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绣球花颜色雪白,当晚映照在金黄路灯下,玉金相照,清丽婉转,但你总觉得它在白天应该更好看。第二天白天再去看,发现昨夜判断错误,它不是物业种的绿化,而从正后方邻居家的篱笆里爬出来。开得非常繁盛,仿佛垂落到灌木丛上,因而显得好像本身就长在外围。
白日里莺歌草长,花朵果真极美。可花期有限,即便生命力如此旺盛,这一年它又能开多久呢?
自那之后,你每天都出门闲晃一圈。
渐渐地和这家园丁熟悉起来。
这家主人,似乎也是从商,常年不在家住;家里有个女主人,爱打牌,每日从早打到晚,不常出门,出门不走正门,都是直接坐车。因而住下这么多天,你一次也没有遇见。迄今为止,你几乎没有遇见过别墅区居民,大家出行都是驱车,散步也在自家散,唯一见到外人是遛一头巨型犬,显然宠物精力极其旺盛,无法接受在花园狭窄范围兜风。毕竟住独栋别墅就是图个清净,像你这样爱出门走往家外跑的才是异类。
这天走过去,远远的你就看见一个神奇的身影。
一头金毛的年轻男人,蹲在繁盛的绣球花外,一手拿着电子烟,一手刷着短视频,嘴里含着棒棒糖,看起来很忙碌地一边动一下,形成了一个含着电子烟抽糖并手指疑似抽筋的效果。
你其实不应该去找他搭话的。
但他这幅样子实在很滑稽,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一条很大的金毛,认出他之前,你先忍不住笑出声了。
然后他也转头看向你。
四目相对,双方齐齐一怔。
他拎着一兜橘子,嘴里含着橘子味电子烟并棒棒糖,手上拿着橙色手机壳,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起身途中电子烟没含稳掉在地上,蹲下去捡,很幸运地一兜子水果也稀里哗啦四散开来,沿着道路骨碌碌滚远。其中一个刚好滚到你面前,你俯身想捡,实在肚子大了,捡不起来,身后保镖帮你捡起,放进掌心。这时他已经破罐破摔不管橘子了,把电子烟捡起来拍拍灰继续吸。一种奇异的冲动促使你走近过去,轻声说,“还剩一个。”将手上的橘子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第一眼没有看你。
视线扫过你身后的魁梧女性,望向远方绵延的内部路,环绕一圈,盯到你的肚子,你下意识后退一步。于是他的视线自然而然跳到你的脸上。
你看向灌木丛中垂落的花。
他侧过头,慢慢吐出嘴里含着的烟,雪白烟雾顺风散去,说,“谢谢呀,姐姐。”
你说,“不客气。”
四月清和,白日里天色澄明,太阳温柔明亮,高处团簇雪白层叠盛开。欧式建筑外墙是泛灰的冷色调。光色洒落,一方角落沐浴在柔暖金黄。身边人放下电子烟,看向高处,说:“这片花开得真早。”
“很漂亮呀。雪白的,像云一样。”
“是吗?我更喜欢无尽夏呢。”
“蓝紫色的那种吗?”
“我觉得是蓝粉色呢。”
“白色的是什么品种呢?”
“姐姐,你问我,我也不懂诶。”
“是哦。”你说,“园丁说是主人家特别采购的,不是常见的木绣球和无尽夏新娘。”
“……那我待会问问我妈?”他说,“她经常来打牌。”
“不用了吧。”
“也是。听说孕妇会花粉过敏的。”
“咦?我没有啊。”
“可能是没到月份吧。”
“想打听几个月可以直说啦。二十三周了。”
“诶…”他感叹了一下,“去年十月份啊。”
“算得好快哦。”
“毕竟我是天才嘛。”
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
“天才的戏拍完了吗?”
“前段时间刚杀青。已经送审了。”
“是不是又要拿奖了?”
“嗯…”
“没关系可以不用太谦虚。”
“金○○有点难,但是影帝应该没问题。”
“好耶。”
“不恭喜一下吗?”
“要等拿奖再恭喜吧。不可以半场开香槟。”
“有道理哦。那拿奖了会来恭喜我吗?姐姐。”
“嗯…应该不行吧。那时候就七个月了。”
“…姐姐你,这个理由给得很奇怪诶。”
“有吗?想说孕晚期可能不太合适出门。”
“嗯嗯~?那就这样好了。”
“喂。”
“对不起嘛。我错了。”
“…会在心里默默恭喜你的。”
春风拂过,绣球花沙沙作响,花瓣扑簌簌地摇曳。萦绕淡雅的香气。
“这样啊。”向锦昀说,“那先恭喜姐姐好了。”
金发下未施粉黛,今天穿一身很休闲的春装,棕色衬衫配白短袖,摘掉各种钉子,看起来像没毕业的大学生,甚至有些书卷气。因为是拜访长辈吗?和之前满身潮牌的前卫风格不一样。怪不得一开始你没认出来。
“所以说不要半场开香槟啦。”
他转头看向你。
视线相撞。
时隔一年,这是你和自己混乱的过去产生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天光柔暖,春风浮动雪瓣金叶。
鹿一样黑白分明,印象里总是不尽不实地浸着恶劣笑意的漂亮眼睛,这一刻浸润着平和如水的温柔。
“因为姐姐你看起来好多了呀。”
你温和地微笑起来。
“有吗?”
“虽然没有我想象中好。”
“怎么样算好呀。标准要统一哦。”
“和老公甜甜蜜蜜生好多小孩之类的。”
“好伤身体的。也不要生太多啦,一个就够了。”
“嗯嗯~感觉差在甜甜蜜蜜上。”
“哇。这都能看出来吗?”
“和我在一起就很甜蜜。”
“喂。”
“好嘛。”他笑了一下,轻声说,“你喜欢就好了。”
风停叶止。淡雅花香中浮动清甜果涩。仰头看去,高处一簇绣球摇曳将断。远处忽传来脚步声。他眺望庭院,“啊”了一声,说,“来给我开门了。”忽毫无征兆地原地起跳,在撩人春意中倏地握住应声折断的硬木花枝,携风稳稳落地。花枝很硬,他胡乱把枝尾戳进最后一颗橘子中央,插成一朵不伦不类的花,笑着塞进你的手里。
“我先进去了哦。姐姐,——等我得奖,要来恭喜我呀。”
他跑到前门去,大概是管家的男性为他开门,庭院春意盎然,他回头顺着栏杆窄缝望向你。仍然是学生气的年轻俊秀的脸,遥遥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涩而甜的温澄果香。他对你招招手,走进去。你垂下头,掌心压着沉甸甸的重量。小朵小朵凑成大团大团,明亮雪色蔓延开来,看不见一丝柑橘的色泽;只余影绰的清新甜涩的气息,静静弥漫好闻的花果香调的存在感。
……
……
下午坐在一楼沙发,懒散地做了一会儿本地化审核工作。未满六个月,肚子不算特别大,只是行动滞涩,姿态奇怪,要很熟识才能看出不对;再去定睛细瞧,才能确认这凸起是身孕。席重亭不让你趴着,说这样压迫器官,你就抱着抱枕趴,这样不压迫器官。但他还是要说,说辞换成容易转胎位导致脐带绕颈。
…搜了一下居然是真的。
但才二十几周不用太担心吧…!坐着躺着久了都很不舒服。侧卧又不方便工作,你有时候就懒得听他的,趴在沙发上工作。
这天到他回家之前,你都是抱着抱枕,趴在沙发上工作的;临近夜里工作结束,开始认真读书。你读小说类书籍很难学到什么,故事看过就看过了,没有特别感想,夏女士也是这样,反而小石读小说代入感更强,意外的多愁善感。手上拿的是一本外国的华语小说,同为母语,赤道地区的文化与国内很不一样,读起来有种隽永而哀伤的平静感。这种阅读感本身让你着迷。
夜里七点整他回家。玄关太远,听不见开门声,但脚步渐近,声音愈发清晰。你撑着身子坐起来,先于他的人看见蓬松宣软的捧花。视线牵引,捧花放上茶几,他一面摘表,一面解纽扣,衣服随手搭在沙发,半跪在沙发上俯身去吻你。
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先把你从书堆里找出来。
你任丈夫亲了一会儿,始终神思不属,总想探头去看花。他忍不住笑了,揉着你的脑袋拉开距离,问:“这么喜欢?”
“这个好好看!”你大力点头,“是什么!不是绣球吧!”
“芍药,花店老板推荐的。”他努力回忆,“叫什么,奶油碗。”
“哦…现在种是不是晚了?”
“你想自己种吗?”
“有点啦,主要是觉得花园很空。”
“我现在把它插进去。”他开始拆花。
“喂等下没有这样的。”你无力制止,“这样养不活的!”
“哦。”席重亭并没有养花经验,停手片刻,说,“那买点种子?明年种。”
“我搜搜看哦…可以诶,可以今年秋天种。”你高兴起来,“买点种子吧!我们可以一起种。”
“好。”他靠过来揽你的腰,掌心小心地落在小腹。触感粗糙而温暖。你倚进丈夫的臂弯,望向桌上大捧柔白花朵,唇角浮现一点微笑。安静片刻,说,
“我不喜欢你那样。”
“我知道。”他低声说,“抱歉。”
“你不知道。”你冷酷否认。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不由自主笑了,低下头去捏你的脸,“不是烦我喝酒吗?还有饭桌上的事。”
“也有这些原因。但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
“不想说。”
“黎老师,这题难度有点太高了吧。”
“你别管。这是考验。”
“……”
他开始头脑风暴。
他努力头脑风暴。
他绞尽脑汁头脑风暴。
啊啊!你受不了了:“就这么点事要想大半年吗!”
“怎么就大半年了?”席重亭难得震惊了,“什么事有大半年?”
你烦死他了,含着怒气转头瞪他。他真的很茫然,一张出鞘的刀似的俊脸对着你,眼睛都微微睁大了,这表情难得出现在他脸上,看起来甚至有点呆。目光相对,先于怒气出现的还是笑,连这笑本身都让你生气。怎么又气到一半笑出来了啊!你又气又怨,很不高兴地伸手去掐他,他明显被你掐爽了,深邃眼眸漾出快意,弯下腰让你掐得更方便,你实在气笑了。“说了不要把我推过来扯过去啊!!至少先打声招呼吧!!”
“……”席重亭,“……?”
你心平气和:“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什么事没打招呼?”席重亭还在努力回想。
“好你game over了。”你平静道,“攻略失败,准备二周目吧。”
“我充钱行吗?”他求道,“有没有复活甲?”
“我们这类美少女攻略游戏没有这一说的。”你很冷酷,“你读档吧。”
“…哦,我想起来了。”他想得头痛,“我从晟奇回来那天是吧?”
“你从哪回?”
“晟奇。想起来了,跟我老婆旧情人见面那天。”席重亭大受震撼,“这么记仇?这都大半年了!”
你幽幽地盯着他。
他苦笑起来。“我真忘了。以后回家都先跟你说,行吗?”
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最开始不也喜欢么。”他的声音低下去,扩散某种微不可察的情绪,“何必现在来怪我。”
“最开始是最开始。”你抿了抿唇,“现在和一开始一样吗?席重亭,你不要自欺欺人。”
“……”
“你要是说更喜欢我那种状态,也可以。以后都像之前一样。你想吗?”
“……”
丈夫雕塑般俊美的面庞望向大朵大朵的雪白捧花,手臂仍然揽住你的腰;距离贴近,身上熟悉的气息侵入口鼻。声音落下,连同回音一起散尽,他终于低声开口。
“你当我是好人么?…我想。”
“那来啊。”你干脆应道,撑住他的肩,翻身跨坐在结实大腿,双手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去,平静地说,“来啊。把你买的项圈戴到我脖子上,拿根绳子牵着我走出去,遇见一个人就说这是你心爱的狗,亲自挑合适的对象给心爱的宠物配种;让你身边从公司到饭局到朋友所有人都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好用的奴隶,随时随地想做什么就——”
“不行。”席重亭压住你的后腰抬头,深深按住你的后颈,执拗地沉声说,“你只能跟我配。”
“…喂。觉不觉得重点偏移了?”
“不觉得。”他抬眸望你,五官一如去岁盛夏,垂坠长发与吊灯投落的光影间流过使人战栗的锋利美感,视线执拗到深暗,声调喑哑。
“我和他不一样,黎潮。我没那么好心。我要抢,就让你这辈子眼里只能看见我。”
“还不够么?”你心尖颤栗,连着脑中念头亦消散了,轻颤地低眸反问,“我眼里,还不够只有你吗?”
“不够。”
他发力逼你紧贴在他的胯上,小腹隆起幅度,压下轻微痛感,你拧眉撑着他的双肩拉开距离,他露出一点笑意,抬手去够你的脸颊;眸光仿佛要把人从头到脚、连骨带肉吞噬。
“差得太多。”
“你要的,那种,根本就,不正常…”你喘息起来,不知为何连同指尖都在发颤,“哪有这样的?别的什么都不顾了,一心只有爱情么?”
“爱情。”他凝视着你问,“黎潮,你爱我吗?”
这要人怎么答?你紧紧咬住下唇,睫毛垂下,眸中泛出了泪意。小腹横亘中央。他仰望你,手指触碰你的脸颊,神色依旧怜惜而珍视,你所熟悉的压抑的温柔中,终于翻涌出浓烈的痛苦来。
“…我爱你。”席重亭极低、极低地说,“我知道你嫌我。…我不懂你。你是文人,骨子里清高,敏感,眼里见的世界和我不一样。你看的东西,我看不懂,我做的应酬,你嫌不实;你遇见过这些人,数我最没品味。黎潮,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爱好景致,爱漂亮物,爱那些风雅,也爱生活。但我不爱。我不懂。你喜欢的花,我觉得很贵;你喜欢的书,我看太晦涩;你脑子里的东西,深得我看不透。黎潮,这么多年,我没有看透过你——你不懂么?我给你的钱,送你的礼,替你做的事——那三年我天天去你家,顿顿做你爱吃的菜,季晓都看出来,你看不出么?我——,只差——,”他哑住了,掌心紧攥住你,眸光错开,指尖几乎在发抖,“——要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你不懂么?”
你喉咙堵住,呼吸颤抖,眼里积蓄热泪,已猜到他的下一句话,泪水在眼眶中滚烫地晃动。他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要选谁不好?”他说我不明白,“但我后来想明白了。黎潮你多聪明的人,你对男女关系不能再敏感了。在你没有被诱骗这一说,你是聪明人,你被骗是心甘情愿。你出轨就因为喜欢,你真喜欢他。你不选我,因为你从头到尾就没把我看进眼里。”他说所以我不明白,他说,“所以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行?我跟他差在哪儿了?”
是啊,他和他差在哪儿了?
相识五年,一年耳闻,三年共处,最后一年是比丈夫还要亲密的渐近的共谋,他对你有心,你不知道么?你要是就那么放荡,你想出轨,想随便挑个男人找刺激,为什么偏偏挑他的仇家?
——为什么偏偏不是他?
他说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黎潮,我什么时候伤过你吗?我做过一件坏事吗?你不愿意,我什么时候真对你动过手?”他说我不明白,“黎潮我尊重过你的意愿——你以前不愿意,我有近过你的身吗?我是亲你、搂你还是去强迫你了?是,我是有这个想法,我俗,我天天晚上想着你弄,每次去你家季晓故意弄出声我都在心里一边骂他一边跟着干,可我碰过你吗?到现在结婚怀了孕你三个月不让我碰,我晚上不敢从正面抱你。黎潮,我知道你想让我怎么样,你无非是觉得我不尊重你,提前不说一声——但你是在意这个的人吗?你在意吗?叶青跟季晓哪个没这么干过?你在意过吗?你到现在还恨他,你到现在还没忘了他,你要我尊重你——季晓以前不尊重你吗?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他语速很快,语调尖锐,然而气息粗重,神色怎么也不算冷静,看向虚空的目光里是自暴自弃的强烈到憎恶的扭曲情感,像已经等这个时机很久,像要趁机把压在心底的话一口气全倒出来;他死死攥着你说黎潮,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他也知道他也知道大家都知道,你没有定性,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可能。不可能,黎潮。你不要想我放你自由,你不要让我去,尊重你。你根本不在乎这个。你不要骗我。你是聪明人,我看不透你,我宁愿你恨我——有些事非要说出来吗?“我爱你,我爱你黎潮,你哪怕恨我,你也只能恨我。这辈子你不要想离开我,到我死为止你不要想再见到他们,你觉得不自由就恨我,你觉得我不尊重你就恨我,你觉得我,每一次都在强迫你,那你就恨我——我不管你要当什么,你觉得我把你当宠物,那我就是狗,你觉得我把你当奴隶,你也可以给我买项圈,黎潮我从来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你就是不喜欢我;所以他们能干的事我不能干,他们对你做的事我不能做。所以我不管你高不高兴,黎潮,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能高兴最好,但你高兴了更不会爱我——所以我告诉你,黎潮,不可能。我以后还要天天跟你上床,你不愿意我也干,你哭再惨我也要干,今后孩子你只能跟我生,日子你只能跟我过,到你杀了我之前,这辈子你只能跟我在一起。你哪怕一刀捅死我,我也要买通杀手偷你的骨灰。我绝不放手,黎潮,我死了也绝不放手,你哪怕再恨我,恨到要挫骨扬灰千刀万剐,现在我们是夫妻,到死你只能跟我葬在一个墓里。”
他胸膛起伏,蓝眼暗得泛出光来,从头到尾死死攥住你的手腕,却一眼也没有看你。他说,“我可以装,黎潮,我会装,但我装不装你都这样了,我问你爱不爱你说不出来。谁问你都说不出来。你——”
“没有说不爱吧。”
你忽然打断他。
满室墨香,夜光柔静,半圆形沙发拱卫防御般的弧线。他坐在这里。你坐在他的腿上。翻开的书哗啦啦从交缠的腿边滑落到地面。
“爱上了。”你轻轻地、近乎安抚而又怔然地说。
“席重亭。刚刚一瞬间突然爱上了。”
刚刚一瞬间,突然觉得,
可以别的什么都不顾,一心只要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