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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芥菜糊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章 他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小时前,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核心实验区域内。


    白炽灯光冷冽而明亮,隔音观察室内,麦橘翻开手中的规划表:“颜先……颜铃,我们今天想先做一些基础的身体检测,还有一些观察,可以吗?”


    颜铃说:“可以,但是你们研究我的同时,我也想多了解一些有关你们的事情,这样才算公平,对不对?”


    麦橘:“啊?”


    颜铃手肘支在桌上,单手托着下巴,神态自若,仿佛即将要被观测并研究的人不是他,而是他正在单方面审视着屋内所有的人。


    “我和我的族人,十分感谢你们的大老板愿意帮忙寻找失踪的族人,并赠予我们珍贵的药品。”


    他轻而易举地将对话的主动权掌握在手里,轻快而洪亮道:“因此,我很好奇这位大老板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我们边做检查,边来随意聊聊吧?”


    第一项检查,便是测基础的身高体重肺活量。


    颜铃脱下外袍摘下饰品,乖乖按指示举起双手,站在体重计上,并及时抛出问题:“你们的大老板今年多大了,又叫什么呢?大概长什么样子呢?”


    男研究员记录数据的手悄然一颤。


    他和后方的麦橘疯狂用眼神沟通,最后干笑一声:“我们的大老板,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是个老头子了,他叫……叫吴闻灭。”


    将最为离谱的开头说出口后,男研究员无端生出了不少勇气:“吴总的形象嘛,不得不说确实有点邋遢,毕竟都这个年纪了,总之秃头他有,啤酒肚他也有,糖尿病啊高血脂一个不落,烟酒更是样样都沾,头油牙黄,而且还不太爱洗澡。”


    颜铃听得眉头紧锁,嫌恶不已。


    但他仔细想想,又忍不住有些钦佩,“这么大的年纪,身体素质这么差,竟然还在管理这么大的公司,简直比我阿爸还要能干。”


    颜铃面对的第二项检测,则是再次修复几盆植物,并由多台高清慢速摄像机同时记录。


    培育架前,颜铃盯着面前半死不活被白斑覆盖的三盆作物,又看向将自己包围起来的几台黑黢黢的仪器,神情明显有些不太自在。


    但又想起这个世界正在面临的灾难,他抿了抿嘴,这次没再选择故意掩饰自己的能力,直接抬起了手。


    他的手腕白洁细长,镯子叮当地相互碰撞,指尖先是点在发蔫的茄子果实上,又轻盈滑过绿萝干涸的叶片边缘,最后双手抬起,虔诚地捧住了蔫头蔫脑的玫瑰花苞。


    将手放下的瞬间,三盆作物上的白斑纷纷褪去,果实饱满充盈,叶片绿意复苏,花瓣娇嫩欲滴,无一不重获新生。


    白大褂们虽早已把他之前复苏番茄的录像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但此刻亲眼见证这一幕,依旧难掩神色之中的惊骇。一个短发女研究员喃喃出声:“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在心里想着‘我不想让它再继续病下去’,然后抬起手,碰一碰它们的叶片和花朵就好了啊。”


    颜铃用很奇怪的神情看向他们:“这很难吗?”


    他自认为已毫无保留地将能力之中的关窍传授给了这些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话音落下后,面前的白大褂们都不说话了。


    “好了,轮到你们回答我的问题了。”颜铃轻巧地用指尖点了点绿萝油润光滑的叶片,“你们的大老板,是一个性格如何的人呢?”


    空气凝滞片刻,方才开口的短发研究和身旁的同事对了下神色,向前迈了一步。


    她镇定开口道:“我们大老板啊,对待员工和患者态度自然是没的说,只不过身居高位的人嘛,脾气多少都不会太好。”


    “大老板脾气手段狠辣残暴,杀伐果断。”女研究员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听说呀,他家中养的宠物都是美洲狮,总之对待没怀好心思想要接近他的人,从不心慈手软。”


    颜铃差点一把掐断绿萝的叶片:“杀,杀伐果断?”


    “是啊,他脸上有一道长且狰狞的刀疤,据说是年轻时有不怀好意的同行想要报复,殊死搏斗后留下的。”


    女研究员讲故事般娓娓道来:“当然,大老板最后也丝毫没有手软,最后仇人一家嘛,自然无一例外地被解决掉了,自此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乌压压的一群保镖,想要近他的身,可非易事啊。”


    颜铃无声咬紧牙关:“无一例外地被解决掉……是什么意思?”


    女研究员莞尔一笑,牙齿在灯光下冒着森白的寒光:“您觉得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呢。”


    几番沟通下来,颜铃惨白着一张小脸,脚步打颤儿地回到了观察室内。


    麦橘捧着一杯热茶上前,扮演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红脸角色:“颜铃,谢谢你的配合,今天的研究差不多就到这里了,你要不要,去我们的员工餐厅休息一下——”


    “等一等。”颜铃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我还没有问完呢。”


    他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麦橘,声音极轻地开口道:“你们的大老板,喜爱什么东西,讨厌什么东西?”


    竟然还没死心吗?刹那间,麦橘由衷地被眼前男孩身上的执着与魄力所震撼。


    就在今天早晨,徐容召集了长青计划项目中的所有研究成员进行了紧急会议,并透露了这个小岛男孩即将给周总下蛊的事。


    “他今天来,一定会向你们打听有关周总的身份细节,到时候,你们就尽量编造出一个和周总本人毫无关联,并且尽量吓人的形象。”


    徐容犹豫片刻:“稍微编过那么一点儿也没事儿,这男孩不懂法律和这边的社会构造,争取让他不敢动手,惹出太多麻烦就行。”


    因此在颜铃抵达公司之前,这些顶尖院校出身的研究员顶着良心上的谴责,倾尽高考语文作文时的文采,共同撰写了一份独一无二的“大老板人设”——给他们俊逸年轻的周总,描绘成了一个狗看着都得绕路走的黑社会形象。


    外貌丑陋品行恶劣性格残暴,他们编造好的素材已经全部被说了个空,此时此刻,麦橘的额头渗出了星星点点的冷汗。


    颜铃捕捉到了她神色中的不自在:“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麦橘,农村出身考入top理工高校的女孩,经过笔试面试层层筛选,最后才进入融烬这家应届生梦寐以求的医药大厂。


    她珍惜这份工作,感激徐总和周总的赏识,此刻唯一的念想,就是绝对不能辜负徐容的嘱托以及同事们之前的努力。


    麦橘这姑娘,工作勤恳,爱好不多,下班后就爱看点轻松无脑的短剧。


    耳边循环播放着徐容“稍微过分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能给他吓到就好”,麦橘大脑飞速旋转,灵感“啪”地猛然乍现。


    她身子一顿,看似沉着地抬起了头:“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们这边社会的阴暗面错综复杂,有的事情……我是怕你接受不了。”


    颜铃不高兴道:“我胆子大着呢,你说就是。”


    麦橘依旧是为难至极的样子。


    颜铃双眸唰地一亮,顿时意识到,这女孩手中绝对掌握着十分了不得的好情报,便忙不迭地在行囊里摸出了随身携带的鲜花饼。


    他这回机灵了些,没像当初贿赂周观熄那样送出整包,而是谨慎地抽出薄薄一张,塞到麦橘的掌心:“你放心,我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也不会给别人说的……来,这是我阿姐烙的饼,你快尝尝,咱们边吃边说。”


    麦橘低头望向手中的饼,许久后点了点头,像是勉为其难地妥协道:“其实我们的大老板的特殊喜好吧,在公司内部其实也不是个秘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中气十足道:“他喜欢男的!”


    颜铃顿时睁圆了眼。


    “他不仅喜欢男的,而且偏偏只喜欢染指那些格外年轻、漂亮、干净,最美好的那类男孩子。”


    麦橘视线放空,缓缓抬手,镇定自若地咬下一口手中的饼,“用的手段也是十分的不堪入目,走在路上看到年轻的男大学生,会强取豪夺囚禁在自己家中,就连有女朋友的,他也会用手段强行拆散棒打鸳鸯,除此之外,听说他还有一些独特残忍的癖好,让我现在来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此时此刻,卫生间内,将收获的全部“大老板信息”转述给周观熄后,颜铃的脸上已经没剩下多少血色了。


    他哆哆嗦嗦,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周观熄的脸:“你说,世界上当真会有这样恶劣之人吗?”


    如果忽略此刻周观熄小臂凸起的青筋和手中即将被攥碎的抹布,他的神情其实是没有太多剧烈变化的。


    周观熄总算是明白,徐容方才在办公室说的“会让他打消下蛊的念头”,采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了。


    虽然名声被亲员工们败坏了个彻底,且这个横跨黑白两道且私密癖好特殊的大老板形象,在如今的法治社会下听起来分外荒诞,但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岛少年而言,也确实分量十足,够将他吓得不敢再起坏心思了。


    戏推到了这一步,他早已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倒不如再亲手往自己身上泼一盆脏水,一步演到位,让眼前的人彻底地死了心。


    颜铃这边还存了点侥幸心理:“毕竟你之前和我说过,大老板的行程和私人信息都是机密,这些白大褂们会不会也只是道听途说……”


    “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人。”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蓦然开口打断了他。


    颜铃的神情如遭雷击。


    他嘴巴无声张了张,急切地指着面前的洗手池,语无伦次:“可是当时也是在这个厕所里,你明明和我说的是,大老板的隐私别人很难被别人打听到的啊?”


    他看到周观熄静了许久。


    “那时候我们刚见第一面,我自然不会和陌生人编排我的上级。”


    周观熄并没有直视颜铃的眼睛,许久后开口道:“但你今天听到的一切,其实早已经是公司内无人不知的事实。”


    颜铃的瞳孔一震。


    “大老板出了名的手段残忍,难以接近。你想去做下蛊这样风险极大的事情,就要做好被他的保镖抓住,被他的手下报复,并且让族人也被牵连到的准备。”


    周观熄转过身,看向颜铃,脚步沉稳,一步一步地来到颜铃面前:“而这种情况,甚至还是你能设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颜铃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脸,抓紧了身上的行囊,茫然地步步后退:“最好的结果…?”


    他们之间此刻的距离,随着周观熄的步伐变得愈发的近,在仅剩方寸之时,颜铃看到周观熄俯身,单手撑在了自己身后方的洗手台上。


    “那我就直说了。”他听到周观熄说。


    一个完全打破正常社交分寸的距离,颜铃的身子被压得微微后仰,抬眸便是周观熄近在咫尺的眉眼——这是一个兼具压迫性和审视感的姿势,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


    周观熄自然也知道这是个如何微妙的距离,而这恰恰是他想让颜铃在此刻体验的、未来会在“大老板”身上感受到的滋味。


    “你们的实力悬殊太大,而你又刚好生了一张最对他胃口的脸。”


    凝视着长发男孩脸上的惊惶与困惑,周观熄冷静而精准地给出了最后一击:“最坏的结果,更大的可能性便是,在你们真正相遇的那一瞬间,成为猎物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你自己,你明白吗?”


    颜铃瞳孔一缩,踉跄着又后退了一大步—


    后腰撞上了大理石洗手台的边缘,闷痛扩散,但颜铃没有出声,只是肩膀缩了一下,嘴唇颤抖着,怔愣地盯着周观熄的脸看。


    “所以如果我是你,现在的我,不会再想着给他下蛊,我只会对他避之不及以求保全自己。”


    周观熄的声线清晰而冰冷:“安安分分地配合研究,等待公司帮你找到你失踪的族人,最后涡斑病得到治愈,你也可以带着族人和药物回到岛上,皆大欢喜的结局,最明智的选择,不是吗?”


    颜铃彻底蔫了下来。


    他像是一株每天都昂首挺胸,努力沐浴到最充足的阳光,时刻绽放出最美好姿态的花。


    但此时此刻,宛若被裹挟着暴雪的寒风连吹了三天,他耷拉着头,蔫巴着叶,毕竟仅凭光合作用产出的能量,已经不再足够支撑此刻的他面对这个分外恐怖复杂的岛外世界了。


    他安静得甚至叫周观熄有些不太习惯——进屋的时候,他也只是默默站在门前做了祈祷,默默脱下鞋子,并默默用目光谴责了穿着拖鞋进屋的周观熄。


    最后他呆呆地双手环抱膝盖,缩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周观熄对此并不意外,毕竟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某项计划难以实现的残酷事实。


    他先回了书房,处理了下手头的业务。毕竟最近的工作状态,用做贼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有些事务能勉强线上交接,但今早有个实在重要的海外会议,只能提前早起两个小时叫了司机,在颜铃起床之前错峰来到了公司。


    处理完堆积的事务,周观熄揉揉眉心,吐出一口气,起身走出了书房。


    天色渐暗,黄昏时分,橘调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洒入客厅,静谧柔美。


    远远地,周观熄看到颜铃背对着自己,躺在沙发上。


    像休憩时的小鹿般温顺地蜷着身子,男孩儿柔亮的长发如绸缎般散开,发尾堪堪扫过地板,被夕阳吻上了一层虚无而柔和的金边。


    周观熄稍微走近了些。


    他的脚步声不小,但沙发上的人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还是耍着小性子生着闷气,又或许只是睡着了。


    于是周观熄也没出声,错开视线,去厨房接了杯水。


    回来之后,他发现这人还是静静地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沙发上。


    周观熄的眼皮无端跳了一下。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喊了一声颜铃的名字。


    沙发上的人还是没动。


    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周观熄的心头,他几步快速到沙发前方,拍了一下颜铃的肩膀,提高了音量:“颜铃?”


    背对着他的人依旧毫无动静。周观熄的胸膛起伏片刻,蹲下身,捏着肩膀,直接将人从沙发上转了过来。


    颜铃依旧合着眼睛,一动不动,乌色顺软的发丝滑落,耷在额前,他的脸就那样乖巧宁静地贴在周观熄的手心,连鼻息都近乎微不可闻。


    掌心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周观熄的心无声沉了下来。


    入手是一片细腻的冰凉,周观熄对这温度太过熟悉,这绝对绝对,不属于一个活人该有的体温。


    与此同时,他的掌心无力地摊开,有什么东西随之滚落在周观熄的脚边——那是一颗被咬了一半,泛着冰冷荧蓝光泽的梭形果实。


    作者有话说:


    走关系:吓一下他,说不定就能放弃这个破烂下蛊计划了。


    铃:伤心欲绝地决定开始睡大觉并给走关系吓个半死。


    第12章 勾引


    睁开眼的瞬间,葱郁茂密的枝叶映入颜铃的眼帘。


    他躺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树枝上挂着多颗小而精巧的银铃铛,铃铛尾部拴着的细飘带被风拂起,耳边是轻柔悠长的海浪声,身下是绵软湿润的沙砾——这里无疑是乐沛岛,他回到了岛上,回到了他的家乡。


    颜铃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女子腿上。


    女子温柔娴静,戴着族中的额饰,生着和颜铃一样澄净美丽的琥珀色眸子,那是他的阿妈。


    颜铃恍然地眨了眨眼,随即便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场梦而已。因为阿妈已经走了很多年,刚好就埋葬在这颗愿铃树下。


    但这无疑是一场太好太好的梦。于是颜铃扬起了一个笑,拉住了她的手,坐起了身。两人沐浴着咸湿的海风,聊了许久近况。


    “阿铃。”阿妈编起他的头发,温声唤着他的名字,“岛外的生活是不是很辛苦?太累太难的话,就回来找阿妈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爸会叮嘱颜铃保护好自己,阿姐会为他准备好沉甸甸的行囊,但只有他在树下长眠的阿妈,会对他说“做不到的话,回家也没关系,阿铃已经很棒了”。


    颜铃的眼睛有点热,低下了头,说:“我不回去,阿妈。”


    “岛外的世界,虽然很吓人,但我也见识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他想了想,又说,“那些人的世界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我的能力可以帮到他们,我很高兴。”


    “但我确实……偶尔也会有些害怕。”


    他静了片刻,咧开嘴,低下头,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怕大铁鸟大铁蛇,怕针会打到我的身上,更怕保护不到岛上的大家……我明明想出了反制他们大老板的方法,可在得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却连接近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他说着,声音小了下来,望着海面上融化成窄窄一条线的夕阳,神情随之变得茫然起来。


    阿妈不再说话,只是微笑抬手,在他编好的发辫上别上了一朵生着黄蕊的小 白花。


    “不说这些了,聊些高兴的事情吧。”颜铃歪头碰了碰那朵花,呼出一口气,笑着换了个话题,“阿妈,其实我还在岛外认识了一个人呢……”


    话还未落,天色骤变,雷声轰鸣而起。


    颜铃茫然地侧过脸,发现不远处,翻滚的乌云之下,汹涌的海浪叫嚣着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袭来。


    这波巨大的浪来得莫名其妙、又凶又急。他惊慌地从树下站起身,踉跄着张开手臂,毫不犹豫地挡在阿妈面前——下一瞬,咸腥的海浪涌入鼻腔,视野骤然坠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颜铃又一次睁开了眼。


    大脑还没完全缓冲过来,他茫然地动了动眼睫,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呆滞片刻,视线偏转,看到了周观熄的脸。


    啊,梦醒了。他想。


    “周观熄?”下一刻,颜铃的耳根倏地一热,“我、我怎么会睡在你的怀里?”


    他茫然地抬眼与周观熄对视,又是一愣——因为周观熄此刻的脸色,是说不上来的古怪。


    良久,他听到周观熄冰冷而生硬地开口:“你怎么了?”


    什么意思?颜铃困惑扬眉:“我没怎么啊?我只是刚吃了冥想果,睡过去了而已。”


    周观熄沙哑道:“……冥想果?”


    “我家乡里的一种浆果,每次心绪烦闷的时候,我们就会吃一些强制剥离五感,有助于理清思绪。”颜铃手肘撑着沙发坐起了身,窥着周观熄的脸色,略带迟疑开口道,“你……怎么了?”


    “而且,你抓我抓得好紧。”他缩了缩脖子,试图挣脱周观熄钳制在肩上的大手,小声道,“好痛。”


    周观熄没说话。他的半张脸湮没在阴影之中,只能看到鼻梁英挺而模糊的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颜铃的错觉,他感觉周观熄的身体,在此刻看起来是格外僵硬的。


    像是在走神,又像是陷入什么回忆或梦魇一般,周观熄定定在原地僵立许久,才松开了手,撑着沙发的边缘,站起了身。


    “你刚才几乎没有呼吸脉搏,皮肤甚至摸起来是冷的。”他俯视颜铃的脸,终于冷冷地开口,“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颜铃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果子,不假思索道,“因为体温下降,呼吸变缓,这些都是服用冥想果后的正常反应啊。”


    他歪了下头,盯着面前人始终紧绷的下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难道你方才那么紧张……是因为你以为我——”


    颜铃难以置信,反应过来后,又勃然大怒,“你,你竟然以为我受了那么一点点挫折后就会想着自杀?我看起来难道像是这样软弱的人吗?”


    周观熄始终没有说话。


    颜铃愣了一会儿,盯着周观熄的脸色,这回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阿妈。他在心底雀跃而小声地念叨起来——刚刚没来得及和你说完,我在岛外还认识了一个人,虽然他总是泼我冷水、态度差劲、做饭难吃,缺点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但是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算得上是朋友的。


    颜铃抿了抿唇:“我真的没事的,就是睡着了。”


    他又想了想,干脆大大方方地抓起了周观熄的手,主动低下头来,把脸在周观熄的掌心蹭了蹭:“呐,你摸摸看,现在已经不冷了,对不对?”


    这其实是个亲昵至极的、甚至带了些撒娇意味的动作,只不过此刻的颜铃没有意识到这点,而当下的周观熄,竟也没有选择将手抽开。


    感受到男孩脸颊逐渐回暖的体温传递在掌心,周观熄体内的血液才终于重新流动起来,他勉强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


    “你吃这个破果子之前,提前和我说一声,会怎么样?”他沙哑地问道。


    “你回到家把门关上了,也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什么,我怎么和你说啊?而且冥想果很珍贵的,才不是什么破果子……”


    颜铃嘀嘀咕咕,但瞅着周观熄的脸色,又有些压不住脸上微浮而起的热意:“我知道啦,下次我会提前说的。”


    “而且刚刚冥想时,我有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及时将话题岔开,斩钉截铁道,“给大老板下蛊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这边刚刚松下一口气的周观熄:“……”


    “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我的安全,所以才想劝我放弃下蛊的。”


    颜铃双手牵住周观熄的手掌,郑重其事地晃了一下:“可是,你扫厕所的工作究竟有多辛苦,我今天也都看在眼里,我既然答应了要助你升职,那么,就一定会带你做到。”


    周观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


    “原本我还在担心,万一这大老板是个好人,虽然我不动手,蛊就不会对他产生实际影响,但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负罪感。”


    颜铃自顾自地忧伤感慨道:“而且我承认,今天得知他的心狠手辣和独特癖好后,我确实是有一些胆怯了。”


    “但是转念一想,现在的我有更多的理由,可以毫无负担地给他下蛊了,不是吗?以后他如果要欺负别的男孩子,我还可以操纵蛊去牵制他啊。”他双眸晶亮闪烁,兴奋不已,“而且,他身上这些看似可怕的特征,也刚好是他的弱点,对不对?”


    似曾相识的不妙预感,再次笼罩在了周观熄的心头。


    他垂眼看着沙发上的人,内心竟平静得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近乎木然地开口道:“所以,你这次又想要干什么?”


    颜铃得意地扬起下巴,流苏耳饰随之摇曳,他眸底的笑意狡黠而明亮,俨然一副“你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计划有多天才”的神情。


    “所以,我不仅会继续给他下蛊,而且还不会坐以待毙,我要利用自身的优势,先他一步出手——”


    他精神劲儿十足站起了身,双手叉腰,看向周观熄的脸,笃定而坚毅地开口道:“我要去主动勾引他!”


    空气凝固了片刻,又像是时间的流逝彻底停了下来。


    而且在此刻颜铃的眼里,周观熄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像是岛上死了很多年的一棵古树。


    他想了想,以为周观熄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耐心解释起来:“既然大老板喜欢年轻的男孩子,我就故意以身入局,去吸引他,找好时机把蛊下到他的身上——到时候,我即能威胁他不让白大褂伤害我和族人,也能叫他给你升职,更能保护那些被他祸害了的男孩子,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周观熄再度产生了因无语至极而发笑的感觉。


    只是此时此刻,他连牵动脸上哪怕一丝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勾引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吗?”


    颜铃颔首:“当然知道,就是主动施展手段,让他喜欢上我的意思啊。”


    周观熄点头:“那你会勾引人吗?退一万步,不说勾引,你觉得自己能有机会,真的亲眼见到他本人吗?”


    “我不会,我不懂,但是我可以慢慢学,我学东西可快可快了。”


    颜铃顿了顿,又说:“至于怎么和他见上面……我,我自会想办法去谋划的。”


    在周观熄的耳朵中,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比这人嘴里出来的“谋划”二字,还要更恐怖的事情了。


    此刻的周观熄,甚至已经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心平气和:“也就是说,为了达到勾引并给他下蛊的目的,如果他吻你、抱你,甚至上了你,这些你也都是可以接受的,是吗?”


    这用词实在是过于露骨直白,颜铃顿时红了脸:“你,你——”


    他稍微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那些场面,顿时被恶心得一个激灵:“只要在他对我动手动脚之前,将蛊及时下进去,我就能即刻用能力牵制住他,根本不会让他动我一根汗毛。”


    “而且你这个人,怎么心态总是如此消极呢?”他双手抱在胸前,语重心长道,“也是,你这么多年,都只是安分守己地做着扫地这一份工作,人呀,要相信自己的潜能和运气,要敢于冒险,上进一些啊。”


    周观熄没有再开口说话。


    “总之,只要下足了功夫,我们一定一定,可以制裁住这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


    宛若给员工画大饼的小老板,他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周观熄的肩膀,“现在,我要先回屋先去构思我的勾引大计,请你不要来打扰我了。”


    他像是饿了三天才出窝寻草的兔子,迫不及待般地蹦跶出客厅,光着脚丫一溜烟儿地跑回卧室了。


    周观熄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夕阳静美,客厅正是采光最好的时刻,但此刻的周观熄,后退两步,靠在沙发上,眼前却泛起了阵阵的黑。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或许选择扮演“清洁工小周”的这个抉择,从一开始就是绝对错误的——层层谎言编织交叠,连锁反应般地触发太多意想不到的支线剧情,先是下蛊,又是勾引,未来最终发展成什么荒唐至极的样子,他无从设想。


    停在这里,结束这场闹剧吧。又一次,周观熄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现在收手,坦白一切,还不至于覆水难收。


    来到颜铃卧室的门前,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长发男孩正半跪在地上,低头在那鼓鼓的袋子中翻来捣去。


    周观熄将手虚虚覆在门上,望着他吭哧吭哧掏出几个大布包,又从大布包里取出无数个小布袋,小布袋里倒出更多的小小号纸包——整片银河系仿佛被他摊在地上,他捏捏这个袋子,嗅嗅那个小包,俨然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


    几秒钟后,理智最终占据上风,周观熄将手指蜷缩成拳,从门上收了回去。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在涡斑病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曙光的当下,坦白的风险与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周观熄或许承担得起,但周忆流、徐容、项目的全部研究员和这个逐渐凋零的世界,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的目光越过颜铃的身子,先是落在后方空无一物、宛若从未被使用过般崭新的床垫上。


    视线随即下滑,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个由被褥和枕头堆矗而起的小小巢穴上。


    许久,周观熄吐出一口气,错开视线,转身从门前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颜铃(认真无比地在小本本上做计划):长得漂亮……大老板就喜欢……我很漂亮……所以大老板一定会喜欢我……到时候我就可以……


    周观熄连夜把笔记本偷出来并在花园里烧掉。


    第13章 扶梯


    融烬科技顶楼,空中花园内。


    几年前,这里还有园艺师精心设计的花圃点缀,那时候周忆流还在世,会常和周观熄、徐容聚在这里,一同俯瞰楼下的车水马龙。


    周忆流永远是话最多的那个,聊涡斑病的进展,畅想疗程后想去哪里旅游,埋怨医生这个月又不让她吃最喜欢的柠檬芝士蛋糕。她离世后,涡斑病也愈发难以控制,空中花园里的植物随之被移除,改成了一个僻静的吸烟区。


    此时此刻,徐容和周观熄各自燃了一支烟,站在栏杆两边,中间空出了不多不少、刚好一个人的位置。


    “你再说一遍,他要什么你?”徐容一口烟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里,呛咳出了声,“我没听太清,是购瘾,狗音,还是——”


    “勾引。”周观熄说。


    “而且更准确来说,是我要帮他,来勾引我自己。”缥缈的烟雾在空中弥漫,周观熄侧身倚靠在栏杆上,平静纠正了她的措辞。


    上次听到下蛊时的徐容还能乐得前仰后合,此时此刻的她,拿烟的手微微颤抖,已然完全笑不出来了。


    “这大老板的形象,连我听着都恶心得想要报警,不躲着走都不错了,这男孩儿的脑回路怎么这么清奇?”她斟酌片刻,再次掏出手机:“我要不要再——”


    “别出昏招了,徐容。”周观熄说,“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吧。”


    徐容眼珠子要掉出来了:“你认真的?”


    周观熄没接她的话茬,转而问道:“上次他配合研究的内容,有什么进展吗?”


    “上次怕他被吓到,又闹着要回家,所以只是做了点基础的身体检查,又恢复了一些不同的作物。”


    徐容叹了口气:“影像和切片结果都还在分析之中,下次打算试探着问问,能否提供点头发唾液这一类的样本来做检测,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咱真就放着让他‘勾引’啊?”她观察着周观熄的脸色,“什么都不做?”


    “既然他已经在配合研究,倒不如借着这个下蛊的事情,让他一直忙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观熄低头掐了手中的烟,迈步向楼梯口走去:“反正他永远都不会见到大老板这个人,不是吗?”


    徐容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对啊。她惊奇地想着,勾引也好,下蛊也罢,大老板这个人要是永远都不露面,这男孩儿不过是和空气斗智斗勇,最后又能威胁到谁身上呢?


    黄昏时分,司机稳稳将车停在路边。


    周观熄下了车,站在门前,正准备抬手输密码。


    “啪嗒”一声,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主动拉开,紧接着探出了半个脑袋:“你回来了。”


    颜铃以主人姿态走出家门,先是十分之自来熟地朝车里的司机挥了挥手:“司机老谭,辛苦你了。”


    他随即将门飞快拉上,不动声色地挡在门前,开口关心起来:“今天工作得怎么样?累不累?他们还在让你一个人扫全部的厕所吗?”


    “还行。”周观熄说,“进屋再说。”


    “不过今天外面的空气很好,你难道不想多呼吸一下吗?”颜铃依旧挡在门前,自顾自地答非所问起来,“我们要不出去走走吧?”


    周观熄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


    颜铃眨眨眼,与他对视。


    周观熄没再多犹豫,越过他,直接推门而入。


    还准备多拉扯会儿的颜铃完全没预想到这一出:“你,你先等一下!”


    浓烈的焦煳味涌入鼻腔,白色的浓烟弥漫在屋内。周观熄起先以为是家中着了火,但望向混乱不堪的开放式厨房,才发现被抢劫的概率还要更大一些。


    他双手抱臂,盯着冒着浓烟且彻底黑屏的微波炉,说不出话。


    “我,我想研究食谱来着,所以试烤了一张鲜花饼。”


    身后的人小声地不打自招:“我记得上次你用这大铁盒做蛆时,作用看起来和我家里的窑炉差不多,刚试着碰了几个按钮,谁成想就成了这副样子……”


    不祥的预感再次在周观熄的心头蔓延:“……研究食谱?”


    “是的。”颜铃昂起脸,轻快地竖起食指,“因为就在昨晚,我已经制定好了第一个勾引大计——想要吸引一个人,就先要拴住他的胃。”


    “我要先做出一份家乡最好吃的九馥糕,再加上一封示好的信,托徐容转交给大老板。”


    他扬扬得意起来:“我要让大老板被我精湛的手艺吸引,对我产生初步的兴趣,从而进一步争取到和他见面,并给他下蛊的机会。”


    周观熄凝视微波炉内状似烤鞋垫子的焦黑物体:“精湛的手艺?”


    颜铃眼神游移,用手搅着衣摆边缘,不说话了。


    傍晚,C市最大的购物中心,人潮汹涌,热闹喧嚣。


    超市内,巨型钢铁货架整齐地按区域划分排列,包装鲜亮的物品琳琅满目置于架上。颜铃震撼地抬起头,只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座望不到头的、由货架和商品垒砌而成的庞大森林之中。


    他一步三回头,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小声凑到周观熄耳边:“这里的东西,是我想要就可以拿吗?”


    “要钱。”周观熄言简意赅,“钱是一种货币,劳动和个人能力换取金钱,金钱换置物品,就是所谓的交易。”


    颜铃想了想:“我们岛上也会进行‘交易’,只不过大家都是直接拿鱼换饼,拿茶换果子,才不需要什么货币呢。”


    “你们这些岛外人呀,真是喜欢多此一举。”他感慨着,看向身旁散落在出口处的购物车,好奇地弯下腰打量一番:“这又是什么东西?”


    听到周观熄说出“购物车”三个字后,颜铃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利落地抬手撩了下长发,双手轻巧地掀起袍子的下摆,抬腿就直接往购物车里跨!


    周观熄眼疾手快给他一把捞了回来:“你干什么?”


    颜铃还维持着那个要跨进去的姿势,奇怪道:“我们平时坐的那个四轮方盒叫车,那购物车,难道不是给我们购物时候坐的车吗?”


    “……”周观熄额角一阵跳痛,“这车,不是给你坐的,而是给你一会儿要买的物品坐的。”


    颜铃大失所望:“我是来购物的人,车却不给人坐,反倒叫物品坐着,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周观熄:“……”


    他还真是没见过配得感如此之高的人。


    从未有过“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岛民”这类自怨自艾的想法,反而总义愤填膺地指出“你们这岛外人总是把事情搞得太复杂”,理直气壮,从不内耗。


    初入超市时,颜铃只是谨慎地跟在周观熄身后探头探脑,后来稍微适应了些,便难掩新鲜感地加快步伐,最后干脆蹦蹦哒哒地,直接在周观熄面前领起了路。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仰起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景象。


    “这个铁皮做的楼梯,怎么会自己向上滚动?”他问。


    “扶梯。”周观熄感觉自己就像随问随答的人形搜索引擎,已经麻木,“你站在上面,它会自动送你上楼。”


    “你,你们这里难道就没有正常的,不会自己动的死楼梯吗?”


    “也有。”


    颜铃吐出一口轻快至极的气,后退两步,刚准备说那我们去走楼梯吧,却听到周观熄冷不丁吐出两个字:“怕了?”


    颜铃立刻闪现回到了扶梯前:“谁怕了!?”


    周观熄颔首,用眼神示意“那您请走”。


    颜铃的喉结动了动,盯着不断翻滚向上移动的铁皮台阶,走近了些,试探着缓缓探出了小半条腿。


    他总感觉在踩上梯级的瞬间,便会被卷入缝隙之中搅成肉泥,于是瞬间又咻地把腿又收了回来,再探、再收……如此往复,来来回回,偏偏就是不走上去。


    后面隐约传来交流的人声,周观熄向后一瞥,零零散散地来了几个客人。


    颜铃这边还在犹豫先迈左腿还是右腿,还是干脆双脚并用直接蹦上去时,袖口蓦然传来了一股力——


    他身体随之前倾,无意识地跟着这股牵引力向前迈出一步,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已经踩在了扶梯的踏板上!


    颜铃猛然抬头,勃然大怒:“你怎么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拉我向前走!万一我摔倒了怎么办?”


    “那你摔倒了吗?”周观熄问。


    颜铃愣住,低头一看,意识到自己正稳稳站在扶梯上面,环视四周,发现周身的风景正在倒退。


    竟然这么简单地……就走了上来?


    恐惧在瞬间淡去,新奇感萦绕在心头。颜铃小心扒着身旁的扶手,低下头,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看着看着,他便忍不住想,要是能在家乡的山上建一个这样的大铁梯,族人们就再也不用清晨起床去爬山采茶了,那该有多舒服啊。


    回过神,看向前方时,颜铃的声音再度发起了抖:“马上又要到头了,我该怎么办?我该在什么时候迈腿,我该迈哪一只腿?我又要怎么迈腿?”


    周观熄说:“你刚才怎么上的,就怎么下。”


    颜铃怒不可遏;“可我刚才是被你推上来的!”


    周观熄叹息一声:“抓好了,我带你下去。”


    话音未落,颜铃便慌不择路地扒紧了周观熄的胳膊:“可我万一没有跟好你,那条裂缝会不会把我吃掉,我被吃进去了,会不会被搅成肉馅……”


    周观熄是真的佩服这人的想象力:“……不会摔,也不会被吃的。”


    颜铃没再说话,倒不是因为真的相信周观熄的话,而是因为他面色灰白,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终点,早就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楼层终点近在咫尺时,周观熄却感觉袖口一松。


    周观熄一怔,侧目看去,听到身旁的男孩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想靠自己……走一次试试。”


    颜铃固然还是害怕的,他衣袍下方的两腿现在都在打着颤儿。


    可是他又意识到,如果总要依赖周观熄才能坐明白这些大铁蛇和大铁梯,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学会用这些东西呢?


    颜铃鼓起勇气,看着那骇人的终点越来越近,咬紧牙根,算着距离,哆哆嗦嗦、试探着抬起了腿——


    然而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颜铃便清晰地意识到,完了。


    他实在是太紧张了,腿是抖的,人是慌的,执着于精准算好最后那一步的距离,却慌慌张张地迈得过早了,最终一脚踩在了终点梳齿板和梯板的缝隙之间。


    他顿时重心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向后方踉跄着栽了下去——


    但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袭来。


    下一瞬,后腰被什么东西稳稳托住,身体也随之腾空而起,颜铃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发现视野在这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高而开阔。


    ——是后方的周观熄,单手稳稳地将他接住,拦腰抱了起来。


    刹那间,颜铃的发丝滞空,衣摆飞扬,周观熄神色沉着,面色不变,两人的目光于空中短暂交汇,瞳孔之中,映照出了彼此的脸。


    呼吸声,近在咫尺。


    颜铃的腰身清瘦而柔韧,人本就没什么分量,周观熄肩宽臂长,轻而易举地便将人一把揽住,径直扛下了扶梯。


    他将颜铃放回地面的时候,不但丝毫没有气喘的迹象,甚至还转了个半个轻盈流畅的圈,颜铃的衣袍也随之在空中散开,飘逸地如花般绽放。


    颜铃踉跄着站稳身子,气都没办法完整地一口提上来:“你你你,你——”


    周观熄却先他一步开口:“你摔了吗?”


    颜铃呆了一瞬:“没有。”


    “被吃了吗?”


    “……也没有。”


    周观熄点了点头,视线下落,定格在他仍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上:“那走吗?”


    颜铃后知后觉,猛然把手缩了回来,镇定道:“……走啊。”


    周观熄颔首,先他一步朝购物区域走去。


    颜铃双手扶膝,又在扶梯口缓了片刻,才重新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缓缓抬手,抚上了胸口——那里弥散着种新奇而又酥麻的滋味,像是服了某种怪味锼果子,在胃里发酵翻滚后,浮起了许多小而密的泡泡。


    前所未有过的滋味……难道是被扶梯吓的?


    颜铃困惑地歪了下脑袋,他可曾是潜到海底摘贝类和珊瑚都从容不迫的人,如今的胆子,竟然变得更这样小了吗?


    于是他又立刻暗下决心——一会儿下楼的时候,必须靠着自己,再完全独立地坐一遍扶梯。


    呼出一口气,颜铃抬起头,想看看周观熄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


    然而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他的眼睫悄然一动,怔愣地向前走了两步:“这些是……”


    胸腔里那些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小泡泡,再次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和楼下的区域不同,眼前的地方空旷许多,没有规整排列的钢铁货架,而是摆放着很多张……床。


    ——不同款式、不同色彩、不同规格的床。


    “床垫。”他听到身旁的周观熄平淡开口道,“挑个睡着舒服的吧。”


    第14章 不要了


    家具床品区陈列了几十张不同款式的床垫,颜铃耐心而缜密地将每张都试躺了一遍。


    他最后选中了一款摆在区域正中央的床垫——硬度近乎完美,弹性无可挑剔,躺下的第一秒,便感觉像是回到了他在家乡里的那张小床。


    “我好喜欢这个。”他翻过身,眼睛亮亮地对床头的周观熄说。


    “您真有眼光。”导购员盯着标价后面的那串长零,嘴角快咧了上天,“这是我们家舒适度独一档的款,完美贴合了人体曲线,填充的是马尾毛和羊绒,正好我们的送货师傅还没下班,二位要是现在订购,今晚立刻就能送上门。”


    周观熄点头:“就这个了。”


    导购员喜上眉梢,立刻将光屏上的电子单据举上前。


    周观熄刚接过电子笔,一只手却捷足先登,将笔从他的手中抽走。


    是下了床的颜铃,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颜铃对金钱没有概念,也看不懂数字,但他能从“豪华”二字和导购员的脸色中,得知这款床垫应当是价格不菲的。


    床垫他固然喜欢,但他了解周观熄平日里扫厕所有多辛苦,也明白“钱”于周观熄而言,应当是一个不太容易获得的东西。


    他们是有着共同目标的下蛊盟友,未来有很长的路要并肩同行,周观熄已经帮了他很多,他不愿意再给周观熄带来更多负担。


    周观熄盯着他的脸:“不要了?”


    颜铃近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艰难不已地“嗯”了一声:“不要了。”


    “我们走。”他毅然决然拉着周观熄向外面走,“其实这段时间,我在地上已经睡得很习惯了——在岛上干活累了的时候,我甚至在沙滩上可以倒头就睡,才没那么娇气呢。”


    身后的周观熄只是又问了一遍:“真不要了?”


    他这么一问,颜铃自然是更舍不得了,声线夹杂着淡淡的鼻音:“不要就是不要,你别问了。”


    周观熄被他一路拉着向外走,没再说话。


    即将抵达电梯口时,他才终于再次开口道:“你知道你目前进行的所有花费,徐总最后都会给我报销的吧?”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一滞:“什么是抱萧?”


    “报销,就是会把钱全还给我的意思。”


    周观熄云淡风轻:“准确来说,这钱其实也不是徐总掏,而是从公司的账上出的。”


    颜铃的眼珠子一错不错:“也就是说……”


    周观熄说:“也就是说你现在花出去的每一分钱,其实都是从大老板的口袋里——”


    最后的那句“掏出来的”甚至还未说出来,周观熄的手臂便被蓦然一松——下一瞬,长发男孩儿宛若离弦的利箭般弹射起步,连衣袍的残影都难以捕捉,以非人的速度重新闪现回到了导购员的面前。


    “您好。”颜铃握住售货员的手,神采飞扬,“这个床垫,我一周里的每天都想换不同的款式睡,所以你们这边,能提供七种不同的颜色给我吗?”


    喜获豪华新床垫的颜铃,神清气爽地推着购物车,脚步轻快灵活,像只刚采到新鲜花蜜的小蝴蝶,在货架和冰柜组成的钢铁森林之间翩翩穿梭。


    得知钱是从那十恶不赦的大老板身上出的一瞬间,他恨不得推着十辆购物车,把整个超市掏空了再装进行囊里带走。


    他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买,薯片挨个在耳边晃一晃,冰柜每个都拉开看一眼,经过卫生用品区,甚至还直接举起巨大的粉色马桶刷,得意地回头对周观熄说:“这个我知道,是用来清洗那个叫马桶的东西的,你工作经常会用到,对不对?”


    他音量不小,周围的顾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放回去。”


    最后路过计生区域,颜铃远远瞅见了一排排五彩斑斓的小方盒,“咦”了一声,正准备取下来细细研究一番,周观熄却蓦然将胳膊却横在和货架之间,阻挡了他的进攻。


    “你到底是来买什么的。”周观熄问,“还记不记得了?”


    人生中第一次沉溺于逛街幸福感的颜铃这才猛然想起,今天的自己,可是有正事要做的。


    他越过周观熄的胳膊,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墙上那些用途不明的漂亮小方盒,想着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来逛。


    他随即警惕地左顾右盼一番,确定没有人在偷看偷听他们之后,才行囊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本子。


    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满页文字,那是一种周观熄从未见过的语言——藤蔓枝叶一样的文字结构,状似花瓣形状的标点符号,旁边还配了许多笔触笨拙、意义不明的简笔画。


    周观熄视线下滑,落在他在本上画的一盒小小糕点上。


    “再复习一下我们的计划——用我精湛的手艺栓住大老板的胃,让他对我产生兴趣,从而争取到见面给他下蛊的机会。”


    颜铃用指尖点了点本上的字迹,“食谱我已经写好了,我们今天把材料买好,明天把糕做出来,下次上班的时候,叫徐容转交给大老板就好。”


    周观熄睨着本上的字迹:“你为什么不干脆把蛊塞到点心里,再叫徐容送过去,这不就直接把蛊下成了吗?”


    “当然不能这么草率。”颜铃皱眉,“不亲手将蛊下到大老板身体里,并亲自操控着看它生效,我是不会放心的。”


    “而且,万一他的身边保镖帮他试毒,这蛊最后进了别人的肚子可怎么办?蔓月铃蛊要花数年培育,我可只带了一个过来呢。”他晃了晃食指。


    竟然意外的心思缜密。周观熄神色不变。


    “大部分果馅的种子我都带有,只有秋蜜粉,莲心酿,香芸乳这几样食材没有来得带。”


    颜铃“啪”地一下将本子合上,斗志昂扬地抬腿向外走去:“不过这些都是很常见的食材,你们这里应该都有吧。”


    周观熄抬手给他拎了回来:“没有。”


    “哪个没有?”


    “全都没有。”


    “……?”


    在食品区连逛三大圈后,两手空空的颜铃伫立在原地,只感觉天崩地裂。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喃喃道,“你们不生活吗?你们究竟存在于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旁边整理货架的导购小姐姐暗中关注了他们许久,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二位这边是有什么想要的商品找不到吗?需要帮助吗?”


    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的周观熄,及时平静地背过了身子;颜铃则是双眸倏地亮起,立刻将那几样食材的名字报了上来。


    果不其然,导购小姐姐脸上的神情逐渐凝固。


    “我们这边……确实没有这几样食材。”她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询问道,“不过,您可以大致描述一下口味,我来帮您寻着一下相似的产品呢?”


    最后,颜铃带着一罐酒酿,一桶牛奶和一袋巨大的烘焙淀粉,向导购小姐姐道了谢,遗憾不已地离开了食品区。


    “最后出来的味道,肯定会有不小的区别的。”


    他惋惜地对周观熄说,“不过也只能将就一下了,毕竟——”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停下了脚步。


    周观熄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视线落在了远处的蔬果冷藏保鲜柜上。


    涡斑病失去控制后,新鲜正常的蔬菜水果,仅能在生长环境严格调控后的实验室内生长。培育成功率极低不说,一颗果的价格飙升到了常人难以承担的地步。


    不过大量研究测试已确定,生有部分涡斑的水果,果肉其实是无毒无害的,只是果实干瘪瘦小汁水极少,干涩到近乎难以下咽,但不少地方也会进行贩卖,毕竟再难吃,至少还是比没有要好的。


    颜铃看到一对母女站在冷藏柜前。女孩兴奋地指着货架上一排生着涡斑的橙子,妈妈神色为难,摸了摸她的头顶,蹲下身说了什么。


    他看到小女孩眼里的光黯淡了些,但还是点了点头,牵着妈妈手向前走去——她边走边忍不住回头,好奇而遗憾地对着货架上的橙子看了又看。


    颜铃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刘英调整好了冰柜中最后一批牛奶的位置,关上门,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呼出一口气。


    她在这家超市工作了将近十个年头,原本负责蔬果区的称重,后来蔬果区的客流量大幅下降,她便同时负责起了部分食品区的管理。


    今天说来也有趣,她遇到了个奇怪的、容貌姣好的年轻客人——蓄着头乌亮长发,身着异域袍子,说的食材又是些怪腔怪调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朝代穿越过来的漂亮小古人儿。


    他身后还跟着个神色淡然,眉眼锋利俊美的男人,身量和气质是少见的优越,而且刘英总觉得,她好像在老公经常看的财经新闻上见过这张脸。


    “英姐!”同事急切不已地喊她,“你快过来看一眼!


    刘英应了一声,转身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挤在货架前方的人群。


    她怔愣在了原地,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片蔬果冷藏区内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了。


    透过人群肩膀的缝隙,她茫然地望向面前的冷藏货架——颗颗明艳滚圆的橙子罗列在上,表皮光洁,色泽明亮,宛若刚从树上摘下来般的新鲜。


    “我今天早晨亲手分的类,这一批绝对是涡斑果没错啊?怎么会——”


    同事的神情空白,声音微不可察地发起了抖:“英姐,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短暂而冲动的善念,最后制造了人群和治安的混乱。”


    不远处的货架后方,周观熄道:“你满意了?”


    偷偷扒着墙观察这一切的颜铃,也被冷柜前人群的拥挤程度所震撼:“但……但是至少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和她妈妈买到了新鲜的橙子,超市也赚到了钱,这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上次那群白大褂,用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仪器,在我身上测了许多东西。”


    他静了一会儿,低头捻了捻指尖,声音小到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们这两天,有没有研究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周观熄没有作声,只是注视着眼前男孩矛盾而纠结的侧脸。


    从一开始想尽办法不配合研究,到得知这个世界遭遇后的震惊和妥协,再到现在,他甚至控制不住地、主动关心起了长青计划的进展。


    ——近乎愚蠢且致命的同理心,但同时又是这座冰冷而枯萎的城市中,那样难得而宝贵的善良。


    “我要的食材买得差不多了。”冷柜上的新鲜橙子被哄抢而空,人群散去,颜铃也随之回过神来,“我们回去吗?”


    在男孩儿朝自己看过来的一瞬间,周观熄错开了视线。


    “还有最后一个东西要买。”他说。


    深夜,卧室内,颜铃抱着被子,在床上来来回回地翻着身。


    他先是高高兴兴地用身体触碰到新床垫的每一个角落,随即双手交叠胸前,比画了一个繁杂的动作,开始进行睡前的祈祷:


    希望岛上的大家都一切顺利,希望能早点有大勇哥的消息,希望自己可以早日回到家乡。


    他思索片刻,不情不愿地再次抬手,祈祷这个世界的涡斑病可以快点好起来,但同时也祈祷,自己能早点将蛊下到那个坏老板的身体里,这样配合那些白大褂做研究时,便再也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睁开眼,颜铃拉下睡衣的袖口,对着床头灯光,第不知多少次地、好奇地打量起了腕上的方形小铁块。


    周观熄最后给他买的,是这个叫“电话手表”的东西。


    其实他原本要给颜铃购入的,是一个叫作手机的大铁块。颜铃自从来到岛外后,经常看到人们在使用这个方砖——吃饭的时候看,说话的时候刷,甚至连走路的时候,都不愿意稍微放下来哪怕一秒。


    于是颜铃谨记阿爸临行前的叮嘱,当即严肃地拒绝:“我才不要碰这种迷惑人心智的东西,而且它看起来很沉,我的包里要装更重要的东西。”


    好在一旁的店员观察两人已久,及时试探着给出了电话手表的提议。


    “下次如果想在公司找我,可以提前发个消息给我。”试戴时,周观熄说。


    颜铃不大高兴:“为什么,直接去厕所找你不好吗?”


    周观熄静默少时:“卫生间有很多,我不一定就在你之前去的那一个。”


    颜铃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任由店员将表戴在了自己的腕上


    这个手表,像是某种腕饰,虽然没有颜铃带来的镯子漂亮,但他也还算喜欢。


    他对着灯光又看了看,觉得表带的颜色可以更鲜亮些,于是决定回头编个合适的表带替换上。


    颜铃戳开手表的屏幕,回想着周观熄教过的使用步骤,试探着发了一句语音过去:“周观熄,你睡了没?”


    两人不过几墙之隔的距离,但颜铃想要展示自己超快上手新事物的能力,又十分骄傲地发了一条语音过去:“你明天有没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做九馥糕啊?”


    不一会儿,那边弹回来了个白色的语音条。


    颜铃双眸亮起,凑近一听,周观熄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而低沉,但从手表里传出来后,添了分独特的磁性,但确确实实又是周观熄本人的声音。


    颜铃惊奇地再次点了下语音条,又听了一遍,还是觉得陌生而新奇,便趴在床上晃着腿,戳开反复地听了两三遍。


    然后他想了想,将手表举在嘴边,认真回复道:“你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边默了许久,才回过来一条:“知道了。”


    颜铃这才满意地放下了手表。


    他关了台灯,缩进了被窝里,最后捂着那凉凉的小铁块在胸口的正前方,盯着窗外的月光看。


    他觉得自己是不幸的,遇到了臭公司、白大褂和坏老板。


    但又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能够遇到了陪自己坐扶梯、逛超市、买手表的周观熄。


    如果最后他能治好涡斑病,能找到大勇哥,能成功给坏老板下蛊并保证族人的安全——那么一切尘埃落定后,勉为其难地邀请周观熄去他的家乡玩一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想着,颜铃愉快地合上了眼睛,向梦乡奔赴而去。


    第15章 你自由了


    周观熄是个不需要休息日的人。


    工作之外的时间,先前大多被他花费在了医院探病、长途飞行,以及和客户的来往应酬之中。


    他同时也是个没有固定爱好的人,闲暇时光的处置,也通常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基本都是在、运动和睡眠之中进行三选一来消磨度过的。


    总之,周观熄从未预想过,自己会周六的早晨七点被人敲门吵醒,并强制体验起了一件,他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和自己有任何交集的事情——烘焙。


    更精准来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被人从头批判到尾的烘焙体验。


    “周观熄。”


    厨房岛台前,颜铃认真地喊他的名字:“你真的好笨。”


    “这是揉面,不是你平时的扫地,三令五申地和你说了多少遍,要带着感情,柔和之中带着韧劲地去搓揉。”


    颜铃痛心疾首地指指点点:“你这个粗糙的手法,这个敷衍的态度,做出来的糕点只会和你的脸一样邦邦硬,大老板怎么可能会喜欢呢?”


    周观熄甩了甩沾满干粉的双手,吐出一口气。


    让他进行烘焙这件事已经足够荒诞,最好笑的是,最终制出的成品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要送给他自己的。


    “这是我能做的极限。”


    他毫无波澜地将手中不成形的面团撂在案板上:“你要么忍,要么就自己做,别来找我帮忙。”


    颜铃对他消极的工作态度十分不满,偏偏此时此刻,有求于他的人又正是自己:“这样,你让开一些。”


    周观熄眉头微动,后退半步。下一秒,颜铃竟像是条灵活的鱼般,钻进了他和岛台的空隙之间。


    然后他侧过头,大大方方地、坦然拉过了周观熄的手——


    “我来亲手教你一遍。”以一个近乎十指相叠的姿势,颜铃牵引着他的手,重新覆在了案板上的面团上方,“揉面呢,其实非常简单。”


    “首先,要有节奏地、一点一点地向前搓揉。”


    为了干活儿,男孩儿用浅青色的绸带将长发束成低马尾,随揉面的动作一晃一晃,颇具耐心地解释起来:“同时也要时刻用手感受面团的含水量,不能过分干燥,也不过分湿润,听明白了没有?”


    身后的笨学生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即时的课程反馈。


    颜铃以为周观熄是看不清楚,便松开一只手,将面团托在掌心,举高了一些:“来,你看一眼。”


    后方的人像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阴影随即从身后覆下,是周观熄将身子探了下来。


    颜铃侧目,便见周观熄同时垂下眸,望向手中托举着的面团。几秒钟后,他越过面团,看向了颜铃的眼睛。


    “看什么?”他问。


    颜铃嘴巴张开,刚想说些什么,身子却悄然顿了一下。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此刻他的右手牵扯着周观熄的手,维持着在案板上揉面的动作,左手则托着面团,要求周观熄把脸凑近来看。


    于是这个姿势,就很像是周观熄弯下腰……在案板前环抱着自己一样。


    实在是个有点奇怪的距离。颜铃方才主动牵周观熄手的时候没有感觉,兴高采烈拉着他手揉面的时候没有感觉,理直气壮叫他来看面团的时候没有感觉,但偏偏在周观熄用那双黑而沉的眸子望着自己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想退一步,可偏偏两人此时此刻的姿势,越退反倒会将距离拉得愈近。


    思忖片刻,颜铃又想,凭什么要退的人要是自己呢?周观熄都没有感到不自在,自己先动,就仿佛怕了什么一般。


    这实在是股过于莫名其妙的胜负欲——总之他不服输地仰起脸,将手中的面团举得更高了。


    “让你看看什么样质地的面团,才是最完美的。”他下颌微扬,镇定直视着周观熄的眼睛,“现在看清楚了吗?学会了吗?”


    逼仄的空间,淡淡的面粉香气氤氲在空中,两人对峙片刻,谁都没有动。


    半晌后,颜铃感觉自己的掌心一空。


    ——是周观熄抬手取走了面团,后退一步:“知道了。”


    颜铃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在这场对峙中赢了一筹,虽然从一开始,他连这局比赛的内容是什么都没有搞清。


    确定周观熄揉面方式没有像刚才那样不堪入目后,他才放心地转身,来到了客厅落地窗外的花园之中。


    颜铃蹲下来,对着地面上摊开的各类花种,发起了愁。


    酥皮的部分周观熄在做,但馅儿的部分,可就有些棘手了。


    所谓的九馥糕,便是指取九种不同颜色的花材作为原料,取花瓣中的汁液将酥皮染上色,再将碾碎的花瓣混上果酱和坚果作为内馅,捏成形状各异的花形糕饼。烘烤过后的九馥糕,松软的皮混着甜糯的馅,唇齿间满是馥郁流连的花香。


    这道糕点工序繁杂,往往是祭祀庆典时才会用上,好在颜铃之前陪阿姐做过几次,倒也熟悉工序。


    只是在岛上,花材大多都可以从农地和花田里现摘现用,新鲜又方便。但此时此刻,摆在颜铃面前的,只有从家乡里带来的九包花种。


    是个大工程啊。颜铃抿唇,定了定心神。


    他弯下腰,将第一袋花种倾倒在掌心,埋在面前备好的盆与土壤之中,随即合上眼,将掌心虔诚地贴在了湿润柔软的泥土之上。


    与此同时,厨房内的周观熄,总算是搓出了几个卖相还算差强人意的面团——给一个月前的他十次机会,都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遭上这种程度的罪。


    来到洗手池前,他冲洗着黏在掌心的干粉,视线同时落在了不远处花园正中的,长发男孩的背影身上。


    颜铃像是很忙,但又不知道具体在忙什么。


    周观熄只见他鬼鬼祟祟地蹲在一个花盆前,用手抚摸着盆中的土壤,不过十几秒的功夫,嫩芽便窜出他的指隙,攀生着冒出枝叶和茎干,花苞于顶端萌发,绽出了几朵炽烈如火、外瓣优雅低垂的红色花卉。


    他松开手,起身来到第二盆前,以同样的方式将掌心贴在盆中,几分钟后,几簇明橙灿烂,花瓣圆巧的小花钻出了他的指隙。


    第三盆和第四盆,用的时间则更长了些。


    而催化完第五盆后,他硬是在盆前蹲了足足十分钟后,才重新站起了身。


    他起身的动作相比之前滞缓了许多,用掌心支撑着花盆的边缘,借着力才重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第六盆面前。


    这一次的他像是犹豫着什么,最后干脆掀起袍子的下摆,直接跪在了花盆的面前,重新抬起了手。


    此时此刻的颜铃,已经是十足的头晕眼花了。


    他站不稳身子,甚至已经看不太清面前开的花究竟是什么颜色,只能在心中虔诚地默念,希望神明可以再慷慨地多给自己一些力量。


    然而这次,指尖没来得及碰到泥土,衣袍的后领便传来一股强劲的力——颜铃一愣,身子紧接着被人拖拽而起,被迫从花盆面前站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听到了周观熄的声音。


    其实颜铃这时的视力,已经模糊到只能捕捉到个虚影立在自己面前的程度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试图寻找周观熄脸所在的方向,但又怕对不上视线,被瞧出端倪,便干脆别过了脸,看似镇定地答非所问道:“你的面团揉完了吗?”


    周观熄没有回答,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干什么?”


    “催生花种,用鲜花来做馅啊。”


    颜铃潇洒摆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子:“最后两盆了,你不要打扰我。”


    还没站稳,又被周观熄一把拎了回来,这回的力度大了许多:“催生或者修复作物,对你的身体会有消耗,对吗?”


    视力恢复了些,颜铃虚了虚眼睛,试图看清周观熄的表情:“当然了,我们的能力肯定都是有限的啊。”


    意识到什么,他颇为好笑地掀起眼皮:“要是能力可以无休无止地用,我只要把族人们接过来,每天挨个摸摸你们这里染了病的植物,一口气摸上两三个月,你们的世界就能恢复如初了,我又何必防着那群白大褂害我呢?”


    空气沉寂了几秒,他才听到周观熄再次开口:“能力使用过多,会有怎么样的代价?”


    “分情况,也分数量。”颜铃想了想,没再隐瞒下去,“适量的病变修复还好,但像是从种子成长到果实的这种快速催生,消耗的精力就会比较多了。”


    “代价嘛,也会随着消耗的多少而改变。”颜铃回想着,“少量的话,只会是头晕和视线模糊,严重点的话,就会发热和流鼻血了。“


    “之前岛上有贪吃的孩子,用能力催化了宝贵的果子偷偷吃,结果被找到的时候,已经糊了满脸血,还在那里狡辩呢。”他不无后怕地摇了摇头。


    “哎呀,怎么又和你聊起来了。”颜铃回过神来,火急火燎地转过了身,“你再等我一下,还剩下两盆,马上可以做馅了,面团不可以在外面放太久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周观熄再度拉回到了身前。


    而这一次,周观熄钳制他手臂的力度则是前所未有的大,颜铃疼得倒吸了口冷气:“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放手——”


    “用你已经催生完的这些花就够了。”


    周观熄的声线毫无起伏:“大老板也不知道这款点心一共需要九种花材,不是吗?”


    颜铃斟酌片刻,摇了摇头。


    “最传统的九馥糕,就是要将九种不同色的糕点,放在九宫格的木盒中,缺了哪个花材都是不对。”


    他掰开了周观熄的手,坚定不移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那就一定要做个最好的去吸引他,这样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话音刚落,头晕目眩的滋味儿再度席卷而上,颜铃蹙眉,微微别过脸,闭着眼睛又调整了一下呼吸。


    好累,但只剩下最后几盆了。


    颜铃觉得现在的模样有些狼狈,下意识地不想让周观熄多看,便稳住声线,肆意地摆手轰起了人:“好了好了,捏你的面团去吧,站在这里看我做什么?”


    周观熄始终伫立在原地,静默着没有动作。


    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费了这么大力气和心血做出来的东西,他万一根本就不爱吃,那你要怎么办?”


    颜铃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花园内的空气在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你为什么可以如此理想化地觉得,他会因为一份糕点就对你产生兴趣?如果他没有给你想要的反馈,如果他最后根本不会和你见面——”


    周观熄的肩膀无声起伏了一瞬,才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你现在付出的一切,真的值得吗?”


    颜铃的呼吸无声变急促起来。


    他直起身,与周观熄对峙而立:“你又怎么知道他会不喜欢?如果不去进行第一步尝试,我连见他的面——”


    “你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却草率地选择勾引这样极具风险的手段,为了做一份他很有可能不喜欢糕点,消耗自己的身体,做出这样程度的牺牲。”


    周观熄盯着他的眼睛,话语一字一字、清晰明了地砸在颜铃的心口:“你不觉得自己很鲁莽吗?”


    颜铃的眼睫惊愕地翕动了一下,空白而陌生地看着周观熄的脸。


    他嘴巴张开,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因为他清楚,周观熄说的话,在逻辑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构思出这个计划时,颜铃其实也是矛盾万分的——明明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给这个十恶不赦的大老板下蛊,可是为了见到这个坏蛋,现在反倒先要给他做顿好的,不像牵制,倒像是奖励。


    可哪怕知道周观熄说的话是对的,并不意味着此时此刻的颜铃,能够接受他在话中所指责的“鲁莽”二字。


    “我当然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多好的东西都一定吃过见过,也明白他可能理都不会理我,更清楚现在做的一切或许都会是徒劳。”


    颜铃怒目而视:“可是至少我努力尝试了,就不是在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的话,不就连一点接近他的希望都没有了吗?”


    “况且,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不喜欢吃了?”


    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卡在胸腔,他咬紧牙根:“你认识他吗?你和他熟吗?你不是也没有亲眼见过他吗?”


    如果这些话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的,颜铃只会愤懑且果决地反驳回去,不在口头吃上哪怕一点的亏。


    但此时此刻,他虽然也在辩驳,却还是无法遏止地难过起来——因为这一切,是他以为和自己处于同一战线的、能够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周观熄,亲口说出来的。


    “我不明白,我在花楼提议下蛊计划时你没有拒绝,选择成了我的盟友,可从实施计划的第一天开始,就总是在浇我的冷水。”


    颜铃的眼前再次天旋地转起来,却没有让音量弱下去哪怕一分:“你认为我的想法不切实际,可这已经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最可行的手段了。”


    “我只是想要在帮助这个世界的同时,试图用一些手段,给自己和族人未来的安全求一份保障,我做错什么了吗?我鲁莽在了哪里?”


    他越说越急,越急越气:“一个莫名其妙派人开着大飞鸟来到我的家乡,打扰到我和族人清静生活的大混蛋,你难道以为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给做糕点给他吃吗?我很贱吗?”


    周观熄的身子猛然一滞。


    但颜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刻的他怒火中烧,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又后退了一步。


    他觉得自己好狼狈,偏偏山一样的周观熄又堵在面前,一时又无路可走,怒意愈发上涌,干脆抬手重重地推了周观熄的胸口一下,颤声道:“……你让开。”


    结果周观熄像棵巨树般纹丝不动,颜铃反倒被作用力弹得倒退一步,身体止不住地向后踉跄,直接跌坐在了后方花园的台阶上。


    他愣怔地低下头,视线随即落在腕上的手表上,鼻头悄然一酸,眼眶无法遏制地发热起来。


    颜铃从小到大就有这个毛病,那便不论是恐惧、伤心还是喜悦,所有情绪一旦累积过多,最后都会反馈在泪腺上面,难以控制。


    阿姐说这是个不好的毛病,得改。因此小时候,她总把大哭时的颜铃拎到田里,一边让他的眼泪滋养她种的萝卜,一边教育他和外人吵架时,泪能憋就憋,憋不住也要更努力地憋,因为只要落了泪,有道理的一方也会变成无理取闹的一方,从而失去了全部的优势。


    于是此时此刻,此前憋泪成功率近乎为零的颜铃,硬生生地将眼泪忍住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哭,但这一刻,他绝对绝对不要在周观熄面前再掉眼泪了。


    颜铃以为周观熄是独特的、以为他是岛屿外唯一一个能够明白自己的处境,理解他做这一切的人。


    但他同时也很清楚,从一开始,周观熄就是不是自愿与他同住的。


    是他当时在徐容面前,强制指定了这个没那么吓人的清洁工来陪住,或许从一开始,在周观熄的眼中,他根本就算不上所谓的“下蛊盟友”,而是一项”鲁莽的”、多事难缠、棘手不已的工作业务罢了。


    这一刻,颜铃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周观熄,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也不需要你来帮我完成下蛊计划了。”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周观熄的脸,冷冷地说:“你走吧,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铃(一怒之下连怒了好几下):不好好陪我做糕你就给我走!


    走关系:……这是我家。


    第16章 演到这里吧


    早晨八点,C市的高峰时段。


    等待红灯的间隙,老谭摩挲着方向盘,忍不住再次透过后视镜,瞥向了后座上的二人。


    一个是他跟了多年的老板,一个是擅自把他名字篡改成四个字的新雇主,两人各坐一边,相隔的距离也不算长,不过是东非大裂谷的两倍而已。


    车稳当地在路边停下,颜铃从行囊里摸索出工牌,仔细地佩戴在胸口正前方,全程都没有给周观熄一个眼神。


    只不过在保安拉开车门的瞬间,他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才抬腿下车,头也不回地一把将车门甩上。


    车内的周观熄和老谭:“……”


    像是对待最珍视的宝贝一样,颜铃紧紧地抱着手中的木质糕点盒,迈进了融烬科技的大门。


    徐容早已在前台等待多时,笑意盎然地上前相迎:“早上好,颜先生,周末休息得如何?辛苦您一早就来协助我们研究了。”


    “没什么辛苦的,答应过你们的事情,我就会全力配合。”


    颜铃说:“在开始之前,可以单独和你聊一下吗?”


    他特意加重了那个“单独”两个字,徐容微怔,看向他身后姗姗来迟的周观熄,若有所思地一笑:“当然,我们进会议室聊,这边请。”


    会议室内,颜铃将手中的木盒推到徐容面前。


    “为了感谢你们为我们寻找族人,赠予药品。”他说,“这份糕点,可以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你们的吴总吗?”


    徐容难得笑容微滞:“吴总?”


    颜铃也愣了一下:“吴总,吴闻灭,你们的大老板啊?”


    “哦哦——吴总啊。”徐容仅用一秒便调整好神色,滴水不漏地将剧本续上,“当然可以,请交给我吧。”


    颜铃点了点头:“这是我家乡的特色食物,虽然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但也算是我和族人的一份心意,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这样精美独特的糕点,我们宝贵还来不及。”徐容将木盒接到面前,温声道,“怎么可能会嫌弃?”


    颜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垂下了眼。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赠予九馥糕外,再写一封信托徐容交给大老板。只是因为现下的他和周观熄闹得很僵,又不会写这些岛外人用的字,只能作罢。


    但他又觉得只给糕点不留句话,就像是钓鱼用了根没钩子的竿,太过容易石沉大海。


    “帮我转交过后,可以让他留些反馈给我吗?”他咬了咬牙,补充道,“比如哪个花色的口味他最喜欢吃,哪个口味的他不太习惯,如果他还想再吃的话,你也可以告诉我,我能再多做一些给他的。”


    徐容努力绷住脸上的神情:“……没问题,我会跟进吴总的评价,及时反馈给您的。”


    颜铃这才松下一口气,点了点头。


    徐容微笑着拿起桌上的糕点盒,正准备向门外走去,身后的人再次叫住了他:“等一下。”


    回过头,便见颜铃迟疑地抬手,指向她身后的墙:“上次我来这间屋子的时候,这面墙上,也镶嵌着这个大镜子吗?”


    “是的。”


    徐容似是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镜面的设计,会让室内空间看起来会更通透宽敞,我们这边的会议室大多是这样的装潢,有什么问题吗?”


    颜铃像是在检索着脑海中的记忆,半晌后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徐容含笑点头,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出门的瞬间,她敛去脸上的笑意,悄然松了口气。


    她用眼神示意门口的研究员可以进屋了,同时步伐平稳地转了个弯,用权限卡在墙上一刷,径直走进了隔壁紧挨着的那间屋内。


    这男孩的记忆力不错。推开门的瞬间,徐容颇为侥幸地抬眼望向屋内的墙。


    毕竟这镜子三天前,确实还不在那间屋子里,只不过准确来说,这也不是镜子,而是面连接两间屋子的……单向玻璃。


    屋内灯光昏暗,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沙发,是个极其适合观测的位置。


    沙发上的人,修长的双腿交叠,神情晦暗不明,只能看到隐没在黑暗之中的、骨相优越的侧脸。


    徐容将糕点放到他手边的桌上,揶揄着开口:“你的礼物。”


    沙发上的人依旧没出声。


    徐容挑了挑眉,掀开木盒,看了一眼的点心。


    “这手艺,真是精美。”她不由得感叹一声,“刚才人家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记得把口味反馈给我哈。”


    周观熄将手抵在眉心:“不用给他评价。”


    徐容有些意外:“一句话都不给带?他好歹做得那么用心,你这是不是有点……”


    用心?周观熄扯了下嘴角,他自然比谁都知道这人做得有多用心。


    哪怕现在回想起那场争执,周观熄都觉得要是有人办个什么“年度憋屈大赛”,他估计自己连名都不用报,主办方就直接把冠军奖杯邮递到他家门口了。


    “在自己家中被人撵走”的周观熄回了卧室,盯着周忆流当时留下的那枚种子,反复深呼吸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勉强给这口气压了下来。


    他感到可笑,不仅是因为颜铃,也是为他自己。


    有一刹那他甚至希望,自己要是真能像这人口中描述的那样“十恶不赦”,那反倒能活得轻松不少。


    但平复下情绪后,他最后还是来到厨房又看了一眼。


    浓郁的甜奶香在空气中弥漫,长发男孩儿静静地趴在台上,面颊和嘴唇有些苍白,但好在这次呼吸平稳,只是睡着了。


    他的半张脸枕在了案板上色彩斑斓的花瓣之中,手里还捏着半块雕到一半的糕点团子,鼻尖和侧脸沾着星点干粉,活像是直在面粉里玩打滚累了,便直接倒头就睡的猫。


    周观熄默了片刻,转身望向烤箱上方的调控面板——不出意外的,又是个足够把厨房炸毁的时长和温度。


    他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最后还是面无表情地抬手,将温度调整到了合适的区间内。


    时间回到此刻,周观熄将糕点盒推回到徐容的手边,面无波澜:“总之,不要给他任何回应。”


    得知了前因后果的徐容,神情微妙,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我说实话,站在双方立场上看吧,你俩好像谁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真不给点反馈啊?”徐容试探着问,“毕竟做得那么认真,要不我随便帮你编两句客套话——”


    “不给。”


    周观熄的侧脸湮没在暗处:“以大老板身份给出的任何回应,最后都只会被他解读成‘这招果然管用’,他死不了心,我们就只能编造出更多荒诞的谎言,对谁都没有好处。”


    徐容微怔,嘴巴张开,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周观熄无声注视着单向玻璃的另一端——男孩正百无聊赖趴在桌上,乌亮的发丝于桌面上散开,盯着面前调控着各种仪器和装置的白大褂们看。


    “徐容。”他说,“这场戏,要不就演到这里吧。”


    颜铃勤奋地上了一天的班。


    工作内容还是老几样,配合身体细节检查,修复不同植物病变——只不过这次,白大褂在他的手上连接了几根五彩斑斓的线,线的尽头连着一个屏幕,上面投映出了海浪一样的黑色波纹。


    他就看着这群白大褂对着这几条海浪指指点点,接连不已地惊叹出声,讨论着什么“通路波动”“离子通道”。


    颜铃听不懂,他感觉这群人总是在大惊小怪,悄无声息地揪下一颗修复好的小番茄,慢吞吞地在一旁啃了起来。


    番茄啃到一半的时候,麦橘为他带来了还算不错的消息。


    “我们针对颜大勇这个名字,筛选了较为符合年龄范围的人群,最后缩小到了这些人的身上。”


    麦橘气喘吁吁地扛来了一本比砖头还厚实的档案夹:“你快来看一眼,这其中有没有你失踪的族人?”


    颜铃顿时来了精神,用衣袍擦了擦手,仔细翻阅起来。


    开始时还一页一页仔细打量,到了后面,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神情也随之黯淡下来,就这样一直翻到最后一张,他机械地合上了档案夹:“都不是他。”


    麦橘也难掩失落:“没关系,这只是C市以及附近几个城市内符合条件的人群,还有许多其他区域,我们慢慢排查,有发现第一时间和你跟进。”


    颜铃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中午的时候,颜铃和白大褂们一起去员工食堂吃了饭。


    用工牌刷一下,在屏幕上点一点,选好的饭菜便会被机械臂精准放置到餐盘的格子。


    颜铃好奇地趴在盛饭的窗口前,目光追随着机械臂的移动轨迹,来来回回地跟着看了好一会儿。


    和白大褂们一同在长桌前坐下,他捏着筷子,笨手笨脚地吃了两口盘中从未见过的菜式——依然是他不愿承认的、该死的好吃。


    他是饿的。可一想起当初是谁教他用的筷子,胃中便堵闷滞涩不已,连哪怕多一粒的米都塞不进去了。


    “你们这里的清洁工,不吃午饭吗?”他问坐在身旁的麦橘。


    原本在一旁兴致勃勃给他介绍冰沙机功能的麦橘,突然和整桌的白大褂们默契地静默了下来。


    几秒钟后,麦橘才像是从容地开口道:“吃的啊,只不过他们的工作时间……和我们不太一样。”


    “你要找你的朋友吗?”她缓缓抬眼看向颜铃,镇定发问,“我要不帮你问一问,他现在在哪一层工作?”


    “不用。”颜铃立刻说,“我才不想找他。”


    颜铃盯着餐盘里的米饭,发起了呆。


    他昨天对周观熄说的那句“你自由了”,其实是“我不需要你陪我继续下蛊勾引大老板”的意思。


    但他后来在脑海里复盘这段对话,才如梦初觉地反应过来,这四个字,似乎还包含了“我不需要你再陪我一起住下去了”的含义在。


    颜铃不知道,周观熄最后究竟理解成了哪一层意思。


    周观熄或许已经找到了徐容,告诉她颜铃已经在昨天“赦免”了他,说不定现在,徐容已经在着手安排换别的白大褂来监视他了。


    但即便如此,颜铃也绝对不会将他说过的话收回——他没有错,他不后悔,他只是心头有点空,无法遏制自己去猜测此刻的周观熄在做什么。


    午饭后,颜铃又一次向麦橘申请,前往动物房参观了一次。


    麦橘当即紧急通知动物房取消一切注射解剖实验,并全程战战兢兢冷汗直冒地紧跟在身后,手里甚至还攥着几个提前备好了的呕吐袋。


    然而这一次,颜铃没有吐也没有晕,只是坐在笼子面前,抱着膝盖,默不作声盯着啃食鼠粮的小鼠看了好久。


    他没有说话,全程都很安静,像是在单纯地观察小鼠的行动,但目光的焦点却放得很远,仿佛在透过这些小毛团,望着什么别的东西一般。


    许久后,他站起身,对麦橘说:“我想下班了。”


    麦橘吊在喉咙的一颗心总算落回到了原地:“好,好,我送你出去。”


    车早已在公司大门前备好,颜铃与麦橘挥手道别,上了车,


    他刚坐稳没有几秒,正乖乖低头系好安全带时,便感觉身体向前一倾,车辆已在路面缓缓地行驶起来。


    “司机老谭。”颜铃惘然地抬头,“我们不等等周观熄了吗?”


    老谭的神情欲言又止,在“告诉他司机其实是个职业”和“不戳破这个残忍的真相”中来回纠结,最后还是没有狠下心来。


    “今天不用。”他笑着答道,“徐总刚刚和我说,周……小周今天和她有一些事要聊,我们不用等他了,先送您回去。”


    许久,颜铃轻轻地“哦”了一声。


    老谭应了一声,专注地开起了车。


    车厢内的空气静谧下来,晚高峰时段将近,老谭在车载光屏上规划出较为通顺的路线,同时随意地向后视镜瞥了一眼。


    颜铃低着头,正盯着手腕上的什么东西出神。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待了很久。


    片刻后,老谭看到他侧着脸望向窗外,同时抬起手,用袖口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作者有话说:


    铃:没有很在意他,只是眼睛里进陨石了。


    第17章 这点程度就受不了了?


    周观熄到家时,已将近晚上九点。


    对于他想将身份摊牌的这个决定,徐容自然是感到不可理喻,在公司内进行了万般劝阻,接连甩出了周忆流、政府压力和企业未来等几张重磅级王牌。


    周观熄确实有所动摇,但最终依旧坚定了他的选择——这人现在能为了一盘糕点把自己榨到头晕目眩,下次指不定就会割腕去做一锅毛血旺。


    而他好巧不巧的,还是有了那么点仅剩不多的良心。


    进了门,客厅和玄关一片漆黑。周观熄静默片刻,倒也没作声,只是换了鞋,抬手将客厅的灯打开。


    两人从整个周末一直到今天早晨都毫无交流,但如今的周观熄已下定坦白的决心,便也没什么好拖着的,决定早点说清,早点来个痛快。


    来到颜铃紧闭的卧室房门前,他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不知道是生闷气还是睡着了。周观熄又接连敲了两下,没再犹豫,直接推开了门。


    卧室里没人,但浴室门却紧闭着,暖调的灯光从门缝下方渗出,里面隐约传来淅沥的水声。


    这下周观熄确实没什么办法了,回到客厅,等了一会儿。


    近四十分钟过去,周观熄平静地在脑海里构思出了七种不同溺毙方法后,最终站起身,还是重新来到浴室门前,喊了两声名字,抬手接连重重地敲了几次门。


    不太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回应。


    有了上次冥想果那一出,周观熄隐约感觉到人并不会出事,但直觉归直觉,正常人在浴室里泡了将近一小时还不出声,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手悬在空中滞留了半晌,他没了耐心,直接推门而入。


    很热。浴室内的空气潮湿而憋闷,浅白的雾气氤氲在空中,洗浴用品的皂香味清新馥郁,周观熄低下头,看到衣袍和发带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脚边。


    浴缸内放满了热水,却不见人,水面浮着层厚厚的彩色泡沫,宛若风平浪静、没有波澜的海面。


    周观熄脚步一滞,凑近一看,却透过那层泡沫的间隙,隐约瞥见了几缕墨色纤长的、漂浮于水面之上的发丝。


    只能说得亏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还算强大,正常人看到这幕的反应无非只有两个——尖叫报警或者昏倒在地。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下一秒,水面微动,竟“咕咚”冒出了一个小泡泡。


    周观熄僵硬地后退一步,便听“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泡沫翻涌,浴缸之中毫无征兆地冒出了半个脑袋出来——


    湿漉漉的颜铃头顶着泡沫,探出了小半张脸,茫然地朝周观熄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眼皮和脸颊的皮肤被蒸得柔软泛红,像是某种水晶皮的馅饺,熟透之后,透出内馅里淡淡的粉。


    看到周观熄的瞬间,他瞳孔缩了一下,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质问,而是缓缓抬手,揉了揉眼睛。


    “周观熄?”仿佛难以置信站在面前的是周观熄本人,他茫然道,“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凭什么还不能回来了?


    周观熄一瞬间荒唐得想笑,这分明是我家好吗?


    “敲门没动静,喊名字也不回应。”


    周观熄伫立在浴缸边,语调冰冷木然:“你以后想昏迷想冥想还是想死,我都不会拦着,但能麻烦请你提前告知一下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吗?”


    颜铃额前的发丝滴着水,本还震惊于周观熄的突然出现。


    但被莫名其妙一顿数落后,他也终于回过了味儿来,一秒切换到了全力战斗模式:“因为我在泡澡,耳朵里都是水声,怎么可能听得到你在喊我啊?”


    周观熄真是要气到发笑,捏了捏眉心:“泡澡?谁家好人在泡澡的时候,会把整张脸都跟着埋在水里?”


    “我就会啊,这样很舒服啊。”


    颜铃莫名其妙:“我的水性很好,每年祭祀时候的人鱼都是我来扮演的——别说浴缸了,在几十米的海底我都能憋好久的气,淹死十个你都淹不死一个我,你管我怎么泡呢?”


    “况且,我哪里知道你会回来啊?”他说,“我还以为,还以为你——”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他顿了顿,突然没再说下去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妙语连珠的人,突然将身子一沉,把小半张脸重新埋在了水中,也不说话,只是缩在浴缸之中,闷闷地瞪着周观熄的脸看。


    他那头潮湿乌亮的发丝缱绻地浮于水面,或许是错觉,但周观熄感觉,他的眼皮和脸颊像是被浴室里的热气蒸熏得更红了。


    周观熄闭了闭眼,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竟然和这人斗嘴得有来有回,心智也算是倒退同一水平面上了。


    “洗完了,就快点穿好衣服出来。”他转过了身,言简意赅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颜铃沾着水珠的眼睫无声动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才像是很镇定地开口道:“……好啊,正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周观熄面无表情地抬腿,刚走出浴室大门一步,便听到身后再度传来剧烈的“哗啦”一声。


    “周观熄。”身后的人突然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周观熄脚步一滞,没回头。


    身后的人又喊了一声,这次的声线之中带了些颤抖:“……周观熄。”


    周观熄肩膀起伏,转过了身。


    便见颜铃双手撑着浴缸的后方,俨然一副起身到了一半,便蓦然僵持在了半空之中的姿势。


    “我,我腿抽筋了……站不起来。”


    他咬牙切齿 弯腰半蜷着身子,试图将身体从浴缸之中撑起,却无论如何都站起不来。


    又尝试将身体沉回水中,但似乎也不得行,疼得声音都发起了颤:“但是坐……好像也有点坐不回去了。”


    周观熄:“……”


    “腿别绷紧,放松一点……你能别乱动吗?”


    衣裤都被浴缸中来回扑腾的人彻底打湿,此刻充当脚手架的周观熄是彻底没招了:“——你不是人鱼吗?那现在是什么情况,搁浅了还是变异了?”


    怀里的人也没心气和他斗嘴了,疼得冷汗直冒,小动物一样哼哼唧唧半天,勾着周观熄的脖子气喘不已地试图起身:“哪怕是人鱼……如果被非常可恶的人类气到了,也是会游不好泳的好吗?”


    他浑身没力,浴缸又滑,偏偏抽筋的左腿还疼得他眼前昏白,哪怕有周观熄的身体作支撑,一时间也站不起来,低头小声“呜”了一声:“不行不行,你先别动,让我缓一下……”


    他平时裹得严严实实层层叠叠的衣袍,看着像是个清瘦的少年身材,但褪下衣物后,显露出独属于海岛少年的运动痕迹——肌肉薄而紧实,腰身柔韧细腻,曲线丰实漂亮,总之肉全长在该长了的地方。


    周观熄顿了顿,错开了视线。


    浴缸里的水已经凉了下去,对抽筋这种情况,拖下去没有任何好处,周观熄也没仔犹豫,腕上直接使了力,便要把人从浴缸之中搀扶出来。


    颜铃这边还在苦着脸哼哼唧唧,便感觉半边身子被拽出了浴缸,腰身的皮肤暴露在了空中。


    这股凉意让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分外关键的问题:“等等,现在不行,现在还不能出来,你先给我放回去,现在立刻马上!”


    周观熄听他哀哀叫唤,也莫名跟着心烦意乱,手上的劲儿也没松懈:“少折腾了,先出来再说。”


    颜铃悲愤不已,一手勾着周观熄的脖子,一手试图遮掩关键部位:“不是折不折腾的事儿,我没穿裤子啊!”


    他感觉周观熄扶着自己的手停滞了一下。


    他这么一顿,颜铃愈发羞愤交加。水面堪堪掩着腰下的光景,小腿的疼痛蔓延,整个身子都紧绷蜷缩起来,将脸埋在周观熄的脖颈喘道:“算了算了,我不用你帮我了,你现在立刻先放我回去,我在水里缓好了自己出来就行,你别——”


    未说完的尾音倏地淹没在喉咙深处,颜铃感觉自己身子在顷刻间腾空。


    这回不再是上身发冷,而是全身上下、包括最关键的地方都透心凉了个了个彻底——因为他在瞬间被周观熄从浴缸打横抱起,完完整整暴露在空气之中!


    视野紧接着陷入一片黑暗,有什么干燥柔软的东西盖在了他的头顶。


    天旋地转间,大脑混沌一片,颜铃诧然地瞪圆了眼,呼吸急促,刹那间动弹不得,该遮得地方忘了掩饰,甚至连腿部的疼痛都快要忘记。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骤然坠入一片安心的柔软——他被周观熄一把扔到了卧室的床上。


    惊骇不已地扯下脸上浴巾的瞬间,颜铃对上了周观熄似笑非笑的双眼。


    “嘴上天天没完没了地嚷嚷着要去勾引人,”他听到周观熄不冷不热地问,“原来只到这点程度就受不了了,是吗?”


    作者有话说:


    小周每天扫地很辛苦,给他看点小铃铛奖励一下吧(目移


    第18章 你敢和我赌吗?


    半边身子露在空中,蜷成虾米状的颜铃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谁受不了了?”


    耳根腾起热意,他恼羞成怒地反驳起来:“岛上天气热时,族人们都会脱掉上身,大大方方地在船上和田里干活,关系好的甚至一同沐浴洗澡呢,不穿衣服对我而言家常便饭,我有什么受不了的?”


    嘴上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手上却像抓救命稻草似的紧攥那条小小浴巾,暴露了真实想法远不如嘴上说的那般坦荡。


    周观熄抱臂立在床边,也不说话,淡淡睨着他。


    “……再说了。”颜铃最讨厌他这样的眼神,瓮声瓮气地别过了脸,“就算是看,我最后也是给大老板看,凭什么要给你看?”


    又一阵抽痛席卷在小腿上,他一时冷汗涔涔,赌气般地侧过脸将头埋在枕头里,不再去看周观熄的脸。


    “颜铃。”周观熄半晌后开口道:“我想和你聊聊。”


    “聊聊”二字像个独特的开关,缩在被子里的人轻轻一动,没有说话,只是把身子又往浴巾里钻了一些:“……现在就聊吗?”


    眼下确实是个不尴不尬的节点,周观熄顿了片刻后道:“你缓好了之后,出来找我。”


    轻掩上卧室的门,周观熄低头看了眼时间,揉揉额角,意识到今天时机火候都不太对,大概率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却未想到在客厅内没等多久,卧室门便被拉开 ,走出个脚步拖拖拉拉的人。


    颜铃裹着新换的衣袍,半潮的发丝还向下滴着水,赤着脚,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不说话,也没有看向周观熄的眼睛。


    周观熄点了点头:“我有话想和你说,但是——”


    颜铃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周观熄停滞片刻:“但是我知道,这件事可能没那么——”


    话音未落,另一个喷嚏接踵而至。


    颜铃捂着嘴巴睁大眼睛,顿了顿,肩膀又是一抽,接连打了个四五个响彻云霄的连环大喷嚏。


    周观熄:“……你先去给我把头发吹了。”


    颜铃吸吸鼻子,摆了摆手:“没事,你继续说你的就是,我没……阿嚏!”


    周观熄:“……”


    意识到和这人在此刻多费口舌毫无意义,他径直起身,回浴室拿了吹风机来,插好了放他手边:“吹完再说。”


    颜铃迟疑地拎起这黑黢黢的器械,端详了少时。


    “等等,”周观熄盯着他手持风筒的生疏姿势和诡异朝向,猛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之前没有用过——”


    下一秒,轰鸣声起,猛烈的风毫不留情席卷在了周观熄的脸上。


    举着吹风机的颜铃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档位,结果不知道碰到哪个按钮,冷风顷刻间转变成炽热强风,毫不留情地再度呼啸着怼向了周观熄的脸。


    周观熄:“……”


    颜铃:“……”


    颜铃手足无措地将线拔了下来,远远地将吹风机一把扔到桌子另一头,伤心而大声地说道:“我都说了我不需要了,头发本来就是可以慢慢干的东西,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拿这种大铁筒往脑袋上吹?”


    嘴上这么说的,眼睛却忍不住继续好奇地往吹风机上瞟,同时裹紧了衣袍,十分畏寒般吸了吸鼻子。


    周观熄低头,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颜铃格外珍视他的这头长发,三天涂一次花香精油,五天用阿姐特调的护发膏做一次蜜香护理。


    岛上气候湿热,颜铃又爱干净,每天都在睡前洗头,保持清爽发质。他基本是趁着睡觉时自然风干到天亮,因此从未听过,也没用过吹风机这种东西。


    他抱着膝盖缩在椅子上,半信半疑地频频回头:“你这个吵闹的大风筒,不会把我的头发吸进去吧?”


    肩膀下一秒便被摁住:“别乱动。”


    颜铃还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那你要小心点哦,我头发留了很多年的,很难打理,吹坏了和你没完。”


    身后的人没接这个茬:“为什么要留这么长?”


    颜铃答得坦荡:“因为看起来漂亮呀。”


    他没再得到更多答复,下一瞬,轰鸣声响起,颜铃闭着眼缩了一下身子。


    他感觉周观熄用手带起了自己的一绺发丝,动作虽算不上轻柔,也没有弄疼他——热风温暖而舒适,颜铃逐渐适应了被伺候的滋味,将下巴搭于膝盖上,微微晃着脑袋,颇为餍足地眯起了眼。


    片刻后,他忍不住透过发丝的间隙,偷偷地看向周观熄的脸。


    这个视角下的周观熄看起来比平日还要高大。他手上利落动作着,没什么情绪地垂着眼,眉眼的弧度修长锋利,看起来平静而专注。


    颜铃视线下滑,落在他方才被浴缸水溅湿的衬衣上,只见半透半潮的衣料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的腹肌线条精悍而有力。


    一个天天扫地的人……竟然可以有这样的身材吗?


    颜铃难以置信瞪圆双眼,猛然收回视线。须臾后,眼神又不太安分地游移,再次悄无声息地瞟了一眼。


    不知道第几次偷瞥之后,吹风机的轰鸣骤然停下,颜铃也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好了。”他听到周观熄说。


    颜铃抬手摸了摸干燥的发丝,飘忽的心跳也同时归于平静。


    眼眶微微发沉,因为他知道,周观熄要继续和他说那件事了。


    “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聊一聊。”


    果不其然,周观熄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它或许会让你感到难以接受,但我希望,我们可以冷静地沟通。”


    颜铃垂眼盯着地板,静了片刻后道:“好。”


    “但是,在此之前,可以让我先和你说一些话吗?”他始终没有直视周观熄的眼睛。


    颜铃抛出了一个问句,却并没有等待周观熄给出答案,而是径直站起身,赤着脚走到厨房,拉开微波炉的门。


    他取出一盒东西,抱在怀里,回到了周观熄的面前。


    “九馥糕,我其实也给你做了一盒。”颜铃抿了抿嘴,“送给大老板的那盒里,有两块其实烤得有点糊了。”


    “但是这盒的每一个,都是我觉得很完美的。”


    他掀开了木盒的盖子,小心取出正中央一块蓝花瓣橙花蕊的糕饼:“我最喜欢吃的是灿青花馅的,是这些花材最漂亮的一种,花瓣像蓝色的火焰,你要是亲眼看到花田,就会觉得更好吃了。”


    周观熄盯着那熟悉的木盒看了片刻,抬起手,接过了花饼。


    在男孩儿期冀地注视下,他咬了一口,半晌后说:“还可以。”


    颜铃双手托着下巴,观察他的神情,“哼”了一声:“那就是好吃的意思,你要都给我吃掉。”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他用手戳戳缀在糕饼旁的花瓣:“白大褂呢,对我好言好语,言听计从,做的却都是要榨干我的事情;但是你呢,总是冷嘲热讽,泼我冷水,说的话特别讨厌,却总是在做着帮我、教我的事情。”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在岛外,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他还是没有直视周观熄的脸,声音很轻:“在这里,我就信过你一个人,但我想……我应该是信对了的。”


    他的余光瞥见,周观熄托着糕点的手像是悄然一紧,碎小的饼渣簌簌落下,无声掉在了桌面上。


    颜铃没有多想,抽出几张纸巾垫在他面前的桌上:“这皮很酥,你小心点吃。”


    “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是不情愿和我在一起住的。”他望着周观熄的脸,“我也知道,对于升职和下蛊计划,你其实也都不感兴趣,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只做着清洁工这一份工作了。”


    “所以,即便现在你要搬走了,我也不会拦着你。”他认真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周观熄静默片刻,吐出四个字:“我要搬走?”


    颜铃眨眼:“难道不是吗?”


    “等等,你难道没准备搬走吗?”他惊喜一瞬,神情紧接着化作困惑:“这难道不是你想要和我说的事情吗?那你原本……是想和我说什么?”


    空气凝滞,周观熄拿着饼的手始终悬在空中,始终没有开口。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个下蛊计划,这个勾引大计——”


    他看向颜铃的眼睛,答非所问道,“你真的非做不可吗?”


    颜铃一愣。


    “徐容当初在和你签署合同时,应该承诺过,配合研究的任何实验过程中,都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周观熄定定注视着他:“这些合约是受法律约束的,一旦违规,他们会受到相应的惩罚,你从一开始就是很安全,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他们?”


    “我不知道法律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会约束到什么人。”


    颜铃不卑不亢地和他对视:“但它听起来,是你们这些岛外人制定的规则,它真的会保护我和我的族人吗?”


    “自从来到岛外的第一天起,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在岛上的生活条件、技术和资源,与这里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颜铃一字一句,清晰反问道:“在双方实力和资源悬殊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如果这些人想要打破承诺,我们真的有权利说‘不’吗?”


    周观熄身形一僵。


    “我是真心想帮这个世界,但也是真心地,不愿意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


    颜铃自顾自地说道,“哪怕大老板本人在我面前承诺,说他和白大褂们不会伤害我,我也不会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因为从他们开着大铁鸟来到我家乡的第一天起,信任就是我和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了。”他说。


    抬起头,颜铃看向坐在面前的周观熄,发现他的半张脸近乎都陷入浓稠的夜色之中,神情显得十分奇怪。


    他的姿态很僵硬,像是在刹那被抽走了力气,又仿佛有沉重的东西蓦然压在了肩上,看起来很疲惫,又像是无力到了极点。可颜铃定睛一看,却发现他的神色始终冷静,没有任何剧烈的神情波动。


    或许他还是在担心,我会因为下蛊计划伤到身体吧。颜铃的心口微微一动。


    “周观熄,”他思索片刻,突然越过桌上的糕点盒,伸手搭在周观熄的胳膊,“这样,我们来赌一把吧?”


    已经死了有一会儿的周观熄,缓缓掀起了眼皮。


    “赌什么?”他问。


    颜铃眼底的光芒炽热,就这个拉着周观熄姿势,直接站起了身:“我们来赌,大老板会不会回复我吧?”


    他们之间隔着桌子,颜铃起身弯腰的同时,理直气壮地拽了一下周观熄的袖口,于是周观熄的身体随之前倾。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俯身,视线与空中短暂交汇。


    “七天的时间。”颜铃的发丝垂落,若有若无地划过周观熄的手臂皮肤。


    “七天之后,如果是大老板没有托徐容给我任何的回复,那我就彻底放弃下蛊计划,按照你期盼的那样,老老实实地配合研究。”


    他将脸凑近了些,循循善诱,“但是,如果他回复了我,那就证明我现在走的路是对的。”


    “那么从今以后,你不仅不能再继续泼我的冷水,还要言听计从、老老实实地帮我完成我的勾引计划——”


    “周观熄,”他那对琥珀石般光洁的眸子,闪烁着狡黠而势在必得的光:“你敢和我赌吗?”


    第19章 很喜欢


    颜铃从未有过如此期盼上班的一天。


    今天是赌约成立的第一天,他的心情分外愉悦:一是周观熄没有搬走,二是关于这个赌约,他已稳操胜券。


    理由有许多。首先,他制糕手艺一流,从未见过有谁不被九馥糕的滋味所倾倒,此为一胜;其次,他自诩在涡斑病这个项目中,无论如何都算是不可怠慢的关键人物,此为二胜。


    他从而笃定地得出结论:于情于理,大老板都会回复他的。


    一上电梯,颜铃便迫不及待地向徐容打探消息:“徐总,糕点送给大老板了吗?他有没有说什么?”


    徐容被他“徐总”二字吓得一个激灵,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身旁的人,温声笑道:“……糕点已经交到他的手里了,吃没吃我不知道,不过之后他如果给出了任何反馈,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颜铃满意地点头:“嗯嗯,交到就好。”


    他颇为得意地看了周观熄一眼,用胳膊肘轻怼了他一下:“听到没有,已经交到大老板手里了。”


    后者神色平淡地伫立在电梯里,双手抱臂,始终没有说话。


    徐容干笑一声,按下了楼层按钮。


    赌约成立的第二天,颜铃依旧起了个大早,顶门来到的公司。


    然而今天徐容不在,迎接他的是老熟人麦橘。


    “徐总今天上午有个会议要开。”麦橘小心翼翼道,“下午我带你去她的办公室找她,好不好?”


    颜铃稍显失落,心痒难耐,但也只能点了点头,跟随麦橘来到实验室配合研究。


    今天的研究内容,与前几次也有了些许差别:桌子上没摆生着涡斑的植物,而是放置着一排排空着的采集管。


    颜铃神色狐疑地审视着站在对面的白大褂,几个研究员也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谁都没底气第一个开口。


    “颜铃。”麦橘咽了下口水,蹲下身,用一个非常无害友善、近乎是祈求的姿态和他沟通,“今天可不可以,允许我们从你的身上取一些样本?”


    颜铃顿时瞪圆了眼。


    脑海中浮现出族人们说过的“像杀鱼一样剖开你的肚子”。他连人带椅弹射起步,惊恐后退到观察室的角落:“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不是,不是你想得那样!”麦橘也魂飞魄散,慌忙摆手,“我们绝对不会伤害到你,只是想要取一些较为基础的、含有基因信息的无创样本,比如头发呀,或者——”


    颜铃瞳孔骤缩,立刻抬手捂住脑袋:“你要剪我的头发?”


    “不是的不是的,不需要剪头,一根两根就行。”麦橘简直比他还要仓皇,“不用头发也行,唾液、唾液也可以的!实在不行我们什么都不要了,你先别慌,我们冷静下来慢慢商量,好不好?”


    颜铃依旧攥紧自己的头发,惊魂未定地盯着他们的脸看。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勉为其难地选择了配合——不情不愿地将嘴巴张开,由白大褂将很多根不同的棉棒在口腔里采集了唾液,最后保存到了那些小管子之中。


    他捂着嘴巴,看着那群对自己口水如获至宝的白大褂,感到费解的同时,也劫后余生地抬手摸了摸头发。


    下午,麦橘如约带他来上了顶楼,来到徐容的办公室。


    助理进屋通报,颜铃在门口的沙发上晃着腿,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


    他上了这段时间的班,此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也好奇徐容这样职位级别的人,工作的环境和自己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然而徐容从办公室走出来的瞬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门合上,没留下一丝给他偷看的余地。


    她笑着走上前:“颜先生,你来啦?”


    颜铃只得惋惜地收回视线,站起身,转而期冀问道:“他有没有回复我呀?”


    “唉,吴总这两日在海外,行程比较忙碌,一直也没和我沟通,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品尝。”


    徐容面露恰到好处的遗憾:“这样,你以后也不用特地来问,如果以后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来告诉你?怎么样?”


    颜铃眸底的光黯淡下去,眼睫轻动。


    良久,他挽起袖口,露出了自己的电话手表,煞有其事道:“那你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吧,之后有什么消息,可以在这上面和我沟通。”


    徐容:“……好,好嘞。”


    互换过联系方式,徐容目送他离开,笑意逐渐淡去,神情转为难以言说的复杂。


    她转过身,重新推开办公室的门,倚在门边,面无表情望向屋内的人:“忍心吗,你真的忍心吗?”


    办公桌后方的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翻阅着面前的光屏。


    “给他留句话会怎么样?”


    徐容捂着胸口,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那清澈的小眼神眼巴巴地盯着我看,我每撒一句谎,都感觉自己不像个人啊,这之后的几天我可该怎么过啊……”


    “从把清洁工这个头衔安到我脑袋上的那一天起,你就该意识到,凡是谎言,都有代价的。”


    周观熄在光屏的页脚流畅地签署上名字,波澜不惊道:“到了该赎罪的时候了,徐总。”


    赌约成立的第三天,颜铃依旧准时来到公司报到。


    他和麦橘的关系稍微亲近了一些。一个是农村出身的女孩,一个避世小岛来的男孩,虽然相比之下,小岛的落后程度还是夸张了点,但聊起彼此家乡和大城市的区别,两人还是颇有共鸣。


    颜铃又分了一些阿姐的鲜花饼给她。麦橘吃后,赞不绝口。


    颜铃认为九馥糕远比鲜花饼美味得多,于是心里稍微多了一些底气


    下午,白大褂在身边来回穿梭忙碌,颜铃趴在观察室的桌子上,眼巴巴地盯着手表的屏幕看。


    他雀跃地等待消息响起,祈祷屏幕亮起,期盼着徐容为自己带来捷报。


    然而漆黑的屏幕始终静悄悄地暗着,沉默而扭曲地映出他自己的脸。


    赌约成立第四天和第五天,是周六和周日。颜铃无法上班,他心急如焚,觉得这群岛外人真是十足的懒惰。


    他坐立难安,又无事可干,光着脚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沙发上看书的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吗?”


    颜铃停下脚步,瞪向他:“我想回海里游泳,去花田摘花,在树上睡觉,这些事,在你们这里做得到吗?”


    “……”周观熄将书倒扣在膝上,“你要不看会儿电视?”


    颜铃的耳朵动了动,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但听起来好像十分无聊。”


    五分钟后,颜铃趴在电视机前,惊喜而震撼地用掌心去触碰屏幕上会动的人与光影。


    他先前在公司里也见过电视,但上面浮动的大多是枯燥难解的文字。这还是第一次,颜铃在其中看到了活灵活现、会动会说话的人。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真的生活在冰冷方正的方框之中,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看到屏幕之外的自己,只是笨拙地用遥控器换着台,痴迷的瞳孔中映照出变幻的光影,仿佛置身于全新的世界。


    太多影片的内容对他而言,信息还是过于密集难懂。颜铃最后放下了遥控器,停在了一部名为《米米的冒险》的动画片前,无法再将视线移开分毫。


    米米是一只圆圆的水獭,和颜铃一样,也和家人们生活在一座岛屿上。


    米米独自冒险遇到凶恶海兽时的每一分恐惧,给家人久别重逢时候的每一分喜悦,颜铃都可以与之共情。他将脸凑近,鼻尖近乎怼到屏幕,想在米米哭的时候为它擦掉眼泪,然而抬手的瞬间,却触碰到冰冷的屏幕。


    片尾曲响起,颜铃才意犹未尽地回过神来。他看向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夜色,顿时大惊失色。


    他意识到这种叫作电视剧的东西,可以悄无声息地偷走时间,瓦解人的自制力,正是阿爸叫他警惕的“诱惑”之一。


    颜铃状似漫不经心地从周观熄身后经过,发现他也正在一个叫电脑的东西上敲敲打打了很久。他窥见了许多密密麻麻表格和文字,虽然看不明白,但觉得应该也是某种好玩的东西,遂放下心来,认为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沉沦。


    深夜,颜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拿起手表,给徐容发了一条语音过去,问了一下有没有大老板的消息。


    徐容倒是回复得很快,而且也贴心地用了语音作答:“颜先生,现在是周末,吴总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我。不过您放心,这边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和你跟进的。”


    颜铃抱着手表愣了很久,小声地回了一句谢谢。


    他将冰凉的手表捂在胸前,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月光,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他分得清什么是客气的套话,什么是善意的敷衍。之前是会议,现在是周末,周末过后或许就有新的会议,新会议结束后,则会有更多更多个周末出现。


    这已经是糕点送出的第五天,九馥糕的外皮会变得绵软,内馅也将不再新鲜,大老板或许至今都没有打开木盒。


    哪怕他后面想起来打开,看到里面不再诱人的糕点,真的还会再选择去下口吗?


    在书房里处理完跨国并购项目相关的事项,周观熄闭目养神片刻,看向窗外沉寂的夜色,起身向门外走去。


    客厅灯没开,唯一的光源便是电视机昏暗的光。


    屏幕里深褐色的小水獭正欢快地游着泳,电视前的地板上隆起一个黑色的身影。


    就像之前搭的小窝一样,颜铃在客厅建了个临时巢穴。男孩儿正蜷缩在被褥正中央,怀里抱着一只小枕头,发丝耷在额前,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周观熄在他面前伫立片刻,垂下了眼,


    他手边凌乱地摊开着个本子,正是之前在超市买材料时,兴高采烈拿给周观熄看的那个。本子敞开在记录九馥糕原材料的那一页,只是先前画的那盒糕点的简笔画,不知何时已被他用笔胡乱涂成了黢黑的一团。


    良久,周观熄移开了视线。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必赢的对弈,从颜铃宣布赌局内容的那一刻起,周观熄便已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得胜利。


    他赢得是那样轻松,而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不被动摇的情况下,等待时间流逝到第七天。


    周观熄收回目光,抬腿准备转身离开,却刚好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男孩儿的脸颊上一闪而过。


    那是一抹飞快从眼角滑落的、似有若无的晶莹,转瞬即逝,更像是电视机梦幻的光影变化下、刹那间的错觉。


    颜铃依旧微微蹙着眉,睡得很沉,周观熄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


    他的视线下滑,停留在某处,迟迟未动。


    ——木质地板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窜出了几株翠绿鲜艳的嫩芽,在虚幻朦胧的光影下轻轻摇曳。


    赌约成立的第六天,星期一。


    平日里在这个时候会早早戴好饰品,背着行囊的人,却第一次没有站在家门口催促着周观熄一起出发。


    颜铃抱膝坐在花园旁的落地窗边,没有看向周观熄的脸。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自然:“麦橘那天和我说,明天才有新的实验需要我配合,所以今天,我就先不去上班了。”


    临出门时,周观熄再度回头,看到长发男孩儿不知何时拉开了落地窗,静悄悄地来到了花园之中


    花园正中依旧摆着那九盆七彩斑斓的花卉,他背对着周观熄,安安静静蹲在了其中一盆的面前。


    他低垂着头,双手始终放在身侧。


    周观熄将门关上的一刹那,看到他面前那盆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拔高,窜出了许多繁密的枝叶和新鲜的花苞。


    第七天,赌约胜负的揭晓之日。


    颜铃戴好工牌,出发上班,看起来与平日无异。


    只是脚步稍显拖沓,关车门的动作略显绵软,拉了两次才勉强关上。老谭意外于他的安静,接连看了后视镜很多次。


    公司前台并没有徐容的身影。颜铃呆呆站了一会儿,既没开口,也没回头看周观熄,只是缓缓转身,行尸走肉般地走向电梯。


    今天的实验流程较为枯燥:白大褂将一些线缆与金属贴片固定他的太阳穴和掌心,仪器呈现了纷乱奇怪的图像,并做了一些简单的测试。


    研究员们在身旁分析交流着结果,躺椅上的颜铃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平静在心中提前宣告了自己的失败。


    他知道自己的下蛊设想或许太过理想化,也明白真实世界的运转总会与预想有所不同。


    只是当结局以如此难堪的方式被最终证实,并回想起自己还因此还和周观熄大吵一架时,依旧无可遏制地感到难过。


    “周观熄,我下班了。”


    全天的实验结束后,他用电话手表给周观熄发了语音,声音很轻,“你在哪里干活,还是老地方吗?我现在可以来找你吗?”


    周观熄那边似乎是在忙,许久之后回复:“十分钟后,公司大门见。”


    颜铃揉了揉脸,打起些精神,让姿态看起来没有那样萎靡不振——输了没什么,骨气还是要有的。


    公司的大门口前,周观熄背对着他,伫立在窗边,正看着外面的风景。


    “今天工作很忙吗?”颜铃走到他的身侧,故意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们是不是又叫你扫了很多厕所,不然为什么这么久才回复我的消息?”


    许久,他听到周观熄说:“不算太忙。”


    颜铃看向窗外,垂下眼睛。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开口,像是等待着其中一方为这场对弈宣判结果。于是颜铃扁了扁嘴,声若游丝地吐出三个字:“你赢了。”


    空气凝滞片刻,他并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冷嘲热讽,又或是“我早就和你说过他不会回”这类的发言,因为站在他身旁的周观熄,始终没有出声。


    周观熄这个时候说话,颜铃难受;不说话吧,他心里也莫名不舒服。


    颜铃吸了吸鼻子,别过脸继续看向远处:“我会像约定的那样,停止计划,再也不节外生枝地搞事了,你现在满意了吧?”


    周观熄静立在窗边,依旧没有开口出声。


    这人怎么赢了,还板着张脸装深沉呢?颜铃心生疑惑地抬起头,刚想再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嗒嗒嗒,这样脆亮的脚步声并不常见,是独属于高跟鞋和瓷砖碰撞时,才会发出的声响。


    颜铃怔愣少时,呼吸一滞,猛地回过了头。


    “——太好了颜先生,你刚好在这里啊。”


    徐容站在他的身后,像是刚好经过此处,神情带着适当的惊喜:“我正打算想要去实验室那边找你呢。”


    仿佛星火划过夜空,颜铃眼底的光倏地燃起。


    他直勾勾地望着徐容的脸,嘴唇轻轻翕动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不敢确定,又怕问出口后,得到的不是那个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答案——


    “一封信和回礼,大老板托我转交给您。”


    徐容举起手中的纸袋:“具体的内容,需要您自己看了。”


    “总而言之,”视线微不可察地在颜铃身后的人上停留一瞬,徐容莞尔一笑,“那份糕点,他很喜欢。”


    第20章 酒店


    “这句话是什么来着?”


    颜铃第不知道多少遍举着信纸来到周观熄身边,指向一行字,“再给我念一遍?”


    “……”周观熄瞥了一眼,“感谢您对融烬项目研究的支持,我——”


    “不对不对,不是这句。”


    颜铃将信纸抽回,打量片刻,又兴高采烈地指向另一句:“是这句,这句再给我念一遍。”


    周观熄静默片刻:“糕点很美味,感谢——”


    “什么什么?”颜铃在耳边比了个扩音的手势,“感谢之前那句是什么?再大声点,我听不见。”


    周观熄用手背将信纸推开,面无波澜地起身:“……听不见就去治耳朵,看不懂就自己学认字。”


    眼见周观熄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颜铃不气不恼也不反驳,拎着信纸哼着歌,高高兴兴地仰倒在沙发上。


    他将信贴在鼻尖前,闻了闻浅淡的墨香,又用指尖挨个描摹着陷入纸张的字迹,最后将信纸捂在胸口望着天花板,呼出一口轻快至极的气。


    他得到了混蛋大老板的回复,他的下蛊计划在成功推进,最重要的是,他赢了周观熄。


    大老板给他的回礼,是一个名为“松露巧克力”的东西。虽同样置于精巧的方盒之中,但形状和颜色都像极了泥地里的羊粪球。


    颜铃迟疑地咬下一小口,呸呸呸地全吐了出来,又苦又甜还好腻,他不喜欢。


    但回信和回礼对他而言,都已算意外之喜。颜铃将捂在胸前熨得热乎的信纸拿起,对着光,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


    他虽看不懂这些字的含义,但单论字迹,也觉得笔锋洒脱而有力,转折处流畅利落,像幅潇洒舒展的画。


    那样丑陋残忍、十恶不赦的人,原来可以写得出这么漂亮的字吗?


    与此同时,大门紧闭的书房内,光屏另一端的徐容,正在为她“多此一举”的罪行而遭受审判。


    “我原本只打算留一句话,是你说会显得不近人情,我才妥协成了信件。”


    周观熄冷冷道:“但请问徐总,除此之外,是谁给你权利擅自主张说我‘很喜欢’,并画蛇添足地加上了一份礼物?”


    徐容摸摸鼻子,抬头望天:“这个……我是觉得你既然都决定回信了,那这戏不如干脆做个全套,礼尚往来,给人家哄好了,展现点大老板的气度嘛。”


    “况且,你一开始不是心比石头还硬吗?”她巧妙地将矛头重新指向周观熄本人,“怎么最后,还是选择给了他一个答复呢?”


    周观熄静默许久,才开口道:“再不给点回应,他的眼泪大有将我家里灌溉成热带雨林的势头,得不偿失。”


    徐容无声挑眉,看破不戳破地轻笑一下。


    周观熄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错开视线,翻看起日历上的待办事项:“下周三……”


    “嗯,下周三的复翠酒会。”未卜先知般地,徐容不留任何余地打断了他,“今年你必须得给我出席。”


    周观熄将光屏撂在桌上,捏了捏眉心。


    “连续两年都是我替你应付,研究院那边早就颇有微词,今年不论如何,你都得代表融烬露个面了。”徐容叹息,“别入戏太深,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啊,小周。”


    十月二十五号,星期一,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


    ——是的,这是颜铃离开家乡前往岛外,在融烬科技工作满一个月的日子,值得纪念。


    为此,在周末,颜铃编了两条青色的织带:长的那条用来拴挂工牌,短的那条则替换了电话手表原本的表带。带着全新的色彩与精神面貌,他又一次走进融烬科技的大门,迎接正式入职的第二个月。


    习以为常地和周观熄说了再见,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实验室。今天的颜铃心情不错,于是勉为其难地挑选了一根头发,忍痛用剪刀剪掉五厘米左右的长度,慷慨赠予了围在身边、翘首以待的白大褂们。


    同时在颜铃的要求下,他终于拥有了自己小小的工位——一个僻静且靠窗的空闲实验台。


    研究区域内分外安静。白大褂们正忙着研究那缕青丝,而颜铃则伏在案前,一刻不停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九馥糕大计已成,猎物已经游到了附近的海域,现在颜铃要考虑的,是钩上的诱饵该如何放置。


    经历那七天漫长的等待,颜铃意识到,一份小小糕点对大老板这样的人物而言,吸引力确实稍显不足。


    细水长流并非良策,他需要尽快击中要害,实打实地落在大老板真正的爱好……也就是他对年轻男孩扭曲而变态的喜爱上。


    颜铃拧起了眉。


    接近、勾引、下蛊,一切行动的前提,都是能够与大老板见面。


    可怎样才能见到他呢?


    思绪混沌一片,乱涂乱画的间隙间,颜铃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犹豫着要不要发条语音,去找他身处厕所的盟友商量一下后续对策。


    刚把手表举到嘴边,他漫不经心转头,在对面相连楼层的窗边,窥见了一个身着浅米色套装、正在打电话的年轻女子。


    “这个人是谁?”颜铃好奇地问身旁的麦橘,“她穿得和徐容很像,也是你们的高层吗?”


    离心机前忙碌的麦橘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脸色悄然一变:“这位……不是高层,她是徐总的助理,刘助理。”


    “不对。”颜铃注视着那女子的面庞,反应很快地摇了摇头,“上次我在徐容的办公室时,见到了她的助理,穿着虽然很像,但她不长这个样子。”


    麦橘额角悄无声息地滑下冷汗,当即飞速改口道:“哦哦,我看岔了,这位好像是……”


    研发中心能到配备助理的高层总共就那么几个,这谎怎么编,后面都有难圆回来的风险。麦橘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像是总裁的刘助理。”


    果不其然,颜铃蹭地一下从位子上弹射而起:“大老板的助理?大老板今天来公司了?”


    “不是的不是的!”


    麦橘眼见未来的加薪正缓缓地离自己远去,堂皇不已地解释道:“刘刘刘助一般是充当大老板的传话人,代他处理一些业务,大老板今天人并不在这里的!嘿嘿,他怎么会来这里呢……”


    颜铃脸上的笑容淡去,半晌后“哦”了一声,缓缓坐回到了座位上。


    他托腮注视着窗外,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将本子合上,站起身说:“我有些渴了,出去打杯水喝。”


    衣袍翻飞、发丝飘扬,气喘吁吁的颜铃奔跑在走廊之中,凭借着记忆和对楼层的判断,精准找到了方才那位女子的身处之地。


    走廊寂静无声,他偷偷摸摸地探了下头,隐约窥到一抹熟悉的米色衣角,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没走。


    女子依旧伫立在窗边,和电话里的人冷静沟通:“……这次会出席,对,这周三晚上,我们大概会在七点出发,丽铭酒店那边已经安排了……”


    颜铃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地跟上前,却见女子抬手刷卡,自动门随之开启。


    她走进更深处的内部走廊,门缓缓闭合,隔绝并湮没了剩下的声音。


    颜铃紧跟上前,也用自己的工牌在门上刷了一下,想要紧随其后进入。


    然而“滴滴”一声,这扇门的读卡器上竟亮起了红灯——颜铃怔愣片刻,才郁闷地意识到,这竟然是一扇他没有权限的门。


    这周三晚上,七点,丽铭酒店……他茫然地低下头,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到家后的颜铃,魂不守舍地站在厨房岛台前,捏了一些家乡特色的鱼肉饺子。


    他和周观熄,午饭虽从来不在一起吃,但晚饭却达成了独特的协议——周一周三周五,由颜铃亲自下厨,学习并适应不同的烹饪器具;周二周四周六,周观熄会点一种叫“外卖”的东西,让颜铃品尝并了解岛外的食物文化。


    而到了周日,他们会一同去超市采购食材,并在外面的餐厅用餐。


    将包好的饺子下到锅中,颜铃对着锅盖上的反光愣神片刻,灵光突然乍现,在行囊里翻出一包花种。


    颜铃将花种利落地在指尖催生,碾出花汁,往嘴唇上随意涂抹了几下。


    回想起岛上的一些男族人,为了吸引心仪姑娘的目光,往往会故意漏着上身在田地里工活。颜铃便将衣袍扣子解开几个,领口也扒拉下来了一些。


    而岛上的姑娘在面对青睐的男子时,则会用手绞着长发,以一种风情万种的姿态站立在树边捂脸偷笑。于是颜铃也将发丝缠绕着勾在指尖,倚靠在冰箱上,生硬无比地来回扭了下腰。


    总感觉这姿势还是少了些味道。衣衫不整的他蹙起眉头努力回想,屁股好像也要撅起来一些……


    ——下一瞬,修长的大手如幽灵般地从他身后探出,落在了面前的电磁炉前。


    颜铃一个激灵,绷直了身体,回头一看:“周观熄?你,你来干什么?”


    周观熄面如沉水地关了电磁炉:“因为烟雾报警器已经响了足足三分钟,煳味蔓延到了书房,我希望今晚可以在床上入眠,而不是在废墟里睡觉。”


    颜铃呆滞片刻,猛然惊醒般地转身将锅盖掀开,盯着锅内的场景,弱弱开口:“……今天我先和你换个班,点外卖吧,”


    周观熄不太意外地颔首,视线缓缓落到他大开的衣领和风光乍泄的胸口。


    “你又在构思什么鬼主意?”他平静地问。


    颜铃:“我——”


    他刚想坦荡地说自己在筹备新的勾引大计,但回想起被泼冷水的先例,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决定这次将计划完善些后,再给周观熄呈现一个最为周密的版本。


    他若无其事地将领口拢了拢:“做饭有点热,敞开点衣领,怎么了?”


    周观熄半晌后道:“要不要给你买点这边的衣服?”


    “才不要。”颜铃不假思索地回绝,“你们的衣服都好丑,袖口衣摆都短短的,走路还不会飘,一点意思都没有。”


    周观熄没再多说什么,颔首道:“有件事提前和你说一下,这周三的晚上,我需要加班。”


    颜铃:“加班?”


    周观熄顿了片刻:“是分部公司那边的工作,有一些……清洁活动需要处理,徐总安排我去帮一下忙。”


    颜铃眉头缓缓凝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看。


    周观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这借口是徐容准备的,毕竟清洁工不似普通社畜,加班也很难有别的业务。


    当时听着还算合理,但真正说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确实荒诞得有点可笑了,很难不被瞧出端倪……


    “——他们到底还要压榨你到什么时候?”


    下一秒,长发男孩儿勃然大怒道:“你每天忙得连脚都沾不到地,从来没在饭点的食堂里见你出现过,他们现在竟然还要让你去扫分部的地?你自己不会对他们说不嘛?你就这么任由他们欺负你压榨你?”


    “……”周观熄十分自然地把锅推给这场戏的总导演,“徐总的要求,我也没有办法。”


    颜铃义愤填膺道:“不行,我明天要去找徐容说——”


    他的话音微妙地戛然而止。


    等等,这周三晚上周观熄刚好不在的话,自己是不是就可以……?


    “……不过转念一想吧。”颜铃若无其事,“这个也的确是你的工作,领导有需求,也确实不好推脱,算了,你想去的话,那就去吧。”


    周观熄眉头微动,意外于他态度的转变,点了点头。


    空气静谧须臾,他们同时转过了身——周观熄拿手机点起外卖,颜铃背对着他刷起了煳锅,因为同样心怀鬼胎,一时间谁都没主动说话。


    许久,周观熄听到身旁的人喊了自己的名字,才从屏幕上抬起眼。


    他的额角猛然一抽——


    “我不懂你们这些岛外人的审美,究竟倾向于什么样的风格。”


    不知何时,长发男孩儿将衣领重新拉了下来,大方露出胸前的皮肤和锁骨,并单手将头发抓起,摆了个风情万种的姿势:“但你说如果未来有一天,我能亲眼见到大老板本人,那在他的眼里,我是这个样子会更好看一些……”


    他想了想,将衣领换了个方向扯得更大了些,头发也散了下来,凌乱地来回拨弄几番,眼睛亮亮地盯着周观熄的脸:“还是这样,会更有吸引力呢?”


    周观熄注视着他的脸,许久不发一言。


    颜铃姿势拗了半天没得到回应,胳膊肩膀泛酸,心头也跟着犯怵。


    “难道都不好看吗?”他问,”况且我叫你看的是衣服和姿势,你一直盯着我的脸做什么——”


    未说完的话语卡在喉咙深处,因为周观熄突然两步上前,托起他的下巴,用拇指在他的唇上一碾——


    他的指尖微凉而粗糙,不算温柔碾过颜铃的唇瓣。颜铃嘴巴顺势微微张开,茫然地仰起脸,后退一步,后腰抵在了大理石岛台边缘。


    呼吸停滞,心跳漏了一拍,他一时间退无可退,目光所及之处,唯有周观熄沉静而俊逸的眉眼。


    “哪个更吸引大老板我不知道。”


    几秒后,周观熄平静将手收回,盯着指尖的一抹粉红,淡淡道:“但口红涂得一路从嘴歪到了耳朵根,是个活人都很难不被你吸引到目光。”


    下唇是近乎烧灼般的滚烫,颜铃抬手捂着嘴,难以置信:“你,你——”


    他背过身,用袖口慌乱擦了擦嘴,强撑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这是花汁……才不是什么口红!”


    桌面的手机振动起来,他听到周观熄轻轻“嗯”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大抵是外卖员打来的电话。


    颜铃瞪着水池里的糊了个透的锅底,久久维持着捂着嘴的动作。


    涂歪了就涂歪了?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偏偏要上手帮我擦?


    耳根烧灼不已,他愤懑地再次抹了抹嘴,盯着手背上的痕迹,发现这朵花确实有些晕色,未来真正见大老板的时候,果然还是要用防脱色的七初花才更为安全。


    强迫着自己定了定心神,颜铃抓过身旁的本和笔,沉沉呼出一口气,再次低头认真规划起来——


    1.周三晚上七点,丽铭酒店,大老板有一定概率出现。


    2.同时,爱泼自己冷水、嘲笑自己计划不现实,并且即将被公司压榨致死的周观熄要去加班。


    笔尖顿了顿,颜铃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他勾引大计的最后一步:


    3.为了自己和周观熄共同的美好未来,这一次,他要独自行动,潜入酒店,亲自创造出偶遇大老板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碟中谍10·铃的诱惑》《007:周总的危险加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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