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星期三,黄昏时分。
云层堆叠,被夕阳浸染成浅淡的橙紫色,晚风眷恋,车流喧嚣,融烬科技的大门前,颜铃迎来了第一个和周观熄不同路回家的夜晚。
颜铃双手扒着车窗,先是对周观熄进行了一番严肃的“职场拒绝学”理论教导,其中包括“面对不合理的工作量,你要勇敢地学会说不”,以及“实在扫不动的时候偷偷休息一会儿也是可以的”,字字发自肺腑、痛心疾首,充斥着对周观熄本次加班的担忧。
最后,他又一次问道:“你确定真的不需要上车,让司机老谭先送你去公司的分部吗?”
周观熄站在车外:“没必要,不顺路,徐总会安排车送我过去的。”
颜铃点头,将下巴搭在车窗边缘,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你今晚,大概几点会回家吃饭呀?”
“应该会很晚,不要等我。”周观熄用手敲了敲窗户边缘,“车开了之后,不要再继续用这种姿势趴在车窗上,很危险。”
颜铃眼珠子动了动,乖乖坐起身,说知道了。
目送着车辆逐渐远去,周观熄吐出一口气,转过了身。
下一秒,躲在大门后方等待多时的助理和秘书们当即蜂拥而上,指引着他来到后门早已备好的车前,司机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门拉开,周观熄顺手接过前排助理提前备好的西装,利落地上了车。
“来得及吗?”他问。
“今晚路况比较差,大概会迟到五到十分钟,好在徐总已经到酒会现场了。”
秘书翻阅着手中的记事本:“宾客比往年要多一些,宣明医药大陆地区新上任的CEO也会到现场,他们今年注资了一家主攻修复涡斑病变靶点修复的公司——”
周观熄接过助理递来的领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涡斑病是块肥肉,以“长青”为目标也不仅有融烬一家。
政府虽私下最看好融烬的技术与资源,但也有意将其他头部药企和高校聚集在一起交流成果,促进解药研制,因此便有了今晚的复翠酒会。
然而高校之间存在课题竞争,商人之间也多是利益纠葛。因此有研究进展的大药企,往往会将成果藏得严严实实;而没什么实绩的小型研究团队,则常常会夸大其词,不愿在外人面前显出弱势之处。
总之,这场酒会不过是人人戴着面具的虚与委蛇,一个没有半句真话的夜晚罢了。
天色渐暗,周观熄从车窗的倒影上移开视线,看了眼时间,估摸着人已经到了家。
手指一顿,他最后还是发了条语音过去:“记得盯紧炉子上的火候,开好排风,微波炉里不要放有锡箔纸包裹的食物,烤箱——”
顿了顿,他说:“不要在我没在家的时候用烤箱。”
那边回语音的速度通常是按秒来计算,最长也从未超过五分钟。然而直到车在酒店大门前平稳停下,屏幕上都没有弹出任何消息提示。
周观熄眉头微动,眼皮轻跳了一下。
助理在耳边温声提醒他到地方了,他最终还是将手机收回,下了车,在酒店经理的指示下步入会场。
融烬这几年本就风头正盛,前一阵子新药上市,加之周观熄甚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因此自踏入宴会厅的那一刻起,他便无可遏制地成为晚会的焦点。
如潮水般无意义的社交寒暄便将他席卷,好在徐容早已抵达,八面玲珑地为他分担了部分应酬。
尽管如此,周观熄依旧难逃一劫,觥筹交错之间,几杯酒接连落了肚,翻来覆去聊的内容,无非就是研究进展、新药预期,兜兜转转这几个话题罢了。
一个小时后,他得以从人群之中脱身,在阳台得到片刻喘息的时间。
将酒杯撂在手边,周观熄静静俯视着厅外花园的场景。
他时常觉得,这世界的运转其实很有意思。
明明是为了涡斑病这个世界性难题而聚集在此,却因现场权贵名流云集,晚会依旧布置得极尽奢靡。古典乐悠扬雅致,舞池和喷泉旁聚集着不少人,聊利益,谈合作,有说有笑地恭维着彼此。
论他们对涡斑病的实际关心程度,可能还比不上一个来自避世小岛、与这场灾难本毫无关联的男孩儿。
晚风微凉,酒意消弭,周观熄最终将视线错开。
低头再次看了眼手机屏幕,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提示,他皱起了眉。
恰巧此时有服务员走来,询问是否需要加酒。周观熄摇头婉拒,只是示意他将手边的空杯收走。
下一秒,另一只手捷足先登,拿起一杯酒,径直塞在周观熄的手里:“小周总呀,好久不见。”
周观熄已从父亲手中接管融烬多年,如今仍选择称呼他“小周总”的,多少带了些阴阳怪气的调侃意味。
周观熄在心中叹息,将酒接过,看向身后的人:“赵教授,别来无恙。”
赵鸿明,周观熄大学时期的旧友。这人品行没有问题,只是性格过于耿直且一条筋,高智人身上普遍可见的情商较低。
当时他们的合作成果十分不错,赵鸿明认为若能继续联手,必然能在未来创造一番伟业。
然而周观熄毕业后并未选择深造,而是转而接手家族企业,这令赵鸿明大失所望,觉得以这样的头脑却不专心科研,完全是浪费天赋,因而十分痛心地单方面宣布自己从未交过这个朋友。
几年的光景下来,两人都成熟不少,各自成长为领域内的佼佼者,还都同时盯上了涡斑病这个难题。
如今的关系说不上僵,更像是每次见面,都势必要阴阳怪气、较劲儿一番的损友。
赵鸿明揶揄得起劲儿:“冰坨子脸倒还是老样子,只是时过境迁啊,老远看见小周总你被人层层包围,如今想单独和你说上句话,怕不是得排队拿号了?”
“允许你插个队。”周观熄轻描淡写道,“除了衣带渐紧之外,赵教授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你你你,你这个嘴啊——”赵鸿明咬牙低头,摸了摸肚子,叹息着摆了摆手,“你那边的长青计划,怎么样了?”
两人并肩站立在阳台上。
周观熄答得保守:“还在推进,目前没太大的进展。”
这话其实给得模糊而谦逊,但也确实没撒谎——目前没进展是实话,但未来有没有,那就不得而知了。
赵鸿明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感情上呢?”
这回周观熄还没来得作答,他便十分了然地挥了挥手:“这个不用问你我也知道,肯定也是没什么进展——不过呢,我今年年末就要结婚了,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我算是胜你一筹。”
周观熄轻笑了一下,只是说:“新婚快乐。”
赵鸿明十分受用,喝了两口杯中的酒:“谢谢,但能不能快乐就有点难说了。婚礼结束后,我和我爱人就要去外太空发展的培育基地了。”
“外太空”三个字冷不丁地冒出,听着有几分滑稽,像喝了假酒后说的梦话,但周观熄知道,赵鸿明其实是认真的。
不同的研究团队对于涡斑病的形成机制,往往有着不同的见解。赵鸿明高校时期坚信的理论便是,这颗星球上的土壤已不再适合植被生存,那么前往其他星系,探望不同的生存环境,或许能寻找出一线生机。
当年多数人只觉得他异想天开,但周观熄认为,每个人都有坚信且热爱的理念,可以不理解,但要至少保持着一份尊重。如今赵鸿明的课题组竟真的与航天局合作,在临近的星球上建立了科研培育基地。
于是周观熄真心实意道:“恭喜。”
赵鸿明摆了摆手。
“之前忆流在的时候,我知道你还有牵挂,但现在你……”
他顿了顿,把嘴边的“孤寡一人”咽了回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总之,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再合作一次,去我基地那边一起发展?”
“错过了这一回,未来要是再想合作,你可得亲自来外星来求我了,毕竟那边可没有信号儿。”他做出严肃的姿态,“我劝你想好了再给我答案。”
周观熄嘴角微动,刚想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两人后退几步,侧目看过去,只见几个保安对着耳麦焦急沟通着,并同时纷纷向宴会厅外跑去。
没由来地,周观熄的眼皮再次微微跳了一下。
不少宾客缓缓向宴会厅的门口聚集,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景,更有几个难掩神色之中的震撼,甚至拿起手机拍起了照。
他们两人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以为是酒店准备的什么演奏项目,几秒钟后便同时收回了视线。
“行,你的表情和沉默已经给了我答案。不用再说更多来伤我的心了。”
赵鸿明叹息一声,举起酒杯:“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我们都能找到想要的答案,敬——”
他斟酌着合适的措辞,周观熄静默片刻,举起酒杯,将他未说完的补全:“敬绿意能够自由萌发的未来。”
赵鸿明笑了笑,说好。
杯盏碰撞,清脆响亮,他们准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周观熄?”
干净清冽的声线从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大确定的试探。
赵鸿明拿着酒杯的手一滞。
周观熄如今的身份,连他这个相识多年的旧友,阴阳怪气也只敢止于一句“小周总”。在这种场合之中,能不计后果、脆生生喊出周观熄三个字的全名的人,可实在是不太多见。
但更令赵鸿明觉得惊奇且耐人寻味的,是周观熄本人的神情。
从学生时代起,周观熄的骨子里便显露出同龄人少有的处变不惊。他足够冷静,对万事万物都早已做好充足准备和最坏打算。赵鸿明时常对此感到敬佩,又觉得人活成这样实在太累,死感过重。
但此时此刻,他清楚地捕捉到,周观熄虽然神色未变,握着酒杯的手却骤然一紧,杯中的酒液近乎泼洒而出。
——这是一种颇具活人味儿的、僵硬而紧绷的神情。赵鸿明顿时提起了兴趣,循着声音,回头望去。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孩儿。
长发束起,眉目五官似瓷人般小巧精致,瞳色是独特的浅棕。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袖口衣摆都过长的白色衬衣,面庞被昏暗的灯光衬得清净纯美,伫立于铺着暗色繁花地毯的宴会厅内。
他原本气喘吁吁地缩在厅内的大理石柱后方,宛若误入了陷阱之中的小动物,但看到周观熄的瞬间,顿时睁圆了眼。
他神色迟疑,步伐轻盈地走上前,耳饰随之摇曳:“周观熄,真的是你吗?”
周观熄背对着他,身形未动,始终没有出声。
赵鸿明对天发誓,自己这辈子真没见过比此刻更像捉奸现场的场面了。
下一瞬,这男孩儿的所作所为,更是令赵鸿明大跌眼镜——
他面无怯色,径直一路小跑到周观熄的面前,先是饶有兴致地捏了捏周观熄的西装领口,又抬起手,毫不避讳地戳了戳他胸前的口袋巾。
最后,他将脸又凑近周观熄的脖颈,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后,以一个亲昵娴熟的姿态,用食指轻轻一挑,将周观熄的领带勾了出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颜铃将那根领带拎在手中,新奇地端详片刻,又对着周观熄上下审视一番,惊疑不定地问道,“还穿着……这种奇奇怪怪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
西装限定小周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第22章 配偶关系
对颜铃而言,这实在是个一波三折的历险夜晚。
难倒他的第一步,是服装。
颜铃共带了五套衣服出岛:一套睡衣,三套常规轻便的衣袍,以及一套阿姐叫他带着撑场面的、庆典时才会穿的华丽大裙袍。
他本计划穿着最漂亮的那套裙袍出门,但对着镜子前后来回比划了几次,反倒踌躇不定起来。
大老板是在岛外生活多年、见过许多世面的人,自己和族人认为美的事物,未必会符合对方的胃口。
思虑片刻,颜铃遗憾地决定将这步棋下得稳妥一些——他最终潜入了某人的卧室,打开了全世界色彩最暗淡、内容最乏味的衣柜,偷拿了一件周观熄平时常穿的白色工服。
尺寸略大,颜铃将袖口挽上去些,又配上一对轻巧的银叶流苏耳饰,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对这一半家乡风情、一半城市韵味的新风格颇为满意。
周观熄的卧室布置简约而无趣,颜铃兴致缺缺地扫视片刻,准备离开时,却在床头柜前短暂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张合照:前排是一对略上年纪的夫妇,后面的周观熄则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而立。女子容貌姣好,笑得灿烂,大方地将手揽在周观熄的肩上。
颜铃愣了片刻,错开视线,走出了卧室。
首次独自乘坐大铁蛇,是颜铃今晚计划的第二步。
这是一次机密行动,司机老谭无疑会暴露他的行踪,因此独立出行在所难免。颜铃慎重筛选一番,最后决定去坐周观熄先前带他乘过的恐怖摇晃大铁蛇。
车站内,他询问售票处前的列车员:“请问前往丽铭酒店,需要坐哪一条线路?”
列车员耐心而热情地为他规划着路线,颜铃也认认真真地在本上记下换乘方式。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进行,直到他站在售票机前,才发觉自己遗忘了一个最为重要的东西。
钱。
先前购入任何物品的时候,都有周观熄这个人形钱包相伴在侧,直到这次独立出门,颜铃才惊觉自己身处于一个怎样现实的世界,讷讷道:“我,我没有带钱……”
列车员也跟着一惊:“没有现金吗?手机支付也是可以的。”
“……也没有手机。”
列车员也是万万没料到这一出,好在下一秒,他敏锐捕捉到了颜铃腕上的智能手表:“欸?智能手表……说不定也可以支付的。”
大铁蛇似乎没有第一次坐时那样颠簸了,人也少了很多。颜铃甚至成功找到座位坐下,竖起耳朵,专心听着车厢内的站点播报提示。
他忍不住低下头,摩挲了下电话手表的表带。
颜铃至今都还只会用手表发语音和打电话,却没想到周观熄当初为他创建社交账号的同时,竟也在里面提前备上了不少的钱。
周观熄,说话永远难听的周观熄,总是对他冷嘲热讽的周观熄,但也是从来到这个城市第一天起,就帮了他许多许多的周观熄。
望着车厢另一端的扶手,颜铃想起了自己和他第一次坐大铁蛇的狼狈场面。
颜铃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他感到骄傲,觉得和一个月前的自己相比,现在的他学会了使用很多东西,也少害怕了很多东西。
笑意随之慢慢淡了下去,没由来地,他想起了周观熄床头的那张照片。
周观熄清楚他的过往,也知晓他的未来计划。但他对周观熄,除了“不上进的清洁工”这点之外,却近乎一无所知——他像是一片神秘深邃的海域,再大的风暴都难以掀起波澜,颜铃现在所能瞥见的,也只有再表面不过的、薄薄的一层水而已。
而周观熄,也从未主动和他分享过有关水面之下的一切。
颜铃走出了车站。
几番询问路人过后,他最终抵达丽铭酒店的门口,仰起脸,难以置信地望向面前的建筑:“这是丽铭酒店?”
“是呀。”好心的路人笑着答道,“你是外地人吧?丽铭可是C市最有名的老派酒店,咱这里的地标性建筑呢。”
颜铃完全说不出话。
他设想中的酒店,是一个“卖酒的店铺”,规格应该和一家餐厅大差不差,总之找起人来不会太困难就是了。
却没想到眼前这栋奢靡而高大,头仰到天上才能勉强望到顶层。颜铃讨厌这种看起来过分高级的地方,更准确来说,是怕里面有他不懂的规矩和东西。
但想到大老板这样级别的人,出入这样华丽的场合也再合理不过,他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黑白格瓷砖一尘不染,精美的油画置于暗色的墙壁上。庞大的水晶吊灯悬于穹顶,上千颗水晶缀饰微微摇晃,切割面随着角度的变化折射出璀璨绚丽的光彩,映入颜铃震撼而微微收缩的瞳孔里。
颜铃惊叹着仰起脸,想着这吊灯上的水晶石若随便摘下一颗,都能做成极其漂亮的饰品,正准备走到背面看个清楚时,一只戴着丝绒手套的手从天而降,礼貌而又不由分说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您好,里面是私人宴会区域。”酒店经理微笑着说,“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颜铃这才注意到,面前刚好是个偌大的宴会厅。
虽然岛外人的衣着本就奇特,但这座宴会厅内所有宾客的穿着,在颜铃眼中更是古怪到了极点:男士都身着一种笔挺如盔甲般的厚重服饰,脖子上拴着某种缰绳,观感上紧绷而憋闷;女士则是与之相反的清凉露肤,大多身着雅致精美的长裙,佩戴着晶亮夺目的珠宝。
明明都是人,可这些宴会内宾客的穿着与气质,与大铁蛇上的那些乘客相比,可谓截然不同。
颜铃顿时有了种笃定的预感:大老板,很有可能就在这个宴会厅内。
“我没有邀请函。”
颜铃神色镇定,抬手向宴会厅内指了一下,“但有人约好了要和我在里面碰面,我是来找他的。欸——我好像看见他了呢?”
他极其自然地侧过身向里走了两步,宛若灵活摆尾的小鱼,下一秒便准备悄无声息游入面前的汪洋大海之中。
然而这经理却是个眼疾手快的老渔民,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复翠酒会权贵云集,不少媒体试图乔装潜入,自然不可能让来路不明的人随便进场。经理神色不变:“先生不好意思,安全起见,我们这边的规定是无邀请函便不能入场。不如这样,您打个电话,叫朋友出来接您一下吧。”
颜铃眨了眨眼,双手抱臂,佯装不悦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什么很可疑的人吗?”
这男孩儿机灵又难缠,不太好对付。经理笑容僵在脸上,正准备叫保安过来时,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看似简单的白衬衣上,悄然一凛。
——扣子上微微反光的logo和暗纹,赫然出自一家在众多高奢品牌里仍占据着金字塔尖的百年老牌。
这男孩儿生得唇红齿白,谈吐上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模样,怕不是……场内某位老总的小情人吧?
经理冷汗顿起,不敢怠慢,却也不敢轻易放人进去。犹豫片刻,他回到登记台前,拿了份平日有外人探访住店旅客时会用的表格过来。
“这样,我们做个登记,您写下姓名,以及要找的人的名字。”
他笑着将笔递了过来:“再勾选一下和受访人的关系,我进去核实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立刻就放您进去。”
颜铃沉默良久,接过了笔。
他歪歪扭扭、一笔一画地写了几个字,和最后一行的选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硬着头皮随便勾选了一个。
经理笑意盎然地接过表格:“您稍等,我进去核实一下,很快就会回来。”
他向身后的保安点头,示意将人看紧,随即进入了宴会厅内。
颜铃咬紧牙关——他方才一个字都没看懂不说,表格上更是胡写乱填一番,信息经不起半点核实,现在等下去,无疑是坐以待毙。
心跳如擂,他镇定地伫立在原地,目光却一刻不停地巡视四周,试图寻找每一个潜在的其他入口或者机会。
最后打了个转,落在了面前酒店大堂中央的展台上,那座庞大的花艺设计上。
涡斑病席卷的当下,丽铭酒店依旧不惜重金,在假花之中掺入少量真实花材,用来进行大堂花艺的布置,骄傲地为客人们维持着一份难得的新鲜馥郁。
颜铃在众多假花的枝叶间隙中,精准捕捉到了一株蔫头蔫脑的白色蝴蝶兰,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
十分钟后,略施小计制造了些许混乱的颜铃,趁着人群和保安惊叹围观之际,成功潜入了宴会厅内。
颜铃承认,他有些没控制住力量——动静太小,难以分散他人的注意力,所以最后白色蝴蝶兰一路高高蹿到了酒店的穹顶,难舍难分地和豪华的水晶吊灯相互缠绕。别的不说,光是视觉上的壮观程度,便足以让人们短时间内移不开目光了。
然而用力过猛的他两眼发黑,躲在柱子后方缓了好一阵子,才呼出一口气,紧张不已地左顾右盼起来。
他谨慎筛选着每一个符合大老板特征的人,十分钟后,大失所望地收回视线——现场六七十岁的老男人确实不少,但符合“啤酒肚”和“刀疤脸”的这两个特征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额头沁出冷汗,六神无主时,他抬起眼,好巧不巧地看到了伫立在阳台上,与人觥筹交错的周观熄。
颜铃的呼吸停了片刻。
明明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然而颜铃犹豫片刻,却迟迟不敢上前与他相认。
周观熄与其他男宾客一样,身着一套烟灰色的特殊服饰,却未显露出丝毫紧绷的局促感。
他将这类服饰最完美的穿法诠释了出来——骨架天生优越挺拔,双腿修长,肩宽腰窄,他沉静伫立于晚风和夜色之中,看起来自若而舒展。
而更让颜铃感到不对劲的,是周观熄呈现出的姿态——倚靠在窗台前的沉着冷静,偶尔淡淡颔首回应他人的话语,举起酒杯的样子也同样游刃有余,仿佛他……对这样的场合再谙熟不过一般。
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时间回到此刻,颜铃拽了拽周观熄胸前的领带,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会穿着这么奇怪的衣服?”
杯中的酒液还在摇曳,周观熄仿佛一座沉默而僵硬的雪雕。
赵鸿明终于回过味儿来,饶有兴致地开口道:“小周……”
他连“小周总”三字还未完整地说出口,沉默已久的周观熄蓦然开口打断:“赵教授,今天和您聊得很愉快。”
赵鸿明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看着他。
“不过我还有事情要忙,就先和您聊到这里吧。”
周观熄的语气疏离而礼貌,十分自然地接过——又或者说是抢过了赵鸿明手中的酒杯:“这个您交给我就好。”
赵鸿明的神情仿佛见了活鬼。
颜铃好奇地回头看了赵鸿明一眼,最终选择跟上周观熄的脚步:“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观熄走到附近的餐台,将酒杯放在了闲置的托盘上,静静站了一会儿。
“本来是要去分部加班,但徐总说今晚的酒会也缺少人手。”
他的语气听不出端倪:“我感觉比清洁的工作要轻松一些,所以就来了。”
“那你为什么会穿着这种衣服?”
“场合需要,公司安排。”
“可是……”
周观熄举起托盘,转过身,语气平静地将一模一样的问句抛了回去:“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穿着这我的衣服?”
颜铃这才回想起未完成的主线任务。
他当即回归警惕模式,拉着周观熄后退两步,鬼鬼祟祟地躲在大理石柱后方,继续向场外探头探脑:“这个我一会儿再给你解释——我问你,如果你今晚一直在这里工作的话,那你有看见大老板吗?”
周观熄注视着他的脸:“是谁告诉你,大老板今天会出现这里的?”
“……我有我的渠道,回头再和你解释,你先快点回答我。”颜铃望眼欲穿,急切晃了晃他的领带,“大老板现在到底在不在这里?”
周观熄对着他身上的穿着扫视片刻,便大致摸清了来龙去脉。
“不在。”他面无波澜、一字一句道,“今晚到场的只有医学部和研发那边的高层,很遗憾,你算盘打歪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路冒险而来的颜铃此刻只觉天旋地转,靠在后方的柱子上,遗憾不已地跺了跺脚。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永远都还在后面——
“这位先生,请你立刻站住!”
酒店经理恰巧在后方出现,指向颜铃所在的方向,一路小跑过来,语气也不甚友善:“我已经核实过了,宾客名单里根本没有你留下的客人名字,未经邀请擅自闯入会场已经违反了我们的规定,为了宾客们的隐私,你现在必须跟我走一趟——”
屋漏偏逢连夜雨。颜铃闭了闭眼,从牙缝之中挤出了一句“真是阴魂不散”,倾身在周观熄的耳边轻声道:“配合一下,别拆我台。”
“我又没说他是这里的宾客。”
下一刻,他转过身,指向身旁的周观熄,声音洪亮地与经理对峙:“他是今晚这里工作的员工啊,喏,你看,我已经找到他了。”
复翠晚会现场的宾客杂多,不仅有酒店内部的服务人员,政府主办方也带来了不少助手在现场协助管理。
酒店经理半信半疑地停下脚步,在这男孩儿的身后,模糊瞥见了一个高大男人的侧脸,却难以辨明身份。
男人手中的托盘倒是装着几个酒杯,要说是个服务生……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经理低头,看了眼这男孩儿填的表格,视线落在“受访者名字”和“与受访者关系”一栏的选项上,神情变得愈发古怪起来。
“你确定你现在身旁站着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周米米?”
经理眯起眼,缓缓念出了表格上的内容:“而且还和你是……配偶关系?”
作者有话说:
铃:……今晚回家就学认字。
走关系(平静):动画片里水獭的名字都能记全,我的名字就只会写个姓是吧?
第23章 啵——
话音刚落,上一秒趾高气扬的颜铃,下一瞬便彻底熄火,化作了连半个字都憋不出来的哑炮儿一枚。
酒店经理李诚在丽铭工作十年有余,见此情形愈发笃定,这千方百计想要溜进会场的男孩儿,绝对没打什么好算盘。
他同时满面狐疑地望向男孩儿身后难以看清全貌的男人,觉得这两人既能勾结在一起,那便是相同程度上的可疑。
“身后的那位先生,请你也立刻转过身来。”李诚冷下声音,“你们现在必须同时跟我去安保室核实身份。”
此时此刻的颜铃快要把牙咬碎——早知道当初就多看几集《米米的冒险》,稍微再多学几个字了。
更令他担忧的,是今晚也出席了酒会的徐容。事情一旦闹大,万一徐容发现他出现在晚会之中,虽然未必会直接联想到勾引大老板这件事,但心生疑虑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他此刻能出现在这里的动机,根本无从解释。
总不能说自己随便散步,恰巧路过这个酒店,又好巧不巧地出现在了这个宴会厅吧?
此刻的颜铃得出了两个结论:
1.他闯祸了。
2.他必须立刻稳住场面,想办法在酒店经理眼皮子下溜走,总之千万千万,不可以让他将这件事闹大。
但他该怎么做呢?
然而此刻的李诚也不愿再多费口舌,直接抬手摸向后腰的呼叫机,“保安,现在立刻来宴会厅内——”
大理石柱后方沉默良久的周观熄,突然开口喊道:“李经理。”
李诚身形一顿,话音戛然而止。
周观熄将托盘放在了身旁的餐台上。他转过了身,单手捏着颜铃的肩膀,先是将人拎到身侧,同时也抬起眼,朝李诚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李诚的呼吸颤抖起来。
复翠晚会宾客众多且繁杂,然而权贵之间也亦有阶层分别,眼前的这个人,哪是什么名叫“周米米”的服务员,分明是宾客名单之中,被晚会前的他亲自重点标红,叮嘱全部员工绝对不可以怠慢的……
“我们似乎没必要闹这么大。”周观熄淡然道,“他只是——”
在某人眼中,这是场大难临头的死局,但在周观熄眼中,不过是一句“他只是我的朋友”便可以轻飘飘解决的事情。
但遗憾的是,周观熄最后并没有把这句话完整说完的机会。
因为就在下一秒,领带毫不客气地被人向下一拽,他的身子顺势下倾,紧接着便感觉有什么湿润的、温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侧脸。
窗外的月色朦胧,夹杂浅淡温和的花香,身旁的男孩儿莽撞急促地将嘴唇贴到了——又或者说,是直接将嘴巴重重撞到了周观熄的脸上。
周观熄僵立在原地,视线偏转,看到颜铃紧闭的双眼,那鸭绒般细密的眼睫,正在以微不可辨的频率轻轻颤抖着。
他在发抖,他很紧张。
时间一瞬间停滞,随即又恢复流逝,男孩主动将距离拉开,并嘬出了十分清脆而响亮的一声“啵——”。
下一瞬,颜铃睁开眼,亲密自然地抬手挽住了周观熄的胳膊,并同时脑袋顺势“啪嗒”一歪,大大方方地倒在了周观熄的肩头。
“……对,对啊,他就是叫周米米,怎么了!”
颜铃下颌扬起,如果忽略那微不可察的点结巴,声音可谓是底气十足的洪亮:“而且他就是我的配偶,你有什么问题吗?”
宴会厅内隐秘的一隅,三人静默对峙,一时万籁俱寂。
李诚神情空白地冻结在原地,嘴唇微微颤动。良久,周观熄缓慢地抬起手,用手背触碰了一下濡湿的侧脸。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领带再次被人重重向前拽了一下——是颜铃毫不犹豫地再度出手,急促地在他的耳边说:“快!就趁现在,跑!”
周观熄还未来得及给出回应,颜铃便拔腿就跑。他的脚下迸发出如踏风火轮般的速度,一时发丝飞扬,耳饰碰撞,牵着周观熄的领带,也不回地向宴会厅外狂奔而去。
“经理,出什么事了?”场外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的保安,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过来,“是刚才跑走的那两个人吗?需要我们去追吗?”
“不……不用追。”
终于回过味儿来的李诚向后踉跄了一步,长叹一声:“成为这些有钱人爱情游戏中的一环了。”
这边的颜铃,使出了小时候躲避阿姐追打时的速度,迸发出每一寸肌肉之中储存的能量,夺路而逃。
保险起见,出了酒店后,他依旧一口气多跑出了几个路口,几番回头确定身后真的没人追后,才松开了周观熄的领带,停下脚步。
他呼哧个不停:“不行了……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他低下了头,看似在扶着膝盖调整呼吸,实则思绪活络,脑子一时间转得飞快。
颜铃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和周观熄解释一句“刚才情况紧急,我是为了脱身才迫不得已才会这么做”,但又觉得好像是多此一举,可不解释也总不太得劲,一时陷入两难。
却没想到先开口的,竟是身后的周观熄:“你用能力催生了酒店大堂里的花,对吗?”
“你看到啦。”颜铃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又颇为骄傲地开口道,“对,那些保安和宾客们,一个个都被我耍得团团转呢。”
颜铃说着,喘息着抬头,却在看到周观熄的脸时,微微一怔。
或许是他今天身上那套不太一样的衣服,又或是此刻过于昏暗的路灯,周观熄的脸色阴沉晦暗,在这一刹那,神情是说不上来的难看。
“你知不知道,今晚这场宴会里的所有宾客,都是专注于涡斑病解药研制的企业家和专家?”
他听到周观熄问:“但凡他们之中的任意一人目睹了你复苏作物的手段,你有没有想过,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这点颜铃确实没有预料到,怔愣片刻后笑道:“怪不得刚刚跑出大堂的时候,那些穿得华丽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去抢我催生的那一大株蝴蝶兰呢。”
“但我也没办法啊,想要找到大老板,这点风险是我必须要冒的。”他耸了耸肩,“不过在使用能力时,我刻意避开人了的,你不用担心太多啦。”
周观熄荒诞地呼出一口气,别过脸,半晌后点了点头:“你以为没被看到就没风险了吗?你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弄出这样一出,会有多——”
“我知道会很危险啊,但不用能力,我就进不了宴会厅,达不到我的目的啊。”
颜铃低头掰着手指,小声嘀咕:“况且,难道我现在就很安全了吗?难道大老板就是什么好东西吗?反正都是在利用我,反正同样都是被当作试验品,落入融烬这一家狼窝,和落入许多狼窝之中,本质上又有什么分别啊?”
昏黄的路灯轻轻闪烁一瞬,颜铃的余光瞥见,周观熄的身形晃了一下。
他的轮廓逆着光,脸上的神情难以分辨,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钉在了原地,没有说话,也没再动弹分毫。
颜铃疑惑地凝起眉,刚想说些什么,一辆黑色轿车平稳地停在了他们身旁。
后排车窗落下,里面坐着的人,竟是徐容。
颜铃如临大敌地直起身,剧烈运动后空白的大脑,一刻不停地飞速运转起来——徐容问起的话,他该如何解释出现在这里的自己?
然而徐容的视线只是轻轻掠过路边的周观熄,随即转向颜铃,笑着问道:“诶,颜先生你也在这里,是特地来接小周下班的嘛?”
颜铃没料到台阶竟被主动递到脚边:“对……对的。”
“你们的关系真是好呀。”徐容莞尔,“小周今晚也加班辛苦了,正好,你们一起上车吧,我顺路送你回去。”
司机下车,适时地将车门拉开。
颜铃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到沉默良久的周观熄抬起腿,径直转身上了车。
颜铃愣愣盯着他的动作,一刹那的反应竟然是:徐容明明是他的上司,他这车竟然坐得如此理所应当,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吗?
况且,颜铃原本是想要邀请周观熄一起坐大铁蛇回家的——刚刚学会了如何用智能手表支付的他,觉得给别人付票钱的样子会很帅气。
只能下次再拉着他一起坐了。带着这样的遗憾,颜铃最终还是跟着坐上了车。
颜铃的这一次勾引下蛊大计,可以说是大获全败。
他才稍微摸清了融烬科技的内部公司构造,便以为可以轻松闯荡整个世界,却没想到外面的社会规则繁多复杂,一场小小的宴会就险些将他难倒。
他为最终未能见到大老板感到遗憾,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庆幸——那样匮乏的准备,那样慌乱的自己,或许是天意在提醒他,要再多多提升自己,做足准备,下次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颜铃毅然地下定决心,下次行动之前,要做出更加缜密的计划,认识更多的字,学习更多的社会运转规则。
当然,就成果而言,这次冒险倒也不能说毫无收获——他收获了一个在躲着自己的周观熄。
晚宴后的第二天,是这些懒惰岛外人的法定节假日,无需上班。
假期共三天,然而接连两天,周观熄几乎只在他的书房和卧室里流连,且房门时刻紧闭。
一日三餐,他几乎只在晚餐时出现与颜铃共食,距离坐得很远不说,并且食物吃了没几口便放下筷子,放入洗碗机后继续回到卧室。
他本来话就不多,又总是挂着张情绪不多的冷脸,颜铃难以分析这幅冰面具下方正确的情绪答案。
但颜铃拥有独特的第六感,他察觉到,周观熄就是在有意避开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次独自行动,没有提前告知周观熄?
还是关于恢复大堂鲜花的事情,他还在生气?
总不能是因为……擅自给他起了“周米米”这个名字,而小心眼地闹脾气吧?
不论是哪个原因,颜铃在当时的情境下都有合理且正当的理由,因此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会因周观熄此刻的躲避感到过分烦恼。
他只会在感到些许困惑的同时,继续忙着自己手头的事,为未来下蛊大计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
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颜铃早早起床,酣畅淋漓地连看了三集《米米的冒险》。
这次他全程认真地紧盯字幕上,最终学会了“大海”、“朋友”和“椰子”的写法,并于本子上仔细地默写了几遍。
广告时间,他又充分利用碎片时间来到花园,给之前九馥糕用的花浇水,又播种了些新的浆果种子,井井有条地打理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菜园。
午饭时,颜铃捏了一些家乡的鱼饺。这回他谨慎地举着勺子守护在锅边,时不时地掀开盖子检查烹煮状态,确保万无一失。
想了想,他用手表发了条消息过去:“周观熄,我在做很好吃的鱼饺,你一会儿要不要来吃?”
周观熄并没有回复他。
这回颜铃做的鱼饺无可挑剔,和他在家乡时的味道一模一样,没有煮糊,没有过火,没有产生一丝不对劲的烟雾。
也没有人陪他一起吃。
颜铃特地把锅盖打开,用手朝周观熄屋子所在的方向狠狠扇了几下,试图让香味传递并渗入那扇门内。然而冰冷的门始终紧闭,腕上的表也没有传来任何的提示消息。
颜铃最终抱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最新一集《米米的冒险》,一个人静静地把午饭吃完了。
小水獭欢快地扭着身子,历经重重险阻,终于在河流中为家人筑出了漂亮的大巢穴,明明是振奋人心值得欢呼的场面,颜铃却觉得索然无味。
他好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直到米米的父母手牵着手头抵着头,一起在河中幸福贴贴时候,颜铃的双眸才刷地一下亮起,“啪”地一下撂下了饭碗。
他终于想明白周观熄为什么在躲着自己了。
想明白了,便不再犹豫,他要找周观熄直接问个清楚。
来到周观熄的卧室前,颜铃敲了敲门,始终没有得到应答。
颜铃锲而不舍地敲了又敲,并喊了几声周观熄的名字,依旧没有回应。
抿了抿唇,他正抬手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门却被人从内部同时拉开了。
好暗的屋子。颜铃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像是没有任何光源的黢黑洞穴,窗帘紧拉,灯也一盏没开。
周观熄单手扶在门框上,漆黑的眸沉静注视着他。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线过暗的缘故,颜铃总觉得他此刻湮没在暗处的脸,有些说不上来的过分苍白。
“怎么了?”他听到周观熄问。
声线倒是熟悉的低沉冷静,隐约夹杂了些像是刚睡醒时的沙哑,颜铃怔了一瞬,随即定下心神,清清嗓子,决定先把最重要的正事说清。
“周观熄,我们有话直说吧。”
颜铃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仰起脸望向他的双眼,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因为那天宴会厅里我亲你的那一下,让现在的你不好意思面对我了?”
第24章 上来
关于亲周观熄的那一下,颜铃有正当且充足的理由,因此并不惧怕在此刻与他对峙。
首先,那是他为了转移酒店经理视线,争取逃脱机会时不得不用的策略。
其次,那不过是一个面颊吻而已——配偶之间可以有,家人之间也会做,又不是伸舌头大搅特搅的那类吻。周观熄身为他的下蛊盟友,如果在实现计划的过程中,连做出这点牺牲的觉悟都没有,那可真是让颜铃失望透顶。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周观熄说:“没有。”
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答案。颜铃微诧地挑起眉。没有因为这个吻不好意思,那难道他……觉得很好意思吗?
颜铃迟疑:“那是因为我私自行动没有通知你,你生气了?”
“没有。”
“还是因为我催生了酒店里的花,你还在不高兴?”
“……不是。”
“那你到底为什么刻意躲着我?”颜铃不满,觉得这人在糊弄自己,抬手戳戳他,“而且你为什么只回复两个字,多和我说点话会怎样?”
出乎颜铃意料的是,他不过是抬手轻点了下周观熄的肩膀,眼前高他大半头的人却像站不稳似的,微微后退了一步。
肩膀抵在了后方的门上,周观熄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那里,额前的发丝遮掩着眉眼和神情,他垂着头,许久未动。
不太对劲。颜铃将脸凑上去,轻拉了下他的袖口:“周观熄,你……”
谁知这一拉不要紧,周观熄先是一动,随即竟像棵高大但根基早已不稳的树般向前倾倒,重重栽在了颜铃的身上。
电光石火间,颜铃被他压在门板上,后背被木质门框撞得发麻,他动弹不得,任由周观熄灼热的鼻息拂过耳际。
“周观熄?”颜铃大脑空白,呼吸也被压得艰难,他试着抱住身上压着的人,“你怎么了?”
始终未得到回应,颜铃吃力扶着周观熄的身子,抽出一条手臂,探向了他额前的皮肤。
滚烫灼手。
周观熄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起因是入秋时节微凉的晚风,但也有不少心力交瘁的成分在。
他向来拥有一个企业顶层管理者必备的充沛精力,平日里在多个国家周转飞行、昼夜颠倒,也极少在身体上亮起红灯。
但披着“清洁工小周”身份,演绎双面人生的这短短一个月,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筋疲力尽。
这两天的他虽然看似待在屋里,实际上却一刻都没闲下来。
颜铃天真地认为,复苏流程不被人眼看到便不会有危险,却不知道现代社会的天花板上,无孔不入地存在着一个名为“监控”的电子天眼。
因此,他和丽铭酒店联系并提供了丰厚的封口费,调取并删除监控,并同时统一所有现场员工的口径,最后那株窜到天花板的蝴蝶兰,总算被解释成了酒店内部为当晚宾客准备的秘密花艺惊喜。
然而蝴蝶兰当晚已经被不少人摘走,这些宾客又个个都是领域内的人精,这谎言能否站得住脚是个未知数。但至少颜铃当晚在酒店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已被周观熄彻底抹消。
其实真正给予周观熄致命一击的,是一个他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让这个莽撞而天真的男孩冒险来到酒店,让他选择实施那愚蠢而危险的勾引大计,从而暴露在一切风险之中的源头,正是他自己。
他是颜铃口中“狼窝”之中,最罪大恶极的那匹狼。
周观熄睁开了眼。
五感逐渐回归,他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正在自己的额头、脸颊乃至脖颈上肆无忌惮地摸来摸去。
“……你干什么?”他沙哑开了口。
“你醒了?”颜铃将脸凑近,手足无措地问,“你现在摸起来真的好烫,我要怎么办?”
距离太近,周观熄将脸别开,咳嗽了一声:“离我远点。”
气氛骤然安静了一瞬。
周观熄这时候烧得脑子发钝,半天才反应过来话里有歧义:“不然会传染给你。”
颜铃还是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传染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不是风寒性而是病毒性——”周观熄叹息一声,和这人解释生僻词的过程像是套娃,“就是如果你现在靠近我,也有可能会得病的意思。”
颜铃似懂非懂,但最终选择接受了这个答案:“我才不害怕。”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躲着我的原因,对吗?”他难以置信地问,“哪有人生病了,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瞒着别人?”
周观熄眉头微动,很久之前,周忆流、徐容和父母也问过相似的问题。
生病了为什么要和别人说?他无法理解这背后的逻辑——既不是大病,也并非什么不能自理的人,告诉别人也不会让自己好得更快,反而只会徒增他人的烦恼。
喉咙哑痛至极,他半坐起身,手攥成拳抵住唇,偏过头咳嗽了几声才说:“……因为没有任何必要。”
颜铃始终以不赞许的目光注视着他:“那我现在做什么,可以让你好受一些?”
周观熄之前已经吃了药,只是药效需要时间发挥,他现在需要的其实是睡眠:“不需要,你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颜铃又不说话了,定定看着他的脸,
周观熄知道不提个要求,这人注定不会放过自己,叹息道:“拿杯水过来吧。”
厨房里嵌入式直饮机,周观熄之前也教过他用法,按理来说一分钟不到就能把水接好。
然而十五分钟后,颜铃才脚步拖沓地重新出现在卧室门前,低头垂着眼,捧着杯满满当当的水回到床边。
周观熄接过,喝了一口。水温是多一度过热,少一度偏凉,刚刚好好的温口,这人倒是将饮水机的功能运用得出神入化。
然而周观熄一向都是充当照顾者的角色,并不习惯被这样过分细心地呵护。他不适应,也不打算适应。
放下水杯,他再次赶起了人:“去做你的事情,没必要围着我转。”
颜铃这次倒是没再说什么,垂着眼点头,缓缓转过了身。
然而没走几步,周观熄感觉不对,皱了下眉,蓦然开口:“站住。”
男孩儿滞在原地,却没回头。
“回来。”周观熄盯着他的背影,又说,“坐下。”
颜铃始终没说话,许久后慢吞吞转过身走回来,在床沿落了座——屁股沾到床垫的瞬间,下巴被一只大手扣住,不由分说地猛然向下一拉。
周观熄端详着他的脸,神情没什么变化,许久后抬起拇指,摩挲过男孩儿眼睑下方微红的皮肤上。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一杯水能接十五分钟了。
“为什么哭?”他松开手,淡淡问道。
颜铃睁大双眼,下意识狡辩:“谁,谁哭了?”
周观熄点了点头。
“如果我现在去花园,发现你上次做糕点用的那几盆花长高了的话,”他问,“你打算给我一个怎样的解释?”
床边的男孩儿不说话了。
喉咙再度泛起痒意,周观熄拿起水喝了一口,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到底为什么哭?”
颜铃扁了扁嘴,在床边蹲下。
“周观熄。”
他趴在床头,和周观熄带着病气的脸平视,声音很轻,“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快死了?”
一口水猛然呛在喉咙里。周观熄剧烈咳嗽着,脑海中的思绪却格外平静:他就这么恨我吗?
颜铃见他咳得厉害,眸底忧虑更甚。
“……不好意思,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许久,周观熄压抑住喉咙深处的不适,面无表情道:“普通感冒而已,少说还能再坚持个几十年。”
颜铃半信半疑,又将脸凑近了些。
窗帘拉着,屋里只开了盏昏暗的小灯,他秀挺的鼻梁上镀着层柔和的橘边,眸底的忧虑是那样真切。
“可是阿妈当年,也是这样走的。”
颜铃说:“她有一天干完活之后,突然开始发热咳嗽,后来咳得越来越严重,吃了好多药草都没有用。”
静了片刻,他又小声道:“大勇哥的妈妈,当年也是差不多的症状。阿婶虽然没死,但是耳朵却再也听不见了,所以大勇哥才会选择出岛找药,最后渺无音信的。”
在避世落后的小岛屿上,最为基础的疾病都会致命。
他是真的担心周观熄会出事。
周观熄静默了许久:“我不会有事的。”
却没想到一听这话,颜铃更难过了,近乎哽咽起来:“可是阿妈当年,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而且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陷入回忆中的男孩儿近乎声泪俱下:“阿妈当年也是这样没有胃口,后来越来越瘦,最后——”
周观熄闭了闭眼,咬牙打断道:“……我吃,我现在吃饭还不行吗?”
这招倒是管用。颜铃短暂终止难过,眼睛亮亮地抬头看他,最后“嗯”了一声,衣袍翻飞地跑出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回来,得意地呈在周观熄面前:“这是鱼饺,是不是很漂亮?”
碗中汤水清亮,浮动着一种造型独特的面食:头部捏得滚圆,尾部呈扇形散开,用花汁染成了渐变得橙橘色。乍一看,葱花像浮萍,汤汁似河水,而这些小小的饺子,倒真像是几条轻快摆尾的小鱼。
颜铃在床边坐下,用勺舀起,自然地送到周观熄的嘴边:“你尝一尝。”
他的手悬在空中,周观熄嘴边的那句“我自己来”,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静了片刻,低头咬住勺子。
颜铃期冀:“好吃吗?”
“……还可以。”味觉和嗅觉早已双双罢工的周观熄这样说道。
监督着周观熄吃完整碗饺子,颜铃心中松快不少,觉得他能有胃口吃饭,说明还存了几口气在。
他在周观熄的卧室里来回忙碌,俨然一副主人做派:一会儿拿来湿毛巾,仔仔细细地擦着周观熄的额头脖颈,一会儿搬一盆奇形怪状的绿植,说是被神明祝福过,可以净化空气和心灵。
最后又端了满满一盆、垒成小山的畸形浆果,说是家乡特产的褪疾莓,病人吃了,可以痊愈得更快。
“够了。”眼看着人又开始不计后果地滥用能力,周观熄决定终止这场过于小题大做的生病闹剧,“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可是,我还想——”
“我想睡觉。”
颜铃看着他,低声“哦”了一声。
卧室终于重新归于寂静。
周观熄倒是不困,但是此时此刻,这人对他的每一分好,只会令他更清晰地回想起那句“难道大老板就是什么好东西吗?”——沾着蜂蜜的利刃,在他心口一道一道地划着甜蜜血痕罢了。
只是屋子里蓦然少了个人,安静得竟让周观熄一时有些不适应。
药效逐渐发作,朦朦胧胧,他合上了眼睛。
意识模糊间,他听到有脚步声在门前徘徊。
先是在门前时轻时重地响起,仿佛是在反复踱步,最后越来越近,兜兜转转地回到了卧室内。
周观熄睁开眼,和鬼鬼祟祟抱着枕头被子、蹑手蹑脚的颜铃视线交会,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回到客厅后的颜铃,心爱的动画片再看不进去哪怕一帧,焦虑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他很担心周观熄,觉得不时刻盯着的话,周观熄便会趁自己不注意,立刻在卧室里偷偷死掉。
如果周观熄死了,颜铃觉得自己会很难过,不仅因为他是下蛊盟友,更因为从此以后,就没有人和他一起上班、吃饭,也没有人陪他一起坐大铁蛇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能没有周观熄。
当然,此刻抱着被褥和枕头的颜铃,嘴上说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理由:“周观熄,我想了想,如果你死了,那么我就没有下蛊队友了,勾引不到大老板,最后我的处境也会变得十分危险。”
周观熄:“……”如果他死了,大老板也不会活着就是了。
“你很幸运,因为现在我刚好也想睡会儿午觉。”颜铃半跪在床边,从容不迫地摊开被褥和枕头,筑出小窝后飞速躺下,没给周观熄商量的机会,“所以我决定陪你一下。”
周观熄的卧室地板,用的是某种冷冰冰硬邦邦的瓷砖。颜铃躺下的瞬间,脊骨和屁股被压得生疼,脸皱了一下,缩了缩身体,只感觉自己置身于极地的冰砖之上。
勉强适应下来,哆哆嗦嗦地翻了个身,他佯装舒适地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唔……好困,我要先睡了。”
周观熄像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能不能……”
颜铃立刻把枕头蒙在头顶,大声喊道:“我听不到听不到!都说了我现在好困!我要睡觉了!”
空气再度沉寂下来。
然而下一秒,蒙在脸上的枕头被人毫不留情地抽走。
颜铃一时伤心不已,转而用被子蒙住半张脸,露出双湿漉漉的眼,对上周观熄俯瞰而下的脸。
他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周观熄,我是真的好担心你,就不能让我在这里陪陪你吗?”
周观熄面无波澜地和他对视良久,片刻后别过脸,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上来。”
颜铃呆住:“什么?”
“如果你因为睡地板着了凉,长青计划的进度会被延误,我在徐总那里绝对也不会好过,辛苦加班得到的一切也将付诸东流。”
周观熄的脸上没有喜怒颜色,语调毫无起伏:“所以如果你非要赖在这里的话,那就给我上来睡。”
作者有话说:
徐容:6。
第25章 相似字迹
有舒服床放着不睡的人是傻子。颜铃十分快乐地拎着枕头,跳上了周观熄的床。
他先是试了试床垫的舒适程度,得出苛刻的评价:“没有我的舒服。”
紧接着躺下,盖好被子,往边缘处缩了缩身体,转身面向周观熄,慷慨道:“你是病人,睡得舒服最重要,我占这么一点地方就足够了。”
“你睡吧。”他将双手并拢相叠,枕在脸颊与枕头的缝隙间,目光炯炯地盯着周观熄,“我会看好你的。”
被人这样注视,能睡着就有鬼了。但见他总算消停,周观熄也“嗯”了一声,阖上了眼。
周观熄的睡眠质量向来一般,身边人还时不时蠕动两下,入睡变得愈发困难。
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困意,胸前却蓦然一沉。
他这时已经有点心如止水了,睁开眼,盯着搭在自己胸前的、挂着一串银饰的胳膊沉吟了几秒。
转过头,发现几分钟前信誓旦旦说着“我会看好你的”的大督察官,早已呼吸平稳,和周公难舍难分地会上了面。
男孩的睡姿是个四肢大展身手的霸道海星状,但睡颜恬静,嘴唇微微张着,下唇像是某种饱满鲜润的果实。
周观熄移开视线,望向天花板。
几秒钟后,他像是随意地抬起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侧脸。
周观熄病的这几天里,颜铃忙得不可开交。
他诚然十分享受这样的忙碌——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周观熄教他如何融入这个社会,但面对病号模式下的周观熄,颜铃不仅能通过照顾他体现自己的价值,还能要求他遵守自己定下的规则。
比如每天监督着周观熄喝下五大杯温水,确保三餐不落的同时,还必须要喝下他熬的家乡花草大补汤。
他还是好怕周观熄会突然死掉,于是每晚会拎着枕头被褥,准时准点出现在周观熄卧室门前。
在周观熄欲言又止的注视下,颜铃又郑重其事地用电话手表给徐容打了电话。
他先是为周观熄请了两天的病假,并暗示徐容,动辄让本就辛苦的员工加班,不是一个优质企业该有的做法。
“你快要痊愈了。”
第四天的夜晚,颜铃准时准点出现在卧室门前,一手抱着枕头,一手端着汤盅,正色道:“今天我会再陪你睡最后一天,但是从明天开始,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周观熄沉吟片刻,接过那碗色泽诡异似泥浆的花草汤。
他知道自己不仅得喝,还必须喝得一滴不剩,否则便会收获类似于“我阿妈当年也是不好好补身体然后就——”起手的句式,以及一对泛红的眼圈。
捏着鼻子一口闷下,放下汤盅时,他看到颜铃坐在床边,正若有所思地在盯着床头的全家福看。
周观熄的视线也在那照片上停留片刻,抬起眼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按理来说,正常人都会主动介绍一下相片上的人。
然而周观熄只是将汤盅盖上,说:“我喝完了。”
颜铃微微睁大了双眼,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许久后胸膛微微起伏,抬手接过了汤盅。
“胃口倒是够好。”他语气生硬道,“我看你好得差不多了。”
周观熄没有说话。
颜铃更生气了,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个什么。
站起身,他背对着周观熄,许久后拿起床上的枕头:“既然好透了,那今晚你就自己睡吧。”
这一夜,颜铃在熟悉的卧室里辗转反侧,睡得并不舒服。
他以为这场病将周观熄和自己的关系拉近了些,因此才会期待方才的人能够主动给出答案。
可思前想后,却发现自己连生这场气的立场都没有——从一开始,便是他主动提出来看护周观熄的。
再也不要凑上去照顾这个没良心的人了。颜铃一时心寒不已,恨恨地抬手锤了好几下枕头。
第二天醒后,颜铃来到客厅,却发现周观熄正站在玄关处,并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
“我要出门走走。”周观熄的气色已然大好,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要一起来吗?”
难得的主动邀请。
但此时此刻,颜铃也展现出了强硬态度,背对着他在电视机前坐下:“不去,我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周观熄倒是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只是在临出门前,不知道是感冒没好透还是怎么的,周观熄低头扶着门框,沉沉地咳嗽了几声。
拿着遥控器的颜铃,偷偷竖起耳朵。
周观熄将大门推开的瞬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背好行囊换好鞋的长发男孩已经站在身后。
和周观熄对上视线的瞬间,颜铃将脸别过去,冷冷开口道,“周观熄,你真的很会让我操心。”
颜铃是个不会吃亏的人,他大发慈悲地选择陪周观熄出门,那么周观熄也要付出同等的代价——于是在颜铃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最后选择乘坐大铁蛇出行。
付票钱的时候,颜铃娴熟展示了手表支付的技巧,帮周观熄滴了一下闸门。
小出风头并抢到座位的他,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但依旧选择不去直视周观熄的眼睛。
他并不知道最终目的地在哪里,也不想开口去问,于是跟着周观熄的脚步出了车站,最终来到僻静小巷中的一家店铺前。
店铺不大,卷帘门紧闭,上方的标牌已被摘下。颜铃好奇地朝里面打量,却也看不出这家店之前卖的是什么。
心中虽好奇,但因为还处于一个“我现在真的很生气”的状态,颜铃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而周观熄也没有选择解释。在紧闭的门帘前伫立了片刻,不知想着什么,最后转过身说:“走吧。”
于是他们再度沉默地坐上大铁蛇,历经了又一次的颠簸摇晃,抵达了第二个目的地。
这次到底的地方让颜铃始料未及——一处僻静的墓园。
他忍不住看向身旁的人,而周观熄只是低头登记,神色如常,和保安简单寒暄后,进了墓园。
周观熄扫了一眼墓碑前的台面,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被蝴蝶结绸带包裹的华美点心盒,知道这个月,徐容又是先他一步到了。
颜铃没有作声,只是站在他的身后,直勾勾地盯着墓碑上那张熟悉的女子面庞。
“昨天你看到的那张照片,坐在前排的两人是我父母,他们现在在K城生活养老。”
周观熄打破寂静:“而她是我的妹妹,周忆流。”
颜铃心中其实早已有了预感。他识字不多,但“周”字是他数不多会写的一个,看向这墓碑的第一眼,他便注意到年轻女子照片下方的名字,同样是以“周”字开头的。
只是此刻被周观熄亲口证实,心中难免蓦然一沉。颜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
有太多话想问,但因为同样失去过重要的人,颜铃知道做出一句最为简短的答复,有时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心力将伤口再次剖开。于是他抿了抿嘴,蹲下身,选择先和墓碑上的周忆流平视。
他抬手,描摹着墓碑边缘雕着的纹理:“这里雕了好多不同的小花,她很喜欢花卉吗?”
“花草树木,都很喜欢。”周观熄说。
“我也喜欢。”颜铃颇为欣赏点了点头,又说,“她笑起来很好看,如果我们能见面,一定很能聊得来。”
周观熄大致构想了下这两人见面时的场面,一时间只觉得耳膜隐隐作痛。
颜铃站起身,声音很轻:“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倒不是,和你的阿妈很像,也是因为疾病。”周观熄弯下腰,擦拭着墓碑的尘土,淡淡道,“她顽强抗争过,只是时间最终还是不等人,所以走得比较早,有点遗憾。”
周观熄其实省略了很多细节。
比如周忆流所患的先天性疾病,多年来一直没有有效的治愈手段,但其实当年,周观熄的团队已经找到了关键的治愈靶点。
这点曙光给了他们太多希望,于是周观熄倾尽一切资源优化研制流程,争分夺秒推进研发进度。
然而生活并不会遵循付出就有回报的剧本,拼尽全力,他最后还是没能撰写一个完美的结尾。
“不要遗憾。”颜铃摇了摇头,“如果你一直沉浸于过去停滞不前,那么现在的她一定会很难过。”
“就像阿妈和你这次的病症,其实是很相似的。我知道你之所以痊愈得这么快,主要是因为吃下的那些药片。”
颜铃说:“所以我其实也想过,如果当年的我们也能有这些小药片,如果我们不是在岛上出生,而是在发达的大城市里生活,是不是阿妈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但是假设从来都没有意义。”他望着周观熄的脸,“当时的我们已经尽力了,那么现在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带着他们的心愿,认真生活下去,才是他们最想看到的。”
“比如我阿妈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和阿姐能平安顺遂,早日——”
“早日成家”这四个字在舌尖跳了一下,颜铃咳嗽一声,将话题拽回正轨:“总之,你也一定知道她的愿望,对吗?”
周观熄静默伫立在原地。
他无法分享而出周忆流生前唯一的心愿,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愿望,刚好与此刻正在宽慰自己的男孩儿息息相关,是致使一切谎言和隐瞒枝叶蔓延而生的,最为源头的那枚种子。
“不过你也真是的,竟然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颜铃很不满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你这样让我空手前来,显得我十分没有礼貌。”
“没事。”周观熄半晌后说,“她也是个没规矩的人,不会在意这么多。”
颜铃总觉得这话里的“也”听着不太对劲。
思忖片刻,他低下头,从行囊中挑拣一小包种子,在手心倒出一颗小小的花种。
他闭上眼,虔诚将种子握在手心,许久后摊开了掌心——一朵鹅黄色的、花瓣圆巧的小花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周观熄的身形一滞。
其实那家关门了的店铺,是周观熄之前常去的花店。店铺倒闭并不在意料之外,他很早就知道,带着鲜花来看望周忆流的承诺,总有一天是会做不了数的。
但命运好巧不巧地,让这朵鹅黄色的——同时也是周忆流生前最喜欢的颜色的小花,在此刻绽放在了男孩的掌心。
颜铃并没有注意到周观熄的神情,只是低头,将小花装点在墓碑前:“橘豆花,感觉很适合你,希望你会喜欢。”
他想了想,又对身后的人说:“周观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也带你去见见我的阿妈吧。”
颜铃将这话说出的时候,耳根其实是微微发着热的。
带周观熄去看阿妈,其实就代表愿意带他到岛上,这对于避世小岛出身的他而言,是十分慷慨的邀请,分量很重的认可了。
回头看去,他发现周观熄站在原地,眸光沉寂,有什么复杂的情绪在眼底转瞬即逝。
而那抹情绪像是被风拂过的一缕云,极快地便消散了,最后残留在他眼睛深处的,依旧是如湖水般没有波澜的沉静。
良久,他听到周观熄“嗯”了一声。
回家路上,他们去超市顺手采购了一番。
这一次,颜铃终于学会了独立上下扶梯,来回在周观熄面前显摆了多次,在要试第七次的时候,终于被后方面如沉水的周观熄拦截,拎着后领带入了卖场之中。
同时以“我照顾了你很多天所以你要报答我”为正当理由,他终于在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如愿以偿,坐上了觊觎已久的购物车。
然而周观熄推着他还没走几步,颜铃便被镂空的钢铁购物车座硌得苦不堪言,最后捂着屁股主动从车中跳了出来,硬撑着说坐得其实很舒服,只是方才在试吃区吃得太饱,突然想走一走路了。
最后路过上次经过但没细看的计生用品区,面对分外缄默不发一言的周观熄,颜铃好奇心顿起,说什么也要买两个漂亮小方盒,回家仔细研究一下里面的物品是什么。
周观熄最后在“花费十五分钟解释这个东西的作用原理”和“让他买吧”这两个选择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满载而归的颜铃,度过了愉悦的一天。
照顾周观熄耽误了几天时间,但他明天就要回去努力上班,并继续推进勾引大老板的下蛊计划了。
虽然今天没来得及看《米米的冒险》,但他依旧没有忘记学字。捧着本子和笔,临睡前,他来到周观熄的屋子。
“我想学习你名字完整的写法。”他想了想,“还想学‘超市’,和‘大铁蛇’的写法。”
回到卧室后,颜铃趴在床上晃着腿,对着周观熄的笔迹,将几个词认认真真地临摹了多遍。
周观熄的字迹潇洒而有力,颜铃胜负欲很重,默写了一遍又一遍,势必要练出同样漂亮的字。
漂亮的字?
一个念头蓦然从颜铃脑海中划过,笔尖一顿,他紧盯着周观熄的字迹,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将本子向前翻了几页,抽出了那张先前被他仔细压在页隙之中,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回信。
颜铃歪着头,举起周观熄落下笔记的本子,又拿着那封信,对着床头的灯光,鼻尖近乎都要贴到信纸上。
他眼珠子来回扫视比对着两人的字迹,瞳孔蓦然一缩,眉头不自觉地凝了起来。
好像。
周观熄和大老板的字迹……为什么会这么像?
作者有话说:
影帝周米米,这场戏你打算怎么接?
第26章 如果你是大老板的话
书房内,大致过了一眼近期的内部研发报告,周观熄将身体沉入椅背,揉了揉泛酸的肩颈。
侧过头,他发现颜铃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的门口,正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光屏上的内容看。
这人总是在屋里赤脚走路,猫一样无声无息。
周观熄的手一顿,将光屏合上,便见颜铃神情凝重,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指着周观熄的电脑:“你总是在这个按钮很多的大铁块上面忙些什么?”
周观熄答:“看一些书和新闻,和你看电视是一个道理。”
颜铃眉头皱起:“可是我看到,你刚刚拿笔在上面写东西了。”
周观熄说:“你看电视的时候,不也经常拿笔记东西吗?”
“我那是为了学字。”颜铃先是反驳,随即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回信和本子重重甩在办公桌上。“周观熄,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你告诉我,你和大老板的字迹为什么会这么像?”
男孩儿将手撑在办公桌上,微微俯身,紧盯着周观熄的脸,悄无声息咬紧牙关:“你,你是不是……”
周观熄不动声色地垂眼,望向面前堪称板上钉钉的证据。其实如果忽略手臂上蓦然凸起的那几根青筋,他此刻的神态,是堪称从容自若的。
见他始终不说话,颜铃嘴唇颤抖得愈发剧烈:“这封信,是不是你伪造了大老板的字迹写给我的?”
哽了一瞬,他近乎肝肠寸断,说出了那个过于残忍的答案:“大老板他,是不是根本没给我写回信?也根本没有吃我的九馥糕?”
这话一出,周观熄的神色不变,肩膀却悄无声息地微微一松。
“我们的文字,有着固定的笔画和偏旁,接受义务教育的时候,被传授的写法也都大差不差。”
周观熄始终靠在椅上,对上男孩饱含审视的目光,平静道:“所以哪怕是不同的人,也会写出极为相像的字。”
颜铃半信半疑,盯着近乎一模一样的字迹:“可是——”
周观熄没有继续解释,而是反问:“我为什么要伪造大老板的字迹给你回信?”
“没有回信,我不就赢下那场赌局了吗?”他淡淡道,“那我现在的日子,岂不是会轻松千百倍?”
对啊,周观熄没有理由会为大老板代写回信啊?
颜铃一愣。在当时的那场赌局之中,他可是最想让我输的人啊?
这实在是个太过无懈可击的解释。颜铃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拿着本和信回了屋,对着灯光又比对了几番,心稍稍放下一半,又始终觉得不够踏实。
然而谨慎机敏如他,决定要再想办法验证一下,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第二天,融烬科技研发中心内。
小小假期刚刚结束,回归职场生活的颜铃精神头十足。然而他回到实验室中,却发现白大褂们人均气色欠佳,黑眼圈个个挂到下巴。
颜铃心生疑惑,但还是决定先专注正事。他双手叉腰,对面前的全部研究员说:“在今天的研究开始之前,有件事,我需要你们配合我做一下。”
十分钟后,全体研究员在会议室内奋笔疾书,颜铃则煞有其事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在他们后方严肃踱步,活像考场上巡逻的大监考官。
最后,他拿着厚厚一沓写着“糕点很好吃”五个字的白纸,谨慎比对、认真核查,将其与大老板的回信原件逐一比较。
他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却又在意料之中的结论——周观熄没有骗自己,这些岛外人的字迹,竟真的能够做到……一模一样的好看。
这些人的字迹与大老板的潇洒笔迹,竟然几乎毫无分别,连笔锋、拐点、顿笔、提笔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颜铃总算彻底放下心来,同时略感相形见绌。他准备过两天便给大老板写一封信,现在看来,要抓紧时间好好练字了。
麦橘这时缓缓靠近,半蹲下身子:“颜先生,今天的话——”
每次这姑娘摆出这副姿态,都不会有好事发生。颜铃顿时身体一缩,警觉地连人带椅后退两步。
果不其然,麦橘搓了搓手:“有关今天的研究内容,我想先问问您的想法……”
顶楼办公室内,黑咖啡的清苦香气于空中弥散。
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徐容顶着粉底都盖不住的黑眼圈,瞥了眼手机屏幕上的内容:“说是已经成功把人瞒过去了,你放宽心吧。”
“不过小周,我对你很失望。”她拿起手边的咖啡壶,幽幽叹息,“人怎么能粗心到这种程度?演技还有待修炼啊。”
周观熄也一整晚没睡好就是了。
他并不是一个如此不谨慎的人,放在往日,肯定会想起把字迹改个写法。只是昨天颜铃捧着本子来要字时,他被旁边的大老板简笔画分了心——肚皮滚圆的胖老头,凶神恶煞的刀疤脸,脖颈上还画了一个血红加粗的大叉。
所以才一时心神不定,落下了自己原本的字迹在纸上。
“怎么瞒过去的?”周观熄捏了捏眉心。
“把你那封信的字迹扫描打印成字帖,我这全员Top3的高才生研发团队,昨晚每个人硬是描了几十遍您的亲笔大作。”徐容倒着咖啡,雾气升腾,幽幽道,“仿得万无一失,才得以瞒天过海啊。这群孩子,假期最后一天都在……”
周观熄言简意赅道:“全员年终奖翻倍,补十天年假。”
“妥了。”徐容将咖啡推到他面前,叹息道,“你病的这两天,政府和高校那边的对接人来检查长青计划的进度,施了不少压力。毕竟目前就结果而言,我们确实没有实质性进展——”
敲门声顿起。
周观熄让人进来,徐容的贴身秘书惊惶失措地推门而入:“周总,徐总,研发部说那位小岛来的颜先生他,他又又又出事了……”
徐容放下手中的咖啡,神情稍显复杂。
周观熄眉头微动,看向她:“你做什么了?”
“之前我们发现,他的唾液有短暂修复作物的作用。再加上你之前说,他的眼泪也能催生作物生长。”
徐容叹息:“所以我们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虽然是个有点冒险的尝试吧,但还是想问问他能不能……”
“——你们要榨干我的血?”颜铃崩溃地向后退了一步,近乎缩在观察室的角落。
麦橘不敢靠近,只能满头大汗地疯狂摆手,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们只是想要取一管血,然后做一些……”
“只不过取一管血?”颜铃像因应激而弓起背的猫,牙关都在打颤,“你们还想要几管?除了血以外,你们还想要我的什么?”
他的呼吸急促,刹那间近乎六神无主——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但没想到,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他警惕地透过玻璃窗望去,以为是有更多的白大褂来对付自己,却在看到一个人影的瞬间,眼底倏地一亮。
下一瞬,他迸发出身体之中的全部力量,猛地闯出人群,向观察室外飞奔而去。
他宛若身姿轻巧而敏捷的鹿,蹄子灵活而有力,白大褂们纷纷伸手拼命拉住他翻飞的衣角,却被他敏捷地躲避而开。
越过走廊里闻讯而来的徐容,越过助理和秘书,突破森严的防守,颜铃近乎是一个飞跃,最后竟直接扑进了沉静伫立于人群末尾的周观熄怀里!
“周观熄!”
像是攥住唯一一棵救命稻草,他仰起脸望着周观熄,强忍着眼眶的酸热:“他们现在要在我的身上扎入针头抽我的血,然后就要取走我的内脏和脑子了,之前在那些小老鼠身上做的事情,他们真的马上要在我身上实施了!”
一路狂追而出的研究员们,见此刻他缩在周观熄怀中,纷纷停下脚步,一时间面面相觑,神情堪称诡异。
半晌后,周观熄缓缓抬起头:“内脏和脑子?”
麦橘哆哆嗦嗦,百口莫辩:“这,这这些是颜先生自己的推测,我们只是想像平时对待临床患者那样取一些简单血样,不可能真的伤害到他的。”
这场景其实真的很诡谲了:一个医药公司里的清洁工质问高级研究员某个机密项目的内容,而研究员不仅飞快做出回答,甚至还答得战战兢兢。
但此刻魂飞魄散的颜铃,早已没有心力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躲在周观熄的后面,把男人宽阔的肩膀当作盾牌,探出半个脑袋与麦橘争辩:“一开始你们说只要头发,后来又要了唾液,现在开始准备抽我的血了。谁能保证以后,你们不会越来越得寸进尺?”
他的逻辑缜密,推断合理,麦橘嘴巴张张合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颜铃警惕地露出一双眼睛,继续追问道:“而且,我先前配合你们做了那么多研究,又提供了那么多东西,你们忙忙碌碌折腾了半天,却连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研究出来吗?”
“这的确是我们的能力不足。”
一旁静默的徐容终于开口,给出了教科书级别的答案:“涡斑病的病理机制本就复杂,目前我们仍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这是我的失职,我向您道歉,也再次承诺,违背您自身意愿的事情,我们绝对不会逼迫你做。”
她这番话确实挑不出任何的问题,颜铃静了一会儿:“如果我这次给了血液,你们就一定能研究出来东西吗?”
“答案是,我们也不知道。”徐容叹息一声,“但是综合目前的结果来看,血液相比其他类型的样本,可能会提供更多的信息,或许——”
始终沉默的周观熄突然开口:“徐总。”
“今天要不就到此为止吧。”他望向徐容的脸,语调平缓,“我先带颜先生回去休息一下,怎么样?”
颜铃怔愣着抬眸,望向周观熄的脸——为了保护自己,周观熄竟然……敢直接冲撞他的顶头上司?
而更令他意外的是,被打断的徐容,竟然没有露出任何愠色。
徐容静默良久,微微一笑,“颜先生,今天是我们唐突了,相信除了取血之外,我们还会有更好的研究方法。您好好回去……”
然而下一瞬,周观熄察觉到攥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算了,你们来取吧。”颜铃突然小声地说。
空气顷刻凝滞,研究员们对他态度的骤变感到意外,惊诧地互相交换视线。
周观熄眉头微动,低头看向男孩依旧煞白的脸。
“……要取就快来取。”颜铃低着头,目光失焦地落在地板缝隙间,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嘀咕:“趁我没有后悔之前。”
血最后取的是指尖血。
颜铃完全无法注视取血针,全程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里,针一刺入,肩膀一抖,像小动物一样呜咽出声。
最后抽抽搭搭吸着鼻子,捏着手上的小棉花球,仿佛被抽走的不是血而是全身的力气,牵着周观熄的袖口,才勉强走出了实验室。
坐在车上时,伤口其实早已愈合,但他依然紧紧捂着小棉球,低头倚在车窗上,默不作声,周观熄的话也不回,司机老谭的问好也一并无视。
颜铃想要挽救这个世界的现状,和他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这些白大褂们,是并不冲突的。
他最后之所以妥协交出血液,不仅是因为涡斑病的进度,也是因为他深知这些人的手段——一旦已经萌生了某个念头,这些人付诸行动,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他们冠冕堂皇地说着“我不会逼迫你做不愿意的事情”,索取的却越来越多,底线也一再被突破。
他们现在或许还和颜悦色,不代表耐心不会消耗殆尽。颜铃害怕的是,自己的不配合若是在未来某一天激怒了他们,那么最后取而代之成为笼中之鼠的,便只会是他家乡的族人。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颜铃失魂落魄地走进浴室,打开了热水。
他将身体脑袋沉在浴缸的水中,仿佛回到他最喜欢的海洋,回到了祭祀时节,扮成人鱼和族人们在水中嬉戏玩闹的时光。
他感觉自己好失败。
雄心勃勃立下的勾引大计,到头来,自己的血液差点被抽干,除了收到一封回信和一盒羊屎蛋,却连大老板的面都没见到。
肺中的最后一口气消耗殆尽,颜铃咕咚吐出一个泡泡,将脸从水面冒起,茫然望着氤氲水蒸气的天花板。
他的勾引技巧,真的这么差劲吗?
将手中的书籍翻过一页,周观熄垂眸,瞥了一眼亮起的手机屏幕。
是徐容发来的道歉消息,表示今天的抽血决策过于莽撞,应该提前和周观熄商量一声。
周观熄最后并没有回复。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过于急切地达到目的,只会让先前积累的信用彻底崩塌,今天的徐容,确实太心急了。
拖沓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是发丝向下滴水的颜铃正拎着吹风机,站在书房门口。
“我想用这个大风筒把头发吹干。”他问,“你能帮我吹吗?”
虽是询问句,语气却是十足的理直气壮。
“上次不是教过你怎么用吗?”
“我的手今天被他们扎得好痛,根本拿不起来。”
不知情的人或许以为他截了肢。周观熄半晌后合上手中的书:“过来吧。”
颜铃满意地进了书房,将吹风机递到了周观熄的手里。
“你别不乐意,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碰我的头发。”颜铃直接大大方方地在他的办公桌上坐下,晃着腿说,“你以后还可以学学扎辫子,我的头发,掺着细一点的发带编出来的那种辫子,可好看了,只可惜一个人编不出来。”
周观熄背对着他,将吹风机插上,淡淡道:“不要得寸进尺。”
他正准备打开开关,手却突然被按住。
“周观熄,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颜铃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问道,“如果你是大老板的话——”
时间在这一瞬间停滞。
分不清是试探,还是其他。于是电光石火间,周观熄伫立在原地,神色不变地与他对视。
而坐在办公桌上的颜铃也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微妙地停在这里,用若有所思的神情注视着周观熄的脸。
下一瞬,颜铃抬手,用食指勾住周观熄的衣领,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颜铃的身体后仰,周观熄则随之被他拉着前倾几步,一个近乎仰倒在办公桌上,一个倾身立于桌前,他们此刻的姿势,宛若两张紧密贴合的弓。
男孩儿仰着脸,耳饰下方的流苏随动作轻轻摇曳,潮湿而柔软的黑发在办公桌上摊开,宛如某类热带植物妖冶绽开的藤蔓。
周观熄神色始终未变,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他勾住自己衣领的手上。
也正是这一刻,颜铃的指尖轻挑,微凉的指腹轻抚过周观熄的喉结。
他一路描摹,缓缓上滑,最后停在下颌,不由分说地上挑,迫使周观熄直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你是大老板的话,”颜铃歪着头,语气放得轻缓而暧昧,“那你觉得,现在有被我勾引到吗?”
作者有话说:
铃(叹息摇头):先拿一个低配替代品简单试试手吧。
走关系:……
第27章 羊入虎口
许久以前,颜铃便隐约意识到,自己应当是个样貌不错的人。
在生活中的细枝末节里,人往往会对自身外貌美丑有一定感知。比如情花节时,颜铃收到姑娘们的花环数量,永远是族人之中最多的;重要的庆典或祭祀上,被族人长老们选中去扮演神明,也是他早就习以为常的事。
颜铃从不认为这是什么优势。在他眼中,捕鱼、耕种这类生活技能远比容貌重要。有些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皮肤要是能和其他同龄男孩一样,更黝黑健康一些就好了。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容貌会成为保护族人的武器。
而此时此刻的他,殷切地想要验证这件武器究竟蕴含多大的力量。
在近乎鼻尖相抵的距离下,颜铃注视着周观熄的面容,试图从那永远波澜不惊的眉眼间,捕捉到哪怕一丝不自在的波动。
然而,周观熄的脸上始终没有太多表情变化。
一直维持这个半仰躺在办公桌上的姿势很累,颜铃没得到预想之中的反馈,顿感索然无味,松开了手:“算了算了,冷木头桩子一个,你还是快点给我吹头发吧……”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面前的人蓦然反扣,顺势猛地拽向身后。
颜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听到周观熄在耳边淡声道:“如果我是大老板的话,我会这样做。”
大腿被一只大手覆上,身体随之被猛然一拽。紧接着,松垮半敞的衣袍被毫不客气地扯开,肩颈的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颜铃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想伸手拉回衣袍,却发现双手再次被牢牢钳制,动弹不得。失控感令他浑身鸡皮疙瘩顿起,声音也变了调,惊惧不已瞪向周观熄的脸:“你,你干什么——”
周观熄的骨相锋利,平日里的眉眼中带着略显刻薄的疏离。但在这一刻,灯光自头顶垂直洒下,他垂眸平静地注视着颜铃时,面容竟显出一种颇为凌厉的、陌生的压制感。
姿势还是那个姿势,然而主导权的转移,让局势变得大为不同。
“以为自己神机妙算,实际上是羊入虎口。”周观熄语气平缓,“你这点看似聪明的花花招数,使在大老板的身上,最后的结果只会是这样。”
颜铃终于回过神来,怒目而视,偏偏上半身被牵制着动弹不得,干脆抬腿向他踹过去:“你放开我!”
周观熄抬起膝盖,轻而易举地抵住他的小腿:“所以,下次脑子一热地冲动行事前,最好先想清楚可能面对后果和风险。”
像是应激的小兽般,招数用尽的颜铃死死咬紧牙关,偏过头,准备狠狠对着周观熄的胳膊反咬一口。
然而周观熄却像是早有预判,将手松开,后退了一步。
重获自由的颜铃坐起身,立刻将睡袍严严实实地裹好,双手紧攥衣领,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大老板和你才不一样!”
他不愿甘拜下风,硬着头皮恼怒反驳道:“大老板喜欢年轻的男孩子,又不是你这种不解风情的臭木头。说不定到时候我略施小计,他就会被我手到擒来。你为什么总要泼我冷水?”
空气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颜铃又别过脸,瓮声瓮气地问:“……而且刚才的你,真的连一点点被吸引到的感觉都没有吗?”
周观熄没说话。
这份沉默让答案不言自明。颜铃吸了下鼻子,最后竟连头发都没吹,就跳下桌子,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卧室。
他羞愤不已地扑倒在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耳根烧灼,呼吸急促,心跳仿佛要从喉咙深处跳出来。
我的勾引技巧果然好烂。
他伤心欲绝,将脸在枕头之中埋了又埋。别说是说大老板了,就连一个清洁工周观熄……竟然都能随随便便地将他反将一军。
未来见到大老板时,如果也像刚才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牵制,那蛊下不进去不说,估计还会被那个邪恶胖老头反吃一顿豆腐……
不行,不能气馁。
颜铃从床上翻身而起,抬手反复揉了几下脸颊。周观熄对他的下蛊大计冷嘲热讽也不是一次两次,方才肯定也是故意打击吓唬自己,真要这样胆怯下去,那不就正中这人下怀了。
颜铃呼出一口气,再度振奋而起,拿出本子和笔,复盘并规划起了自己的勾引大计。
第一计:九馥糕,成功送达,获得回信。
第二计:酒店偶遇,大获全败,吸取教训。
笔尖微滞,他写下第三个计划。
第三计: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要给大老板回信,并在信中找一个难以抗拒的借口,直接将人约出来见面。
有了九馥糕的前车之鉴,颜铃当然知道,一封信的分量远远不够。想要一击必中引人上钩,那么他便要在这封信中放一个分量够重的诱饵。
大老板的唯一已知弱点,就是他对年轻男孩美色的垂涎。可颜铃迄今为止没有亲眼见过他本人,便也一直没有实施勾引手段的机会,反倒是先在周观熄这个试验品身上碰了几次钉子。
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没见到面的情况下,也能试着勾引一个人呢?颜铃双手托着下巴,犯起了难。
直到第二天上班,颜铃都未能思考出一个完美的解法。
他趴在小小工位前,笔尖在纸上连戳出好几个洞,正愁眉不展时,麦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颜铃,你在忙吗?”
颜铃身体一僵,身体向椅子后方无声一缩。
麦橘捕捉到了他顷刻间的躲避,停在原地,难过地摆了摆手:“你,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其实在抽血事件发生前,他们二人已经是很好的饭搭子关系。
然而长青项目内的每项研究内容,都是由项目上级规划并下达而出的命令,像麦橘这样底层的打工人,无权拒绝,只能选择遵从。
麦橘舍不得两人之前建立的情谊,举起手中光屏,想要主动缓和关系:“我只是……看你总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想着实验室里有一块闲置下来的光屏。你看,用这个笔,可以直接在上面涂写修改,还能切换色彩呢。”
“我不需要,我喜欢用笔在纸上写字——”
颜铃本打算一口回绝,可在看到麦橘脸色的瞬间,顿了一下,将脸别过去:“算了,拿过来让我看一眼吧。”
他原本打算随便翻看两眼,就冷酷地拒绝这份可能并非安好心的赔罪礼。这样一来,也不至于太伤麦橘的心。
然而打开光屏十秒钟后,颜铃却惊喜地发现,这小小板砖内有大大乾坤,竟然有一款《米米的冒险》系列IP的联名衍生棋牌类游戏!
他从未玩过这样新奇的东西,瞪大眼睛,近乎将鼻尖怼到屏幕上:他最心爱的、平日里只能在电视机里看到的圆圆小水獭,此刻竟可以被他用指尖操控,在屏幕上走动、打滚,甚至和凶恶的海怪们进行对抗。
戳着屏幕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局,忘乎所以的颜铃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重新板起脸:“我决定勉强原谅你了。”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还要帮我一个小忙,我才会考虑中午要不要继续和你一起吃饭。”
麦橘咽了口唾沫:“你,你说。”
颜铃问:“有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在不见面的情况下,也能让一个人看到我的样子呢?”
麦橘沉吟:“嗯…用手机和这个人打个视频,或者发张照片过去?”
颜铃摇头:“我没有手机,也没有这个人的联系方式。”
“这样的话,就只有纸质相片了吧。”
麦橘若有所思地琢磨片刻,眼睛一亮,“等等,我有一个好东西,应该能满足你的需求。”
下午五点,周观熄伫立在电梯之中,闭目缓神。
高强度会议的一天结束,在这段从顶楼到一楼的电梯运行时间内、他通常都会在脑海中梳理第二天的事项清单。
各项事务在脑中自动排序,已完成的打上对勾,待办的则被置顶在前。
——然而冷不丁地,一个衣衫不整躺在办公桌上的男孩儿没有缘由地,闯进了这些浮在空中的计划框之中。
于是有条不紊的秩序于顷刻间被打乱,一切理性的规划也都在此刻前功尽弃,周观熄睁开了眼。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电梯上方血红跳跃的数字,觉得照这样下去,真是离精神衰弱不远了。
电梯即将下降到一层时,助理温声提醒:“周总,快到了,别忘了换下您的西装。”
周观熄颔首,抬手松开领带,脱下西装外套。
将外套交到助理手中的瞬间,电梯门同时缓缓开启开,一个毫无破绽的清洁工小周,抬腿走出了电梯。
远远地,他看到颜铃坐在公司大厅的等候区沙发上,低头摆弄着手中的东西。
听到脚步声,颜铃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看来,同时将手中东西举到面前,微微眯起一只眼,随即传来“咔嚓”一声。
周观熄向来对镜头敏感,眉头微动,问道:“你在干什么?”
“拍立得,麦橘给我的好东西。”
颜铃取出刚打印出来的相纸,捧在手心等了片刻,举到周观熄面前,飘飘然道:“看,就像这样,你直接出现在这张纸上了,是不是很神奇?”
周观熄盯着相纸上面被抓拍得宛若幽灵残影般的自己,抬眸与相纸后方的人对视:“你又要干什么?”
颜铃看他一眼,错开视线,答非所问道,“今天,我决定传授你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
黄昏时分,家中,衣帽间内的梳妆台前。
如果能提前知道这项所谓的“重要技能”,是学习如何编辫子,那么周观熄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徐容在今晚给自己安排十项加班任务。
“……痛痛痛!周观熄,你轻一点会怎么样!”
颜铃抬手捂住脑袋,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次给我扎得歪出天际,第二次后脑鼓出了个一个大包都没有发现,现在你是想把我的头皮直接扯掉吗?你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周观熄面无波澜,松开手中满满一捧发丝,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你说得对,所以现在请自食其力吧。”
“别别别,但是——”
颜铃哪能真放他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放缓了声音:“但是呢,作为初学者而言呢,你已经编的很好了,慢慢来,我们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进步。”
周观熄睨着他的脸,最后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颜铃抿了抿嘴,转过头,重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我要给大老板写一封信,争取约他出来与我见面。”
周观熄说不出话。
颜铃喃喃:“所以,我要在信中留下一个诱饵,一个对他……有着百分之百吸引力的诱饵。”
颜铃对镜中的自己对视,缓缓抬起手,轻轻拉开衣袍腰侧的抽绳。
他毅然决然地将衣领拉开,露出肩颈与锁骨,却又不止于此,继续向下方扯开,展露出柔韧纤细的腰腹——下一刻,他竟将衣袍的上半部分彻底脱掉,于是微微陷下的后腰与清瘦的肩胛骨,也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周观熄的面前。
他脱得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扭捏。
明明昨天胸口露出一点皮肤便羞赧之至极,但此时此刻,事业心远远碾压过他的羞耻心,颜铃神态镇定,只是注视着镜子里面,近乎一丝不挂的自己。
许久,他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点点头,抬手拿过桌边的拍立得:“正好,你对这个状态下的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是帮我制作这个诱饵的最佳人选,所以我们今天,争取速战速决吧。”
衣袍松垮慵懒地耷落在腰际,颜铃低下头,仔细调整着拍立得的模式,手臂起伏间,接近小腹下方的光景……也随之若隐若现。
周观熄猛然将视线移开,胸膛起伏,平视着前方。
颜铃没注意到他神情上的变化,又或者说,有了昨天的那一遭,他已经笃定周观熄根本不会对这样的自己有什么反应。
满心满眼地,他只关注自己即将要做的正事,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将拍立得塞到周观熄的手中。
“总而言之,今天我要展现出最好看、最诱人的一面。”
他铿锵有力地开口:“而你,周观熄,则要为我拍出一组最最最性感的色情照片!”
作者有话说:
铃:心中只有出片的渴望。
第28章 激情一夜
将耳际的发丝编成清爽利落的细小辫子,佩戴上最喜欢的那对青玉耳饰,与极度不情愿的摄影师周观熄多次核实拍摄细节后,意气风发的颜铃,开始了人生第一套私房写真集的拍摄。
抱着势必要拍出勾引神图的决心,他充分利用家中每一寸空间,精心设计与场景契合的诱人姿势。
厨房灶台前,热气氤氲,他面颊红润,香肩半露,摆出佯装烹饪的姿态,对周观熄说:“就是现在,拍。”
打开冰箱门,他装作弯腰取物,实则大方露出胸前风光,腰臀线条随之若隐若现:“拍。”
到了卧室,他侧身半倚在床头,手中捧着一字不懂的书,实则悄悄拉起衣袍下摆,露出下方慵懒交叠的纤长双腿:“拍。”
最后伫立在卫生间的浴缸前,颜铃捏着下巴沉思片刻,认为在这种场景设定下,任何的衣物的存在都将会是赘余。
他义无反顾地抬手,正准备完全脱下浴袍,周观熄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他连拖带拽地拉出浴室。
“先看看你之前拍出来的样子,再决定要不要继续下去。”周观熄说。
颜铃原本对成片的效果信心十足。然而将那厚厚一沓相纸捧在手中,他逐张翻阅下来,神色却逐渐沉重,眉头也缓缓拧成死结。
他将照片缓缓举远,不忍直视道:“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真的看起来很像一条僵硬诡异的大蛇?”
周观熄抱臂靠在门框:“你真的觉得,这些是你真实的样子吗?”
颜铃将照片扔到床上,双手叉腰:“我不需要他看到真实的我,只需要他看到最有吸引力的我,毕竟我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引诱他和我见面这一个。”
他的衣袍本就随心所欲地大敞,此刻这个姿势,更是让胸前光景一览无余。
周观熄闭了闭眼,直接一把上手将他的衣袍拉紧:“衣服脱得多少和吸引力没有任何关联,你凭什么觉得露得越多,他就一定会越喜欢?”
颜铃拍开他的手,将衣袍“唰”地一下重新扯开:“但如果露得太少,他也肯定不会上钩啊。”
拉窗帘似的,周观熄一把再将他的领口拉上:“……在照片里把什么都露了,只会显得你轻浮且十分容易得手。和他见面的时候,你能脱成今天这个样子吗?你有这个胆子吗?”
颜铃这下不吭声了。因为周观熄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在照片里把有价值的东西都给大老板看了,真见面的那一天,自己真的能满足他的胃口吗?
可如果诱饵给得不足,他会想要和自己见面吗?
颜铃后退两步,灰心丧气地仰倒在床上:“那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拍?这是我现在能想出来的,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空气静谧片刻,周观熄像是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低头俯瞰着他的脸。
两张倒置的面孔在此刻相对,周观熄说:“我可以再帮你拍一组。”
颜铃眨了眨眼。
“但是,”周观熄淡淡地提出条件,“把你的衣服穿好,不要摆任何奇怪的姿势,只做你平时做的事。”
颜铃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一点衣服都不可以脱吗?”
“……不可以。”
协商失败,颜铃只能不情不愿地照做。他不知道周观熄要拍什么,更不觉得他能拍出什么惊艳的东西,只是此刻自己也灵感枯竭,便只好依言照做,干起了平日下班后才会做的琐事。
他先打开电视,看了一集《米米的冒险》,在本上抄写并反复默写了“水母”“沙砾”和“日落”这三个词汇。
回到厨房,已经将烤箱使用得心应手的他,烤了一盘家乡特色的野菜熏肉酥饼,还做了两碗解腻的蜜梅凉粥,放入冰箱冷藏,保证饮用时的最佳口感。
趁着烤饼的间隙,他最后来到花园,打理起了初见雏形的小菜园。先前做九馥糕用的几盆花,已经攀附到生长在了藤架上,筑出一个绮丽绚烂的小花亭。其他浆果和草药也都长势喜人,颜铃背着手巡视一番,十分满意。
这一系列过程,周观熄都只是静默伫立在不远处,时不时拿起手中的拍立得咔嚓一下。
黄昏正好,此刻给花浇水的颜铃,终于得空呼出一口气,问周观熄:“拍得怎么样?话说,真的不能把肩膀露出来一点吗?就一点点?”
周观熄低头调整着拍立得,抬起镜头对着他:“不可以。”
颜铃撇了撇嘴,正准备趁他不备时,偷摸着上手给领口扯出一条小缝,却突然听到周观熄说:“别动。”
颜铃僵在原地,本以为是小心思被看穿,却见周观熄上前走了两步,抬起手,勾起他耳边微微翘起的一撮发丝,轻轻压在耳根后方。
他的指尖微热,在颜铃耳廓带起转瞬即逝的温意。颜铃抬手抚向耳根,疑惑抬头的瞬间,黄昏时的晚风悄然拂过,夹杂着浅淡花香,带起了他的发丝。
又是咔嚓一声。
颜铃反应过来:“你拍得这么急做什么,我还没有看好镜头呢?”——也没来得及把衣服拽下来。
周观熄没说话,只是将吐出的相纸抽出,与先前的几张相片叠在一起,夹在指尖,递到他面前。
颜铃疑信参半地接过照片,审阅起来。
几秒钟后,他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将脸贴近。
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眉头紧蹙着默写词汇,咬着笔尖回想着笔画的他;灶台前将长发挽起,举起勺子,低头用舌尖试着冰粥甜度的他;花园里额角微微沾着汗水,摸着耳廓,发丝飞扬,疑惑看向镜头的他——这些在周观熄摄像机镜头下,不同视角、不同场景、不同状态的他……
——真的都好好看。
真不是颜铃自我陶醉,是这些小小照片中的他,真的比他每天镜子里见到的自己,要好看上千倍万倍——明明衣服裹得严严实实,但抓拍中流露出的自然神态,反倒在相纸上呈现出一种分外独特的鲜活风情。
翻到最后,颜铃得出一个笃定无比的结论:这组图要是能寄到大老板手里,绝对能把那个胖老头给迷死!
他一张一张来回翻看,爱不释手,甚至想留几张给自己作为收藏。
“怎么样?”周观熄在一旁问道。
颜铃顿了顿,面色不变,从鼻子里轻轻哼出声音:“还……还可以吧,只能先勉强用着了。”
诱饵准备就绪,信的内容就很好构思了。
当然,由于自己的字迹目前仍有较大的进步空间,颜铃选择强迫周观熄来代笔:“你的字好看,和大老板的字又像,他到时候看了这样的笔迹,一定会对我好感更甚。”
周观熄没出声,更多的像是已经说不出来什么话了。
颜铃每构思一句,便强迫周观熄在信纸上照写一句。
开头是正常的嘘寒问暖,颜铃先是以“那盒松露巧克力,是我这辈子从未品尝过的鲜美珍馐”为开头,进行了简单的互动。
紧接着,他抛出一个重磅级的钩子:“除了我天生拥有的能力外,在我的家乡,其实还有一种神秘的作物栽培方法,或许与涡斑病的解药有关联。由于是族中秘术,并不方便和白大褂——哦不,研究员们直接透露。”
他得意挑眉,拍了拍手:“所以,如果吴总你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见面详谈。”
周观熄停了笔,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族中秘术?”
颜铃坦荡道:“我编的啊,这不是要来点强有力的诱饵引蛇出洞嘛,到时候他问起,我再随机应变就是了。”
周观熄不再说话。
“最后,我想和你分享一些近期的照片,谢谢你为我安排的舒适住所,以及体贴入微的生活助手,我很喜欢这边的生活。”
到了信的结尾,颜铃抛出了最关键的诱饵:“期待与你未来见面的那一天,颜铃,句号。”
数了数信上的字,确定周观熄没有漏写后,颜铃颇为满意地信纸叠起,准备与拍立得们一同装进信封之中。
周观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说:“有件事情,我想和你聊聊。”
叠信的手一顿,颜铃没有抬头:“如果你还是想劝我停止勾引大计,那么不必担心白费口舌了,你知道我的答案会是什么。”
“和这个没关系。”周观熄移开视线,“下周,我需要离开C市几天。”
颜铃怔愣一瞬,眉头皱起:“是加班吗?是不是他们又压榨你了?我可以帮你找徐容——”
“不是。”周观熄说,“我要回家一趟,看我爸妈。”
颜铃静了下来,“哦”了一声。
他问:“要去多久?”
周观熄答:“三到四天。”
颜铃没再说话,周观熄将手边的空信封递给他:“你一个人住不安心的话,徐总那边可以安排一些专业的保镖……”
“不要。”颜铃接过信封,低下头,一股脑地将信纸塞了进去:“我才不要和那群黑衣服大块头们住在一起。”
周观熄点了点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又有什么鬼点子……”
颜铃立刻抬眼瞪着他。
周观熄顿了顿,改了口:“……要是又有什么新的下蛊计划,等我回来再去实施,不要私自行动。”
颜铃“嗯”了一声:“下一步还早着呢,要等大老板给我回信再说。”
“好啦,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他洒脱地摆了摆手,起身向厨房走去:“几天而已,家里的东西,我现在用得比你还顺手呢,就放心吧——来吧,该吃饭了。”
有关这次分别,周观熄本以为颜铃会盘问一些细节。毕竟上次不过一次小小的加班,他都不放心地打探了许久,临行前也是几番语重心长的嘱咐。
然而这次,颜铃似乎对他的行程并不感兴趣,甚至连要去的城市都没有过多询问。
他只留下一个要求,那便是周观熄每天都要发一条报平安的语音过来,这是作为盟友,应该尽到的义务。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周观熄的离开。就连周观熄临出行的那天,颜铃依旧选择早早上班,临上车前,头也不回地和周观熄潇洒挥了挥手
周观熄不在的第一天,颜铃照常来到公司配合研究。
午饭时,他吃了食堂新推出的黄金小馒头,酥脆香软,略带甜味。
下班前,他将回信和拍立得交给徐容,叮嘱她务必要转交给大老板,且无论如何都不能拆开信封。
临睡前,周观熄发来了报平安的消息。颜铃听后出神片刻,简单回复了一句:“知道了。”
周观熄不在的第二天,颜铃没有被安排太多研究任务。
早晨去动物房看了下小鼠,下午则在光屏上玩了联名棋牌游戏。只不过临下班前,他去周观熄工作的卫生间转了一圈,对着水龙头发了会儿呆。
晚上,颜铃趴在床头,默写本周学到的所有新词汇。
手表振动,周观熄再度发来报备语音,颜铃将手表贴在耳边,来回听了几遍。然而他这次给出的回复更为简短,只有“收到”二字。
周观熄不在的第三天。如出一辙的生活,别无二致的行程。
唯一的不同是,直到深夜,周观熄都没有发来汇报日常的消息。
颜铃皱着眉,瞪着手表发呆。
他本该在十点就上床睡觉,但还是决定再看一集动画,给周观熄最后一个小时的机会。
电视机前,他坐了一会儿又躺下,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一集结束,广告插播,颜铃看向手腕,愣了许久的神。
他将手表举起凑在嘴边,摁下语音键,嘴巴张开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将手松开,撤回了语音。
周观熄把自己忘掉了。他想,连他们的约定也都忘掉了。
其实说来好笑,那天听到周观熄说出“回家”的瞬间,颜铃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的家不就在这里吗?
紧接着才反应过来,对哦,这里其实既不是周观熄的家,也不是颜铃自己的家,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是被动卷入风暴之中,在此刻来回纠缠碰撞的细小沙砾。风停过后,失去风场托举力的他们便会轻飘飘地各自散落,回到原点。
颜铃抱着膝盖静坐了一会儿,拿起遥控器,开始换台。
米米的冒险没有在这个时段播放,然而颜铃对真人演绎的电视剧没有兴趣,换了许多台,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替代品。
昏昏欲睡时,他切换到了一个奇怪的频道。
频道没有立即展示内容,而是弹出了一个类似询问框的界面,隐约能看到“18+”的数字符号。
看不懂。颜铃凭着感觉,胡乱地摁了几个按钮,想要退出,却误打误撞地进入了频道之中。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个频道的色彩与之前的完全不同,刺眼且过于绚烂,光线晃得他微微眯起眼,瞬间困意全无。
看清上面的内容之后,颜铃的头发丝都跟着立了起来-——无数男男女女置身于舞池之中,贴身热舞,亲密纠缠,角落里甚至有两名男性,正忘情迷离地相拥,用舌头诉说着热烈的情感,激烈交换着彼此的唾液。
动感的音乐鼓点嘈杂刺耳,热情激昂的女声从频道中传来,“还在单身?还在寂寞?C市最大夜场,探索极乐世界,制造心动邂逅,深受感情困扰的你,渴望激情一夜的你,请来这里寻找你的狂欢对象!”
颜铃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淫乱无耻之场面,惊得差点从地板弹跳而起。他慌忙拿起遥控器,啪的一声把电视关掉了。
客厅里唯一的光源熄灭,偌大的房子瞬间坠入漆黑。
几秒钟的寂静过后,电视重新亮了起来。
颜铃一手举着遥控器,一手捂着耳朵,迟疑盯着屏幕上汹涌攒动的人群。
轻佻暧昧的女声继续在耳边萦绕:“……梅里街27号,爱情导师们在此,等待各位迷途学员们的到来,我们今夜,不见不散~”
光影变幻,投射在颜铃的侧脸,明明灭灭间,他睫毛轻动,若有所思地眨了一下眼睛。
作者有话说:
周米米,这就是你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后果。
第29章 狩猎
凌晨两点,梅里街23号,Tumour Club。
C市黄金地段口碑最好的夜店,富人网红云集,入店门槛严苛。长队一路从店门排到街尾,门口伫立着一排排黑衣保安,审查着每一个来客的身份。
“不好意思,本店今晚限流。”
营销经理做了一个“请您止步”的手势:“没有预约的话,今晚是无法让您入场的。”
几位男大学生愤懑不已:“那开个台都不能进吗?低消多少我们都出得起,我们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才赶过来——”
经理皮笑肉不笑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保安上来赶人:“先生,不是钱的问题,今晚内场已经满员,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只能请您择日再来了。”
夜店酒吧本就是个最卡颜的世界,而Tumour更是会对来宾质量进行严格把控:长得磕碜、年纪偏大的客人,不好意思今晚店内已经满员了请您离开;有几分姿色的小美小帅,交笔入场费就能有说有笑地迎你进去。
经理打了个哈欠,佩戴上职业的假笑,转身迎接下一个客人。
吊顶的霓虹球灯旋转,那人轻盈迈上台阶的瞬间,面容被后方碎钻般变幻的光彩照亮。
经理恍神了短暂一瞬。
巴掌大的尖脸,在斑驳的蓝紫色光影下显得愈发净美。琥珀色的圆眸清透,眼睫是细密而缱绻的柔软——那眼神是格外难得的不怯不畏,像是纯净的小动物,有种世界理应围绕他转的理所当然。
生着一头长发……是女孩子吗?不,经理很快反应过来,鼻梁挺翘,骨相和轮廓清晰俊秀,是个男生没错。
一个过分漂亮的年轻男孩儿。
“我也没有预约。”男孩儿好奇地问,“是不是也不能进去啊?”
经理回过神来,压抑住声线的颤抖:“不,没关系。你可以进。”
眼前这个男孩儿一旦入了场,便毋庸置疑是能刺激富哥豪姐们消费买酒开卡的、绝绝对对的磁场核心。
男孩儿像是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准备撩起袖子:“那需要付钱吗?我可以用手表——”
“不需要,你什么都不需要。”经理摇了摇头,微笑着为他把门打开,“直接进来,享受这个属于你的夜晚吧。”
虽不明白这些人的规则为何说变就变,但颜铃也没多想,快乐而自若地踏进了夜店之中。
保安在他手腕内侧盖下一个荧光绿色的章,搓不掉。颜铃一边摩挲着手腕,一边仰脸惊叹着打量起这个新奇的世界。
震耳欲聋的鼓点音乐,攒动热舞的男男女女,酒杯外凝结的水珠混着额角黏腻的汗水,在湿热迷蒙的空气中蒸腾消散。灯光变幻,色彩绚烂,无数颗躁动的年轻心脏在此碰撞起舞。
在颜铃眼中,这地方简直就是个装着无数野蛮人的神秘洞窟。
兴奋和恐惧在心头交织,他正准备深入洞穴探险一番,却在拐角处脚步一顿,猝不及防地和一个迎面窜出的白发男人撞了个正着。
那白毛背对着他走路,和后方的朋友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手里还拿着杯酒。
两人一时相撞,那人手中的酒倾洒而出,颜铃先是感觉胸口一片湿凉,随即听到尖锐的一声:“长没长眼啊你?”
颜铃低头看着白衬衣上大片的黄色酒渍,瞪大双眼——这是他又一次偷穿的、周观熄的清洁工服啊!
他下定决心来这个地方,本是想看看这些城市人如何撩拨彼此擦出火花,学些将来能使在大老板身上的进阶勾引技巧。
除此之外,也有赌气的成分在。毕竟周观熄没有遵守约定及时报备行程,那么他也不必信守承诺,非要来一次酣畅淋漓的私人行动,才算扳回一城。
这本是一场针对周观熄的,公平且有来有回的小小反击。但在这杯酒洒到衬衣上的一瞬间,颜铃一下子就什么道理都不占了!
颜铃怒不可遏地抬起了头:“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是你和大蝙蝠一样突然窜了出来!你的眼睛长屁股上了吗?还是左右脚生来就长反了?好端端地倒着走路是为什么?”
“你、你说什么?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白毛被他一顿毫不留情地猛怼,一时间气得话都说不利索,正气急败坏地要上手推搡一番。
就在这时,头顶的灯球折射光线变动,光影交织间,再度照亮了颜铃的面孔。
白毛的手僵在半空,愣了几秒,神情一变,后退一步,若有所思地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这时颜铃才注意到,这人身后,竟还跟着一群打扮夸张的同伴——头发都染得五彩斑斓,耳朵、嘴唇甚至鼻子上戴着许多孔环,像极了阿姐在田里养的牛。
人群簇拥的正中央,一个健硕的黄发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脸看。
颜铃感觉这头黄牛大概是这群人的首领,丝毫不怯,抬起下巴,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不好意思,我这朋友走路向来都不长眼。”
这黄毛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眯起眼,笑着开口:“瞧瞧,还把你衣服弄脏了,酒可渍不好洗,这样,我帮你干洗,再原价赔你一件,怎么样?”
态度倒是不错,颜铃略感意外:“赔倒不用,给我道歉就好。”
“那怎么行?”黄毛笑着走近几步,顺势将手搭在他的肩膀:“这样,给我个赔罪的机会,让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这态度诚恳得太过诡异,颜铃略感不太自在,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不用了,我——”
“犯了错,就得好好赔个罪,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那黄毛胳膊一揽,半推半就地将他带进了卡座,笑得肆意:“我叫姜子铭,怎么称呼你?是一个人来玩吗?”
在梅里街夜场的常客,没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
C市疫苗巨头江毅制药的少爷,挥金如土,钱洒得多,玩得也开,男女通吃,在这一带声名远扬,是不少小网红小主播试图主动邂逅的目标人物。
然而颜铃对这个名字毫无波澜,只觉得这人殷勤得古怪,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名,便推开他的手臂,别扭道:“叫我阿铃就行。”
话音刚落,俊男靓女捧着瓶瓶昂贵的酒水,举着奢靡闪烁的灯牌,将他们身处的卡座围得水泄不通。
金箔包裹的香槟喷射着烟花,无数或艳羡或惊奇的目光向他们投来——他们这桌,无疑是今晚全场的焦点。
姜子铭显然习惯并享受这样的注视:“不用和我客气,阿铃,开个想喝的,最后算在我账上。”
颜铃低头看看沾着酒渍的衣服,愁眉不展,觉得这人确实亏欠自己太多。
而他也确实对这些花花绿绿的酒水有些兴趣,于是也不再推却,落落大方地指了一个:“我喜欢这个,”
“你倒是会挑,这瓶年份香槟,可是涡斑病出现前我存在这里的货,和现在涡斑果酿出来的味儿可不一样,经理帮我留了好久呢。”
姜一铭笑着挥手:“开了吧。”
颜铃的眼珠一错不错:“不,不是酒,是上面的那个烟花棒。”
姜子铭:“……?”
酣畅淋漓地将香槟上面全部的烟花棒点了个遍,颜铃意犹未尽地甩了甩手中即将燃尽的最后一根:“好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姜子铭欲言又止地靠在卡座之中,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
颜铃盯着烟花棒上的火彻底熄灭,才点了点头。
“是有什么感情上的苦恼吧?”姜子铭不动声色地将身体靠近,用眼神示意后面的人把酒打开,“说来给我听听。”
颜铃本想推拒。但这些漂亮烟花棒降低了他的警惕心,加上独自在家中待了三天的他,在此时此刻,确实有些想找个人说一说话。
于是他静了片刻,剥开烟花棒上晶亮的玻璃纸:“我想要一个人喜欢上我,越快越好。”
“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可是现在,却连见到他一面的机会都好渺茫。”玻璃纸的质地薄而脆,轻轻一捏便碎在掌心,他的声音也近乎微不可闻。
姜子铭玩过不少自视清高的装货,也上过许多会来事儿的骚货,唯独没见过这样纯情干净,令人心尖儿都跟着悸动的小茉莉花。
干净剔透,像是装在透明容器之中,最鲜润饱满的一颗果实。让人想一层一层地,亲手剥开那柔软细嫩的外皮,掰开丰盈的果肉,尝尝里面的汁水究竟是何滋味。
“是不是你用的手段,太中规中矩了?”
姜子铭神色不动,做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姿态,接过身旁人递上来的酒水,将声音压得诱惑:“要不偶尔试着,做一些出格一些的事呢?”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颜铃的眼睛亮起,一副“真是知音难觅”的神情:“所以我今天才会来到这里,学习你们这些人爱用的勾引手段。”
“那你可真是来对地方了。”
刚才撞了他的那个白发男,眼珠转了转,巧妙地接话:“我们姜哥,C市夜场小王子,调情手段不在话下。无数男男女女为他神魂颠倒,现在有好几个,还在死缠烂打地找他求复合呢。”
颜铃的神色先是一阵复杂,随即转为兴奋——这种大黄牛般的模样竟然能让人神魂颠倒,那他所掌握的勾引手段,一定不容小觑。
姜子铭笑而不语,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来:“这样吧,你喝一杯,我喝一杯,然后我就和你分享一些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技巧,怎么样?”
颜铃垂眼,注视着面前摇晃的浅棕色酒液。
姜子铭顺势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用指尖描摹他的肩头:“不敢?”
“当然不是。”颜铃如实回答,“我酒量很好,只是你们这些人的酒,看起来不太好喝。”
他总是很爱说“你们这些人”,仿佛自己来自一个遥远的未知星系,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的懵懂率真。
姜子铭脸上的笑意更甚,将酒杯递得更近:“不冒险,就不会有新收获,试试看呢?”
颜铃就着他的手,先是嗅了嗅酒的气味,随即舌尖轻轻探出,试探着舔尝了一下表面的酒液。
姜子铭喉结一动,眸色渐深。真是个欲而不自知的极品。他想,今晚的狩猎,实在是走大运了。
颜铃咂巴了一下嘴,感觉度数远不如阿姐酿的花酒,绝对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是了。
喝上几杯,就能掌握这些岛外人的进阶勾引秘籍,不算亏的交易。
颜铃眼睫微动,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接过杯子,仰起脸将酒液一饮而尽。
包厢内,热茶的雾气升腾在空中。
“周总,政府那边的人已经送走了。”
秘书曲晴将茶杯放到周观熄手边:“您今晚没吃东西,又喝了那么多酒,还是先喝些茶缓缓,车已经在外面备好了。”
应酬一晚,周观熄的身体机能早已消耗到极限,此刻咽不下任何东西,只是摆了摆手,站起身:“几点了?”
“快凌晨一点了。”
曲晴清楚他这几晚都要发消息报备,连忙将手机递了过来:“其实刚才十点左右就想提醒您的,只是看政府那边的人一直……”
周观熄接过手机,同时起身向包厢外走去。
解锁屏幕,消息不少,但意外的是,竟没有一条是来自于预想中的人。
或许是已经睡了。他眉头微动,放下了手机。
周观熄这次说是回家,实则是在外市海外几番周转,接连奔波了三天。
这次三年一度的国际涡斑病技术研究分享会,旨在向各国科技公司领袖展示涡斑病相关技术的最新进展,堪称一场规模庞大的公开处刑。
政府在一个月内多次向融烬施压,从科研经费到药物医保政策,总结为一句话——长青计划推进了了多年,如果这次再无法拿出有分量的成果,那么融烬接下来的日子,将不会过得轻松。
面对多方压力,融烬最终选择在会议现场展示了一个时长极短的视频:一瓶成分神秘的“在研药剂”,在倒入生长着涡斑的番茄盆栽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少量叶片和果实上的病变。
视频一经放出,立即在场上掀起轩然大波。
当然没人知道,所谓的核心药剂,竟不过是一管被稀释过的小小唾液。更不会有人知道,融烬早已掌握了完全修复作物的技术,而这项“核心技术”本人,此刻大概正坐在家里的地板上看水獭动画片。
不论如何,这个视频,这次帮本国政府在国际局势上挣够了脸面,也短暂稳住了阵脚。
上了车,周观熄再次低头看向手机,眉头微蹙。
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他想,已经拍了那些照片,甚至连自己给自己写了封信这种荒唐事儿都做了,就是为了这两天,能让人安分守己地待在家中。
“曲晴。”周观熄说,“把明天的航班改到上午。”
曲晴怔住:“啊?可是私人飞机的航线变更,需要提前申请,我们——”
“我知道。”周观熄说,“改坐普通航班回去。”
曲晴顿了片刻,答道:“好的,我去安排。”
她微微停顿的这一下,让周观熄意识到,在这位跟了他多年的秘书眼中,自己大概是真的反常过了头。
改变既定的行程计划,定时报备自己的行程……太像是一个所有牵挂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不,不是牵挂。
视线偏转,周观熄平静地看向窗外。他只是不喜欢失控,又或者说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滋味,但偏偏有些人,实在太过擅长惹是生非。
眼皮没由来地跳了一下,他只以为是疲惫过了头,捏捏眉心,睁开眼,继续检查起了屏幕上的消息。
视线下滑到一条扣费短信上。
“您尾号0777的信用卡于22:49在【成人订阅栏目-桃色夜晚】支出RMB88.00元。”
周观熄的指尖蓦然一顿,目光继续下移。
“您尾号0777的信用卡于23:11【都市捷运列车站】支出了RMB5.00元。”
漆黑的夜色中,车内唯一的光源是手机屏幕的微弱光亮。周观熄的神色晦暗不明,定定地盯着这两条消息,指尖近乎嵌入屏幕,闭上了眼。
还是没防住。
几秒钟后,他胸膛微微起伏,睁开眼,切换到了手机自带的设备查找软件。
选中了之前绑定的电话手表,页面跳转,地图呈现出了手表最后一次被定位到的地址——
“梅里街23号。”周观熄的声线听不出情绪,“曲晴,你对这个地址有什么印象吗?”
“咱们C市的梅里街吗?我记得是年轻人常去的地方。”
曲晴拿出手机查了一番:“哦,梅里街23号似乎是一家夜店……啊,原来是这家呀,特别有名,是咱们C市非常有名的三高夜店呢——”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一整天的高强度会议让曲晴的思维习惯了快速输出,哪怕现在谈论工作外的事,她的脑和嘴也近乎同频,想起什么,便在顷刻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三高夜店?”良久,她听到身后的顶头上司慢慢重复了这四个字。
曲晴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这个说法,其实是一些年轻人的调侃,‘三高’具体指的,是这家店内男生的身高很高,酒水的价格也很高……”
她战战兢兢地看向后视镜,咽了下口水:“还有发生一夜情的概率……也特别高。”
作者有话说:
我们铃儿的独自行动看起来很危险,但实际上也一点都不安全^_^
第30章 朋友是吧?
凌晨三点,Tumours夜店内人声鼎沸,光影交错,宛若一片沸腾的海。
“就这?”
卡座前,颜铃端详着本子上的内容,难掩失落:“送礼、吃饭、约会、衣着打扮……感觉除了用手机聊天之外,你们这些人的勾引技巧,和我会的也大差不差嘛,真是好没意思。”
姜子铭瘫坐在卡座之中,捂着即将报废的胃,盯着桌上垒成小山的空酒杯,俨然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三个小时,足足三个小时……他们五个人轮番上阵,竟还是没能把这个男孩儿灌倒!
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下肚,这男孩儿把姜子铭迄今为止的情史和调情手段打探得一清二楚,自己却只是面颊微红,神色清明,口齿利落,仿佛天生装了个钢铁打造的酒精代谢系统。
姜子铭揉着胃,无声咬牙,看向身旁的白毛,用手指敲了敲酒杯边缘。
白毛顿时会意,拿起酒杯向后方走去。
姜子铭这才呼出了一口气,重新转过了脸。
非到万不得已,他也不爱用这种东西,药劲太猛太冲,稍有不慎就容易在床上闹出事。
但架不住眼前这块肥肉太过诱人,又实在是个千杯不醉的体质——再怎么说,肉的口感差些,也总比闻了半天的香味儿,最后吃不到嘴里来得划算。
“不过,还是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经历。”颜铃说。
他仔细盖上笔帽,将本子合上:“我差不多该回家了,想先去下厕所,请问应该怎么走?”
刚将行囊背好,正准备起身离开,姜子铭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拽回卡座之中。
“最后一杯。”
姜子铭从白毛手中接过一杯金黄色的酒,微笑着塞进他的手中:“就当是我们交了个朋友,下次你来这里玩,记得还来找我,好不好?”
谁要和你做朋友?颜铃皱起眉头,只觉得这头黄牛酒量不行、瘾却奇大,真是又好笑又难缠。
不过转念一想,这黄牛确实分享了不少内容,加之自己已经喝了那么多,再来一杯也无伤大雅,能够早点脱身也好。
于是颜铃便不再犹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姜子铭笑意渐浓,主动起身,为他指路:“厕所就在走廊尽头,左转就是。”
颜铃说了“谢谢”,走出了卡座。
虽没得到太多有效情报,但也解锁了一个新的探索地点,颜铃对于今晚的收获,还算是比较满意。
放了水,洗了脸,他低头看向手表,发现不知何时,屏幕上弹出几条消息提示。
眸子倏地一亮,他当即点开软件查看,对话框却一直在转圈加载,显示不出具体内容。
颜铃心急如焚,将手臂高高举起,试图接收更多信号,却始终效果甚微。
想着自己反正也打算离开,不如出门再看,他转过身,向厕所外走去。
然而就在推开门的瞬间,他的身形悄然晃了一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感,电流般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心头。
四肢的力气在顷刻间被抽走,身体绵软到近乎难以站立,视野晕眩模糊的同时,一股难以言说的热意,缓慢从颜铃的小腹深处腾升而起。
他睁大双眼,嘴唇颤抖地扶着门,缓缓抬起了头——
漆黑的走廊尽头,姜子铭和朋友们倚靠霓虹灯墙上,那样漫不经心地、胜券在握地等待着他。
“阿铃,你有点醉了。”
紫蓝色的霓虹灯光不断变幻,他看到姜子铭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声音听起来忽近忽远,“要不还是先别着急回家了吧?”
身体僵硬而迟钝,颜铃想要后退,却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血液近乎沸腾,每一寸皮肤都要化掉,他睁大双眼,剧烈地喘息着,如擂心跳声近乎将耳膜戳破。
动弹不得的他,只能看到姜子铭居高临下地伫立在面前,弯下身,用蛇一样的手臂紧紧缠绕住他的后腰,一步一步推着他向外走去。
颜铃瞳孔猛然缩紧,咬着牙道:“你放开——”
话音未落,他难以置信地止住了声——那样甜腻绵软,怎么可能是他的声音?
“哎呀呀,怎么回事,你出了好多的汗呢?”
姜子铭置若罔闻,抬手轻轻抚摸着他汗水的脸颊:“是不是这里太闷了啊?”
他脸上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手指一点一点下滑,探向颜铃的衬衫领口,解开了第一颗纽扣。
“滚开,你放开我……”
颜铃惊惧试图躲避他的手,然而失去最后一丝力气的身体,让任何抗拒都显得不痛不痒,甚至带上了难以言说的撒娇意味:“我要回家,我——”
围观的白毛眼睛都看直了,啧啧摇头,和身旁人感叹道:“这洋货还是给力,千杯不倒的主儿,一颗药下去就老实了,咱们姜哥今晚,可是有福了。”
周身的调笑和附和声此起彼伏,姜子铭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男孩微红的眼皮,轻笑着在他的耳边吹了口气:“宝贝,夜深了,你今晚……大概是回不了家了。”
颜铃一阵战栗,喘息着说不出话。
远处的人群之中传来一阵骚动。
有讶异惊叫,有紧张呼喊,还有一阵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仿佛起了冲突,又仿佛有人强行闯入。
然而这种事儿,在夜店这种场所每晚都会发生,姜子铭不为所动,只是用手摩挲怀中人的后腰:“还是楼上安静,我有一间私人套房,慢慢休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从姜子铭解开他衬衣的第一粒扣子起,颜铃的意识便已陷入混沌,对外界的一切再无感知。
灯光、音乐和时间的流动仿佛被调成了慢速播放的模式,他朦胧地睁开双眼,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只见走廊上伫立着一排黑衣大块头,而方才还在纠缠他的姜子铭一行人,却不知何时已全都倒在了地上。
他的眼睫茫然地颤了一下,身体失去最后的支撑力,踉跄着向后倒去。
后颈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托住,他被接入到一个宽大坚实的怀抱中。
明明没有看到这人的脸,然而此时此刻的颜铃,却又那样清晰地知道他的身份。
——毕竟喜欢单手拎住他的后颈或衣领,一次次地阻止他闯祸,又或者将他从麻烦中拖出来的人,从来就有且只有那么一个。
他的眼眶一下子热了起来。
霓虹灯光闪烁流转,尘埃在空中缓缓漂浮,他恍惚地转过身,对上了那双冷而深邃的,在此刻视野之中唯一静止的眼眸。
“还能走吗?”他听到周观熄问。
颜铃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可一想到自己好像闯了大祸,加之此刻的周观熄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妙,他于是又迟钝地摇了摇头,微弱开口道:“可以的,我……”
周观熄面无表情,唯有肩膀无声起伏一瞬。
下一瞬,颜铃感觉身体腾空而起——就像是在超市的扶梯前,在浴室里的浴缸前,总之能看穿他一切口是心非的周观熄,熟稔而不拖泥带水地将他打横抱起。
路过倒在地上蠕动的姜子铭时,他连目光都没有偏转分毫,只是抱着怀中的人,大步流星地转身向酒吧外走去。
姜子铭试图挣脱保镖的控制,冲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敢动我?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信不信我能告死你!”
“姜小公子,对吧?”
负责善后的曲晴蹲下身,与他平视,语气温和:“涉及律师方面的事务,麻烦您直接与我们的法务部联系。”
她抽出一张名片,放在姜子铭手边,笑道:“说来也巧,我们刚在K市的会议上见过令尊。需要我现在打个电话,让他来关心一下您的近况吗?”
姜子铭脸色悄然一变。他垂下眼,缓缓看向那张名片,喉咙深处再也吐不出一个哪怕一个字眼。
明明是属于海洋的孩子,颜铃却在第一次,产生了快要溺毙的错觉。
像是被一汪灼热的水淹没,他呼吸困难、神志恍惚,恐惧于身体上新奇而异样的反应。
周观熄是他此刻唯一能够抓住的浮木,于是他抱得很紧,不敢将手松开分毫。
他感觉周观熄将自己抱上了车,却仍旧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声音微弱地开口道:“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我发报备消息?
为什么你现在会突然回来?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你又穿着那种在脖子上拴着缰绳的衣服?为什么身边会跟着那么多黑衣大块头?
可颜铃并没有机会问出口,因为周观熄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他的手从肩上拿开,转身坐下,关上车门。
他没有再看向颜铃,掏出手机,和人打起了电话。
没有冷嘲热讽,没有批评谴责,选择不与他沟通的周观熄,让颜铃惴惴不安起来。
车厢空间狭小,体内翻涌的热浪将颜铃烧得几乎蜷缩成一团。他赌气地决定不再理会周观熄,将额头贴在车窗上,试图用冰冷的玻璃缓解身体上的煎熬。
红灯亮起,车辆猛地急刹,他身体一晃,额头险些撞上玻璃的前一秒,一只手扶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扳正,避开了冲撞。
周观熄一只手捏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拿着电话:“你今晚喝了什么东西?”
周观熄的掌心很凉。于是颜铃先是恍惚地将脸蹭了又蹭,才断断续续地说:“酒……一点点酒。”
他对于“一点点”这个量词感到些许理亏,试图移开视线,然而周观熄并不给他躲避的机会,手上使了力,逼迫他直视自己:“除了酒,你还喝了什么?”
“……只有酒。”
“都是一种类型的酒吗?”
“记不清了,应该是吧。”颜铃不喜欢这样被审问的感觉,难受地将脸别开,“只是最后一杯的味道好像……好像甜了很多。”
体内的那簇火苗越蹿越旺,意识和五感再度模糊起来。周观熄还在打着电话,颜铃听不清内容,隐约捕捉到了类似于“继续问他药物来源”的话。
那簇火苗从小腹逐渐蔓延到躯干的每一寸,一点一点弥散在了血液之中。颜铃近乎完全融化在后座上,被生理本能裹挟着,身体无意识地蹭起了身下的坐垫。
他咬紧下唇,昏昏沉沉,有些茫然地看向车窗之外,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车厢内安静下来,周观熄终于挂了电话。
“一天,哪怕只是一天。”
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倾身压住他的动作,俯视着他的脸:“你能不能试着消停一下,稍微爱惜自己一点,让我不用这么的心力交瘁吗?”
“……我没有不爱惜自己。”
颜铃气喘吁吁,瞪向他的脸,“我只是想多学一些勾引的技巧,刚好遇到了这些人,他们说想要做我的朋友,所以我就——”
周观熄原本没有出声,直到听到“朋友”两个字,像是听见了荒谬至极的笑话,蓦地笑了出声。
“朋友。”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再也难以控制情绪般地偏了头,看向车窗之外,许久后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朋友是吧?”
颜铃的呼吸惶然而急促,下一瞬,手腕被周观熄蓦然拉住。
近乎是要将腕骨捏碎的力度,周观熄牵制他的手,从胸口向下,一路滑落落到衣摆下方,径直探向那个颜铃自以为藏得十分隐蔽,却早在上车之前,就已经暗自发生了改变的部位。
颜铃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呼吸局限于狭小的空间之中,被动触碰着自己身体那一处的感觉,如此怪异而又过分羞耻。
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桎梏,而周观熄却偏偏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膝盖卡在两腿之间,他将颜铃抵在车窗上,强迫着他直面此刻自己身体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衣料摩挲,呼吸灼热,于是无法遏制的,那一处的变化愈发鲜明起来——
“给你在酒里下这种东西的人,是你的朋友,是吗?”
灼热的呼吸贴在耳际,颜铃听到周观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在耳边问道:“这种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就只想把你往他的床上拖的人,也是你口中所谓的“朋友”,是吗?”
作者有话说:
周米米,你又破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