃。” 陌生而沙哑的嗓音,有些亲昵地、第一次称唤着他的全名。论姿势与此刻的氛围,暧昧得恰到好处——他上钩了。 可是颜铃浑身僵硬,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甚至开始发起了抖。 他明明应该立刻吞下蛊,趁眼前人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用他已经娴熟于心的方式,完成他的任务。 可他做不到。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投怀送抱,唇齿相依……这件曾经在他眼中轻而易举的事情,并不是和任何人都能完成的。 近在咫尺的明明是一张被疤痕覆盖的脸,可是颜铃眼前无端浮现的,却是今晚临行之际站在镜子前,垂目沉静为自己系上领带的那个人。 冷汗浸湿了颜铃的发丝,面前的人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他的脸。 就在这一刻,颜铃再也无法忍耐。 排斥的本能压过了达成目的的理智,他将那只即将触碰到自己脸颊的手,重重打开。 “啪”的一声,清脆地回荡在空中,他挣扎着从怀中跳了出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他做不到。 “……不好意思,吴总。”颜铃的胸膛起伏,生硬而胡乱地解释道,“刚刚地上有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 “今天和您见面很愉快。”他不敢直视大老板的脸,仓皇地背过身子,“我有些累了,先回家休息了。” 他甚至没有等待身后的人给出回应,转身,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包厢。 不一会儿便有保镖追出来,询问是否需要送他回家,颜铃胡乱地摇头拒绝。 来到附近的车站,坐上了大铁蛇。深夜的车厢静谧,他呆呆地站着,凝视着自己映在车窗的倒影,面容被后方灯牌映得血色全无。 他的掌心始终紧紧地攥着没有使出的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空白,只清楚自己没有把蛊下成。 更可悲的是,他又清醒地意识到,哪怕今晚重来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还是做不到。 出了车站,冷风将脑袋吹得昏沉,他木然地走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又继续走。短暂的路程被他拖延了近两个小时,就这么走走停停,抬头时,已不自觉地回到了家门口。 呆立许久,他开了门。 玄关很暗,屋子里只亮了一盏昏暗的小灯。 颜铃被晚风吹得冰凉的手,在看到玄关尽头的那个身影时,微微恢复了些温度。 “周观熄。”他喊那个人的名字。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 顿了顿,颜铃又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我失败了,我……没给他下蛊。”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颜铃刚迈两步,突然膝盖一软,向前栽去——这回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他是真的真的,没有一丝的力气了。 而对面的人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接在了怀里。 明明同样是坠入怀抱,但这次的对象是周观熄,颜铃只感到截然不同的安心,眼眶一点一点湿润起来。 许久,他听到黑暗中的周观熄问:“为什么?” 按理来说,常人会问“怎么了?”或“发生了什么?”,可周观熄却像是对这个夜晚丝毫不感兴趣,只是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颜铃茫然地眨了眨眼。如果能够知晓答案,便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无措了。 脑海混沌一片,他无法直视周观熄,胡乱地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因为直到亲眼见到他,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还要更讨厌他。” 刹那间,他感觉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悄然收紧了一些。 “对,我厌恶他,也害怕他。”像是给自己洗脑一般,颜铃语速越来越快,喃喃自语下去:“想到他对别的男孩做过的事情,我恶心无比,想到如果不是他,我就不用和家人们分离……所以对着他的脸,我下不了口,根本没办法……用这种方式下蛊。” 屋子里昏暗静谧,周观熄没有说话。 他此刻的沉默,让颜铃忐忑起来——因为他辜负的不仅是努力谋划已久的自己,更对不起还有此刻站在面前的周观熄。 他对自己很失望,又很慌张,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太漫长太恐怖了,此刻置身于安心的怀抱中,鼻腔又是一酸。 “……我知道我搞砸了,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的脸,想到他是谁,我就是亲不下去。” 颜铃的眼泪珠子似的滚落,声音模糊颤抖:“给了你那么多的期待和承诺,还让你陪我练习了这么多天,最后还是没有帮你升职……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观熄的声音听起来显得遥远而沙哑。他说,“没关系,别哭了。” 人在难过紧绷到极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安慰,反倒会将情绪激化。 于是颜铃呜地抽泣得更凶了:“可是你不知道,我都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了,但不论如何就是没办法……而且,我已经把今晚搞砸了,恐怕以后……也没有和他见面的机会了……呜呜……”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脸颊被干燥温暖的触感托住,是周观熄捧起他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生硬强制地抹掉眼泪。 “会有机会的。”周观熄说。 颜铃看不清周观熄的脸,无意识地将脸颊在他宽大的掌心内蹭了又蹭,不知道是为了单纯抹泪,还是贪恋这一点令他安心的温度:“……真的吗?” 黑暗中,他感觉周观熄似乎是点了点头,说“真的”。 第39章 再见一面 颜铃一连低迷了几天。 三天没下厨做饭,五天没看动画片,七天没照料小花园浇水,就连在睡梦中,那晚餐厅的场景都会于脑子浮现——呼啸的铁鸟,昏暗的烛火,以及坐在长桌尽头的、面目难辨的大老板。 这次下蛊计划,颜铃大获全败,颜铃魂不守舍,颜铃心烦意乱。 大获全败,是下不了嘴的他;魂不守舍,原因是大老板;而那心烦意乱的源头……却是周观熄。 他反复复盘自己的失败,始终无法厘清的便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对大老板死活亲不下去的自己……却可以和周观熄排练一遍又一遍? 当时倒在大老板的怀中,下蛊的最佳时机近在咫尺,可脑海中清清楚楚闪过的,不容抵赖的,竟是周观熄的脸。 此时此刻,他光是看到周观熄便心烦意乱,既然思索不出结果,便主动远离烦恼的源头——于是,他开始躲起了周观熄。 这其实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毕竟他们日常的“工作”内容也并无交集。于是每天下班后,颜铃便以“我困了”、“不太饿”等蹩脚借口,逃避和周观熄独处的机会。晚饭每顿都端回卧室吃,甚至连头发都突然学会自己吹了。 每当察觉周观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颜铃会立刻将脸别开,回避他的视线。 星期二上午,研发区域内。 照例配合实验研究,麦橘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堆报告过来,蹲在桌边,向他汇报了近期的研究进程。 “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坐着和我说话,不要再像这样蹲着了。” 颜铃径直打断了她:“而且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还是任何进展都没有,对吗?” 麦橘在他身旁落了座:“其实是有一些发现的,只是我们还需要要进行大量实验来核实,才能确定结论。这个过程会比较慢,一旦有了新进展,一定会立刻告诉你……” 颜铃问:“为什么会这么慢?” 麦橘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颜铃望着她窘迫的模样,静了一会儿:“是因为……需要我的血液,对吗?” “上次取的血,是不是已经用完了?”他问,“如果再给你们一些,会有帮助吗?” 麦橘急忙摆手:“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一些别的样本和检测手段,不一定要——” “来取吧。” “……什么?” 颜铃将衣袍下方的手伸了出来,重复道:“来取吧。” 他怕痛,也害怕尖细的针头,但他并非不通情达理。 《米米大冒险》里有一集疾病科普篇,展示了生了病的米米如何在医院取血化验。颜铃这才知道,在这个社会,取血是一种常见的研究测试手段。至少在当时,这群白大褂是没有想伤害他的。 只要不伤害他,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颜铃也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帮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只是他仍忍不住会恐惧,会害怕他们得寸进尺,会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人……真的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害他吗? 这次取血时,颜铃倒没掉眼泪,只是在针扎进去的时候扁了扁嘴。结束后,他才蜷缩着身子,捏紧着那压在伤口上的小小棉球,望着指尖发呆。 他只蔫了一会儿便恢复了精神,对麦橘招了招手,看似没头没脑地问了个问题:“麦橘,融烬这么大的公司,为什么不用扫地机器人?” 麦橘神色骤然一凛,朝着观察室对面的镜子连瞥好几眼,僵硬地开口道:“这个嘛……因为……机器总会有清洁不到的死角嘛,人工打扫……还是要更细致一些的。” 颜铃“哦”了一声。他将棉球小心翼翼地拿开,见“伤口”已经愈合,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单向玻璃另一端,观察室内,来回踱步的徐容停下脚步,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到现在还是没懂,当时专业演员都找好了,你非要亲自上阵是为什么?” 她仿佛第一次认识面前的人:“小周同志,咱别是真演上瘾了,出不了戏了吧?” 周观熄之中注视着单向玻璃那一边,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他在腰腹部绑着厚重的填充物,脸上覆着由剧组的特效造型师精心打造的疤痕,吞下能短暂改变声线的特效药,坐上直升机在两地上空来回辗转……这个谎言发展到今天,每个角落都千疮百孔地要溢出真相。 刚勉强缝上前一个破绽,下一个漏洞便接踵而至。 当时消息提示铃声响起,如果不是曲晴刚好打了电话过来,电光火石间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借口,那么这个早已破绽百出的剧本,恐怕当时便真的要提前落幕了。 徐容认定他是演上了瘾,但周观熄比谁都想要弃演,不是敬业,而是因为没有退路了。 他向来擅长提前规划,习惯规避一切潜在的风险,但这却是第一次,他在没有想清后果之后便贸然付诸行动——如果蛊真的被送进嘴里,他是咽下去,还是不咽?直到男孩儿扑进怀里的瞬间,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颜铃最后并没有把蛊下给“大老板”。 周观熄曾将他接到怀中很多次,那身躯时而像蝴蝶一样地轻盈,时而像猫儿般骄纵。他咬着果子的时候得意洋洋又羞涩的面颊潮红,吻得时候蛮横又无章法。 所以,那晚倒在他怀里的男孩儿,每一分身不由己的颤抖、难以掩饰地厌恶与本能地恐惧,在周观熄眼中,又是那样的清晰。 周观熄平静地想,他是真的很讨厌‘大老板’,那是一种生理性的、从根源处无法磨灭的厌恶。 哪怕是他杜撰出的仪容与性格截然不同,皮囊之下终究也是周观熄无从抵赖、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自己, 这部分的自己,竟被他这样彻底地厌恶着。 下午的工作清闲许多。颜铃百无聊赖地趴在工位上,指尖在光屏上戳来戳去,玩着他最爱的自走棋游戏。 下蛊计划大败,这段时间,颜铃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毕竟那晚,在氛围如此关键且暧昧的情况下,他直接粗鲁地打开了大老板的手。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不可逆转的完蛋局面。 他的下蛊盟友认为未来还有机会,但颜铃心知肚明,他搞砸了,搞得不能再砸了。 于是他畅快地在游戏生活里逃避起了现实——米米系列ip联名棋牌类游戏,颜铃每天只是断断续续地玩几局,段位竟已不知不觉冲刺到城市前十。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排名有什么分量,只觉得每场胜利都来得十分容易。真正艰难的,是生活,是下蛊,是绞尽脑汁想出能够让他今晚继续缩在卧室、不必单独面对周观熄的理由…… 一片阴影从头顶覆下,正全神贯注在调整棋子阵容的颜铃抬头,与来者对视的瞬间,手指一滑,把最为关键的一步棋下错了位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下班了。”周观熄说。 “下班?你怎么可能这么早就——” “今天是我的生日。”周观熄说,“公司惯例,可以提前下班。当然,如果你还没有忙完,我可以在楼下等你。” 颜铃怔住,睁大眼睛,拍案而起:“今天是你的生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周观熄平静垂眸,与他对视:“因为这两天,我也没有什么和你说话的机会。” 连续躲他一周的颜铃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的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错开视线,抱着平板站起身,生硬岔开话题:“……走,回家吧。” 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 在岛上,每个人的生日,族人们都会围聚在一起庆祝——布置盛宴,烹制糕点,准备礼物,编织花环。寿星公会在小型庆典中得到神明的祝福,成为整座乐沛岛上最幸福的人。 颜铃今晚本打算继续躲人,但是一想到在这样的日子,周观熄孤零零地只有自己一个人陪,就十分该死地心软了。 他闷声不吭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瓮声瓮气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能力范围内的,我会尽量满足你。” 空气沉寂片刻,他听到身后的周观熄淡声开口:“今天的晚饭,可以不躲着我吃吗?” “这种东西不能算作生日礼物。” 颜铃的耳根微烫,始终看向窗外,欲盖弥彰地补充道:“……而且,我才没有躲着你。” 到了家,颜铃这回倒是没像前两天那样直接往卧室里窜,而是倒反天罡,将周观熄推进卧室,凶狠地命令他:“在得到准许前,不允许走出屋子一步。” 今天确实是周观熄的生日。只不过往年,他要么根本不过,要么只是简单地回家与父母吃一顿饭。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仪式感向来不是必需品,能够多换来一些睡眠时间,便是最为奢侈的礼物。 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竟也会用“今天是我生日”的话作为诱饵,来博取某些对他避而不及的人的停留与关注。 屋外乒乒乓乓的动静没停下来,一个多小时后,门板终于被敲了敲,传来颜铃得意的声音:“你可以出来啦。” 周观熄刚将门推开,下一秒,便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置于头上。 浅淡的清香涌入鼻腔,他抬手摸了摸,是一顶小巧的花环。他听到男孩制止道;“不要乱碰,在我的家乡,花环给寿星公戴上之后,一整天都不可以摘下,否则神明会让你的新一岁格外倒霉。” 颜铃牵着周观熄的袖口,来到客厅。 桌面被斑斓的鲜花包围装点,烛火通明,各色糕点点缀其间,像是一片花田绽放于桌上,构筑而出一个温暖明亮的小小天堂。 颜铃宛若小花精灵王,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很满意地打量着这片花团锦簇:“好不好看?如果在岛上,遍地的鲜花更多,我还能给你布置得更漂亮些呢。” 周观熄淡声问道:“又动用自己的能力催生了?” 颜铃骄傲地一抬下巴:“请不要自作多情,放心,都是直接用我小花园里的积蓄。” “我知道,在你们这里过生日,要吃蛋糕这种东西,还要点蜡烛。” 他拿起桌子正中央插着蜡烛的鲜花奶油糕:“但是在我的家乡呢,我们要吃七色糯花糕,并且要把三种不同的花泥抹在脸上,以此来祈求神明的祝福。” “为了尊重你的习俗,也为了表现我的祝福,我用花汁做了改良版的鲜花奶油蛋糕。这样就很完美了。” 他很得意地说着,用手指蘸了些奶油,不由分说地涂在周观熄的脸上:“别动,接受神明的祝福吧。” 周观熄语调毫无波澜,“你的家乡,是真的有这个规矩,还是你自己现编的?” 规矩并非凭空捏造,只不过往往象征性涂一点花泥就够,但颜铃自然不会放过把周观熄画成大花猫的机会。他咳嗽一声,面不改色道:“当然是真有,现在画在你脸上的每一道奶油,都是幸运的象征,我这是为了你好,不要乱动。” 周观熄静默着任由他的动作,随后也抬手勾起一抹奶油,直接刮在颜铃的鼻尖上。 颜铃瞪大眼睛:“你干什么?” 周观熄说:“把好运也分给你一点。” 颜铃这下没法反驳,鼻尖顶着奶油,哼了一声,更加起劲地周观熄的脸涂上歪歪扭扭的花纹。最后,他擦了擦手,神情庄重,用指尖轻点着周观熄的肩膀和脖颈,比划了一个漂亮而独特的手势。 他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说:“山神、海神还有颜铃,希望周观熄可以永远快乐。” 随即睁开眼,轻快地摧促道:“快许愿啊。” 他有些好奇,周观熄这样无欲无念的人,会许下什么样的愿望。然而周观熄只是闭上了眼,短短片刻后,又缓缓将双眼睁开:“好了。”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在我们这里,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原来如此。颜铃点了点头,两地风俗不同,便不再勉强:“好吧,那吹蜡烛吧。” 周观熄垂眸微微俯身,将蜡烛轻轻吹熄。 颜铃快乐地盯着他的动作。然而当烟雾散去,视野变得清晰,和后方那双墨色浓稠的眼睛对视的瞬间,心头莫名微动。 他下意识地错开视线。 “……你没有提前告诉我你的生日,所以我没有来的及给你准备礼物。” 静了片刻,颜铃微微偏过头,抬起手,解下脖子上的项链:“这是听梦螺,很稀有的信物,有了它,未来你上岛的时候,即使身为岛外人,也不会被族人们扔石头和臭鱼干,还会受到最高礼遇的招待呢。” 他说,仰起脸,将海螺项链捧在手心,高高举起,等待寿星公将礼物取走。 周观熄看了一眼他掌心的东西,没有伸手去拿,继而注视着他的眼睛,主动弯下了腰。 颜铃的眼睫轻颤,抿了抿嘴,抬起手,将项链戴在周观熄的脖子上。 海螺的纹路繁复精美,记录着海洋深处的秘密,泛着深邃的荧光蓝色。颜铃勾着手指拽了拽项链,笑眼弯弯地对眼前的男人说:“周观熄,生日快乐。” 这是一个美好、平淡而被花香与奶油填满的夜晚,颜铃彻底忘记了要躲避周观熄这件事。他翻找出来了之前用过的拍立得,给正在品尝花糕的周观熄拍了许多曝光过度却洋溢欢乐的照片。 他们又一起看了电视。颜铃吃了好多糯花糕,还贪杯喝了一些周观熄开的红酒,微醺时他的双眸晶亮水润,指着电视机里的小水獭,颐指气使地命令等米米游乐园建成之后,周观熄必须要陪他一起去玩。 看着看着,他昏昏欲睡,身体摇晃间,找到了一个温暖坚实的依靠,便枕着一动不动了。 他做了一个美梦,梦到涡斑病被治愈,他带着周观熄回到了岛上,见了阿姐阿爸。他们一同去了灿青花田,一起去捞鱼烤食。他的头发又长了到腰际,周观熄用鲜花帮他编了漂亮的辫子。 最后,他们并肩躺在沙滩上,冰凉的海水蔓过脚掌,周观熄手勾起他的发丝,倾过身子,低下头,温柔而安静地吻了他的嘴唇。 ——不是以排练下蛊的名义。 颜铃十分惊恐地睁开了双眼。 他心慌意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并且发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睡过了头,还拖累着周观熄一同迟了到。 头脑混沌一片,他来到公司,气喘吁吁地打完卡,心虚不已地溜进作物培育室,却发现徐容正在屋内等着自己。 徐容脸上永远挂着得体且毫无瑕疵的标准笑容,但这次,她倚在培育架旁,揉着眉心,脸上展现出了颜铃从未见过的疲惫。 在她抬起头与颜铃对视的瞬间,一闪而过的无奈掠过她的眼底,最后化作一抹和煦的笑意:“颜先生,早上好。” 颜铃迟疑道,怎么了? 徐容将一张薄薄的方形纸片递到他的面前。 “这是一张电影票。” 徐容笑意不变,却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大老板他……想和您再见一面。” 作者有话说: 铃(忧虑不已)(走来走去):果然魅力太大,还是把大老板轻松迷住了啊。 第40章 爱是前提 手中的电影票被捏得皱皱巴巴。颜铃在花园里的秋千上蜷成一团,晃来晃去,神游天外。 有关“下蛊”一切的发展,都难以预料,无从预判——他就像个饥肠辘辘的人,为了烹制一道佳肴,试遍了各种原材料,结果却在开火的第一天,就不小心把厨房点燃。 然而将火熄灭之后竟发现,阴差阳错下,餐点被烤到了恰到好处的完美火候——总之,那晚搞砸了一切的颜铃,不知道怎的误打误撞……竟让猎物再度主动送上了门。 但这个时候的颜铃,已经不再饥饿了。 大老板选择的影片,偏偏是《米米的冒险——火山历险剧场篇》。不用想,也知道是从白大褂那打听过他平时的喜好。 他有备而来,计谋缜密,早算准了颜铃根本不会拒绝。 这简直就是老天赐予的机会,是神明的暗示,告诉颜铃———这一次,必须要下手了。 除了这张票根之外,阿姐颜芙又寄了一封信过来。 她先是报了平安,问了颜铃的近况和打听大勇哥的消息,最后又提到阿爸那季节性的腿病又犯了。但这一次,公司遣派来的医学顾问提供了药与治疗的仪器,使用过后,症状竟惊人地缓解了很多,甚至可以偶尔地下床走路了。 除此之外,岛上近来频频遭遇风暴潮与海啸,房屋倒塌与不断重建已是常态。族人能做的,往往只能在祭祀时求神明庇佑。 但公司的人,主动提供了灾前的建筑加固和预防灾害方案。长老们虽半信半疑,但最后商议之后,决定在今年的风暴来临之前,尝试一次他们提出的方法。 在信的末尾,阿姐依旧叮嘱他:岛外人终究是岛外人,一切示好或许仍包藏祸心。不论如何,不要掉以轻心,始终要选择保护好自己。 颜铃这次看完,没有再掉眼泪。只是将信和票根捂在胸口,望着天空发呆。 他能读出阿姐字里行间的纠结。正如他初来岛外时,也是一边对陌生的技术心怀恐惧,却也难以遏制地为那份先进的程度而震撼。 他一边思念着家乡,试图保持清醒,一边又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技术,是不是阿妈就不会这么早离开?大勇哥是不是就不会失踪?是不是大家……就可以生活得更轻松幸福一些了。 他们对外界的抵触不再纯粹,他也清楚大老板并非脸谱化的绝对坏人。但不论如何,家乡和族人,始终是颜铃心中不容变更的第一位。 为了求得一份长久的安心,这一次,他依然会拼尽全力地下手。 只是这一次准备下蛊的颜铃,心境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势在必得,反而带了点悲壮的、不得不赴约的决然。 而原本逃避周观熄的僵局,也因为生日和这次突如其来的电影邀请被打破,他不得不与周观熄重新回到盟友战线。 时间来到正式赴约的那一天。 这一次约定的地方的电影院,没有着装需求。颜铃终于有机会,身着阿姐给他带来的那件绚烂祭祀大裙袍出场了。 周观熄帮他调整裙袍后腰绑带的时候,颜铃透过镜子,偷偷打量他的神色,又在他抬眼的瞬间,迅速将视线移开。 他忍不住拎起裙摆,对着镜子,回忆起祭祀时的姿态,微微欠了欠身,又翩然转了个圈,摆出一个灵巧的舞姿。 发现周观熄在看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太擅长跳舞,这舞,我阿姐和她的朋友跳得更好,等你回头来到岛上,亲眼见到就知道……” 他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耳根无端地微热,思绪也困惑不已。什么“回头你来岛上”又或者“以后我们上岛”……最近的梦境以及对周观熄不自觉说出的话……怎么都是这样的? 周观熄垂目,帮他将后腰的褶皱抚平:“你跳得也不错。” 颜铃自己也这么觉得,于是又很高兴起来,拎着裙摆在镜子前转了好几个圈,愈发觉得自己好看得不行。 摇摇晃晃站稳身形的时候,瞥见身后的周观熄,不知何时掏出来了一样东西。 ——一条绸带,是颜铃最喜欢的淡青色,但材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光滑柔润的材质。 这一阵子,颜铃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已略过肩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觉身后的人抬起手,轻轻拢起了他的发丝。 周观熄专注做事的时候,神色冷静沉着,眉目轮廓愈发显得深邃。扎头发这件事,他显然不擅长,动作也明显生疏,可正是这份小心翼翼地笨拙,却让颜铃有些目不转睛、颇为新奇地看了一会儿。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好了。” 颜铃抬手摸了摸,背过身子对着镜子照了照。发丝被编成了一个飒爽而可爱的小啾啾,发带的那抹淡青,和他的裙袍上浅绿色的花纹、耳垂上的青玉耳坠子刚刚好好地遥相呼应,浑然天成。 他惊喜不已,来来回回左右侧着身子,对着镜子端详:“你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学的编头发?又怎么知道我想要绿色的发带,而且——” 周观熄答非所问,打断了他:“司机已经到了。” 颜铃停止了旋转,拎着裙摆,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轻哼一声。 “放心吧。”他说,“这一次,我一定会带好消息回来的。” “把蛊下成”意味着“我今晚一定会吻到大老板的”,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颜铃的眼神微微偏转,没有直视周观熄的眼睛。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好。” 夜色垂落,霓虹流淌,车流如织。颜铃将蛊藏在袖中,下了车,站在C市最大的电影院门前。 渺小的颜铃,伫立于巨幅的海报灯牌下,感觉自己要被上面巨大的人物吞没。 他仰起脸,好奇地与海报上女主角对视,学着她站在桥上肆意奔跑的姿态,拎起裙摆,也在马路上跳跃着走了两步。发丝与衣袍翻飞,他比海报之中的角色还更像画中之人。 在门外拖延了一会儿时间,他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进了电影院 电影院里并没有其他观众,只有驻足等待、直接问候“颜先生晚上好”的工作人员。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大老板又做了什么“包场”安排。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已经可以检票入场。但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想要逃避,也可能是和大老板多相处的每一秒都令他恶心。他磨磨蹭蹭,将院内的每张海报都仔仔细细看了遍,又来到食品区,弯下腰,透过明亮的橱窗玻璃,望向里面金黄的爆米花和薯条。 选定了套餐,正准备掏出手表支付,服务员却微笑着摇头。颜铃顿时索然无味,心知是大老板早已将全场的消费买了单——真是个控制欲很强、无时无刻都显摆个没完的人。 他抱起巨大的爆米花桶,将脸埋在其中恶狠狠地啃了两口,意识到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再拖延,只得站起了身,慢吞吞地挪进了放映厅。 红色的地毯柔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走进放映厅的瞬间,颜铃轻而易举地便看到了那静静坐在厅内正中央座位,背对着他的人。 心跳又不自觉地加快,颜铃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发带,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一丝力量。 他走到座位旁,清了清嗓子:“吴总,晚上好。” 墨镜似乎长在了男人的脸上,后方眉眼之中的情绪始终难以窥见。他坐姿笔挺,循声抬头与颜铃对视,微微颔首道:“颜先生,好久不见。” 疤痕交织的脸凹凸不平,声线是一如既往的沙哑粗糙。 颜铃“嗯”了一声,抱着爆米花坐下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嘀咕:“……才一周没见吧。” 他又听到身旁的人称赞:“今天的服饰很漂亮。” 颜铃心头一喜,刚想介绍一番裙袍后方蕴含的故事和信仰,猛然记想起这人是谁,只矜持地挤出三个字:“我知道。” 他们并肩而坐,颜铃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忍住,将脸凑近了一些:“你今天约我出来,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大老板只是平淡答道:“听他们说,这部电影你会很喜欢,想请你来看看。” 颜铃半信半疑。 影厅内灯光暗下,幕布上放映起了片头,音效震耳欲聋。然而此时此刻的颜铃,自然是一个镜头都看不进去的——从在“猎物”身旁落座位的第一秒起,他的手心便开始渗起了薄汗, 他喉结动了动,先放了一颗爆米花在舌尖,模拟下蛊的步骤,闭眼在脑中预演一下大致的方位和情景,最后咕咚把爆米花咽下,又用水慌慌张张地漱了漱口。 悄无声息地别过脸,看了眼身侧的人,墨镜后方的神情依旧难以辩驳,疤痕的轮廓欲发鲜明,他似乎看得很专注。 颜铃心跳加快,低下头,飞速将袖中的蛊含入口中。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戳了戳身旁人的胳膊,含糊地开口:“……吴总。” 男人微侧过脸。 此时幕布上的情节转变,变幻的光影让他的面容愈发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一条条条狰狞的疤痕。颜铃与那张脸对视片刻,心猛然突了一下,抵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 不对。时机不对,情感不对,火候不对,总之就是全都不对。 他僵了片刻,大脑一片混沌,只得捧起爆米花桶:“你……要不要尝尝?很好吃的。” 男人静静注视了他几秒,摇了摇头,颜铃扯了扯嘴角,仓皇将脸别了过去。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慌。他暗自告诉自己,还有机会,这个夜晚很长。 十分钟后,米米和伙伴谷谷一同闯入昏暗的地窖之中,影厅内部坠入一片暧昧而幽暗的氛围。 颜铃意识到,这又是个很好的时机,于是再次将蛊重新咬住,又戳了戳身旁的男人。 这回他没再敢直视男人的脸,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准备趁人不备,直接下嘴。 可颜铃再一次顿住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落在男人下颌的一道疤痕上——位置虽没变化,但今天大老板脸上的这一条,形状比记忆中那晚的……似乎稍微粗了一些? 颜铃蓦然愣住。疤痕的形状……难道是可以变化的吗? “怎么了?”他听到男人问。 颜铃如梦初醒般地缩了下身子,含着蛊,模模糊糊说:“没……就是,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男人对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转而望向幕布,说:“节奏很紧凑,是个不错的片子。” 颜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难道是上次屋内的灯光太昏暗……记错了?他惊疑不定,又万分懊悔,管他疤痕什么样,方才这么好的时机,竟被自己又错过了。 电影已经接近尾声,两次绝佳的机会,全部与颜铃擦身而过,他最多还有一次机会。 牙齿微微咬住蔓月铃蛊。颜铃急切地自我洗起了脑:要专注,要专注,要专注,不要把他当人,当作一块礁石,一片树皮,一条咸鱼干……说不定就好下口了。 于是这一次,他胸膛起伏,没有再唤大老板的名字,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扳过了男人的脸。 屏幕中的米米与冒险的伙伴,正逃出即将爆发的火山,金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放映厅,两人无声地对视。 光影斑驳间,颜铃闭上眼,蹙着眉,将脸缓缓凑近。 距离一点一点缩短,直到鼻尖相抵。 呼吸近在咫尺,蛊已经被送到了舌尖,然而两人嘴唇即将相贴的瞬间,颜铃还是蓦然停住了。 就在这关键的最后一秒,随着屏幕中火山爆发的瞬间,像是有人在他耳际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会始终吻不下去? ——因为哪怕“下蛊”是最终目的,但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归根结底都是一个吻啊。 这是一件多么浪漫幸福的事情,是正在相爱,又或是深爱已久的人才会做的专属事情。心跳会随着每一次呼吸的交融加速,唇舌交融间诉说的,是隐秘的、懵懂的、自己尚来得及辨别的心意。 不论如何,“爱”是前提。 颜铃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对大老板下不了嘴,而是除了“那个人”之外的每一个人,他都做不到。 指尖轻颤,他攀在面前人侧脸的手,正一点点蜷缩着滑落——他那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认清这个事实的瞬间,就已无法主动将蛊下给面前的人了。 眼眶灼热发烫,他知道对面的男人还在看着自己,脑海中早已一片混沌,只能慌不择路地构思起借口:“没什么,我只是——”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很轻的、近乎湮没在空气之中的叹息。 或许是电影的背景音,又或许只是纯粹的错觉。颜铃还未来得及分辨,手腕被人重新握住,顺势向前重重一拽—— 颜铃愕然睁大了双眼。 影片恰在此时结束,职员表在幕布上滚动,厅内的灯光再度亮起,而面前的男人将身子倾下,托住颜铃的下巴,主动吻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周米米现在其实不丑啊啊啊只是戴了个墨镜脸上有点硬汉疤痕而已(努力解释(手舞足蹈,铃的视角里的他更多是个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而已…! 40-50 第41章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强势且难以挣脱的吻。 颜铃的大脑宕机,刹那间忘了该如何呼吸,反应过来的瞬间只觉头皮发麻,发丝竖起。他剧烈地挣扎,却始终难逃桎梏。 他理应对此感到恶心,可令颜铃感到惊恐而矛盾的是,从身体深处传递而出的隐秘而诚实的信号——告诉他,自己对这个吻并不是抵触至极。这怎么可能? 墨镜和疤痕会掩盖人的面容,但一个人的骨相是难以改变的。这是颜铃第一次与大老板如此近距离接触,透过他鼻梁和下颌的轮廓,他隐约察觉到,若没有受伤,大老板应当……也是一个并不难看的人。 而这个吻,又实在过分地怪异——男人虽然强势地紧扣着颜铃的手腕,主动做出了接吻这个举动,然而在两唇相覆之后,却没有进行后续的任何动作,像是将行动权和主动权,一并归还到了颜铃的手中。 颜铃已无法思索这么多的不合理之处。怒意、惊惧和茫然裹挟在他的心头,让他的思维停滞在这一瞬间,只能顺水推舟地执行自己该做的事情:下蛊。 既然已被迫走到了这一步,他只能闭上眼,硬着头皮,把心一横,像之前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用舌尖生硬地撬开着面前人的牙关,将蛊送到了男人的嘴中。 他看到眼前男人的喉结动了一下——蛊,被他咽下了肚子。 颜铃的心终于落回胸膛,也在这一刻恢复了力气和理智,恶狠狠地咬了一下面前人的嘴唇,挣脱被禁錮的手腕,“啪”的一声打在面前人的肩头,将其重重推开。 他像是受惊的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连带着身旁的爆米花桶跟着翻滚落地,哗啦啦地洒在了地毯上。 颜铃真是欲哭无泪,先是将脸埋在掌心之中“呜——”了一声,崩溃地原地来回跺了跺脚,最后指着面前人的脸,连指尖都在羞愤不已地颤抖:“你,你怎么能,你为什么要——” 亲是下蛊的一部分没错,可自己主动选择亲,和被这个讨厌的人强吻,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颜铃也比谁更心知肚明,若非大老板最后一时色迷心窍,主动地送上门,仅凭自己今天这优柔寡断的状态,这蛊十有八九还是下不进他肚子里的。 他百感交集,踉跄着半倚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正六神无主之时,却见面前男人用手指捻了捻下唇,好巧不巧地低声开口:“我当时看你凑过来,还以为你想……” 颜铃愈加崩溃了:“我没想!你给我闭嘴!” 他疯狂地用手擦起了嘴,又抓起手边的可乐慌乱地漱口,又气又急,但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要冷静,必须要冷静。他反复对自己说。你已经成功把蛊下进去了。 不论过程与预想有多大分别,他心心念念如此之久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冷静地清算筹码,开始谈判。 颜铃现在连多看眼前的人一秒都觉得怒急攻心,喘不过气。只能别过脸,胸膛起伏,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将手覆在心口,默念咒文,催生起了蛊种。 “蔓月铃蛊”是乐沛岛独有的植物蛊,与常见的蛊虫不同,蛊种一旦进入了身体,便会在血管中无限进行分裂,可由天生拥有植物控制能力的乐沛族人于体外操控,在体内的血管、器官乃至皮肤表面萌发生芽,催生出枝叶和花朵。 简单来说,中了蛊的人,自此便沦为乐沛族人手中的一颗“种子”。生死疼痛,尽在下蛊人一念之间。 颜铃需要给眼前的人足够有震慑力的威胁,却又不想造成过多的伤害,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选择了他的左手。 只见男人手背的皮肤应声破开,嫩绿的枝叶从下方的皮肉“破土”而出,蔓延着向上生长,舒展出细嫩碧绿的嫩芽——这是一幅美丽诡谲、近乎妖异的景象。 如同童话一样的幻景,但这又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这一种以牵制与惩罚为目的,研制而出的蛊种,枝叶破出皮肤生长的滋味,绝对不可能是舒服的。据长老们描述,发作时的感受,是钻心的疼痛与难耐的痒。 然而座位上的男人始终坐得笔直,只是在枝叶窜出手背的瞬间,身体微微动了动,缓缓攥紧了座位把手。 “吴总,不用害怕,但也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颜铃停止了催生:“只是现在让你稍微疼一小下,我们谈完过后,我就会让你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很遗憾,我们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垂下眼,声音很轻:“但是为了谋求一份安定,这是我们这群小岛族民能想出来的,最不堪却也最有效的手段了。” 座位上的男人有说话,或许他在恐惧,或许在思索对策,但这一刻的颜铃,已经什么不在乎了。 “你已经中了我的蛊,蛊的力量也如你所见。” 颜铃静静地盯着他的侧脸:“但请放心,我并非想要毁约,依旧会配合你们的研究。因为我也在心知自己能力有可能拯救这片荒芜的情况下,也无法选择袖手旁观。” “但是,帮助并不代表没有限制的索取。” 他说,“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们对我、我的族人和岛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会远程催动蛊种。到时候,窜出枝叶的地方,或许就不只是你的手背了。” 大抵是因为疼痛,男人本就粗糙的声线愈发沙哑,语调依旧是沉着而冷静的:“……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便已经和你承诺过,不论如何,我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族人。” “我知道,但是不好意思,因为实力上的悬殊,我始终没有办法真正相信一句口头承诺。” 颜铃喃喃道,“直到现在,拥有了真正牵制你的手段,这份承诺在我眼中,才开始有了真正的分量。” “下一个要求,和你的个人作风有关。”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根,底气十足,耳廓无可避免地烧灼起来:“我不知道我是你下手的第几个男孩,但……总之以后,不许强吻别的年轻男孩!也不许拆散本在真心相爱的情侣!” “如果让我听到,你又在用你的权力逼迫、又或者是试图染指其他男孩,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听到没有?” 或许是因为不再惧怕面前的人,他的用词也愈发猖狂起来。 见面前的人始终静默,颜铃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催生了一些于他手背上蔓生而出的枝叶,橙色的花苞鼓起,铃铛形状的小花悄然绽放:“听到没有?” 半晌后,他终于听到男人说:“……可以。” 颜铃的肩膀一松,大脑竟有些没转过来:“然后……” 如果换了别人站在这里,或许还会顺势索取一些荣华富贵。但颜铃并非贪得无厌的人,他求的,自始至终都是一次可以和面前人平等对话的机会,是一份对自己和族人安全的保障。 最后的最后,他猛然想起了一事:“还有,你们的公司,有一个叫周观熄的员工。” 幕布的演员表滚动至末尾,厅内的光影变得暗淡,音效遁去,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你要先买一些扫地机器人,分担他的工作;其次,要给他升职加薪,不许再让高管为难他,逼他没完没了地加班,也不许再让他穿着厚重的衣服去给酒宴端茶送水,知道了吗?” 面前的男人像是一座尘封已久的石雕,身体上唯一的鲜活之处,便是从手背蔓延而出的那一株蔓月铃花,在鲜红地毯的映衬之下,柔嫩而清新地摇曳着。良久,颜铃才看到他缓缓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微侧过脸,墨色镜片后方看不清的双眼,似乎正在凝视颜铃:“还有什么顾虑,或是始终令你难以安心的地方,也请一起提出吧。” 明明身处于如此被动危险的局面,他甚至还能将主动发问的权利掌控在自己手中,颜铃一边觉得这人真是厚颜无耻,又无可遏制地对他一丝钦佩。 “总之,你记住,不论你人在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有让蛊种在你身体里萌发的能力。” 没有缘由的,颜铃发现自己无法与他对视,于是将脸别过,一字一顿地说:“最后一个要求,也是最简单的要求,那就是从此以后,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明明是众多要求之中最容易达到的一个,但没由来的,面前的男人却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然而这一回,颜铃也没有耐心等他的答复。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后退几步,随后转过身直接跑出了影厅。 他憋住一口气,跑出好远好远,才像是真正活过来一般,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抬头望向头顶的星空。 他知道司机老谭的车就在门口等着自己,可是没由来的,突然想要一个人走一走。 起初他像只雀跃的小鸟,蹦蹦哒哒踩在人行道的边缘线,脚步十分轻快,然而随着身体逐渐陷入浓稠的夜色之中,他走着走着,步调减缓,又无端地怅然若失起来。 因为这一切实现得都太过顺利了,太令他没有实感了,怎么可以……完成得如此容易呢? 上次随行在大老板身侧的保镖呢?保安呢?助理呢?为什么自己将蛊渡到他口中的时候,这人哪怕一丝反抗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就那样顺从地、如他所愿地咽了下去?人真的能色迷心窍到……连最基础的反应能力都消失了吗? 愿望固然是实现了没错,可正因为胜利来得太轻易,反而有种踩在绵软蓬松的云层,下一秒便会坠回地面的不安定感。 但他很快又将这微妙不安感忘却——蛊确确实实已经下进了这人的身体里,不是吗? 颜铃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伐,胸膛充斥着满满当当的喜悦,此时此刻,他迫不及待想要和一个人分享这份心情。 然而想起那个人,他连呼吸都跟着错乱,心慌意乱地再度停下脚步,捂着胸口蹲下身子,盯着花圃里变化的全息花丛。 他发了一会呆,然后拆下脑后的发带,捧在手心里,脸颊轻轻贴在上面,带着几分羞赧,化作胸腔里懵懂青涩的欢喜,轻轻蹭了一下。 几分钟后,他重新站起了身,将发带仔细地缠在手腕上。这一回,他坚定地、没有任何停滞地向家中跑去。 一气呵成地开门推门关门,他对着空气喊了一声:“周观熄?” 玄关静谧而黑暗,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颜铃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周观熄并不在家。 或许是去超市了?还是出门散步了? 颜铃想了想,先跑回到了洗手间,认认真真地刷了好几遍牙,呸呸呸地吐了很多次水,用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的嘴。随后以一个“大”字形仰倒在了床上,呼出一口气,试图理清混沌的思绪。 尽管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方才被大老板吻上的那一瞬间,内心深处并不抵触,但他不愿再回想剖析那一切,因为目标已经达成,他要看向前面的生活。 卧室外传来响动,颜铃耳朵一竖,轻盈地从床上跃起。 他早已学会听声辨位,捕捉到门前的那个轮廓,便一个爆发力十足的助跑起跳,娴熟地扑进对方怀里。 明明无数次熟稔地将人接到怀中过,但这一次,周观熄竟难以站稳身形般地,被颜铃一个飞扑撞接连后退了几步,半晌后才像是缓过劲儿般,慢半拍地抬起手,轻轻扶住了男孩儿的肩膀。 “周观熄!”颜铃愣了一下,没有多想,站稳身子,双手叉腰,板起小脸严肃地问,“你去哪里了?” 玄关的光线昏暗,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周观熄轻轻开口:“……没去哪里,就只是……出去走了走。” 颜铃点了点头:“这样啊。” “我下蛊成功了!” 他没留意到男人话音末尾不易察觉的喑哑,满心满眼地只想分享自己的胜利。眼睛亮晶晶的,颜铃仰起了脸,“不仅如此,我还叫他答应给你升职!我厉不厉害!而且我还——” 话音戛然而止,他疑惑地歪过头,眉心轻蹙,将脸凑近了一些。 他抬起手,摸了摸周观熄的额头,迟疑地看向自己的指尖:“周观熄,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汗?” 他隐约觉察到了几分不对劲,他的手再次贴到周观熄的脸上,缓缓下滑到脖颈,指尖微微一颤。 随即继续下落,才难以置信地发现,面前人身上的衬衣……竟也全部被冷汗打湿了。 作者有话说: 蛊没那么好下,只是有人咽得心甘情愿罢了( 第42章 好久不见 一股诡谲的不安感如雾般笼罩在颜铃的心头。 冷汗能将衣服完全打湿的程度,说明眼前人的状态是极不寻常的,他心跳蓦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去摸索墙边灯的开关:“你怎么了?周观熄——” 手腕却在下一秒被攥住。黑暗之中,他听到周观熄低声说:“没什么。” 这举动让颜铃察觉到了更多的不对——他反手顺势摸索上了眼前人的手背,指尖察觉到粗糙干燥触感的瞬间,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你手上缠着的这是什么?你受伤了?” 左手……受伤…… 这两个词萦绕在心头,像磁铁一样相互靠近,有什么东西即将拼凑成型。周观熄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刚才去超市,回来的路上,和一个骑车闯红灯的学生撞了,当时用双手撑了一下地……只是擦伤而已。” 双手? 颜铃一愣,顺势摸向周观熄的右手,果不其然,也同样被厚重的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愣了两秒,又低头看向脚边的塑料袋,熟悉的超市logo,里面装的……也确实只是一些日用品与食材。 “他骑车闯红灯,难道你就不会看路躲吗?” 颜铃捧着两只木乃伊般的手,急得原地团团转:“你伤口处理得到不到位?不行不行,你现在坐下,我得拆开亲自看看——” “不必。”面前的人拉住了他,语调平淡,“当时旁边就是药店,医生已经处理过了。” “不要再乱用你的手了!”颜铃急忙把他的手轻轻拉开,转身便要朝屋内冲,“如果真处理好的话,你怎么会出这么多的汗?我的行囊里有一些可以止痛的草药,你等着,我去找出来——” 他的尾音消弭在喉咙深处,身体定在原地。肩膀微微一沉,身后的人从后方环抱住他的腰,将头抵在他的肩头。 他听到周观熄说:“不用。” 喜爱索求拥抱的人向来是颜铃,但这一次的主动方,却破天荒地变成了周观熄。他意外地抱得很紧,胸膛与颜铃的后背相贴,颜铃能通过男人胸腔传来的有力心跳感知到——这一刻的周观熄,非常需要自己。 颜铃突然意识到:虽然忐忑不安前去下蛊的是自己,但独留在家中周观熄,必然也度过了一个心神不定的夜晚。 ——所以才会坐立难安地出门,才会在路口心神恍惚地受了伤,才会在此时此刻……以像是要将自己揉进骨血之中的力度,把自己抱得这样紧。 明明还是有很多细节不太对的,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与难得脆弱的周观熄,像微风般冲散了颜铃一部分正常思考的能力。他的嘴巴张了张,半晌后说:“那……我们先去躺下,你休息一下,好不好?” 两人再度在周观熄的床上同床共枕。颜铃抬手摸了摸面前人的额头,掌心依旧被薄薄的冷汗浸湿。 “撞了你的人,最后怎么解决的?” “还是个学生,道了歉,就没有过多追究。” “可是——” “终于下蛊成功了。”他听到周观熄没由来的地问,“心情如何?” 颜铃太懂这种好面子、自尊心极强的闷葫芦,从不愿主动提及伤病痛苦,会永远试图展现出刚强的一面。 便只好顺着他岔开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感觉太不真实了,说不清……不过今晚的电影很好看,爆米花也特别好吃,我还看到了米米乐园的广告,等它建好了,你要带我去,好不好。” 黑暗之中,周观熄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说:“好”。 “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你也不需要再扫地了。”颜铃的声音又很得意,“不会再有年轻男孩子受到伤害了。真好。” 空气沉寂下来,几秒钟后,他听到身侧的人问:“开心吗?” 颜铃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开心呀。” “但是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高兴。可能因为筹划了太久,发现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坏,惩罚他也没有那么难,一切愿望全在转瞬间实现了,所以我好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将脸颊往枕头里埋了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语气又很轻快起来:“总之,以后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没有比这个结局再好不过了,” 身侧的人呼吸均匀而平稳,没有再回应。 颜铃以为周观熄睡着了,正准备一同坠入梦乡时,却听到身旁人沙哑地缓缓开口:“是啊,永远 ……不会再见到他了。” 睡意朦胧间,颜铃无意识地摸着周观熄纱布包裹的手,将它拢在胸前,轻而含糊地“嗯”了一声。 生活重新步入正确的轨道。 没有了下蛊计划,不再有大老板的威胁,一切忧虑烟消云散。一桩接一桩的喜事,令颜铃幸福得近乎不太真实, 想到彻底治愈涡斑病后,便能回到家乡与阿爸阿姐们团聚,颜铃便满心欢喜。可一想到“回家”,同时也意味着要与周观熄分别,于是朦胧的心便重重沉入海底,又空落落地悬浮而起。 他猛然意识到:蛊已下成,那么他们现在,便不再是所谓的“下蛊盟友”关系。 如今,他们算是什么呢?内心深处,他想要周观熄与自己……成为什么样的关系呢? 这天早晨,颜铃在培育室内托着下巴,指尖漫无目的地点点戳戳,将几缸被白斑覆盖的水生植物,修复得鲜嫩欲滴,生机盎然。 这段时间的白大褂们格外繁忙,忧心忡忡的叹息,还有类似于“政府又在催了”的对话不绝于耳。无形的压力像阴云般沉沉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身为半个局外人的颜铃虽听不懂、摸不透,但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压抑。 他想了想,还是在原本计划的数量之外,多修复了几盆作物,这才走出了培育室。 出门来到走廊,他刚好见证了十分激动人心的一幕——周观熄的职位晋升仪式。 周观熄静默伫立在原地,徐容站在走廊的一头,从助理手中接过崭新的工牌,正色道:“小周,感谢你这段时间对融烬的付出。从今以后,这是你的工牌,希望……” 话还未说完,颜铃已小跑几步上前,雀跃地将工牌拿到手中:“交给我吧!我来教他怎么用!” 他先是在自己行囊中摸索了片刻,利落地将周观熄工牌的挂绳换成了自己编织的那条更漂亮的挂绳,双手举起工牌,心满意足道:“低头。” 徐容笑而不语,身旁的麦橘很识趣地以“哇塞天气真的很好”的模样及时看向窗外。周观熄轻轻呼出一口气,顺从地弯下腰,任由颜铃将工牌套在他的脖颈之上 周观熄升职,颜铃是整个公司里最高兴、最得意的人。 从清洁工晋升总监助理,这可是堪称火箭登月一般离谱的跃迁。颜铃甚至还有些不满意:“徐总的工作是不是很忙啊?你做她的助理之后,是不是也不会很清闲啊?” 周观熄说:“工作更有挑战性了,但也比之前更有价值了。我很满足。” 颜铃仔细一想也是,不管怎样,总比被埋没扫地要好就是了。他拿着周观熄的工牌,兴致勃勃地向他展示如何刷开了每一道门,后蹦蹦跳跳一路辗转,来到了食堂。是的,他们终于可以在同一时间段共进午餐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颜铃的错觉,此时正是喧闹的饭点时间,然而食堂里却安静得有些异样。 颜铃的固定饭搭子麦橘,平时最热衷于在午餐时间分享各部门八卦,今天不知道怎的,全程十分专注地直视餐盘,飞快把饭以非人速度扫光之后,还没咀嚼完便鼓着腮帮子便站起了身:“嘿嘿……我、我吃饱了,先回实验室了。” “饱了?”颜铃摸不着头脑,“你平时不是发誓说,有小龙虾披萨供应的日子,至少要吃五块,给公司吃破产才够吗?” 麦橘闻言站得笔直,端着餐盘的手微微颤抖 :“谁,谁说的,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啊!我先走啦……” 颜铃望着麦橘仓皇逃窜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她平时真不是这样的。” 周观熄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和不熟的人在一起吃饭,或许会不自在吧。” 颜铃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午饭后,颜铃教周观熄使用休息区的冰沙机,打了两杯小山一样高的能量冰沙。他们走过廊桥,透过脚下的观景玻璃,可以俯瞰到一楼大厅的景象。 与以往的情景不同,今天大堂的人群熙攘,还有许多外形黢黑、时不时爆发出光亮与“咔嚓”声的机器。 颜铃被时不时亮起的闪光晃得睁不开眼,问身旁的人:“这是在干什么?” “哦哦,这个呀,是——” 有几个研发部的小姑娘正凑在窗口朝楼下看热闹,看到颜铃身后人的瞬间,身躯一震,立刻将路让开,以汇报工作般滴水不漏的口吻答道:“是我们医美产品管线那边请来的明星代言人,今天来总部拍摄一些广告素材。我们融烬的医美事业线,最近业绩十分出色……” 颜铃顿时来了兴致,也想凑热闹,对周观熄说:“我想去看看。” 他们乘电梯下了楼,远远便看到人群围绕着一张折叠椅上的人来来往往,众星捧月般地伺候着。 但因为包围的人太多太密,人群之外的颜铃来回踮脚,却始终看不清那人的脸。 “排场真是大啊。”颜铃感慨道,“我在电视上看,说是如果是很有名的大明星,签名可以换很多的钱呢。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要一个——” 就在这时,一个女助理拿着水杯侧过身,露出一条缝隙,终于露出后方那人的半张脸来。 在看清那张面容的瞬间,颜铃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觉般地僵在原地,手中的冰沙应声坠落,洒了满地。 身旁人群传来惊呼,颜铃充耳不闻,像是被什么东西钉死动弹不得,目光只是直勾勾地,牢牢盯着那张折叠椅上的人。 周观熄眉头微动,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壮硕,小麦色皮肤的男人。眼窝深邃,眉目虽在艺人之中算不上出挑,但胜在气质独特,有种泥土般的清新,带着未经修饰雕琢的淳朴天然之感。 明星、艺人对于周观熄,不过是市场宣传方案的一个环节,与公司互惠互利的商品。但能让身边的男孩儿如此失态地直视如此之久,除了某只叠字名的水獭外,还确实是第一次。 周观熄视线一转,淡声问身旁的员工:“那个人是谁?” “是前两年选秀出道,然后大火的歌星。”员工战战兢兢地回答,“叫江听海,粉丝们都说他人如其名,声音和大海一样动听呢。”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颜铃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低下头,最后竟嗤笑出了声。 再次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全无笑意,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抬起腿,径直朝那人走了过去。 助理和经纪人正围绕在那男艺人的身侧,化妆师正在小心翼翼为他脸上补妆。几人远远就看到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孩儿,气势汹汹地逼近,助理立刻张开双臂后退几步,声音惊慌尖锐:“你是谁?想干什么!保安——” 保镖闻声便要上前阻拦,但随即瞥见颜铃身后的周观熄,顿时迟疑不定地后退了一步,不知该如何动作。 坐在椅上的男人眉头微皱,终于睁开了眼。 颜铃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的人,目光扫过他的每一个眉目和棱角的拐点,像是在反复核实、确认着什么。最后,笑着点了点头:“江听海,是吧?” “江大歌星。”他的声线清亮,甚至是有些轻快的意味,“我想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对不对?” 在看清颜铃面容的瞬间,男人的瞳孔也随之震颤,他的嘴唇轻轻颤抖,却发不出哪怕一个最为简单的音节:“你……” “可我怎么觉得,我应该说的,是一句‘好久不见’吧。” 颜铃棕色的眼珠清冽得不含一丝杂质,平静盯着面前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大、勇、哥。” 第43章 恐惧 “大勇哥”这三个字掷地有声,重重砸在现场每个人的心头。 闻讯而来控制局面的徐容刚好赶到,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脚步微妙地一顿,惊疑不定地与周观熄交换了一个眼神。 怪不得这段时间,他们用“颜大勇”这个名字检索,筛选了无数符合条件的人,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大勇哥”——谁能想到,一个描述中质朴憨厚的岛民,竟会脱胎换骨,成了面前这个正炙手可热,熟稔接受着他人簇拥与服务的大明星? 颜大勇,哦不,是江听海,他身旁的助理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海哥……你们……认识?” 江听海的嘴唇停止颤动,神色回归于镇定。他先是向身旁的化妆师和助理略一颔首,随即从折叠椅上站起了身,与颜铃平视。 然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也根本不认识你。” 颜铃死死盯着他的脸,轻轻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江听海的神色没有变化,只是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一下:“我的意思是,你恐怕认错人了吧。” 颜铃不再说话。 乐沛岛的存在和族人天生具有的能力,目前只有融烬研发内部的人知晓。徐容眼见情况不对,及时开口切断了两人的对峙:“二位之间或许有一些误会。这样,我们到休息室里详谈,可以吗?” 江听海别过脸,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便向休息室走去。 颜铃像望着一个陌生人般,盯着他的背影,四肢百骸宛若浸入冷水之中,一片寒凉。几秒钟后,肩膀攀升而来了一股暖意,他才倏然回过神来,对上一双墨色的眼睛。 “你在发抖。”他听到周观熄说。 颜铃摇了摇头,仓皇地扯出一个笑:“……我没事。” 望着周观熄脸上担忧的神情,他便意识到自己此刻脸上笑容大概是不怎么好看。笑意渐渐淡去,他抓紧身上的行囊,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后方的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内,徐容正与江听海的经纪团队进行沟通。而那个本该处于风暴中心的男人,却只是躲在所有人的身后,失魂落魄地听着,时不时心不在焉点头。 颜铃将手缓缓紧攥成拳:“江先生。” 屋内蓦然坠入静谧。江听海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肩膀一颤,依旧没有抬头看向颜铃,只是垂着脸,干哑地开口:“杨姐……芽芽,你们先出去吧。” 他身边年轻的女生眉头紧皱,喊了一声“海哥”,又戒备地看向颜铃,明显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江听海宽慰似地露出一个笑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的,别担心我,你们先出去吧。” 颜铃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也有些想笑了。 真有意思。这个让所有族人在心头牵挂了多年的“勇士”,这个他从出岛第一天起便在努力寻找的人,这场期盼多年的久别重逢……如今竟变得像是自己在刻意难为他一样。 “别担心我”?怎么,自己在他眼中,难道是什么会伤害他的人吗? 房门被轻轻掩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先生,您别担心,我只是一个小地方来的岛民,你说得对,我可能真的是认错人了。” 颜铃笑得盎然,语气放得异常诚恳,“我只是想,您这样的大明星,人脉一定很广,或许碰巧认识一位我一直在寻找的族人,所以想耽误一点您的时间,可以吗?” 他并没有等待眼前的人应允,转而低下头,径自解开从不离身的行囊,将里面的东西摊在桌子上。 江听海原本还僵直伫立在原地,直到看清他从行囊里拿出的东西,瞬间呼吸无法克制地变得急促起来。 从离开岛屿的那一天起,颜铃不论走到哪里,不论行囊多沉,他都将族人们临行前赠予的种子背在身上。种子还在,能力在,家乡就仿佛一直在身边。 这些种子他视若珍宝,平日连用一颗都舍不得,只是偶尔催生些浆果,果腹解馋的同时慰藉乡愁。此时此刻,颜铃的手虽在抖,却毅然决然地直视着江听海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将整袋种子倾倒于掌心。 “他的名字叫颜大勇。” 颜铃的眼睛亮得惊人,他微笑着,将整袋种子紧攥在手心,顷刻间,绿意肆意蔓生,枝叶以惊人的速度急速蹿起,绚丽的花苞绽放于掌心与指间:“这些,都是他家乡里特有的花。” “当然,江先生您应该是不认识的,不过没关系。” 一刻不停地,他一袋接一袋地将种子倒在掌心,近乎报复性地、畅快而肆意地挥洒着自己的能力:“但如果你把这些花给大勇哥看,他一定能够认出来。毕竟,有谁会真的,把自己的家忘了呢?” 一袋种子空掉,他又毫不犹豫地拆开另外一袋,倒在掌心。 层层叠叠的鲜花将桌子铺成馥郁七彩的海洋,但颜铃没有停下来片刻,干脆两手抓起种子,催生得愈发肆意——胸膛中的那团火愈烧愈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发泄式地、毫不收敛地挥霍着自己的能力。 最后,他利落地将手扬起来,毫不拖泥带水地将掌心催生而出的最后一簇花,重重砸向面前人的身上。 柔美的花瓣漫天纷飞,滞空片刻,随即如粉雪般轻飘飘散落于地。 江听海的身子一颤,他没有躲,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话。 大量能力的消耗,让颜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但再度开口时,他依旧口齿清晰、字字分明:“如果你能见到他,麻烦将这些花带给他看,告诉他,家乡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想他。他的表弟,从离开岛屿的那一天起,从未停止过一直在很努力地寻找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将手伸向行囊内部摸索起来。也正是就在这一刻,江听海的神情终于转为彻底的惊恐。 他清楚过度使用催生能力的后果会是如何,猛地拽住颜铃的手腕,带着哭腔开口道:“阿铃…,停下来吧,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 颜铃甩开他的手:“别这么喊我,只有我的家人和亲人可以叫我‘阿铃’,毕竟——你根本不认识我,不是吗?” 他自顾自在行囊中摸索着,指尖缓缓蜷缩收起——种子,全都用完了。 颜铃的眼睫颤了颤,半晌后,将手探进内侧的小小口袋,最后掏出一个海浪形状的编织吊坠。 “这个护身符,是他那位一只眼睛看不见的阿妈亲手缝制的。” 颜铃的声音轻而缓:“她总是和我念叨,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生病,如果她的眼睛没有坏掉,是不是阿勇就不会为她找药而出岛,到现在都回不了家了?” 他温和地、一根一根掰开江听海的手指,将护身符塞进他的掌心:“江先生,如果你有机会见到阿勇,也拜托你把护身符交给他。告诉他,他的阿妈每天都在海边坐着盼着,心心念念地等他回家呢。” 江听海盯着掌心的护身符,嘴唇微微抽搐,肩膀颤动得愈发急促,如同一条被冲到岸边、即将搁浅的鱼。 “阿铃……我也没有办法啊……” “江听海”的面具彻底粉碎破裂,颜大勇涕泪横流,号啕大哭:“我也有自己的苦衷!我当年也想回家的,可是能活下来,走到今天,我有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 眼泪从他黝黑的面颊上大颗大颗滚落,落在面前桌上的花丛间隙之中,枝叶受到滋养的瞬间,同样也轻巧地向上蔓延生长起来。 “那么,辛苦你帮我找人了,江先生。” 颜铃一点一点地掰开了他的手,后退两步,置若罔闻:“打扰了你繁忙的行程,真的很不好意思。” “阿铃!”颜大勇涕泪交加,上前想要拉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说,我真的——” 颜铃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决绝地向门外走去。 因为过多地使用了能力,他的意识开始昏沉,呼吸困难,眼前像是笼罩着一层怎么都散不掉的雾。就这样一直僵硬地拖着步子向前,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直到冰冷的脸被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捧住,才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了周观熄的声音:“深呼吸,看着我的眼睛。” 周观熄的眼睛是苍茫迷雾之中最深的汇聚点,颜铃的视线终于找了焦点,他睁大双眼,努力地喘吸着,直到眼前那层雾气散去了一些,才盯着周观熄,讷讷地开口:“他竟然说……我认错了人,他说,他根本不认识我……” “这是他的选择,你已尽力地寻找过他,做到了问心无愧,这就够了。”周观熄说。 颜铃茫茫然地抬眼看着他。 “一个活在面具之下,抛弃自我和过去的人。”他喃喃道,“真可悲,也真可恨。” 无端地,颜铃感觉捧着自己脸颊的那双手,收紧了一瞬。 “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周观熄说。 “或许吧,但他既然选择了戴上面具,选择改名换姓地欺骗自己,选择装作一个不认识我的陌生人。”颜铃轻轻道,“那么同样的,我也可以选择不去原谅。” 身侧的人没有再开口说话,颜铃机械地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向外走去。 他试图理清思绪,假装无事发生般的,让一切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他努力回想:原本吃完午饭,自己应该干什么来着?应该是回到实验室。哦对,他还打了冰沙,可是他的冰沙都已经洒在地上了…… 一片阴影从头顶覆下,周观熄再度挡住了他的路。颜铃有一点生气,觉得他真是没完没了了。可当看清男人表情的瞬间,又不由得困惑起来。 “颜铃。”他听到周观熄喊了自己的名字,声线是沉而稳的,却令颜铃颇为惊奇——因为周观熄声线的尾音是有些颤抖的——他为什么会抖?他难道在害怕吗? 可他究竟在恐惧什么呢? 颜铃感到十分新鲜,甚至想把脸凑近些,仔细观察周观熄脸上的表情。只可惜在付诸行动之前,便感觉几滴湿润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他的手背。 难道自己哭了?颜铃摸了摸脸颊,一片干燥,没有啊。 低头一看,视线里手早已是一片鲜红斑驳,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下方,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 原来是鼻血。催生能力用得太急太猛,副作用果然还是找上了门。 颜铃尴尬地笑了一下,擦擦鼻子,仰起脸,想和周观熄说“没事”。但还未来得及出声,腥甜的热流汹涌地从喉咙深处蔓延而出,彻底淹没了一切未说出口的话。 他剧烈地呛咳了两声,捂着嘴,连退了两步。血液顺着指隙溢出,轻快地、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颜铃眨了眨眼,身形微微晃了晃,下一瞬,意识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小花仙铃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第44章 在意的人 浪声澎湃,海风咸湿。颜铃缓缓睁开眼,树枝上的银铃丁零轻摇,五彩飘带随风摇曳——他又一次在梦中回到了乐沛岛。 坐起身,转过头,果不其然,阿妈正托着下巴坐在愿铃树下,笑眼弯弯地望着他看。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阿妈声音轻柔地说,“这说明你在外面过得很好,阿妈很高兴。” 颜铃心头泛起一阵酸软。他握住阿妈的手:“再过一段日子,我就可以回家陪您了。” 他和阿妈讲起了近况。先是很得意地说起自己用蛊控制了一个大坏蛋,保护了许多无辜的男孩,更为族人们未来的安全求得了保障。 可说着说着,又遏制不住地难过起来。他垂下头,轻声喃喃道:“我终于找到了大勇哥了,但是他……已经不想回家了。” 阿妈耐心地聆听着他口中的一切琐碎与烦恼,轻抚着他的头顶:“你的听梦螺呢?” 颜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空落落脖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胡乱地找起了借口:“我……我给了一个人,那天是他的生日,没有人送他生日礼物,有点可怜。” 阿妈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上次,你还没有来得及和我细说那个人吗?” 听梦螺是乐沛族人最为重要的信物。颜铃的脸颊一下子变得好烫,觉得隐秘的小心思全被阿妈看了个透。他点了点头,不想被过多地追问,可胸膛又满满胀胀的,想要和她分享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嗯,我和他——” 话音未落,手骤然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壳硬邦邦的大螃蟹不知何时窜到沙滩上,钳住了他的手掌。 颜铃“哇”的一声痛叫出来,猛地站起了身。眼前的场景瞬间被迷雾吞没,视线再度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 他喘息着睁开眼,卧室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没有海浪,没有阿妈,不过那只咬他的大螃蟹……倒是还在。 只不过那蟹钳变成了一只大手,而“螃蟹”本人,正是坐在床头阖着眼、眉头紧蹙的周观熄。 鼻腔和喉咙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能力的过度消耗令颜铃的视野依旧模糊。 他眯了眯眼,将脸凑近了些,仔细端详起了周观熄的脸,像刚刚上岸的小人鱼,趴在礁石上,懵懂地打量着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周观熄的眉目轮廓生得过于优异,哪怕此刻疲惫得明显,也只是为英气的眉目添了些独特的沉郁味道。颜铃调皮地抬起指尖,隔空顺着高挺的鼻梁描摹,虚点了点他的鼻尖,又做了个弹脑门的手势,自己忍不住唇角一弯,偷偷笑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掰开周观熄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左手,看向掌心的伤口。 接着又拉过右手,掌心赫然是相似的擦伤。颜铃摸索着结痂的疤痕,将那双手一同捧在掌心,摇了摇头,觉得周观熄真是一个不让自己省心的人类。 紧接着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什么,将周观熄的手翻转了过来,愣了一下,眉头微凝。 当时周观熄说,他与车相撞,双手撑地倒下才受了伤。若真如此,伤口应当只落在掌心才对。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的左手手背也有一处结痂的伤口,是不规则的放射状,这绝不似擦伤,看起来远比掌心的伤痕……要深得多? 某个念头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但颜铃还未来得及捕捉,下一瞬,那双大手便主动抽离了掌心——周观熄醒了过来。 空气静谧,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颜铃心虚地先一步坐起了身:“我…睡了多久?” 周观熄没有看他,径直站起了身:“一天一夜。” 实在是有点夸张的时长。颜铃心里更没底了,却强撑着咳嗽了一声,试图底气十足地开口道:“我知道,这次的情况看起来吓人,那是因为我实在是太生气了,其实并没有起来那么严重,而且会恢复得很快。” 周观熄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他站在床头,沉默地倒起壶里的水。 颜铃抿了抿嘴:“而且,岛上有许多贪吃的孩子,之前也过多地使用能力催生果子,然后也——” 不轻不重地一声“啪”打断了他,周观熄转过身,将水杯放在床头。 颜铃接过杯子喝了两口,脑子也转得飞快,低眉顺眼地转变成撒娇策略:“下次真的不会乱用能力了……看在我已经这么可怜的份上,可不可以不要说我了?” “我不会说你。” 周观熄的神情没有波动:“之前的糕点,现在的大勇哥,从来没有人能拦的住你挥霍你的能力。所以我不说你,毕竟就算说了也不会有用,不是吗?” “……”颜铃将被子拉起来挡住脸,自顾自地将话题岔开:“我突然好困,我要再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身后的人突然开口:“我很害怕,你知道吗?” 颜铃抓着被子的手紧了一瞬,缓缓拉下被子,悄悄露出了眼。 卧室里没有开灯,周观熄伫立在床边,侧脸湮没在静谧的漆黑深处,神情难辨。 颜铃的呼吸急促起来。半晌,主动牵起周观熄的手,缓缓贴向自己的脸颊:“不要害怕。你看,我不是还在这里好好的吗?” “我就和植物一样,生气的时候,稍微会蔫那么一下,但是吸收一些光照和水分,慢慢就会恢复过来了。” 他仰起脸对着周观熄笑,又主动把脸在男人宽大的掌心蹭了蹭,“这样,我答应你,下次一定会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不好?” 他清晰地感觉周观熄的手指微微一动,指腹缓缓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 也正是这一刻,颜铃切实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心境——他确实在恐惧。 这一点恐惧是那样真实,让颜铃惊喜,也让他困惑。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周观熄害怕的,似乎还藏着很深很远、自己看不分明的东西。 周观熄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但视线随即下落,停止了抚摸他脸颊的动作。 颜铃追随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衣领上沾染着星点血迹。 他立刻松开手捂住衣领,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确实是糟糕透了,转身便要跳下床,摇摇晃晃地要往浴室走:“我……我先去洗个澡。” 还没走出两步,眼前便又是一阵发黑,回过神时,已经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不轻不重地丢回床上:“以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洗澡,除了昏死在浴缸里,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可是身上的血腥味好重,我受不了。” 颜铃使出全力挣脱,再次起身试图向浴室走去:“头发也一天没洗了,我必须全身香喷喷的,才可以睡得着觉。” 他扶着墙勉强走了两步,若无其事地回头瞟了一眼。又拖沓着脚步,向浴室缓缓走去,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不过腿确实有点软,头也有点晕乎乎的……手也没有什么力气,看来根本没有力气自己洗头发了呀。” 周观熄:“……” 五分钟后,氤氲着雾气的浴室内,脱光光的颜铃,心安理得地躺在浮满泡沫的浴缸中央。 周观熄垂眸侧身,坐在浴缸边缘的台阶上,半挽袖口,帮他冲洗着头发。 泡沫绵软,水声淅沥。周观熄的力道是不轻不重,恰到好处,颜铃舒服得感觉自己快要在热水中化开。 编发、洗发、吹发一条龙,现在的周观熄,甚至比颜铃自己还要擅长打理他的头发了。 “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颜铃并不是很想说出颜大勇全名,顿了顿,又有些后怕地问,“还有那些花——” “拍摄暂停了。”他听到周观熄说,“花也都被处理干净了,没有被外人看到。” 颜铃松了口气,喃喃道:“如果不是很在意的人,我才不会那么生气……只是可惜了那些种子。” 他睁开眼,与头顶上方的人对视,半开玩笑地吓唬他,“所以周观熄,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否则,说不好我真会哇哇吐血给你看。” 男人没有说话,手顿了顿,将更多的泡沫覆在他的发丝上,颜铃又很舒服满足地哼唧一声,眯起了眼睛。 昏昏欲睡之时,他听到身后的人淡淡道:“所以,我是你很在意的人,是吗?” 颜铃蓦然睁开了双眼。 两张脸一上一下地俯仰间对峙,两双眸于雾气中交缠。 颜铃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杏眸圆睁,盛着点水盈盈的光。那是被戳破后的羞赧恼怒。 可这一次,他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直直地、故作镇定地迎上了周观熄的目光。 “……我可以给你我的答案,但作为交换,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颜铃抬起手,湿润的掌心攀住周观熄的脸颊,声音清亮:“你刚才说,你很害怕,可你既不是我的亲人,如今也不是我的下蛊盟友,我不能再为你带来更多好处,甚至还在使唤你做这些锁事。” “周观熄,”他问,“你究竟害怕什么?又在以什么身份害怕?” 男孩质问的尾音刻意微微拉长,含着恰到好处的诱惑。他慵懒躺在浴缸之中,沾着水珠的皮肤被热气蒸得薄红,像是透着半熟粉意的、清润漂亮的莲花。 周观熄如果想要采撷这朵近在咫尺的花,想要馥郁沾满自己的掌心,想要亲吻花瓣上的晶莹露水,就必须给出答案。 他们在漫长的寂静之中对视,心照不宣地较量着,比着谁的耐心更逊一筹,谁先急不可耐地给出答案。 然而下一秒,手机铃声响起,骤然打破了寂静。 两人同时松懈了一瞬,不知是谁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淹没在了朦胧腾起的雾气中。颜铃最先有了动作——他将手收回,“唰”的将身子沉入水中,只露出微红的耳尖和双眼,不再去看周观熄的脸。 周观熄擦干了手,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手指微滞。 接通电话的瞬间,他沉静地直接开口:“徐总,有什么事吗?” 颜铃沾着水珠的眼睫一动,扭头好奇地看向他。 电话那端的徐容,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明显沉默了一下。 “……小周,你现在来公司一趟。” 几秒钟后,徐容终于出声,难掩声线深处的颤抖的激动:“涡斑病的解药……我们终于研究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咪的天 第45章 度假 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实验区域内。 颜铃的身体远未康复,周观熄实在拦不住他一同前往的步伐——按捺不住的兴奋化作了身体机能运转的燃料,他呼吸急促,衣袍翻飞,迫不及待地刷开一扇接一扇的门,最后近乎飞奔起来。 直到后领被周观熄拉住,手中的工牌也同时被抽走:“控制好你现在的情绪,否则我不会让你进去。” 颜铃急不可待,伸手去够他手中的工牌:“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激动,我控制情绪,慢慢走可以了吧?” 周观熄轻叹一声,替他将最后一扇门刷开。 门后,研究员们乌泱泱地于培育室内聚成一片,每人眼下的乌青都难以掩饰,然而每双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泛着灼热光彩。徐容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低着头,正失神地注视着桌面上的东西。 她循声朝二人所在的方向看来,像是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般,释然地笑了一下:“你们来了。” 颜铃的喉咙发干:“解药……成功了?” 徐容深呼出一口气:“我想是的。” “我们之前发现,被颜先生你复苏和催生过的作物,其基因靶点往往会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保护,不受涡斑病菌的侵害和修改。” 徐容解释道:“最终,我们在你提供的血液和唾液中,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是提供这种靶点保护的关键。” “这种物质的含量极微,并且在外的活性很差。”她说,“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终于定位到它,经过大量的各种实验,终于找到合适的条件,才将它分离提取了出来。” 她侧过身,将桌上的东西轻轻推到颜铃面前——一支小小的密封管,正静静躺置于烟雾缭绕的干冰盒中。 徐容向身旁的助手颔首,培育室内的灯光暗了下来。 颜铃喃喃道:“……好漂亮。” 离心管中的液体,在日光下是透明的无色;此刻灯光沉暗下竟如苏醒一般,流转出一种浅薄荷般的荧光色调,在缭绕的乳白色的雾气中温柔漾开。 徐容也感慨道:“是啊。” 在场无人不被这梦幻的美丽惊叹,唯有周观熄神情始终冷静,望着徐容的侧脸:“但归根结底,这种物质来源于他的唾液和血液,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解药’,不是吗?” 徐容回过神来,着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因此这段时间,我们全力以赴在实验室中尝试,复现并小批量生产了这种物质。” 助手适时呈上一个新的干冰盒,上面放置着十几支荧光颜色相似的淡绿试剂。只不过相比于颜铃血液中提取的那管,荧光强度肉眼可见地微弱了几分。 “结构虽然难以达到完全一致,但是就在刚刚,我们又完成了一批最新的测试验证。” 徐容说着,手持滴管,吸取少量管中的液体,轻轻地滴在面前被螺旋白斑覆盖的番茄盆栽上。 卷皱干涸的枝叶缓缓舒展散开,果实上大量的涡斑显著淡去。虽未能完全做到像颜铃那样手指轻点、便在顷刻间彻底恢复如初的样子,但也明显传达出了一个信息——它确确实实正在缓慢地康复中。 颜铃眼底瞬间燃起炽热光彩:“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再努努力,研制出和这个小绿瓶一模一样的试剂,然后再生产出很多瓶,分发给整个世界……” “那么涡斑病的解药,就算是被我们彻底找到了。”徐容接过他的话,同时望向身后始终沉默的周观熄。 周观熄这次并未再开口反驳,许久,他缓缓点了下头。 徐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颜铃的侧脸:“没有你和你的族人倾力帮助,我们不论如何都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如此准确的关键研究方向。谢谢你,颜先生,你帮了这个世界太多太多。” “我想,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微笑着说。 颜铃脚步轻飘飘地走出了融烬科技的大门。 他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亲眼看看白大褂是怎样将那神奇的物质提取并复制出来的。然而先前消耗过多的身体发出了抗议,起身的瞬间便摇摇晃晃地要往前栽倒。被周观熄不由分说地扣着肩膀,直接带离了研究中心。 刚到门口,周观熄便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说:“徐总还有一些事情要单独交代,你先上车,我马上回来。” 颜铃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恍惚地点头:“你去吧。” 他并没有依言回到车上,而是站在路边,一会儿蹲下身,捧着脸盯着路边仿真花圃看;一会儿又站起身,抬起手,戳戳旁边的虚拟树的粒子树皮。 一想到这些冰冷冷的假作物,即将被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真实植物所取代,他便骄傲不已,为自己帮到了这个世界由衷地高兴。 直到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喊道:“阿铃。” 颜铃嘴角的弧度应声落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带着冷意:“你跟踪我?” “我没有,我只是……一直在这附近等着,觉得你总会回来。” 颜大勇站在路边。他的手悬起,在空中停滞片刻,又有些局促放下:“可以和我聊聊吗?” 颜铃转过了身——或许是为了躲避媒体,颜大勇还戴着口罩与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他觉得这个人真是陌生得令人发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转过身,加快脚步,像是越过空气一般,径直走向车门。 “阿铃,你为什么会来岛外?你来多久了?” 颜大勇咬了咬牙,穷追不舍地跟上:“你为什么会和这些医药公司的人在一起?而且你——” “在你走后,他们上了岛。”颜铃说。 颜大勇脸色一沉:“我就知道……他们为了我们的能力,对不对?是他们逼迫你来的,对吗?” “不算逼迫,我们更多的算是互帮互助。”颜铃语气平静道,“答应合作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我们想要出来找到你。” 颜大勇的嘴唇悄然颤动,却发不出声。 颜铃又说:“我知道他们或许是很危险的人,但从合作开始后,他们给岛上的族人送去了急需的药品,给予了我们实际的帮助。相比之下,他们说的谎话,比你要少很多,不是吗?” 他的话语似针,密而有力地扎进颜大勇的心窝,将他定在原地,难以动弹。而颜铃也并不打算再继续和他周旋下去,伸手拉开了车门。 “你被他们带来这里的时候,应该有人教你,这个世界和社会是如何运转的吧?”颜大勇颤抖着问道。 颜铃的脚步停滞,却没有回头。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船翻了,等我醒来时,行囊丢了,身上一无所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颜大勇沙哑地说:“我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会被呼啸而过的汽车吓得不知所措,也会被光屏海报上活动的人影惊得魂飞魄散。我格格不入,我心惊胆战,却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刚到陆地时的颜大勇,与几个月前的颜铃经历过同样的恐惧,却最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只能偷东西吃。这个世界看起来发达,但作物早已被枯萎的疾病吞噬。他曾引以为傲的捕鱼和耕种技艺在这里毫无用处,他对植物的催生能力,只会引起人群的恐慌。 好在他有一副好嗓子。于是开始在路边卖艺,用歌声换来了第一口饭,赚到了第一笔钱。 后来,他的演唱视频被人上传到网络,随即被公司挖掘。他隐瞒出身,参加选秀,并一举成名。 直到那时颜大勇才知道,原来乐器的种类可以有成千上万种,原来他的声音能被录进光碟,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收获无数陌生人的喜爱与共鸣。他这才明白,除了捕鱼和耕种这样满足温饱的生存技能,人还可以追求另一种更高层次的东西——一种属于精神的追求,名为“梦想”。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把家乡忘掉。他拿着选秀赚得的第一笔钱,去了医院,向医生描述了阿妈的症状,得到的诊断是,阿妈坏掉的眼睛,大概率是源于一种脑内的“肿瘤”。 那并非是靠吃药就可以好的病,需要做一种风险极大将大脑剖开的手术,也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赚到更多的钱。 星途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曾跌入过一次次几乎无法重新站起的低谷。所幸,他遇到了许多爱他的人——全力支持他的团队与始终不离不弃的粉丝,支撑着他向上攀爬,才得以咬牙走到现在。 后来,他与一位作词人相爱结婚,拥有了灵魂伴侣,也刚刚有了孩子。爱情、梦想与事业上的成功,让他的人生前所未有地幸福与充实,这是他在故乡永远无法体会到的生活。 当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金钱与名誉,放慢脚步回望来时路时,才惊觉自己似乎早已把那个小小的岛屿遗忘在脑后。 当他终于拥有可以回到“家”的能力时,自己已在岛外建立了一个更大的小家,也有了更多生命中难以割舍的牵绊。 “我难以抉择,我不敢回岛,因为我不敢想回去之后,要怎样开口和他们说我还要回来?” 颜大勇干涩开口,声音近乎哽咽:“而且后来我想,就算回去了,以长老们那般保守警惕的性格,也绝不可能让阿妈出岛接受治疗,手术归根结底还是做不了,所以我——” 颜铃蓦地笑了出来,肩膀颤动,他最后摇了摇头,讥诮道:“颜大勇,你真的很会给自己找借口。” 颜大勇直愣愣地望着他的脸。 “前一阵子,阿姐来了信,说阿婶在服了这家医药公司给的药后,已经恢复了一部分的视力。” 颜铃说:“她得的病,并不是你所诊断猜测的‘肿瘤’。如果当年你早点回了家,带她出岛诊治,或许她早就痊愈了。” “真正想回家的人,不管路多难走,哪怕没有路,都会想尽办法地踩出条路回去。” 他说:“你早就用行动做出了选择,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忘本的人罢了。” 颜大勇的双腿一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可是阿铃,在这边的这段时间,你就一点牵挂都没有吗?” 他紧咬牙关,涨红着脸,泪眼婆娑地试图去拉他的袖口:“你在这边生活了这么久,这样好的生活,你真的能毫不犹豫地回去吗?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你难道不想——” 这一次,他的指尖还未来得及碰到颜铃的袖口,整个人便被毫不客气地向后拽开,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江先生。”男人淡淡道,“这里是融烬,请注意您的分寸。” 颜大勇眉头皱起:“你——” 上次在拍摄现场,他便见过这个沉默伫立在阿铃身后的男人,身姿高挑,眉目冷峻,似乎有意收敛着自身的存在感,让人难以辨明其真实身份。 保镖?助理……似乎哪种身份安在他身上都很合适,但仔细琢磨之后,又会觉得哪一种都不大恰当。 颜大勇在名利场混迹了几年,自诩擅长辨识他人身份和背景。眼前的男人,即便衣着足够简约低调,仅是此刻睨视时的轻轻一瞥,气场便让他感到绝不简单:“你究竟是……什么人?” 颜铃并未注意到这边短暂的交锋,他拉开车门,转身上了车。 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他闭上眼,深深呼吸,手指攥紧袖口,用力到指尖发白,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颜大勇的质问仍在耳边回荡。 当然有的,怎么会没有呢? 总能放出水的浴缸,将湿发快速吹干的吹风机,那塞满新奇食物的超市,还有能看到万千世界的电视……这些便利与科技,与他的贫瘠却温暖的家乡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他无法原谅颜大勇的选择,可在某种程度上,却也能共情他不愿回到家乡的原因。 颜铃在来到岛外的第一天起,便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沉迷于这一切,目的便是为了最后抽身离去时,不至于像颜大勇那样,被眼前繁华世界困住,彻底忘了来时的路。 如今涡斑病的解药已被寻得,颜铃知道,自己就快回家了。对于这些身外之物,他早已做好分别的准备了。 而他唯一不敢深思,无法去计划,始终拖延着去做出打算的……只有那个人。 周观熄拉开车门的瞬间,颜铃的肩膀动了一下。他没有回过头,将额头更深地抵在玻璃窗,试图继续物理冷却着自己纷乱的思绪。 引擎启动,颜铃的身体顺着惯性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去,就在额头即将重重砸上车窗的下一秒,一只手掌及时垫在他的额前,缓冲了撞击,并顺势轻柔地将他的脸转了回来。 颜铃呆呆地盯着他看。 周观熄没有提颜大勇的事情:“你那位名叫麦橘的朋友,托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麦橘?颜铃一愣,接过他递过来的厚实信封。 “她说,是你经常玩的那款游戏的官方赛事邀请函,想请你去参加线下的职业比赛。”周观熄说。 这段时间,颜铃确实断断续续地在玩米米系列ip的自走棋游戏。目的极为简单,只是为了获得当时的米米限定头像。 之前麦橘确实对着他的战绩啧啧称奇过,说过什么“你这天赋打职业都绰绰有余”,让颜铃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这类棋牌类游戏上或许小有天赋。但他始终对这种容易上瘾的事物抱有警惕,并未过多沉溺。 更何况此刻心里还藏着事,思绪混沌一片,颜铃无意识地将邀请函在手中捏得皱巴巴:“我不想去。” “比赛在K市,那里的风景很好,雪山很美。”周观熄说。 “不感兴趣。” “活动比赛的地点,设置在了新开的米米主题乐园。” “……”似乎有一丝动摇,但兴致依旧不高。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颜铃一顿,眼睫轻动,终于肯抬起了头。 “在你回家之前,我们去度一次假吧。”周观熄与他静静对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咪不高兴,人类带咪出门玩 第46章 得偿所愿 “度假”对颜铃而言,是一个过分新颖的概念。毕竟,他曾经的全部世界,不过是海洋中的一个微不可察、绿意盎然的小点。 正是这一次离开家乡,才让他知道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会被海洋拥抱;原来人可以长着不同颜色的头发和眼睛;而在故乡的风雨之外,天地间还有暴雪与冰雹的存在。 颜铃从没有见过雪,他听说K市有雪山,于是兴奋地想要在回家之前,亲眼去看一次雪。 临行前,他在本子上认真做了旅行规划,以及最想实现的三个愿望:1.赢下比赛的前三名。2.亲眼看到雪。3.和周观熄一起去米米乐园玩。 他其实还有一个愿望,可是这个愿望的分量又实在是太重,写下会显得自己过分贪心,实现不了又会分外难过。 于是停下了笔,将第四个愿望埋在心底,颜铃背上行囊,与周观熄一同踏上人生中的第一次度假之旅。 赛事主办方提供了机票和酒店,周观熄作为他的助理同行。颜铃也是第一次知道,除了“大铁鸟”,还有许多人一同乘坐的“特大飞鸟”,而且必须要去指定的“机场”才可以坐。 颜铃的好运之旅就此开始。 值机时,他们先是意外获得了免费升舱的机会;又在登机之前,接到赛事官方人员致歉的电话,被告知“您原本的房型被订满了,我们为您升级到了总统套房”。 颜铃虽不太懂这些所谓的升级实际意味着什么,但还是难以置信:“人真的可以幸运成我们这样吗?” 身旁的人不置可否。 赛事邀请函是真的,只不过周观熄有自己的方式,让这场比赛恰好举行在他想选定的地方,也能让航司与酒店都好巧不巧地推出独特的政策,只为让这场旅行更为难忘舒适一些。 抵达酒店的时已是深夜。颜铃第一次遇到哈气可以凝成雾的零下世界,兴高采烈在酒后门口对着冷空气不停地哈出白雾,才被周观熄拖进去办理了入住。 最后冻得哆哆嗦嗦地缩在被窝里,抖着手拿着光屏,拖动着屏幕上的棋子,进行赛前最后的训练。 周观熄看他玩了一会儿,大致摸清楚了规则,问:“为什么要卖掉这张牌?” 颜铃坐在床上晃着脚,答得有条有理:“攒钱可以获得利息,所以我要存钱升级战队规模,而且升级后卡牌的刷新频率更大,卡卡是一个冷门英雄,玩的人不多,现在卖掉收益最高。” 他对数字和概率意外地敏感,纯粹的计算天赋。周观熄不禁想,明明没有接受过任何的专业培训,仅凭闲暇时间的摸索,便对游戏的规则与底层逻辑烂熟于心。 如果他在小岛外出生,像普通人一样接受教育、读书、长大,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颜铃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局,抱着光屏倒在床上,仰起脸问,“周观熄,我带了拍立得来,明天比赛时,你可以帮我拍几张照,让我带回家给朋友们看吗?” “好。” “比赛完,我们在米米乐园玩的时候,你也要多帮我拍几张。”越来越得寸进尺。 “可以。” “然后最后,我们可以拍一张合影吗?”他戳着屏幕,没看周观熄的眼睛,“毕竟,我很快要回家了嘛。” 许久,颜铃听到周观熄“嗯”了一声。 颜铃不再说话,下巴埋进柔软的枕头中,盯着光屏上因为胜利而来回滚动的小水獭看。 周观熄说“好”,他不怎么高兴;周观熄若说“不好”,他更不满意。可笑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什么答案。 没由来的,他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周观熄,你喜欢你现在的生活吗?” “不算讨厌。”半晌后,他听到身旁的男人说。 真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颜铃想。周观熄应该是喜欢的,毕竟他刚刚升了职,现在这位置……还是自己亲手将他送上去的呢。 他不再说话,抱着光屏翻了个身,背对着周观熄,缩在被子之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来到赛事现场。 “当时你们在电视上明明说,米米乐园在明年才会对外开放呢。” 颜铃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提前两个月,还被用来做赛事场地呢?” 工作人员下意识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男人,干笑一声:“这个……乐园修缮进度比预想中的要快,就正好用来办赛事了。” 真是太幸运了,可以让自己在离开前赶上,颜铃心想。 虽是一场小游戏的赛事,现场却布置得颇为隆重。台下来了不少观赛的观众,都是米米ip系列的爱好者。颜铃坐在台上,紧张得手心冒汗,但依旧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在棋盘上厮杀。 对手们远比普通排位中遇到的要强悍得多,颜铃却因此体验到了有史以来最过瘾的对局,也意识到了自己操作中的不足。最后,他获得了铜牌。 第一名的奖品是奖金,第二名是最新款的手机,第三名则是米米ip系列的玩偶大礼包,相比之下虽稍显逊色,但是放眼全世界,没有谁会比颜铃更喜欢这个第三名了。 抱着巨大的水獭等身玩偶,颜铃站在领奖台上,有些茫然望向台下乌泱泱的人群。 下一瞬,闪光灯在人群中亮起。颜铃循光望去,挺拔冷逸的男人,隔着拍立得镜头与他对视。 颜铃扬起一个灿烂笑容,得意地举起水獭玩偶扁扁的手,对着周观熄用力挥了挥手。 比赛结束后的下午,他们在米米乐园之中玩得流连忘返。 天堂如果能够具象化,于颜铃而言大概就是这样。他拉着周观熄,与乐园工作人员扮演的米米大人偶拍了许多照片,反复拥抱,直到最后一张相纸被用尽。 颜铃其实不太喜欢米米的好朋友多多,但是最后又怕多多玩偶里面的工作人员伤心,最后还是主动碰了碰手,给了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们尝了小水獭形状的华夫饼,啃了印着海岛图腾的熏烤鸡腿。在纪念品商店里,颜铃又超幸运地抽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都市限定番外篇的米米徽章。 天色渐暗,黄昏将天际烫染成暧昧温柔的橙紫色,他们坐上了摩天轮。 整座乐园在脚下缓缓缩小凝聚,远处的皑皑雪山也一同尽收眼底。颜铃起初还很兴奋地左顾右盼,后来便安静下来,额头抵在雾蒙蒙的玻璃上,沉浸于窗外的美景,不再说话。 他喃喃自语:“周观熄,你们的世界真的好大。” “我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连尽头都看不到。”他说,“在乐沛岛上,你只要站在山顶,转一圈,就可以把整座岛都看遍了。” 身旁的人半晌后说:“世界确实很大,但一个人的一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落点就够了。” 颜铃怔愣地抬眼,嘴唇微动。 刚想说什么,摩天轮到达终点,工作人员拉开包厢的门,柔声提醒他们该离开了。 夜色彻底将乐园笼罩,灯火通明,他们将所有设施玩了一遍,最后来到看烟火的米米城堡前。 城堡的阳台按理应是最佳的烟花观赏点,却空无一人。颜铃想了想,又十分理所当然地将之归结于了“幸运”。 K市的夜晚气温骤降,颜铃冷得不停地搓手跺脚,最后只好拆开了他的米米奖品大礼包,将里面的Q版水獭耳罩和手套取出一同戴上,才缓和一些。 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一看,仅着一件黑色大衣的周观熄倚靠在阳台的镂空栏杆前,眉目沉静,衣角在风中飞扬,连风都成为他造型的一部分。 颜铃顿感不满,蛮横地又从礼包扯出一条水獭尾巴围巾,给周观熄裹得同样滑稽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等待烟花来临的前夕,颜铃趴在栏杆上,将下巴枕在双臂之上,怅然若失地盯着下方运转的游乐设施看。 旁边的人冷不丁地开口:“比赛赢了,奖品拿了,也来了乐园,为什么还不高兴?” 颜铃不看他,将脸别过去:“没有不高兴,我就是走累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闷响,天际在下一瞬火光四溢。 颜铃先是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看到烟火展开的瞬间,他的双眼像被点燃的星辰,倏地亮起。 他一路小跑上前,扒到阳台栏杆上,身体近乎都要探出去。 他抬起手,努力伸长手臂,想要触碰烟火,想要将一簇簇绽放的绚烂抓在手心。 太美了。焰火绽放在他的澄澈的瞳孔之中,连呼吸都放的很轻,想要拿出拍立得留下纪念,却又舍不得连一帧都不想错过,于是便这样痴迷地站在原地,让这一切留在眸底,镌于心中。 他终于回过神来,看向身侧—— 却发现站在身侧的周观熄,始终没有看那漫天灿烂的烟火,目光一直静静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颜铃的世界在刹那间安静下来。 缤纷的烟花还在夜空喧嚣,只有心跳声响在他的耳际,颜铃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周观熄的面前。 “好吧。”他佯装镇定地说,“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点不高兴。” “为什么?”周观熄问。 颜铃想说的话落在嘴边,拐了个弯,最后变成别别扭扭地的理由:“……因为我还有一个愿望,是想看到雪,老天爷还没有帮我实现。” “除了下雪,你可以向我提一个愿望。” 少时,他听到周观熄说:“我没有老天爷那么神通广大,但说不定可以帮你实现。” 烟火的光彩继续点亮夜空。看着这个说话总是不太中听,却又永远答应他所有要求的周观熄,颜铃的鼻子变得好酸。 他低头盯着脚尖,再抬起眼时,勾起嘴角,对周观熄露出了一个笑容。 “周观熄,谢谢你带我来度假。” 他说:“一开始我不想来的,因为我怕我来了,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但今天我真的好开心,所有想看的,想做的,想吃的……一点遗憾都没有了。” 他摸了摸耳罩上的毛绒小水獭挂件,快活地说:“明明我不该喜欢岛外的生活,明明你是那个总惹我生气,让我流泪的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最快乐、最幸福的瞬间,又好像都是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经历的。”他说。 不知道如何将羞赧的视线安放,也不晓得如何将深埋的心事说出口,颜铃只好抬眸,重新望向了夜空。 “所以,我的愿望是,”他的鼻头冻得微红,浅棕色的眸子清清亮亮,“希望这个周观熄……” 愿望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又一蔟烟火自由地、烂漫地绽放于天际。颜铃眨了下眼,倏地停了下来。 自由。 如此轻盈快乐的两个字,此时此刻,羽毛般打着转儿落在颜铃的心头,分量却是那样的沉重。 “……希望他未来工作不忙的时候,可以偶尔来岛上找我玩。” 几秒钟后,近乎没有瑕疵地,颜铃轻快地将整句话说完,“我也可以带他看去许多许多、比烟花还要漂亮的东西。” 又一簇璀璨的花火与天际散开,与此同时,一阵冷风吹过。颜铃眼眶发酸的同时,打了个哆嗦。 他再也忍不住缩了下身子,抱紧双臂,低下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然而下一秒,脖颈被毛茸茸的暖意包裹。 “在遇见你之前,我确实没有想过,生活可以如此的险象环生,提心吊胆。” 是周观熄摘下围巾,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平缓开口道:“也从来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可以如此擅长闯祸,无时无刻不在无理取闹,得寸进尺。” 颜铃瞪大双眼:“你,你有完没完,这些刻薄的四字词语到底还要用多少——” “既然你已经无理取闹了这么多次。” 周观熄手上加大了力度,给围巾打了个结,淡声地断了他:“那么,你刚才许下的愿望,可以再试着得寸进尺一些。” 颜铃忽然静了下来。 他恍然地眨了一下眼,望着周观熄的脸,像是没有明白话中的意思。 无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反应过来,慌乱地摇头:“可是,岛上的生活会很艰苦,你有这里这样好的生活,还刚刚升了职,你又不是笨蛋……” 周观熄却步步逼近,不再给他逃避的机会。他的眸光永远很静,哪怕后方灯火璀璨,却依旧像是一片沉稠的海。 “你问一下试试,说不定,我会突然变笨了呢?”他说。 后腰抵在栏杆,颜铃终于无路可退。 血液沸腾着凝聚于心口,烫得他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人,被迫直视无处遁形的心。 “周观熄,”他很轻地开口,“你愿意——” 愿意去我的家乡吗?频率不是偶尔,而是永远? 愿意和我一起回岛上,见我的亲人族人,愿意自此之后,成为我的生活、生命之中的一部分吗? 所有未尽话语却戛然而止,因为下一瞬,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洁白而柔软的细碎,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颜铃睁大了眼睛,摸了摸,冰冰凉凉的水渍化在指尖,他惊叹着仰起脸,看到无数雪花静谧地落了下来。 啊,是雪。颜铃快乐地想,他的第三个愿望也实现了。 钟声遥远缥缈地响起,因雪分神的颜铃,也随之迎来了他不够专心的惩罚——口中撞入另一个人的气息,分外熟悉的强势,令人贪恋的温暖,融入血液,烫入心窝。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以“下蛊”为理由,也没有以“练习”为托词。颜铃的牙关被猝不及防地撬开,呼吸紊乱,回应得艰难,眼前不知是因为越下越密的雪,还是越来越稀薄的氧气,一点一点地朦胧起来。 唇齿交融,呼吸缠绵,终于得到片刻喘息,他听到周观熄在耳边低声说:“……愿意。” 颜铃身子一颤,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喘息着问:“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怎么就抢答了?” “不论前提是什么,”面前的人拂去他额前发丝的雪花,将手覆在他的脑后,“答案都可以是愿意。” 那个没来得及写在本上、深埋心底的第四个愿望,还未完全说出口,便已被面前的人毫无条件地满足了。 细雪纷飞,许久,颜铃抬起脸,双手抚过周观熄的脸,踮起脚尖,闭上双眼,不再犹豫地吻了回去。 没有什么所谓的特别幸运,只是有的人,会一直让颜铃得偿所愿罢了。 第47章 你不行 在岛上时,颜铃不是没有见过热恋期的爱侣。 在愿铃树下互诉心声,于灿青花田间牵手散步,最后在夕阳下的沙滩上将舌头大搅特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遵循着相似的步骤,从青涩到热烈,循序渐进,一步步从懵懂走到没羞没臊。 当时的颜铃想,如果自已有了喜欢的人,大概也会和对方走这样细水长流的流程。 此时此刻,当他主动用手勾着周观熄的脖颈,被压在酒店门上亲得晕晕乎乎的颜铃想——为什么他们才刚刚互通心意……就直接快进到没羞没臊这一步了呢? 颜铃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好喜欢。 情感无法克制,爱意难以规划。情到浓时,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由生理本能给出答案。 虽然没有愿铃树、花田和沙滩海风。但今天,颜铃有乐园、初雪和周观熄。至于那些错过的、想要的 ……以后让周观熄来岛上,慢慢给自己补上就是了。 奖品和纪念品洒落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唾液粘连,意识迷离间,颜铃用手在周观熄胸膛前抵出一线距离,含糊命令道:“不行……米米耳罩和围巾,你得先帮我捡起来。” 在关键时刻提出这种要求的也只有他了。周观熄胸膛起伏,弯腰将东西拾起并放到吧台上。刚转过身,后方的男孩儿像是等待已久的猫一样,急不可耐地重新钻入怀中。 大理石吧台上,小水獭脸颊上浮起圆圆的红晕,仿佛羞赧地注视着屋内相拥的二人。 在动情动心的唇齿交融,灵魂融合般地汲取着彼此的呼吸时,颜铃忽觉异样。低头一看,先是一怔,手随即不安分地探了过去,并凑在男人耳边,明知故问:“周观熄,你这里……是怎么啦?” 周观熄呼吸粗重,一把擒住他胡来的手腕,沙哑道:“你能有哪怕一秒,是可以稍微消停一下的吗?” 颜铃向来不满他用“消停”“折腾”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但这一次,他只是得意地笑,仰起脸吻他的下巴:“可你明明……就很喜欢。” 回应他的,是天旋地转间被男人打横抱起,并被放倒在后方的大床上。愈发猛烈地进攻随之而来,颜铃顺势勾住他的脖子,依循着本能尽情回应,汲取着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试着解开周观熄衬衣的扣子,却在下滑的路途之中,被身上的人拉住手腕,克制着拉开了距离。 周观熄吻了吻他汗湿的额头:“……好了。” 是想要的,是渴望的,此刻的颜铃能体会到周观熄如此真切感受,所以才愈发不明白他叫停的原因:“为什么?” 黑暗之中,周观熄呼吸声分外清晰:“今天不行。” 颜铃的手不甘地落在周观熄精悍的腹部,那里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紧实。颜铃实在是太喜欢这样的触感,手指不满地戳戳点点起来:“……为什么不行?” “你或许只是觉情景恰当、时间刚好,一瞬间的心血来潮,” 不安分的手在下一秒再次被拎开,他听到周观熄顿了顿:“接吻可以,但有些事……你也许并没有真的准备好。” 颜铃困惑地“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说的准备意味着什么,” 他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我只知道,和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冲动使然。我很清楚,想要今天,想要下着漂亮的雪此刻,和你做这些事情。” 眼前的人依旧静默,未再开口给出任何回应。 颜铃失落不已,猛地把他推开,从床上坐起身质问:“周观熄,究竟是‘今天’不行,还是‘你’不行?” 黑暗将静谧拉扯得分外漫长, 几秒后,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周观熄主动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起身下床。 茫然的颜铃半坐大床中央,随即听到了脚步声和推门声。 周观熄离开了卧室。 这种时刻……他竟然走了? 颜铃瞳孔骤缩,脑子里闪过的唯一的、难以置信的猜测——周观熄被自己说中了……难道真的是那里不行? 套房外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周观熄在给什么人打电话。没过一会儿,门铃声响起,似乎是有人将什么东西送上了门。 这完全超出颜铃预想之中的发展。他愣了一会儿,半裹着衣袍,赤脚跳下床,正准备出门一探究竟。漫不经心地侧过脸,又被窗外的雪景攫住了视线。 窗外是一片被洁白彻底覆盖的世界。 颜铃顿时被分了心,小跑两步来到窗边,掌心贴上冰凉的玻璃,短暂忘却了“周观熄可能不行”这个惊恐的猜测,仰起脸,由衷惊叹于这银装素裹的世界。 正当满心谋划着,明天一定要出去好好玩一次雪时候,后方的卧室门被重新打开。 颜铃还未来得及回头,灼热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后颈。新一轮的攻势席卷而来——这一次的周观熄,带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你——” 他战栗着向后瑟缩,回过头,步步后退,脊背抵在蔓延着雾气的窗上。手背无意间碰到了周观熄的手臂,以及他手中某种有棱有角的小东西——余光瞥去,竟是他在超市里看到很多次,买回家后却一直没来得及拆开一探究竟的小彩盒。 他很好奇,还未来得及问出口,脸被强制着扳正仰起,熟悉的气息灌注于口腔鼻腔——是不再克制,不再理智,毫无保留倾注着所有渴望的周观熄。 颜铃对这样的周观熄感到新奇,但同时又是那样的喜欢,并想要拥有更多。 他安心地闭上双眼,随窗外散落的细雪一同坠落于静美的夜色之中,将一切都交付予面前的人。 …… 毕竟都是并不擅长的初始者,只能青涩地试探,在步步谨慎地的探索中磨合。 像是一枚汁水丰盈的果实,颜铃的眼泪很多,汗水很多,别的地方……也很多。 汗津津、湿漉漉地化在周观熄的臂弯里。起初还会哼哼唧唧、颐指气使地颤抖着提要求;到后来便没了声响,更多的是没了力气,说不出话了。 周观熄低头安抚着亲吻他的耳廓:“……说话。” 颜铃冷汗涔涔,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对视,将脸埋进枕头,咬着牙断断续续挤出三个字:“你不要……” 他抖得厉害,近乎是要背过气去。后方的周观熄眉头一动,当即停下,托起他的脸确认状态:“怎么了?” “不要再这样了磨磨蹭蹭了!”下一秒,男孩猛然偏过头,利齿骤然嵌入周观熄的虎口之中,许久后,才卸了劲儿松开,带着哭腔开口道才说:“……烦死了。你,你稍微快一点嘛……”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后来的意识变得昏沉,在呼吸起伏间,他感觉自己正落向窗外,化作一簇细碎晶莹的雪花,而周观熄像是滚烫的石头,两人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灼烫到瞬间融化——眼泪、汗水乃至于血液都被蒸腾殆尽。 十指紧紧相扣,被周观熄的气息彻底填满,颜铃时而悬在空中,时而落在床上,最后所有意识尽数消弭,融化在周观熄的臂弯之中。 周观熄并不常做梦。 然而当他睁开眼的刹那,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置身梦中:他坐在一间漆黑不见五指的屋子中央,视野之中,唯有一张木桌在清晰可见, 桌上放着一盆褐色潮湿的土壤,他站起身,凝视土壤之中埋着的,一颗不再跳动心脏。 那并不是一颗鲜活健康的心脏,表皮干涸而坚硬,缠绕在外的血管像是枯萎的藤蔓——更像是一枚陷入沉眠的种子。 周观熄是那样清晰地知道,这是自己的心脏,因为他已经无数次在相似的梦境中,与这一部分的自己对视。 直到一束光从头顶洒落,他先是听见了一串清脆的铃声,下一瞬,一只纤细的手从天而降,腕间银饰碰撞作响,伸出食指,蜻蜓点水般地轻触在那颗心脏的表皮之上。 霎那间,他看到那颗心干涸的表皮崩裂脱落,绿色的嫩芽于缝隙中钻出,花苞拥挤着于枝叶中蔓生绽放。 与此同时,他的左侧胸膛,也在这一瞬间,传来一阵鲜明真实的、近乎麻痹全身的痛意。 他低头剧烈地喘息,近乎无法站立。但同一时间,胸膛中沉寂已久的某样东西也随之苏醒,有力的、规律地跳动起来——他在这疼痛之中,竟体会到一股饱含悸动的,不再麻木的…… 生机。 周观熄蓦然睁开了眼。 初雪后的阳光分外刺目,悄然越过窗帘缝隙钻入卧室,映亮了怀中人的侧脸。 男孩面带倦意,睡得很沉,发丝缱绻落在布满星点痕迹的肩头,肤色胜雪。 胸膛那阵虚幻的痛意还未完全消散,周观熄抬起手,轻轻抚向男孩儿的脸颊,描摹着他的眉眼轮廓。 感知到触碰的瞬间,男孩儿温顺而餍足地轻蹭了一下,那是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无法隐藏遗忘,熟稔于心的依赖。 周观熄轻呼出一口气,将被子为他仔细盖好,正准备下床,怀中的人却蛮横执拗地一把拉住拽住手臂,不予放行。 最后只能将吧台上的水獭玩偶取来,塞进男孩怀中,代替了自己位置——对方明显并不满意,却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将脸埋于玩偶之中,模模糊糊地嘀咕嘟囔了些什么,继续沉沉睡去。 周观熄起身,将房门掩上,来到套房外的客厅,看向窗外的洁白宁静的雪后世界,感到恍若隔世。 然而将桌上手机打开的瞬间,瞬间屏幕汹涌弹出的消息数量和未接来电,立刻将他拽回现实。 还未来得及解锁手机,又来电显示弹出,是在那之前已经不知打了多少次的徐容。 “T市郊区那边,突然出现了涡斑病的新型变异菌株。” 电话一接通,徐容的声音便传来,透着疲惫,却依旧直接切入正题:“这种菌株的传播速度比以往快得多,感染范围也更广。哪怕是在实验室中经过精密调控、能自然生长的作物,一旦被感染,也无法存活。当地农业……恐怕会遭受毁灭性打击。”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政府已经派人来了,下了最后通牒——一个月内,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立刻拿出涡斑病的最终解药,要么找出有效阻止新型菌株蔓延的办法……” 深吸一口气,她说:“否则,他们将会撤销全部研发的资金,转而与其他企业合作,正式中止与融烬在长青计划上的所有协作。” 周观熄攥紧手机,心头一沉,缓缓合上了眼。 几年来,政府对长青计划的缓慢进展早有微词,这几个月,更是不间断地在各方政策上多方施压,只不过都被周观熄自如应对,游刃有余地一一化解。现下灾变来得突然,面对民生与舆论压力巨大的政府,终于有了彻底摊牌的契机。 他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现实,睁开眼,低沉而冷静道:“把目前解药的研发进度与功效展示给他们。告诉他们,解药已经研制成功,只是最后优化需要时间,不等也得等。” 电话那头是一片异常的寂静。 周观熄的眉心微动:“……徐容?” 徐容张口的那一刻,声音竟是罕见的茫然而慌乱,每个字像是咬着牙挤出来的:“我们,我们的解药……” 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周观熄心头一沉,低声命令:“冷静下来,慢慢说。” 那头的徐容努力调整呼吸,过了几秒才重新开口。 “颜铃体内的特殊物质,我们已经反复测试过,确实是能够彻底修复涡斑病变的关键成分。” 她的声音发紧,干涩而急促:“因此,我们尝试复现出结构相似的替代物——也就是你们那天看到的那一款药剂。” “仿制解药确实能在短时间内修复部分病变。我们原以为,只要时间足够,就能完全复制结构,从而实现彻底根除病变……” 她像是被什么哽住,顿了一下。 “可是就在昨天,我们发现,用了这款仿制解药的作物,涡斑竟然……又重新生长出来了。” 她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地颤抖:“当时我们看到的所谓‘复苏’,只是一段维持不到三天、短暂的假象。” “我们认为的解药,从一开始……就是失活的。”她说。 第48章 你真的变了 颜铃醒来后,与怀中面带红晕的水獭面对面对视了五秒钟,才发觉周观熄不在身侧。 身体酸软不已,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使出全身力气。他抱着玩偶,蜷着身子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蠕动许久,才勉强坐起,扶着床头柜,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磨蹭着脚步,颜铃颤颤巍巍向外挪动,却在目光触及窗外雪景的瞬间,“哇”地惊叹出声,再次毅然决然地将“寻找周观熄”这件事抛到脑后,小跑上前,一把推开了阳台的门。 戴上昨日奖品大礼包里赠送的手套,颜铃坐在雪中,先是堆了一个小小圆圆的雪人,又造了一个高高扁扁的雪人。 他用指尖在圆雪人脸上勾勒出一对大眼睛,画上得意的笑颜;又在扁雪人的脸上描摹出一张眉头紧皱、硬邦邦的臭脸。颜铃乐得前仰后合,觉得这扁雪人和某人简直如出一辙。 肩头一暖,是条柔软厚重的毛毯裹住了他。颜铃头也没回,当即指向那个扁扁高高的雪人:“看,像不像你?” 周观熄静静地与面前不似人形的物体对视。 颜铃又往两个雪人的肚子上添了几捧雪,转头问他:“你去哪里了?” 周观熄说:“接了个电话。” 颜铃皱起眉头:“是徐总吗?” 周观熄“嗯”了一声,在身侧蹲下,伸手将扁雪人的头捏得更圆了些,“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颜铃心疼不已地把他的手拍开,一边重新把雪人的头捏扁,一边好奇地问:“解药研制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我能帮忙吗?回去之后,我可以——” “不需要。”周观熄说,“一切都很顺利。” 被打断的颜铃稍愣了片刻,揉搓着雪人的脑袋,点了点头:“那就好。” 谎言像是薄如蝉翼的糖果外壳,点缀在泥泞不堪的真相上方。当勺柄轻敲,碎成千万片的糖霜簌簌坠落,最终入口的滋味是苦是甜,唯有最初说谎的人才心知肚明。 回到C市后,以临时加班为借口,在颜铃不满的“他们究竟还要压榨你多久的”控诉下,周观熄终于得以回到一片混沌的研发中心。 “涡斑病这种世界性的难题,海内外无数课题组和企业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答案。” 徐容失了往日的从容,急连尾音都在发颤:“现在借着一个变异菌株的由头,逼我们一个月内拿出方案控制住灾情,不就是想找个借口翻脸毁约?这群人……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当年是政府主动寻求与融烬合作不假,然而多年持续高额资金投入,进展却始终停滞不前未有突破,早已令他们心生不满。既然横竖没有进展,不如中止合作,把资金打散,转投那些更容易掌控、资金需求更小的小企业,自然更为划算。 没有成果就意味着被舍弃,与利益有关的一切都向来真实残酷。 周观熄凝视着离心管中的浅绿色液体:“这些仿制解药,确定完全是失活了的?” 徐容现在多看那些药剂一眼,都只觉得心口绞痛,错开视线:“是,不论浓度提到多高,涡斑最终都会复生,目前唯一有效的,就只有原始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瞥了眼周观熄的神色:“其实,T市新型病株的样本昨天已经送到了实验室,我们用血液之中的原始提取物做了测试,是可以修复并——” “那是他的血,不是解药。”周观熄径直打断了她,不容置疑。 “我知道……”徐容心乱如麻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后退两步,最终倚靠在昏暗的试剂柜前喃喃:“我知道的。” 培育架将两人隔绝在光影不一的屋内两端,一明一暗,灯下的周观熄说:“徐容,去休息一下吧。” “没事,大家都还能再撑一阵,还有很多方向可以拓展尝试的切入口。”徐容干涩道,“三年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个月。” 周观熄摇头:“不只是你,通知团队里的所有人,今晚先停下来,都回去休息。” 徐容静了一瞬,抬眼看他:“你……准备放弃了?”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不选择争分夺秒,而是选择“休息一下”,便意味着几乎不可能在政府给出的死线前交出解药。那么融烬将面临的结局……便再也明显不过。 “不是放弃。我会继续会寻找别的方法,一刻不停。” 周观熄说:“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从没有停歇过一秒。让身体在这个阶段透支,没有任何意义。” “我都明白,只是已经走到了这里,就差最后这么一点点,我真的……做不到这么洒脱地放下。” 徐容将脸埋入掌心,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团队里面这么多人,每个人的时光和心血都砸在这里,而且这是忆流的心愿,我和她承诺过,我会……” “复苏绿意是世界上每个人的心愿,但这个心愿很难实现,未必非要由我们来完成。” 周观熄语调平静,打断了她:“徐容,去休息,去生活,给自己一些喘喘息的空间,她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徐容茫然抬眸,越过培育架上作物的枝叶间隙,盯着男人的侧脸:“你……真的变了。” “是因为那个男孩儿,对吗?”她轻轻地问。 周观熄别过脸,答非所问:“病变和政府的事情,不必告诉他。这一切本就与他无关,是我们强行将他卷入其中,他不该为此感到遗憾自责。” 一个念头蓦然从徐容脑中一闪而过,她努力压抑着声线之中的颤抖:“你,你和他……” 周观熄不再说话。几秒钟后,徐容摇着头,后退了一步:“……天呐,周观熄。” “先回去吧,徐容,”周观熄转过身,望向身后架上遍布涡斑的作物,“至于解药,我会另想别的办法。” 徐容离开了实验室。 培育架上的感应灯苍白地隔绝一切温度,冷光映亮周观熄的面容,他在黑暗中闭目伫立许久,才睁开眼,转过了身。 来到了加密的档案室内,输入密码后,门悄然滑开,架子上整齐罗列的,是所有与长青计划相关的机密实验记录。 在发现绿意盎然的乐沛岛之前,融烬已挖掘并研究过无数可能与涡斑病相关的途径与机制。虽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但此刻近乎走投无路的周观熄,决定静下心来,将那些研究档案重新翻阅一遍,试图从中寻得哪怕一丝可能的转机。 半小时后,他放下手中厚重的档案,轻呼一口气,摇了摇头。 视线偏转,落在了角落里一沓积灰的信件上。 赵鸿明——几个月前与周观熄在酒会上重逢,却赶上颜铃好巧不巧被来宴会拦截“大老板”的朋友。 这位颇为一根筋的旧友,虽已经前往他外空的种植培育基地,每个月仍在坚持不懈地“骚扰”着周观熄,执意地想与他展开合作。外星基地没有信号,他便每月委托助手回到C市,将最新的研究进展送到融烬。 他执念于探索一种可缓解涡斑症状的“外星土壤”,前期研发虽小有进展,但最后却与融烬情况相似,都出现了作物短暂复苏后,涡斑依旧复现的情况。 周观熄刚开始还会看他发来的报告,后来自己也分身乏术,便未再过多关注对方的进展。后续送来的信件,便被秘书一并收纳到了档案室中。 此时此刻,周观熄拆开其中最厚重的信封,里面是几页土壤数据与作物复苏记录。周观熄翻阅着那些数据,最后望向后方附着的一封亲笔信。 信尾一行字写道:“如果你改变心意决定合作,请联系我的助理,亲自来基地面谈——赵。” 周观熄的眉头轻轻一动。 花园内,颜铃仰面躺在秋千上,呆望着天空,摇摇晃晃。 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一下午,为的就是在临走之前,与自己心爱的小花园多相处一会儿。 这个漂亮的小花园,从一开始的荒芜贫瘠,到现在被他收拾得生机勃勃。秋千架上藤蔓缠绕,结满沉甸甸的瓜果;九馥花丛郁郁葱葱,暗香浮动。总之不管是美好的还是遗憾的,太多重要的记忆,都被留在了这里。 回家固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想到即将要与眼前的一切说再见,颜铃心中难免也会泛起一丝恍惚。 开门声响起,颜铃跳下秋千,对门口的人喊道:“锅上煮了鱼饺,你去撒一把葱花,焖五分钟后,盛出锅就好!” 周观熄背对着他,将大衣挂起,半晌后说了声“好”。 颜铃雀跃地跑进客厅,挑起了今晚下饭的剧。《米米宇宙太空冒险剧场版》以绝对优势毫无悬念地胜出——虽然能带很多周边带回家,但以后再也无法通过电视机看到这位“老朋友”,颜铃还是无法遏制地感到些许失落。 剧场版比普通剧集要长。晚饭后,他们躺在沙发上,继续将未播完的后半段看完。颜铃枕在周观熄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剧情。 颜铃擅长倾诉,持续输出,滔滔不绝;周观熄擅长倾听,静默颔首,偶尔回应。 颜铃认真发表了“加加不是一个好水獭,却是一个合格的朋友”的这个严肃结论,等待几秒后,却始终没有听到身后的人回应。 回过头,发现男人维持着将手搭在他肩头的姿势,俊挺的眉目隐没在暗处,阖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睡着了。 颜铃的眼睫微微翕动,眉头皱起。他觉得升职后的周观熄,甚至比之前当清洁工时更疲惫。 不过晚饭时周观熄说过,解药研发进展顺利,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马上会提出辞职,以后便不会再像这样繁忙了。想到这里,颜铃又觉得十分幸福。 他握住周观熄的手,十指相扣,捂在胸前发了会儿呆,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周关熄的手背。 电视背景音乐过于喧闹,颜铃想让他睡得安稳些,伸手将茶几上的遥控器够到手中,准备将电视关掉。 却不小心按错键,切换到了他从未宠幸过的新闻频道。蓝色幕布背景前女主播神色严肃,语气凝重: “——T市涡斑病变灾况持续恶化。目前,新型变异病株的扩散仍未得到有效控制,接下来,让我们连线前方记者,带来现场的最新情况……” 第49章 你骗我 周观熄睁开眼时,天色已沉。客厅并未开灯,黢黑的视野里,只有电视机的屏幕荧光兀自闪烁。 他看见颜铃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的另一端,静静地盯着电视机。 他的头发比寻常人长得很快,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已然长过侧脸,柔软顺滑的发丝没过肩头,将神情藏匿。 察觉到身旁的周观熄醒来,他缓缓转过头,半张脸被电视机的冷光镀上一层青白。 “周观熄。”他说,“你骗我。” 三个字,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尖锐狠厉地刺进周观熄的心口。更可笑的是,因为编织的谎言太多,这一瞬间周观熄的竟无从分辨,他口中的“骗”,究竟指的是哪一件事。 指尖的温度在瞬间退却,周观熄神色维持着镇定,缓缓侧目转向电视,屏幕正播报着T市的变异涡斑有关的新闻。 “你今天加班到这么晚,累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这个新型菌株,对吗?” 颜铃胸膛起伏,指向屏幕,难过地问:“这就是你和我说的‘一切顺利’,是吗?” 仿佛紧攥着心口的无形大手稍稍松开,血液重新奔流,脏器逐一恢复功能。周观熄半晌后开口道:“……是,我不想让你担心太多。” “因为怕我担心所以选择隐瞒,你究竟——等等,解药难道还没有成功吗?” 颜铃撑着沙发边缘,膝盖陷进柔软的坐垫,一点一点往周观熄所在的那边挪,惊疑不定道:“上次我们在实验室时看到的药剂,不是已经能修复很多涡斑了吗?为什么过了这么久,白大褂们还是没能研制出真正的解药呢?” 他急切地将脸凑到周观熄的面前,试图从他的神色变动之中得到答案。 他是这样关心着一个本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世界,如此纯粹地因为自己的能力帮其恢复绿意而感到喜悦。 正因如此,周观熄对上这双碎光晶莹的眼眸,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药剂已经失活,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找到解药”这句事实。 “快了。”周观熄听到自己平静地说,“药物研发的周期向来漫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 颜铃眼巴巴地望着他:“大概要多久?一两个月?” 周观熄无法继续与他直视,偏过脸,点了点头。 “那还是要好久好久哇。”颜铃泄了气,顺势重新枕回他的腿上,喃喃道:“不过上次去的时候,白大褂们都很疲惫的样子,大家都这么辛苦,真希望这一切可以早点结束。”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会结束的。” 颜铃乖顺地“嗯”了一声。他察觉到周观熄的手落下,轻抚过他耳际的发丝,便舒服地微眯着眼,将脸主动蹭向男人宽厚的掌心,短暂忘却了烦恼——他喜欢周观熄的手,宽大而灼热,海浪般温柔,海风般轻抚,像一切疲惫过后的最终归属,令他安心。 睡意朦胧间,他听到周观熄语气随意地开口:“过两天,我会回家看望父母,顺便收拾一些到时候带到岛上的行李,大概要几天。” 迷迷糊糊间,颜铃这才想起,这里并不是周观熄真正的家。 他打了个哈欠,将身子往周观熄的怀里缩了缩:“好,那我留在这里,正好也收拾一下我的行李……不过,你要每天准时给我报备行程,知道吗?” 空气凝滞片刻,周观熄说:“我的父母在乡村隐居,那边的信号不太好。” 颜铃一愣,睁开了眼:“这样啊……” “信号”这个东西,颜铃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却知道是个很不稳定的东西——先前在厕所和餐厅时,就因为这个该死的信号,害得他无法将消息及时发给周观熄的情况。 颜铃仍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究竟怪在何处。他轻蹙眉头,正想开口,忽然鼻尖一凉——一个吻轻轻落下,思绪随之在这瞬间断了线。 周观熄的吻总是来得霸道,但这一次,倒是耐着性子。先是温柔眷恋的蜻蜓点水,才逐渐转化作吞吃入腹般的强势。颜铃仰起脸,试着热烈回应,然而氧气愈发稀薄,最后还是难以招架,只得痛哼一声,攀上他的肩头轻捶了两下。 周观熄拉开距离,喘息着低声说“抱歉”。 颜铃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没关系,我很喜欢。” 今晚的周观熄有些不太一样。颜铃想了想,觉得周观熄是想做了,虽觉得突然,但也不想他扫兴。 “之前买的那些小方盒……放零食柜了。”他耳根灼烫起来,“当时哪里知道是这种用途,你要不要去拿?” “不用。”黑暗之中,他感觉周观熄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先抱一下你,可以吗?” 答案当然是可以。 在略显拥挤的小沙发中,颜铃面对面地蜷缩在周观熄的怀中。 他的睡眠质量一如既往的优异,没过多久,便枕在爱人的臂弯之中,呼吸平稳地沉沉睡了过去。 拥抱着他的周观熄,却始终神色清明,望着窗外悬在天际的淡色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怀中熟睡的人打横抱起,轻放到卧室床上,被子盖好,掩上门,转身离去。 来到花园,他在台阶上坐下,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端先是急切说了什么,周观熄垂眸,打断道:“够了,曲晴,我当然清楚风险是什么。” “赵鸿明是个固执且自尊心强的人,上次亲口拒绝他合作的人是我。”他说,“这一趟,他点名说了要我亲自去,我也就该拿出足够的诚意,才能消除芥蒂。” 那端的曲晴说了什么,他“嗯”了一声,眼皮随即莫名跳了一下, ——心头笼罩着薄雾般难以驱散的不安定。他回过头,看向远处紧闭的卧室:“我不在的期间,保镖安排好,哪怕深夜也要盯紧,他……很擅长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惹祸。” 闭目几秒钟后,周观熄揉揉眉心:“还有,找到颜大勇经纪人的联系方式。” 周观熄临行前的那天,颜铃坐在他的行李箱上,在玄关处看着他穿衣换鞋。 颜铃纠结万分地掰着手指:“你要怎么和你父母解释,突然辞了工作,要去一个小岛上生活……对了对了,你告诉他们,我们乐沛岛物资丰富,绝不会让你饿肚子,更不会让你加班的。” 周观熄没有直接回答:“到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和你的族人解释,从岛外面带了一个人回来?” 颜铃扬起下巴,青玉耳坠随之晃动:“我就说,这个岛外的野男人被我的漂亮脸蛋迷了心智,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我回岛,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观熄点头,穿上大衣:“那我就说,一个小岛来的小漂亮迷了我的心窍,死乞白赖地非要我跟着他上岛,而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颜铃耳根一热,瞪大眼睛:“你,你……” 难得在口头上落了下风,他跳下行李箱,一把推到周观熄的手中,转身就往客厅走:“你快去吧,别让司机老谭久等了。” 周观熄伫立在门前,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五秒钟后,颜铃脚步一顿,回过头,呜的一声丢掉全部伪装,猛地扑向他的怀里。 将脸埋在男人宽实的肩头,他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瓮声瓮气地命令道:“……要快点回来,知不知道?” 周观熄抬手,摩挲着他的发丝,最后说了“好”。 他语调依然平淡:“除了超市,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等我回来一起去。不要在电视上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就心血来潮——” “……”一盆冷水浇在头上,颜铃后退两步,双手搭在他的双肩,将人推出大门,“你还是快走吧。” 托着下巴趴在窗边,看着司机老谭的车消失在街尾,颜铃回过神,用手贴了贴发烫的脸颊,跺了跺脚:“哪有人说情话,会直接抢来别人的句子,改改就用的?” 周观熄离开的这一周,按理说该是分外漫长的。 或许是因为最终解药的研制近在眼前,回岛的日子也近在咫尺,时间流逝得竟比颜铃想象中要快。 他每天都会看一会儿新闻台,发现灾情似乎没有继续蔓延,但也没有明显好转。 他独自出门去超市采购,特意挑选了一些阿姐和族人们可能会喜欢的零食。路过小方盒区域,他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悄悄选了两盒塞到零食的下方。 他拎着购物袋,走出了大铁蛇站,哼着歌走在路上。 街道很静,无端的,颜铃眉头一皱,回过了头。 后方空无一人,偶有车辆穿梭而过。颜铃站在原地,歪了下头,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夜晚,颜铃开始正式收拾回岛的行李。 从行囊之中,他翻出了尘封已经的“大老板勾引手册”,一页一页翻过去,从九馥糕、拍立得,到最后的见面。那个面容始终模糊的男人,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了。 这是好事。颜铃合上了本子。 回想起最终下蛊时那个的吻,颜铃条件反射似的抬手擦了擦嘴,恨不得立刻将手中的册子撕碎并扔到垃圾桶之中。 但又感觉里面也记录着不少与周观熄相关的点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它收回到了行囊之中。 走进浴室,颜铃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他心爱的吹风机。他不能将它带走,一是不愿占大老板半点便宜,二是岛上……也没有电可以用。 坐在浴缸边,颜铃的思绪再度飘远,想着和周观熄回家乡后,说不定可以想办法让“电”在岛上应用起来。要是未来某一天,能让族人们也使用上这样方便的东西…… 腕上的手表突然震动,提示声起,颜铃心中一喜,以为是周观熄发来的消息,但随即愣住——周观熄的家,不是没有信号吗? 他的通讯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周观熄,另一个则是当时为了跟进大老板食用九馥糕的进度,强行添加的…… 徐容。 颜铃迟疑片刻,接通了电话:“徐总,有什么事吗?” 想起那个总对自己报喜不报忧的周观熄,他又连忙问道:“对了,我看新闻说,最近涡斑病出了一个新型菌种,你们现在解药的研究进展,到底怎么样了?” 电话那端的徐容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及解药的事:“是的,确实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变异菌种,至于解药……我们还在努力。” 颜铃微怔,并非因为她给出的答复,而是因为印象中那个永远得体从容的徐容,此刻的声音透着……竟是难以掩饰的疲倦。 “这样啊……”他抿了抿嘴,迟疑道:“你还好吗?你听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电话那端陷入漫长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我没事的,颜先生。” 良久,电话另一边的徐容像是呼出一口气,用无可挑剔的温和语气重新开口:“这个要求有些冒昧,但是可以请您现在……来公司一趟吗?” 作者有话说: 此刻外星基地的周米米,眼皮开始跳起劲热探戈舞 第50章 他……就是大老板啊 这是颜铃第一次在深夜时分造访融烬科技的公司大楼。 冷光交织,映亮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唯有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大厅内回响。 旋转门,自动门,闸机……颜铃穿过一道道再熟悉不过的关卡,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晕晕乎乎从大铁鸟下来,晕头转向、满心惊惶来到这里的那一天。 电梯门开,徐容已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等待着他。 这个优秀而干练的女人,嘴角永远挂着优雅温和的弧度,每句话都能说得亲切妥当,不失分寸。 但从见面的第一天起,颜铃便始终对她保持着警惕——直觉告诉他,一个人如果能够时刻保持无懈可击的体面,那么意味着她的心底防设得极高,深藏不露。 此时此刻,徐容没有笑。她目光的落点放得极远,眼角泛着微红,像是有些失神,神情中的疲倦难以遮盖。 反倒是这样不再无瑕的她,让颜铃觉得真实了几分。他怔了片刻,喊道:“徐容?” 徐容后知后觉地抬眸,与他对视。 不过瞬间,她便将那仿佛精密调控过的温和笑意挂在嘴角,站起了身向他走来:“颜先生,辛苦您这么晚赶过来,如果不是变异菌种出现得太过紧急,我们绝对不会——” “没关系。”颜铃打断了无意义的寒暄,开门见山,“是需要我提供什么吗?” 徐容的在他面前站定,犹豫了片刻,像是难以启齿般地张了下嘴,欲言又止。 一切尽在不言中,颜铃点了点头:“又是血液,对吗?” 徐容吐出一口气,点头:“这次,取血的方式和之前会有些不一样,可以吗?” “新型菌种的扩散程度,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她为难地解释起来,“所以这次取血的量……也会稍微多些。” 颜铃的眼睫微颤,仍旧点头:“我知道了。” 徐容惊诧于他的爽快,又带着歉意柔声开口:“我知道,我们在一次次得寸进尺,你真的帮了我们太多,我们真的……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真实的感激。” “你们确实在得寸进尺,但我愿意答应,是因为我很想要帮这个世界恢复生机。” 颜铃抬眸,与她对视,平静开口:“只不过这一次,作为交换,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徐容神色不动,半晌后轻声道:“您说。” 颜铃问:“你研究涡斑这个项目,有多久了?” 徐容对这个问题有些始料未及:“……很多年了。” 颜铃点头:“今天取完血后,我希望你立刻回去休息。” 徐容愣住了,对上男孩清澈的琥珀色眸子,听到他说,“我知道这个项目对你而言很重要,可你现在看起来快要垮掉了——人与植物一样,一旦损耗过度,便会难以逆转地枯萎下去。” “不只为了你自己,也要为你的家人考虑,不要让他们担心。”他说,“休息一下吧。” 徐容沉默良久,控制着脸上的神情,点头:“好,我答应您,结束后,会给自己放个长假的。” 颜铃“嗯”了一声,说:“走吧。” 两人并肩在静谧的走廊上行走,全程无言。 拐个弯,徐容拉开一间屋子的门,侧身引领着颜铃先进屋,嘴角扬起精准的弧度:“您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准备一下,很快就回来。” 门合拢的刹那,徐容脸上的笑意在顷刻间消散。 她伫立在走廊中央,静立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茫然。 但神情随即恢复惯常的清明。她一步一步,向前走了起来,一开始脚步缓慢,后面变得愈发利落决绝起来。 她想自己或许是憔悴得有些明显了。距离政府给出的死线,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完整的觉了。 这已是周观熄前往赵鸿明外星基地的第五天。基地没有信号,但徐容也不期待他会带着任何好消息回来。 这三年来,她经历太多次怀抱着相同的期冀,面对过无数次的失败,她太熟悉——那种看似抓住了希望,下一秒却发现只是如流沙般从指隙悄然滑过,徒留一片虚空的感觉了。 徐容想,周观熄或许真的已经放下了。 可长青计划对于她的而言,意义非凡——从每一个实验企划、到每次与政府的沟通谈判、再到每一个微小节点的推进,都是她亲力亲为,承载着整个团队每个成员的殷切希望完成的。 这个项目早已不再是冰冷的指标,而是从她血肉中孕育而出的孩子,悄然成为了她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因为她不仅肩负对团队成员的信任和责任,更在履行着……曾对那个人许下的承诺。 徐容习惯披上温和完美的外衣皮囊,给人呈现出精美而无瑕疵的表象。这身伪装令她异样安心,穿上它,她便感觉无坚不摧。 但她并非生来完美无缺的,这身伪装也从来不是天衣无缝。 大学时期的她,曾因错失头等奖学金,听着父母在电话中厉声苛责辱骂,习以为常地站在天台边缘,一如既往地平静流泪。 夕阳西下,晚风轻拂,她不经意地扭过头,与站在天台另一端,戴着耳机、正在摆弄盆栽的女孩四目相对——那是她和周忆流第一次的相遇。 那是第一次,有人窥见她皮囊下的不完美与脆弱,也是第一次,有人总是用那样坚定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可是小容,你已经做得很棒了。” “我相信,只要是你,什么都可以做到最好。”她总是这样对徐容说。 后来的每一次扫墓,徐容都到得比周观熄到得更早。当每一次聊起长青计划的进展时,徐容也会站得笔直,用同样坚定的语气和她说:“我们一定会找到答案的。” 时光如梭,物是人非。如今涡斑早已蔓延并扎根于徐容的血肉之中,啃噬着她心脏的每一个角落。它以她的心血与执念为养料,根系固执地、不断地蔓延、生长,最终化作身体里,再也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周观熄可以在这最后一刻保持理性,冷静地寻求那缥缈的一线希望。但是徐容无法沉下心来——她无法承受将一切拱手让人的风险,尤其是当她知道,真正的解药……其实近在咫尺。 是的,那绝对的解药……一直就摆在他们的面前,不是吗? 在实验室门前停下脚步,徐容侧过脸,抬起手,轻颤着抚上玻璃倒影之中的自己。 她最终微笑起来。 门被助手拉开,她错开视线,走进屋内。 “人已经到了。”她偏过头,对其中一人淡声开口,“他一向信任你,由你来麻醉吧。” 颜铃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摇晃着手中的工牌。 今天的这间屋子布置得很奇怪,没有桌椅,只有一张床,和许多他看不懂的架子与仪器。 自动门开启,他抬起眼,本以为是徐容,却发现是另一位熟人,顿时兴奋地坐直了身体:“麦橘?好久不见,你怎么也在这里?” 麦橘推着推车进来,与他对视的瞬间,肩头微颤,勉强咧出一个笑容:“是啊,我……还没下班呢。” “看到是你来取血,我就放心了。”颜铃长舒一口气,“别的白大褂,总觉得信任不过。” 麦橘沉默,垂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颜铃忽然想起什么,拿起行囊,在里面掏了又掏,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钥匙扣。 “之前我看,你很喜欢用这个睡眠鸭做屏保。” 颜铃向他招手,“你说你喜欢它,是因为当时读书很苦,总是睡不够,希望上班的时候可以多睡一会儿——所以前两天我去米米乐园的时候,刚好在纪念品店看到有卖它的周边,就给你带了一个。” 麦橘垂着眼,指尖颤抖,将那只穿着睡衣、憨态可掬的小鸭子紧紧攥在手心。 颜铃问:“你喜欢吗?” “喜欢。”良久,麦橘声音极轻地回答,却始终不敢看向他的脸,“……特别喜欢。” 颜铃叹息一声:“再过一阵,我就要回到我的家乡了,以后的每天中午,就没不能再和你一起吃饭了。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倏地从麦橘脸上颗颗滚落。 颜铃茫然抬眸,这才发现泪水不知道在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爬满了麦橘的脸颊。 “……颜铃。”麦橘打断他,颤抖着从牙缝之中挤出声音,“快跑。” 颜铃没反应过来:“……什么?” 麦橘闭了闭眼,拉起他的手,冲向门外,重复着那一个字:“跑!” “麦橘……你怎么了?”颜铃踉跄着跟着她跑了几步,完全茫然,“我为什么要跑?” 麦橘的眼水簌簌掉落,在门前刹住脚步:“涡斑病之前的解药,是失活的,我们根本没有成功。” “失活?”颜铃的呼吸悄然变得急促,“可上次我亲眼看到了,仿制的药剂明明可以修复——” “那只是短暂的假象,”麦橘泪流满面地摇头,“不论我们怎么调整,涡斑都会重新浮现。所以目前可知的,唯一确认真正有效的解药……只有你的血液。” “政府最后通牒,要么在一个月内拿出解药,要么拿出控制新灾变的手段,否则终止项目。” 她哽咽道:“现在徐总决定……直接从你身上抽取足够分量的血液,提取出有活性的物质,解决眼前的灾变,向政府交差,稳住局面。” 指尖的温度在瞬间退却,颜铃的嘴唇颤动:“足够……是多少?” 麦橘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是很多很多。一旦把你的血液里的物质交给政府,未来的需求只会源源不断,在找到真正的解药之前,他们会一次又 一次地从你身上提取……” 她顿了顿,摇着头说:“可是我们找到了三年都没有结果,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真正的解药呢?” 颜铃踉跄着后退一步。 从离开岛外起,他就千方百计地防备着,竭力逃避的那种被困于笼中小鼠的命运,终究还是成真了。 “她不敢的。” 颜铃努力稳住呼吸,迫使自己保持镇定:“徐容不敢这么做的,我已经给大老板下了蛊。如果徐容敢伤害我,我可以在瞬间对大老板反制,我能够要她顶头上司的命,她应该清楚这一点。” 麦橘原本只是哽咽落泪,却在听到“大老板”三个字的瞬间,骤然安静了下来,脸色随之变得灰白。 那实在是一种极其怪异的、近乎绝望的神情,又夹杂着几分难以启齿的不忍。她别过脸,拼命地摇头,不敢与颜铃对视:“不,不……” 颜铃紧紧抓着她的双手,语气坚定而冷静:“麦橘,别哭,这是一种很厉害的蛊,他们绝对不敢伤害我的。你现在就带我去找徐容和大老板,我们当面——” “……你见不到大老板的。” 麦橘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低下头。汹涌的泪如断线般滑落,她崩溃地哭出声来:“颜铃……你快走吧。别回你现在的住所,想办法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谁都不要相信,然后——” 她这副回避而恐惧的神情太不寻常,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颜铃的心脏,他呼吸发紧,后退半步,声音发颤:“可是……我能去哪儿?我还要等周观熄回来,我——”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麦橘的身体顷刻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不要等这个人了。”麦橘拼命摇着头,死死抓住颜铃的手,声音颤抖着不成样子:“你快走吧,求求你,现在就走……” 屋内一片死寂。几秒后,颜铃甩开她的手,后退两步,静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定定地注视着麦橘沾湿的侧脸,声音也轻了下来,“为什么不让我等他?” 万籁俱寂。 麦橘抬起头,泪眼朦胧间,对上那双执拗的眸子——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个破碎而含混的气音。 毕竟世间最难启齿的谎言背后,往往藏着最痛彻心扉的真相。 “因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哽咽着挤出声音,“因为周观熄他……就是大老板啊。” 作者有话说: 外星基地的那位你自求多福吧 50-60 第51章 回家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瞬间停滞,空气冷寂下来。 颜铃盯着麦橘,许久才眨了一下眼睛。他轻轻地、又像是很困惑地问:“你在胡说什么啊,麦橘?” 他的眼睛亮得骇人,瞳仁深处宛若有炽热的野火在燃烧——那是一种令麦橘心惊的、无法直面的光彩。 麦橘心口钝痛,只觉得每个字都难以启齿:“颜铃,我没有胡说……” “不要开玩笑了。”颜铃生硬地将她打断,短促地笑了一下,“这并不好笑。” “他是周观熄。”他紧盯着麦橘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他只是一个清洁工,在上个月前,他连工牌都没有,他还在一直帮我给大老板下蛊——” “他是融烬的CEO,我和徐容的顶头上司,你一直想见、想要下蛊的大老板。” 麦橘强忍着心头的酸楚,打断了他:“你刚来公司的时候……很不信任我们,偏偏刚好在洗手间里遇见了他。所以为了赢得你的信任,让合作推进下去,徐总才说服他去扮演了清洁工。” “……从一开始,他就不需要工牌这种东西。” 她艰难地停顿一瞬:“大老板是他,楼下高管墙上的那张照片原本也是他……一切有关大老板的信息,都是我们在得知你想给他下蛊之后,为了让你知难而退编造出来的,可是,可是我们没想到……” 她闭上眼,哽咽着别过脸,再也无法将后面的话语说下去。 颜铃静静地看着她,不再说话。 “……你快走吧,徐总他们马上就会过来了。” 麦橘猛地睁眼,呜咽着将他向门外推。泪眼朦胧间,她凝望着颜铃的双眸,终于将那句在心头埋藏已久,始终无法启齿的话倾吐而出,“对不起,颜铃,真的……很对不起。” 她的泪砸在颜铃的手背上,灼烫而真切,令颜铃瑟缩一瞬,茫然缥缈的思绪也随之聚拢。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可这滴眼泪的温度,麦橘脸上鲜明的歉疚与痛苦,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这是现实,这是真相。 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作一片毫无波澜的死寂。 他抬眼望向麦橘,长睫轻颤,失了血色的唇微微动了动。 那一瞬,麦橘几乎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麦橘最后一眼,随即蓦然转身,朝走廊外跑去。 颜铃开始奔跑。 走廊里的灯光刺目冰冷,他的世界天旋地转。大脑的防御机制阻断了一切深入思考,他只是思绪空白地遵循着本能,麻木地操纵着四肢摆动,向着大楼之外逃离。 他下意识向拐向电梯间,却远远看到两个黑衣保镖伫立在走廊尽头,其中一个保镖在发现他的瞬间神情一凛,大声喝道:“站住!” 颜铃呼吸陡然急促,猛地转身,步伐踉跄地扑向楼梯间。 宛若被恐惧牵线的木偶,他的每一步都跑得机械而慌乱,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夹杂“快通知徐总”的叫喊。他不敢停下,只能继续向外奔跑,可心头却空荡无比,因为他不知道该逃向哪里,也不知道终点应落在何方。 他冲出了融烬的大楼。冷风迎面袭来,他仍然没有停下,不敢回头,也不确定那些保镖是否还在身后。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风声在耳边呼啸,心口的闷痛逐渐蚕食了力气,他的脚步变得迟缓沉重,最终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 他跑不动了。 凌晨时分的马路褪去喧嚣,静谧地融于夜色之中,只有风声清晰冷厉,吹得颜铃的眼睛干涩生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突然很茫然,也好困惑。他想,自己还能去哪里呢? 从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天起,他全心全意依赖的、信任的,从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人生中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爱;和那个人相伴的每分每秒,心中都像浸在蜜中那样美好。 而他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心中恐惧的、提防的、憎恨的……也只有一个人。 明明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明明是他亲眼见过、亲身所感的两个人,为什么可以毫无察觉?为什么被如此轻而易举地蒙蔽?他们……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他的真名究竟叫周观熄,还是吴闻灭?而现在的他,又究竟在哪里呢?他真的去看他的父母了吗?而自己餐厅和影院遇到的“大老板”,又究竟是谁? 他对自己说出的话,又有哪句究竟是真的呢? 爱也是假的吗?想要和他回小岛的承诺也是假的吗?而方才抽血的命令……真的是徐容下的吗? 脑中一片混沌,颜铃站在马路中央,迷茫不已地想,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否则神明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他倾尽所有、帮助这些人的世界恢复生机与绿意,可为什么看似友好的人选择伤害他,与他相爱的人却要欺骗他呢? 明明颜铃已经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许多规则,就像此时的他知道,眼前穿梭的四个铁盒叫作汽车,也懂得在他眼前亮起的红灯,意味着要立刻停下脚步。 可这一瞬间,伫立在这片冰冷高大的都市森林之中,颜铃发觉一切仍是那样的陌生。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片毫无归属的枯叶,被风裹挟着在空中飘荡了许久,却始终寻不到该坠落扎根的土地。 他突然感觉好累,站在道路中央,知道自己该向前走,茫然环视着四周,却再也没有力气挪动脚步。 尖锐的鸣笛声响起,汽车刺目的灯光映他苍白的侧脸。他喘息着,直视着疾驰而来的车辆,却没有力气躲避——或者说,这一刻的他,也没有那么想躲开了。 ——下一瞬,袖口传来一股剧烈的拉力,他被猛地拽回路边安全地带,耳边随即响起急切的呼喊:“阿铃!你疯了吗?” 颜铃低头撑着膝盖,喘息着抬起脸,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只是迟缓地抬眸,望向面前的人。 颜大勇气喘吁吁,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看清他脸色和眼神的瞬间,滞在原地:“你……还好吗?” 颜铃的视线没有焦点,声音轻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颜大勇的嘴巴张了又合:“我……” 颜铃望着他的脸,恍然地轻眨了下眼,突然问;“这两天,一直跟踪我的人,是你,对不对?” 颜大勇没料他会如此敏锐,只能硬着头皮干涩承认:“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你再聊一聊,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直到前两天——” 颜铃并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摇了摇头,推开他,继续向前走去。 他不再好奇颜大勇的答案是什么,他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也不在意了。 他抱紧身上的行囊,只想一直向前走。他想自己该继续跑了,否则那些人又要追上来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该去哪里呢? 精神极度紧绷与体能剧烈的消耗早已令他透支。没走出两步,身体便不受控地摇晃起来。颜大勇察觉到了异样,当即拉住他的胳膊:“阿铃,你要去哪里?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颜铃的面容湮没在浓稠的夜色中。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我要回家。” 见他终于愿意搭理自己,颜大勇喜出望外:“好,我开了车来,马上送你回去。” 蜷缩在颜大勇的车后座,颜铃不再说话。他的意识昏昏沉沉,看向窗外,思绪涣散起来。 颜大勇跟了他这么多天,早已熟记他的住址。将车停稳,他透过后视镜看向颜铃,欲言又止:“我看到有许多保安从融烬的大楼内部出来……这是你跑的原因吗?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那些医药公司的人,还是——” 颜铃置若罔闻,径直推门下了车。 他打开门,进了屋,看向客厅的角落——那是已经收拾好的、准备和周观熄一同归岛的行李。微笑的小水獭玩偶躺在行李上方,羞赧地回望着他。 良久,他转过身,走进了周观熄的卧室。 自从确认关系之后,他们每晚便一同在颜铃的屋子温存,周观熄鲜少会回到这个房间。 颜铃打开衣柜,拉开抽屉,开始翻找房间的每一个可能藏匿秘密的角落,执拗地想要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他开始抽出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开始翻查,一个小小的信封从其中一本的书页间滑落——信封没有封死,于是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般,轻飘飘地散落在地板上。 屋外来回踱步的颜大勇,突然听见一声闷响。 他快步冲到卧室门口,便看见颜铃背对着自己,半跪在地,一动不动。 他盯着地上散落的东西,整个人像被定住了。 “阿铃!”颜大勇大惊,试图上前将他从地上拽起。可是颜铃一身冷汗,身子虚软,便只能堪堪搀扶着:“你怎么了?” 几秒死寂后,颜铃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颜大勇先是一愣,定睛一看,他在笑。 那笑容实在是有些惊心动魄。肩膀的颤动越来越剧烈,颜铃整个人笑得几乎背过气去,仿佛目睹了世间最荒谬的喜剧,浅棕色的眼底流淌着晶莹的光,氤氲着的水汽在其中流动。 一刹那,颜大勇以为他哭了,可仔细看去,却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一滴眼泪——他只是在笑,仿佛发现了特别有趣的、发自内心感到有意思的事情。 颜大勇感到心惊肉跳,顺着他的视线向下,发现地上散落的……是照片。 更确切地来说,是一张张拍立得。而每一张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颜铃自己——电视机前,花园里,厨房里的他——这是颜铃当时较劲脑汁拍给大老板,来换取见面机会的诱饵。 颜大勇虽然不明白这些照片的意义,但多年从事演艺工作的经验,让他对镜头语言极为敏感。 这些照片不论从拍摄的角度、构图的取景,还是镜头捕捉的每一个细节,无论是被拍下的人,还是未出现在画面中的摄影师,这些照片呈现而出的,都是一种不需言语陈明,双向流露而出的温情与爱意。 不明所以时,颜大勇听到身旁的人终于开口:“……大勇哥。” 久违的称呼令颜大勇心头一酸,连忙应道:“我在,怎么了?” “你来找我,是因为那次见面之后,一直对我心存愧疚,” 颜铃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所以想补偿我这个在岛外的族人,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对吗?” 颜大勇的心思被赤裸戳破,一时间尴尬不已,但还是点头:“是的。” 颜铃终于抬头,看向他的脸:“现在你已经很有名了,应该拥有很多的钱和权力,很多事都可以做到,是吗?” “……是。你有什么需要,不论是物质还是资源,都可以向我提。” 颜大勇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阿铃,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一下?” 颜铃摇了摇头:“我想回家。” 家?自己不是……已经把他送回家了吗? 颜大勇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随即睁大双眼:“……你的意思是?” 男孩的面色苍白,宛若冬日的冰雪。他俯下身,将那几张拍立得捡起托在掌心,指尖摩挲着照片中的自己,动作轻柔,像是分外珍视这些小小的、薄薄的纸片。 然而下一秒,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将手松开,于是相纸如被雪屑般从他指隙间簌簌坠落,最终散成一地的寂静。 他抬起眼,平静望向颜大勇的脸。他知道,颜大勇已然明了自己的意思。 “回家。”他声音很轻,却清晰而有力,“我要你现在,送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咪心伤,咪先走了。 第52章 千疮百孔 清晨,乳白色的雾气弥漫于海面之上。 空气咸湿,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之前,颜芙起了床,拎起花篮,赤足踏出屋外。 “阿芙,又这么早去做祷告啊?” 隔壁的云婶正在门檐上挂起鱼干:“我昨天刚好多摘了些念名葵,就放在门前,你都拿走就是,别再去跑花田了。” 颜芙应了一声,挑了最新鲜的两朵花放入篮中:“云婶,一会儿回来,我就帮你收拾鱼干。” “客气什么,我眼睛好多了,现在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云婶对着她笑:“之前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哪能想到吃了那些药,现在两只眼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个轮廓了——要不是阿铃替咱们出岛,哪敢想到有这么一天呢?” 颜芙笑了笑,拎起花篮,向海滩走去。 从颜铃离开岛屿的第一天起,颜芙便坚持早起前往海边祭坛祈福,风雨无阻。 将新鲜的贝肉盛在宽大的蕉叶之中,用洁净的海水细细拭净祭坛表面,再将念名葵摆成能与神明沟通的花阵。颜芙闭目,双手举至胸前,诵起祷言。 虽是天生能操纵植物的乐沛族人,颜芙却对花卉耐受不佳。每当在花田久留,皮肤便会生起发痒的红疹。用岛外来的医疗顾问的话说,这种症状叫作“过敏”。 然而这几个月来,她依旧坚持每天清晨采花摆阵,一次不落,为的便是让神明看到诚意——求山神海神,一定要保佑她的阿铃平平安安,早日归乡。 做完祷告,浓雾散去,天光大亮。阳光沐浴着整座乐沛岛,族人们围坐在海滩附近,处理着新捕回来的贝类和鱼,有说有笑。 “阿芙姐姐,大飞鸟还有多少天才会来呀?” 族中的小孩向来心直口快:“上次有个白大褂姐姐,说再来的时候,会给我带一个叫泡泡糖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泡泡可以做成糖果吃呢。” 对于那些医药公司的人,族人起初自然抵触戒备。但对方倒也守信,每隔两周便乘直升机送来药品与物资,从不越界,只在海滩短暂停留,从未踏入岛内。 如此往来数月,到了今日,大部分族人的警惕几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难以言明的期待。 颜芙摇了摇头,轻声告诫道:“阿宗,所有看似的好处背后,都有他们的代价,可以与这些人接触,但不要忘了保持警惕之心,而且……” 话话音未落,远处便有人奔来,是个肤色黝黑的族中青年,气喘吁吁:“来了来了!大铁鸟提前来了!” 他挠挠头,满面困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这只,颜色和往常不同,外形也……好像瘦小了些。” 孩子们兴奋地手牵着手,向海边跑去,颜芙和云婶无奈地交换视线,只得一同起身,跟了过去 轰鸣声穿透海风,那架巨大的铁鸟缓缓降落在沙滩上。 众人原以为铁鸟腹中走出的,应当会是那些早已熟识的医疗顾问。下一刻,身旁的云婶身形僵滞在原地,手中的篮子“啪”地坠落,瓜果滚散一地。 她愣愣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颤抖:“阿勇——” 颜芙也难以置信,盯着面前失踪多年的颜大勇的脸,呼吸急促,刹那间甚至怀疑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她的唇微微张开,却在看见机舱后方走下的另一个身影时,呼吸一同停滞。 ——男孩耳上依旧戴着她当时亲手挂上的青玉坠子,背着她亲手缝制的行囊。他瘦了,头发也短了,细碎的发丝随着海风微动,遮挡住部分眉眼,但后方那双淡琥珀色的眸子,是始终不变的清亮净美。 他走出机舱,脚踏在柔软的沙砾上时,似乎一瞬间有些不适应——脚步微微悬空,随即才稳稳落地。 越过人群,目光最终落在颜芙脸上,停顿片刻,浅淡地勾出一个笑。 他的嘴唇随即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虽然声音被风与浪吞没,但颜芙知道,他在唤她“阿姐”。 神明一定是听到了颜芙的愿望——她的阿铃,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乡。 失踪多年的大勇也一同归来。这样好的日子,烤肉、美酒与庆典自然少不了。 篝火亮起,海风喧嚣。颜铃无疑是万众瞩目的英雄,孩子们将鲜花点缀在他身上,晶亮的贝壳与珍珠挂满他的脖颈,甜熟的瓜果被不断塞进他的掌心。 他在跃动的火光中微笑,描绘着岛外的世界,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人的问题。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因为研究合作已经结束。医药公司呢?——蛊下给了大老板,他们不必再为以后的生活担忧。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吗?——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似乎算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颜铃却好像长大了许多。 颜芙无法准确形容那种感觉——颜铃在她的印象中,始终是那个意气风发、不掩锋芒的少年。而如今的他,在望着海面时,总会带着一种平静得近乎陌生的神情,将目光的落点放得很远很远。 这份沉静,是颜芙前所未见的,为他原本柔美的面容,添上了一层不易察觉、却令人心惊的冷利。 “怎么剪了头发?”篝火轻快地跳跃着,颜芙在颜铃身旁坐下,像是随意地问起。 颜铃摸了摸自己的发尾,片刻后仰起脸,亲昵地对她笑道:“我看外面的那些人人都剪,我也好奇,就跟着剪了。” 颜芙没有作声。 颜铃将视线移开,拉着她的胳膊,试图撒娇蒙混过关:“再说,就算剪短了,阿姐你也总能给我编得好看,不是吗?” 注视着他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颜芙压抑着心头的微妙异样感,轻轻地“嗯”了一声。 发现更多的不对劲,是在颜铃归岛几天后的一个清晨。 虽然愿望已经实现,颜芙仍照旧早起,准备去祭坛还愿。 却在门口看见颜铃背对着她,坐在台阶上,正仰头望着天空。 晨光亲吻着他的侧脸与鼻梁,映出一层淡而洁净的光晕。可他的身形却分外僵直,甚至可以说是紧绷的,不像是在欣赏晨?,更像是在等待,或是在提防着什么。 “阿铃?”颜芙迟疑地唤了一声,“你怎么起这么早?” 颜铃的肩膀微微动了动,良久,他才回过头,像是很自然地笑着说:“没什么,我也刚起不久。” “顺手帮你编了些鱼篓。”他指着地上,站起身,利落地拍了拍衣袍上的土,“今天和他们约好了采茶,得先走了。” 颜芙盯着地上堆成小山的篮子看,须臾后,很平静地说:“好。” 不。他在撒谎。 颜芙的胸膛微微起伏。这些篮子用的棕榈叶是她昨晚才备好的。这些分量,至少要两三的工夫才能编完——他分明一整晚都没有睡。 血脉相连的直觉在尖锐地低鸣,告诉颜芙,她的阿铃,或许已经不仅仅是有心事这样简单——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是不是……被什么不好的人欺负了? 当天晚上,夜色浓郁,心口压着块石头的颜芙,始终难以入眠。 辗转间,她最终还是坐起身,想去找颜铃聊聊。却在门口听到“吱呀——”一声,有人先她一步传来了动静。 她眉心一动,悄然推开窗,只见颜铃拎着一盏烛火,身影没入夜色之中,朝远处幽深的森林走去。 乐沛岛以山为心,四面环海。海滩与山的衔接处,是一片物产丰饶的森林,想要抵达族人居住的核心,必须穿过这座天然的防护带。 他是要去海边吗? 颜芙心神不安,轻手轻脚地出了屋,跟在后方,一同潜入了林子。 月色朦胧,雾气弥漫。她才走出几步,脚踝猛地被什么东西缠住,下一秒,前面传来冷洌的一声:“谁?” 颜芙惊诧地抬头。颜铃见是她,也明显愣了一下:“阿姐?” 颜芙低头,只见那缠住脚的,是一种泛着荧紫色光泽的藤蔓。她蹲下身,指尖轻轻一点,那些藤蔓缓缓舒展、散开脱落。 颜芙抬起头,几乎难以置信:“这是……缚骨藤?” 缚骨藤在与物接触的瞬间便会迅速缠绕住目标,并分泌带有麻醉性的黏液,常被族人用于捕猎与防御。 她警惕环视四周,这才发现落叶的缝隙间,闪烁着许多暗紫色的幽光。“你这是要捕猎吗?怎么会用上这么多,还是——” 颜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眼:“你是在防备什么人,对吗?” 颜铃的唇轻轻翕动,却没有出声。 颜芙心口一沉,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阿姐说,好不好?” 林中寂静,月光从枝叶间洒落。颜铃的睫毛垂下,半掩着眼,投下一片漂亮而冷淡的阴影。 “阿姐,我觉得我好笨。” 烛光幽暗,颜铃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我以为能帮到大家,我以为制裁到了正确的人,以为自己能让族人从此顺遂无虞,我好像每一步都没有走错,可我偏偏……信错了人。” “阿铃,我不知道你在外头经历了什么,但你绝对不笨,你很勇敢。” 颜芙轻声说道:“其实我能看出来,阿勇口中那几年的经历,并不是真的。可云婶看他能回来,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这就够了。” “所以,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不一定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对我来说,你平安回来,就已经是最好的事。” 她伸手拉起颜铃的手,轻轻抚着他的手背,“有什么难事,我们可以一起面对,先回去睡觉,好吗?” 颜铃讷讷地盯着她看,摇了摇头。 “阿姐,”他小声地说,“我睡不着。” 颜芙心口一沉:“……什么?” “这里,太吵了。”颜铃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无措地垂下手,覆在胸口上:“这里,也很吵。我只能让自己一直忙着,想着累到极致,分散注意力就会好起来了。可是一闭上眼,就有很多声音涌上来。” “平时哭一哭就好了……我明明是很能哭的。”他声音发颤,“可现在不论怎么试,我都哭不出来。” 他慌乱地抓住颜芙的手,重重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可这里真的好难受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阿铃……”颜芙心口绞痛,握着他的手腕,眼眶发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握紧他的手:“别慌,看着我,睡不着也没关系,闭上眼,休息一下,我会一直在旁边陪着你,好不好?” 颜铃盯着她的脸看,许久,恍然点了点头。 他突然没来由地问:“阿姐,你还记得蔓月铃蛊在人身上催生之后,伤口会是什么形状吗?” “蔓月铃蛊?”颜芙一怔。那蛊功效残忍,被视为族中最难炼制的禁蛊,“我没见过,但听长老们说……应该是放射状的,像是嫩芽破土而出的形状。” 她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记得,他们形容过——像极了绽放的太阳。” 颜铃像是被什么东西蓦然钉在原地,面颊苍白,呆呆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几秒钟后,他向后踉跄着退去两步,身子一软,眼看便要倒下。好在颜芙眼疾手快,慌忙上前搀扶,顺势将他抱坐下来,却惊觉他在发抖。 颜芙心如刀绞,却也明白此刻不是追问的时机。只是将他轻轻拥在怀里,抚着他的发丝,一边在心中向神明默默祈祷,一边柔声安抚:“没事了,阿铃,你已经回家了。” 那个过去因为一点小事,就会跑到花田里哭得一塌糊涂的弟弟,此刻却只是剧烈地颤抖着,在她的怀中缓缓点了点头。 颜芙闭上眼,心口闷痛。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现在之所以哭不出来,大抵是因为,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了。 明明离岛前还好端端的人,在外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被摧折成这副模样呢? 几秒后,颜芙睁开眼,视线下滑,却悄然一凛——颜铃的脖颈上空空如也,他的听梦螺不见了。 ……原来如此。 这一刻,怀中之人的痛苦根源忽然变得格外清晰。纵然先前早已有过诸多猜测,可偏偏颜芙在此刻所得到的,却是那个最糟糕的、最无药可解的答案。 ——她的阿铃,在岛外有喜欢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咪已黑化。 周米米的大铁鸟正在以油箱冒烟的速度火热飞行中! 第53章 你究竟是谁呢 他们最终还是回了家。 点了安神的熏香,喝下助眠的花茶,颜铃蜷着身子,枕在颜芙的膝旁。 心是伤透了的,但家乡和亲人终究是令他安心的。听着颜芙轻哼着的安眠曲调,昏昏沉沉间,颜铃合上双眼,终于坠入了梦乡。 次日,晨光透过纱帐,暖而柔和地洒在颜铃的脸上。 他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眼,发现颜芙正垂目站在床边,双手叉腰,盯着他的脸看。 ——然后颜芙一把将他的被子掀开 “起床。”她说,“你不能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要忙起来,让自己快乐起来,才能尽快将那个人忘掉。” 他昨晚明明并未透露过多,但颜芙竟精准地将他的异样归咎于“某个人”的存在。 颜铃被她敏锐的洞察力所震撼,静默片刻,试图装傻:“……什么人?” 颜芙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那个你昨晚在梦里喊了几百遍名字的王八蛋。” 颜铃被颜芙强行拎出了家门。 他带回不少岛外的新奇物件,按理说挨家挨户走上一圈,就能将这些东西分发完。 可颜芙想让他情绪高涨起来,便特意筹办了一场小小的分享茶会。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带上新做的糕点、花饼和新泡的茶,一同聚集在林中的长桌前。 几位手巧的妇人凑在一起,尝着颜铃带回的饼干零食,惊叹连连:“他们怎么能把每块糕饼都做得这么精致?不仅形状整齐,连大小都一模一样。” 颜铃说:“因为那都不是他们亲手做的,是用机器压出来的。” 男人们也忍不住感叹:“那他们那边的人生活一定轻松多了吧?不用早起捕鱼,也不用下地干重活。” 颜铃如实回答:“是轻松些,不过他们会被关在一栋高楼里,没日没夜地工作。差事完不成,还得加班,否则会没有饭吃。” 族人们顿时惊恐地面面相觑。 族中有三胞胎小姑娘阿沐、阿露和阿澈,从小就最喜欢围着颜铃转,此刻小尾巴似的跟在颜铃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地停不下来:“阿铃哥哥,为什么给我们带的礼物都是这只小水獭?你很喜欢它吗?” 颜铃正在分发零食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没回:“……没那么喜欢,都是给你们准备的,看中什么,就随便拿去吧。” 于是,小姑娘们围坐在他的行囊旁,欢欢喜喜地挑选起来。其中一个翻出一条毛茸茸的水獭头围巾——在这座热带小岛上长大的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正好奇地在手中拉扯把玩时,一只手忽然从天而降,将围巾夺走。 “……这个不行。”颜铃闷声说。 族人们被这些新鲜物件彻底吸引,兴致勃勃地围观讨论。热闹与喧嚣的间隙中,颜铃轻呼出一口气,后退几步,转身隐入了林子里。 他布下更多的缚骨藤的种子,指尖轻触之处,荧紫色的藤蔓悄然蔓延,隐匿在枯叶之下,化作天然的陷阱。 颜铃不知道公司的人会不会找来,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来,更不知道来的人究竟是谁。 族中大多数孩子仍憧憬着外面的世界,而他们的确也从先前公司提供的药物中获益。既然如此,暂且不必打草惊蛇,这份短暂的安稳与美好,能多保留一天,也是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不逃,会被抽干血液;逃了,公司的手迟早也会绕过他,伸向他的家乡和族人。他明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准备或许不过是螳臂当车,可这……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即使已经被悬而未决的未来逼迫至此,颜铃仍无法控制去想:新闻里那种变异的涡斑蔓延得如此之快,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那些岛外人……现在又该怎么办? 时间看似平和地流逝,但颜铃始终在等着某个注定到来的时刻。 某日午后,他身子倚着门,坐在台阶上,低头编完手中的最后一只鱼篓。 视线下移,落在腕上的电话手表上。这小东西早已没电,岛上又没信号,如今只是个贴着手臂,冰冷而毫无作用的小铁块。 颜铃曾无数次想摘下它,要么恶狠狠扔进海里,要么胡乱地埋进沙中。可每次伸手摸向表带的扣子,又都停在半空,从未真正解开。 我只是舍不得亲手编的表带罢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用尽手边的最后一片棕榈叶,颜铃垂下眼,将下巴搭在小山一样高的篮子边缘,目光空茫地望向天际,追随着掠过的鸥鸟看。 头顶忽然被一片阴影笼住,是颜芙找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命令道:“过来。不许一个人躲在这发呆。” “阿姐,真的够了,我没事。” 颜铃仰起脸,咧出一个笑意,“都一连五天了,真的不用把大家都叫过来围着我打转,特意哄我开心了。” 颜芙面无表情地垂眼看他:“有人告诉过你,你强颜欢笑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吗?” 颜铃低下头,抬手抱住他的小篮子山,不再说话了, “而且谁哄你了?”颜芙叹息一声,“快点过来,我们要玩你的头发。” 颜铃:“……” 颜铃从小到大,便是颜芙和她姐妹们用来练手的活体娃娃——每当她们想做什么新的发型,尝试什么新布料的衣服又或者是新打的饰品,总爱拿颜铃来尝试,乐此不疲。 颜铃习以为常、大脑放空地坐在镜前,待他回过神,发现耳侧的发丝已被编成清爽的细辫,额心点缀着一枚精巧的银饰,穗状的流苏自左额垂下,轻轻摇曳,流光闪动。 他愣了一瞬,捂着头站起身:“好了吧?没什么事的话——” 话音未落,又被不由分说地拉到衣柜前, 十分钟后,换上鲜亮新群袍的颜铃终于觉出不对了:“够了够了,穿这么隆重,一会儿连活都没法干了,我要走了……” 再度被按回梳妆台前,颈间叠戴上珠串,摘掉了原先青玉耳坠,换上新打的银质盘纹铃铛耳坠。 颜铃这下彻底意识到不对劲了,捂住另一只耳朵:“阿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需要新的面貌,新的生活,一个新的开始。” 颜芙将他捂耳朵的手扯下,将铃铛耳坠强制塞到掌心:“一会儿罗叔家的姑娘会来吃饭,那是个手巧能干的孩子,你离岛后,便一直很牵挂你,多和人家聊一聊,知道吗?” 颜铃哪会听不出她弦外之音,惊地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你疯了?我才不要!” 颜芙置若罔闻:“给我戴上。” 颜铃咬紧牙关,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颜芙瞪着他。僵持几秒后,颜铃只能闭了闭眼,不情不愿地将脸别过去,低下头,摸索着将耳坠戴上。 “今天只是吃顿饭,又不是逼你做什么。” 颜芙放缓了声音:“过两天便是情花节,不少姑娘都准备赠花环给你。你小子前几年光收不回,今年怎么也该动动脑子,想想怎么回应一些心意给别人了,毕竟……” 话音未落,呼哧呼哧地吹来一阵风,门板晃动作响,只见阿宗上气不接下气的冲进来:“来了,又来了!” 关键的对话被打断,颜芙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扭头斥道:“阿宗!你什么时候才能稳重点!到底会不会先敲门!什么来了?” 阿宗弯腰喘着粗气:“大铁鸟又来送物资了!族长让大家赶紧去海滩集合呢!” “啪哒”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从后方传来。 空气骤然凝固,颜芙转头,只见颜铃的手悬在耳畔。他垂着眼帘,神色平静,只是盯着刚刚掉落在地的铃铛耳坠。 半晌后,他从梳妆台前缓缓站起,俯身捡起将耳坠捡在手心,微侧过脸,对着镜子,将其戴好。 银铃轻晃,他越过镜面,抬眼迎上颜芙的目光。 “阿姐,”他的语气平静无波,“走吧。” 频繁被“铁鸟”造访的乐沛岛,这几日实在不算平静。 族人们聚集在沙滩,仰头望着天际逐渐靠近的阴影。孩子们兴奋地跑在最前面,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回来的医生姐姐会不会和上次是一人时,肩头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她们回头一看,是颜铃:“不要再往前走。” 女孩们一脸不解:“可是之前——” “退后。”颜铃又冷声重复了一遍。 女孩们从未见过颜铃这般神色,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族人们虽心存疑惑,却仍顺从地带着孩子和老人,一同后退了几步。族长眉头紧皱:“阿铃,你这是——” “阿爸。”颜铃轻声打断了他,“这一次,让我来谈,好吗?” 父亲缄默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后方颜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忧心忡忡地想要说些什么,颜铃抬眸与她对视,摇了摇头,伸手轻轻将他们一同推到了后侧。 他转过身,独自一人将整个族群护在身后。 海风拂乱了颜铃的发丝,雪白的浪花在脚边层层交叠。如果不看他此刻紧攥着衣袍的手,他此刻的状态,看起来几乎是平静而自若的。 直升机降落在沙滩上,螺旋桨卷起的风呼啸作响。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提着箱子,从机舱内鱼贯而出,后方的小孩子们压抑不住兴奋地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这些白大褂不是来送物资的吗?可阿铃哥哥……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紧张?” “信阿铃哥哥的没错。不过啊,他这两天确实有些不大对劲——” 话音尚未落下,海浪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连风都仿佛凝滞,所有人不约而同停止对话,屏住了呼吸。 ——因为在所有白大褂都走出机舱之后,又有一条修长的腿从舱门迈出。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 肩宽腰窄,身形英挺,这样出众的体态在小岛上实属罕见。深刻的眉骨与冷峻的双眸,仿佛深海之中最沉静的一隅,哪怕此刻藏着星点的疲惫,却依旧显得从容淡漠。 颜铃那张秀美清润的脸,是全岛人都公认的、被神明亲吻眷顾过的容颜;而眼前男人的俊逸冷硬,则带着截然不同的冲击力,打破了每位小岛族民的认知。 此刻,这两个好看得如画中走出的人隔空相望。小孩子们忘记了呼吸,痴痴托着下巴看得目不转睛,觉得这一幕,比祭祀时最华美的舞蹈还要夺目且吸引人。 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橘红的落日悬在两人之间,将云层熔成暧昧而温柔的绯色,连海水都像是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男人抬脚,一步一步朝颜铃走来。 颜铃静静地望着他的脸,目光顺着眉眼的线条缓缓下移,落在鼻梁与唇畔。他像是在凝视一个素未相识的人。 数秒后,他语气平和地开口:“周总,请您止步。” 周总?族人们惊诧地交换着眼神——难道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大老板? 颜铃的用词客气,称呼礼貌而尊敬,可在“周总”二字落下的瞬间,男人的脚步悄然一停,仿佛被千斤重压禁锢。 他嘴唇微动,目光紧锁着颜铃的脸,须臾后终于开口:“颜铃。” 声线低沉,被海风卷散,化作一缕微不可闻的气息。千言万语滞在唇间,无从说起,也无法解释。 颜铃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想起什么,轻轻“啊”了一声:“等一下,你真的姓周吗?” “你到底叫什么呢?”他的目光落在周观熄的脸上,像是好奇地、认真地追问道,“你究竟是谁呢?” 浪涛层叠交错,拍打在礁石上,宛若海洋深处的叹息。 “真是遗憾啊。明明我们之前说过那么多的话,可现在,我却完全分不清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颜铃轻快地耸了耸肩,笑着说:“毕竟周总你,实在是太擅长说谎了啊。” 作者有话说: 咪心碎之后是会挠人的。 第54章 你真卑鄙 颜铃曾无数次构想过与周观熄回岛后的生活。 他想他们在花田间牵手,在海边伴着浪声接吻,会一同在阿妈长眠的愿铃树下祈愿……生活细水长流,甚至会有些寡淡,但平常的,往往才是世间最美好的。 此时此刻,夕阳西下,海边的云层被染成炽热的紫橙色,也将眼前人的眉眼熨得那样俊逸浓烈。 颜铃却突然有些陌生的茫然。他想,这个与周观熄拥有同一张脸的男人,究竟是谁呢? “名字是真的。”他听到面前的人终于开口,“但我确实……说了许多谎。” “一开始,是出于想把你留下合作的私心,也好奇你为什么执意要见到所谓的‘大老板’。” 他的声音几乎被浪声吞没:“我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以为想停的时候,随时都能停下来。” “但后来,更多的谎言,太多的事情变得身不由己,只能覆水难收地用一个新谎去圆旧谎。” 海风撩起他额前的发丝,周观熄的喉结轻滚,望着颜铃的脸:“但是有些话,也从来就不是谎言。” 他抬起腿,一步一步走到颜铃面前,手臂也随之微微抬起,像是想要触碰他。 然而颜铃只是静静望着他走来,在指尖即将碰到衣袖的前一刻,蓦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忽然问:“有意思吗?” 周观熄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颜铃的声音很轻:“骗取我的信任,玩弄我的真心,看着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接近另一个身份的你……这一切,有意思吗?” 再度开口时,周观熄的声线已经沙哑了几分:“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为回到说出第一个谎言的那天。” “我很自大,也很傲慢,以为只要准备周全,就能一直自私地维持那份看似平静的美好。” 他望向颜铃的双眼:“但最终,还是以最不堪的方式让你受到了伤害,对不起。” 颜铃突然再无法直视眼前人哪怕多一秒,猛地将脸别了过去,呼吸急促地闭上了眼。 与那双墨色沉静的眼睛对视,会让人误以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所以先前的颜铃才会深信不疑,总是那样轻而易举地上当。 哪怕此时此刻,他依然分辨不出,这些言辞究竟是出自真心的歉疚,还是再一次裹上糖衣的精心算计。 像无数颗尖锐的沙粒被揉进心室与心房的空隙里,每一个棱角都硌得生疼。他努力张开嘴想汲取更多的氧气,却只有咸湿的海风灌入鼻腔,无法呼吸。 他无法再思考,也不愿意再思考。他只知道,自己真的真的……不想要再看到这个人了。 睁开眼时,颜铃看向了岸边的族人们。 浪声震耳,他们的对话,是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清楚的音量。族人们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投向颜铃的眼神,饱含了关怀与忧虑。 “我知道,先前的解药已经失活了。” 再度看向周观熄时,颜铃的双眸已然清明:“我想你也清楚,目前唯一的解药是什么——所以周总,现在你带着公司的人,兴师动众地来到我的家乡,又是抱着什么目的?” 过了许久,他才听见周观熄开口:“解药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颜铃的瞳孔轻颤,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向他。 尽管不知道这几天岛外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的他,已不再在乎过程,更不关心他们是如何找到了所谓的解药了。 能找到,那自然是好事——无辜的人得以免于遭难,荒芜的世界可以重新恢复绿意和生机,而他与族人们,也终于能够换回一份安宁。 他只是突然有些恍然,随即听见周观熄继续说:“这些医务人员,只是像之前一样,来运送约定好的物资的。” 周观熄将手探入衣领,缓缓勾出了一样东西:“而我,是来履行承诺的。” 远处的族人,除了最初的那声“周总”外,再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能感受到气氛紧绷、剑拔弩张,因而全都惴惴不安地望着颜铃。 但当他们赫然看到那枚听梦螺的瞬间,却不由得面面相觑。听梦螺之所以珍贵,不仅因为其螺种本身稀有,更因为每个乐沛族人成年生日的那一整月,都必须每日都要佩带着它前往祭坛,诉说梦境,接受海洋神的祝福。 因此,于乐沛族人而言,它大多是爱侣用来在婚礼上交换,以示对情感的重视与珍重的信物。 “……这不是给你的。”海风从耳畔掠过,颜铃声音异常平静地开口,“这是给那个教我坐扶梯、带我坐大铁蛇、总在加班的清洁工周观熄的。” “我就是他。”周观熄说。 “你不是。颜铃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我不认识现在的你,也不了解你,不知道你哪一部分是真的。也没力气再去分辩清楚了。” 海风卷走了他眼中的湿意,颜铃竭力睁大眼睛,只望向岸边的族人,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绝对、绝对不可以再相信他了。 “所以,那个所谓的承诺,不需要你来履行了。”颜铃的声音微微发颤,“……请你离开。” 空气冻结,浪声依旧。周观熄不再开口,只是在许久之后,向前微微迈出了一步。 他越是靠近,颜铃越是心慌。他一步步后退,距离在进退间拉开。仿佛只要稍稍靠近,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就会动摇——而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颜铃咬紧牙关,与他对视,提高声调,再次冷声警告:“别过来,也别靠近我的族人。” 不远处的颜芙看到这一幕:周观熄步步靠近,而颜铃却节节后退,她的眉头也随之紧皱起来。 她自然不能坐视弟弟在眼皮底下受委屈,抿了抿唇,正准备上前,却看到周观熄的脚步突然放缓,最终一点点完全停顿了下来。 他低下头,身形紧绷,脖颈处的青筋骤起,神色却不见多少波澜。 正因如此,颜芙起初并未立刻察觉异样,直到瞥见有深色的液体,随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落下,浸入脚下的沙粒,留下一串蜿蜒而清晰的痕迹。 顺着那液体的轨迹追寻,才发现源头来自他的左手。而那液体……是血。 数秒后,周观熄缓缓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背——碧绿鲜嫩的枝叶竟自血肉中拔节窜出,诡谲的明橙色花苞悬于茎叶顶端,悄无声息地绽放。 蔓月铃蛊,自蛊入体内的那刻起,痛楚与生死,便全系于下蛊之人的一念之间。 颜铃盯着那一簇于血肉之中盛开的花,牙关紧咬,胸膛起伏,连呼吸都被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真的是他。 哪怕之前只凭伤口形状便已有了猜测,可眼前的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告诉着他:餐厅里的、影院里的,那位被他下蛊的“大老板”……竟然真的是周观熄,不是别人。 大脑已经混沌一片,他麻木地、全凭本能地颤声道:“……我最后再警告你一遍,不要过来!” 然而周观熄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垂下手,任由枝叶滋长、花朵绽放,鲜血肆意顺指尖流淌,继续坚定地向他走来。 他的脚步甚至没有因此停顿分毫。颜芙与后方族人瞳孔骤缩——蔓月铃蛊催生时的痛楚锥心刺骨,常人早已倒地翻滚挣扎哀求,可这个人……竟然能依旧一声不吭地走着? 颜铃见状,心头同样大震,咬紧牙关,惊乱不堪地步步后退。 几秒之后,周观熄的身形终于顿住,再度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他抬手捂住了左肩下方。 又一枚蛊种骤然破裂,在距离心口不过几厘米的位置,肆意地窜升而起。鲜血喷涌而出,枝叶与茎杆从指缝间蔓延开来,花朵随之盛开,血珠在微微卷曲的花瓣边缘缀着。那是残酷而又令人惊叹的美丽。 颜铃终于无法抑制声线中的颤意:“……我再说最后一遍,如果你不想死,就立刻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和我的族人面前。” 冷汗沿着周观熄的额角滑落,海浪声变得遥远。 他的感官开始游离,却在几秒钟后捂住肩头,重新抬起腿,继续向前缓慢而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起来。 后方族人们彻底骇然,议论着“他疯了?”“他是想死在这里吗?”“他要是死在这里,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男人似乎全然感知不到疼痛,仿佛痛楚只是令他更清晰意识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种媒介——他只是继续向前走,想要抹去最后那段距离,一步一步来到颜铃面前。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连生死疼痛都无所畏惧的人,却在看到颜铃脸上的神情时,选择停住了脚步。 因为他看见,一滴泪正从男孩轻颤的眼眶滑落。 很轻,很细的一滴眼泪,从那双漂亮清润、如小鹿般的眼中滚落,像珍珠般划过脸颊,最后碎在脚下的浪花中,消融于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望着周观熄那绽开血与花的肩头,泪水一颗一颗地眼眶滚落,他哭得是那样伤心,像个闯下祸却无处躲藏的小动物,无措而恍惚地向后退着:“……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欺骗了他、伤害了他,却还要在此刻,在疼痛如潮的逼迫下,依然选择义无反顾地靠近? 为什么在知晓下蛊的全部计划,明白蛊能夺走他的命的情况下,仍会心甘情愿地将它吞入腹中? 为什么不能干脆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为什么不能……让他恨得再纯粹一点呢? 周观熄的唇微微动了动,胸前撕裂般的痛楚愈发剧烈,刚要开口,便被喉间翻涌的腥甜淹没。 为什么?因为即使是以牵制与伤害为意图的蛊,只要蛊在人在,他们便始终无法两清,难以分离。不论如何,那也是一种最无法斩断的羁绊,不是吗? 多么划算的买卖,为什么不呢? ——将我的一切乃至于生命都交予你的掌心。只是想在层层剥开由欺瞒包裹的外壳,真相大白的那天,你依旧愿意伸出手,去碰触下面那颗血淋淋的、不堪而残破的真心罢了。 颜铃似乎也同时意识到了这个答案。 他睁大双眼,噙着泪水,颤抖着从牙缝之中挤出声音:“……你真卑鄙。” 风声起,铃声清脆。周观熄抬起头时,只见那泪流满面的少年转了身,发丝飞扬,衣袂翻飞,头也不回地向远方奔去。 四肢终于还是彻底失了力气。周观熄捂住胸口,身形摇晃,半跪在海滩上。后方赶来的医护人员似乎在急切呼喊着什么,但此刻他能听见的,只有忽远忽近的浪声了。 鲜血迅疾而无声地从指缝溢出,落入沙中,周观熄却只是感到有些遗憾。他想,自己最终还是让他掉眼泪了。 作者有话说: 双喷泉情侣:指的是狠话放到一半开始呜呜爆发眼泪的咪,以及血流不止却执意想要靠近摸咪的人。 第55章 与我无关 傍晚,海水被夜色浸染成浓稠的墨色,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内灯火通明。 幸好这次随周观熄同行的,是一支物资充足的医疗小队。领头人张宏半跪在床边,眼泪几乎要溢出眼眶:“周总,这里的医疗条件实在太有限了,您胸口处的根茎碎片如果不彻底清理干净,一旦感染,后果真的——” 上一次周观熄在电影院掌心受的伤,便是张宏处理的,所以这次“摘花剖茎去根”的操作流程,他并不陌生。 只是这一次,创口的深度与位置堪称地狱级别风险极高。张宏声泪俱下,恨不得当场给周观熄磕头,恳求他立刻乘直升机离岛。 “先做包扎处理。”然而面前的人哪怕已经冷汗涔涔,却依旧不为所动,低哑开口。 “可是您必须——” 周观熄抬眸看了他一眼,张宏欲哭无泪,只能示意身旁的助手开始包扎。 他隐约看得出来,顶头上司和那个小岛男孩之间,有着他不懂也不该问的事——可追人归追人,先飞回去处理完伤口,再飞回来继续谈情说爱,难道就不行吗? 左胸处的蛊种根茎深扎入肌理,止血药物收效甚微,绷带刚缠上便被血水迅速浸透,只能不断地更换绷带,重新包扎。 张宏深知这样反复处理,剧疼并非常人能忍受的:“您若不愿回去,我单独飞回去取镇痛药物,您可以少受些罪……” 窥见周观熄的脸色,他叹了口气,识相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直升机来来往往,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交通工具。但很久之前,颜铃曾对周观熄说过,在小岛人眼里,这些轰鸣的“飞鸟”代表着未知的恐惧和无形的傲慢。 所以无需节外生枝。疼倒是不疼,他的知觉早在很久之前便已趋于麻木。周观熄只是觉得冷,这样的寒意已经裹挟了他许久许久。 他是自私的,而他的地位和能力,也确实赋予他利己的选择权。哪怕从一开始便清楚谎言注定带来伤痛,却因为贪恋那短暂的美好,任由欺瞒不断叠加,最终滚成如今这个巨大、而无可逆转的雪球。 到后来,他甚至生出更加自私的念头:既然如此,让这个谎言维持一辈子又如何? 他喜欢作为“清洁工周观熄”的自己,那他就可以永远以这个身份存在。只想等长青计划结束,他们回到小岛生活。至于雪球何时崩塌、在何处粉碎,他都无需再想了。 然而,当他一路辗转,从外星基地归来,带着土壤与好消息赶回研发基地时,实验室内却已空无一人。只有徐容带着泪痕,平静地坐在培育架前,缓缓转头,与他对视。 最终,赶回到空荡无人的家中,凝视着散落在卧室地板上的拍立得碎片,周观熄终于明白: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天衣无缝的谎,所有代价终究要偿还,只是早晚罢了。 帐篷外隐约传来交谈声。意识昏沉间,周观熄微微掀开眼皮。 一个医师出门看了看,转身回来道:“是几个岛上的孩子,之前送物资时见过。” 周观熄勉力撑起身,望向帐篷外。 只见三颗小小的脑袋齐刷刷探进来,是三个小姑娘,头顶上分别簪着蓝花、红花和黄花。看到他的一瞬间,她们像猫头鹰一样圆溜溜的眼睛一下睁大,随即“嗖”地一下同时把脑袋缩了回去。 虽然看不见人,但是帐篷后方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他看起来确实伤得好重……”“而且他真的好帅”“不行不行!不能动摇!我们是来给阿铃哥哥报仇的”“那你先进去”“凭什么我先进去?”。 周观熄:“……” 几秒钟后,三个小姑娘鼓起勇气重新来到帐篷前,排排站好。 簪蓝花的那个最先开口,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阿露。我知道你就是大老板。刚刚看到你让阿铃哥哥哭了,所以我们来警告你。你可以留在岛上,但不可以做坏事,不可以再让他伤心。因为阿铃哥哥对我们最最好了,听到了吗?” 周观熄的视线落在她手腕上那根小水獭头绳:“好。” 戴红花的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用不上了。她硬着头皮吭哧道:“我、我是阿浴,我想告诉你,其实阿铃哥哥很好哄的,之前我们犯了错惹他生气,你只要——” 阿露赶紧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瞪大眼睛:“……够了够了,你怎么还给他支招啊!” 周观熄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三个小姑娘盯着周观熄胸前的伤,又直勾勾地看向旁边堆积如小山一样沾血纱布,面面相觑。最后,簪黄花的那个,怯生生地盯着他的伤口,小声说:“……我,我是阿澈。” 这个姑娘明显是三人中最胆小的那个,绞着手指:“你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要死掉了?” 周观熄这回还没来得及作答,三个小脑袋便凑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当着当事人的面小声商议起来,其中不乏忧心忡忡的——“他死掉了阿铃哥哥不会开心的吧?”以及“我们这里的墓地可以埋岛外人吗?” 三人商议完毕,阿露在行囊里翻了翻,掏出一样东西:“这个可以止血。” 那是一小束用细麻绳系住的紫色干花。周观熄注视了它片刻,摇了摇头:“不用。” “我们不会害你的。”阿澈细声细气地说,“蔓月铃蛊这种独特的蛊种,只有特定的草药才会有效。你把它捣碎,敷上,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周观熄只是道:“天黑了,再不回去,你们父母会担心的。” 三胞胎莫名又对了对眼神,既觉得这人真是个固执而奇怪,明明药就在眼前却偏不肯用;但又怕因为确实是偷偷跑出来的,回去会挨训,只好手牵着手,蹦蹦哒哒地跑远了。 帐篷内重归静谧,医护人员轻手轻脚地处理着地上的血污,周观熄阖上了双眼。 不料没过多久,帐篷外再度响起脚步声——这次的步伐声音沉稳许多,没有小孩子的叽叽喳喳,明显是个成年人。 周观熄隐隐有了猜测,心跳悄然加速,虽觉得不太可能,仍强撑着坐起,在张宏谴责的目光下披上外套,掩住了肩头骇人的伤口。 扶着旁侧的支架,他打开帐篷门,这次的来客果然不是小孩子,而是—— 他注视着来人,说:“颜小姐。” 颜芙先是被帐篷内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惊住,闻言又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周观熄说:“眼睛。” 颜芙一顿,琥珀色的杏眸轻眨,片刻后反应过来,了然地点了点头。 “孩子们给的草药,为什么不收?” 她开门见山道:“是嫌弃我们小岛条件落后,还是说,这本身也是你苦肉计的一环?” 她的话直白而又尖锐,直指了海边那一幕的别有用心。周观熄的面色并无波澜,只是说:“他或许会不高兴。” 颜芙怔住。 这个男人的心思……真是足够的深而缜密——毕竟他的伤口是由颜铃催生蛊种所致,若用族人们提供给他的草药,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一种小小的合谋和背叛。 听梦螺、颜铃的眼泪,下午在海边的对峙……所有一直含糊不定的线索,此刻终于在颜芙的脑海中串联成清晰地真相。她闭上眼,缓缓而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你的生死,我并不在乎。” 颜芙睁开眼,举起手中包裹好的草药:“只是我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只会比现在更难过。所以草药,还是请你收下吧。” “您这样的“大人物”,若是在岛上出事,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多麻烦。”她的言辞依旧不留情面,“如果你真的在意他的感受,那么伤好之后,就请你——” 她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停在面前男人的神情上,轻轻叹了一声:“我看你是不会走的,对吗?” 月色皎洁。颜芙走出帐篷,离开海滩,缓缓呼出一口气。 在岛上寻了一圈,挨家挨户问了个遍,最终是在山脚下的灿青花田旁,找到了抱着膝盖、蜷缩在花田里的颜铃。 灿青花的高度通常只及膝盖,但颜芙找到颜铃时,他脚下那片灿青花已被泪水浇得疯长到了几乎及腰的高度,几乎要将整个人吞没。 浓郁的花粉香气令颜芙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心下叹息——从小到大,都是颜芙把这个最爱落泪的弟弟拎到这片花田,让他一次哭个够。 可唯独这一次,颜芙却因为看到他的眼泪,反而松了一口气。 颜铃蹲在地上,仰起脸看着颜芙,眼泪还挂在面庞上。他不说话。 颜芙弯下腰,抬手为他擦了擦泪,轻轻摸着头发,柔声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独自惶然躲避追踪的那段时间里,颜铃没有哭。被背叛、被欺瞒、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可唯独在亲眼看到,自己亲手催生的蛊种绽放在周观熄的心口时,所有压在心口的情绪瞬间失控。他终于将脸抵在颜芙的肩头,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颜芙静静地守着他。良久,颜铃用袖口擦了擦脸,慢慢站起身来。 颜芙以为他已经哭完了。却没想到他在原地僵立数秒,肩膀轻轻一颤,转身走到灿青花田较为稀疏的一边,重新抱着膝盖蹲下,开始新一轮噼里啪啦地掉豆豆。 颜芙:“……” 从傍晚一直哭到深夜,灿青花田几乎要生长成灿青花林,颜铃这才终于停止了落泪。 他站起身,低着头,用手背蹭了蹭眼睛:“……走吧,阿姐,花田里站久了,你又要起疹子了。” “我没事,倒是你,把脸擦擦,眼睛都肿了。” 颜芙叹了口气,将手帕塞到他手里:“那个人……留在了海边。族人没有意见,但阿爸让我来问问你的想法。” 族人们对如何处置周观熄,一时间各执一词。与早已看穿一切的颜芙不同,淳朴的小岛族民对两人关系的猜测,仍停留在“好朋友闹掰了”这样简单的认知上。 颜铃背对着她,许久都没有作声。 “无所谓。”他的声音还残留哭后的干涩,“只要他不入岛,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他敢入岛,也势必先穿过森林。我已经布好了陷阱,他们进不来的。” 颜芙点头:“好。我方才去看了他,他的伤不算致命,只是——” 颜铃打断她,摇了摇头:“不需要告诉我,与我无关。” 颜芙一向擅长看穿他嘴不对心,点了点头:“好。只要你能坚持不去看他,我们这里物资和条件有限,他待不久,迟早会离开的。” 颜铃的身形微微一僵,背对着她站在原地,不再说话。 颜芙在心中轻叹:“和罗叔家姑娘约好的晚饭,今天应该是吃不了了。我想,你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了。是改到明天,还是直接和——” 面前的男孩开口:“……我去,推到明天吧。” 颜芙静静地端详着他的侧脸:“你确定?” 夜幕笼罩的花田中,颜铃的神情模糊而遥远。唯有耳畔的银铃在微光中晃动,反射出幽淡的光,宛如垂在面颊旁的一滴银白的泪水,摇摆轻曳。 “确定。”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不知是在回答颜芙,还是在说服自己:“我会去的。” 作者有话说: 咪!野! 米!! 危!! 第56章 铃声 天光大亮的清晨,颜铃被颜芙从床上拎起。 阳光正好,厨房的纱幔被微风拂起,挂着的贝壳和海螺碰撞出清脆声响。颜芙与颜铃站在窗后,为招待罗叔家姑娘的晚饭准备起了食材。 阿露、阿沐和阿澈三个小丫头也被颜芙拉来当帮工——她们围坐在窗外的台阶上,一边乖巧地剥着坚果,一边习以为常地聊着天。 老大阿露活泼又机灵,老二阿沐是呆呆的乐天派,最小的阿澈文静又胆小,三个人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热闹。 “听阿宗说,大老板他们还没走呢。” 阿沐用器具敲开坚果外壳,好奇道:“他们进不了森林,会有饭吃吗?会不会饿肚啊……” 阿露敲了敲她的脑袋:“笨笨笨,他们有物资,还有大铁鸟,来回飞一飞不就能把吃的带过来?再说海边也能捕鱼呢,肯定饿不了肚子啦。” 阿沐嘀嘀咕咕:“可大铁鸟一直没起飞啊,而且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捕鱼的样子啊……” 小孩子的嗓音清脆响亮,一字不差地飘进了窗后的厨房。正在熬着果酱的颜芙不动声色地抬眸,看向身旁的人。 颜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着头,切着案板上滚圆鲜润的浆果。 “他真的不会死吗?”阿澈将剥好的坚果放进篮子,小声问道,“昨天我看到他的伤口好深,流了那么多血,他还没有收我们的草药——” 话音未落,颜芙的惊叫声便从后方的厨房传来:“手!你的手!” 神游天外的颜铃怔怔举着刀,半天才反应过来,颜芙其实是对着自己吼的。 他迟钝地低头,刀刃已经吻上了指腹,食指向下轻快地滴血,给案板上切好的浆果添加了一记风味独特的“调味料”:“没事——” “冲水,包扎,赶紧处理好。”颜芙立刻把他轰出厨房,头痛不已地指向水池,”然后不许再踏入厨房。” 三胞胎大气都不敢出,都深知狂怒下的颜芙阿姐是万万不能招惹的。她们小心翼翼地剥完坚果,悄无声息地将篮子放在窗台上,便猫着腰溜之大吉了。 按理说,她们应该回家帮阿妈腌新打上来的鱼,为过两天的情花节做准备。 鱼是好吃的,可腌鱼的过程又腥又臭的。三胞胎在路边磨磨蹭蹭地走了半天,最后阿露提议:“我们要不要先去海滩,看看大老板还活没活着?” 三人一拍即合,手牵着手奔向了海边。 这次帐篷门没有关,白大褂们进进出出,忙前忙后,隐约能看到正中坐着一个双腿修长交叠的人。 失血令他薄唇的颜色淡了一些,但面容依旧棱角分明,线条深刻,英俊得像从话本里走出来的人。三胞胎一边觉得他生得实在好看,一边又感到他气场冷峻强大,比族中长老还吓人,久久不敢靠近。 然而周观熄的感官似乎格外敏锐——或者说,他一直在等着什么;即使相隔很远,也在瞬间察觉到了三人的动静,抬眼看了过来。 三胞胎齐齐一激灵,正准备溜之大吉,下一秒,周观熄却主动向她们招了招手。 阿沐鼓起勇气,走到帐篷前:“我们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出事……你还活着,我们就放心了。” 周观熄点了点头,示意身旁的白大褂拿来一样东西:“这个,你们拿走。” 是一包糖果,鲜亮的包装上印着梦幻的卡通泡泡——正是她们心心念念、好奇已久的泡泡糖。 阿沐眼睛都看直了,伸手就要去接,阿澈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警惕地问:“你是不是有事相求?” 周观熄静了片刻:“他还好吗?” 三人一愣,心想这人自己血都快流干了,心里竟还惦记着阿铃哥哥,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阿沐心直口快:“不太好,他的哭得眼睛好红好红,今天早上还把手给切了——” 阿露赶忙瞪了她一眼,立刻把话抢过来:“阿铃哥哥好得很,今晚还要和罗叔家的阿樱姐姐吃晚饭呢,你不用担心。” 面前的男人许久都没出声,漆黑的眼珠深不见底,苍白的面容显出几分冷寂,三胞胎交换眼神,一时竟有些于心不忍。 “之前你们惹阿铃哥哥生气。”半晌后,周观熄淡声开口,“都是怎么哄的?” “那得看你做了什么样错事了。” 阿露说:“我们之前偷了他祭祀的首饰,还不小心弄坏了。阿铃哥哥为了保护我们,被长老责罚。我们后来给他跳了好几支舞,他才原谅我们的。” “跳舞”这个答案让面前的男人短暂沉默:“还有别的方式吗?” “其实,不一定需要给多么复杂、很贵重的东西,只要让他看到你真的用了心,他就会原谅的,他心很软的。”阿沐说,“但阿铃哥哥最讨厌不诚实的人。只要不是特别多,或者特别过分的谎言,通常都比较好办。” 盯着周观熄的脸色,她们忽然心领神会,对视了一眼。阿澈轻轻地探问:“你……难道撒了不止一个谎?” 阿露更大胆地比了个数字:“难道是五个?” 周观熄依旧沉默。三胞胎惊恐地面面相觑,明白这人恐怕“罪孽滔天”,也终于理解阿铃哥哥昨天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甚至哭着在海边催生蔓月铃蛊了。 阿露又有点幸灾乐祸:“那你真是大坏蛋了……让我想想。” 三个小姑娘凑在一起,翻出行囊里的小本子,咬着笔杆,在上面像模像样地为他谋划起来。 周观熄瞥了一眼,隐约看到纸上出现了山坡、海洋和树林,还有各式各样的花卉,画得有模有样,俨然是一张……地图。 最后,阿露“唰”地撕下那张纸,对折,紧紧捏在了掌心。 她扬起下巴,将另一只手伸到周观熄面前:“再多给我们两袋泡泡糖,这个就归你,附带手把手教学,换不换?” 周观熄拎起手中的糖果袋,垂眸放入她掌心:“成交。” 颜铃这顿晚饭,吃得心神不宁。 刀刃在他的食指尖上留下了小小的切口,十指连心,那疼与痒闷在纱布里,一跳一跳地折磨着人。 不过是如此轻微的小伤口,便已令他坐立难安——那贯穿手掌,穿破胸膛皮肤的剧痛,又会是怎样的滋味呢? 颜铃木然坐在桌前,呆滞出神,晚饭一口未动,却只觉得胃口被干燥的砂填满,又沉又涩地毫无胃口。 颜芙重重咳嗽一声,在桌下踹了他一脚,笑着站起来身:“你们先聊,我去准备些清口的蜜果豆羹。” 罗叔家的女儿罗樱,是个明眸皓齿的姑娘,托着下巴看向颜铃,大方直爽地称赞道:“阿铃,当时你愿意代替族人们出岛,一个人去那样凶险的地方配合研究,真的很勇敢。我一直很想和你见一面,亲口说声谢谢。” 颜铃摇头:“没什么,,而且岛外的生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 “我知道阿姐和罗叔撮合这顿饭是什么用意。” 他瞥了一眼厨房里颜芙忙碌的身影,抿了抿唇,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女孩,认真地说:“但我想,与其让阿姐转告,不如我亲自当面和你说。我其实——”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这一顿饭吃下来,我早就看出来你没那份心思。” 罗樱“扑哧”一笑,大方道:“不过没关系,我对岛外的事很感兴趣。快跟我说说,都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就当这顿饭我没白来。” 颜铃一怔,点了点头。 最后两人聊起了岛外的生活,从汽车、捷运列车到飞机,从理发店、电影院到游乐场。罗樱听得入神,满脸新奇与憧憬,轻声喃喃:“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出去看看。” 颜铃送她离开,回头时,便见颜芙面无表情地倚在门边:“我忙活这么一大桌子的菜,是让你一整顿饭神游天外,最后和人家姑娘聊这些的?” 颜铃垂着眼睫,不说话。 颜芙叹了口气,敲了敲门框:“心里放不下,就去看他一眼。人就在近在咫尺的海边,你却非把自己的心悬在又高又远的山上,对谁都是煎熬,有什么意义呢?” 颜铃将脸别过去,收拾桌上的碗碟:“不看。他过得怎么样,与我无关。” 颜芙翻了个白眼,叉着腰:“行,与你无关是吧?正好我今天忙了一天,他的草药我也懒得去送了。既然与你无关,我就心安理得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她假装看不见颜铃的脸色,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往里屋走:“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我估摸着,再过两天,伤口要是化了脓,哎呀呀……” 颜铃的身子倏然一顿。 颜芙进了屋,餐桌重新陷入安静。几秒钟后,颜铃胸膛微微起伏,抬起头,定定望向门框下方吊着的那一捆小小的草药。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无声咬紧牙关,转身回到卧室,用力将门甩上,发出一声沉重的“砰”。 门上悬挂的草药被震得轻轻摇晃。 几分钟后,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了一条缝。 颜铃探出头,蹑手蹑脚地将门框下的草药摘下,捏在手心,瞪了它好一会儿。 最后,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跺了跺脚,还是扭头向门外走去。 深夜的海边,月光清幽,连浪涛声似乎都变得更加温柔缱绻了些。 颜铃远远便看见沙滩上的那座帐篷,灯光幽幽地从帆布内透出来,大铁鸟静静伫立在旁边。 他正犹豫着是否直接把药草丢在帐篷门口时,里面突然有人走了出来,惊得他立刻转身,慌张躲到身旁一棵香蓉树的后方。 几秒后,颜铃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将脸探出来半张,发现走出来的不过是个白大褂,这才松了口气。 香蓉树上的花正开得繁盛,浓烈的馥郁气息令颜铃躁郁不安,只想快点把草药丢下走人。 可白大褂们不停地从帐篷里进进出出,低声交谈。颜铃想了想,索性轻手轻脚地爬上了树。 这棵百年香蓉老树的树枝粗壮,足以承受成年男子的重量。树叶宽阔,花朵饱满丰实,粉色似狐尾般的花瓣微微卷曲,随着他攀上树枝的动作,轻飘飘落了几片在地上。 颜铃坐在枝桠间,一边晃着腿俯视下方忙碌的人群,一边心不在焉地扯着手边的花瓣玩。 他打算趁白大褂们回到帐篷的空档,将手中的草药精准地掷到帐篷旁,便溜之大吉——一个天衣无缝、不留痕迹的送药方式。 然而,直到半棵树的花瓣都快被他薅秃了,白大褂才终于转过身,走了回去。 颜铃松了口气,举起草药,抬手做出瞄准动作,微眯起眼,正准备投掷—— 又有人从帐篷内走了出来。 颜铃的瞳孔一缩。 在一名医护人员的搀扶下,周观熄缓步走出了帐篷。 白大褂忧心忡忡地叮嘱着什么,但周观熄只是摇了摇头,低声回应了几句。白大褂叹了口气,退回帐篷。而他独自面向大海,静静出神。 他的手被纱布包裹,姿态英挺,站得笔直,衬衣上方两颗扣子敞开,脖颈处隐约看到被血水轻微浸透的绷带。 海风拂过,发丝轻扬,他就那样伫立着,仿佛要融进身后那片漆黑而静谧的海天之间。 颜铃攥紧草药,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眼眶又热了起来,侧过脸,不愿再看,也无法再看,转身准备从树上跳下,立刻离开。 ——然而下一秒,周观熄竟转过身,径直朝这棵树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倒也并不意外:毕竟这是离沙滩最近、最大的一棵树。好在树叶繁密宽大,足以将颜铃的身影严严实实地遮住。 透过叶隙,他看见周观熄走到树下,抬手轻轻抚上树皮,指尖缓慢摩挲了片刻,随后视线微微偏移,落在树下那堆得像小山丘般的粉色花瓣上。 他沉默了片刻。 颜铃屏住呼吸,心如擂鼓。 与此同时,一阵温柔的海风拂过,颜铃耳畔的银铃随之轻晃,发出清脆细碎的“玲玲”声。 花瓣如粉雪般簌簌坠落,树上的颜铃惊恐地瞪大了眼,慌忙地抬手捂住耳朵,分不清是想按住掌心中轻颤的铃铛,还是按住那颗狂跳不止、摇摇欲坠的心。 浪声混着风声,那不大不小的铃声或许并不真切,周观熄似乎并没有察觉树上的动静,只是移开视线,从花瓣堆前退开一步,在树下坐了下来。 他闭上眼,眉目沉静,像是在养神,又像是睡着了。颜铃闭上眼,动弹不得,捂着双耳的铃铛,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好在没过多久,周观熄便睁开眼,撑着树干略显吃力地缓缓站起身,拍落肩头的花瓣,向帐篷方向走了两步。 颜铃暗自松了口气,手捂向胸口,剧烈喘息了片刻,只觉得心脏突突,近乎蹦出胸膛。 可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却看到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是想自己下来,”周观熄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还是我亲自上去,把你抱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个心眼很多的人铁了心想吸树上的咪,而这一次咪无处可逃! 第57章 下来 浪声舒缓,风也随之温柔下来。 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马脚早已露了个彻底的颜铃瞳孔一缩,向下看去。 周观熄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星空璀璨,淡粉色的香蓉花瓣于风中旋落,树上与树下的人视线相接。 颜铃呼吸一滞,欲盖弥彰的话脱口而出却没了逻辑:“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棵香蓉树,我平日就爱坐在这里看海,你凭什么管我?” 周观熄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步,重新走到树下。 “下来。”他张开了双臂。 颜铃眼睫轻颤,手指下意识抓紧了树干——身体的本能与往昔的记忆在共同驱使他扑进此刻向自己敞开的怀抱,毕竟他再清楚不过,只要愿意跳下去,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稳稳接住他。 视线落在周观熄脖颈处血迹斑驳的绷带上,颜铃顿了顿,将脸别开。最终,他单手撑着树干,轻盈地跳了下来。 他没有理会周观熄伸在半空的手,落地时几乎无声,像一只灵巧敏捷的小兽,姿态潇洒又利落。 ——可惜今晚的海风并不给他太多面子。刚一落地,劲风迎面袭来。香蓉花瓣如雪般骤然飘落,而脚下的沙滩绵软,让他的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前摇晃了两下。 面前的男人像是再度轻叹了口气。 下一秒,他的后腰被稳稳托住,距离在顷刻间被拉近,身体被熟悉的气息与温暖包裹,颜铃晃神了片刻,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当即缩了下身体,后退两步,迅速逃离那虚虚的、转瞬即逝的拥抱。 “……阿姐叫我给你的草药。” 他的气息未定,当即将手中的草药僵硬地举起,隔开两人的距离:“你爱用不用。” 他始终没有去看周观熄的眼睛。 几秒钟后,掌心的草药被人抽走。与此同时,手腕也被一只大手扣住。那掌心温度灼得颜铃一缩,他难以置信地抬眼,后退着想要挣脱桎梏。 周观熄不留丝毫余地,顺势步步逼近,直至颜铃的后腰抵上香蓉树干,退无可退。 “……放开。”二人的呼吸被囿在方寸之间,颜铃咬紧牙根,不得不抬眼与他对视,“我有很多事要忙,我……” “我知道。”周观熄的手上力道丝毫未松,语气依旧平静,“忙着和罗叔家的阿樱吃晚饭,对吧?” 颜铃一时僵住:“你怎么知道——” 是阿姐说的吗?他不知道,心绪早已乱作一团,连反驳都变得迟钝,只得仓皇地低下头,试图甩开那只钳制自己的大手。 “徐容抽血的决定,不是我下的。” 他听见周观熄说:“但让她在种种压力之下,最终走到那一步,我确实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很多事,我都没能做到最好。” 颜铃停下了挣扎。 他的视线落在脚边被碾得柔软发蔫的花瓣上,许久后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先前在实验室里配合研究时,周观熄曾多次强调“这是他的血,不是解药”——有些事情,只要冷静下来,颜铃是能分辨清楚的。 可那些与谎言纠缠不清的所谓真心,却始终令他难以厘清,也分不真切了。 “可是周观熄,你眼中的我,一定很有意思吧?” 他的尾音轻得近乎微不可闻,“那时候因为九馥糕跟你吵架,可那糕点却是送给另一个身份的你;求着你帮忙写信,可信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你手里。” “你就这么冷眼旁观,看着我像个笑话般上窜下跳,忙前忙后。” 颜铃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么多次机会摆在面前,你就没有一次,想过和我讲一句实话吗?” 月光如朦胧的薄纱,渡在他挺秀的鼻梁上。远处的浪声在这一刹那的寂静之中,分外清晰。 “想过,很多次。” 良久,周观熄缓缓开口:“但同时我也知道,说出真相会让你难过,道出事实也会失去一切信任。” “更因为我知道,如果以真面目相见……我们根本就不会有开始。”他说。 这确实是一个死循环——初到岛外的颜铃,对素未谋面的大老板怀着本能的防备与敌意。如果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表明身份,或许他们根本不会走到现在。 颜铃茫茫地看着他:“所以你打算一直演下去,是吗?” 周观熄沉默不语。 颜铃点了点头,低声喃喃:“你并不是因为欺骗我而后悔。你只是在为自己没能演得天衣无缝,而感到遗憾罢了。” 周观熄没有再开口——真相本就伤人,此刻,他不愿再用谎言去粉饰,只能用缄默给出答案。 许久,颜铃点了点头,使出全身的力气,甩开了面前人的手。 这一甩的力度不轻,似乎牵动了对方肩上的伤口。周观熄虽未出声,脸色却蓦然白了几分,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墨,静静望着他的脸。 颜铃的心口阵阵发紧,干脆错开视线,轻声道:“你当初对我的好,有几分是发自真心,又有几分是因为‘我要想办法获得他的信任,让他留下配合研究’的需要呢?” “你自己分得清吗?反正我分不清。我也很想再相信你一次,真的很想……但我现在做不到。”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低下头,近乎是央求般地无助道:“涡斑病的解药已经找到了,你不需要再演下去了,回到你的世界,继续你原本的生活吧, 好不好?” 说着说着,鼻腔一酸,眼眶发烫。他睁大眼,慌忙将脸低下,这一次,他真的不想再让这个人看见自己流泪了。 毫不犹豫地转身,步伐凌乱地跑开,风声呼啸着从耳畔掠过—— “我分得清。”身后的人说。 颜铃脚步一顿。 “也会让你看清的。”他听到周观熄这样说。 浪声依旧,月光皎洁,银铃轻响。他没有回头,只是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向树林深处跑去。 乐沛岛的情花节如期将至。 小岛上的生活素来恬适安然,族人们便总爱在这份静好中寻些乐趣。 一年一度的情花节,是男女老少互赠亲手编织的花环的日子——有人借此含蓄传达绵长情意,也有人只为表达纯粹的友好与敬意。无论如何,都是个热闹而美好的日子。 往年情花节,颜铃总是收花环的大户,今年又多了一个“归岛英雄”的名头。于是节日虽在明日才开始,但在今天清早,便已有不少姑娘与孩子提着花篮驻足到他家门前,若有若无地探头张望,互相推搡着,低声笑着,又嬉闹着散去。 颜芙采了花回来,先在家门口硬着头皮打发走几个年轻孩子,才穿过那熏人的花粉香气,连打几个喷嚏进了屋:“……你这臭小子,真是该死的受欢迎。” 当事人背对着她坐在藤椅上,对屋外的热闹浑然无觉,低着头,不知在忙什么。 颜芙定睛一看,只见他正用小杵在臼中细细捣着药泥状的东西,手边放着几只她没见过的瓶子,瓶身上的镶嵌纹理与工艺……似乎是只有族中长老才会使用的。 “忙什么呢?”颜芙好奇地问。 “……随便调些香粉。”颜铃手指微顿,答得不露痕迹。 颜芙没多想,侧脸又打了个喷嚏,将花篮放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花环交给你了。喏,款式和对应的赠送人都写在上面了,别编错。” 颜芙对花粉向来不耐,这么多年来,颜铃早已习惯充当她制作花环的助手。 他接过纸条,扫了一眼,默了良久:“八个花环?——阿姐,你不如去海里捕鱼吧。我看你比罗叔还擅长撒网。” 颜芙呵呵一笑:“彼此彼此吧。总比有人门外围着小姑娘们不说,海滩上还留个情债来的强……” “……”颜铃深吸一口气,刷地一下站起了身,拎着花篮向门外走去:“我去外面编。” 坐在台阶上,他展开颜芙备注好的纸条:常见的花卉,可编成大小统一的花环,赠予好友;而那些颜色鲜亮、较为少见的新品种,则被选来赠给容貌体态出众的青年,这些才是颜芙真正的潜在心动对象。 因此,岛上的年轻男孩之间,自然也存在暗自较量,看谁今年收到的花环更大、更新鲜、更用心。只是今年,颜铃没有心思去接受别人的心意,也没有余力给出任何回应了。 他按照颜芙的指示,机械地将花朵分类,埋头编织起来。 天色渐沉,乌云低垂,远处隐约传来雷声。颜铃仰起脸,怔了一下,雨点已淅淅沥沥沿着屋檐细珠般地坠下。 他无端地有些心神不宁,抬眼望去,便见三胞胎抱着脑袋,一边尖叫,一边在雨中飞奔而来。 颜铃一愣,连忙招呼她们到屋檐下,先避一避雨。 眼前三个小东西淋成了落汤小鸡崽,冻得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颜铃叹了口气,转身回屋拿了干燥的毛巾。 可再出来时,却见三个小姑娘缩在屋檐下,脑袋挤在一起,唇前同时鼓着三个巨大的泡泡——红的、黄的、蓝的,淡淡的水果香气氤氲在潮湿的雨气中。 颜铃怔住。他认得那是什么,曾在超市中见过。 “你们的泡泡糖,哪里来的?”颜铃问。 “啪”的一声,阿沐嘴边那颗巨大的果味泡泡炸裂,糊了满嘴。 她眼神游移,慢吞吞地用舌尖把泡泡糖卷回口中:“就……就海边的白衣姐姐们给的,之前我们约定好了……” 颜铃原本并未多想,但她嗫嚅得太明显,于是一字一字、面色平静地又问了一遍:“哪里来的?” “大、大、大老板给的。”阿沐吓得叽里咕噜,差点把口中的糖吞到肚里,“我们昨天偷偷去看了他一眼,然后,然后——” 她话音未落,后方雷声轰然炸响,原本连绵的小雨,不知何时已成了气势汹汹的暴雨。 又是“啪”的一声,阿澈嘴边的泡泡也跟着破了。 “他问我们,怎么才能哄你开心。”阿澈一边咬着糖,一遍轻声补充,“我们把森林里那些罕见花卉的分布图画给了他。说明天就是情花节,用最罕见独特的花编一个最大、最好看的花环送给你……说不定你就会高兴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在阴云压顶的天色下,站在雨幕之前的颜铃,脸色却在顷刻间失了血色。 “森林?”他轻声问。 “对啊。”阿沐理所当然地点头,“最好看最稀罕的花,不都长在林子里隐蔽的树下和洞穴旁,怎么了?” 颜铃喃喃道:“……缚骨藤。” “对哦,这两天我们在林子里,还看到地上多了好多缚骨藤,绊了我好几跤,也不知道是谁布的,可能是拿来捕猎的吧。” 阿沐庆幸地挠挠头,松了口气:“好在我们——” 好在她们天生拥有神明恩赐的能力,只需手指轻触,那些具有致幻与束缚作用的藤蔓便会自动松脱,毫发无伤。 但也正是这一瞬间,三胞胎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动作瞬间僵住,哆哆嗦嗦地交换眼神,齐齐抬头望向颜铃的脸。 如果是在这样的雨天,一个没有任何与植物交互的能力,胸口和掌心还破着洞的普通人,走进了那片布满缚骨藤的森林—— “啪”,阿露口中最后一个泡泡应声碎裂。 她霍然站起身,语无伦次地喊道:“阿铃哥哥,你、你不拿一把伞吗——” 回应她的,只有那道不知何时已奔入雨幕、被银灰水雾与晦暗天光吞没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人类,真是不让我们咪省心! 本章概述:人是想要贴咪但却被咪哈气躲开的人,咪是还在应激伤感但其实早已心软的咪() 第58章 给我进来 疾风骤雨间,颜铃匆匆奔跑在森林中。 衣衫早已被冰冷的雨水浸透,视野也于朦胧的雨幕间变得模糊。理智提醒他,应该先去海岸,确认周观熄是否还在帐篷内才是明智之选。 然而刚踏入林间,便见许多缚骨藤自根茎处被扯断,散落一地。 缚骨藤的黏液带有极强的致幻与束缚作用。颜铃脑海中闪过种种不妙的画面,手指紧紧攥住衣袍,最后咬咬牙,停下了原本要转向海边的脚步。 暴雨如注,他转过身,一路奔向林中每一个生长珍稀花卉的险境:落枫悬崖旁的风息蕨、澄碧溪边的霓羽芍、迦蓝瀑布下漂浮的冷绡莲……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越由自然孕育出最美的作品。 然而每一处都找了个遍,却始终不见人影。颜铃低头撑着树干,急促喘息间,脑中浮现出最不妙的答案。他闭了闭眼,转过身,朝林中更深处奔去。 寂幽窟,族中小孩子自幼便被被严令禁止踏入的地界,饶是乐沛族成年男子都鲜少有胆量涉足。 洞穴湿冷,漆黑无光。颜铃扶着粗糙的石壁,脚步迟缓地向内试探,墙壁间逐渐浮现出幽幽荧光。 那微光源于洞壁上丛生的蓝色花卉——霜灯花。花瓣纤长柔美,具有丝绒般的独特质感,宛如覆了层淡蓝色的薄霜,从金黄花蕊层层向外铺展。美则美矣,但也无疑是岛中最罕见的花, 水珠沿着发丝滑落。颜铃望着墙上那株霜灯花,抱膝缓缓蹲下,忽然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真的会来这里吗? ……他或许就在海边,安然无恙;他或许根本未踏足这些地方。而自己却这样自作多情、无头苍蝇般地四处寻找——究竟为了什么? 视线缓缓垂落地面,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正准备站起身,离开洞窟,动作却陡然一僵。 他看见了脚印。 鞋底在湿润泥土上留下规整的凹痕,与族人平日所穿的鞋纹迥然不同——是岛外人的足迹。 颜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扶着墙壁,朝洞穴深处喊了一声:“周观熄?” 回应他的只有空洞的回音。洞壁黯淡,他摘下面前的霜灯花,指尖轻触,催生出更多荧蓝的花瓣,照亮前路。他沿着脚印的指引,步伐越来越快,呼吸也愈发急促,一步一步走向洞窟深处。 脚印最终停在洞壁边缘。 颜铃茫然站定,环顾四周,最终低头看去——洞穴中央,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潭边缀满青苔,恣意盛放着几簇的霜灯花。 脚印,怎么会停在这里? 又喊了两声,回应的只有不断回荡的回声。他彻底没有力气了,踉跄着跪坐在地,呆呆地望着毫无波澜的水潭。 他摔进水里了?他在哪里?他已经走了吗?他真的来了吗? 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为什么不离开?颜铃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冰冷下来,为什么偏要—— 头顶忽然一沉,有什么东西轻轻覆在了他的发丝上。 颜铃的心蓦然悬起,随即落回了胸膛。 他阖上眼,没有回头:“有意思吗,周观熄?” 几秒钟的静谧后,脚步声响起,男人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也淋了雨,被浸透的衬衣紧贴在身上,精悍的腰身线条被勾勒得鲜明流畅。他的怀里抱着一大簇荧蓝的花。而覆在颜铃发顶的…… 颜铃喘着气与他对视片刻,抬手将头上的东西扯下来。 眼眶又倏然变得滚烫,劫后余生与失而复得的虚脱感令他全身发软。他站不起来,只能低头坐在地上。睫毛上悬缀着的雨珠颤抖着滑落,像是簌簌而落的泪水。 他颤着抬起指尖,轻轻触碰那青蓝色的花环——编制的技巧是拙劣的,却确实是颜铃见过最盛大、最漂亮的花环。 “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尾音破碎,“这种地方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你到底能不能——” 他说不下去了,洞穴里的回音叠加消弭,空气再度沉寂静了下来。 他忽然明白了周观熄当时的心境。 在城市里时,自己任性催生花卉做糕点、独自去酒吧学人搭讪、一次又一次闯祸涉及险时,周观熄总是在他耳边沉声:“你能不能不要惹是生非?” 当时颜铃觉得这是无端苛责,是不愿意配合下蛊的冷嘲热讽。可如今来到岛上,角色悄然互换,他才终于理解了周观熄的当时的心绪。 那是焦急,无奈,是恐惧,是对于害怕失去对方的恐惧。 颜铃静了许久,方抬起湿漉漉的脸,正视面前的男人:“你是在故意折磨我,对吗?” 周观熄蹲下来,与他平视,抬起手,轻轻调整花环的角度。 幽蓝的花瓣清丽柔美,衬得男孩的唇色秾丽。花映人容,他戴上果然很好看。 “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他说。 颜铃的嘴角动了动,垂眼看向脚边的花:“可你知道吗?霜灯花,是最擅长伪装与欺骗的花卉。因为常年生在洞窟里,它们习惯了黑暗与阴冷,一旦暴露在阳光下,花瓣会在瞬间褪成暗淡的灰色。” “小时候阿姐和我说起它时,我觉得它神秘又美丽。” 他移开视线:“可现在我觉得,如果它美丽的底色是欺骗,那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选择将它摘下。” 周观熄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 “可此时此刻,它的美也是真的。” 他的语调沉稳:“哪怕光亮之下会有并不完美的一面,但这一刻,这颗想让你将它摘下、永远带在身边的心,是真的。” 颜铃的肩膀微动,久久没有开口。 半晌后,他低下头,从行囊里来回摸索,最终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将其展开,露出其中的药丸。 “蔓月铃蛊的解药。”他将药丸举到周观熄的面前,“吃了吧。” 蔓月铃蛊,生生世世的牵系,是世间最难下,也少有人愿意解的蛊。 长老和阿爸都不同意他的决策。在他们看来,对于大老板多一个束缚手段,总归是有利无害的。但他们拗不过颜铃日复一日、固执己见的祈求,最终换来几声叹息,将解药的材料给了他 这几日,颜铃瞒着颜芙忙前忙后,总算将解药配解而出。 他知道周观熄正盯着自己的侧脸,但颜铃只是僵直着身子,始终没有看向他。 “吃下之后,我们就再也互不相欠了。”他说,“你回去——” 话音戛然而止,他感觉掌心忽然一空。 随即“嗒”的一声,是什么东西坠入水中的清脆声响。 颜铃身形一滞,猛然抬眼,便见周观熄的手臂还悬在半空。 他神思空白地扭过头,下方原本静谧无波的水潭,正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颜铃几步冲到石檐边缘,半跪在地上,双眼死死盯着下方的水潭。他抬头,怒意几乎要从胸腔爆裂出来:“你把解药扔了?你疯了吗?” ……那是他向长老承诺包揽未来十年祭祀演出才换来的解药原料!是他费尽心力、呕心沥血才凝出的药丸! “你可以当作我已经吃了。”面前的人这样说。 颜铃跌坐在原地,盯着那重归死寂的水潭,说不出话来。 人生第一次,他真切体会到气急攻心是什么感觉,眼前阵阵发黑,他喃喃出声:“你是疯子,周观熄。” 面前的人并未再辩驳。颜铃撑着地,缓缓站起身来,唇微微发颤,气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不出来。 他简直想转身一跃跳进水潭,把那颗药丸捞回来;更想抡起拳头,在眼前这个失了心智的人身上恶狠狠地连锤几下;还想泄愤似的把花环摘下,扯成碎片,扬入水中 可他下不了手,他竟然哪个都做不到,哪个都舍不得,整个人动弹不得,心乱如麻。 他完全看不分明眼前人的心思,可偏偏自己的一切,都被那双墨色深邃的眸窥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茫然地转过身,步履虚浮向洞穴外走去。 他走出洞穴,踏入雨幕。风与雨愈发猛烈,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湮没了所有声音。 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不想再听见什么。能感觉到身后的人跟了出来,可他实在不愿再和身后那个人说任何话了。哪怕只是一句“别跟着”。 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印,继续往前走。 雨势越来越大,浓云几乎压到头顶,风里隐隐携来风暴将至的气息。乐沛岛风平浪静时宛若世外桃源,而暴风雨,也同样是这里再寻常不过的事。 “阿铃哥哥!” 三胞胎举着宽大的蕉叶当伞,气喘吁吁地跑来:“雨太大了!风把那些白大褂们的帐篷都吹翻了,好多东西也都被卷到海里去了——” 颜铃怔住,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些白衣医疗人员拎着箱子,浑身湿透,狼狈地挤在屋檐后方避雨,其中有一两个人瘫坐在地,像是受了擦伤,族人们围成一团,焦灼地议论不休。 这些岛外人虽有丰富的资源,却对小岛上可能发生的灾害一无所知。但族民们对风暴早已习以为常,多年的经验让颜铃在混乱中迅速作出决断。他深吸一口气:“别慌,每家每户先尽量收留一个人,关好门窗,把今晚先熬过去再说。” 族民们心善且纯净,先前虽心存警惕,但念及白大褂们先前为他们分配过药品,此刻纷纷主动上前将人领回自己家中。 颜铃回过头,便看见颜芙倚在门框前,欲言又止:“那咱后面的这位……” 颜铃脚步一顿,依旧没回头:“我记得阿宗家应该还有空——” “阿宗家已经安置了一位男医务人员了。”颜芙彬彬有礼地打断了他。 “……那就叫那个医务人员过来,住在我们这里。”颜铃胸口起伏,终究还是回头,对身后的人说,“阿宗家在东边,你沿着那条路——” 他的瞳孔轻缩,未说完的话语湮没在喉咙深处。 跟了他一路,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的周观熄此刻伫立在门前,微倚着门框,手中仍紧握着那只霜灯花环。 雨水沿着湿透的发丝滑落,遮住了他的大半深邃的眉眼,脸色苍白、唇色浅淡,他的神情似乎始终没有太大波动。 ——除去左肩上那一簇不知何时悄然绽开,如同暗红色花朵般浓烈的血迹。 颜铃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抬起手,指尖触到那一片黏腻的温热,颤抖着蜷缩,咬着牙低声道:“……你是故意的,周观熄。” 后方的颜芙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早已料到会如此,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间。 周观熄没有出声辩白。 既然已经被认定是苦肉计的一环,再多的解释也毫无意义。他的伤口本就处理得并不到位,加上今天洞穴中的奔波折腾,再经雨水反复冲刷,不破裂才是怪事。 此刻的他其实已经有些脱力,但仍单手撑着门框与墙壁,缓缓挪进了屋内。 “阿宗的家在哪里?”他步步靠近,声线淡而平静地问,“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逼仄的木质小屋内,颜铃被他迫得步步后退,背抵上墙壁,长睫微动,瞪向他的面容。 “……阿宗晕血。” 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指尖摸索到身后的门把手,将脸别过,猛地推开卧室的门:“你,给我进来。” 作者有话说: 咪恶狠狠地将不省心的人叼回咪巢! 第59章 上衣脱了 岛上没有电,颜铃将卧室的窗户严严关好,隔绝了窗外的风雨,屋内陷入倏然降临的昏暗。 他转过身,点亮了床头的烛台。 颜铃的卧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张小床,一个衣柜,还有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木架,上面摆着他的画本、蜜饯罐子和日常最爱佩戴的亮晶晶饰品。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卧室是全天下最舒适、最漂亮的小屋。可此刻,烛火在掌心颤颤悠悠地摇曳,他转过身,看到头顶近乎要碰到房顶的周观熄,才发现自己的屋子竟是如此狭小。 他同时又一次清晰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人,早已不是昔日的下蛊盟友清洁工小周,而是执掌着一座庞大医药公司的……周大老板。 “我住的地方小。”他胸口一涩,语气刻意维持着毫无波澜的平静,“周总,委屈您将就着待一晚吧。” 屋内静谧了一瞬,他听见周观熄问:“非要这么说话吗?” “当时非要那么骗我吗?”颜铃反问。 烛芯“噼啪”一响,爆开小小的火花,两人四目相对,嘴上谁也没饶过谁。 颜铃视线下滑,落在面前人肩头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上,深吸一口气,将烛台放在床头柜上:“躺下。” 周观熄没动,也没言语,只是把手中的花环举到他面前。 颜铃瞪视他片刻,终究将花环接过,挂在床头。周观熄这才后退两步,在床沿坐下。 “上衣脱了。”颜铃又说,“然后躺好。” 颜铃拿了草药和纱布,又烧了热水,一进屋,便看到周观熄裸着上身,倚靠在床头。 烛火暧昧不明,他其实只是以最寻常的姿势倚在床头,然而天生的宽肩窄腰,显得腹部肌肉线条精悍有力,皮肤泛着一层湿润的光泽,分不清是未干的雨水还是疼痛沁出的薄汗。 颜铃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绷紧了脸,在床头坐下。 他望向周观熄的肩头。雪白绷带下的血早已洇透,颜铃将固定的结解开,指尖悬在半空,却抖得愈发厉害,迟迟无法掀开那层纱布。 ——手被另一只大手覆上,温热包住了他掌背的冰凉。 “别紧张。”周观熄注视着他的脸,“不疼。” “……谁紧张了。”颜铃口不对心地反驳了一句,终于定下心神,上手将绷带掀开,“少自作多情。”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目睹伤口狰狞翻卷的惨烈时,颜铃还是嘴唇无声颤动,几乎是瞬间便别开了视线。 他站起身,脱下被雨水浸透的外衣,随即拿起浸饱了药酒的纱布。 周观熄本以为他会坐在床边替自己上药,却不想下一瞬,颜铃竟捧着纱布,赤足踏上床,轻巧地跨坐在他的身上! 两人的身体在刹那间紧密相贴,男孩儿纤长的发丝仍湿漉漉的,随着向前倾身的动作,冰凉微痒地扫过周观熄裸露的腰腹。 周观熄呼吸一紧,喉结无声滚动。 颜铃的动作肆意而毫无顾忌。耳侧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他整个人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动物,理直气壮地趴在你身上亮出爪牙,湿漉漉的蹄子还在伤口上戳戳点点——周观熄还不及开口,胸前便蓦然一痛。 烛火暖融,将男孩儿的面庞映出浓稠甜美的蜜糖色,柔软的睫被镀上橘暖的光晕。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实打实的、理直气壮的威胁:“从现在开始,你如果敢说一句谎话,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他维持着跨坐在周观熄大腿上的姿势,纱布抵在伤口边缘,手劲儿无声地加重,与周观熄冷冷对视。 ——合着是打算借着上药,把旧账算个彻底。 周观熄将后背靠在床板上:“……好。” 颜铃轻哼一声:“所以,融烬是你的?所有员工,包括徐容,麦橘,厕所、食堂……还有食堂里那台可以做彩色能量冰沙的机器,都是你的?” 周观熄:“是。” 身上的人手劲儿不自觉加重了几分:“那公司大堂照片墙上,正中间贴着的那个黑色大蘑菇——” 周观熄无声呼出一口气:“……我的照片。” 颜铃胸膛起伏,继续擦拭着他胸前的血迹:“所以,我们住的那套所谓‘大老板’房子,也是你的资产吗?” 周观熄:“其中之一。” 这四个字的信息量实在太荒唐,颜铃差点把牙根咬碎:“……大铁鸟?” “也是。” “四轮车?” “嗯。” 颜铃的手劲遏制不住地越来越重:“司机老谭,也是你的员工?” “……是。” 伤口疼得实在难忍,周观熄喉结滚动,不得不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司机’只是开车的职业,老谭他……其实姓谭。” 这话果然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男孩儿天塌了般地瞪大眼睛,跌坐在周观熄的大腿上:“什么?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老谭不想让你伤心。” 不想让他伤心,所以所有人都骗他瞒他。颜铃恨透了这些打着“为他好”旗号的岛外人,冷声问道:“餐厅和电影院见面那次,你的样貌和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周观熄说:“化妆师做的特效妆。” 颜铃彻底气得说不出话。 他甩开周观熄的手,见胸口的血迹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拿起装着药粉的瓶子,木着脸倒在掌心。 “最后一个问题。” 他指尖蘸了药粉,涂抹在周观熄的伤口边缘,指腹微微用力,声音却有些发紧:“涡斑病的解药,怎么找到的?你们……是找到了什么新的人吗?” “……不是。” 药粉的功效未知,但痛感倒是实实在在的强劲,周观熄额角渗出冷汗,默了许久,才重新维持住声音的平稳:“依旧是你帮了我们。” 他看到颜铃悬在胸前的手指明显一顿。 当时周观熄身处赵鸿明那毫无信号的外星基地,与团队一起研究太空土壤,讨论潜在的解药研究方向。 赵鸿明在他耳边叹息,说不论如何调整土壤成分,涡斑始终难以消除。周观熄蹲下身,仔细观察着作物上涡斑的生长状况。 或许是星系间不同的重力影响,又或是周观熄本就心神不宁。观察完起身时,他身形无端一晃,单手撑着地面,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的掌心尚留着上次在电影院被划伤的伤口,掌心与土壤中细碎的沙砾摩擦,裂开了一道更小的伤痕。 身旁的助手连忙找来了创可贴,却没想到下一秒,那极细小的伤口,在众目睽睽下……竟冒出了一株鲜嫩的绿芽。 赵鸿明吓得以为他感染了未知疾病,周观熄却僵立在原地,盯着掌心发怔。 他当然清楚自己的血液里有什么——是由颜铃亲手下的,无穷蔓生的蔓月铃蛊的蛊种。 意识到某种可能,他猛地低头,看向脚下的土壤。 此前从颜铃血液里提炼并复制出的活性成分,单独使用确实毫无作用;而赵鸿明研究多年的太空土壤,也始终无法达到理想的修复效果。 但如果——将两者结合在一起呢?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连绵温柔地敲打着屋檐。小屋内烛火摇曳,光影暗荡。 颜铃呼吸急促,沾着药粉的指尖抵在男人胸前:“所以,你的意思是……” “所以我们发现,先前判定为失活的解药,一旦与这种土壤结合,便能实现百分之百的涡斑修复。” 周观熄一字一句,“而这一次,是永久的,不会再度失活的完全修复。” “所以解药依旧来源于你。”他与身上的男孩对视,字字清晰,“依旧是你,唤回了这个世界最后一抹绿意。” 颜铃没说话,只是怔怔出神,眼睫的圆润弧度宛若银杏叶片,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扇形阴影,遮掩着翻涌的心绪。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喃喃道。 咬着嘴唇,他将视线飘向远方,声音难以自抑地发颤:“在米米乐园,你答应和我回到岛上,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只是在当时为了让我安心配合你们,演给我看,好让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 周观熄凝视着他的脸,沉静道:“你明明知道答案。” 如果只是为了解药,何必在尘埃落定之后,还要选择来这座小岛?如果是一场戏,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演得如此完整? 颜铃沉默了。 他仍半跪在周观熄身上,半晌后才心不在焉地低头,继续涂抹着手中的药粉。 心绪纷乱之间,后腰忽然被一只大手稳稳扣住,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向前一带—— 他猝不及防,慌忙撑住身后的床板,才没彻底整个人摔进面前人的怀里:“你动手动脚干什么?我在上药呢。” 耳畔传来周观熄的轻叹:“你现在坐的位置……” 他这句话微妙地只说了一半,颜铃迟钝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坐在何处。而手上有节奏的涂药动作,不断轻微摩擦的身体,又让此刻的场面形成怎样荒谬崦暧昧的既视感。 他耳根焯烫,几乎是本能的立刻想要起身,却又觉得这么做显得自己心虚。念头一转,反倒理直气壮地坐得更稳了些,甚至还挪了挪屁股:“包扎个伤口而已,周总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能不能少动些歪心思?” 他伶牙俐齿,阴阳怪气个没完没了。而周观熄只是静默看着他,不说话。 颜铃有点心虚,却又莫名觉得扳回了一城,心情竟轻松了几分。他无视周观熄的目光,将干净的绷带缠好,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挑出最大的一件衣袍。 将衣服甩在男人身上后,颜铃在床的另一侧躺下,盯着天花板宣告:“让你进了我的屋子,今晚留在这里,不代表我已经原谅你了。” 身旁的人淡声道:“我知道。” 颜铃闷闷地补充:“如果你是米米攻防战里的角色,现在我这里的信任值,充其量也只是个 D 级的卡牌。” 周观熄“嗯”了一声,将衣服披上。 颜铃对他的平静极为不满,侧头瞪他:“你还挺得意?” 周观熄垂眸回视:“至少我还在棋盘上,就有升级的可能,不是吗?” 阴阳怪气对这个很坏的人不管用了。颜铃不满地想。 他干脆抱着水獭玩偶转过身,背对着周观熄,不再作声。 过了一会儿,床另一边的人似乎吹灭了烛火,屋子骤然暗下,只剩雨声连绵地敲打窗檐,节奏与心跳同频。 黑暗中,床头霜灯花花环的荧光却愈发幽微。太多不坚定情绪涌上心头,颜铃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水獭玩偶柔软蓬松的肚皮里。 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悄悄抬起了头。 睁开眼,抬起手,碰上花环纤细低垂的花瓣,忍不住用指腹反复轻轻摩挲。 霜灯花花环虽然无法带到阳光之下,但等明天风暴停了,在屋子里戴上,也一定会让所有人羡慕不已。到时候就穿上那件天蓝色袍子,再配上一条藏青珠子的项链…… ——颜铃思绪正活络地构想着自己戴着花环翩然起舞的样子,下一瞬,后背便没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水獭玩偶被颜铃抱在怀里,而身后的男人,则以同样的姿态,将颜铃圈在了怀中。 颜铃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不知是因为偷触花环被抓包,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这怀抱炽热得令人无处可逃,怎么挣都挣不脱:“你干什么?谁允许你——” “D级有点太低了。” 熟悉的气息涌入鼻腔,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颜铃听见身后的人平静开口:“看在还算喜欢花环的份上,可以升到C级吗?” 作者有话说: 此男的吸咪手段蛮得寸进尺的哦 第60章 谢谢你,周总 不经允许的突然拥抱,得寸进尺的悄然进攻,使得周观熄的好感度在颜铃方寸大乱的心中暴跌降到了N级,险些失去登上棋盘的资格。 但……霜灯花又实在好看。颜铃从不和漂亮的花过不去。想了想,还是勉为其难地将他的等级重新升回 D 级。 入睡时,他明明已经挣脱了周观熄的怀抱,背对着男人,姿态十分铁面无私。可醒来后,米米玩偶睡在地上,自己却以一个堪称霸道的姿势,不知何时又主动钻回了周观熄的胸膛。 颜铃大惊,耳廓灼烫,立刻跳下了床。 雨过天晴,风夹杂着泥土的清新,窗沿悬挂着的贝壳挂饰碰撞轻响。 周观熄睁开眼,天光已然大亮,与怀中羞赧的水獭玩偶沉吟着对视片刻,坐起了身。 身旁空无一人,床头上整整齐齐摆着洗漱用品,以及一身岛上族民才会穿的干净衣袍。 他洗漱更衣,推门而出。小屋内依旧无人,门外站着来回踱步、等待已久的张宏。 “周总!”张宏愁容满面地迎上来,“昨晚的风暴太猛,大部分物资和帐篷都已经被吹毁卷走……幸好直升机没事。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在今天返程,您看……” 他话到嘴边又刹住,盯着周观熄身上的本地服饰,把原本“您还回去吗”的话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这话问得实在是太没必要。 “大老板!你醒啦!” 三胞胎再次从远处跑来,这次嘴里吹着泡泡糖不说,头上还各自顶着一个小小的花环。她们兴高采烈地朝周观熄打招呼:“你别说,你穿我们的衣服真好看!就是这袖子,看起来怎么还短了些呢?” 周观熄问颜铃在哪儿。阿露神神秘秘地竖起食指:“今天可是情花节,阿玲哥哥忙得不得了呢,一大早就走了,正好,你也一起来看看吧!” 风暴并未阻挡族人们奔赴庆典的心。林中的积水太多,于是庆典移到了室内的棚中。 族民们围着花坛与摆放整齐的火烛,交换花环,翩翩起舞,口中哼唱着欢快的歌;孩子们嬉笑打闹,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讨论着谁收到的花环最漂亮,谁头上的太过敷衍,进行一番童言无忌的比较评价。 依照乐沛族的传统,每收一个花环,便要与赠出花环的一方同跳一支舞——颜铃今年花环收到手软,自然也让他从一大早开始如陀螺般,不得不被拉着在在舞池中央旋转不休。 他换上了一袭蓝色裙袍,裙摆飒爽而秀美地随脚步飞扬。而那顶特地编制的霜灯花花环,也毋庸置疑成为了全场焦点。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想要摸一摸,追问他从哪里采的,能不能让他们也戴一戴。 趁花环在众人手中传看欣赏的工夫,颜铃总算得以抽身,退出舞池,微微喘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周观熄。 他本就高大挺拨,这回穿着族中的服饰更显俊朗,大多数族民就差将眼珠子黏在他身上,不过始终碍于他岛外大老板的身份,无人敢贸然靠近。有热情的姑娘见他头顶空空,便红着脸,想要将自己手中的花环赠予他。 颜铃立刻移开视线。 他蹲下身,回答孩子们的问题,终究拗不过他们眼巴巴的恳求,摘下一朵霜灯花,分给她们在手中把玩。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捧着花跑远。当颜铃再度抬起头时,发现周观熄不知何时穿过人群,已经站在了离自己仅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的头顶依旧是空着,目光穿越了歌舞喧嚣,静静与自己对视。 颜铃抿了抿嘴,错开视线,继续蹲在花坛旁,阴影从头顶覆下,他知道周观熄走到了自己身侧。 “在情花节,没有花环的人,是得不到神明祝福的。”颜铃将视线落在舞池中,没有直视他,“你刚才应该收下。” 他听到周观熄说:“如果送的人不对,那么收了也没有太多意义,更没必要平白辜负他人的心意。” 颜铃心头微微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他抬起手,从身旁的花坛里信手采撷了几朵颜色不同的花下来。 指尖灵巧地翻飞缠绕,不过须臾,一个小巧别致的花环便在手中成了形。他站起身,轻轻放在周观熄的头顶上。 “看你怪可怜的样子。”他声音不大,“礼尚往来。” 周观熄注视着他:“那我是不是,该回赠你一支舞?” 颜铃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你入乡随俗倒是挺快,不必了,我——” 骨节分明的大手在下一瞬落在他的面前。 颜铃心想,这人是真的擅长得寸进尺,可偏偏他又总是找不到像样的理由回绝。 又想不过是族中习俗而已,自己不该忸怩,便顺其自然地去牵他的手——但想到这人仅仅是个D级卡牌,于是动作非常别扭地拐了个弯,只拉住了周观熄衣袍的袖口。 两人在舞池边缘,随着音乐挪动起脚步,谁也没说话。 偶尔视线碰相撞,便又在下一瞬迅速分开。 “周观熄。”几分钟后,颜铃盯着自己脚上层层叠叠的脚印,格外认真地说:“你知道你跳起舞来,比我们族里的千年老香蓉树还要僵硬吗?” 周观熄轻呼出一口气:“……人总会有不擅长的事。” 颜铃盯着他的脸,突然轻轻笑了出来。 他笑得眼睛晶亮,像蜜一样晶润,可当对上周观熄的眼眸时,倏地笑意敛去,转开视线。 “我听白大褂说,你们的物资和衣物都被风暴卷走了。”他声音放得很轻,“你该回去——” 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是三胞胎尖锐、清脆且同步的惊呼“阿芙姐姐——” 颜铃脸色骤变,立刻松开了周观熄的袖口。 他冲过人群,发现颜芙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倒在地上,呼吸困难。 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从喉咙断断续续地挤出一些破碎的音节。颜铃大脑一片空白,蹲下身,撩开她的衣袖,果不其然,看见一片红疹。 “阿姐?”颜铃脑子深处“嗡”的一声,颤抖着紧攥着她的手,“你怎么样?” “痒……”颜芙艰难地挤出声音,“我好像呼吸不了,阿铃,我……” 张宏头上顶着族人赠予的花环,闻声跑来,身为专业医护人员,一眼便辨明了症状:“是急性过敏,可能有喉头水肿和呼吸困难的迹象!先让她躺平,保持呼吸道通畅,我去拿医药箱找应急药物?” 族人们六神无主地乱作一团,颜铃强自定下心神,转头对三胞胎说:“快去叫阿爸和长老们过来!” 三胞胎们顶着花环,屁颠屁颠地跑远了。 “先前阿姐对鲜花确实不太耐受,但大部分时候只是打些喷嚏。”颜铃紧攥着颜芙颤抖着的手,“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过敏原这种东西很复杂,现在花卉繁多,暴风雨后的湿气也会提高花粉浓度,可能导致免疫系统失控。” 周观熄蹲下身,扶住了他的肩膀:“别慌,张宏马上回来,会有解决办法的。” 他的掌心温热而有力。这一次,颜铃没有选择躲闪,只是与他茫然对视,恍惚地点了下头。 长老们匆匆赶来,颜铃的父亲神情凝重,指挥人群疏散,将颜芙转移到旁边小屋的床上,紧接着又搬来了香炉和许多瓶瓶罐罐。 周观熄原以为那是族中的草药,然而下一秒,他们却只是将瓶瓶罐罐内的粉末倒入香炉之中,任熏香袅袅升起。 他的眉心微动——给急性过敏、本就呼吸困难的人,使用熏香? 长老们满脸虔诚,闭上眼,画着繁复祝祷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 刚好跑回来的专业医者张宏见此一幕,同样看得呲牙咧嘴,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 “向神明祈福。”颜铃有些恍惚地握着颜芙的手,“一般族中有人生病时,我们都会向海神祈祷……” “颜铃。”周观熄喊了他的名字。 呼吸停顿了片刻,颜铃盯着周观熄脸上的神情,后面的话,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如果颜铃从未离开家乡,此刻他定会像从前那样深信神明与长老,相信虔诚终能感动天意。 可他已经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他知道,那曾夺走了阿妈性命的病,在岛外吃上两粒小小的药片就能治愈。 他望着此刻近乎失去意识、呼吸急促的颜芙,清楚地意识到:有些愿望,神明给不了答案;有些磨难,老天也无法替人做主。他永远能够相信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判断。 张宏恰好在此时汇报道:“药箱里的抗过敏药物不多,但还有几支肾上腺素。直升机状态良好,机长检查过了,油量充足,我们随时可以起飞。” 周观熄点头,直视着颜铃,语气沉稳而清晰:“急性过敏可能迅速会发展为休克。你阿姐现在的情况,一秒都不能再拖。” 颜铃的呼吸紊乱,许久后咬紧牙关,猛地站起身。 他穿过混乱的人群,停在正在祈福的族长面前,抬起手,打断了仪式。 “阿爸。”他开口,声音发抖,“阿姐的状况不能拖了。” 短暂的寂静之中,他咬着牙,最终清亮地说道:“我要带她出岛,去接受更专业的治疗。” 族人们一片哗然。 族长脸色骤冷:“胡闹!阿芙的毛病这么多年了,只要向神灵祈祷,她就会像之前几次那样好转——” “可她从来没有一次这么严重,她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颜铃始终站得笔直,毫不退让,“我们的祈福没有作用,又或者说,它可能从来都不曾有用过……” 长老闻言勃然大怒,厉喝:“颜铃!” “阿铃,这些岛外人在岛上为你停留多日,阿爸我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族长震怒,视线锐利地落在周观熄和张宏身上,冷声斥道:“现在看来,你果然已被他们和岛外的事物蛊惑,对神灵的诚心不再虔诚了,你……” “虔诚、虔诚……阿妈病重的时候,阿爸你也是这么说。只要虔诚,一切请求都会被神明听到。” 颜铃声音极轻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话语却锋利而有力,“可我日日夜夜在愿铃树下祈祷,可阿妈最后还是走了。” 族长的身形骤然一滞,嘴唇和胡须轻微颤动,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我每次在梦里见到她时,总是自责当时祈祷得还不够虔诚,所以她才不愿意多陪我一会儿。” 颜铃说:“我没有受到岛外人的蛊惑,而是到了外面,我才明白,许多事情,神灵并不能给出答案。” “我们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岛上,闭塞地拒绝与外界沟通,这让我们错过了生活中的许多美好。”颜铃的尾音微颤,“也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人。” 族人们面面相觑,却无人作声。因为这段时间,他们所接收到的药物与物资,确实让他们窥见了截然不同、先进生活的冰山一角。 颜铃眼底泛起薄薄的水意,声音清越而坚定:“可不可以再相信我一次?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让重要的人离开我了。” 抱着颜芙登上直升机时,颜铃的心脏仍然悬在空中,紧绷发痛。 他一遍遍呼唤颜芙的名字,只能得到微弱的回应,声音也随之颤抖了起来:“阿姐,阿姐……” 他的决定真的对吗?去了岛外,阿姐就一定能得救吗?思绪混沌无措时,冰凉的手背并另一只大手覆住,他抬起头,与周观熄的视线撞上,听到男人说:“相信我,一定不会出事。” 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无端的,颜铃悬着的心稳而妥当地落回原处。这一次,他没有挣脱开那只手,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直升机掠过山川与海面,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岛外世界。 抵达医院后,医护人员迅速接手,颜芙被推进病房进行急救与吸氧。 专业的团队与设备,让她的情况很快好转,意识恢复清明,缓缓睁开了眼。 她朦朦胧胧地望着陌生洁白的天花板,视线艰难偏转,看向床边的颜铃,吃力地招手:“我们……是在岛外吗?” 颜铃急切地蹲下身:“是,阿姐,你好些了吗?” 颜芙怔怔地恍惚了一会儿,含糊地低声道:“好多了……刚才那个在我床边的白大褂……生得好帅。” 颜铃:“……” 颜芙还在遗憾地喃喃:“我的脸要是没有这么肿……花环要是还在……” 颜铃:“……你别说话了,快睡吧。” 陪伴着颜芙呼吸平稳地睡去,颜铃肩膀松懈下来,站起了身。 他走出房门,脚步随即顿住。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恭敬地在周观熄身旁说着什么。周观熄只是微微颔首,以一种礼貌而淡薄、保持恰当距离的姿态回应——那是一种身处高位的,习以为常的姿态。 颜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周观熄。 刚进入医院时,颜铃看到了许多拥挤走廊和嘈杂的病房,再对比颜芙此刻入住的,却是安静清幽的单人间。他知道,是因为周观熄的存在,他们得到了许多特殊优待。 原来,这才是他原本身处的世界。颜铃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应付完必要的寒暄,听完医生的病情汇报,将院长和相关负责人送走,周观熄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气。 想起病房里的人到现在还没吃饭,他对身后的助理吩咐:“把车叫过来。” 助理领命离开。周观熄视线偏转,便看见男孩双手扒着门框边缘,远远站着,定定地盯着他。 那眼神陌生、不安而饱含警惕,像极了迷了路后缩在街角,耳朵竖起的猫。 ……果然。 如果不是颜芙的情况危急,周观熄本会选择去自家的私立医院,以避免应对许多不必要的人情世故。如今倒好,好不容易在岛上建立起的一点信任,恐怕又要—— 不出所料,四目相对了片刻,颜铃率先移开视线,很客气地开口:“谢谢你,周总。” “谢谢你送我和阿姐过来。” 他挤出一个生硬的笑意,盯着脚尖,话语克制而见外:“您人脉广阔,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肯定不会白受……可是我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报答你才好。” 医院走廊内落针可闻,周观熄不说话。 颜铃越说越酸溜溜,也越说越离谱:“我们小小岛屿的族民,似乎拿不出什么能入周总您的眼,真是不好意思——” 话还没说完,手腕猛地被一拽,身子随之前倾,整个人被拉着朝医院外走。 颜铃惊慌,想要挣脱,却又想起这人用的是左手,不敢牵动他的肩头伤口,“你干什么!我还要陪我阿姐,你——” “如你所说,我的人脉广阔。”周观熄语气并无起伏,“所以多的是人会照顾她,你阿姐会被伺候得比公主还舒服。” 车几乎同时在医院门口稳稳停住。周观熄扣住他的胳膊,动作果断,压着力道,将人带向车边,顺势按着肩,流畅且一气呵成且地送进了车里。 颜铃倒在后座上,蜷着身子,又痛又恼地抬头瞪他,终于恢复了正常称呼:“周观熄!”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要报答,那么方式可以有很多。”周观熄俯视着他的脸,平静迎上目光,“我自然不会跟你客气。” 他上了车,面无表情地甩上车门,平视前方:“老谭,回家。” 作者有话说: 全世界最令走关系破防的两个字:咪嘴中的“周总”。《 》 60-65 第61章 独一无二 两人一路无言。 车平稳地行驶着。被强迫推上车的颜铃,将脸颊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拒绝与周观熄交流。 他本以为要回的“家”,是两人曾共同居住的那个住所。 然而恍然抬头时,他发现车并没有开向那个熟悉的地方,而是驶入了一座全然陌生的区域——保安拉开厚重的铁门,车窗外雕塑和喷泉一闪而过,精心修剪过的仿真草坪上,还能看见一种屏羽大张,优雅踱步的生物。 颜铃一时忘了自己本应生气的心情,好奇地将掌心贴在车窗上:“那个会动的大绿扇子,是……什么动物?” “孔雀。” 不认识。颜铃又问:“这又是哪里?” “我家。”周观熄回答。 颜铃:“……” 这是在两人相遇之前,周观熄在 C 市原本的居所,设计当时由他母亲全权接管,算是一处华而不实的落脚地。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被阴阳怪气,那么周观熄索性不再隐瞒与真实自己有关的一切,坦诚相对。 颜铃的手攀在玻璃上,盯着面前气派得不像住宅、倒像大楼的建筑,指尖缓缓滑落,不再说话。 不仅如此,他还能远远看到身着统一制服的佣人,整齐并列、垂首恭立静静地伫立在门前。 沉默片刻后,颜铃语气听起来很平静:“真是气派。” 车厢内的空气莫名压抑起来。颜铃呼吸憋闷,想直接开门下车,一只手臂骤然横在他面前,将他的动作限制在几寸之内。 颜铃胸膛起伏,别过脸,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死活不愿再看周观熄:“……你干什么?” 只可惜身旁的人这次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下巴被有力的手指捏住,脸被强行掰正,迫使与他对视。 周观熄的眉眼近在咫尺,语气倒是平静的:“你就这么不喜欢我的这个身份,是吗?” 颜铃嘴角抿着,瞪视着周观熄的脸——他脑袋是空的,心绪却乱成一团。 脑海里交错浮现,一会儿浮现出周观熄方才被众人簇拥、淡漠颔首的模样,一会儿又闪回到先前在洗手间里,自己用袖口为那个所谓的“清洁工”擦拭汗水的情景。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拥有一模一样的脸。 他想,或许周观熄的演技并不高明,只是之前的自己,每一次都那样轻易地相信他罢了。 颜铃的眼睫轻轻翕动:“不是不喜欢。” 空间狭窄,周观熄的掌心近乎是灼热,颜铃挣脱不开,不得不将视线移开,落在更远的地方。 “但也不是……那么喜欢。” 他莫名委屈了起来,索性将脸颊贴在周观熄的掌心里,声音轻得像没什么力气的喃喃:“或者说,现在的我……不敢再冒险去相信眼前的你了。” 周观熄静默不语。 颜铃自己却忽然又难过起来,他弄不清自己了——如果他能道明自己的心,辨请自己想要什么就好了。 他喜欢周观熄,想要周观熄,可他想要的是剥去所有伪装、真实的周观熄;而曾经他所喜欢的周观熄……又有一部分注定是不真实的。 “我能感受到你的感情,从我们共同的回忆里,从你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从我自己的直觉之中……能够感觉到。” 颜铃垂着眼,字字清晰:“我相信你,却仍无法不去在意一些事情——你是大老板,当你以清洁工的身份和我相处时,在你的眼里,我是一个处心积虑想要下蛊制衡你的人。” “那时候的你,理应提防我才对,不是吗?” 他声音轻得像是化开的冰:“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因为什么喜欢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具体哪一个瞬间,对我有这样的感觉的呢?” 他问得如此直接,如此赤裸,执拗明了地向眼前人索要最重要的答案——那假意与真心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周观熄的嘴唇微动。 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可过多的记忆碎片如蝴蝶般于脑海中纷飞,伸手捕捉的下瞬间,便从指隙间振翅而去。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但他从未彻底剖心深思过的问题。正因为想给出准确而慎重的答案,他反而在这一刻,注视着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眸,难以发出声音。 颜铃望着他,嘴角动了动:“你看,周观熄,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奋力挣脱开周观熄的手,推开车门,疾步而下。 空气灌入口鼻,心慌意乱的压迫感稍微退去。他转过头,却发现周观熄仍旧坐在后座,没有下车。 “你不下来吗?”颜铃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 周观熄平视前方,良久后缓缓开口:“会有佣人带你熟悉这里。明天司机会送你去医院探望你的阿姐。” 颜铃的嘴唇动了一下,看向迎上来的佣人,声音最终卡在喉咙里,只化作一个极轻的:“好。”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周观熄真正的家……大的超乎想象。 在佣人的引导下参观完了整座宅子,颜铃回味起两人的对话,后知后觉地生起气来,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先是默默把周观熄在心里的等级直接降到了N级,随后跑到花园,看那只大孔雀开了三次屏,又在超大的电视前看完两集米米的冒险,这才闷闷不乐地回屋,在床上躺下。 他用手指来回拨弄着床头水晶吊灯上华丽的吊坠,七彩晶莹的光芒于指尖流转,心思恍惚起来。 周观熄还是没有回来,颜铃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没有说,那么颜铃也不想问。 床很大,空荡荡的。颜铃将脸埋进枕头,怎么调整姿势睡都不得劲。 他好想自己的米米玩偶,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想周观熄。最后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事情过去呢? 他已经为你吞了蛊,甚至主动放弃了解药。这样的付出,这样的选择,难道还不足心证明他的真心吗? 可颜铃似乎就是做不到——刺可以暂时无视,但它反反复复磨蹭着心尖,那细密的痛与难耐的痒,终究是无法容忍一辈子的。 不论如何,颜铃庆幸自己将心中的郁结痛快地和周观熄说了出来。他将脸埋入枕头,最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颜铃又回到医院,陪颜芙解闷。 颜芙的症状好转了许多,只是身上红疹依旧未消退,被强制留下继续观察。 颜铃娴熟地操控着病房内电视的功能,惹得颜芙惊叹连连。 他正想切换到熟悉的频道,请颜芙见见自己岛外最好朋友时,颜芙却饶有兴致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宫廷剧画面,立刻命令他调回去。 两人争抢起了遥控器,最后颜芙抬手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正准备摆出亲姐身份发号施令,视线落到他身后,神色微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拨弄耳边发丝,再以一个十足腼腆柔弱的姿态,软软瘫回到了病床上。 “阿铃,去帮阿姐弄点吃的吧。”颜芙的声音温柔得近乎掐出水来。 颜铃举着遥控器,一脸茫然:“饿了?可你刚刚喝完三大碗粥,还把我的那份——” 颜芙猛地咳嗽一声,看似轻柔却十足有力拧了他一下,掩唇轻笑:“哎呀哎呀,你说什么呢?我是病人,胃口明明很小好吗。” 颜铃一头雾水,视线偏转,赫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位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男医生:“……” 颜铃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呆呆盯着贩卖机中排排鲜艳包装的零食,意识到自己可能快要有个岛外的姐夫了。 他垂下眼,摩挲着腕上的手表,指节轻叩黢黑的屏幕。明明昨晚充到满电,这小方块却从未主动亮起过。 他站起身,在自动贩卖机的屏幕上戳戳点点,手表在支付感应界面滴了一下,慢吞吞蹲下了身。 机器内部轰隆轰隆地作响,吐出了颜铃买的小饼干,他将饼干袋抱在怀里,怔怔出神片刻,方才站起了身。 几乎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肩膀一僵,没有回头,只是透过自动贩卖机的反光,与身后倚靠在走廊墙上的男人视线相接。 颜铃捏紧了手中的饼干袋:“……你还知道回来。” 身后的人半晌后说:“出去走走吗?” 街景不断向后倒退,颜铃再次看向车窗之外。 他想问昨晚你去了哪里,又怕这样显得自己过分在意,只好强装镇定地盯着窗外,故作深沉地保持沉默。 他看到路边许多仿真树正被陆续撤下,高楼外墙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作物复苏的新闻。镜头里,工作人员在重现生机的农田前兴奋地鼓掌汇报。颜铃的眼睛倏然亮起,嘴角不自觉微扬,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可看着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眉头蹙起,隐约察觉到,自己好像曾经走过这条路,可记忆已然模糊,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答案。 颜铃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身侧:“这路线……” “车站、餐厅、超市……”身旁的人说,“昨天晚上,我重新走了一遍从认识你开始,我们一起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那一瞬间之所以没有立即回答你,”他的语气平缓,“是因为我必须独自把那个最真实的答案,在心里毫无偏差地确认下来。” 车辆缓缓刹停,颜铃的心跳轻漏一拍,视线却一错不错,望着他的侧脸。 “好在,我终于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周观熄黑眸偏转,沉静凝望着颜铃的双眼;“我想,真正的开始,应该是这里。” 他先一步下了车,绕到另一侧,为颜铃拉开车门,伸出手。 颜铃指尖微颤,停顿片刻,终究还是将手放进他的掌心,任他引领轻轻带下车。 落地的瞬间,他仰起头,望向面前那座玻璃筑成的花楼。 曾几何时,初来乍到抵达岛外世界的颜铃,在动物房里见到了难逃解剖命运的小鼠,眼泪险些将花生盖饭浇灌成参天大树,当时,周观熄带他来到了这座荒废的花楼。 而现在,随着解药问世,政府率先选择复苏这片曾经的城市中心区域——不过两三周的时间,花楼中的植被,以及后方大片的蔷薇花田,恢复了昔日生机勃勃的模样。 “那时候,我是准备向你坦白身份的。” 周观熄牵着颜铃的手,在蔷薇花田间缓步前行,“我很清楚,这原本是与你无关的世界,你没有任何义务为我们伸出援手。” “可你却对我说,面对这样的世界,你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他停下脚步,望向夕阳下柔美盛放的花海:“我当时在想,怎么会有人这样不计得失,这样善良得近乎天真,这样做事义无反顾,又是这样的……” 他顿了顿,说:“独一无二。” 风温缓而轻柔,颜铃的呼吸悄然急促,声音轻颤:“可是,你带我来到座花楼的时候,我们明明才认识不到三天……” 天际线由橙红缓慢沉入缱绻的烟紫,蔷薇花苞羞怯般低下眉眼。风掠过花海,簌簌摩擦的沙沙声轻而缓,像是一声温柔的叹息。 “是啊,真是不敢相信。” 周观熄的视线从花田掠过,落回到面前人的脸上。 他抬手,将颜铃面颊上被风拂起的发丝拢在掌心,轻轻别到耳后:“我喜欢你,也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早很多。” 仿佛时空回溯,同样的黄昏时分,同样相对的身影,他们以同样的姿态,在花田中央与彼此凝望。 而这一次,在这片真实的、盛放的明媚花海之中,周观熄也选择将自己的真心捧在手中——炽热的、鲜活的,虔诚的,他想让眼前的人看得清楚。 “颜铃。”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我想让你了解我的过往,我的世界,我的一切,你愿意听听吗?” 第62章 绿手指 他们抵达了了融烬的大楼。 望着那扇旋转门,零星的记忆如萤火般在颜铃脑海中闪烁,他的指尖悄然沁出一丝冷意,无声蜷缩起来。 下一瞬,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抓住,攥紧——那掌心温热而有力,完全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在我开口之前,徐容已经主动提出了离职。” 周观熄开口道:“她想当面向你道歉,但出于私心,我不再想让她与你见面。” 颜铃静默许久:“在当时的处境下,我能够理解她的选择。但站在我的角度,我永远无法原谅她。” 周观熄注视着他的侧脸:“我同样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明明可以安排得更周全,但是——” “在那样的情境下,你已经做了很多。”颜铃摇头打断他,“我知道,是你叫大勇哥暗中保护我的,对不对?” 周观熄顿了顿,缓缓点头。 当时他真正忧惧的,是走投无路的政府若知晓颜铃的存在,会选择他不在时下手。当时虽然已经安排了融烬内部的保镖,可那股莫名的不安挥之不去,于是又找了颜大勇,作为双重保险。 如今周观熄回想起来,仍觉得庆幸万分。 颜铃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面前的高管墙。 原本居于正中的黑色蘑菇照片已经被撤下,如今占据中央位置的男人,眉眼轮廓清晰凌厉,分明就是站在他身旁的周观熄。 他极轻地呼出一口气,移开了视线。 “带进去我看看吧。”他看向身旁的人,“周观熄,你原本的工作和生活……有关真实你的一切。” 尽管早已在心中看似平和地做足了准备,但颜铃却没想到在进入公司内部前,现实便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伫立在闸关前,在行囊里来回摩挲:“等等,我好像没带工牌过来——” 身旁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抬手,用食指在识别面板上轻轻一触。指纹亮起,随即传来轻微的“滴”声。 闸门应声缓缓自动打开。 “……”颜铃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所以……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工牌,因为你本来什么权限都不缺,是吧?” 他一想起自己曾善心大发地帮这人讨要工牌,就气不打一处来,胸膛起伏,铁青着脸径直越过了闸关。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你……你竟然有属于自己的专属电梯?”颜铃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面前优雅简洁的钛金电梯门,“这样奢侈铺张,究竟有什么必要?” 周观熄说:“保护隐私,节省时间。” 颜铃面无表情,恶狠狠地按下电梯按钮,盯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地板,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最后给予颜铃会心一击的,是周观熄处于顶层的办公室——设计感高级简约又不失格调,视野开阔将城市夜色美景尽收眼底。 他以为自己会生气,可盯着窗外璀璨流动的车流,或许是已经气饱了,又或许是想到对方原本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当时却因为自己的一条消息,得在五分钟内疾跑到卫生间,陪他演上一出毫无破绽的戏码,心情倏然又复杂起来。 视线偏转,颜铃的目光最终落在一面明亮光洁的落地展示柜上。 柜子很长,占据了整整一堵墙。颜铃从头慢慢看过去,边走边读,虽然对文字只是一知半解,但从展示架上陈列着不同的药盒和资料中,隐约猜到,这大概是融烬公司一路走来的发展历史。 虽看不太明白,但想了想——这些是真实的、属于周观熄的一部分。 索性理直气壮地叉腰命令:“那就劳烦周总仔细介绍一下,这些都是什么,对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吧。” 周观熄看他一眼,轻轻叹息,开始逐一讲述对应的专利技术及治疗的疾病。那些繁复的专业名词和病症,让颜铃听得云山雾罩,只觉得很多“素”、大量“妥”和超级多“汀”类字眼盘旋,灌入耳中,催得他眼皮沉重,困倦不已。 终于走到展示柜的末尾,他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几步小跑上前,将手心贴在光洁的玻璃上,清朗干净的侧脸被展示柜内的灯光镀上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晕。 “你竟然……还留着它。”他喃喃道。 展示柜中被精心保存着的——正是颜铃初到岛外的第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轻点指尖,便催生复苏的那盆小小番茄盆栽。此刻它依然枝叶青翠,果实鲜亮滚圆,仿佛还能嗅到果皮下的清甜气息。 颜铃的眼睫轻轻颤动,视线缓缓下滑,落在盆栽旁的另一个装置上——是一支小小的浅绿色药剂,荧光流转,晶莹温和。 唯独下方用于镌刻药名的金属铭牌……是空白的。 “这份解药的命名权,”身旁的人说,“我想把它留给你。” 颜铃的唇角轻轻抿起,想了想,抬起下巴,轻快道:“就叫它……绿手指吧。” 这个名字,源于《米米的冒险·田园生活篇》。故事里的米米在吃下魔法果实后,便拥有了名为“绿手指”奇妙能力,能让干涸荒芜的土地重新长出擢升的庄稼,帮助农民伯伯度过了难熬的旱季。 寓意或许不尽相同,却同样象征着新生的绿意——这是颜铃赠予这个世界的礼物。 他曾强行拉着周观熄看过那一集动画。片刻沉默后,周观熄便领会了其中的深意,轻轻颔首。 “虽然我知道,我该为你的欺瞒生气。”颜铃回头,望向那面近乎看不到尽头的展示墙,“但周观熄,你其实比我想中的……要更了不起一些。” “你们的药物和技术,救了阿姐,也一定拯救过很多人。” 他终于抬眼,认真看向面前的男人:“多说一些吧。关于你的家庭、过去,无论琐碎的小事,还是 重要的人生节点……我想更了解你。” 周观熄倚靠在身后的办公桌沿,点了点头。 他讲述了自己成长过往、接手融烬的始末、公司的各项成就,长青计划的起源、与周忆流和徐容之间的关系,以及政府与融烬之间的错综复杂合作。 他说得详尽周全,对太多人而言,这近乎是电视剧中才能出现的人生履历与情节。但渐渐地,颜铃的眉头悄然蹙起——周观熄的语调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的故事。 “……可是你并不快乐。”颜铃打断了他,“对吗?” 周观熄越过玻璃,视线落在展示柜深处,须臾后道:“公司研发的药拯救了生命,病患和家属获得了希望,研发管线取得了成功,高层与员工皆大欢喜,似乎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可我很清楚,这些只是我生活中的、按步就班的一部分,从来不是我真正渴望的。” 他抬起眼,静静地凝望想颜铃的脸。 对上那双灼热而漆黑的眸,颜铃的心头猛然一跳。 他飞快错开视线,盯着玻璃柜内那颗鲜红饱满的番茄,呼吸急促,像是在注视自己剧烈颤动的心脏。 “我是一个自私而利己的人。” 身后的人继续开口:“我缺乏同理心,难以共情许多人的情感。像长青计划,它承载着那么多人的期盼,我虽然在执行着,努力寻找解药,内心却始终认为,一切都是人类咎由自取的结果。” 颜铃的肩膀动了动,没有回头。 “直到遇见了你。” 他说,“一个与这个世界毫无瓜葛,却仍愿意为陌生人的苦难伸出援手的人——无私,善良、纯粹,几乎是我完全的对立面。你让我困惑,让我新奇,也让我在试图探究你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改变了自己。” 颜铃的肩头轻颤,依然没有回头。 “我习惯于秩序与稳定,而你,是永远超出我掌控范围的变量。 身后的人顿了顿,平静道:“一开始,我无法容忍那样的失控。只觉得吵闹、混乱、不可理喻。 “我的生活翻天覆地,从没见过一个人总是能冒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点子,烤箱永远在冒烟,电视总是忘了关,在家具和地板上哭出的嫩芽难以根除——” “周观熄!”颜铃终于耳根通红地回过头,怒目而视。 “但是,很新奇。” 周观熄淡而平稳地继续说了下去:“那种陌生感虽然让我不适,虽然一切都在将我从舒适区里剥离,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色彩。因为你,我去尝试了许多,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你总是说我说话刻薄。”他的嘴角动了动,“现在想想,或许只是当时的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早已被你吸引罢了。” 遇见周观熄、乘上大铁鸟飞向天空、第一次走进超市、餐厅和米米乐园,这些是属于颜铃来到岛外世界后,珍贵而崭新的第一次。 ——而亲手为一个人将长发吹干,被一个人硬拉着学习烘焙,被一个人笑眼弯弯地吻住唇畔,对周观熄而言,又何尝不是无数个同样崭新的、令他措手不及的第一次? 深埋于冷寂土壤中的种子长期沉睡,一只挂着银铃的手轻轻拨开冰凉的土层,用温暖而灵巧的指尖,轻轻触碰了种子的外壳。 于是种子的外壳微微颤动,缓缓崩裂,层层剥落。某种崭新的生命正在迫不及待地萌发、生长,终至破土而出。 “一切的谎言,从一开始,确实是出于种种私心。” 他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但后来,变成了不愿见你因为见不到‘大老板’而黯然神伤,再后来,则是我自私地期盼,你能够一辈子认不出我,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我真的很自私。不想让你流泪,不想让你发现我的谎言。”他声音很轻说,“更不想你……离开我的世界。” 嫩芽破土而出,枝叶蹿升而起,缠绕在那只纤细白净手指的指尖,难舍难分——那是赋予周观熄内心一切生机的源头,是他第一次感知阳光与温暖、汲取养分与绿意的力量。那是属于周观熄的颜铃。 那是独属于周观熄的绿手指。 “颜铃。” 他一步步走到男孩面前,垂眸,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谅我,接受我。给我一个在你的家乡留下、陪伴你一辈子的机会,好吗?” 周观熄并不善言辞,可这一刻,他拼尽全力,将心脏与记忆的每一个处棱角都坦露而出,毫无保留地剖白于颜铃面前。 这些话语,砸得颜铃心口酸软,呼吸近乎停滞,只是怔怔盯着他看, “你说你是一个自私利己的人。”他说,“但周观熄,你听好,你不是。” “如果你当真自私,不会在第一次遇到我时,耐心地教我怎么洗手吹手;自私的人,更不会为了世界和亲人的期盼,最终选择去太空为涡斑病寻求解药。” 他抬起眼,认真地说:“真正自私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是自私的。”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么从一开始,我便不会主动找徐容要求和你同住,我们的故事,也根本不会有开始。” “周观熄,你的嘴巴又硬又冷,可是你的底色是温柔的。”他微笑起来,“你自己未曾察觉,可是我却看得很清楚。” 他松了口气,很轻快地说,“我想,我原谅你了,也愿意接受你的心意。因为我忽然明白,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你展现给我的一切性情、品质,都是源于真实的你。” “就像游戏的不同赛季里,米米会穿上不同颜色款式的皮肤。”他说,“但米米始终是米米,永远都是我最最喜欢的那个米米。” 他静了下来,拉下周观熄抚在他脸上的手,合于掌心,珍视地、轻轻地、像是不舍般地摩挲了片刻。 他明明是在笑,可周观熄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张开嘴,还未发出声音,就听见颜铃轻轻地说:“但是周观熄,你的最后一个请求,我无法答应。” “……为什么?”周观熄的声音微哑。 “当时我会提议让你回岛上和我一起生活,是因为我以为你只是清洁工,日复一日做没有意义的、繁琐而令人疲惫的工作。” 他偏过头,环视着那一面偌大的展柜:“但如果你的生命、你的人生,本就承载着它们独有的重量和价值,那么我觉得,这份价值,理应由你留下来守护。那些病患、那些尚未被治愈的疾病需要你,你的员工,你的团队也需要你来引领。” “我很爱我的家乡。在我眼里,它虽然不先进也不繁华,却是最漂亮的、最温暖的岛屿。” 他说,“可是我并不希望你留在这里,我希望你的未来,可以继续完成那些很有意义的事情。” “不是被动,也不是妥协。” 周观熄紧捏着他的手,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这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小岛很美,平静的生活也很好……” “我知道。”颜铃轻声打断,“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可如果换位思考,你愿不愿意看着我,为了你而一直留在岛外的城市?” “哪怕我在这里永远找不到归属感,哪怕我无法回到家乡和亲人身边……你愿意吗?” 周观熄不再说话。 颜铃说到这里,鼻尖忍不住一酸,眼眶滚烫起来。 他慌忙低下头,用力睁大眼睛,再度抬起脸时,脸上却绽放出了一个比先前更加明媚灿烂的笑意。 他深知身为大老板的周观熄工作繁忙,也明白那座小岛与此地之间究竟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先前不过短短几日的分离,便已让他昼夜思念。他十分清楚,一旦将这句话说出口,未来必然随之改变,而他们的关系能否延续,也将再无定数—— 可他也明白,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此刻说出口了。 “所以,周观熄,”他轻声开口,“阿姐痊愈后,不要和我回家了。留在这里,留在原本属于你的世界吧。” 作者有话说: 咪还在黯然神伤,有个人已经准备连夜建造融烬科技·乐沛岛分部了。 第63章 异地恋 颜铃抱膝缩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呆呆地盯着电视上的宫廷剧看。 贵妃甩了皇后宫女一巴掌,皇后便回敬给了贵妃一记耳光,小太监哭天抢地嚎着“娘娘们别打了别打了”,结果小太监被皇后和贵妃左右开弓,各赏了一巴掌。 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在病房内不绝于耳,光影交替闪烁,颜铃却眼睛都不眨一下,整个人神游天外。 直到有人戳了戳他,侧过脸一看,是颜芙。她拿着床头的遥控器,难得慷慨地递过来:“这么精彩的戏码也能走神?喏,遥控器给你,挑自己喜欢的看吧,半小时后要还我哈。” 颜铃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想看,没心情。” “哎……他们不是有大铁鸟吗?”颜芙叹了口气,“你偶尔飞过去找他,他偶尔坐过来看看你,不就行了?多大点事。” 颜铃失魂落魄:“不一样。” 颜芙托着下巴:“嗯……距离嘛,确实会稀释感情。坐一次飞机就要四五个小时,每天相见确实不太可能,你们这种情况,电视剧里叫异地恋,最是磨人哦。” 异地恋,意味着无法享受在同一屋檐下的烟火气,无法感知彼此生活中的细微波澜,所以重要的时刻也可能会缺席。而更重要的是……颜铃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何时才能结束。 颜铃愿意尝试异地恋,或者说,现在他们似乎不得不尝试。可与此同时,他也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 他同样揣摩不透周观熄的心思,因为周观熄……始终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那天晚上,当颜铃以几乎不容拒绝的姿态说出“留在你原本的世界吧”之后,周观熄只是沉默少时,点了点头。 他说:“我知道了。” 他怎么就“知道了”?他究竟“知道”什么?难道他不应该再争取一下吗? 所以他们的感情,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要怎么维继?当初告白的时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到这种关键时刻,多说几句又会怎么样? 颜铃真是恨死这个说话爱省字的周观熄了。他本想问个清楚,冲到嘴边的音节却卡在喉咙深处,最终硬生生咽回了肚子——他怕自己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像在挽留。毕竟,不要求周观熄放弃原本的人生与事业,是他一切的前提,他不能自己先在这里动摇。 每一个选择都如此艰难,每一种结局似乎都难以圆满。 颜铃觉得脑子乱、心也乱,只能强迫自己清空思绪,无比伤感地盯着电视屏幕看。 颜芙看着他这副忧愁的小模样,哭笑不得:“不过岛外的生活,确实是另一个世界。不说你,我都有点舍不得回去了。虽然小吴医生已经有家室了,但我看门口的小李保安,也是眉清目秀——” 颜铃:“……小李保安又是哪来的?阿姐,你移情别恋得也太快了吧?” 颜芙满不在乎:“那怎么了?总比有些人痴情专一,到头来把自己的心折腾得千回百转、不得安宁要好。” 颜铃语塞,半张小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瞪着她看。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但有时候,表现得比对方不在意,其实也是一种解决方式。” 颜芙叹了口气,抬手弹了下他的额头:“适当地,让对方产生不舍和危机感。如果他也同样爱你,自然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颜铃吃痛地捂着额头,不吭声了。 表现得……不在乎吗?他茫然地眨了下眼。 颜芙出院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晴天。 她笑眯眯地拉着颜铃,在前台向护士和小保安道谢,还送上了家乡的特色坚果。年轻的小保安盯着这对异族美人姐弟,答话时磕磕巴巴,魂儿都快飞远了。 颜铃无心参与颜芙的‘狩猎’,回头望向病房门口,正好看见医院主任亲自前来送行,并与周观熄寒暄。 周观熄的神色始终平淡,偶尔颔首,客气道谢。 颜铃抿了抿唇,移开视线,提起颜芙的行李,在助理的引导下率先走向医院顶楼的停机坪。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知道是周观熄,却没有回头。 踏入机舱后,颜铃才微微侧过脸,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洒脱:“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周观熄说:“我送你回岛。” 颜铃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观熄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把你和你阿姐送回岛上,安顿好之后,我就离开,不会多留。” 直升机在轰鸣声中起飞,两人腿贴着腿,一路无言。直到铁鸟在乐沛岛熟悉的那片沙滩上缓缓降落。 颜芙与迎接而来的三胞胎说笑着向海滩外走去,颜铃跟在后面,将行囊抱在怀里。 他的视线微微偏转,看向身旁的男人,神色像是很镇定,又说:“送到这里就好了。” “在我离开前,可以再带我看看你们的岛屿吗?”周观熄开口,“我记得你之前说,灿青花田很美。” 他的眼神静谧而深沉,像午夜时分墨色的海水。“一起看灿青花田”本是做九馥糕时颜铃的一句无心邀请,却没想到被眼前的人如此清晰地记在心上。 颜铃没有说话,顿了顿,转身向前走。周观熄便跟上了他的脚步。 午后阳光正好,灿青花田绽放出最绚丽的色彩。花团锦簇,如一片蔓延燃烧的蓝色火焰;轻风拂过,又像翻涌流动的青色浪潮。颜铃忍不住张开双臂,衣摆与发丝随之扬起,静静地感受风与花香的拥抱。 他睁开眼,心情也随之轻快许多,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好看吗?” 周观熄望着他的脸:“好看。” 颜铃瞳孔轻颤,偏过头去:“……我说的是花。” 他心慌意乱地转身,再没有心思看花,脚步越来越快,只想尽快结束这段旅程。 眼看花田就要走到尽头,这段同行即将结束时,身后的人再度适时开口:“你之前说,午后时分的海边也很美,可以去散一次步吗?” 颜铃脚步一滞,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还真是擅长得寸进尺。” 花田都看了,倒也确实不差海边这一程。 颜铃走在前面,赤着脚,轻快地踩着柔软的沙粒;周观熄跟在后面,步伐放缓,依着他的节奏。两串脚印留在海滩上,被浪花温柔地一次次冲刷,痕迹渐渐淡去。 颜铃找到了一块礁石,敲下几只新鲜的生蚝,用行囊里的小刀撬开外壳,分给周观熄几个。贝肉鲜甜软嫩,汁水丰盈。 他自顾自啃了几个,吃饱后擦了擦手,却因蹲得太久,起身的瞬间猛地踉跄了一下。 如同以往每一次遇到危险一样,身后的人及时伸出手臂,稳稳将他扶住,顺势一带,颜铃的后背便贴进宽实的胸膛,被那温暖而令人安心的的气息全然包围。 颜铃恍惚片刻,受惊般从他怀里弹开:“你——” “我记得刚认识你时,你说岛上还有一种月见果树。”周观熄松开手,神色如常,“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颜铃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胸口起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转身引路。 蹲在月见果树下,连吃了三颗果子后,颜铃艰难地吞下最后一口:“这下够了吧?你可以——” 话没说完,嘴角一热——是周观熄抬手,自然地拭去他嘴边的果汁。 四目相对,周观熄点了点头,放下手:“最后,在我离开前,带我去愿铃树,见见你的阿妈吧。” 颜铃凝视着他的脸,忽然沉默了。 灿青花田、月见果树、海边漫步……乃至于前往愿铃树下,去见他长眠于此的阿妈,这每一件事,都是颜铃曾亲口与周观熄细细规划过、期待回岛后再一起经历的生活。 周观熄将每一条都那样清晰地刻在了心中。他们终于在今天,将全部心愿都一一实现。每一个场景,都与颜铃当初构思时一样美好。 颜铃忽然明白了周观熄让自己陪他完成这些事的用意:他选择了沉默,用切身的陪伴代替言语上的挽留,将最终的选择权交回到颜铃手里。他太了解颜铃了。他知道这是颜铃一直想做的事情,或者说,他知道这是颜铃希望可以日日重复的生活。 他知道颜铃舍不得,知道颜铃放不下。他在等的,是颜铃亲口说出一句:“周观熄,我后悔了,你留在我的家乡吧。” 颜铃攥紧衣角,呼吸急促,僵生硬地开口:“不去了,我累了。” 他实在没办法直视周观熄的脸,后退两步:“我要去休息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差不多回去吧。” 他无法继续多看眼前人一眼——只怕自己下一瞬就会不管不顾扑进那熟悉温暖的怀抱,说出不合时宜地挽留,把这个人牢牢捆在身边,自私地遂了自己隐秘的心愿。 于是颜铃,步伐越来越快,强迫着自己不要回头,一路跑回了家。 他冲进小屋,扑倒在床上,抱着床头的水獭玩偶翻滚了一圈,随后便蜷缩在床头,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了。 他紧紧捏着水獭玩偶的尾巴,就这样一直躺到黄昏。直到夕阳透过窗缝,投下平行的光影线条落在脸上,才缓缓睁开眼。 期待的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他呆呆地想:周观熄大概已经走了。 柿子般橙红的悬日缓缓沉入海面。颜铃重新起身,走出屋门,再次来到了海边。 果不其然,原本停驻在岸边的大铁鸟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愣愣站了一会儿,脚步拖沓,低着头,一步一步地,独自来到愿铃树下。 愿铃树上系着银色的铃铛,下方七彩的飘带随风摇曳。他缓缓在树下坐下,抬手抱住粗壮的树干,将脸颊轻贴在树皮上,茫然地望着那片愈发宁静深邃的海面。 周观熄真的走了。 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说会不会回来,总之,在颜铃各种方式的驱赶之下,他终如颜铃所愿地那样,离开了岛屿。 颜铃蹲在树下发呆,忽然低下头,用袖口快速擦了一下眼睛,顿了顿,又接连擦了好几下。 过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低头从行囊中掏出铃铛和细绳,准备制作心愿铃。 “阿妈,我来看你了。”颜铃抬手摩挲着粗糙的树皮,轻声说道。 他垂下眸,用细线穿过小小的铃铛,一边仔细打着漂亮的结,一边喃喃低语:“最后还是……没办法带他来见你。对不起,因为愿铃树下不能撒谎,所以今天……我没有办法带他过来。” 愿铃树是族中神圣的诉说心愿之地,唯一的规矩便是不论如何不能说谎。于是,口不对心了一整天的颜铃,终于坐在树下,无法再继续逞强下去。 他每次一和阿妈说话,眼睛总会变得又烫又热。 “……但我还是可以和你聊聊他的。 眼泪在眼眶中蓄得满满当当,他睁大眼睛,努力把这些恼人的液体圈住,不让它们落下来,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了颤:“他叫周观熄,他又好又坏,又可恨……却又可爱,他也不是什么清洁工……他其实是个很忙、很厉害的人。” “你告诉过我,爱一个人,不是一味地把他留在身边,而是希望他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精彩的人生。我知道……他能做到的事情,比在一个小岛上度过下半生,要有意义得多。” “可是,我们人生开始的地方,那么不一样。”他哽咽着说,“所以,我没有留在他的世界,也没有让他留在我的世界——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眼泪终于挣脱束缚顺着脸颊落下,砸在手背上,溅落在小小的铃铛上。他把铃铛捂在心口:“可是我……真的好想他哦。” 细致为他吹干发丝的周观熄,飞扑时无奈接住他的周观熄,垂眸轻轻亲吻他的周观熄——那么多、那么多的周观熄,如同颜铃在米米乐园里第一次看到的那场飞雪,每一片都拥有不同的形状,每一片他都那样喜欢,却没有一片能永远攥在手心。 低声抽泣着将心愿铃编好,颜铃抹了抹眼泪,将铃铛轻轻咬在口中,爬上树梢,将它挂在了愿铃树最高的枝头。 他望向大海的另一头,沉默了很久,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希望周观熄事事顺遂,希望周观熄能做好他自己。”颜铃轻轻许下心愿,“也希望这个周观熄……能常回来看看我。” 风起,铃声清响,仿佛神明遥远的回应。 树叶盘旋着悠悠飘落,七彩飘带于风中缠绕飞舞,唯有颜铃是静止的锚点,坐在枝头,虔诚地将心望托付于风。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睁开眼,而当目光落向树下的刹那,整个人倏然一僵。 他抬手揉眼,趴在枝头,呼吸陡然急促,眼珠一动不动,生怕一眨眼,眼前的景象便会如梦境中的雾气般散去。 是他这次许的愿太过虔诚了吗?颜铃扒住枝干,恍惚地想,不然愿望……怎么能这样迅速地得到回应? 铃铛轻撞作响,飘带肆意飞扬。树下的人没有开口,只是抬眸与他对视,以一个颜铃再熟悉不过的姿势,缓缓张开双臂。 这一次,颜铃没有半分犹豫,翻身越过枝头,径直跳入他的怀里。 风声呼啸着从耳际擦过的下一瞬,被稳健有力的大手牢牢接住,颜铃将脸颊埋进久违的怀抱,紧紧环住男人的腰,肩膀剧烈抽动,终于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周观熄……我是在做梦吗?”他抽噎得简直是上气不接下气,“大铁鸟不是不见了吗?你是不是从大铁鸟掉进海里去了……你现在是魂魄吗?我该不该叫阿爸开船把你捞上来啊……” “……”被贴上“溺亡”标签的周观熄无声吐出一口气,“我没死,也没走,只是先让他们回去了。” 怀里的人安静一瞬,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闷声抽泣:“……我已经给过你好多机会了,现在你没有反悔的余地了,知道吗?” 周观熄的嘴角微微动了动,胸前的布料已被泪水浸湿。他垂下眼,将怀里的男孩搂得更紧了一些。 “乐沛岛北部,有几座偏僻的小岛,是我的资产。原本计划用来开发度假村。现在可以挑出一座,建成融烬的分部。等机场和码头建成,通勤只需要几十分钟。” 他说:“度假区也会同步建设,你和岛上的族人,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游玩或工作。” 怀里的人身体猛地一僵。 “刚刚我和你的阿姐一起,去见了你的阿爸和长老,商讨岛屿建立信号基站和基础设施的事。老人家思想相对传统顽固,接受起来可能会慢一些,说服他们还需要耐心。” 他在颜铃的耳边沉声说:“但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已经做了很多准备。” “未必每一个计划都能一帆风顺,但每一个计划里,和你在一起,都是我的首要前提。”他说。 他轻缓抚摸着怀中人的发丝,托起他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拭去滚烫的泪:“既然你也同样舍不得,就别再把我推开了,好吗?” 夕阳沉落,余晖正暖。愿铃树上银铃轻撞,声响清脆回荡在风中,树下的二人沉静相拥。 周观熄耐心地等待着面前人的答案。 “……我独占欲很强的。” 几秒之后,颜铃将脸在男人手心轻蹭,呼吸微颤,语气却是带着些虚张声势的凶巴巴:“你不让我推开,那就一辈子也别想走。再大的老板到了我们乐沛岛,也得扫地、种田、捕鱼,你做得到吗?” “一部分业务我已经很熟练了,另一部分——为了你,我也愿意去学。” 周观熄捏了捏他的脸颊,语气淡淡却笃定:“只要是你说的,我就愿意去做。心甘情愿,悉听尊便。” 男孩腮帮被捏得鼓起,眼眶还氤氲着红润的水汽,不再说话。 许久,他才挣开那只大手,瓮声瓮气地开口:“……什么都能做?” 周观熄说:“是。” 男孩黑润而濡湿的睫毛轻轻颤动,盯着他的脸。片刻后,嘴唇微启,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周观熄的喉结无声滚动:“……什么?” 男孩脸颊染上绯色,比浸着橙光的海水还要明艳。琥珀色的眼底水光闪烁,浮起一层潋滟清美的羞赧。 “听不到吗?” 但最后,他选择直视周观熄的眼睛,理直气壮地抬起下巴:“我说——吻我。” 第64章 很精神哦 颜铃擅长颐指气使地下达命令,而周观熄则惯于用直接行动回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同一种类型的行动派。 风起叶落,枝头的七彩绸带随风缠绵飞舞。周观熄抬手,覆上男孩儿柔软的面庞,一步步逼近;颜铃顺势倚向身后树干,抬手勾住男人的脖颈,呼吸炽热,距离寸寸消弭—— “阿铃哥哥?和……大老板?” 一道脆生生的童声,惊疑不定地从身后响起。 两人动作一滞,下一瞬便迅速分开。 只见三胞胎提着装满蘑菇的篮子,呆呆地立在不远处,眼睛瞪得溜圆。 阿露的视线钉在周观熄仍紧扣在颜铃后腰的手上,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后怒声喊道:“大老板!你是不是在欺负阿铃哥哥!” 颜铃:“不是,他没有——” “少骗人!阿铃哥哥你的脸都红成猴屁股了,还在替这个大坏蛋开脱!” 阿沐叉着腰,几步冲上前,仰头瞪视周观熄:“你怎么敢在我们的地盘撒野!立刻放开他!我们再也不稀罕你的泡泡糖了,都拿走!总之不许欺负他!” 周观熄:“……” 颜铃:“噗——” 阿澈的目光扫过在愿铃树后方两只隐蔽相牵的手,神色平静:“阿铃哥哥,阿芙姐姐在找你,说长老们和族长……有话要和你们谈。” 在不谙世事的孩子面前,有些事确实不必太早道破。颜铃轻咳一声,松开相握的手:“……知道了,来了。” 阿露阿沐见颜铃终于“重获自由”,齐齐松了口气,转身催促:“快走吧!阿芙姐姐说长老们都很着急,你——” 颜铃向前走了几步,却骤然一顿。 他趁三胞胎走在前方,悄然蹑步退回,凑近周观熄,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带着花香的、柔软灵巧的吻。 周观熄抬手扣住他后腰,毫不犹豫地准备回应,男孩却呼吸一促,迅速后退开半步,用食指抵住他的唇,并将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塞进他的掌心。 “……去我屋里,等我回来。” 他笑意狡黠,软睫轻垂,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周观熄的掌心,随即衣袍飞扬,转身跑远了。 颜铃留给周观熄的,是他腕上的那条手链。珍珠光洁圆润,中央悬着一个图腾繁复的小小方坠。 凭着记忆,周观熄找到了颜铃的小屋,将那枚小小的吊坠嵌入钥匙孔中,门应声而开。 卧室里,水獭玩偶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被褥与枕头凌乱缠成一团,床头摊着一本小册子,上面爬满了藤蔓花卉般精密独特的文字——不是别的,正是当时那份“大老板下蛊计划”。 周观熄随手翻了翻,发现除下蛊计划外,后半本多是些凌乱的涂鸦:打滚的水獭、热闹的乐园和漂亮的雪花,同时还有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力气刻出来的‘周观熄’三个大字。名字旁用血红色标出了张牙舞爪的藤蔓纹路,像是一道在盛怒中下写出的诅咒,而后又被黑笔胡乱的覆盖。 周观熄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翻开了下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柔软绵密的云层。一架直升机悬于天际,机翼上坐着个西装革履的小人。 下方,是一棵开满花的树,树梢上坐着一个长发长袍的小人,正仰着头,遥望着飞机上的男人。 两个小人由一条虚线牵连着,虚线中绽开一朵蔫头蔫脑、铃铛形状的小花。花蕊中央的笔迹微微晕开,像是曾有什么液体滴落在上,悄然将纸背浸透。 周观熄静默片刻,拿起笔,将那个坐在铁鸟上的西装小人轻轻划掉。 笔尖悬停一瞬,他模仿着原本的稚拙笔触,在长发男孩身旁画上一个西装小人,让两人并排坐在枝头,肩并着肩,手覆着手,一同抬头仰望着那片天空。 门外传来窸窣响动,他放下笔,走出卧室。 然而回来的并非颜铃,而是满脸愁容的颜芙。 颜芙诧然抬眸,与他对视。周观熄心头倏地一沉:“怎么了?” “今天咱们去讨论基站建设的事吗?阿爸和长老们都不是傻子,当时就看出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太一般,刚刚把他叫过去质问了。” 颜芙叹了口气:“周总呀,我们是个小岛,很多规矩都与神明与先祖息息相关。你是岛外人,性别又……老人家思想传统,少不了要对他一顿责罚。” 周观熄蓦然起身:“他在哪里?” “他不会有事的,别去添乱了。”颜芙道,“今晚肯定是回不来了。关一晚禁闭,这已经算是很宽容了。” 周观熄重复道:“他在哪里?” 颜芙无可奈何:“他现在在族里的密地,需要特定的密钥才能进去。你是岛外人,我肯定不能——” 周观熄打断她:“颜小姐,《锦绣皇城》的男主之一,下个月会和融烬有商务合作。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在活动结束后,为你安排一次单独会面。” 颜芙静默下来,神色诡异地端详着他。周观熄眉目沉稳,毫无退让的意思。 几秒后,颜芙缓缓开口:“接下来这个问题,将是决定性的。” 周观熄:“你问。” 颜芙双手抱胸,目光如炬:“——是六阿哥,还是十四阿哥?” 密室内,颜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乐沛族人生性淳厚,所谓的“禁闭”,不过是找了间宽敞偏僻的小屋,象征性地上把锁,关他一晚上,算是给神明和族规一个交代。 面对长老们的连番质问,颜铃未曾反驳,坦然承认了他与周观熄的关系。阿爸气得胡子都掉了几根,拍桌怒道:“一个岛外人,还是个男子,真心如何辨明?你们的未来又要如何——” 颜铃说:“岛外人怎么了?男子又如何?神明如果真的爱我,应该祝福我、护佑我,而不是在我最幸福的时候惩罚我。他自愿吞下蔓月铃蛊,证明是真心的,有什么不行?” 长老眉头紧锁:“可你已经把蔓月铃蛊的解药带走了,他现在不再受蛊控制,你又如何保证……” 提起这事儿颜铃就来气:“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当时竟然把解药直接扔进洞窟的水潭里,那是我搓了三天才搓出来的药丸!我看他不但不想解蛊,还享受得很呢!” 话音一落,屋内的老者们面面相觑,竟无话可说了。 先前周观熄向他们提出的未来合作条件,桩桩件件无懈可击,全都是为了岛屿的长远发展——说白了,简直如同拎着满满一筐金币,哐啷啷从天上往小岛砸下来没什么两样。 大病初愈的颜芙气色红润,岛上的孩子们吹着泡泡糖嬉笑追逐;许多年轻人也忍不住议论、并憧憬起岛外的生活。 他们这些老人,折不断年轻的羽翼,拦不住向往外界的心,更拆不散两个已经相爱、彼此靠近的灵魂。 族长铁青着脸,最终只能摆摆手:“……简直是冥顽不灵!去禁闭室,好好反思一晚上吧。” 说是反思,不过也只是给长老一个台阶,象征性走个过场,这件事算是到此揭过了。换作平时,颜铃咬咬牙忍一晚也就过去了,可偏偏此刻房里还藏着人——原本正是浓情蜜意的良宵,现在却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门“啪嗒”一声从外面拉开,是云婶开了锁,拎着柴火和饭食进来。颜铃眼巴巴地趴在床头:“云婶,看在我带大勇哥回岛的份儿上,偷偷放我出去吧,好不好?” 云婶面色泛难:“阿铃,族长只关留你一晚,已经是宽宏大量了,别为难云婶了。洗洗,睡一觉,明天就放你出去。” 颜铃没了招数,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只能愁苦地烧了热水,把花瓣撒进木桶,慢吞吞地脱下衣袍,准备泡个伤心欲绝的澡,盼着一觉直接就能睡到天亮。 他抬起脚,正准备踏入浴桶,门外又响动起来:“云婶?又来送东西吗?我在洗澡——” 门外没人回应。 与此同时,锁被从外面用力卸掉,门“哐当”一声被猛然推开。颜铃慌手慌脚地乱裹紧衣服,视线偏转,愣在原地,呆呆望着门口的人。 下一舜,衣袂如蝶翼般翻飞,他几步加速上前,莽撞而有力地直直扑进那人的怀里。 “……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好久,好害怕的。” 他将脸在那怀抱里蹭了蹭,瓮声瓮气、却理直气壮地说:“你来得好慢。” 此刻已倒欠颜芙七场明星见面会和一台电视机的周观熄,一路奔波赶来,沉吟着注视那满是花瓣的浴桶:“你阿姐说你……正在受罚?” “罚?”颜铃想了想,“哦,是了。阿爸罚我不许吃今年新收的那一批新果,长老还说祭祀今年也不让我演人鱼了。今年的尾巴服装可是用很漂亮的绿色珠片缝的呢,都怪你,我都穿不上了。” 周观熄:“……这就是‘罚’?” 颜铃不高兴了:“这已是十分严厉的惩罚了!” 屋内倏然安静下来。 浴桶中乳白色的热雾弥漫开来,两人隔着薄雾对视,视线朦胧却炽热起来,呼吸交缠,近乎与心跳同频,难分彼此, 过了一会儿,颜铃垂着眼,抬手戳戳他的胸口,小声提醒:“……上午欠我的,现在该还了吧。” 无需多言,有些默契,唇舌远比话语来得更直接。 呼吸变得炙热而急促,与蒸腾的水汽涌动——最先主动的自然是颜铃,他攀上周观熄的肩头,舌尖探得大胆,吮得炽烈;周观熄托着他的腰肢,回应得有力却暗含克制。 颜铃爆发得快,但难以持久;周观熄沉稳如山,却胜在耐力惊人。主动权不过片刻便悄然易主。颜铃只觉大脑逐渐缺氧,眼前发白,身子不由自主微微后仰,却被那只大掌牢牢锢在腰间。双腿几乎发软,只能随拉力向前,倾入那片令人心安的怀中。 独属于周观熄的气息如海潮般汹涌袭来,唇齿交融间,压抑太久的思念如浪花层层叠起、拍碎、又再涌回,将颜铃彻底淹没。 喉咙溢出一声压抑的低吟,颜铃只觉得自己像是误入罗网中的小鹿,四蹄失力,方寸间被困得动弹不得。他气喘吁吁,慌不择路地后缩:“……等一下,等一下,我、我原本是要洗澡——” 水雾氤氲,木桶不大不小,恰好容纳两个成年男人。花瓣层叠随水波荡开,颜铃顺势伏在周观熄的胸前。 他的目光落在周观熄的胸口,那道尚未褪去的疤痕仍清晰可见,盘踞在精悍结实的肩头,冒着热气的水珠滚过,平添而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性感。颜铃忍不住凑近,用指尖轻轻抚过。 周观熄的声音平静,尾音却已微微发哑:“如果你只是想洗澡……我奉劝你现在最好坐远一点。” 颜铃眨了眨眼,轻声挑衅:“我怕你不成?” 男孩柔韧纤细的腰线隐没水下,雪一样白净的皮肤浸在橙粉色的花瓣间,被热气蒸腾出漂亮的虾子色。他将身体更深地沉入水中,扶着浴桶的边缘,凑得更近一些的同时,低头,轻轻吻上那道伤疤。 满意地捕捉到男人呼吸的细微变化,颜铃若即若离地用唇瓣摩挲着那片皮肤,仰起脸,循着水珠吻上周观熄滚动的喉结,膝头蹭过男人紧绷的腹部肌肉——哪里容易点火就往哪里撩,神色活像只尾巴高高翘起、得意又狡黠的狐狸。 笃定了周观熄不会推开,他越发肆无忌惮,嘴上不停,有恃无恐地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手也悄悄向下探去—— 手腕虽被及时扣住,指尖却依然碰到了目标。听见男人陡然粗重的呼吸,颜铃坏心眼地轻轻一笑:“很精神哦,周总。” 这两个字如同硬生生浇上一盆冷水,凉得周观熄目光沉沉,面无表情:“一定要这样叫吗?” 颜铃将脸凑得更近,得寸进尺:“实话实说,你还不爱听了?我偏要喊——周——”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呼吸便在下一瞬被毫不留情地夺走。水花四溅,颜铃手指紧抠住狭小木桶的边缘,身体近乎倾倒与后方的热水之中,全靠那条结实的手臂牢牢禁锢住。 唇齿短暂分离的间隙,周观熄在低声开口:“……我提醒过你。” 水光与颜铃翕动的睫上闪烁,他喘息着勾紧男人的脖颈,小腿轻抬,轻轻慢慢地摩挲着男人精壮的腰腹:“那么周总……就烦请让我这个小族民见识一下,像你这样的大老板,究竟都有什么过人能耐吧?” 作者有话说: 咪小鬼大,我们小岛民咪的手段花哨着呢,人请准备享受香咪盛宴吧! 第65章 我愿意 “周总”形态下的周观熄……确实不容小觑。 浴桶里的水哗然飞溅,水面漂浮的花朵被激荡的水浪推落在地,细瘦的手紧攥着木桶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旋即便被一只更宽大的手覆上,自上而下,十指相扣。 颜铃终究是太爱哭了。整个人宛若是被水浸透的软面团,又似汁水丰沛的甜浆果,周观熄轻轻一碰、微微一动,便溢出酸甜的泪水与汗水。 少年向来坦荡,所有感受都表达得直接而真切,一开始哼哼唧唧地催促不要磨蹭,一会儿又呜呜咽咽哭着求饶说慢点。周观熄很快便找到了应对办法——那便是什么都不回应,什么都不争辩,只专注做自己眼前的事就好。 最后颜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彻底脱力般地跪坐在浴桶里,肌肤被蒸腾得粉红一片,声音颤抖着近乎变成哭腔,反反复复骂着周观熄“你迟早会被神明惩罚,你个贪得无厌的大坏蛋”。 而大坏蛋本人心情颇为愉悦,并不反驳,只俯身温柔地吻去他脸上的泪水、掠过眉心、流连于颈侧。男孩最终被这温存安抚得十分受用,餍足地微仰起脸,断断续续地哑着声音喘息,吻了过去。 水温渐凉。颜铃在昏沉间被打横抱起,阵地转移到了床上。 他蓦地惊醒,猛地睁眼,抖着腿,从床头向后逃似的挪了几步,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气息不稳地急道:“不行了……停下,快停下,就到这里了,地上和浴桶都得收拾好了,不然我会被长老骂——” 然而下一秒,腰肢已被一把扣住,轻而易举地捞回男人的怀里,耳畔传来沉稳耐心的低语:“我等会儿会收拾,现在,专心一点。” 泪滴和汗水坠落在地,溅在零乱的花瓣上,催生出更多花苞与蔓藤,沿着床脚蜿蜒攀爬。 密室化作了雾气氤氲的花田,馥郁的芬芳与情动的潮声交织弥漫。颜铃的意识在蒸腾的雾气中渐渐散开,最终彻底融化于周观熄温暖的臂弯之中。 周观熄在乐沛岛上,度过了一段堪称安逸的时光。 种花耘田、编织捕鱼、烘焙烤肉……过的几乎是教科书般的桃源生活,宁静恬适得像是童话。 直升机每隔三天便会上岛一次,在送来物资和药品的同时,秘书曲晴也会随行上岛,向周观熄汇报融烬的最新事务。 曲晴难掩面上疲色。自涡斑病治愈后,加之徐容主动辞职,堆积如山的采访与会议排至明年;诸多事务迫切需要周观熄亲自定夺,加之度假村建设、岛上基础设施推进,都需要方方面面的协调。周观熄这样长期停留在岛上,无疑让各项工作推进的难度达到极限。 傍晚的篝火晚会上,族人们围着火堆,烤制着香气四溢的甜蕉。颜铃坐到周观熄身边,用竹签挑起微微焦黄的果肉,递到他的唇边。 周观熄低头咬住,便听见男孩闷闷的、毫无预兆地开口:“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的鼻音里藏着明显的不舍。周观熄看得一清二楚,抬手刮了下男孩儿的鼻尖:“处理完一切,我很快就会回来。” 颜铃靠在他的肩上,强撑着打起精神,点了点头,看着鞋底上粘着的沙粒。 颜铃是个占有欲超强的人。他明知道周观熄会回来,也知道周观熄的全部都已经属于自己,他的一切也早已托付给周观熄。偏偏此刻却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难以言喻、无法触及,像心间埋着一根细小却无法忽视的软刺。 一个念头蓦然浮起,荒诞得厉害,却烧得他胸膛又痒又热,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个人商议,看了眼不远处跳舞的颜芙,他随口找了个借口,对周观熄轻声说了两句,便起身离开了。 等他再回来时,只见那三胞胎正团团围坐在周观熄身旁,每人举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棒棒糖,正煞有介事地讲解着什么,隐约听到“然后呢……必须要得到祭司的祝福,还要穿上特别的衣服……”。 见颜铃走近,三小只立刻噤声,小脸莫名地红了脸,对视一眼,窃笑着拔腿跑开了。 颜铃自己心里也揣着事儿,并未在意三胞胎的古怪行径,只是重新坐下。 “我和阿姐说了一下,这一次,我们会和你一起离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阿姐说,她要去参加男明星的见面会,我……我得一起去保护她。活动结束之后,我们立刻回来。” 周观熄静静注视着他的脸,没有追问,只是点头说了“好”。 百货商场内,百年珠宝店Jiecaihh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刘云是店内的金牌销售顾问,正埋头调整店中央展示桌上的花艺——涡斑病难题被攻克后,店里终于得以订来真花布置。大理石桌面上摆着几日前进店的马蹄莲,花瓣因时日已久,边缘泛黄,蔫蔫地低垂在水晶瓶口。 刘云刚联系了花艺师,对方表示下午才能送来新插好的桌花,他只求上午入店的客人们,不要太在意这小小的不完美。 抬头间,恰见一对男女走了进来。 一个身着红裙的明艳女子,以及一个长发及肩、身着浅色西装的秀美男孩——两人的五官是相似的漂亮,瞳孔皆是少见的琥珀色,身后随行着几名黑衣保镖,仗阵俨然像是刚刚结束活动的艺人。 阅客户无数的刘云顿时打起精神,正准备上前,却先听见一段十分奇怪的对话: 红裙女子豪迈地扯了扯胸前的布料:“……这边的衣服怎么布料都这么紧绷?花纹也不够细致,实在粗糙平庸。早知道带针线来,我自己绣漂亮一些了,明天可是要去亲眼见我的十四阿哥呢。” 长发男孩颇有同感地点着头,盯着橱窗里的珠宝首饰:“就是,这珍珠也不及我们那边的十分之一大……” “二位下午好。”刘云露出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试探着开口,“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年轻男孩应声抬头,双眸清亮:“你好,请问在你们这边,如果与人定情,一般会选择什么饰品作为信物?” 什么叫作“你们这边”?刘云的嘴角茫然抽搐一瞬,但还是保持专业素养,询问了一下对方爱人的性格, 长发男孩羞赧地红了一瞬耳根,但又描述得认真:“他是个英俊、高大、事业很厉害的人,性格有些闷闷冷冷的,但是对我很好,他……” ——原来是一位男性恋人。刘云心中恍然,推荐了几款适合同性情侣、设计与质感兼具的对戒。 男孩儿挑选戒指的态度十分认真。他对价格标签后面的几串零并不在意,只是每一处成色、工艺都要细细比较。好不容易选定了一款,他却忽然抛出了一个让刘云始料未及的问题:“你们这里,可以用电话手表付款吗?” 刘云确实没见过这种场面:“这……手表支付一般会有额度限制,我们更推荐其他的支付方式。” 男孩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从身后保镖手里接过一个布包,低头翻找起来。刘云余光扫过去,只见里百宝袋般地装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做工精致的小本子、各种贝壳海螺,还有几枚形状奇特、他从未见过的水果。 最后,男孩拎出一张卡,不确定地问:“我听说,这个应该也可以付款……对吗?” 刘云的视线落在卡面镶金花纹上,呼吸一窒——他这辈子见过能够拥有这张卡的客户,不超过三个。 付了款,男孩耳根微红,指尖轻轻摩挲着对戒,又认真地询问了许多关于婚戒寓意、婚礼策划、仪式流程等相关的问题。 刘云心中暗自称奇:这样富有的客人,竟连这些社会中基础的婚俗文化都不了解?但他仍端出这辈子最恭敬的姿态,逐一耐心地为这位小财神爷解答。 终于,长发男孩吐出一口紧绷的气,站起身:“谢谢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 刘云脑袋还有些发晕,心想咱们到底谁该谢谢谁啊?这一单的提成,足以抵他整整一个月的业绩了。 当然他表面依旧保持谦逊:“不……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男孩眉眼弯弯地笑了,没有再说更多,离开前,用指尖随意触碰了一下桌上的马蹄莲,然后与红裙女子一同走出门外。 刘云目送二人离开,捂着胸口赶紧和店长报了开大单的喜讯,冷静下来后,将眼抬起,忽然怔住。 是幻觉吗?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那瓶方才还蔫头蔫脑的马蹄莲,竟不知何时生机勃勃地……抬起了头? 颜芙随保镖返回酒店,准备参加第二天的见面会。司机老谭则载着颜铃,驶向城市的另一边。 颜铃今天在商场内满载而归。他换上了那套名为“西装”的岛外衣服,打好缰绳,觉得自己像一个十足纯正的岛外人。西装衬得他身段愈发挺拔,只是在他看来太素净,要是能多绣些漂亮的花纹就好了,他想。 他捏了捏纸袋里的小盒子,只觉心口发烫,悸动不已:“司……老谭,我们要去哪里啊?” 老谭笑着说:“周总吩咐,让我带您回家。” 下了车,颜铃望着眼前那栋小房子看。不是之前那座豪华的大宅,而是他们相识相知的起点,那间先前一同居住的公寓。 他的心跳更快了,再次正了正缰绳,敲了敲门。门一开,颜铃便炫燿地举起手中的袋子:“猜猜,是什么?” 早已接到银行流水提醒的周观熄倚在门侧,从善如流地配合:“是什么?” “是你们这里的对戒。”颜铃骄傲地给出答案,“周观熄,你听好了,现在我要郑重地向你——” 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落在周观熄身上,那是一袭乐沛族独有的白色族袍,随后视线滑向室内,铺满烛火与鹅黄色花卉的地板,安静而明亮地落在他的眸中,宛如被柔光洒满的海面。 “……你知道,一个人如果亲手对另一个人摆出烛光阵和誓名花,在我们族里意味着什么吗?”几秒钟后,他颤着声线问。 “当然。”周观熄双臂交叠,倚立门前,“这是我用十六种糖果从三胞胎那换来的情报,务求每一个细节分毫不差。” 他同时望着颜铃的眼睛反问:“那你知道,对戒在我们这里,又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吗?“ “……当然。”颜铃下巴微扬,直视着他:“我还知道,应该戴在哪根手指上呢。” 短暂的寂静与空气中流淌,他们望进彼此眼底,几乎在同一瞬脱口说出:“我愿意。” 又是一秒的沉寂之后,两人肩膀轻颤,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因为洞悉对方心里隐秘的不安与摇摆,所以愿意去学习、去适应你世界的习俗,想要把一句承诺化作真正的誓言,想要将短暂的分离化作漫长而不变的永远。 颜铃俯身吹熄誓名花阵最中央的烛火,周观熄将戒指推入彼此的指尖。十指交叠的一瞬,他们交换了一个绵长而安静的吻。 颜铃勾着他的脖子,慢悠悠在满地花瓣中转着圈,憧憬得双眸晶亮:“到时候,我要办好大的篝火宴会,要做满桌的九馥糕,要穿最漂亮的裙袍……可我也好想在岛外再办一场,听说你们这里,婚礼可以在任何地方,那我想在最幸福的米米乐园,和大家一起——” “都办。”言简意赅,一击即中,典型的周观熄式回答。 颜铃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觉得眼前穿着族中盛装的男人,眉目愈发俊逸。只是可惜,这身衣袍今晚在周观熄的身上,大概停留不了太久了。 他抬手解开自己的领带,套在周观熄的脖颈上,双手一拉,两人的距离便在瞬间缩短:“现在……只差你一句话了。那句话说出来,今晚才算圆满。” 周观熄指尖摩挲着他的耳垂,低声问:“哪一句?” 颜铃没立刻回答,只是低着头,用指尖若有似无地戳了戳他的腹部,像是在给暗示:“米米妈妈会对米米爸爸说的话,十六阿哥对贵妃说的话……你应该会对我、我也会对你说的话。” 明明那么多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可当真正要把那句话说出口时,他却无端地因这直白的肉麻而感到难为情起来。 于是他只是伸手圈住周观熄的腰,将脸贴在男人的胸膛,闷声说:“……算了。” 谁先说,或说不说,又有什么所谓呢? 颜铃微眯起眼,盯着指间微微闪烁的指环,心满意足地沉溺在周观熄的怀中。他想,他真是太喜欢周观熄的胸膛,也太喜欢周观熄的拥抱了。至于那句话,说不说也无所谓了,毕竟答案,他早就那样清晰而笃定地拥有了。 “——我爱你。” 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贴着耳际,周观熄清晰而坚定地交付了他想要的字眼。 颜铃睁大了双眼。 雪夜下的米米乐园、永远在一起的承诺、还有此时此刻耳边这三个意义非凡的字——那些颜铃口不对心的愿望,那些深藏心底从未真正说出口的渴求,周观熄总会用无数种方式,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实现。 从先前的 A级坠落到N级,再勉强升回D级的周观熄,终于在这一刻直接轰然跃升至SSS级,成为颜铃的小小世界里最重要,也永远无法从棋盘上移除的一张独属底牌。 ——颜铃攥住周观熄胸前的领带,猛地一拉,抬起脸,在炽热翻涌的呼吸里吻了回去。《 》 第66章 新绿(正文完) 第66章 新绿(正文完) 郊区,私人墓园。 墓园原先建于室内,上个月刚完成翻修。昔日模拟景观的幕布已彻底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新栽种的翠竹,郁郁葱葱,翠影摇曳。 登记处的小保安与周观熄打了招呼,注意到他怀中抱着的不是常见的鲜切花束,而是一株栽在盆中的浅黄色百合。 来到墓碑前,周观熄垂眸,又一次看见了那盒从未缺席过的精致点心。 半晌后,他移开目光,将手中的花盆轻轻放在墓碑前。 涡斑病的解药已经成功量产,周忆流当年留下的、那颗被涡斑包裹的种子,也终于得以入土生长。 那是一颗看似再普通不过的百合种子——只不过经过了特殊处理。花开之时,花蕊的正中央,静静嵌着一枚胶囊形状的芯片。 而芯片中储存的内容,正是周忆流当初留下的“十分重要的话”。 “亲爱的哥哥: 好久不见。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让你成功看到了这封信,看来你没太让我失望,这个世界现在的绿意……一定漂亮吧? 吊了这么久的胃口,好像藏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但很遗憾——我想说的,不过是一些无趣又干巴的真心话。 于我而言,有爸妈和你这样的家人,还有小容和那么多珍贵的朋友,人生早已经圆满的不能再圆满。 如果非要说遗憾……大概就是没能陪爸妈到老,没能兑现和阿容一起环球旅行的承诺,也让你的许多时间都浪费我的病上,没能亲眼见证你遇到一个……能够真正让你敞开心扉、做回自己的人。 攻克涡斑病、重现世界绿意,是我的梦想,是大家共同的理想,却唯独不是你的愿望。而我执意选择把它托付给并不感兴趣的你,其实是出于一个比较自私的目的——我希望让你在寻找解药的旅途上,有机会去看看这个世界,去邂逅未知的风景。 去拥有新奇的际遇,去感受生活与人本身的美好;希望你能在途中学会接受别人的爱,也学会将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情感说出口。 在这段旅程中,你一定已经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无论对方是恋人、朋友,还是亦敌亦友的对手,我想,这个人一定让你的心重新鲜活、再度跳动,让你感受到不一样的四季与温暖。 很美好,不是吗? 你的未来,一定会因他或她变得有趣而忙碌。所以,不必再继续履行每两月一次来看我的承诺了。就把将这盆香喷喷的百合留在这里,允许我在天上美美独享我的清闲生活吧。 如释重负的你的妹妹—— 周忆流。” 思绪收回,周观熄的视线停驻在百合花微微卷曲的边缘。 万千言语滞于嘴边,最终他只是牵了牵唇角,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抬手抚上胸口,那里覆盖着先前并未有过的疤痕。而更深处的那颗心脏,正因为远在海洋正中小岛上的某一个人,从未像此刻般鲜活有力地跳动。 还真是被猜对了个彻底。他想。 周观熄转身朝墓园出口走去,口袋中的手机适时振动起来。 接通的瞬间,那端嘈杂的风声灌入耳中,男孩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什么时候……我……” “用手表通话的时候,记得把嘴贴近一点。” 司机拉开车门,周观熄俯身,于后排落座:“都给你买了那么多款式的手机和手机链,为什么还是不用手机?” 那边又嘈杂了一瞬,声音蓦然清晰:“因为大铁块好沉的,打电话不如手表小巧,看东西又不如光屏舒服。” 顿了顿,颜铃将声音压低了些:“而且,手表是你送我的第一个可以打电话的礼物,我早就已经用习惯了嘛。” 周观熄唇角轻扬:“突然打电话,是有什么事?” 听筒无端地安静下来,只剩细微的呼吸声。 周观熄了然,侧头望向窗外,淡声开口道:“我也很想你。” 这个“也”字像是触动了什么炸毛按钮,电话那端的人语速立刻飙升起来:“……谁想你了?我也很忙的!就是随便问问你——” 周观熄说:“今天下午的会议不会太长,七点半左右应该能到岛上。” 那边静了一会儿,像是镇定地“哦”了一声:“知道啦。” 乐沛岛上的基站建设终于完成,周边岛屿也被陆续规划为度假区,融烬的岛屿分部也随之逐步落成。 度假村斥重金聘请了顶尖设计团队,在保留原始风貌的同时融入精致细节。客人采取预约制度,只求小而精的品质与体验。 许多乐沛岛的年轻族人对外界向往已久。度假村的建设与运营,也为他们带来了新的工作机会:男人负责浮潜培训、捕鱼体验和酒店基础安保;女子们则在演出、花卉布置与料理上大展身手。 度假村既保留着最原始纯粹的海岛风情,又因外来游客的到来,又让它与现代社会接轨。对于这些小岛族人而言,这是他们从小小岛屿迈出的第一步,也是适应更广阔天地的绝佳平台。 颜铃生活中的每个缝隙都被填得满满当当。 一部分时间,会到岛外陪周观熄,时而颐指气使地坐在老板办公桌上看动画片;时而和好友麦橘去逛街,品尝米米ip的系列谷子;时而去线下参加游戏的城市洲际赛;或陪追星上瘾的颜芙奔赴演唱会。 另一部分时间,则会留在岛屿,和族人们一起建设度假村。颜铃是族人们的主心骨,他善于给每个人规划安排,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在度假村中拓展许多新技能,并将族中的文化习俗融入并推广出去。 近一个月,他潜心钻研的一项技能,便是在度假村的清吧里调酒。 酒吧风格是融合的:既有带着花香的乐沛族特色花酒,也有面向游客与大众客人的洋酒。许多名字稀奇古怪——尼格罗尼、马定尼、玛格丽特……颜铃认真地摘抄在本子上,反复背诵,记在心中。 他热衷将这些装在七彩标签瓶中的液体来来回回地调配,倒入形状各异的杯盏,点缀上不同的风味干果与玲珑鲜卉。 当然,调酒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兴趣。或许几个月后,他就会跑去SPA区尝试当水疗师也说不定。总之,他想体验什么、好奇什么,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将他的全部心愿安排得妥妥当当就是了。 今晚,颜铃的小酒吧又一次热闹开张。 他将长发梳成柔亮的马尾,清爽的衬衣扎进裤腰,勾勒出纤细漂亮的腰线。 抛壶倒酒的手法流畅优雅,单耳的银铃耳坠随动作摇晃,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活泼而真诚的异族男孩,那双清美的淡琥珀色眼睛,在说起岛上的风光和人情时会变得格外明亮。若有大胆的客人向他索要电话号码,他会羞赧又礼貌地摇头,坚定地说:“不好意思,我不能给。” 他弯腰取冰柜里的柠檬片时,领口间若隐若现露出星点暧昧的痕迹,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也熠熠生辉。 客人们便都心照不宣地有了答案,但每一晚,吧台前的位置依旧一座难求。 忙碌整晚,店内终于迎来难得的清静。颜铃松了口气,转身清理台面。门上风铃声轻响,一位新来的客人坐到了吧台前。 “可以看看酒单吗?”这位新客人开口。 颜铃擦杯子的动作一顿,没回头:“您来晚了,我们已经打烊了。” “那就随便调一杯,可以吗?” 颜铃取过一只高杯,将苏打水哗地倒上,啪地放在台面:“给。本店今日特调——‘迟到的周观熄’。” 周观熄说:“我可以解释。” 颜铃冷哼一声:“迟到一分钟也是迟到,晚来了三个小时还好意思找起理由了?到时候我们的婚礼,你是不是也想迟到……” 话音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被推过来的东西。 ——一整盒米米最新款【圣诞浓情】系列限量徽章! 颜铃将那盒限量吧唧爱不释手地捧在掌心,一包包拆开,对着灯光研究上面的细闪,最后小心翼翼地贴在酒单的小黑板上,指尖轻抚过每一枚:“明明市面上还没发售,只在乐园做限量内测,你怎么弄到的?” 周观熄只是抬指,点了点面前水杯的边缘。 颜铃切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倒入樱桃利口酒,用调棒随意搅动了两下。 周观熄仍旧沉默。 颜铃耐着性子,又拿了一朵小粉花点缀插在杯沿指尖轻触花茎,嫩绿的枝叶沿着杯壁蜿蜒,绽出更多细碎花苞。 周观熄依旧一言不发。 颜铃觉得这人实在得寸进尺,转过身不想搭理他,却在下一秒手腕被扣住,顺势一拉,隔着吧台,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 颜铃这才意识到——这个人馋的根本不是杯中的酒。轻哼一声,仰脸主动在男人唇上落下个蜻蜓点水的吻:“现在可以说了吧。” 男人终于开口:“成为最新一季《米米的冒险》的投资商,想要的所有系列新品,自然会提前送到。” 颜铃忍不住磨了磨牙根,切齿道:“又在滥用你的大老板特权了!” 周观熄只是问:“喜欢吗?” “……不算讨厌。” 颜铃静了一瞬,嘟嘟囔囔:“总之……下次不准迟到,足足整整一周没见了,我真的很想你。” 两人隔着吧台,烛火幽微,酒液轻荡。颜铃的睫毛轻颤,就感到下颌被抬起,熟悉的气息侵入唇齿之间。 他闭上眼,沉入这个吻,回应得同样毫无保留。 几秒钟后,颜铃被吻得呼吸变了节奏,头皮都跟着酥了半边,却还是故作正经地将人推开:“我还没下班……按理说,是不可以和你做这些的,只不过看在你拿货拿得很积极的份上,奖励你一下而已,下次可……” 他刚要继续,十足慢半拍地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刚才说,米米要拍新的一季了?” 男人颔首,眸色比酒柜上的伏特加还要浓烈幽深几分:“如果我再提前剧透一些剧情,可以获得更多的奖励吗?” 颜铃的耳廓发热:“那要看剧情……能不能让我满意了。” 酒香四溢,夜色正长。今夜的小小清吧,提前了打烊。 有慕名而来的客人走到清吧门口,却发现店门紧锁,营业木牌被翻到“CLOSE”的一面,还在摇晃,像是刚刚才被人匆忙翻过。 两个年轻客人疑惑地探头往里张望,店内一片漆黑,只有最里侧屋内的下方门缝,透出细微的光亮。 “真可惜,今天打烊得也太早了。” 女生惋惜地叹气:“这家的调酒师,是个像爱豆一样的异族小帅哥,招牌特调特别好喝,听说配方,还是他的爱人亲手为他设计的呢。” 另一个女孩望向店门口的小黑板,出于好奇,走近了几步。 黑板上前几行的粉笔字潇洒张扬,笔锋十分利落漂亮—— 【本店招牌特调】:绿手指 【配方】:白朗姆、番茄浓缩、柑橘、薄荷、苏打水。 而再下方的一排字迹,风格突变。 那是种歪歪扭扭、可爱又笨拙的字体,看得出来落笔的人一笔一画,写得认真,郑重其事地为这杯“绿手指”的风味理念留下注解: “指尖绽放新绿,爱意诞于心底。” ——那是独属于周观熄的颜铃牌特调。 【绿手指】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迄今为止时间最长的一次连载,挑战了许多新想法的脑门一热之作,能完整幸福地呈现给大家真是太开心噜~实在是好喜欢这对萌人萌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