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HE》 第1章 第 1 章 01 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思绪回笼,忽而感到恍惚。空茫许久,才在炽烈明亮的日光中意识到身在何处,目视各方。 …公寓楼下。 下午的咖啡厅。 脑子里想着要做选择。很多很多事要做。面临着很重要的转折。至少应该做点什么。实际在做的只是怔怔地趴在桌上,一圈一圈一圈地拿汤匙搅动咖啡。 拉花旋转环绕,模糊成一团浅棕色的薄雾。 寂静幽幽展成了金色的剪影。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在照射下来,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点恐怖。对某个可能的结局的畏惧忽而使心脏瑟缩起来。尚且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已经从想象中感到它的冰冷、无情与可怖。 那么不去么?留在这里等上司,一辈子做他的情人?更是生不如死。剧组呢?给你车钥匙的人近来是还不错,可一个如此年轻、如此喜怒无常的娱乐圈的演员,你怎么能相信他一时的善意?朋友呢?她一定愿意收留,可这几天过去,等到那个人伤势痊愈,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平白给她添麻烦。丈夫呢?你对他仍满怀期待与爱,仍因为他反常的冲动而感到欣喜和感动,可这一团错综复杂的乱线,这一张怎么理也理不到头的权与钱与欲混乱交织的蛛网,你自己都梳不明白,怎么好意思在拒绝多次后再把他往陷阱里扯?那么怎么办?茫茫然地,脑中盘旋着趁机逃离四个字,只有这四个字,却没有足够支撑它的勇气、决心与能力。 是啊,眼前有一条他亲手铺就的逃离的路,路引是那对双生子共同向你抛来的金光闪闪的绣球,可是你不愿意,连想象都感到恐怖。——是,那是一条怎么想都不算差的路。可走上那一条路,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最根本的问题在于,这等同于以包括身体在内的整个人生作为交易,获取一个表面上光鲜亮丽的未来。…和委身于他不是一样的吗?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可能还要更糟。因为这是自己把自己卖给那两个人。而在这之中真的没有任何感情成分。 眼下进退维谷,四面都是深渊,曾经不愿去选、认为是背叛的那个路口,似乎反而成了最平缓的一条路。或许因为形势变得太多,或许因为漫长相处中那一星蒙眬的悸动终有回响;或许因为行至此时,你终于疲倦到无法独行,软弱地妄图寻求一个依靠,一颗能够稳稳承接脆弱枝蔓、坚实扎根在土壤里的粗壮的树。思及此处,茫然四顾,脑中浮现的身影竟不是爱人,而变成那个最不应该、最错误,却也从始至终巍然不动的,山岳般稳定的。 「朋友」。 …… 指腹抵在通讯设备,渗出湿闷汗渍。咖啡剩下满杯,公寓楼底色彩明亮绚烂,蔚蓝的天,璀璨的光,青翠的树,光污染般炫目,一时间眼前只剩灰黑的暗金的雪白。你缓了好一会儿才迈开步。蜿蜒曲折的小区内部路,像城市中一方隐秘的花园,一路花坛灌木,石阶塑像,墙上有艺术家的涂鸦画。车上一眨眼驶过的距离,眼下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汗珠滚落,太阳晒得皮肤发烫。保安亭投落一方平行四边形的阴影。怔望天空,满目蔚蓝;四面八方挑起高楼,曾进入的,在其中的,将去投奔的,玻璃窗与城市的光污染,晃得眼睛发痛。城市浮华喧嚣,远方人影错综,商业园区太华丽,顶级住宅区太寂静。交界处阴影像一方小小的神龛。计程车驶入园区。计程车驶出园区。出口一侧,车窗降落,司机热情对你招手。 “美女,看你一直站着,是不是车没到?前头堵车了!现在你们小区想打车得从南门,要不订单取消了我拉你?” 她单手握着方向盘, 挥动的掌心后是一张充满生活气息的笑脸。 ……订单取消。 你喃喃说好,坐进汽车后排。 …… …… “美女,去哪呀?” “……” “美女?” “…抱歉。高铁站,或者机场,都可以。” 哎呦,这是失恋了。 天玺壹号这一片富人区,每天都有失魂落魄的女孩在徘徊,个个漂亮得出挑。这姑娘一样,远远就看见银光闪闪的吊带长裙,黑色长卷发,身量高挑,肩薄而宽,近看腰细得要折断似的。她跟她搭话,并不是纯为拉客,多少还是觉得可怜。这么瘦一个姑娘,大热天一个人傻站在外头,中暑怎么办?那保安亭里的保安还有空调吹呢。 “美女要回家呀,老家哪的呀?” “…内陆地区。”后座女孩的声音很轻,有些勉强似的。“您呢?听起来不像本地人。” “肯定不是本地的,”司机笑,“我家旁边县城的,孩子上学,过来打工。” “很辛苦呀。”乘客轻轻说。“我爸爸也是司机。” “这么巧?看来你爸很成功呀,能把姑娘送到上海来。” “他们都这么说。…您的孩子上学了吗?” “上初中呢,成绩可好了,期末考试全班第三。” “孩子也很辛苦呀。” “可不是!现在上学可不容易了,姑娘,你们没孩子的都不知道,中考分流,班里大半上不了高中。” 车内有雪白的小猫玩偶,一大一小依偎。香囊散发淡淡的苹果香。后座银裙美女凝望玩偶,一言不发。完了,她心想,又话多了,现在乘客不爱跟司机聊天,这回千万别被投诉。无声直至红灯变绿。驶入下个路口之前,乘客轻轻地说:“压力一定很大。” “是啊。”气氛松弛下去,说到这个她就叹气,“大家都谈高考,其实现在中考更难,就一次机会,孩子家长压力都大。这年头,能考上高中成绩都算出挑。” 平稳驶入下个路口,一身华侈长裙的乘客女孩轻声建议:“让孩子出门玩一玩吧。散散心会好很多。” 玩。散心。谁不知道呢?可时间紧任务重,孩子哪有工夫玩?现在的教育形势真是残酷。这美女年纪轻轻,从头到脚都是奢侈品,也不知道经历过没有?这么美的姑娘,家里父亲和她一样当司机,工作日白天穿成这样,失魂落魄出现在富人区楼底,让人很难不揣测。多半是男友有钱。她对这位乘客没有恶意,看见对方的狼狈时,甚至称得上是善意的,但讲到沉重的现实问题,仍然只感到烦闷。一个小姑娘又懂什么?现在这社会——…话说回来,人家小姑娘又能懂什么呢?无论哪个年代,总有些人靠脸就能吃饭,何必让人家考虑这些?也是好心。计程车司机只好苦笑。 “我让她玩,她自己都不敢去玩。” 这话多少带着一点情绪。是生活困苦的中年人应对优渥的年轻人接近「何不食肉糜」的问话,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无奈。虽然无奈,却并不完全负面,因为她是身为劳动者,对一个不事劳动的年轻女孩说这句话;这女孩也在低谷,这反而让她感到一点连自己都没发觉的、身处更高级苦难的隐秘优越。 这是身为劳动者理所应当的自觉。 这并非恶意。但也绝不善意。车内徘徊的只剩嗡鸣与冷气。相比机场,高铁站离得近些,下车前扫码付款,银裙女孩轻声一句「谢谢」,关门走向进站口。没有收款音。她以为对方网不好没付上,想着算了,正好来高铁站,接个大单也是好机会;正往出租车集中接客点去,听见老旧手机最大音量的清脆报告。 “○○○收款一千元。” 机械音回响,车内余音久久不散。排队等客期间点进查看,收款界面备注是『带孩子吃顿好的^^』。 …… …… 下高铁又是傍晚,粉橙晚霞湿润美丽。一路安静。打车时系统默认定位在家,当时胡思乱想,没注意,看见景色越来越熟悉才发觉不对,匆匆忙忙更改定位。改到哪呢?临操作又犯了难。记不清他家在哪,找去公司不好吧。况且也没想好要不要找他。进高铁站四面开阔,乘客各自步履匆匆,氛围像一双推着后背往前冲的手。你一时脑热就买了票。 现在想想,发生关系第二天就消失,说不定是不想负责。 ……也谈不上负责。 举棋不定。 这样不好,是不对的。 那么回家吗?更不可以。事已至此,没想好之前不可以轻率地去打扰他。犹豫着、犹豫着,定位到底是选在了公司园区。 …众芯电子。 外表朴素的一栋楼,不算非常高,一共十二层。在园区靠里,稍微有点偏的位置。之前在楼下路过几回,没有走进去过。 今天也没有走进去。 到他公司楼下你就开始退缩。刚巧下班时间,看见员工成群结队走出去,焦虑心愈发疯长。你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从园区前跑出去。继而在周围人集中过来的视线中意识到自己格格不入。 这身亮闪闪的情妇穿搭,在天玺壹号和各类CLUB自然是如鱼入水,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但对于二线城市科技公司园区来说有点太超过了。哪怕是电商园区都好一点,这一片全是高新科技产业。工作日下班,人流汹涌,大家都穿得极其朴素。 ……显得你像个走错片场的影视城演员。 …很想立刻跑回上海把衣服换掉。但操作难度略高,总之躲进一家无人面馆,粉饰太平地点了一碗牛肉面。上菜飞快。味道让人困惑怎么还没倒闭。 坐在桌前,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 …说到底,他愿意吗?你就自顾自跑过来。说是有事,中午还不见回;按理应当知会一声,然而整天杳无音讯。是后悔了么。会不会只想一夜情?…你还穿成这样跑到别人公司楼下。 要讨说法一样。 周围人的视线,过分现实的场景。 格格不入。 温度降下去。 一碗面吃到夜幕降临,饭馆打烊。天空是黑压压的云层。夜里人少,站在陌生又熟悉的园区角落,建筑从四面八方包围,不像上海那样璀璨,反而感到阴郁的沉沉的压迫感,仿佛建筑随时倒塌,轰然将人埋在深处。 夜风拂过湿气。 如此阔大。如此逼仄。 周遭像有渐渐逼近无形的墙,要把你挤压成一捻银白的粉尘;须臾回神,四下无人,满目空旷,又像独自站在茫茫的雪白天地,无边无际。无依无靠。 一阵风过,长裙飘扬,裙底鼓动空荡荡的圆弧。 大腿冰凉。肩背发冷。 …下雨了。 众芯楼下有数十层阶梯。 阶梯边是花坛,花坛角落立着一展电子广告牌,是简要的公司介绍。蓝黑底色,纯白文字,底部发光,电路板形状的Logo像一盏灯。 灯下雨丝纤细错落。 石阶冰凉。 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晚上。 很久很久之前,他替你解开纠缠锁链的夜晚。 雨滴落在发顶。绵软的触感,像细细的针丝,湿气渗入发尾。石阶湿冷坚硬,贴在大腿根,硌得发痛。身体慢慢蜷缩起来。 初秋深夜,在绵绵细雨之中埋进膝盖, 你竟感到一点昏沉的睡意。 …… 再醒来听见渐近的脚步声。细雨忽而消失。发丝湿黏地压在额角。视线低垂着,落在下方石阶。灰白色的石阶,染上细腻雨痕,夜里湿漉漉的雾黑,其上是纯黑色的皮鞋。 身体愈发地蜷缩起来。 见到他,不见到他,都感到害怕。 与之相随的是热度。 腿根不合时宜地绷紧。微妙地微微错开的弧度。两边彼此挤压。濡湿长裙冰冷地贴在身体。脊背渗出一点反常的热。 他身后是蓝黑色的广告牌。 光色暗暗的,庞大的影斜掠而下,模糊浇落。 “…席哥…” 你喃喃地叫他。 “你家还有空房间吗?…我好像没地方可去了。” 雨声低迷,角落寂若无人。 你听见他极慢、极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一声铮鸣脆响,金属杆部撞击石阶,级级滚落跌下。他摔下雨伞,迈步向前,俯身蓦然压近;天敌般强烈的压迫感。身体失控向后倾倒。脊背抵在阶梯,湿发凌乱散落,漆黑洒满石阶。滚热掌心压在发顶,身上人单膝重重顶开你的双腿,欺身抵进下级阶梯,粗壮腿根紧紧压迫而上;喉咙深处颤动了半声细碎的呜咽,与此同时发根猝然一紧! 他半跪在你腿间,掌心撑在肩侧,攥住你的头发,力道极强硬地迫使你仰颈抬脸。距离近得随时可以接吻。他身上有酒的味道。你极力压抑颤抖的呼吸,胸膛起伏,心脏砰砰直跳,耳根烫热不止,全身上下涌动怪异的热度,睫毛濡湿轻颤,看向一侧花坛。 广告牌静静伫立,电路板亮起暗暗荧光,线条简洁,凌乱交错。 细雨朦胧,远处光色蓝黑混杂,夜幕与浓重阴影之间,席重亭发出一声极低、低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喟叹的满足的低笑。 “黎潮。”他缓声说,“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 …… 一夜情后第一句话,居然是一句宛如犯罪分子作案宣言的恐怖狠话。…这个选择真的没关系吗? 尽管如此。主动跳进这个男人掌心,被他牢牢攥进怀中的你,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从今往后,你不会有机会逃离他的庇护。 尽管你不确定, 眼前遮天蔽日的荫翳, 是否真的可以称为「庇护」。 第3章 第 3 章 03 室内昏暗阴翳。半梦半醒地,听见一点窸窣的杂响。米白色天花板,方形吊顶嵌一圈灯带,无主灯设计。墙面洁净通透。 床边衣柜一门到顶,羊绒灰色,最外侧柜门打开。小圆桌茶几静置干花。正前方暖木置物架摆放装饰烛台。 衣柜里只有一套男款睡衣。黑色菱格纹,不太合身。上衣短袖衬衫设计,穿起来像去海边度假;下衣穿上就滑到胯部,一走路就往下掉。只好单穿上衣。 卧室斜对客餐厅,半开放式厨房,白色大理石纹岛台。桌面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透明袋,印花是蓝色的超市标志,流浪汉装束的男人正从购物袋里拿东西。 哗啦哗啦的声响。 时间显示上午九点半。 拿出来的东西有洗漱用品、沐浴用品、计生用品、蔬菜水果肉类,还有早餐。看起来是打包带回来的,包子和豆浆。 用薄薄的塑料袋装着,包装有点简陋。一人份。 “…不和我一起吃吗?” 声音冷不丁回响。很轻,音色柔和,幽幽的意味。两人都微微一惊。流浪汉转过头,看见你,视线下滑,盯住几秒,说。 “回去把裤子穿上。拖鞋在床边。” 你充耳不闻,赤脚走到他身侧,探头去看被他遮住的购物袋。里面没有睡裙。他揽住你的腰压进怀里,低头咬你的耳朵。“一大早就勾引我?” …在演肥皂剧吗。你看他一眼。 “腰太肥了,走路往下掉。” “拖鞋呢?” “没看见。你放太靠里了。” “就在靠窗床边。” “我醒来睡在衣柜那边…” “好。”他敬佩地说,“我去给您拿。” 你又看他一眼。这次眼神幽幽的。 “又怎么了,领导。”他笑,“有事您吩咐。” “每次早上就消失。” “给您买东西去了。”拎起粉色毛巾。 “也不跟我说一声。” “看你睡得香。下次把您叫起来?” “…可以发消息的。” “……好。” 室内安静下去。窗外有蝉鸣。窗明几净,沙发雪白,拱成一弧半圆。满室的花瓶、收纳和陈列柜,墙面和地上摆放各种奢石装饰,艺术画、酒和书。毫无生活痕迹,显然是样板间。装修风格温馨而艺术。 蝉鸣之中,房主低声道歉,语气里钝钝的无措。 “抱歉。” 是说昨天的事。 不告而别,不像他的作风。一贯恨不得把你吞吃入腹的人。昨天胡思乱想一大堆,其实还是给自己找借口。不想来找他。不敢找。你怕他,也怕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形。心里总觉得不好。 突然消失,想必有内情吧。不过那内情中有一个怎么也避不开的人。你们两个之间另有一个名字。没有人提起。但也无需提起。你隐约闻到这身睡衣上一点熟悉的气味,足够认出上一个使用者是谁。那个人前些天住这里。现在走了。是巧合吗?他去哪了? 你不敢细想。 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呢。按理说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也抗拒去问。早餐店的包子还热着,包装廉价,一口咬下,发面热腾腾软乎乎,肉馅浸满汤汁,甜香美味。抬头望去,身侧采购员黑发凌乱,衣料皱皴,站在艺术风悬空酒架下,手里还拿着粉色小花毛巾,样子格格不入。 他正用一种温和而沉重的视线注视你。 “…不和我一起吃吗?”你问。 “吃过了。你吃不下再留给我。” 席重亭揉揉你的头,力道像个大石头压下来。…在吃东西啊!你脑袋一重,差点埋进包子馅,气得用力捶他的手。年长者顺势松手,拉开椅子,做一个「请入座」的手势。你很不高兴地站在原地瞪他,被他按住肩膀压在椅子上。 “坐下吃。站着消化不好。” 长方形餐桌面积不大,纯白底色,暗灰纹路,最多坐四个人。桌上花瓶蜜棕,插入暗红干花。凌乱花枝后是走进卧室的身影。手持纯黑色拖鞋走出来,半蹲在你身侧。 “脚抬起来。” 看起来是要给你穿鞋的样子。 “我又不是三岁…吃完饭自己就去穿了。” 你有点窘,抬脚去踩他的肩。 “快坐回去,我自己穿。” 成功人士半跪在地上,被踩住肩,单手握住你的脚踝,侧过头,张嘴咬向你的小腿。 身后是奶油白卧室门,身侧是雪白圆弧沙发,再靠外帘幕徐徐展开,外景明亮通透。天光照射下来,对方眉眼俊得极清晰,上扬唇角是近似明媚的弧度。他从低处抬眸看你,视线渴欲而深邃,映出一层澄澈透亮的光。 席重亭半分强硬地说:“我帮你。” …体温升高,从脸颊烫到了耳根。 总之还是像三岁小朋友一样被他擦净脚底,穿上了拖鞋。 此前没有和他这样单独地日常相处。很难说事后清晨坐在一起吃早餐时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尴尬吗?并不,但也不算是舒适的。感觉像是赴宴进错了门,却坐下来参与整场宴席。这个念头又一次让你难过起来;蔫答答地趴在桌上,手臂伸直,剩下大半的早餐送到他面前。 他就着你的手咬下一口。你毫无反应。他问:“累了?” “不知道…”你浑身无力,蔫蔫地说,“席哥,你不上班吗?” “有急事会给我打电话,没事。”他简短解释,接过早饭放你嘴边。你没胃口,被他怼着嘴唇往里压,只好不情不愿地继续吃。“身体不舒服?吃完饭回去躺着吧。” “躺不住。”你缩成一团,在座椅上抱住膝盖,低低地说。“我想回去上班…” 席重亭:“?”他,“回哪?晟奇?” “……” “还是游空?奥瑞?我记得你来浔州之前在○○。”说着说着,眼前人蜷成一球,海藻黑发散落满背,大片滑落下去。他意识到说错话,起身坐到餐桌另一头,揽住薄得像纸的清瘦肩背,尽可能温和地安抚。“没事了,你先休息一段时间,我都能解决,最多一个月。想去哪上班?” “…不要你们安排。” “我就问一问。”他垂头亲你,声气稳定地沉下去。“信不信我。” “不信。你最坏。” 是相信的,胸腔蔓延悲哀的安心。但就连这份安心都让你畏惧。你难过地控诉。 “连件衣服都不买。” 裙子昨晚淋坏,已经不能穿了。一大早出门,连避孕套都记得买,不记得给你买件衣服吗?他就是想把你困在家里。 很难否认。他有点头疼地哄道。 “我忘了。下午一起去,行吗。” “不要,我不想出门。” “刚刚还说想上班?” “遇上熟人怎么办。” “遇上就遇上。谁敢说什么?” “万一被——…” 话音掐断,两人都沉默下去。 昨夜被空茫和激荡情绪操控的漩涡平复下去,直到这时才在陌生的环境中意识到自己做下何等不可挽回的抉择。你难过地哭起来。席重亭更紧地揽住你,臂弯沉重有力。座椅并排。你揪紧他的前襟,倾靠过去,软弱地埋进哭泣。混乱得没有头绪。他把你捞起来,面对面抱进怀里,让你坐在大腿上;宽厚掌心下滑,用力压迫后腰。你们严丝合缝贴在一起。他低下头,掐住你的下颏,视线晦暗难明。 “后悔了?” 后悔了吗?太混乱了。想不清楚。好像又在一时冲动下做出错误的选择,可错在哪里?究竟还有别的选择吗?你一个也想不出。进退维谷,四面深渊。 后悔。就算后悔,还能去哪? 命运的转折点,最茫然无助的瞬间,想到的第一个和唯一的寻求帮助的人选是他。哪怕明知不可挽回,明知陷阱重重,明知这恐怕也是一条绝路,心怀莫大的畏惧,可除此之外,——你又还能去哪呢? 向来孤悬浮寄,无依无靠。无处可去。 胃里坠下难以言喻的怆痛,胸腔拥塞得喘不上气;你心碎难言地摇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年长者的目光沉甸甸的、染上一层不忍的怜恤,指腹抚过眼角泪珠,捧住你的脸,垂首耐心低语。 “我跟他说。…别哭了,乖。” “不要说…” “他知道的。” “我知道——但是…” 这个话题让席重亭感到一点难得的烦躁。 这二十年他遇到的烦心事太多,从没有一件让他如此心浮气躁。因为朋友吗?还是因为朋友尚未完全分离的妻子正坐在他大腿上为错误的不伦关系与接踵而来的不幸而哭泣?或许都不是。他烦闷的是自己的心情。他没有见过黎潮这样。她人很轴,又倔强,但一向凛然尖锐,他想过她会后悔,他明白她定然会后悔。但他没想过她在背叛中会表现得如此惊慌可怜,彷徨不定,像只雨中迷途的鹤鸟,乳白羽翼打湿,显现一种在她身上极罕见的、任人摆布的茫然与怯懦。 也不仅仅是因为背叛,不仅因为对象是他。 她曾经赖以生存、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在这短短半年被出身显贵的情人残忍剥夺。因此决定逃离之后,回归原本世界的可能让她感到陌生。她本应该去找季晓——她心里的第一选择大概也是季晓。 席重亭很高兴黎潮愿意来找自己。但他也明白,她并不喜欢他。至少她对他的感情并不足以支撑这个选择。 被肆意摆布,摧毁至今,行至此时,终于有一个可能摆脱对方的机会,她几乎迫不及待从那个牢笼逃出去。他很清楚,她来找他,只因为太想寻求一个庇护;只因为与她产生交集的这些男人里,唯独他既在她的过去,又在她的身边。 但黎潮仍然害怕他。 她害怕的不只是他这个人。 她昨晚说的那个白日梦。她破碎的表达。朦朦胧胧的比喻。凝注他的空茫的目光。 想了半个晚上,到在超市挑选沐浴露时,席重亭才在熙熙攘攘的生活化的人流中意识到。 ——她恐惧的是权力。 她既需要它的庇护,又畏惧它的威能。 她既需要他的保护,又畏惧身处高位的人随时可能带来的,与让她变得支离破碎的那个人一样的倾轧。 所以她害怕他。 她在那个世界见到太多。她知道他可能也是其中一人。倘若没有过去几年,在她心里他和他们没有区别。 恰巧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确实没对她做什么,但距离「做什么」只差极可怜的发丝般的宽度。数不清多少次,只差她轻轻一推,他就彻底失控。 而她清楚这一点。 或许是作为女性的敏锐本能, 黎潮在最无助的时候都没有想过向他求助。 昨晚她没有和他联系。 是凑巧他每晚雷打不动去办公室加班,自己在公司楼下捡到这只落水的折翼归鸟。 深夜,雨幕,暗暗蓝光。 高楼四起,平台宽阔,阶梯错落。花坛、石阶与广告牌。黑发、银裙与腻凉肌肤。 三者之间隐秘夹缝。 她无助蜷缩,浑身湿透,脚步声中罩进他的阴影,微微地抬起一点头来。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不敢抬至高处,不敢看他的眼。无声细雨之中,视线几近绝望、而几近妥协地,落在他投下的深晦而浓重的阴影。落进他与阴影的交界。 「席哥…」 她唤那个曾经的,还能联系到她与过去的称呼,仿佛把最柔软的雪白腹部袒露在捕猎者掌下,用脆弱来乞求一点掌控者俯视的怜惜。 「你家还有空房间吗?…我好像没地方可去了。」 …… 席重亭很清楚那是与情感无关的、下位者别无他法的乞怜。 他很清楚那时她只是想用身体换取他的庇护。 季晓可能会把她带回家洗个热水澡擦干净,告诉她不要这么做。 但席重亭不会。 雨夜石阶,他的资产投下的影,他的招牌洒落的光。他的黑伞遮住的风。黎潮蜷在三者之间,怔怔望向他的鞋尖。 这个瞬间,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攥住来之不易的这一刻软弱,将这只锐利而高傲的银鹤据为己有。 席重亭从来不管什么先来后到。 被他捡到,就是他的。 他绝不放手。 …… …… 所以某种意义上他是能理解叶青的。 有些事换成他也会做。 ……但有必要搞成这样么? 黎潮还在落泪,一边紧攥他的衣襟,一边本能地缩成一团。 如惊弓之鸟。 姿态凄楚而惶然。 从业多年,席重亭从没有这样心浮气躁。他十分清楚这某种意义上是一件好事,因为她如此困顿、怯懦、彷徨,无助到试图主动靠近和讨好一个她并不喜欢的男人,换取一点施舍的安定。这意味着此刻那道缝隙大到任谁都能轻易侵入。所以他大可以趁虚而入,抓住这个机会肆意夺取她仅剩的价值,再用些商人常用的腌臜手段哄骗她,作为交易的代价奉上一切。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套牢这个女人,拿脐带和契约牵住她的脖颈,让她此生无法在他面前直起腰,将他视为救世主,不敢离开半步。天赐良机,他深谙此道。他可以轻易彻底把她打碎重组,毕竟她本就支离破碎。 只差最后一击。 在那之后,想把她塑造成什么样子,揉圆捏扁尽随他愿。 简单,方便,快捷。 性价比极高。最优选。 他应当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 他本应该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 ……可她这幅样子。 ——她这幅样子。 未完成的半句哄骗卡在喉口, 怀中细微的呜咽要把他胸腔的血液烧尽了。 ……怎么舍得的? ……叶青怎么舍得把她搞成这样? 第4章 第 4 章 04 成功人士席先生的生活规律且乏味。 天还没亮起,迷迷糊糊地,听见细微摩擦的轻响,就是身边人起床了。他的睡眠需求很低,每天四五个小时就能保持精力充沛;只要入睡就是很沉的深度睡眠。你有点羡慕。叶青说不定也会羡慕。 最开始那天,席先生起床穿上衣服就离开,走得无声无息,说是怕把你吵醒。 宽敞而陌生的样板间,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床单温度冰凉,胸口空落落的。想着应该做点什么,实际做的只是抱住他的枕头缩成一团。四肢疲乏,动弹不得。他回家是上午十点,发现窗帘没拉开,薄被隆起弧度,一开始以为你还在睡。走近才发现你眼睛**的,在看着衣柜掉眼泪。 他蹲下来握你的手,掌心干燥炽热,身上还带着外面的热度,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小声说「没力气。」 他问:「一直这么躺着吗?一早上。」 你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好。」 第二天开始,洗漱过后会回来摸一下你的头,说「我去趟公司,待会儿回来」。 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他便露出一点笑容,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小幅度地亲一下。想缠住他留下来陪你,想到他的工作很忙,又有点瑟缩,不敢抱太久。想想其实就是一两分钟,但还是担心浪费他的时间。 只是抱了一下,就走掉了。 大概九点左右,带着早饭和公文包一起回家,把你叫起来洗漱。窗帘拉开,你躺在床上,思维迟钝,看着衣柜上斜斜洒落的阳光出神。他把新买的睡裙放在枕边,手臂穿过腋下,强硬地把你抱起来放到卫生间,命令你立刻解决生理问题。 你温驯地顺从。 水龙头的流动声一同响起,雪白牙膏挤上柔软刷头。到这一步好像轻松一点。结束后他把睡裙递给你。套上之后你抱住他,小声说,「不要走。」 从那天开始,回来的时间就变得很早。把你叫起来洗漱,一起吃早饭。吃过饭就是工作。 每天早上去公司把要处理的文件拿回家,饭后坐在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业务。经常有下属给他打电话,大多数在电脑前可以完成。偶尔要出去处理。你就在雪白宽敞的沙发上晒着太阳看电视,抱住抱枕等他回家。 第四天下午他去办事,你的月经来了。不小心把沙发弄脏。你手足无措,想着他工作忙,要自己下楼买,才发现既没有外出的衣服也没有钥匙。只好给他发消息求助。 『生理期到了。』 他在忙吧,没回消息。 …有点沮丧。 应该做点什么。 但想不出从哪开始做,怎么做。 最近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是把手机里所有人的定位权限删掉。 不想再被找上门了。 你一点都不喜欢被监视,也不喜欢监视别人。 始终支撑着脊背保持挺拔,吊着它的那一口气,决定逃离之后好像一瞬间被抽干了。这口气是什么呢?是对金钱和纸醉金迷的向往,对那座城市的执念,对成功的本能渴望,还是对始作俑者的恨?太多复杂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反而从负面的角度扭曲地支撑起你。可如今你决定离开。正面的爱与幸福早已推开,负面的扭曲情绪抽离出去。最后你的身上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能继续支撑你走下去? ……想不到。 能想到的只有工作。可是履历花得不成样子。 何况还没有正式办离职。 就这么在成功人士家里不明不白地住着。 现实问题有一箩筐,各种证件还在公寓。手续还没办完。时间到了怎么办呢?那个人会不会追过来呢。他会不会联系你呢。公司会不会开除你呢。 会不会辜负了谁,正在让谁担心呢。 工作。婚姻。背叛。 逃离。证件。解释。 关系。还有朋友。 没有头绪的念头。乱糟糟地交错。 止于最简单的现实。 ……沙发弄脏了。 怔怔地坐在地面。太阳光照射下来,地面炽金温暖,腿根暖融融地发热。焦虑在脊背穿梭。沿着后颈一寸一寸撕扯开来。不知不觉听见匆匆渐近的声音。脚下轮廓清晰的人形黑影替换金光。你才发现自己手臂死死环抱,指甲深深嵌入皮肤。抬起头,男人迈步走近,放下黑色购物袋,半跪在你面前,捏起你的脸,声音很沉。 “怎么不打电话?” “…你在忙。”你抵抗地垂下睫毛。 “再忙也有时间接电话。” “会吗…?我忙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电话。” “我喜欢。”他说,“有事打电话,记住了吗?” ……是你以前最讨厌的说辞。 领导们都这么说。说是打电话效率高。 但你更喜欢发消息。事过留痕,很安全。不会被甩锅。除非接近死线,实在联系不上,你从来不拨通同事的电话。 就连和朋友,都要先问一句有没有空。 侧面是窗。瓷砖地面温暖明亮。脸颊晒得发热。 日光透过玻璃窗,侧打在年长者的脸上。他的面孔俊俏而凌乱,光影一线交织,勾勒出一如既往的锋利轮廓,神色刻薄又冷酷。 他总是这样。 天塌下来也是这样。 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他变得更讨厌。 无征兆地响起同样冷酷的声音。 「我来解决。」 焦虑如退潮般消失了。 环抱自己的手臂慢慢滑落下去。他捏着你的下巴,你仍然看向地面,轻轻地说。 “记住了。” …… 内裤和新买的衣服都弄脏了。明知道这几天要来,怎么不知道提前准备呢?心情变得消沉。 黑色塑料袋里是黑粉色包装的卫生用品。 是你熟悉的,常用的品牌。 是从哪里知道的,还是巧合呢。站在洗手台边,看着水盆里晕染的红色出神。好一会儿才想到,是三个月前。那一次也是,和他一起,不巧来了月经,弄脏长裙。初夏暴雨滂沱,公厕隔间逼仄。对方替你解开缠人的宝石蛇链之前,你自己去便利店买下这款产品。 水流经过水管,继而听见门外洗衣机运作的滴滴声。盥洗室房门打开,镜中映出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隔镜对视,成功人士两步迈近,臂弯横过,滚烫掌心落在肌肤;自背后揽住你,低头吻你的额头。 “不冷吗?我来洗就行。” “是血。”你垂下头,“不好洗。” “我会处理。”他笑了一下,“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啊。”对哦。 他按住你的肩,声音低沉温和。 “听话,回去歇着,别着凉了。” 只买了一条裙子。现在是光着的。 站在这好像有点碍他的事,你只好听话走出去。门外洗衣机在放水,水流淹没雪白的沙发套。到处没有第二身能穿的衣服。你在客厅徘徊许久,怕再把沙发弄脏,茫然地坐回卧室。不知道刚刚在盥洗室站了多久,膝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窗外太阳不知不觉落下,傍晚时分,天际燃烧美丽的晚霞。卧室门开着。看了一会儿天,房主从卫生间走出去晾衣服。晾好衣服做饭。你坐在床上看他。洗菜、切菜、下锅翻炒,浇汁煎炸,动作熟练,行云流水;滋滋爆破音伴随蔓延的香气,收汁盛碟。 一开始想帮忙的。 结果洗菜心不在焉掐叶子,切菜用的水果刀。 他就再也没让你进过厨房。 晚饭非常好吃。 早饭和中午饭都是他下楼买的,味道很棒。晚上有空做饭,他就自己做。每天三菜一汤不重样,米饭饱满松软,分量刚刚好是两人份。第一天没胃口,实在吃不下,他就很自然地把你的剩饭拿到面前吃光了。 一粒米都不剩。 …碗里不太干净吧。而且你当时根本没怎么吃,他一个人吃得也太多了。那天晚上因为这个出门散步消化了很久。他没说你什么,但搞得你很窘迫。因为这个每天都很努力把饭吃光。实在咽不下也会让碗保持一个相对干净的状态…… 他有饭后散步的习惯。每天晚上问你要不要一起。你都拒绝。不想出门,没力气。这天晚上他在洗碗,你套着他的夏季短袖试图帮忙,他看一眼你手上的极致单色裸粉杏仁甲,没忍住笑了。 “您歇着吧,领导。有这力气不如待会下去陪我溜达一圈。” 你咬住嘴唇,原地站着,抬头看他。 席重亭还是笑:“有事儿您说话。” 他讲话真的真的很讨厌。 但还在穿着围裙拿黄绿相间的百洁布洗碗。是一个正在干活的、把你的生活从衣食住行全部包揽的忙碌企业家。 …你都不好意思说他了。 只好不情不愿地小声说:“没有衣服。光屁股出去吗?” 他动作未停,视线下滑。隔着水流说: “行,我挡着你点。” 你气笑了,伸手掐他。“最多挡住一边吧!” 你居然认真思考了。 两个人都对这个话题的发展感到震撼。 最后找跑腿送了一条附近商场旗舰店买下的无袖连衣裙。白色修身款,裙摆及踝,不太常规的款式。搭一双轻便的单鞋。像网上的旅游出片穿搭,换成高跟鞋可以参加晚宴。无论怎么想大晚上穿这个出门都不明智。对蚊子未免太慷慨。 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加起来不到一个衣柜。你翻出一件他的黑色薄外套,披上才出门。 初至那晚下雨,深夜两人形迹可疑,落水狗般狼狈,被值夜班的保安盯了一路。当时没有留意,今天从电梯走下来,才发觉小区氛围很好,楼下绿化遍地,景色雅致,活动区域有公园般的指引漆,零星有住客在夜跑。不远处还有一个墙画很可爱的幼儿园。 秋夜,晚上八点,楼下散步的住客不算多。有一家三口,年轻情侣,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天色不算亮了,一路灯光柔暖,长影并肩而行。走到幼儿园外,你停下脚步,抬头望去。他迈出半步,发现你停下,又退回去,和你看向同一方向。 “基本都是小区房主的孩子。” “…不去公立幼儿园吗?师资力量会好一点吧。” “这边离得近。双职工家庭没空带孩子。” “很多是老人在…” 话到一半,你才意识到不对,剩下半句卡在喉咙,背后瞬间烧热,不敢抬头看身边人,极度不安地小声说:“抱歉。” 手心触及粗糙热度,鲜明的摩擦感。很大的、刺热的异性的手捉住垂落指尖,分开嵌入狭窄指隙。触感干燥有力。 地上更长些的影子偏向更短些的这边,交叠处一团错杂的黑,两侧线条延伸而上,一边更宽,一边更纤细。底色是蓝白绿黄相间的彩色导视标志。 天色暗下去,路灯的光愈发明亮,影子愈发清晰。一长一短,中央交汇,看起来和周围任何一对没有区别。你微微茫然地凝视交叠的长影。可爱的墙画倒退远去,他没说什么,牵着你走远了。 …… …… 出伏不久,天气仍然炎热。一趟散步消食,蒸出一身细汗。夜里洗了一个澡。他买的洗发水包装很高级,鲜柠檬混着青草的绿叶花香,味道像一款大牌香水。全新包装的奢牌洗护用品满满当当摆了三层架子。他自己的放在最底层,单一瓶普通的男士洗发水。你没有找到沐浴露,他拿香皂洗澡。 头发吹干,他靠在床头看手机,屏幕展开,内容是当日财经新闻。…有点无力吐槽。爬上床。他伸出手臂揽住你,你靠过去,枕在他肩窝。跟他一起看财经新闻。看了五分钟,他问。“无聊吗?” “嗯?还好…就是看不懂。” “我也看不懂,大部分没用。” “诶。那在看什么。” “主要看行业相关的。”他滚动进度条,新闻蓝底白字,主持人在介绍新型工业化、制造业、和关键技术突破等方面的新政策。看起来是有培育新技术领军企业的意思。你说,“啊,所以这是机会吗?” “各地都想要成绩。”他顿了顿,说,“有人给我透过底,浔州这边要扶新兴产业就是众芯。” “但是这个方向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 “对,最近在投实验室。” “咦?现投吗?”听起来不太合规。 他揉揉你,语气平常,内容含糊。 “标准比较灵活。” 这种话应该对你说吗…?听起来好像涉及企业机密了。 两个人都对重要的事避而不谈,反而在该夜谈的时候聊起工作了。回过神来,不由得感到一点难过。你不再打扰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看。 是一篇散文集。 阅读灯是柔和的亮黄色。 你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囫囵吞枣。 偶尔也能摄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或许这份工作确实很重要,或许纯粹是多年来的习惯作祟,夜里他一直在看文件。看样子是份合同,好像并不是刚刚说的实验室相关。 他一直在工作。神色冰冷凌厉。 一般的工作,处理起来会是这种脸色吗?依稀记得是经常出差的企业高管。每天在家陪你,是不是耽误他的正事了呢。 从头到尾你做的事好像就只是吃饭和睡觉。 夜灯柔黄恬静。 睡前他要熄灯,你倾身过去,垂首按住悬空的手。 肌肤流淌暗暗的暖色。黑发流丽滑落,发尾沁着湿气,打着旋儿落到他的肩头。 指尖覆盖手背,慢慢向内嵌入。 十指相扣。他的手渐渐垂下。 “你方便吗?”他问。 “方便的。”你轻轻地说,“我什么都可以。” 温馨的、柔和的,亮而暖的夜光。 你从始至终望向床的边缘。 须臾,席重亭发出一声低沉的、属于男人的、意味深秽的笑。手掌上滑,按住后心,骤然压下。 长发散落,光色中染成半透明的金。你坠跌进他的怀里。看不见身下人的神色。他贴在你的耳边,声气低缓和顺。 “刚巧我没试过。…黎小姐,劳烦您教教我罢。” …… …… 书上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如果从这种生活中寻出‘美’来, 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 …… 火光浸染,白雾缭绕。 发尾湿气散去,发根复染潮热。他递给你,你没有接。对方一怔,按灭烟尾,掌心抚过你的脊背。触感暖而刺人。 被这样刮着后背,像被抚摸的猫咪一样,有种发出舒适的喘息的冲动。 “戒了?” 后脑发丝和他的左肩摩擦,骨传导沙沙作响。 “不想抽。” “明天给你买两盒水果味的。” “……不是这个原因。” 你看向地面,轻软地说。 “刚刚那样,就很开心。所以不用再吸烟了。” …… 你因自己的有价值感到一点稀薄的慰藉。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 第5章 第 5 章 05 把后来认识的人都删掉了。 不想看到他们的动态。包括那两个人在内的,一整个圈子的人都删掉了。 和小石说『最近状态不太好,可能不会回消息,不要担心我。』发给她坐在沙发的照片。 照片里看起来在好好生活,状态还不错。 她回『知道了,我随时都在。』 很高兴。然后把消息软件也删掉了。 一周时间,这间装修漂亮的样板间渐渐多了生活痕迹。沙发旁有游戏机、纸质书,糖果色手柄,冰箱里有食材、酒和饮料。 最近不常喝酒。回想起来,好像一次都没喝过。日子过得很混沌。往往睁开眼还是白天,天色蔚蓝明亮。一晃眼就到了傍晚,晚霞烧向天际。记忆最深的时间是晚饭和睡前。晚饭好吃,吃过饭一起散步,影子看起来很缠绵。夜里光色柔暖,坐在他身上,被有点可怖的手臂压住后背,按着后脑激烈地深吻,苦闷地烧起来。痛得很舒服。 好像只有那个时间是活着的。 被他索取、掠夺和吞噬,尖锐的撕破皮肤的强大的压迫感。扭曲螺旋地绞着,向内刺入妄誕的愉悦。 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但是被他触碰让你感到安全。 有点刺人的触感划过肌肤,尤其是,后颈和背部,会感到一点雀跃。 从正面抱住他,贴在味道稀薄的结实的身体,听见他规律沉稳的心跳声,沉底的心情会慢慢地漂浮起来。不会飘得太高。但能看见一点透过海面的朦胧的光。 他喜欢摸你的头。 一开始会有点粗暴,最近越来越温柔。连接吻都变成缓慢温吞的节奏。谨慎地、暧昧地触碰彼此的黏膜。像恋人。你喜欢这种感觉。 接吻很舒服。 拥抱也很舒服。 像恋人。 但不是恋人。 ……很喜欢。 …… …… 这天早上,迷迷糊糊地醒来,触碰你的脑袋的成功人士穿着一身难得的正装。手表凉凉的,碰到额头有点硌人。意料之外,他在清晨就强硬地把你提起来,抱进卫生间逼你洗漱。 “…?”你没睡好,凌乱地坐在马桶,拿着挤好牙膏的牙刷,困惑地歪头看他。席重亭拿梳子给你梳头发,动作熟练,急匆匆的,“有点事,我出一趟省。晚上回来。给你定了饭,敲门不用开,过一会儿出门拿。——记得出门拿,别在屋里躺着不动,听见没有?” “去晟奇吗?” 你在刷牙,含混不清地问。 穿正装的男人动作一顿,低头看你。英俊而凌厉的脸。工作状态刺出一种尖刀般的锋锐。…真的很适合西装,这样看好帅气。 你奇怪地脸红了。 “一大早就○○。”他轻轻一拍,落下去力道比想象中重。啪的一声。电流窜过。耳根顿时烧起热度。 “转移话题。”你小声说,“最近每天都在看合同。” “是。”席重亭一压你的头,“想去看看旧情人?他昨天上班了。” “…有东西在他那里。” “什么东西?我去要。” “材料。”你含糊地说,“还有证件。” “想自己去拿?”他的手放在你面前。 “不想去…”你在他掌心吐掉泡沫,“但是没有证件就办不了。” “那就不办呗。” 你怔住了。抬起头。 英俊而凌厉的脸,深邃如欧式雕塑的眼睛。西服。成功人士手持粉色气垫梳,拖一个沙发凳坐在旁边,临出门的时间,戴着六位数的腕表帮你梳头发。手心是雪白的泡沫。 “席哥…?” 你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没表达清楚。 “我说的是…要去民政局办的,——” “那就不办。” 席重亭还是那份语气,好像在拉家常。 “你很急吗?黎潮。” 他很少叫你的名字。 “…啊。” 你的眼睛,奇异的,在自己意识到之前湿润地亮起来。不知怎地心脏砰砰跳动。你小声确认,“…席哥…?” 手机铃声响起。席重亭没回答,看一眼金色的腕表,放下气垫梳起身洗手。 “老杨来接我了。你先回去躺着,听话。早饭到了记得拿。” …… …… 收到消息时他一头雾水。 他最近在忙。朋友知道他在忙什么。那天两人打过一通,在医院病房坐下来谈了一会儿。晚上一起吃饭,喝下很多酒。当晚他搬回家住,整夜没睡且站着不动挨上一顿狠揍的朋友决定先回公司加班。 他了解自己的朋友。这位大老板并不多么喜欢工作,只是天生精力充沛,后天环境所迫,习惯性地闲不下来。如果有别的事,比如和他喝酒打游戏或者参加饭局,他不会优先选择工作。每天去公司加班,一方面是对下属和工作生来的责任感作祟,另一方面,是除了工作没有别的事可干。 这个人平常几乎住在公司。在浔州的房子少说住了五年,还像个新房,没有生活痕迹。 所以看到消息时他很惊奇。 『早上来我家一趟。』 『带点吃的。』 这是约饭吗?最近确实经常一起吃,但以前约饭从来没在他家过?而且还是周日早上。 转念一想他又说服了自己。 她约的离婚时间是周一,明天。可能朋友担心他情绪不稳定。 其实他觉得自己还好。不过大家都非常关心他。很感谢,然而多少觉得麻烦。他不大喜欢和别人聊自己的家事,倒没有特别的理由,纯粹是没必要,交情没有到那个份上。朋友里能和他聊到家事的只有席重亭。 结果席重亭还把他老婆睡了。 一开始他特别生气。到把小少爷按在地上摩擦,席哥大半夜给他善后,拿到家门钥匙,气就消了一点。看到她睡在客卧,依赖地抱住他的胳膊,气完全散了。第二天早上,她那副…既堕落又美丽的雌伏的状态,让他窜起一阵邪火。下楼看见席重亭站在室外停车场仰头看他家的方向抽烟,上去二话不说就是一拳。纯粹是发泄。朋友站着不动让他打,被一拳打倒在地。旁边人想报警,西装革履的男人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制止,说朋友之间闹着玩的。……他的气就又消了。 他对这两人都生不起气。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错事。面对他时态度是低下的。 他很难在对方任打任骂的沉默中感到愤怒。 更多感到一种业已至此的无力。 还能怎么办?做都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那边他还可以做些什么报复,这边呢?他能做什么。打他几拳也就完了。还能去搜集证据举报众芯非法运营吗?这么多年的交情,没到那份上。 要是以前,他可能会和朋友绝交。 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事实分居两个月,离婚冷静期间,分手费收了一千万。她要和他朋友上床,他连道德谴责的身份都站不住脚。 打他几拳也就完了。 打完了还是他开车送人去的医院。 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面对面地喝酒。 十天后还能若无其事互相发消息约饭。 两人彼此都有对方家门钥匙。不过出于礼节还是先敲门,没人应。正常。这个时间大概率在公司。他猜到朋友在工作,把电脑都带过来了。 总之拿钥匙开了门。 席重亭当初需要一个住处,又没空盯装修,直接托地产商朋友联系,溢价买下这套样板间,说是溢价,总的来说是赚的。这套楼盘开发商不错,难得没有偷工减料,内装都是好材料,自费没有八十万下不来。 就是风格和他不搭。 他认为朋友更适合家徒四壁风。 席重亭和这种意式艺术风格格不入。住了几年,家里像刚装修好,干净得像酒店民宿。 ——至少十天前还是这样。 今天一进门,就感觉到一点微妙的变化。 这套房面积不算很大,和他家差不多,二室一厅,差不多一百四十平;房型通透,玄关正对客厅,雪白沙发边玻璃窗筛落阳光,投落在凌乱散着的绿色小花抱枕,抱枕边探出暖黄色的手柄握把。一侧黑白遥控器乱糟糟堆在一起。 沙发前茶几挪开,替换成一块羊绒地毯。地毯上摆放两个白色小花靠枕,看起来常有人在这里坐着。 走近一看,电视连接着游戏机。 …? 席哥好像不怎么爱玩单机吧。 虽说突然感兴趣也正常。 但这堆花朵抱枕是…? 总不至于人到中年突然觉醒可爱取向基因。 不可思议的猜测渐渐浮现脑海。 耳畔听见不远处细微的杂响。 他慢慢地抬起头。 主卧房门半掩,窗帘徐徐拉开。天光照射,隐约可见床角白色拖鞋。布料摩擦轻响。谁从床上起身,轻而徐缓的动作,不紧不慢地,似乎是先套上衣服,再幽幽地滑下床。 半遮半掩的房门,狭窄长方形视野。 足尖滑落而下,探进小巧步履。身姿纤瘦,肌肤腻白。男款T恤遮住腰臀,松垮滑落肩头。 衣摆在腿根摇曳。 及腰黑发凌乱散落,她倚在门框打呵欠,姿态漫不经心,单手抬起,五指分开,轻柔拢起前额长发,心不在焉地向后梳理。流丽卷曲的长发大片倾洒而落。 他的妻子微仰下颏,睫毛半垂,没睡醒似的靠在他最好的朋友的卧室门边,穿着他朋友的衣服,自不远处眯睨着眸投来一道慵懒的视线—— 视线相对。 她一动不动,姿态不变,眼睛慢慢睁大了。 稍后他要把席重亭打到行动不能。 但现在他决定把上次没吃成的那顿早饭补回来。 “早,老婆。”季晓说着,自然而然从沙发走到餐厅,把买来的食材放在厨房岛台。塑料袋发出哗啦响动。白色盒装水果滑出袋口,骨碌碌滚落一地。他充耳不闻,迈向卧室,平和地问。 “你饿吗?” “我…” 距离瞬间拉近,他的阴影投落下来。一段时间不见,爱人的气质变了许多,逆光而立,英朗的面部轮廓仍然分外清晰,却渗出一股密度极高的漆黑的气场。他站在你的面前,极近处,垂头定定地凝视你,似乎在等待一个他想听到的答案。 你双颊绯红,眼眸湿润,抬眸与他对视。 他耐心地等待你做出回答。 他的手放在腰带上。 这个细节毫无征兆地激起了你。诡谲的兴奋和热度一瞬间淹没发顶,心脏扑通直跳,不自然交叠。耳朵里听到血涌的声音。张口时声音在轻颤。 “老公…” “嗯,我在呢,老婆。”他对你笑了一下,和气地重复,“你饿吗?” “不…呜!!” 「不」字吐出一半,肩头顿时落下重压,你踉跄后退数步,扑通陷进柔软大床,空中长发逆向飘散。爱人按住你的肩头,蓦然欺身压下。不可阻挡的强大健壮成年男性的全身重量。承受他的重量让你极度亢奋,一切还没开始,就灼痛般地发出期待的喘息,眼眸湿润不堪。一侧绷紧的手臂线条非常性感,身上人掌心下压。肌肤紧密相贴。他的脸在高处显得格外英俊,黑白分明的笑眼中渗漏昭然若揭的异常。 你从没发现季晓的眼睛这么黑。 “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他声气平和。 “就是…早上,和你…遇见的……” “哦,我把叶青打进去,反倒成全了你们两个是吧?”他笑了一笑,“你什么意思呢,黎潮。” 你奇怪地脸红了,小声说,“季晓…” “没走呢,老婆。回答呢?” “那天,没想好,所以…” “所以找到我朋友身上。” “…嗯。觉得可以…帮忙。” “挺好的。他怎么帮你的,说说吧。” “就是,收留我,然后…” “然后○○。” 爱人俯身压下,在极近处凝视你的眼睛,漆黑虹膜映出妻子迷乱的脸;音色爽朗清亮。内容短促而平静。 “是吗?老婆。——就像我现在这样。” 极尽鲜明的存在感。 指尖深嵌床单,眼角泪珠倏忽滑落。见到他起,心情从低谷一路攀升,这个刹那终于抵达巅峰。难以言喻的灭顶满足。视野一片模糊。 无主灯设计的天花板,天光明亮,陌生的卧室。昨夜你在这里和房间的主人缠绵。此刻你被未分离的丈夫抵在朋友的领域重叠。 初秋,羊绒灰衣柜,棉麻质地的暖色床单。高处恋人专心凝注的视线。鲜柠檬混着青草的绿叶花香。他染上金光的发丝。前襟垂落的空隙。发力时腹肌的轮廓。半途流汗太多,行云流水般脱去上衣,随意甩在一边,抬腕抹去汗珠的动作。 熟悉而陌生。 陌生而快乐。 ……每一寸都让人迷恋。 让人,心潮起伏。 神醉魂迷。 …… …… …… 这是季晓第一次无视你的意愿。 也是最后一次。 是接吻only接吻什么别的事情也没发生T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06 只记得后半程一直在逃跑。 从卧室、餐厅再到沙发,不忘喂你吃下早饭。他去接水时你勉强爬起来往卧室去,被握住脚踝残忍地扯回去,他贴在耳边问老婆你想去哪?到吃中午饭的时间,咬着耳朵问你想吃什么,你以为要结束了,说什么都可以。然而他没有自己做。 点了外卖。 水饺。 吃起来很方便。 所以是在床上吃的。 体力不支。没有进食的力气。 所以是他喂你吃的。 水也是他喂你喝。捏紧矿泉水瓶仰头含住,然后低头嘴对嘴的喂你。太多了,满满地灌进口腔,多得压迫喉咙,随时将会呛到。大部分顺着唇角流下去,他弯腰埋进你的颈窝,一点一点舔净咽下。短短的头发扎着下颏,痒痒的。 皮肤贴在一起很舒服。 想着要贴得更多些。迷迷蒙蒙的渴望作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你抬手拥住爱人的肩,轻轻抱住了他的脑袋。 ……这场漫长的重逢之交,差不多就是这时结束。 季晓并不是这时候才发现妻子状态有异。 他多少猜到一点。只是之前难以确认。太多种可能交织在一起,他不确定黎潮因为什么选择那一边。他内心希望她是被强迫的,或许确实如此。但这之中一定有些她本心的成分。那本心是什么?如果是爱,他尚且可以做些什么,倘若是其它那些,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最多进行一些道德谴责。离婚、分手,向来是一个人铁了心就挽回不了的事。他没有立场说什么。——但这种念头在见到她的这个时间,通过短暂的交流奇异地扭转了。 她变了很多。 她变得太多了。 她有点奇怪。 和上次还不太一样。 发生的事太多了,做得有点过头。过程中她的反应,与其说是求饶,不如说是用楚楚可怜的姿态引诱更多。他的失控让她亢奋。她在追逐过头的东西。 事后妻子的姿态像一只臣服的雌兽。他以往从不放任,但此时此刻,也懒于阻止她去装什么好人。他并非注重她的感受多于自己,「注重对方的感受」是他所接受教育的必然,「对方感觉安全和正常」本身就是他的需求。他们的需求以往是相通的。现在黎潮沉溺于自我摧毁、物化与折磨。他就听之任之。他真的没什么耐性,之前的拉扯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耗尽了。她愿意服侍,他就享受。总归他是个男人。 何况她现在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好受。 她的头发长长许多,海浪般大片倾散开来。他撩起妻子的长发捧她的脸。她抬起头,脸颊贴在他的掌心,睫毛**的。他伸手摸她的嘴唇,现在殷红柔软,但仍然薄得张纸。她含住他的拇指,抵至最深。 短短数月纸醉金迷,她已漂亮得过头。现在气质变得温顺,雾黑长发下是安静而妩媚的绰约姿态。 她的脊梁被打碎了。 …… …… 夫妻数年,难得相顾无言。他不再问你什么,你呢?也不知该搭什么话。回忆起来,从一切摊开说明,坦白出走那天起,再没有过面对面坐着正常交流。时机总是错开,一个比一个不合时宜。此刻也一样。他坐在床边,你软在地面,指尖落在床沿,静静伏在他的大腿。以往他会把你扶起来,但今天没有了。只是身体后倾,垂下头看着你。 天色接近傍晚。今天也是,白天一晃眼就过去了。你环住他的腿,轻轻把脸贴上去。脸很热,他的皮肤凉凉的。触碰起来像镇定剂。他说:“上床吧。” “……” “衣服穿上。” 你爬上去,伸手抱住他的腰,枕在他的肩头。他微微偏头,视线里情绪并不丰沛。有一点无情的意味。你怔怔片刻,慢慢地松开手,不再触碰他,挪到稍远处去,蜷缩着抱住了被子。 如果是那个人,会强行贴上来抱住你,说很多讨厌的话惹你生气吧。但季晓从来不是这种性格。 从很久很久之前,你不是就知道了吗?你和他总是隔着一层。恋爱时的甜蜜是真的,到分开的阶段,他的不甘、悔过是真的,但他打从心里不喜欢这种拉扯,被你越推越远也是真的。后来他把叶青殴打入院,你以为他不愿意放手,喜极而泣。可他这么一个人,又怎么会为爱而不放手? 他只有表面阳光爽朗,骨子里是冷静自持的。 促使他留到现在的是恨。 而这一场发泄太完美, 或许把他残留的恨也散干净了。 他本来就是有点冷漠的人。 当年他是喜欢你尖锐的、强烈的、拧成刺的,妄图堕落的,具有攻击性,两边徘徊的状态,才喜欢上你,想要把你拉起来。 现在完全变成反面了。 你不是不知道。 你已经变成这样,怎么还期待他会始终不变呢? …… …… 他回家时季晓已经走了。 室内昏暗。卧室一片沉寂。他摸到开关,咔哒灯光照下,先看到床边地面的人影。女性发丝湿润,黑发染上薄薄金光,海藻般蜿蜒流水,倾覆肩背,下方是纤细得要折断似的窄腰。她坐在地上,手臂落在床沿,久不见光的腻软的白,光下像是白瓷。他走过去,半跪在她身后,掌心穿过她的腋下,把她捞在床上。 “吃饭没有?” 她说吃过了。 这晚她睡得比平常早些。梦中紧紧环住他的臂膀,像抱住水面上最后一根浮木,睡颜随时要掉下眼泪。他心尖火烧,烫得无措,只好把人揽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抚过她的背。大老板实在不会哄人,动作没轻没重,很难说是安抚,反倒把睡着的人拍醒了。黎潮睡下又醒,好像没有入眠一样,抱着他的手臂抬起头。 她近来神色时常恍惚,总爱坐在地上。白天他坐在客厅工作,她就靠在他的腿上,偶尔看一会儿电视,大多数时间心不在焉地翻书;游戏机是买了,只碰过一回,当时玩得很入迷,后来就提不起兴致。他隐约觉得应该带她看看医生,提过一回,她意兴阑珊地说,不去,不想动。 他想过要不要强行带她去。再看看金色日光中她怀里嵌着花朵抱枕,漫不经心翻过书页的侧影,又忽然感到一阵奇异而温和的冲动。他想这样也不错。 她的神色,说是恍惚,其实更像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空白地出神。夜晚之外的时间她总是这样。夜里她美得惊人,跨坐在高处垂下头,狭凉的凤眼与往日仿佛没有区别。他是到把黎潮接进家里才发觉她相貌凉薄,安静读书时冷冷淡淡的模样,让人不敢接近。但他每一次还是接近。抚摸她的发顶,她就回过头,扬起依赖的微笑,拿嘴唇碰他掌心的伤疤。 其实前者才是她的本性。 但发作时脆弱的,无法离开的,孩童般依赖他的那个人也是她。 漫不经心的、凉薄冷淡的、脆弱无力的、嗔怪可爱的。他看得见她的变化。他记得她的每个表情。 然而今天,这个夜晚,被他不慎从睡梦中拍醒,从他的臂弯抬起头,她的表情和以往都不一样。 卧室宁静昏黑。她在稍低处,枕在和他一对儿的浅棕色亚麻布硬枕,眼眸静静地亮起一点不太一样的光。灯没有开,视线聚焦缓慢,凝实时他发现黎潮在看着他。 极专注地,一错不错地。 看着他。 “吵醒了?”他说。 像一声低音乐器,有颤响的回音。 “…为什么?”她说。 “怕你一个人在家不吃饭。”他亲她的额头,“不想见他?早上不是还很开心吗。” “嗯。”她说,“很开心。” 幽暗蔓延。她的脸上缓缓替换一副不一样的表情,这一次安静平稳,是近日来少见的冷静。她说:“席哥。我们还是要离婚。你下次去晟奇,麻烦捎我一程吧。我回去把东西拿上。” 他对此有所预料。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一对感情破裂是板上钉钉的事。她把事做得太绝,没给自己留退路。 但这节骨眼她往叶青那跑? 这些年他跟叶公子没少打交道。前段时间能跑出来是她侥幸,挑了那边最乱的时候出来找他。正逢晟奇新品发布会预热,刚好是大少爷手上的生产线;一堆工作压着,自己还受了伤,被亲爹看得死死的,没空全天监视情人理所应当。毕竟谁能想到?上午找朋友亲自把情人送回去,下午她就连个包都不拿,一个手机一张身份证,游魂孤影似的飘到临市公司楼下。还好找的是他。不然现在不知道在哪处豪宅遭软禁。——幸好找的是他。 被叶青逮住,她这辈子别想见到太阳。 隐患他还没有完全解决。叶家在商界是非常了不起,这种体量的庞然大物,树下盘根错节,背后有不少撑腰的人物,已经不仅仅是商人;但说到底,这些都是叶总的人脉,甚至晟奇的人脉,和他家大少爷的关系实在薄弱。他确实可以让她在社会意义上消失,但要付出的代价十分巨大。不说别的,叶岳奇第一个不同意。话又说回来,大少爷自己恐怕也不愿意这么做。他对情人是有心的,尽可能在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掌控,尽量让她心甘情愿,不想走到最极端那一步。可黎潮性子又倔,很难心甘情愿。不然叶青为什么把她往那种场合塞,甚至往别人床上送?他其实抓不稳她。 要席重亭说,他把事办成这样,还不如直接走到最极端那一步。以往他就觉得,经过黎潮这事更明显,叶青性格实在是怪。他非要一点点磨她,把她磨成这样,他高兴吗?人最后还跑了。给他做嫁衣。 现如今情人消失,一走了之;就算是这位优柔寡断的大少爷,想必也下定决心了。 他问:“不能补办吗?” “材料比较多。有些可以补办。但那样要走的流程就太长,超过三十天视为撤回申请。…我不想再纠缠。” 意思是铁了心要尽快斩断关系。 室内重归寂静。 昏暗中黎潮仍然凝望着他,那副分外冷静的理智神态渐渐从她脸上剥离脱落,留在原地的是银韧刚硬的倔强,支离破碎中拼凑出的光,玻璃般不堪一击。她在摇曳的泪光中轻声说。 “重亭,帮我。” …… …… 第二天早晨,天光熹微,远处公园长椅并排,垃圾房里友人心平气和,手臂压下按住烟蒂,余烬火星重重碾灭。过命的朋友看向他,甚至对他笑了一笑,说席重亭,老子这辈子遇上你,真是他○的好运气。 第7章 第 7 章 07 秋天到了,三伏平缓地度过。九月第一天,窗外不知是什么树,绿色的枝叶上绽开细瓣团簇的明黄的花。沙发绒绒雪白,经血染污处洗净焕然一新。抱枕小花形状,房主买来的。还有糖果色手柄,卫生间的粉色气垫梳和圆头牙刷。怎么之前没注意到?都是小巧可爱的款式。像给女儿买。 年龄差算起来也就六岁,实际却好像差出一辈似的,总有些让人想要发笑的老派细节。不知怎地,半跪在宽敞沙发,被丈夫握住的时候,走神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当下没有特别的理由。想到就是想到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后来想起那个人经常坐在这个位置办公。你有时靠在他的肩上,有时倚在他的腿边;或许高层采光好,记忆里都是很明媚的天气。这个下午特别明媚。秋意尚浅,碧树黄花,日光透过玻璃窗照射下来,和那天一样璀璨辉煌,客厅沙发绒绒的棉质也相似。但景色和房间都不一样了。秋日来临,天空更加渺远般遥遥地悬在高处。日头亮得刺眼。当时也不知怎么,总觉得怀里很空,一直把小花抱枕搂在胸口;眼睛也空落落的无处落脚,始终看向窗外的树。这颗树开花了,不认识的鹅黄色的花。 当下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身体不太正常,何况是最喜欢的人。没有走神的余裕。后半程一直在逃跑,也不是因为受不住。你经历太多,什么事受不住?没到这一步。其实不至于的。 还是觉得太空了。 一开始没有确切发现他的意图。 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所以才想到他的朋友,想到同样日光粲然的前两次分离,不由自主地要往卧室躲。在逃避。逃避什么?讲不清。但不想让它发生。他握住你的小腿往回扯,距离接近到极限的刹那,某种金光闪闪的东西在这个璀璨辉煌的明媚下午真正远去了。 到他走的时候才想起来。 除了灌得你喉咙很痛的那一下喂水, 全程没有一次接吻。 也没有拥抱。 你在卧室的地上坐了很久,到房主回家,温暖而粗糙的手掌触碰身体,强硬把你揽进怀里,才意识到。 对季晓来说那是一个分手○。 他只是在发泄而已。 你的爱人, 如你所愿地, 把你当做○○工具了。 …… 你明白的,换成你也会这样做。 毕竟他等了半年,最后等到的是你睡在朋友家主卧,举止自然散漫,生活宛如夫妻。 镜子碎裂满地,再拼不起来了。 …… …… …… 在一起之前你就知道恋人有一个朋友。 两人经常一起连麦打游戏,偶尔耳机没电外放,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特别低沉,特别磁性的男低音。 在开麦阴阳队友。 讲话超级难听,没有人身攻击,但是句句戳在肺管,给对方气得破口大骂。他就在那头异常刻薄地笑,说「哥们就这点本事了,骂人水平比游戏技术强那么一星半点,可以跟小学生打成一片。」 那时候还在超一线大城市的出租屋住着。男友房间是玩游戏的男生里常见的蓝色系。回想起来,当时是夏天,你穿得很清凉,躺在他的床上玩手机。听见这场压倒性胜利的唇枪舌战,大受震撼,起身趴上他的电脑桌试图看赛博热闹。手臂交叠,发尾垂肩滑落,掉在他的手背。 除了头发不小心落下,其实是还挺正常的姿势吧?但当时季晓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往你的方向瞟,每次方位还都不一样。把你从头到尾盯了个遍,然后诡异地脸红了。 你,就:? 穿衣服了的! 鼠标灯光炫彩,他的掌根压住弧光,按键节奏和一侧海景房机箱的氛围灯同频。屏幕里他的人物操作漂移变形,你看不太懂,但也明白他在局内摸鱼。这时他的朋友开始扣问号攻击他。 「哥们你出的什么装。」 「干什么呢,网卡了在这原地转圈。」 「拿外卖挂机去了?」 「人机还有操作,哥们现在纯转圈。」 这几句不是开麦说的,是给他发组队消息,只有两个人能看见。外放声里对面键盘噼里啪啦,又重又响。可能是知道朋友旁边有女朋友,给他留面子,特意没说话。结果季晓心不在焉盯着你看,队内聊天先被最不应该看见的人看见了。 这人讲话虽然难听,但还挺有意思的。 你忍不住笑了。 外放中噼啪作响的键盘音紧急掐断般骤停。他们还在语音通话,你小声提醒:“季晓…” 男友立刻:“没关系可以挂机。” 才不是那个意思!你气得脸热,话音未落,狠狠一捶他的手臂,谴责道:“朋友发了消息你都不看!” 男友看了一眼,兴高采烈:“正好可以挂机!” 对面他朋友:“?你要不问问我的意见呢。” 他当机立断冷酷静音,转头眼睛充满期待,视线亮亮的炽热。你不了解语音软件的功能,以为是切断连麦,恢复了正常音量。“先把这一局好好打完啦,队友在努力呢。” “没事,他不介意。” “这样不好吧!还有其他队友呢。” “呜呜。好吧。听女朋友的。” “但是,那个,嗯,你想的话也可以帮你…” “请帮忙谢谢。” 绝对是个坏决定,非常对不起他的队友。整个过程操作都很抽象,一局下来3-12-5输得一塌糊涂。家园快速被推平后男友高高兴兴地就抱着你滚下座椅,继续了没做完的事。 结束后腰酸背痛,坐起来想着让他代替你跟朋友道个歉,才发现他的麦一直没关,那位讲话刻薄又有点好玩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了。 ……希望是最开始就退出了…… 你窘得一整周没好意思去季晓房间。 对这位朋友感到非常愧疚。 不仅把他的队友抢走,还让他听到了奇怪的情侣恩爱对话,对不起。应该只听到前半部分吧…?中途操作变形的时候男友一心二用,没怎么说话。不管怎么想,一路沉默到游戏结束也该退出了。 后半部分…如果被听见你真的不想活了。 在一起大概两个月,工作都忙,不太频繁,日子两只手数得过来。男友在你之前没有其他对象,两人探索的过程比较漫长。那段时间彼此不像后来那么熟悉,他总是问东问西。这里对吗?这样好吗?那里可以吗?又详细又琐碎,好像你什么都知道,是本教科书。那时还没遇上后来那个人,实践意义上你也不是非常懂。但你一直很有探索精神,总之有认真查过,每次都在好好教他。对话十分认真。 讲起来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是情侣。 但被听见未免太不好了吧!! 总之非常尴尬! 究竟听见没有?最后状态是挂断的,可到底什么时候?没个具体时间。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位好朋友的印象就是脾气不好但蛮幽默的被迫听见情侣恩爱的可怜人。心怀愧疚。 第一次见面是在出租屋。 那时是冬天了,下班回家,看见楼梯口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手里拎着两大兜东西,透明塑料袋溢出鲜红的颜色。你手足无措。以往都是两人牵手回家,这天说来也是不巧,临进门发现车里落了东西,爱人下楼去拿,让你先上楼;感应灯亮起,便见某人堵在这层楼梯,身材健硕,姿态随意,腿长得惊人。旧小区空间逼仄,他一人占大半楼道,堵得水泄不通不提,一只腿还刚好抵在门前,活像来讨债的□□人士。故意让人开不得门,回不了家。 好在他手上拎着两兜水果。 你隐约猜到这是男友的朋友。说起朋友,还是会唐突上门拜访的朋友,你知道的就这一个。也有猜错的可能,万一是路过的醉汉走错家门呢?总之,最开始你没有和他打招呼,而是停在原地,稍微有些困扰地看着他,站了一会儿。 须臾,他意识到你的存在,抬起头来。 感应灯投下苍白的光,不健康的冷光下,男人轮廓分明的脸透出如有实质的锋锐之气。他盯你两秒,视线锋利露骨,只有两秒,仿佛全身都被扫尽剥光。不至于吧?你浑身不适,疑心这是错觉。此时感应灯久未闻音,骤然暗灭。下一秒塑料袋发出杂响,与此同时一声击掌,回音未散,光下他已站定在你面前。 安全社交距离。 和想象中一样的高个子,健硕腿长,看不清脸。 刚刚也没看清,只记得眼神很有侵略性。 也说不定这侵略性是你的错觉。 因为站到你面前时,他已经是一副相当有礼貌的,保持距离的姿态了。 “黎小姐?”他问得礼貌而谨慎。 是熟悉的声音。 低沉、有磁性,标准的男低音。 偶尔会在男友音箱里听到。印象最深的是哪次亲热没关麦被他听见了;第二深是很会阴阳队友,不带脏字的恶心人很有一套;第三就是这个渣男标配般的音色。 感觉哄女孩会很让人上头, 偏偏每次听见都是刻薄且恶毒地在攻击别人。 见了面彬彬有礼地喊你「黎小姐」。 这个称呼让你莫名的紧张。 可能是楼道空间太逼仄,气氛有点奇怪。回想起来分不清是想要打破这种气氛还是推进,你总是这样,在关键节点态度暧昧。 你迟疑地问:“抱歉,您是……” “席重亭。季晓的朋友。” 男友的朋友简短介绍,微微颔首,对你伸出手。 苍白的感应光从侧面斜照在他的脸上,浓重掠过大片阴影。男友的五官已经算深,他朋友的轮廓更是异常深邃,侧光下看不清脸。 你对这张脸的第一印象是鼻梁很高。 然后才发现,总是在男友游戏连麦中出现的恶毒男低音,正穿着一身版型合宜的挺括西装。 最后才意识到对方伸出一只手,是要握手的意思。 握手?这也太老派了。 从来没有人第一次见面自我介绍后要和你握手。 对了,还有自我介绍。 初冬那天,也不知怎么,大概都赖他那一身西装、过分礼貌的态度,还有过分颀长的身材;仿佛把老小区楼道里、半坏不坏的感应灯下,这场冷色调的巧合变成一场商业洽谈会晤。你心里慌慌张张,分寸拿捏一塌糊涂,前后顺序颠倒,不知不觉就和他握了手。 其实按礼节来说,对女士,他是打算握半掌。 但你又不懂这个。 你相当唐突地、把指尖探进他的掌根,和那只烫热刺人的大手,满满当当地握在了一起。 这有点像一个引诱。 但你碰上去的力道很轻,神色紧张局促。 他停顿片刻,意识到你是无意的,回握的力道也极轻。 礼节性的动作。 但仍然,严丝合缝地握在一起。 微妙的磁场不合。 双方在同一时间意识到这一点。 奇怪的尴尬氛围。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两个世界的人。冬日天寒,上楼不久,你的手指极冰冷,像一颗冰过的铁块。交握中炽热却源源不断,太热。热得像烤火,皮肤从相接处灼烧起来。 “…黎潮。” 你极力忍住抽手的冲动,露出一点友善的微笑。 “抱歉,我没带钥匙,他去拿东西,马上就上楼。麻烦您稍等一下。” 其实带了钥匙,感觉孤男寡女的独自进门不太好,才推辞到季晓身上。他应该也清楚,很快松了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物,不由分说塞进你手里。你的手还没放下,便被一摞厚重触感沉沉坠下腕。指尖稍微一按,感觉到相当的厚度。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手忙脚乱就要推辞。 结果慢人一步,他先说话了。 ……对哦,塞红包当然要附带理由。 “听季晓说你们要订婚了,这是一点心意。” 恋人的朋友在你反应过来之前笑道,“正巧弟妹比我小,快过年了,当压岁钱收着吧。” ……压岁钱。 过了年,你就二十六了。这个岁数,哪还有收压岁钱的?说得像你比他小二十岁,未成年似的。何况这数量,都不用特意捏,接住重量就知道少说两万。收家长的见面礼还好,这是什么礼?没听说国内有接朋友礼的习俗。 你大脑宕机,被他一句心意顶住,一时间还不好推,脑细胞过载期间,闻得熟悉脚步飞奔而上,如蒙大赦,当即松了一口气,转头求助望去。男友一路跑来,有些气喘,见家门口两人对峙,先是一愣,视线扫过半秒便知缘由,凑近牵住你的手,十指相扣,语气理所应当,眼里笑意满溢。 “收着!不用替他心疼钱,席哥最有钱。” 朋友笑骂着让门。恋人牵紧你开门。 冬日天凉,在外待久了,男友的体温不像平日那么烫,仍然是热的,但只是温热。薄茧压在手心,刺得生痒。 不知怎地,每处细节都格外鲜明,好似第一次牵手。触感比第一次牵手更清晰。 …… 玄关拥挤,你先进门,他在中央,客人落在门外。你转身替男友解围巾,踮脚挂在衣架;忽有所感,抬头望去,正对上客人的视线。感应灯仍然亮起,家中灯也开了。他抱臂靠在门框,或许因为和朋友互相攻讦,脸上有些笑意。这人看起来实在凌厉,因而这笑意也不能用友善形容,也带着半分讥诮似的,若非两人关系甚密,旁人恐怕以为有仇。光色融化,苍白与暖黄在他面孔交汇,仍然是模糊的。 他起先在看客厅,到你开始挂男友的围巾,才忽然看向你。 客厅有什么可看的? …对了,餐桌上有你买的布偶花摆件。 是地铁口一个婆婆卖的,摊位在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编织精巧样式可爱,每次路过你都忍不住买一个;搬家舍不得扔,带过来放进房间当摆件,比真花好看还好打理。交往之后就摆到餐桌上。男友总是陶醉地夸赞你眼光好会装饰。 但对这种精英人士可能很幼稚吧。 一看就是精英人士。气场简直是霸道总裁。 和语音连线里的差别未免太大了…… 你不好意思地对他点头。他错开眼,也对你点头。…他怎么还站在门口?你回头看男友,正看见他拎着购物袋往厨房走的背影,只好招待道:“进来吧?”犹豫一下,觉得没有称呼不太礼貌,小声接道:“楼道冷的,下次别在门口坐着了,给他打个电话吧。席哥。” 精英人士重新看向你,这次看得久些,你挂好围巾,不自在地后退一步。他简短应好,迈进玄关。 进门只坐了一小会儿,很快就离开了。 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坐太久。 …咦,难不成不该让他进门吗? 咦??刚刚他不进门就是单纯不打算进门吗?? 那他大半夜过来干嘛呀!你和季晓下班就十点了。就为了给你们带一大堆高级进口水果吗?! 你一头雾水,这时男友刚好洗净水果,草莓鲜红饱满,湿凉抵在嘴唇。你咬下去,含糊地问:“席先生来做什么呀?都好晚了。” “他今天来出差。”恋人顺手把草莓尾巴吃掉,又给你递一颗,鲜红水果再度抵在唇边。“饭局喝了酒,心血来潮吧?席哥经常这样。” 你觉得这个回答不太可靠,不过确实没有特别需要在意的。男友态度难得轻率,反倒让你有点在意。 总之还是当做一个插曲。 感谢天降草莓,超级好吃。 晚茶时间结束,你走进房间,脱下大衣,挂上衣架,木质衣柜老旧,压下嘎吱一声;你担心年久失修,抬手调整衣架位置,忽见柜内深灰羊绒探出一纸鲜红,色彩浓艳夺目。思及恋人方才言语,动作缓缓停滞,无声无息怔住了。 衣袋沉坠,见面礼存在感极鲜明。 ……喝了酒,心血来潮…吗? 第8章 第 8 章 08 没有太关注恋人的朋友。 但就像他知道小石一样,你难免会耳闻席先生的事。 好像是大老板,事业有成,工作很忙。之类的。 原来大老板也会打游戏啊… 第一时间的想法是微妙的感慨。 原来游戏里动辄氪上百万需要定期维护的超级VIP就在你身边…!太上流了! 这么说了之后,被男友无情地戳穿了幻想。 “席哥氪金还不如我多。” “咦,你不是就买点皮肤吗。” “是说他连皮肤都不买。” “真的假的…他给我的红包有两万八诶……” “嘿嘿。”男友故弄玄虚,“搬过去你就知道了!” 对哦,席先生的公司在浔州。和你们买的房子在一个城市。 没想到男友居然有这么厉害的大人物做朋友,多少有点新奇和感慨,不过并不非常好奇。毕竟是别人的事,你和季晓对别人的事都不是很感兴趣。 那段时间,席先生到上海出差,总会邀请你的恋人一起吃饭,烧烤类多一些,也会喝酒。男友每次都问你要不要去。明白是想给你安全感啦,但他们朋友之间吃饭,你去做什么?而且你和席先生这种类型稍微有点合不来。总之都拒绝了。 结果每次回家都会带一盒当季水果,说是席哥送你们的。 ……就连这点都微妙的合不来。 人很好、很有分寸、面面俱到又彬彬有礼,虽然对外好像冷酷凌厉,但对朋友的女友,也就是你,态度无可指摘。然而一想到那个节奏一塌糊涂的初见,你就对自己的待人接物能力感到绝望… 已经能预料到出现在饭桌上会多尴尬了。 多少还有点避嫌的意思。 你不太擅长和男生相处。你遇到的很多男生,表面说想做朋友,熟悉起来莫名其妙就开始宣誓主权,让人很困扰他们对朋友的定义。或许是你自己的原因,总之,你没有过男性朋友。 从小到大,一个也没有。 也不是说你不喜欢他们,或者他们不喜欢你。 大多数是不喜欢的,对他们当然应对冷淡。但人长这么大,总有几个不排斥的对象,不知道为什么,和不排斥的男生稍微熟悉,就会发展到奇怪的方向。 回想起来和初恋学长就是那样。没想着那么快就交往的,聊着聊着方向就开始歪斜,稀里糊涂同意了。交往之后也是,没想着那么快就上床的,不知怎么约到郊区,就在校外过夜了。 朋友说你边界感特别薄弱,很容易被人占便宜。那件事发生之后,很生气地把学长打成超级大渣男。你只好苍白地辩解,说自己也是同意的。朋友就更生气了,说黎潮你就是这样才会被人渣欺负! 都成年了,不是小朋友,不至于吧。而且好歹是情侣,你情我愿的。当时非常困惑,因为朋友很生气,你没好意思说自己喜欢那件事;后来和初恋学长长期约炮的事,你跟谁都没说。 直到和季晓交往,你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原来正常的恋爱应该是这样发展的。 总之,你多少知道自己不太适合和异性单独相处。不管是对方还是自己的原因,还是避嫌要好些。 尤其对方是恋人的朋友。 这场恋爱你谈得很认真,你要好好和他在一起,绝不可以搞出莫名其妙的事。 除了见面礼和带水果,席先生跟你没有半点交流。这原因说出来,显得你很自恋似的。但你就是隐约有感觉。——你们这种人,彼此之间是有雷达的。 他跟你握手的时候,你的那个雷达响了。 不是说他对你有意思,或者心怀不轨之类的。 而是,两边对这种事态度都很随便,所以最好不要单独相处的明确预警。 席先生是否有女朋友呢?他相貌还算年轻,但体态和气场都过分精英,第一印象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但说是二十多、或者四十岁,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总之,是个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对象的男人。 其实他看起来就很会。 同样是这类男人,他和你认识的熟人店主又不一样。店主看起来俊美、矜贵又轻佻,气场旖旎,周身是迷幻而引诱的氛围,一个不轻不重的触碰就让人脸红心跳。席先生却刚好相反。虽然都是年轻的有钱人,气场却完全不是所谓风流,而是既能逢场作戏暧昧调笑,又有压迫力十足的明晃晃的掌控感,很成熟的成年男性的感觉。 各方面都很成熟。 就算没有季晓这层关系,你仍然排斥这种攻击性太强的成功人士。 你喜欢的类型还蛮固定的,要么像季晓这样开朗健全,要么像店主和初恋那样随心所欲,要么像前任木讷安静,都是对恋人会退让安抚的类型。可能是互补的原因,你从没喜欢过和自己一样的「精英卷王」,比如本科期间实验室的组员,待在一起针尖对麦芒,双方都刺得难受。 后来和藕断丝连的学长彻底分开,也是这个原因。读研期间实习,他越来越接近传统意义上的商业精英,让你感觉很有压力。 你会对比。对比就有差异。继而产生压力。 家里人说你太容易产生压力了,是你的问题。或许是吧,总之你尽量不去接触这种人。话说回来,席先生反倒没有给你这种意义上的压力。因为年龄差吗?也不是,讲不清楚,就是重要的地方有差异。 第二次见面,回想起来还是冬天。 初见后的两个月,依稀记得行程是和季晓结伴去看婚礼的宴会厅。那天先去看了装修好的婚房,当时正在散甲醛。是简洁大方的风格,一想到这房子以后是你们的家,你就非常开心,一路脚步轻快,唇角降不下去,只差要蹦跳走路。未婚夫便明亮又温柔地看着你笑,电梯里视线相对,低头高高兴兴地亲你一口,小声说黎潮,我们有家啦。 家。 这是你的家。 你终于有一个归处。 轻飘飘的心情像喝了酒。一下午看了三家酒楼,难得振奋;前两家是你在主导交涉,看到最后一家,肾上腺素激起的亢奋慢慢恢复,精神变得疲乏困倦。季晓发现了,问你要不要先回车里休息?接下来的他来负责,并严肃挺胸以示靠谱。你倒进他怀里咬着嘴唇笑,说都听未婚夫的;被未婚夫一路扶回停车场。坐进车里还在对着玻璃倒影自顾自地微笑。 冬天车里开热风,暖和,也闷。微笑一会儿,你闷得头晕,下车透气;这处酒楼重檐红木,装潢复古,由当地古建筑改建,比起前两家的高端酒店定位,主营业务更偏向餐饮,也做堂食外卖,落脚浔州,吃过最好吃的当地菜就是这家,前来选址,多少考虑到亲友口味,想着不仅要排场漂亮,还得让宾客赴宴开心。晚餐时间,天色半暗,灯笼光色金红,车位严丝合缝;你倚靠车门,在重重车影中抬头望去,唇畔仍有一丝微笑,便见不远处金红灯笼之外,建筑拐角偏僻处,一男一女拉拉扯扯,隐约传来争执声。 有热闹看。 你本能地竖起耳朵,站在漆黑车影与围墙之间,不自觉朝前方迈出几步。身影依然模糊,声音渐渐清晰。很不巧,你听见的是男方的最后一句话。 “我还有事,太晚了,你先回去。”他抬起手腕,大概在看表,声音低沉,“有事联系吴助理,差额让他补给你。” “我都说了不是钱——席重亭!!你没有心吗?!” 话未说完,男人转身就走,把她甩在身后,步伐快而稳健。她想去追,一个中年男子不知从哪闪出来,一把将女孩拦住,好言相劝。女孩长卷发,个子高,身材好,大冬天穿皮草短裙配长筒皮靴,看对方没有回头的意思,开始声音尖锐地骂人,字眼之露骨让人不忍卒听。晚饭时间,人流众多,引来不少围观群众吃瓜。此时男主已经走远,旁人还以为是她和在场那位疑似保镖的男性的恩怨情仇,围成一圈窃窃私语。她见人越聚越多,最重要的是有人拿起手机开始录像,终于一推保镖,踏着高跟皮靴哒哒跑远。这女孩子,看装束和表现都是泼辣的性格,连跑步的姿势都很野性,你以为她要去追那男人,结果她跑到围墙边,躲进拍不到的车影角落,蹲下去抱住膝盖,长发洒落下去,肩头微微颤抖。不动了。 你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就停在你面前。 天呐。你连忙回身从车里找出手纸,也蹲在车影里,犹豫一下,没敢说话,隔着皮草戳戳她的胳膊。她抬头瞪你,问:“干什么?看热闹没够啊。” “不好意思,”原来她发现你在偷听了,你面红耳赤,“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纸…?” “哦。确实需要。”她瓮声瓮气,从你手中扯过去,说,“谢谢啊。” 你小声说,“不好意思,刚刚偷听你们讲话。” “哈哈,随便吧,去他○的○狗○,老○也不是第一次为男人丢人。” 她恶狠狠地,一边骂一边掉眼泪,一边很大声地擤鼻涕。围墙与货车之间,金红的光照不尽的狭窄空间。空气仿佛比外界更冷寂。你没接话。她忽然就埋首下去,声音很压抑地哭了。 “你说男人为什么总这样啊?” 你不知所措,只好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背。她压抑地哭了一会儿,低声说:“我认识他十年了。” 怎么突然跟陌生人倾诉起来?你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发展,迟疑应道:“谈这么久,很不容易啊。” “没谈。”女孩沙哑地说,“他都不知道我名字。” 你想穿越回五秒前打自己一嘴巴。 “他记材料编码都一清二楚。就是不记得我名字。可能我换个发型他就认不出来了。”她声音颓丧,“也是我贱,跟他说不谈感情。” 感觉不是陌生人该听的话。你想了想,说:“现在很多都这样,很正常的。不要这么说自己。” “我知道很正常。我又不是第一次。”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又从你手里扯了一张纸,这一次是擦眼泪,“我就是…不甘心,你明白吗?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还抓不住。被人当卫生纸用过就丢。” 你很尴尬:“不要这么说自己…” “不然呢?你没听他说什么。还联系他助理补差额。我是○吗?我压根没问他要钱!” 话音落下,她有点崩溃似的哑声哽咽,说我又不是要做他老婆——多稀罕呢,谁乐意结婚啊!她就想谈一段时间了却念想,他还死活不同意,要断。 “又不是以前没谈过!看不上我直说啊!还太晚了有事…全都是借口……” 她又哭起来。 你慌乱给她递纸,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她捏住纸喃喃骂了好一串难听话,拿纸按着眼睛啜泣。这时你的恋人终于来了,看见你蹲在隔壁车后面,也鬼鬼祟祟地蹲起来。太大一块了怎么可能看不见!你想笑,又觉得不好,用眼神示意女孩在哭。给他看你手上的纸。看看你,看看女孩,做口型:认识? 你摇头。 他露出有点微妙的表情。看你几秒,站起来说:“老婆,你怎么跑这儿躲着?我找你好久了!”旋即迈进两步,惊讶道,“这是,你朋友?大冷天的怎么在外面蹲着,要不上车说?正好一块去吃饭。” 女孩抹着眼泪婉拒了,最后抽你几张纸,转身大步流星离开,背影长发飞舞,后颈红色的文身很漂亮。你和爱人结伴上车,坐定后小声说:“好像是席先生的熟人诶。” 你没明说。但是季晓听懂了。 “席哥经常那样。” “啊?是那种坏男人吗。哪样啊。” “偶尔一起吃饭会遇见。”他顿了顿,措辞道,“他不想结婚。最近工作忙,也不谈恋爱了。” “…不想负责吗。” “我没问过啦,他们那个圈子挺乱的。我们几乎不谈这个。”他又措辞一下,大概是想替朋友辩解,补充道,“席哥不是那种人,都是你情我愿的。” 那怎么能闹到这一步…虽然语气还可以,但对女孩子说差额去找助理要未免太难听了。就跟她说的那样,又不是特殊职业,人家想谈恋爱,拒绝后默认人家嫌钱不够,这不是羞辱吗?就算要拒绝,至少跟人家说清楚啊。 这么说了之后,季晓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他觉得给钱比较实际吧。席哥他…身世比较坎坷,把钱看得很重。” 这跟好好说清楚也不冲突啊?是真心喜欢他的女生诶。你不是很理解。感觉三观不合。 但今天高兴,恋人朋友的私生活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插曲。回程路上想到婚礼和家,你还是很开心。不再想这件沉重的事了。 倒是季晓,晚上连麦打游戏提了一嘴,问朋友今晚是不是在酒楼吃饭,对方一顿,反问你媳妇看见了?他震惊:“你知道她在啊!” “就差贴到脸上偷听了。”朋友笑,“你提醒她下回看热闹别凑太近,容易殃及池鱼。” “我以为席哥认不出来呢。”他其实是惊讶这个,算下来就见了一面,这都时隔多久了,两次都是夜里,黎潮不傻,不可能真凑那么近,没想到朋友光看身形就能认出人。但他也懒得细聊,他常跟朋友提起女友,都是他这边的事。这次有交集了,聊起来很怪,干脆不提。连着对方○友和自家未婚妻哭诉的事也没提。 “确实没认出来,你不说我还想不到。”朋友的声气流露一点笑意,调侃道,“多给人家吃点饭吧,是不是没好好养?现在这么标准的杆不多见了。” 这话黎潮听见能生气一个月。 隔音不好,他庆幸自己戴了耳机。 不过想来也不必被她听见,傍晚的事足够她对席哥敬而远之了。 …… 睡前熄灭手机屏幕,你还在不由自主微笑。会场定在第三家,婚房装修好了,戒指就在抽屉里,过两天去拍婚纱照。一切进展顺利,心情轻盈雀跃。和恋人在一起总是这么顺利。但可能快结婚的阶段就是这样吧,闭上眼睛就开始胡思乱想。黑暗降临时,你忽然想起傍晚女孩那句「男人为什么总这样」。 继而忽然想到了未婚夫。 …他应该不是那种人…吧? 虽然说物以类聚。 晚上,听起来对朋友也不是很认同。 继而想到了自己。 …为了接近喜欢的人,可以做到那种程度吗?只保持身体关系,不谈感情。在最接近的距离,感受不到对方的心,想想就很难过。 女孩子又不像男人。 应该要非常非常喜欢,才能忍受这种痛苦吧。 …… 或许是物伤其类, 这时你觉得席先生有点讨厌。 第9章 第 9 章 09 那年春夏之交,两位新人生日之间,五月一个良辰吉日,友人如时设宴成婚;宴厅宽敞辽阔,淡粉花海绵延高处,会场中央垂丝如线,微光汇聚成海;新人在如山如海的汹涌祝福中礼成落定,成就众人羡慕的一对佳侣。 入场婚纱拖尾长长,垂丝微光碎闪,追光落在朦胧头纱,新娘侧颊雪白,眼眸明亮,走向绵延花海的至高处。 指尖交汇,钻石耀眼,誓言之吻蜻蜓点水。 会场漆黑,中心高台光色梦幻,谢女檀郎。最前排家属席,友人双亲备受感动,欣慰不已。昏暗中粉红光色映在前排所有人的脸上,像电影落幕前的完美大结局,而后礼成落定,顶灯颗颗亮起,光色绵延落下;片尾曲放映,终于将观众召回现实。女方亲属席几个年轻女孩抱头痛哭,触动于这场梦幻演出。 他从未如此意兴阑珊。 敬酒时女方一袭蓝色流苏长裙,盘发露出细腻后颈,入席弯腰替他倒酒;新娘妆极精致美丽,举杯望来,黑眸亮得像玻璃珠。友人站她身后,视线落在妻子脸颊,脸上是陌生的温柔包容的神色。对话间两人对视,眼里流动脉脉柔情,席上有谁开玩笑,激起一阵音浪,她笑倒进爱人怀里,侧颊掉落一缕墨色碎发。正当时新娘无意抬眼,在婚宴酒席间与他视线相对,神色沉溺幸福,弯眸露出一抹水彩般的微笑;友人循视线望来,与他对视,也露出一个几乎发傻的笑容,说席哥,谢谢你来捧场。 这是结婚,不是开业,捧什么场? 季晓真是喝多了。 他笑道,“是我沾你们的喜气。” 入席举杯饮尽,新人已手挽着手,转到别处。二老向来开明,并不着急半个义子的终身大事,从不催他考虑结婚,看他坐下喝酒,只是抬手拍拍他的背。他自己呢?此前想都没有想过。他觉得感情麻烦,生活里嵌进一个人也很麻烦。到这时他仍然这么想,这时他还没去过友人的家吃过那一顿饭。 …… …… 他对朋友的女友一直有点心思。 想想最开始她是个什么形象?友人只字片语,拼凑起一个片面而清晰的剪影。年轻漂亮的独身女孩,放心大胆和男人单独合租,工作压力大,每晚半夜回家,休息日酗酒到意识不清。符号化的好下手。两人没在一起时他就撺掇朋友赶紧把人睡了,哪怕不落定关系,当个○友也不亏。说到最后不忘加上一句记得戴○。季晓对此无语至极,根本不想理他,说他脑子里都是黄色废料。他心想还不是你说得太有指向性?这女的一听就会玩,对你是这个样,在外面指不定怎么样呢。 说不好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 或许两者皆有。 他内心深处不想让季晓和这个室友发展成正常关系。朋友把所有事都办得光明磊落,包括男女关系。二十七岁没碰过女人,正常吗?他对此隐隐抱有恶意,很期待友人在某种诱惑之下做出突破底线的,不那么正确但常见的事。 他并不希望朋友遭遇不幸。他希望朋友犯错。犯在男女关系上最好,无伤大雅,还能加深友谊。 可惜两人最后还是谈恋爱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什么。 再后来就是在季晓朋友圈看见她。 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想象中的是一类常在夜店混的时尚女孩,美貌无可置疑,周身散发出在熟稔于男女关系的吞噬者的气场,美丽、冰冷而空洞。 实际在照片中的女孩看起来很自然。 是好看的,和季晓很般配。没有关系混乱的气质,反而很年轻。笑起来挺可爱的。每张照片都在笑,单人照对镜头羞涩地抿唇,眼睛弯弯。 一个普通女孩。 当时兴致一下就消失了。或者说是突然唤起了良知。他从不和这种异性发生关系,一方面觉得无趣,另一方面也是自知害人,越是这种姑娘越容易认真;图钱的姑娘里也有谈着谈着动真心的,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长不了,那点感情最多当做助兴添头,没有人会考虑以后,交往起来还方便点。他上次和这类异**往是未成年,对方主动追求,就同意了,分手时发起疯来招架不住,从此敬而远之。 客观来说,同圈人里席重亭不算玩得很花,关系都是一对一的,最多女朋友换得勤些;即便不谈恋爱,其他关系俱都你情我愿,双方知情同意,也算各取所需。话虽如此,对认认真真谈恋爱的普通女孩,尤其是自己朋友的女友,他实在不算个好东西。 他有自知之明。 他从青春期就开始放纵,这个年纪的男孩没有家长管束,像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起家干的是脏活,除了季家三口,往来没有半个好人,过的什么日子不言而喻,到金盆洗手才有点改邪归正的意思。年轻时他性格比现在更刺人,偏偏就有异性喜欢,一路走南闯北,走到哪儿都不缺伴;但他从没有空闲谈恋爱,创业和生存的压力够他焦头烂额,那年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一方车位,被生在罗马的大少爷硬生生卡到濒临破产,辗转多地卑躬屈膝舔来一个机会,还是个随时可以收回的口头承诺,若非京上认识的朋友替他牵线拉来一笔大投资,几乎没有喘气的工夫。黎潮后来说他好像没有弱点,从不害怕,当时他糊弄过去,其实他怎么不怕?怕又能怎么办?他不是晟奇、崇辉和柘恒那些家里有金山银山的少爷,他从头到尾就一个人,合伙人只负责入股,不负责兜底,出了事都是他自己兜着,手底下那么多员工等着吃饭,他不撑起来谁给他们发工资? 谈恋爱?结婚?忙得脚不沾地,再因为纪念日礼物不够认真被女人闹一通,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季晓说他是心不定,也没错,想谈不是抽不出时间,毕竟最忙的时候他还有空跑去网吧跟朋友打游戏解压,是他自己嫌烦;谈感情性价比太低,只想解决生理需求,不如多花点钱各取所需。他精力是旺盛,但仅限于工作。感情上他心不定。 是到那年公司选址,买下众芯高楼,才像终于迈下踏实的第一步,有点要稳重下来的意思。 三十多岁,也该稳重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对黎潮没兴趣,直到偶然一次联机游戏,透过耳机听见她小声地笑;背景音是乱糟糟的英文报幕,女孩声音轻盈,体贴而善意,说「季晓…」,提醒恋人看他发的消息。 两人交流打闹自然,没有明确的笑声,然而话音像轻健的鼓点,交织错落,节奏柔和,嘈杂背景音中敲落伶俐回声。游戏打完,小情侣滚到床上去,朋友高度亢奋,忘记把麦关掉。他退出通话。公司办公室灯光亮起,屏幕蓝底败绩刺目。 晚上一如往常,加班至深夜,财务报告数据喜人,实验室进展一片顺遂,工厂新设备不日送达,全线向好。他睡在休息室,第二天早上回家,样板间像酒店,除了淋浴间用到半块的香皂,没有一丝生活痕迹。 后来经常在通话中听见朋友女友的声音。 他们合租,各有房间,晚上不常同睡,休息日白天女孩大多数时间在男友房间。物品和生活混在一起。她推门问季晓,我耳机放哪儿了?季晓,今天中午吃什么?季晓,咱们明天去哪玩?她说季晓,我跟你讲我们公司有个同事好奇怪的;季晓,昨天我随机到一首好好听的歌;季晓你喝奶茶吗?我想喝这个草莓味的;季晓你在打电话吗?天呐对不起,我没看见你戴着耳机。 然后对着耳机说一句,不好意思呀,打扰你们聊天了。 话音轻轻,沙沙电流中敲落柔和回声。 几个月后友人说打算先订婚,半年后结婚;他毫不意外,电话里调侃说好呀,你这是要一年之内把人生大事做完,把哥们都甩到山脚去了。对方就傻乐,说席哥你也可以呀。他说你还管起你哥的事了。朋友就更高兴地在那头笑,说我不管,反正我要和她结婚啦。 第二天周一,晟奇邀请洽谈工厂新元件合作相关事宜,晚上商务宴请,散席听进满耳大少爷订婚的传闻,像挥之不去的魔咒;上车司机往高速公路开,街区奶茶店亮色门面,草莓标签,粉色光晕晃进车窗,热风激起阵阵躁动。宴席饮下的三杯白酒倏忽蒸腾而起,耳畔响起血流声。他说老杨你先回,找个超市停,我要拜访一个朋友。 …… 到他们结婚,只接触了那一次。 真是个普通女孩。 挺好的姑娘,家里摆一堆可爱物件,年轻,没太多社会经验,知道避嫌,不敢把他领进门。季晓说话的时候几乎不讲话,只在旁边侧首倾听,和他对视时会露出一点笑,再不自在地低下头。 出租屋不大,两室一厅,木地板,客厅空间逼仄,沙发矮窄,成折角形。朋友坐在中间,他和朋友的女友在两边,等边三角形。视线集中在中央,不免相撞。 空调开启不久,室内依然寒凉,三人都没有脱外套。坐下十分钟,气温升高,她鼻尖开始渗汗,坐立不安。他适时告辞。出门下楼,想点烟,忽感到一阵无端的空乏,最终没有点,找一家网咖通宵,处理整晚非机密文件。 …… …… 婚礼当夜,朋友圈两人婚纱照佳偶天成,或许深夜天色太暗,或许室内空气太闷,白日的意兴阑珊暗暗翻涌成一股媟亵不堪的模糊念头。月光透过玻璃窗,烛台摆件朦胧一层银纱,像婚礼上新娘的头纱。朋友幸福得冒傻气。人人都说般配。那么一个女人。任谁都觉得好下手的马上要掉进河里的女人。和他一握手就脸红,不敢稍微对视的对男女关系那么敏感的女人。——怎么和季晓在一起就上岸了?怎么就连,那么一个女人,他都能给掰成「普通女孩」?朦胧的头纱,淡粉绵延的花海,誓言之吻,交换戒指,敬酒——她弯腰给他倒酒,银蓝色修身长裙,盘发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音浪中她笑倒进爱人怀里,眼睛亮得像玻璃珠,眼里残留笑意,羞赧对他微笑。真是般配的一对。任谁来看都这么觉得。让人知道这女的之前的事,他们还这么觉得吗?这女的没玩过吗?指不定之前玩得多花呢,邀那么多次连面都不敢见,怎么,还怕他在店里趁上厕所的工夫对她怎么着?避嫌成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想得多,不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会这么警惕?怕不是吃了太多男人的亏吧,都不知道吃过什么——新人吃下一盏自己的喜酒,脸颊晕红,眉眼间流溢幸福;湿唇像纸,美出一脸凉薄相。这么一个把薄情写在脸上的女人,季晓你真敢把她娶进门,全场一半男人都等着看你被老婆戴绿帽子;现在跟你装纯,撩起裙子不知道多放得开,我劝过你只跟她睡一晚当个○友最好,回头离了婚别怪哥们没提醒你,有些女人就不是能安家的命,太漂亮的你握不住——你听哥一句劝,这女人你握不住——玻璃杯死死掐紧,耳畔血流涌动。会场辉煌梦幻,粉白光晕洒落,眼前新娘松松握住酒杯,陷进友人怀里笑,一绺碎发打着卷儿垂坠;弯眸视线正相对,一抹水彩般的微笑,止不住的沉溺欢喜。她身后朋友笑容炽烈明亮,真诚地对他说,「席哥,谢谢你来捧场。」 …… 这是结婚,不是开业,捧什么场? 他真是,喝多了。 月光依然映照烛台,濡湿布料剥离扔进洗衣机,换上一床浅亚麻新床单。嗡嗡血涌止息,温度高热不散,室内重归寂凉。云雾缭绕,吐息沉沉晕开。他拉合窗帘,退出好友的朋友圈;想到友人脸上陌生的温和包容的神色,两人对视间脉脉涌动的轻盈温情,婚宴上再普通不过的幸福的新娘;心底翻来覆去重复,这是谁你想清楚,席重亭,你不要犯浑。 ——席重亭,你不要犯浑。 他说「是我沾你们的喜气」。 ——你不要犯浑。 这是谁,你想清楚。 第10章 第 10 章 10 婚礼结束散场,新人携手收拾残局,双方家属寒暄几句,共赴机场;来来去去,都是丈夫的朋友派司机接送。主要是接送男方父母,女方这边算跟着沾光。正巧清点礼金,看见某人名字后跟着的一骑绝尘的数字,你终于忍不住,小声说:“季晓…” “在的老婆。”爱人傻乐,“什么事老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对方视线漂移:“啊?” 这反应不对。绝对有事瞒着你!你气势汹汹。 “如实招来!” “…好吧其实花了四十多个之前说的没算场地……” “???花了多少???等一下所以场地这么贵吗?!” “对不起老婆我错了…我看你收藏了这套布景……” “…好嘛。”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你泄气地说,“是说你朋友给的礼金啦,够我们整场婚礼了耶。” 真的是单纯的朋友吗?简直像亲兄弟诶。但季老先生人又很好,有这个想法你都觉得抱歉… 他凑到你身后看单据,哇地一声,“这都够两场了!之前没说要给这么多的。” “诶,之前你们商量过吗?” “也不是?但是席哥送了我台车,我以为礼金不会太多。” “…啊?” “刚跟我说的。”他从没脱下的西装口袋里翻出车钥匙,一脸淳朴,“停在楼下停车场,牌照都上好了,让我直接开走。” “我说真的你们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我爸妈确实有把重亭哥当儿子看啦。”他很坦然,“他早年比较困难,我家里就想着帮一把。后来这些对他都是报恩,你收着吧。这样他心里好受点。” “是这么大的恩吗?”你惊讶道。 季晓看起来不太想多说,他一直这样,很少会说其他人的私事,哪怕对你也一样,最后的说辞很模糊。“席哥家里没有人帮衬,出社会比较早。生活很难。” 稍停,转移话题,突然趁周边没人从身后抱你,鬼鬼祟祟地贴着耳朵说:“可能是给你的哦,老婆。” “痒…!那边还有人呢…咦?给我的是什么意思?” “之前说我彩礼给少了来着。” “…啊。说了两边都没有这个习俗啦。” 老家的惯例是男方有全款房车,可以的话写女方名字,不写就添点家庭启动资金,没有收彩礼的习俗。季晓比较独立,比你还独立,成年之后没有要过家长的钱,所有花销都是他自己在出。买房并不是全款,付了60%首付,两个人的名字;硬要说的话不是付不起,但加上婚礼的其他花销,实在捉襟见肘,长久来看分期付款比较合适。谈这些时氛围不算很愉快。女方家属觉得差了些,要他再添。 你其实有点反感双亲谈生意一样的态度,跟他们说不要太为难人,被训了胳膊肘往外拐,「还不是为了你?你表姐也是外嫁,人家全款房车还添名呢,我们家姑娘比别人家差哪儿了?小黎,你不懂,咱们不是找事,他家是真给少了。」 恋人安慰你没事都能解决。可怎么解决?钱又不能凭空变出来,难道要他去借吗?你要出,他又莫名坚持,说不能这样。你不想让他为难,最后自己给双亲打了一大笔钱说是男方给的;跟男方说谈好了,不用再给。 这件事到最后也没告诉季晓。 也没有告诉他的必要。因为后来家人确实把钱都给你了,一分也没有留。他们真的是为你好。 可是你觉得很难堪。 他家的双亲都是闲云野鹤的性格,很慈和的样子,和一般的家长不太一样,完全不干涉孩子的任何决定。一家三口相处像朋友,气氛非常融洽。后来你们一直不要孩子,他们也没什么意见。与之相对的就是并不主动提及任何支持,简直像来旅游。席上只是微笑地说「都听两个孩子的」、「孩子们觉得好就好」。 两边鸡同鸭讲。 那场订婚会面让你感觉糟透了。 结束后连季晓都苦笑起来;对视一眼,俱是一声长叹。 结果从见面礼到启动资金都是他朋友给的。 新婚礼物还送一台车。要不是年纪对不上,你还以为他俩才是亲子关系。 换下敬酒服,走出更衣室,远处爱人在宴厅入口和后勤团队交涉,似乎在聊结尾款的事。重重帘幕卷起,午后日光照射而下,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动作散漫,撤除布景。花海渐渐消失,粉白花朵散落在地。场地寂寥空旷,四面玻璃透明,透出辽阔天空与灼灼烈日。像一场梦醒,窗帘骤然拉开,忽被晨光唤醒。 假睫毛扎得眼睛难受,皮肤敷上厚重粉底,像一张精致假面,你去宴厅专属卫生间卸妆。换下一生或许只有一次的限定华丽装扮,镜中精致妆容与日常便装格格不入。水流声哗啦哗啦。半途隐约听见脚步接近,而后是浓重的烟草与酒精混合的气息。抬头看去,高端酒楼玉白色的墙边倚靠正装的高个男人;指尖火星明灭,烟雾模糊面孔。 是席先生。 依稀记得上次看见他…熟人的事。对这个人有点排斥。但拿人手短,刚收下那样一大笔费用,实在不好不打招呼。你隔镜对他点头,局促地,学着爱人叫他:“席哥。” “嗯。”他低沉应道,缭绕烟雾中看不清视线落点,“怎么卸妆了?” “醒太早了,有点累。”提起这个你就叹气,“早上五点就起来化妆…待会和季晓收拾完,我们就回家睡觉了。” “天还亮着就睡?”他笑了一下。 这句话意味有点微妙。 你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可能是自己太敏感吧,你转移话题。 “席哥身体不舒服吗?我看到你没怎么吃,这家的餐蛮好吃的,套餐我们挑了好久呢。” “…是没怎么吃。”他微微一怔,声气似乎更沉了,“餐挺好的,我的问题。” “啊…呃,…”你不知道对话应该怎么开展,觉得气氛很怪,背后开始冒汗,“那个…嗯,吸烟有害身体健康,可能不吸烟会有胃口一点…吧?” “哦。”他不知怎地笑了,“弟妹很懂养生啊。” 称呼和语气都让你有点僵硬。 上次他也是这么叫的。当时是给你见面礼,这回给得更多。知道是朋友,但这么两回下来,礼重得让人无端紧张,不沾亲带故都说不通。…季晓说二老把朋友当儿子看,有过恩情,这么一想,确实是很近很近的关系。 可能真的是类似于亲生兄弟的感情吧。 你努力说服自己,把心底对与异性单独相处的不安压下去,认真回答。 “是的,之前有特别了解过,尼古丁不仅会抑制饥饿感,还会损害味觉和消化功能。一定要吸的话,还是饭后比较好。” 他又怔住了,这次时间长一点。火烬燃至浅棕滤嘴,许久,你听见一声轻轻地,叹息似的笑。他说:“好吧,看来弟妹确实懂。”而后慢慢放下手臂,在一旁玉白灭烟处碾灭余蒂,无声抛进幽深入口。 极远处隐约听见工作人员高声商议,要卷起红毯,左右并行;风声忽远忽近。人声传至近处,墙壁遥遥振开最渺远的错觉般的回音。 烟雾中男人对你颔首,面孔仍然模糊,彬彬有礼地说:“我去看看季晓。先失陪了,弟妹。” 脚步渐行渐远,区域重归寂静。 他离开了。 须臾,空调转向而来,冷气流动抚过;水珠划下面颊,斜向砸入水池,扑通一声,寒凉一瞬彻骨。 你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寒颤。 倏忽回神,才发现自己里衣浸透,后颈汗毛直竖。 …应该,是错觉,吧。 讲话、态度,还有距离都很有分寸。到现在唯一的接触是握手,两边还都握得相当克制。刚刚的距离有两米。 这是爱人最好的朋友。 ……一定是你想多了。 …… 当天一应事务,都是这位朋友陪同办理。婚礼结束,大大小小的杂事还有一堆,想着下午回去睡觉,到底还是忙到晚上。晚饭时间季晓邀请朋友来家中吃饭,你和对方同时沉默几秒,微妙地产生一个对视,看见彼此眼中的无奈,不约而同笑了,席先生调侃:“可不敢打扰你们洞房花烛。”话音未落,你已臊得满脸通红,他咽下半句玩笑,一拍友人的肩,克制道,“恭喜,快回家吧。” 说是洞房花烛,忙碌一天,筋疲力竭;新婚夫妻勉强挑好照片发朋友圈,回家倒头就睡,晚饭都忘记吃;半夜同时饿醒,喊一顿夜宵外卖,吃过饭才真正体验了这一桩喜事。事后你趴在床头看朋友圈长长的点赞和回复,心情轻盈欢欣,爱人凑到你身边,两人默契交换手机看对方亲友的祝福。深更半夜,意外多出一条实时提醒,滑上一看,是席先生。 头像是个很独特的芯片,像是公司logo。与此同时新增一条评论。点进去是他的回复。 『恭喜。』 …睡得未免太晚了,这是半夜三点啊。 难不成参与婚礼打扰了成功人士的工作吗? “季晓。”你戳戳爱人,把手机递给他看。他看一眼屏幕,了然点头,“席哥经常这个点睡,正常的。对了老婆,我刚还想说,这回席哥帮了不少忙,我们周末请人来家里吃饭吧?” “可以耶。我也觉得,礼太重了,不回都不好意思。那我来帮你备菜。” “没关系他会自己做。” “不要啦,说的什么话,人家是客人。” 话是这么说,周末还是让客人做菜了。吃到了人生中最好吃的美味佳肴。很感动。虽然很感动。客人做了九菜一汤…三个人根本吃不完!丈夫勒令朋友把剩菜打包带走一半,剩下一半你们夫妻俩吃了两天。 因为味道非常不错,吃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 季晓的工作是婚前找好的,你这边则稍晚一些,婚后才入职。新单位环境还不错,工作和人际关系都很轻松;工作不到一个月,顺利融入新环境。稳定下来之后,平均每周末都和丈夫的朋友一起吃一顿饭,自然而然,渐渐地熟悉起来。 一开始觉得会不会太频繁,转念一想如果小石和你在一个城市,可能也是这个频率,就瞬间释然了。 而且婚后席哥还是蛮正常的!没有再给你初见和婚礼那天的微妙感觉了!虽然还是不太擅长和他相处,也没什么话讲,但好歹不会被他盯得汗毛直竖了!天大的进步! ——这么跟朋友倾诉之后她冷不丁地问: “说的是婚礼第一排那个混血帅哥吗。” “啊?” “就那个,长得跟外国人一样的,大双眼皮那么宽,眼窝特深,鼻梁这么高。”她比比划划,“我们几个盯了好久,婚礼上他自己在那喝闷酒。小柳还想去问他要联系方式。” “啊?” “最后没敢要,说走近了看面相有点凶,感觉喝了酒会打老婆。” 你笑喷了:“这怎么看出来的啊!”稍停,感觉道德和刚刚的笑点在打架,小声说,“不要这么说啦,这样不好。”各种意义上都很不尊重。 “但真的帅。”她扼腕,“黎儿你艳福不浅!” “诶…有那么帅吗?” “?”朋友,“你再说一遍?” “就,和我爱人差不多?” “嘿。”朋友古怪一笑,“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小黎同学。” 意思是丈夫实际上没有对方好看吗…? 这还是石象晗头一次夸一个现实中的男人长得好看。好惊讶。她眼光还是蛮挑剔的,很多男明星都会评价说难看。 “他经常有来我家吃饭诶。”你困惑道,“我觉得就还好吧…我家这个更好看一点…” 席哥平常到你们家里吃饭都是便装,从公司下班逛一趟超市就拎着食材上门;和前两次见面不一样,这个人私底下相当不修边幅,你很难从他乱糟糟的头发下辨认出具体的美貌… 再说盯着男人的脸看有点奇怪吧?爱人在场的时候你大多数时间不会特意看向他的朋友。就算有,也只是话语间自然而然的对视。 这话说完,你的朋友结结实实地镇住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满眼敬佩。 “我现在知道什么叫自带滤镜了。黎潮你别太爱了。” “季晓明明很帅诶!” “没有否认你老公啦,但他朋友长得跟欧美男明星一样。”石象晗那头视频一黑,切屏出去,“你等我给你找找,我那天刷到一个法国男演员,就很像。” “真的假的啊。”她发过来一段电视剧片段,法国男演员魅力四射,你看完大受震撼,“真的假的啊!是我瞎了吗!” 石象晗沉痛颔首:“黎潮,你别太爱了。” 话到这里,到底还是认真下来,说:“最好还是别发生什么。距离太近了,出事不好瞒。” “话题好跳跃。”你无力吐槽,“不会发生什么啦,就是我想多了。相处起来人蛮好的其实。” “我记得谁去年还说这人男女关系混乱会带坏自家二十四孝好男友来着。” “好像也不算混乱…” “有人被彩礼砸晕了。” “说了那是礼金啦…” “哇你都不否认被钱砸晕了!” “没办法,他给的太多了。”你凄切回应,“别说每周来吃饭,每天都来我都愿意。” “每天都拎着菜来,和你老公一块给你做饭是吧。”石象晗邪恶大笑,“支持黎儿连吃带拿!” 你又笑喷了。 晚上爱人的朋友准时拎着食材敲门,季晓在卫生间,你跑去开门。客人看见是你,一顿,你试图去接他手上的塑料袋放到厨房,他明显被你逗笑了,忍着没笑出声,抬起手臂说:“我来吧,弟妹,你坐着就行。” 你只是想像平常的女主人一样接待客人…丈夫就是这么接待的,怎么轮到你就不行?虽然从体型差来说你去接他手上的东西有点奇怪,但这也是礼仪呀。不可能真的回去坐着的。 结果就是空着手站在旁边,尴尬地看着客人走进厨房洗菜。…好像怎么样都很尴尬。这个时候,脑子里想到下午和友人视频的对话,不自觉就盯着他的脸看起来。低着头,还是看不清。 就仔细打量过这么一次,还被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恋人抓个正着。 当下非常自然地牵住你的手和朋友打招呼,两个男人一块做起晚餐。厨房站不下这么多人,你只好假装有活干,跑去收拾客房。每次晚上来都会留宿,客卧衣柜甚至有他的衣服。频率不算很高,是丈夫的好朋友,你也不讨厌他,总之,周末家里多个人也蛮热闹的。 你对此接受良好。 意外地季晓态度有点微妙。 晚饭都是爱吃的菜,你吃得心情很好,饭后三人看着电视聊了一会儿天,各自回房洗漱;摘掉发带躺回床上,丈夫掌心握着手机,视线却幽幽地看向你,含怨地问「老婆,你是不是看上席哥的美貌了。」 这句话给你带来的震撼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嘎吱嘎吱转过头,睁大眼睛,茫然地张开嘴。 “啊?” ——所以席重亭到底长什么样啊?! 角色观点不代表本人观点,大家都有一定的局限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11 婚后三年,你和席先生的交往一直很克制。 他在的晚上,你没有出过卧室门。有要拿的东西都是让季晓去拿。半夜馋了不敢出去翻冰箱,怕被这位朋友听见,不巧单独碰上。 你有一点怕他。 客观来说,丈夫的朋友对你们非常好;渐渐熟悉过后,你仍然不擅长和他单独相处,三人之间的氛围却越来越自然轻松。你和季晓都很享受周末的时光。席先生送的水果很好吃,手艺一级棒,自从他登门拜访,周末对你来说变成一个值得期待的改善伙食日。这点始终没敢表露出来,怕爱人伤心。季晓做饭是美味的,但他朋友的手艺可以去当星级餐厅主厨…把你的味蕾狠狠征服了。 也不仅仅是饭菜的原因。 你没有过男性朋友,对男孩子之间的友谊感觉很新奇。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讲话氛围轻松,双方妙语连珠,只是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很有趣。爱人和你在一起是愉快的,但和朋友在一起,又是另一种状态,是和你在一起不一样的自然的松弛。他们之间聊天,脸上是没有束缚的笑意。 你喜欢这种状态。 总之,每周都暗暗地期待席先生拜访。 但是,仅限于,爱人也在的三人场合。 多少还是有心理阴影。 隐约察觉到过去的某个场景是很危险的。极其危险。只是他悬崖勒马了。每次看见他正常的样子,不经意回想起来那个下午,稍微深入思考就情不自禁打冷颤。 那时你险之又险地度过了一个人生转折点,但由于缺乏了解,当下甚至没有明确的认知;事后许久才意识到它真正的危险性,意识到当时稍有不慎,可能酿成大祸。 然而后来他的变化你也是看得到的。 婚后三年时间,改变的不仅仅是被恋人宠爱到愈发天然的你,还有他唯一的挚友。 你们两个的改变都很大。 季晓对你们两个都很信任。这种信任反而比怀疑更具有警戒线般的控制力。他越是信任和放心,越是给人一股必须由自己想清楚、拉起那道不可逾越的红线的强烈自驱力。起初你没有对爱人的态度想太多,以为这是他无意为之。直到三年后酒店高层,饮罢烈酒躺进温床,被碧青鳞片的毒蛇缠住腿脚,束缚手臂,在冬日缠绵的冷气中被一条颀长而美丽的冷血动物倏忽侵入,撕毁此前数年梦境般美好的幸福泡影。 你才明白这种信任是一种有苦难言的折磨。 后来回想起来,接踵而来的不幸的最初,促使你不敢向席重亭求助的原因之一;最大的那个原因。 果然还是婚礼那天下午。 往后三年,你和他都默契假装并未发生的,单独相处的那段回忆碎片。 宾客尽散,人迹罕至,爱人在远方商议尾款,工作人员在宴厅收拾红毯与花海;走廊日光明亮照射,尽头独立盥洗室四面玉白。相对私密的空间。昏沉的香氛。浓重酒精与烟草气息。两米距离,身后慢慢吐出烟雾的成年男性。 隔着镜面与弥散白雾,仍然能感知到的,凝视。 当下没有明确感知。 是随着后来的相处,在数不清的自然而然的日常,与那个人创造的独处机会的异常之间,慢慢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不对。 当时那个气氛不对。 细想起来哪哪都不对。 ……宴会厅里,其他地方也有灭烟柱吧? 应该,不是只有你在的那个位置可以吸烟吧?…应该不是吧?门口就有一个呀? …………按理来说,没必要非得去你在的地方吧? 婚礼当天他全程饮酒。盥洗室位置偏僻私密。 你在镜前洗脸。他不紧不慢地进门,在你身后点烟。 全程凝视你的背影。 视线在你的后颈、腰臀、和镜中残留水珠的面颊上流连。 凝视。 目的明确的凝视。 视线的落点冒出细密汗珠,汇聚成流, 沿僵硬挺直的脊背缓缓淌落。 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足够成年男性一步迈进。 寒暄几句,他在浓重酒气中低声笑道: 「天还亮着就睡?」 ……他当时有心思。 …… …… 回想起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按他的风格,给弟弟送台车没什么,可那份礼金——哪怕是亲生兄弟,送得也实在太多了。 那份钱是给你的。 上一个被他塞钱打发的女孩子,你印象还很深。那一次就变成你。 他给你钱的时候,就想着用这笔花销试探你,看你会不会顺着这根绳往上爬,顺势被他钓去享用。 这甚至像是一个测试、一项考验。 因为他确确实实,是把季晓当做好朋友的。 你通过了考验,对他、他的身家、他暧昧的邀约表现极迟钝,数年之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试探、一个重大的转折点。这表现,他大概是满意的吧,因此最后变成了那个你所熟悉的、丈夫友善、礼貌、有分寸的好朋友。他用你对待他的方式对待你。你们最后相处得还不错。 可实际上呢? 如果那时你说错了话呢? 你了解他。越是接触,就越了解。 当时但凡稍有动摇和垂涎,他就会当场按住你施暴。 他给的比叶青还多。作为一次的价格太过高昂。你难以想象后续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你不敢细想。 ——那是你的婚礼。 那是新郎最好的朋友。 你的爱人就在同一个宴会厅,不远处厅外人来人往。 婚礼当天,你只差一点点就被丈夫的朋友侵犯。 …… 越是回想,越感到毛骨悚然。某种意义上他比那个人还要可怕。你打从心里畏惧和他的进一步接触。 这个人的道德底线比你想象中低很多,不一定比罪魁祸首更高。在这两人之间抉择,无异于将火山口与冰河窟做对比;总归都是朝绝路去跳,有什么分别?何况那时一切还没有变得那么糟,你还抱有能和丈夫和朋友继续在一起幸福生活的天真向往。你还想要维护宝贵的日常生活。 他心里一定也清楚。 他确实差点就做了。而且不是一次两次。 因此他不敢主动去帮你。 本质上他和叶青是一类人。 他的「帮忙」,到最后只会变成另一种倾轧。 …… 所以席重亭长什么样子呢? 身量高挑,肩宽腿长,混血脸,浓眉高鼻深目,唇线棱角分明,黑发蓝眼,像欧美男模。 头发颜色很深,发质异常粗硬,但凡不好好梳理,就会往四面八方乱糟糟地支棱出去。 看起来是有少数民族或者异国基因的长相。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有多俊。 他是那种不论哪个性别都会由衷赞叹的类型。 没有审美偏好之说。 但,也像朋友视频中说的那句半真半假的戏言。 「面相有点凶,感觉喝了酒会家暴。」 没有到这么夸张的程度,但确实一看就不是个好人。一身割人的气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混帮派的。他穿西装是很俊,但气场比便装更冷酷,更像混帮派的。正好有这么个传闻,黑○会因为有文身都爱穿正装之类的。 一看就脾气很差。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性急,每天上下班都行迹匆匆,步速非常快,每天回家拿着文件从公文包里掏出来放在桌上,一目十行阅读、龙飞凤舞签字,样子好像后面有人追着他跑。打游戏开麦喷人能给对方留下心理阴影,电话里训下属能把人训得无地自容。讲话难听得随时能把对面噎个跟头。 他的字不算很漂亮,连笔多,不过笔画工整,也不丑。是不太规矩的笔迹。有时你会趴在他肩上看他写字。他喜欢用蓝色的笔。家里有钢笔和墨水,是后来从公司带回家的。不是很高档的钢笔,和你小时候二十块买的没区别。有时刚下笔不出水,要在草稿纸上划几下。 签名是设计过的艺术字,简洁、凌厉而锋锐。 像他这个人一样。 你真的不喜欢这种类型。 一开始你没想过会和他产生感情。 从一开始,你就努力不让自己去直视他的脸和眼睛,考虑他的身家和态度。…你知道自己边界感模糊,道德底线低,禁不住诱惑;因而更加努力地想要和恋人修成正果,和其他男性避嫌。如果没有那个人,没有那一晚和后面纷至沓来的意外,你或许直到最后都不会把丈夫的朋友放进眼里。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关注他的相貌,是那个暴雨天,公厕的隔间。 外界雨声哗哗落下。经期小腹坠痛。令人眩晕的香薰气息。质地油润的乳白膏体。蛇链与珠宝缠坠不休,旖旎将身体锁进昳美的华丽囚笼;替你解开锁链之前,他低着头,腰身下弯,抬眸望了你一眼。 仿佛可以接吻的距离,氛围黏稠而腻热。视线相接。他眼睫浓密,眉骨与鼻梁却轮廓分明,冷白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光影间俊美得使人无端躁动。 四年。 这是你和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心脏漏跳半拍。你立刻收回视线。 他又那样看了你几秒,才缓缓收回视线,捻开掌心奶白润滑。乳霜在布料、金属与肌肤之间错杂地涂抹,肌肤勒得发红,划开莹润湿痕。 你不确定当时濡湿卫生用品的是不是血。 当晚回家,彻夜余梦。 梦中碧青缠绕,长尾自小腿绵延而上,寸寸侵入薄被。布料诡谲鼓动,红信冰冷勾缠;修长尖牙刺进肌肤,肆意注射迷幻毒液。醒来余韵残留。心脏砰砰跳动,蜷缩伴随颤抖。 主角不是他。虽然不是他。 做那个梦的诱因,你心知肚明。 再后来,从宴席相遇、三人旅游、每一次吸烟的独处、到建筑物角落的那个吻,甚至后来仅仅一个对视。接触层层递进。那种古怪的氛围愈发氤氲,愈发喑哑、浓雾般弥散开来,伴随尼古丁的气息,伴随若有似无的、乍看之下微乎其微的成瘾性,一寸一寸浸透肺泡,终于令人难以忽略,难以抑制。难以抽离。 第13章 第 13 章 13 狂风大作,掌心流沙转瞬消散,流动冷气中凌乱卷成模糊人形;月光倾洒,她背后是漫天黄沙,沙漠绵延远去,一瞬涌动成海,夜幕、月光、流沙,狂风与海。梦中人回首静静凝视他的脸,半悬空中的身影像一尊神像,形状冷淡的眸中没有任何情感。他喃喃说别走。梦中人无动于衷,垂眸无悲无喜。他说别走,别丢下我。她似乎在微笑,似乎只是无感情地俯视而下。 潮汐涌动,黄沙漫天。月光下雪白浪花洋溢拍打沙滩。细沙汇聚的神像在这无悲无喜的微笑中溃散了。徒留一地湿润残砂。 …… 下床花了一段时间。 昨晚服下的药物压在胃里,睡梦中反流而上,灼痛烧心。喝下半杯温水,烧得更痛,欲吐不吐的反胃。不如前夜服用过量,吐出去感觉干净些。 四面黑白,昏暗中像古老默片。圆桌茶几纸白,上置一对儿金纹琉璃盏,温水在杯中摇曳。 暗暗的半透明湿润的光。 这对杯子是从Nevoeiro店里拿来的。 结了婚,铺面还一直租着。后来接手工作,母亲高兴,给他账户拨下一笔不菲的现金,鼓励他去搞投资,便先买下Nevoeiro店面;现在回头看看,比投资更保值些。至于投资,当时随便投了几家,回报率不到十分之一,倒是前些年特意打招呼卡住的某家公司后期被创始人以一己之力盘活;前脚濒临破产,后脚跑到首都去,把最后一笔流动资金投进高校实验室,借着机会和链条上层的大人物搭上线,给人家当白手套,赌赢一个重大机会。听说签下一个极尽苛刻之能事的高风险对赌协议;险之又险,三年后以分毫之差赌赢。两家企业早有合作,他多少察觉,对方不仅在替人做资金腾挪,前期供应链上游还是大人物指定的特定公司。指定公司么,质量多半差强人意,众芯买下三个工厂做自产自研,也是为了长久发展,后期渐渐发展壮大,地位水涨船高,利益交换自然只剩下白手套一职。 这番境遇,当时算是一个传奇。后来和朋友交流,才听闻对方这大好机会不仅牺牲利益,多半还是不顾尊严求来的,至于怎么求,就众说纷纭了;总得有个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当投名状不是?众人明里暗里讽刺,都说对方不愧出身卑贱,这能屈能伸的劲儿他们也是真比不了。话虽如此,一圈人讲起众芯创始人,讥诮和敬佩多少还是并存,毕竟谁都不能否认,这个年纪背景,能凭一己之力走到和他们平起平坐,不是一件容易事。 难如登天。 一圈人里,叶青向来不是喜欢为难人的那一个。他脾气不算很好,但很难说不好,向来漫不经心,让人猜不透心里在想什么。因而当初对席重亭的针对其实是件稀罕事,破天荒的头一次,大家纷纷响应。就连后来众芯异军突起,以新贵之资闯进○商圈里,也并不让朋友们心里有什么意见,投资嘛,亏了、走眼了都很正常,大家都不差这点钱,倒是狐朋狗友之间的情谊更重要些。——何况写作新贵读作暴发户的这位商人自己都压根不把这桩旧事放在心上,还跟晟奇谈着合作。 合作,讲起来也是比较复杂的情况。对方搭上线的人物恰巧辖有晟奇一应业务,听闻他们确需技术支持,当下犯好心,便主张当个和事佬,牵线要他们握手言和,三方合作,各取所需,结局皆大欢喜。实际上呢?谁吃了亏心里最清楚。亲生儿子把正急需的供应商卡掉,失去一个低成本高收益的好机会,底下人还都瞒着他不敢说,叶岳奇盛怒难息,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彻底失望,险些用砚台砸破他的头。 那时幼子刚走没两年,他越看这个大儿子越失望,便起了让他添个孙辈从头养起的念头。——若非妻子背景强大,年纪渐长,他甚至想再添一子。于是火速给长子安排婚配,勒令他立刻拿出一个幼童交换银行卡。不久便如愿以偿,喜获一个孙女。 其实他对出身显赫、能力卓绝的儿媳更满意,不过儿媳亦不是省油的灯;有孙辈拴着,叶岳奇并不在乎所谓大权旁落外姓,只是意识到这姑娘太贪,什么都想要。贪不是坏事,太贪就不好了,至少对晟奇这种新兴的庞大集团不是好事。——数十年来,他所见最满意的年轻人反倒是被自家无能长子为难的重要元件供应商。 和他年轻时候像,敢闯敢赌,能屈能伸,眼光毒辣,投机投得敏锐机巧,桌上讲话恰有分寸;既不阿谀奉承,又不惹人讨厌,不卑不亢并言之有物,是个前途远大的良才。 合作近六年,每每看见众芯席总,他心里都分外遗憾,扼腕当初不巧出差,没能和对方亲自会面,错失一个招贤纳才的机会。不过想必席重亭也不愿意接受并购,作为核心团队实际操控者嫁入晟奇这个豪门。这年轻人骨子里心高气傲。饭桌上能屈能伸和买卖公司是两码事;众芯至今不做上市,就因为他不愿意失去绝对掌控权,给人留缝去钻。倘若不是同一链条上下游,叶岳奇并不想为难一个欣赏的年轻人,实则至今他还抱着保留对方核心团队、将其作为子公司话事人的念头在谈并购。 叶青多少知道父亲的念头。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把一切怪到他头上。这是谁的公司?自己的事,自己不好好看着,被搅和了,怎么不反思自己呢?就像当初叶堇死了,当爹的不怪自己没看好掌上明珠,倒去怪长子给明珠带去坏影响,仿佛都赖他诱导了弟弟自杀。 父亲向来如此。 叶青觉得很没道理。 但他也无心争辩。 在叶岳奇和席重亭眼里,当初那点摩擦、那浪费的半小时是小事,错失的合作机会与金钱是大事。在他,是错失了最后一个捞出叶堇的机会。从此余生梦魇,总有异亮冰冷的金黄满月,绵延无际的涨落潮汐。 如今梦魇又添一员,让他的梦境更加光怪陆离,更加美丽与冰冷。梦醒时分惊悸未止,坐在桌前、慢慢饮下一杯温水,思及当初两人共处,她曾用过这盏琉璃;再想到梦中神像高悬月下,垂首无悲无喜,眸光狭凉漠然,他又感到一点难以言喻的满足。 至少她还愿意到他的梦里来,看一看他。 天蒙蒙亮。出神片刻,便大亮起来。司机要到了。他缓慢起身,收拾齐整,穿衣时凝视满柜长裙,抬手轻柔抚过,动作分外怜惜。银蓝色裙摆如流水拂过。他想这回把她接回来,怎么也要好好教育一下,不能让她随便再往外跑。 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 养在家里,有没有名字不重要。不过还是要起一个。毕竟小猫小狗也有名字。 还是等她回来,让她来起吧。 但他还要先把眼下的工作忙完。 当天早上,他还是这么想。下午发布会结束,度过最紧要的关头之一,在办公室坐着,看一会儿屏幕壁纸,忽收到父亲发来消息,要他即刻上楼陪客,便极慢、极慢地收拾纸笔,拿着东西上了楼。 时隔多日,再见到暴发户,对方的神色仍是惯常的似笑非笑,拿眼角瞥他一眼,面上礼数周全,眸中多少带着针对性的讥诮。话虽如此,见多识广的叶总不至于瞧不出来。但每每与这位后辈相处,叶岳奇仍爱把长子喊上。他疑心这是一种相似的两人惺惺相惜之间共谋的羞辱,大概他出面能起到一个罪魁祸首的作用,承担所有罪责,让这两人更能无顾虑地相处。 叶岳奇只恨席重亭不是他亲儿子。 幸好叶堇死了,不然恐怕又要对标一个不可逾越的大山作为目标。 现在想想,他那性格,早晚都是要死的。 黎潮呢? 她不比自己想象中坚强,是不是已经溺毙了呢?如果那样,他也很高兴。他会好好收留她、照顾她。如果她失去行动能力,他非常愿意变成她的眼睛、四肢和躯干。 又是一场机锋,结束后他与对方结伴坐上电梯,三十一层抵达,脚步重叠,他徐徐迈步,推开室门,坐在会客沙发,礼节性地沏茶。对方关门反锁,坐姿大马金刀,等着他把茶倒完,推到面前,没有喝的意思。他先微笑起来,柔和刺道:“隔年陈的远香岩,配不上席总的身价么?” “我不懂这些,喝不来好茶。”席重亭笑道,“小叶总这茶给我倒,恐怕是浪费了。” 这话说得也对。 他想道,暴殄天物的东西。 “是么?席先生一向眼光毒辣,我还担心是茶不够好,您瞧不上呢。” 他端起茶杯,缓缓品茗。落水茶香馥郁,汤色橙黄,醇厚甘爽。浓香四溢弥漫,茶案木色典雅。起初工作累了,她会走出工位,闲晃两圈,坐在此处休息,不过门外但凡有人经过,就会有些惊慌,躲进休息室去。他和她在休息室发生过一次,她那副惶然的模样也很可爱。不过后来就没有了,她留下心理阴影,有些应激,难以体味快乐。他还是更想让她高兴……思及此处,念头越飘越远,对侧人终于说话了。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叶青。” 席重亭平心静气地说,“这话之前我说过,现在还是一个意思。你开个价。” “席先生。”叶青柔滑而温和地说,“这话我之前也说过。——其一,我不打算放手,其二,您给不起。” 他说:“你都不问问,怎么知道我给不起?” “您能给的,无非就是那些。席先生。” 叶青声气依然轻柔,微笑地说。 “您手上有东西,我知道。这些能打动叶总,但于我没有用处。您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明说了。——席重亭,晟奇的名声是好是坏,前景是不是光明,我不在乎。你们收集再多证据,动用再多资源,造成再大的影响,那是叶岳奇的麻烦,我不在乎。我只要黎潮。” 他就这么理所应当和毫无廉耻地将麻烦推到了父亲头上。 到了这个岁数,有家有口、孩子都快上幼儿园,出了事直接甩给爹?这话他说得出口,席重亭都不肯听;单是听进耳朵,便止不住想要冷笑。可惜瞧不上也得承认,谁让人家确实有个好爹呢? 席重亭年少独立,进入社会二十年,也算见多识广,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脑子里缺点什么的对手。可能因为但凡从商,皆是图名图利,而对方图的是某种虚无缥缈之物;仿佛他在真枪实弹准备厮杀,而对面是一个误入战场的写生画家。几句话下来,两边俱觉对牛弹琴。他一时升起一种难以选中之感,不知怎地竟笑了。 “少爷。”他挖苦道,“不看看人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还抢呢。抢回去不怕出事?” “…我们两个怎么相处,好像还轮不到席先生您来管吧。” “行。”席重亭干脆利落地说,“我要就是不放呢?” “您猜猜看呢?” 叶青还是平静地微笑,若忽略话中内容,略带病容的苍白面孔竟是昳美的,一双桃花眼仿佛要酿出蜜来,映出友商深邃冰冷的异域容颜。 气氛凝滞而寒凉。 他的声气,从始至终不疾不徐,甚至带有一些友善、一些怜悯;仿佛在注视一个不知自己身染鸩毒,早已落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瘾君子。 “——她能从我这里离开,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你。席重亭,你总有自顾不暇的一天。” 叶青凝望着对侧的情敌,一字一顿,近乎告诫、近乎挑拨地柔声细语。 “她能抛弃他,能抛弃我,自然便能抛弃你。” 高层办公室,离天空最近的距离,湛蓝天光透过玻璃窗,大片倾落而下,照亮这片没有任何温度的空间。谈话的终局,这栋大楼的唯一继承人仍然从容不迫,笑意徐徐加深,落下一句真心实意的轻柔忠告。 “……席先生,您不如扪心自问——对黎潮而言,您又有什么不同呢?” 第14章 第 14 章 14 一场密谈不欢而散,临走前他脚步停下,回身举起案上放凉的茶,干脆一饮而尽,放回原处「咚」一声闷响。 上好的岩茶也就这个味。 对面人用看牛嚼牡丹的表情看他。他抹去嘴角沾上的茶叶,笑道:“小叶总亲手泡的茶,我还是要尝尝的。” 叶青附随一笑,眼里没有笑意,起身送客。办公室门打开,他迈步离开,正当时走廊凉风拂过,身后人曼声低语,气音与凉意相携,婉转送进耳道。 “——席先生,我等着瞧您的下场。” 巧不巧了?季晓也这么跟他说。 …… …… 离婚手续如期办理。 回忆起来,当日艳阳高照,天空渺远高茫,浮云寥寥,湛蓝无垠。天气好得不真实。数对新人拍摄纪念照,般配登对。数年前他们也曾拍过纪念照,工作人员热情引导,摄影师面带微笑,周边等待情侣视线饱含祝福,场景仿佛与今天别无二致。那时尚未办酒席,她查阅半月拍照攻略,说背景是红的,穿红裙顺色,要穿白色才好看;长裙是同逛商场试得,试了几家,他一视同仁捧场说好看,唯独到最后一身没说出话,她就抿唇笑,穿着纯白挂脖长裙几步扑进怀里,在飞扬裙摆掠过的风中抱住他的胳膊,说季晓,我们就要这一条。 她看他的眼神明亮又依赖。 她曾经用最亮的眼睛注视他。 她在他身边总是睡得很香。登记那天早上两人双双睡过,若非化妆师打来电话,险些误了时辰。洗脸时动作匆忙,她急匆匆往脸上拍护肤品,慌乱急切,他说好耶,赶不及正好去吃你想吃很久那家云南菜,她气笑了,说结婚重要还是云南菜重要呀!他说有道理,那我们先结婚再去吃云南菜吧。七拐八拐绕小路开,最后果然赶上了。上午登记拍照,中午吃上牛肝菌,晚上回家第一次叫她老婆。她坐在他腿上抱他,捧住他的脸,垂首长发滑落,眸中水光浮动,她说季晓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爱你。 她说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爱。 当日的场景,后来他都记不清了。他受到很大的震动。她不是喜欢表达沉重情感的人。她喜欢轻松的相处,没有负担的感觉,过于沉重的感情哪怕是好意也让她感到压力。后来他见过她的父母,多少有所察觉,她认为对方给予她的爱代表索取,因为被爱总需要付出些什么。她没有想过她就站在那里,就有人愿意爱她。她的感情观很消极。 他知道那是她能给出的最多、最满的东西。 在一起五年,黎潮只说过三次爱。 第一次在登记那晚,他们确定关系,被法律的纽带拴在一起,建立牢不可破的链接,终于敢说出一句告白;第二次在重返上海之前,那时她与第三者已经建立关系,他不知道,但无端不安,说他爱她,仿佛想要让她忆起曾经,不要一去不回,将丈夫抛在脑后;最后一次她和他提离婚,声音从未那么平静理智,她说我知道你爱我。季晓,我爱你。我没有这么爱过谁。她说所以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呢?她说我们不合适,离婚吧。 是啊,他到底在怕什么呢? 可能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黎潮并不爱他。 她对他有喜欢,有依赖,有欣赏,有**。 但是没有爱。 他也不觉得黎潮会爱任何人。 她不懂这种感情。 她对他的感情很深,她愿意对他忠诚,她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他。她在这世上没有对任何人有这么深的感情。他是知道的。 但她不爱他。 她只是喜欢这种生活。 她喜欢平静的、开心的,每天和喜欢的人一起轻松度过的日常生活。 她这么害怕爱的人,怎么做得到去爱谁呢?不是她不想,是她做不到。她能给出的最深的感情是给他的,他知道。他很开心。看到她高兴,他就高兴。 但黎潮不爱他。 因为爱是有排他性的。 碧空如洗,秋日灌木丛染上淡淡的灰黄,中央树立喜庆的红色立牌,指引说前方五十米婚姻登记。他到得早些,站在立牌下看新婚夫妻摄影留念。记得婚后不久,前司一笔项目奖金款项下发,意外之喜,正逢国庆假期,打算结伴旅行,他想着她爱照片留念,便花这笔钱悄悄买了摄影设备。她起初有点为难,说太贵啦,好多钱的,却咬唇露出一点微笑;说他拍得比摄影师还好看。年中那次三人旅行,朋友说像文艺片女演员那张照片照常由他拍摄。她站在画面中心,烈日、晴空与风车、草原,风中黑发凌乱飘扬。她没有看向镜头。那时他已经有所预料。 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了。 所以他在怕什么呢。 他怕就连她唯一喜欢的、轻松日常的幸福生活,也被那一边比下去。他怕询问是一个导火索,让她认真思考权衡。他怕自己变成权衡利弊后被丢下的那一边。 黎潮觉得他不信任他们的感情。或许确实如此。孰是孰非,他无心再想。他少有这么倦怠。那个下午温馨房间中妻子从友人主卧走出,清晰场景吸走他全部的思考能力。他不清楚当下自己在想什么,也搞不清那时自己的情绪,似乎他是愤怒的,似乎那是不甘,似乎又饱含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悲哀;他往常从不会以此来发泄,他认为这是最低级、卑劣的做法,没有什么爱恨交织之说。人有太多可以表达情绪的方式,情绪一旦借由身体传达,就意味着它本身毫无意义,意味着情绪只是借口。 施暴的目的就只是施暴。 他那天那么做,确实就只是特别想上她而已。 这种想法在发现端倪后共处的日夜常常出现,他总是忍耐下去,那天他没有忍。仅此而已。 另外两人到得晚些,踩在约好的时间点。可能又睡过了。她一身白裙,披一道纱巾防晒,光下黑发漫开薄薄的金色;从始至终垂下眼眸,不去看他。登记没花多长时间,加起来不到二十分钟。证件是鲜艳的红。 男方问要不要一起回,顺路。 是客气话。 他说不用了,我下午的飞机。 空气安静下去。 不久,对方坚持送行。拉着她一起。黎潮最喜欢逃避的人,要亲眼目睹他离开,还要跟这人一起,无疑是严酷的折磨。但他确实好奇这两人究竟怎么相处,便答应了。 他坐副驾驶。后视镜里她全程坐立不安;低头嘴唇紧抿,指尖攥着手机。下车送到机场,大概考虑到他的感受,两人一路没有肢体接触,像是彼此的陪同。将进安检时男方对他说什么送行,他一句也没听清,视线落在对方身后的女人。于是对方也不说话了,转头看向她。她在看着安检全自动闸机出神,神色空茫游离。视线集中过去,她过了数秒才意识到,抬头先看向他,一怔,看向身侧,垂下头;垂眸片刻,又在寂静中抬眼望他,轻轻说:“…一路平安。” 他仍然搞不清那时胸口拥塞的情绪是什么。 他有一种欺近前去吻她的冲动,并不因为爱,而因为某种男性本能的掠夺欲,他不想让他们幸福。他恨不能把她攫进怀里揉碎咽下,让她像那天下午一样变成一个称职的残破玩具;尽管她显然也并不爱这个男人。或许正因为她不爱,他才更憎恨。他宁愿黎潮因为爱选择背叛他。但她只是在权衡利弊中把他放弃了。就像算命江湖骗子说的,他被当做踏板丢下了。这也就算了,她要偏偏选择他的朋友——这个想法忽然压下了无名的冲动。他冷静下去。终于抬头看向自己的「朋友」。 友人神色复杂,沉凝而压抑。 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幸福的成分。 季晓说:“我祝福你们。” 这话从他的身份讲来,很难不带有嘲讽和恶意。但他讲得心平气和,至少这一瞬间他是真心的。 “重亭哥,我祝福你们,能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 …… 值得吗? 一场离婚手续,协议证件与他毫无关系,主角却仿佛是他,回程一路沉默;钥匙抵入房门,踏进客厅,肢体陷进柔软家具,疲惫几如泡发的海绵,膨胀塞满肢体。眼里看着合同文件,脑中仍回想那句祝福。时间过去数小时,友人最后的神色依然清晰。机场玻璃天窗辽阔,他从小看到大的二十年的朋友,凝视他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心静气、真心诚意地对他说:「重亭哥,我祝福你们。」 他问自己,为一个女人,值得吗? 他和季晓不仅是朋友。 二十年前大雪纷飞,旧巷肮脏寂冷。十五岁的席重亭躺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仰望空中浓得像落羽的漫天炽白。依稀记得刚醒来满地血腥,垃圾堆异味弥漫,雪下起来,绿色方形垃圾桶便裹上一层霜白,渐渐覆盖了底部灰黑色的污痕。起初霜花融进血泊,让它变成一滩红水,不久大雪越下越大,血液冻结,便一视同仁染成雪白。茫茫一片雪白。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浓得好像羽绒服划破抖落密密麻麻的鹅毛,浓得令人恶心。 彼时他还不知道这番际遇数年后会成为他「年少英才」、「不畏逆境」、「白手起家」传奇故事的起点,他极少讲述,也极少回忆这段时光。因为那些外人敬佩的胆魄、气概与决心,在他是接踵而至的人生不幸,是足以把任何人摧毁的重大意外,是拼命从井底,用手抓住砖墙,生生凿出一条不存在的通路,一步一步鲜血淋漓地爬到地面去。有些人出生就在浮空岛,大多数人稳稳站在地面,而他是从地底向上爬,拼尽全力站在和大多数人一样的起点。 从他的十一岁生日,不幸像诅咒一样降临这个家庭,经营不善面临破产,难得接到一个大单,夫妻俩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店里堆满各类胶水,机器从早干到晚,人手从早滴到晚。那段时间,小席放学便往店里跑,趴在玻璃上看机器上胶水均匀敷满底面,涨成圆鼓鼓的透明弧度。他喜欢看,认为机器工作的样子自然美丽。父母忙于工作,每每隔着玻璃窗看见小小的影子,才想起还有一个孩子,笑着招呼他进门,给他一张纸币,要他出门自己吃晚餐。他那时很高兴,因为这对小朋友而言,并不是一笔小钱,他可以吃自己想吃的,剩下的第二天拿到学校去,在门口便利店买零食和同学分享或二度贩卖;同学们都爱和他玩。 这生活持续了几个月,而后父母整日愁眉不展,不再对他笑,也不再给他钱了。这没有影响他在学校的朋友,但影响了他回家的心情。最直接的变化是店铺里机器消失了,改成手工做。又过几个月,经营不善,店铺也消失了,蓝底白字的招牌改成不认识的名字。不久,父母通知他要转学,他们回老家去,往后不在这座城市生活了。 小席从来不算懂事的孩子。他很不愿意,不想和朋友们分开,和父母大吵一架,无法改变双亲的决定,最终还是转学。班里的朋友有人送他钢笔,有人送他零食,还有人把家里的冰箱贴、家长车上自带的耳机偷出来送他。临走时他伤心欲绝。绿皮火车近四十个小时,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全程抱着书包,时不时拿出宝贵的临行赠礼来把玩抚摸,再依依不舍地放回口袋;回想起来,同学偷出来的家长耳机大概有些价值,下火车零食吃光,耳机被盗,冰箱贴连着耳机线消失不见,背包里只剩下一支钢笔。 那时候他以为这就是最糟的事,和父母争论为什么不看好他的包。父亲疲惫地说重亭,我和妈妈很累了,你丢了什么,我们给你再买,好不好?他更加生气,说可那些是同学送我的——于是母亲说,对不起。 母亲同样疲惫而温和地说,对不起,重亭,我们太累了,没有注意到。 他伤心欲绝。下车后父母陪他去火车站失物招领处登记,工作人员认真记录,安慰他说小朋友,没关系,有消息我们一定及时通知你。 但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东西回不来了。 十一岁末尾,他随父母回到老家,房屋久无人气,冬日天寒地冻,窗外下起大雪。他想到今后朋友不再,明天去往新学校,生日要独自度过,连践行礼物都大半丢失,在狭窄的床上难过半宿,终于在那场南方城市少见的鹅毛大雪中沉沉睡去。 那时候他以为这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他不知道有一天天真的会塌下来。 他不知道从那以后,天塌地陷,人生的不可预测性在这个家庭中发挥到极限,连番而至的巧合展现出一种宛如造物主恶意的黑色幽默。仿佛地底最深的漆暗处有一股黑洞般神秘莫测的吸引力,不断将命运往它的方向牵引,他们抗争过,极力、极力,极力地抗争过,然而这股力量残忍、无情,不可阻挡,于是这个曾经也受人羡慕的幸福和谐的家庭终究无力抵抗,自然而然跌入深渊,再无爬上去的可能。 第15章 第 15 章 15 近岁寒冬,风雪交加;巷角视野茫茫,澄澈蔚蓝悄然淡去,天空如跌落地面的电视屏幕,替换细细密密涌现的闪烁白点,挦绵扯絮,漫天彻地。 雪花浓白森冷,摇曳庞杂阴影,遮天蔽日,交错降落;睫毛夹碎冷霜,滑落眼角,如刃割开皮肤。 分不清时间与空间的界限。 魂灵在霜雪中上升,刺入骨髓的寒冷却在摇曳霜雪中慢慢消散,仿佛鹅毛大雪真的化为鹅毛,洁净羽绒自残忍划破的外套中纷扬洒落;母亲的遗物以另一种形式包裹他的身体,如一对从天而降的柔白羽翼,带来漫长冬日中暌违依旧的热量。意识恍惚飞散,他想起残破的黑色羽绒服,继而想起了母亲。 他的母亲是从大山中逃出去的。 故事具体如何?无人讲给他听。只能回忆着母亲特别的相貌,结合父母追忆当年的只字片语,破碎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故事。那年时代剧变,沿海地区飞速发展与边境地区的极端落后形成一种矛盾的互文,而母亲所在的环境比起极端落后更多一层掣肘。民族、教育、信仰、习俗;万重山中禁锢无形锁链,山外是老师同学,是驻地电视机一晃而过的失真画面,高楼吊塔、立交桥、车水马龙与新世界。逃离当夜她刚满十六岁,中学被迫辍学,接受家族安排的包办婚姻。新婚前夜,她着婚服骑马逃跑,在山下撞上孩子的父亲。 孩子的父亲,那年赶上下岗潮,凭借一身技术,跟着同乡组织的队伍,全国各地接单维修,不巧路过偏远县城,正被骑马飞奔而下的女孩撞个正着。 ——撞至骨折。 一个汉话讲不通顺的异族女孩,一个四处奔波的技术工人;家族、婚约、工作、落脚地,以至最基本的身份和交流,想来个个都是问题。于是维修队老板好心做主,出资将工伤的员工并讲不明白普通话的罪魁祸首一同送回了老家治病。后来想想,为什么将她也送回去?那年代乱得很,独自一人,她不怕吗?这选择是一时冲动、深思熟虑,还是根本没得选;即便知道山下的世界与想象中不同,也无路可退,不得不去适应习惯呢?可惜这些问题已无人回答。养病期间,肇事者与交通事故伤员情好日密,渐生情愫,到骨折养好,仍不明不白同居,又过两年,便落定了关系。 下山那年,母亲不比他大,经历比他更少;或许出于对陌生环境的畏惧、对撞断腿的受害人的愧疚,夹杂着对方愿意收留的感激,雏鸟般跟在父亲身后;理由是照顾伤员。实际是谁照顾谁呢?生生把一个壮年英俊男性的姻缘照顾得四散而飞,只剩下眼前一个选择。然而这么一个美貌动人的女孩,这么一段命运般的相遇,又如何能让人不动心?或许他也是享受和默认的。两人在她十八岁那年在一起,二十一岁那年她怀孕生子,为了妻儿,他决定去往那时最发达的沿海地区闯荡,下海经商。 那年代生意比现在好做,他们撞上风口,赚到数桶黄金,买下房子和车;十年后没跟上技术革新,经营不善,日益困难。直至最后一单未交付的三十万货款,连锁反应一一崩断,资金链断裂,欠下大笔债务,收入不及店面支出,不得不回到老家,住进自装修好未住一天的新房。 这时一切还尚有转圜余地。 他们还有固定资产,还有地方落脚,还有一技傍身,还有彼此,还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 人生中没有真正的低谷。至少身在其中时,没人知道这是低谷还是另一座高山的巅峰,或许那时他们以为的低谷已经是高处,因为在划定范围的山岳形状的正弦曲线中,度过最后一个至高点,再往后只有滑坡。滑坡到终点戛然而止。 悬崖跌落,粉身碎骨。 死无全尸。 但终点之前,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他们还活着,还有心,只要想努力、愿意用心,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后来,很久之后的后来,他们的孩子才明白这个道理。 就是人只要活着,总有出路的。 父亲是有技术的,回乡后找到过去的老板,重操旧业,做起维修工作。好在帮人解决问题的生意什么时候都能赚钱,只是赚多赚少之差。这回不仅为养家,还为还债,他工作万分拼命,身体总有不适,俱未放在心上;不久后在客户家中蹊跷昏迷,才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是生了病。 再一检查,夫妻双双中招。 医生询问病因,了解到两人过往工作,仔细询问防护措施,一一记录在册,说长期接触化学胶水,是存在这方面风险,今后为治疗考虑,不能再接触以往的工作了。最好也不要做苦力活。 或许他们工作确实太努力了。 那年他十二岁。 这些他都不清楚。 往后三年,躺在鹅毛大雪中他想到母亲,就只是想到母亲。 他想起另一件事。 双亲去世后,那夜记忆影绰成镜中迷雾,回忆兀自封存,警官询问时他迷迷糊糊,仿佛前夜昏迷整夜,竟什么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醒着,怎么也拼凑不起事情的真相。三年过去,回忆收束至遮天蔽日的浓白雪景,他忽而又忆起最后那一夜,忆起了母亲。 或许因为那天也下了雪。 这天夜里,父母难得吵架。听不清争吵的具体内容,只听见低沉的怒吼和喃喃的低泣;杂物摔落噼啪作响,桌椅倒地,电视重重砸落。本地娱乐节目女主播亲切的声音在电流中流淌,雪天路面结冰,提醒广大人民群众出行注意……「哔」一声长鸣,伴随最后一声震响,电流中诡异的亲切女声化为尖锐耳鸣。他缩在卧室,打开窗户,从漫天风雪声中辨认隔壁房间的声音,熟悉的双亲在争吵中变成陌生的两把音符。太粗野、太低微,支离破碎,湮灭于一线尖锐长鸣。 他想这场争吵的罪魁祸首是他。 是他告诉父亲,回家后杨叔叔夸他成绩好,给他塞了巧克力。 其实他的成绩并不好。老师说他心思不在学习上。确实如此,他的心还留在故地。这里是父亲的老家,不是他的。他不喜欢这边的同学,不喜欢这里的老师,不喜欢这里的家,严酷寒冷的环境,连同同学们的口音,大大咧咧的玩笑和过分热情的交友方式都让他难以适应。他往前六年交的朋友,与这地方的风俗完全迥异。他花了整整一年,捱到升学,到最后只领会一个道理,就是没事少说话,省得又被同学笑作与众不同。 但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升上中学,同学对他的敌意更大了。女生善意多些,但也没有总跟女孩玩的道理。他在学校没有朋友。 上学上得难熬,回家双亲愁苦疲惫,极力摆出的笑脸已经无法骗过升上中学的孩子,伪装中气氛更加压抑。他想或许杨叔叔夸奖他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才在饭桌上说出来告诉爸爸,本意是让父母高兴。 因为父亲和杨叔叔的关系很好。 据说十五年前,双亲的关系就是杨叔叔撮合的。依稀记得是落脚当地不久,父亲亲自下厨,请杨叔叔来家吃饭,粗犷又豪爽的男人坐在主位,酒后醺然俯首,看着他的眼睛,玩笑地说重亭,你不知道,你爸妈当初还是我撮合的呢。要不是我出钱把你妈送回来,现在哪儿来的你?你长得随你妈,这眉眼真是好看—— 这番对话最后被一声脆响打断了。 他看过去,原来是母亲的筷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到他的脚下。母亲离席要捡筷子,杨叔叔也要帮忙,被他先捡起来;起身后一双雪白的手从身后按住他的肩。 重亭,明早是不是要考默写?你今天玩得够久了,吃完饭回去背书吧。 他还想再吃一个可乐鸡翅,但妈妈不让,手指像鹰爪扣在他的肩头,攥得生痛;桌上氛围僵持古怪。他隐隐明白接下来可能是大人的对话,只好最后看一眼油润发亮的琥珀色鸡翅,默默听话回房。那晚客厅交谈彻夜,记不清客人何时离开,只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父母身上很大的刺鼻气味,双双沉沉入睡,没有一人想起给孩子早餐钱。他饿着肚子独自上学,一早上头晕眼花,被同桌女孩投喂饼干,勉强撑住一上午。 第二年冬天,家中气氛最糟的时间,晚饭时间他说今天在楼下碰见杨叔叔,他送我一块瑞士产的巧克力,笑眯眯地夸我成绩好。 父母的争吵持续到午夜,终局是重叠的哽咽和哭声。哭着哭着,母亲的声音消失了,父亲变得惊慌失措,连连喊蓝星、蓝星,未有应答,片刻如梦初醒,改换语言发出一种短促而特别的音节,是妈妈过去的名字,这时双亲的声音忽然又清晰起来,透过风雪灌入耳道。妈妈的声音像含着一口水,从嗓子眼里古怪的“咕噜”着,词不成句。爸爸夺门而出。开门声急切,未闭合的门被风吹得震响,一下、一下,打不开,关不上,规律又不规律;像怪物在叩门。怪物的肢体顺着风声漆黑地流淌进来。走出房间,桌椅残骸遍地,电视歪斜陷入地面,木地板砸出深坑裂痕,屏幕闪烁白色雪花,黑白交替密密麻麻。关门后他发现地上有一滩血。 血泊鲜红如镜,一圈一圈漫开涟漪。 发生什么了? 回房窗户未关,雪天狂风呼啸,汹涌灌入温室,天花板霜白席卷螺旋,夜色中冰棱被灯光染作金黄。他顶住狂风关窗,耳道尖啸骤停,满室霜雪落下;供暖静静运作,冰冷床榻熨热成湿润温床。他去主卧睡下整晚,床榻柔软芬芳,羽绒被温暖轻薄。整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警察上门,问他家里还有长辈吗?他说爸爸妈妈不在家。 杨叔叔来帮忙料理后事。 死因是车祸。 可能当时母亲情绪激动,发病了。好像欧罗巴人种的身体会脆弱一些,她的症状比父亲严重。深更半夜,雪地结冰,去医院的路上,车速太高转弯漂移,被一辆直行货车撞翻,烧起一片暴雪浇不灭的大火,车毁人亡。肇事逃逸。 年轻的警员担心他的情况,时常上门探望;家里遭难的消息不胫而走,同学们态度变得小心翼翼;放学后老师常常把他叫去办公室,说这是教师食堂的剩菜,不嫌弃可以带回家吃。晚上家里常有催债人敲门,往他门上喷漆;知道这是一笔坏账,一家只剩一个十三岁小孩,钱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态度例行公事,松散随意,偶尔还给他一口饭吃。最后一笔钱花光,房子抵押卖掉,一日三餐难以维系,催债人便说,那我给你介绍个工作吧,他想反正上学也没意思,答应了;转手被人卖进工厂。逃出生天,辗转多地,谎报年龄谋生,被客人拆穿举报,数次以后流浪街头,偷偷住进垃圾回收点;再然后赚了一点钱便抢人生意,遭同行打破脑袋,扔进雪地。 那个年代的孩子,不像二十年后被网络荼毒,对社会人情所知甚少;他幼时家道中落、流落他乡,不仅是所知甚少,行事风格并思考逻辑都与当地人格格不入,事后想来,桩桩件件几近愚蠢;摸爬滚打两年,他能踩的坑踩了个遍。 就因为能踩的坑踩了个遍。 大雪纷飞。身体越来越热。眼前视线涣散模糊,仿佛看见双亲清晰的轮廓。 生死之间,弥留之际,他忽然又记起母亲。 记起那个家中设宴款待的酒局。 想到那个下午微笑的杨叔叔。 想到父亲歇斯底里的怒吼,两人后来的抱头痛哭。满地狼藉,鲜血横流。 他想哦,妈妈当时陪杨叔叔睡觉了。 妈妈长得不寻常,讲话口音有点怪,在这很难找工作。爸爸赚钱辛苦,她想帮忙,这么做收益更大。怪不得抽屉里那么多钱,收债人比他先翻到,一股脑收走了。 他现在知道没钱是什么感觉。他能理解妈妈。她没有错。爸爸也理解,所以他们抱在一起哭。所以一切都因为钱。 从头到尾一切都因为钱。 货款。铺面租金。房租。 贷款。生活成本。学费。 医药费。 钱。 一切都因为钱。 肇事逃逸是因为钱,殴打同僚是因为钱。生意失败,病症无解,举步维艰是因为钱。陪睡也是为了钱。父母的死是因为钱。他现在躺在这里,也是因为钱。 因为他们没钱。 因为钱可以买命。 这个念头在疲惫与绝望中忽而激起一阵扭曲而平静的洪流,化作一股巨力猛然推动他的后背。旧巷空气冰冷浑浊,不再融化的霜花覆盖口鼻,他缓缓吸入一捧刺骨冷气,将自始至终就不应当也不该存在的愚钝之物自胸腔缓缓排出,在关节锈蚀的僵硬与幻觉般的炙烤中挣扎向上爬起。 刚巧前一刻,远方孩童欢笑,有人在大雪中掀起白纱,重重踏雪接近,最后一声清晰声音响彻耳畔。 “——喂!能撑住吗?你们过来搭把手!” …… …… …… “——重亭哥,我祝福你们,能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回程路上,车辆路过机场,二十年前漫天大雪与上周临别赠言重叠,友人神色平静无波,一如数年前初见;不顾同行者惧怕阻拦,半跪银霜将他拔出雪地,送进童话中金光洒落窗格的梦幻城堡。从此白茫茫一片人生路终于钉下一颗锚点,让他在越攀越高的无尽登天梯上偶尔能寻到一抹地面的金光;像一道若有似无的细线,透明而结实,松散拴住被无形之力不断催逼地越攀越高的风筝,让他还有一处能够回头。 如今细线被他亲手扯断。 于是挚友真心实意的祝愿与旧怨昭然若揭的恶意重叠,终于严丝合缝,难留一线余地。 ——重亭哥,我祝福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席先生,对黎潮而言,您又有什么不同呢? 柔滑而沉静,低缓而真诚; 如出一辙的露骨怜悯。 他们的话是一个意思。 「席重亭,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 …… …… 到家天色阴翳,将要下雨。傍晚时分,室内流动凉爽的自然风,她趴在沙发上看书,长发束起,小腿轻晃,一页一页翻过洁净书页。 他迈步过去,半蹲在沙发边捏住爱人的脸,动作粗鲁有力。她发出一点小声的抗拒,说还没看完,还是乖乖被他抬起脸,目光不满;对视瞬间他骤然抬臂,蓦地捞起她的身体向外扯。睡裙布料蹭过沙发软绒,“噌”地擦响伴随一声短促惊叫,她睁大眼睛,仓促抱住他的脖颈,下一秒被他紧紧钳进怀中;书籍摔落在地,风过哗啦作响,她摔进他的怀里,被他稳稳接住。 冷不丁被扯落在地强抱,哪怕不痛也吓人一跳;她愠怒不已,眼里烧起熊熊火焰,斥责将出口的前一刻,视线相对,忽而一怔;慢慢咬住嘴唇,很不高兴似的,收紧纤细手臂,更深地抱住了他。 “…至少先打个招呼吧。太突兀了,坏蛋。” 她身上有纸墨的香气。 “想你了。”他问,“你不想我么?黎潮。” “你才走了半天诶…” “不想么?” “…呜你不要用这种声音凑到我耳边…” “想不想我?” “…可能有一——说了太突、唔……哈啊,地板太、硬了,…别在这…你每次都突然……” …… …… “再说一遍。” “不要——你癖好很怪诶不要总逼着我说——” “说不说?” “变态…” “说。” 你避开他的视线,眼眸抗拒湿润。声音轻轻颤抖。 “…是你的。” 分明对这句话背后的意味感到畏惧,却诡异地感到一点自我放弃的战栗快乐;低如蚊呐地细声呢喃。 “…只有…你能,之后…,这些都是…” “只有我能碰。” 他低声陈述,粗粝指腹摩挲脸颊,拢起一个危险的形状,又慢慢散开,以一种极异常的缓慢速度滑至下方,覆盖每寸肌肤。 氛围干燥炎热。 轻微的畏惧与不明缘由的亢奋。 滚烫掌心倾覆而下,指尖浸透无形的信息素,一寸一寸、压抑而炽热地标记你的身体;仿佛强迫身体主观记住他的存在,仿佛要让任何人哪怕远远路过,仍能从炽烈气息中得知这具身体有主。 混血面孔的男人半跪床榻中央,手臂撑在脸侧,侵略气息前所未有浓烈;他俯身拉近距离,咫尺间视线充斥酷烈可怖的威胁,脸颊俊美而冷峻,神色将趁人之危四字汹涌写到极致。 “——你是我的。黎潮。” 高处阴影投落,视线相对,暗蓝晕开沉沉的黑。 “——只有我。” …… …… …… ……谁又说不是他的了呢? 结果,过程中又亲又捏又咬又舔,逼你说一大堆奇怪的话,最后关头还要把你的四肢锁住凶狠地说不许动,简直像标记地盘的犬科动物,就差在你身上○○。跟动物实在没有区别。最后关头把你搞得很生气,推又推不动,不由自主也去咬他,他粗声笑说再用力点,多咬几个,声气近乎催促。你又是泄愤、又是烦躁、从他的锁骨咬到下巴,烙下两条鲜红虚线,过程中不知怎地心如擂鼓,竟感到一阵异样愉快;仿佛这种随时会被他人窥见的印痕真代表一种主人印下的标记,后半程已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催促、自己的愤怒,还是其他怪异的心理快感,竟在怦然心跳中将他全身撕咬个遍;还是结束许久,待到怪异的心理快感平复下去,才后知后觉到—— ……这不是把自己拉低到和他一个层次了吗? ……你果然跟席重亭合不来。 第16章 第 16 章 【我怀疑老大最近有情况】 AA(楼主) No.0 兄弟们,咱老大是不是有对象了?? 白天不上班晚上不加班,天天往家跑 AA No.1 嗯?是内部论坛没错吧 AA(楼主) No.2 我靠别吓我,给我看得一激灵 是内部的是内部的,检查过了,就咱公司的能看见 AA No.3 嗯?这么讲老大是不是也能看见?? AA No.4 不可能,老大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工夫看论坛 AA No.5 也不一定,他们高管在一起也会聊八卦的,上回我还看见朱总和孟总在聊路过的美女 AA(楼主) No.6 放心吧哥们屏蔽高管组了??有无夸奖和掌声! 以及美女,什么美女,哪个部门的 AA No.7 楼主你这眼睛… 说路过的美女,我司哪有美女。 AA No.8 老大怎么可能没对象,楼主搞笑呢搁这,放眼一望全○国有比我们老大更帅更富更有能力的吗?综合实力更强的有吗?一大堆美女往他怀里扑好不好。 我要是女的我都想嫁给他 AA No.9 是的并没有夸奖和掌声反而对楼主进行了攻击,笑死 以及恨嫁哥来了,小心程序扒你工号呵呵呵 AA No.10 嗨呀人之常情。我要是女的我也想嫁老大。 老板就是标准高富帅啊,而且还有能力,白手起家创一代,还简朴,还关心员工,公司食堂饭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昨天下午茶大福巨好吃我天,如果能免费就好了 AA No.11 楼上图穷匕见了! 哼哼哼非技术贴不会有人事小姐姐给你发免费餐券的! AA No.12 xswl绞尽脑汁夸老大词藻苍白,灵机一动下午茶真情流露,直说想下午茶常驻得了呗 AA No.13 好吧同志们我对BOSS有心理阴影 上回有个重要报告出错,老大把我喊进办公室让看文件找问题,我没看出来,他就问我要不要放几天病假。 我说不用啊老大,我没生病。 他说我以为你近视不带眼镜是预备这两天去做半飞秒。 我说啊老大我不近视。 他指着报告说是吗?我以为你眼花没看清呢。 一看文件里重要数据打错了,结论不成立。 我当时从背后一路窜红到耳根,热得冒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BOSS就说确定不近视吗?要不还是回家休息休息吧,别头晕眼花看不清仪器。 你们也知道BOSS说话那语气。 我那天一回家就眼泪狂飙。给我老婆吓得,还以为我在公司叫人潜规则了。 AA No.14 先生,您也不想您的夫人…… AA No.15 呵呵呵13l一看就是技术部的 老大就对技术人员这么苛刻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呵呵呵 AA No.16 下回让女同事去试试,BOSS从来不骂女的(被骂当我没说 AA No.17 老大讲话真句句戳人肺管,我每次挨老大训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还不说脏话,就是每句都讲在点上,讲得你额头冒汗反驳不能,再附带一声冷笑,最后再来一句锐评。 我们组长上回也被他训哭了。 AA No.18 唉其实不出错就不会说了 我上回挨训也特难受,后来回去一想每一句说得都是对的。 AA No.19 是这样我们组长也说,BOSS就是讲话难听, 出了问题都是他兜着,他不严谨咱们公司做不到这么大 而且错字排版那种小事他都懒得说,他讲的都是数据问题,真出事很难搞的。所以才总训技术 虽然但是我们就是技术啊???? AA No.20 xs,哥们不负责实验室就偷着乐吧,他们才是惨得要死,都没时间吃下午茶 话说BOSS为啥不训女的啊 咋这样 区别对待 AA No.21 好像因为前两年有个女的被训哭半夜蹲他办公室 AA No.22 这是啥情况,要暗杀啊 AA No.23 想爬床呗 都知道他单身,还每天晚上加班 AA No.24 woc半夜往办公室跑那肯定是想勾引啊, 妖女乱人道心! 后来咋整的啊 AA No.25 没整呗,给人调工厂去了 AA No.26 我日,送上门都不干,不愧是老大 AA No.27 你当老大是谁,他缺女人吗,不想搞自己公司的而已 他很有原则的 AA No.28 所以老大真找对象了吗,谁还记得这贴标题 AA No.29 你们发现了啊,一群狂热分子在这讨论上老板了,我服球了,咱公司改名叫老席研究所得了 AA No.30 xswl,调查研究表明,我司老板的男性崇拜者远高于女性 AA No.31 为啥女的不喜欢他啊,老大又帅又有钱,气场那么强 AA No.32 说是有距离感,我工友说的。 AA No.33 ……你们为什么总觉得女生喜欢有钱的啊 AA No.34 惊,出现了,我司为数不多的姐妹 AA No.35 我们公司女生还蛮多的诶,只是不爱发言讨论而已。大家都在默默潜水。 择偶又不是只看脸和身家,席总工作那么狂热,平常不修边幅,讲话超级刻薄(真的有对女生收敛吗??那已经是收敛过的吗??)脾气又不好,感觉吵起架来会打人。认真谈起来肯定是噩梦男友的… 话说回来作为旁观者还好,身为下属很难对他产生好感吧…?反倒很困惑你们为什么这么崇拜席总…… 我感觉就是普通的能力比较强的领导 (程序手下留情不要扒我工号谢谢) AA No.36 你管一米九大帅哥白手起家创一代叫普通领导。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姐妹们满意??? AA No.37 不是…他长得咋样白不白手的对我们不都是个领导吗,他是张○霖还是能力强跟我们有一毛钱关系吗 对不起能力强还是有关系的,希望公司长治久安(双手合十),谢谢席总 AA No.38 作为企业家很厉害,不代表作为择偶对象也满意呀。领导就是领导,我们不会往男女关系方向想的。 从老板的角度席总确实很可以啦,也就讲话比较刻薄,福利之类的都很好。就那种,很感激公司能给这么好的待遇,会好好工作,但不会非常崇拜…的感觉? AA No.39 你不懂。 老大的强女人体会不到。 AA No.40 我晕倒了,那兄弟伙变性嫁给他吧 AA No.41 话说今天下午茶的瑞士卷很好吃,大家尝了吗,我喜欢巧克力味 ↑免费的哦快去抢 [图片] AA No.42 这个牌子!我老婆也说好吃。抢之。 不过还是更喜欢食堂师傅做的大福,求上天赐予一个月免费餐券?? AA No.43 啊现在顺着食堂往外看能看到诶 AA No.44 看到啥,我也在食堂 话说比起瑞士卷和大福我觉得麻花更好吃 AA No.45 恩就是C排这里,从窗外能看见 AA No.46 @楼主 AA No.47 @楼主 AA No.48 @楼主 AA(楼主) No.49 what happened 本人还在排瑞士卷 今晚菜单有蒜蓉粉丝扇贝,好感动,晚上我要留下加班 AA No.50 有个美女站楼下和老大一起上车了。 朱总他们也在,可能要去吃饭吧 AA No.51 这么突然!长啥样啊?? 说起来老大之前带过伴吗,我印象里怎么都是不近女色的。 AA No.52 没看清,长头发,高高瘦瘦的,白裙子 感觉是白月光型美女,挺有气质的 老大还对她笑,妈呀,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AA No.53 听说几个总一直催老大找对象 带出来的说不定是老板娘 AA No.54 白月光型!我就知道老大是有品味的男人 AA No.55 怎么着红玫瑰就没品味了吗 AA No.56 害,男人不都喜欢吗 这叫克服本能,不愧是老大 AA No.57 嘿嘿,你怎么知道人家白月光私底下不是红玫瑰 AA No.58 [图片] 老板往那一站跟男模似的 AA No.59 天爷啊老大一穿西装帅得我头晕 AA No.60 楼上哥们查查性取向吧… AA No.61 OMG这体型差我嗑到了,席总吃得真好 不对,俩人都吃得真好 AA No.62 这么讲老大是不是终于要结婚了 仔细想想确实最近一个月白天晚上都不见他人,我之前还以为出差了呢 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AA(楼主) No.63 我就知道,老大果然谈恋爱了 唉,有点惆怅啊。是不是以后晚上回家看不见楼上亮起的灯了。 AA No.64 好家伙又来一个,一块送去戒同所 AA No.65 照片拍得真有水平,老板娘这背影,这头发,忒气质了,不说我还以为电影剧照 AA No.66 呵呵呵呵果然一个八卦把潜水员都引过去了 最后一盒瑞士卷是我的了——!! AA No.67 这么快就抢光了?! 群众里面有坏人啊!!! …… …… …… 公司三楼玻璃透出人山人海,宛如丧尸过境。 “…?”你迷惑不解,“这是…集体活动吗?” “临近国庆,今天周六上班。”来接你的杨师傅说,“席总主张给大家整点下午茶提提神。就是一些水果零食和外订的甜品奶茶。” “哇…”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哇…” 倒不是惊讶于下午茶内容,确实这个餐标还是蛮奢侈的,在你以前工作过的大厂里也算比较好,惊讶的点在于,居然在这种行业的公司出现。 一般来说好像偏向制造业的公司没有这种习惯吧…?不是外企的话。 …好像外企也没有这种习惯吧? 感觉是互联网大厂专属。 好吧,你也不是很懂。你不是做这一行的。 听起来他的公司福利待遇还可以,似乎他是资本家里比较有人性的那一种。不管怎么说,总比压榨员工要好一些。 有点惊讶。确实不觉得他会压榨员工,但之前也不认为他是会对员工优待的类型,毕竟对自己很苛刻,生活简朴的程度超乎常人想象。惊讶是惊讶,意识到了又不太觉得意外。毕竟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比起自己,更愿意把钱花在别人身上。 也可能对员工的福利是一种策略,权衡利弊觉得高福利的性价比远远高于培养新人的成本之类的,提高员工满意度,降低人才流失率。 书架上摆满了类似内容的书,据说是开发商为了样板间好看增添的装饰品,房子卖出之后尽数送给业主,连带着厨房架子上的假酒和各类桌椅摆件一起赠送,衣柜里甚至还有一身浴袍。大多数是不能用的纯装饰品。你翻开这些书之前他一度以为那是模型。 这确实是他家吧?当时情不自禁吐槽了。 毕竟是很像黑○会的粗野男人,有时会担心是不是杀人越货得来的房子。 自从主心骨般复杂的心气散去,精神状态便不大好,思维涣散,行动薄弱;倘若无人干涉,一躺便是一整天,昏暗房间中看着衣柜出神,无声无息。有时会毫无征兆地落泪,大多数时间只是出神。有预感他会照顾你,没想到会是这种照顾。起初以为会把你安排到公司,但他选择的是居家办公,远程处理业务,偶尔接到重要电话再出门;半句不提带你入职众芯。确实你曾说过不想被安排,但这个人处事风格相当独断专行,譬如每晚散步,总是硬拉你下楼,倘若犯懒不想动,便把你强行拎起穿衣,理由是缺乏锻炼不健康,至少应当出门走一走;他想要你做什么,你是拗不过的。是他自己不想把你安排到单位去。 作为公司实际话事人,安排一个员工入职是非常轻易的,他不这么做,就是不想做。 对他的原则性感觉有些惊讶。 一直都知道他对公司很负责。 经常听见下属给他打电话,语气充满信任,像把他当成主心骨。他讲话就很不客气,单刀直入三言两语问清就去办事,办完再打回去说解决了,同样的问题下回自己处理,寥寥几字就把下属说得无地自容。 工作时是不加修饰、匆忙冷酷的,和饭桌上含笑饮酒、还有跟你在一起是很不一样的状态。 他对公司比你想象中还要负责。 是有原则的。 这反而让你对他多了一点信任。 这个人之前的行为,总让人疑心他的道德是否过于灵活,以至没有底线;好在某个地方还有原则可言,反而让人稍微放心。 在企业家中或许会被排斥吧,但对普通人来讲,公司老板善待员工是一件好事。 普通人对资本家不应该抱有幻想,但在劣币祛除良币的环境中,比起残忍剥削员工剩余价值而不会受到惩罚甚至被社会所默许的大多数,那一小部分愿意善待员工、真正承担起社会责任的企业就显得格外出众;即便是出于先进管理理念所述性价比的功利目的,只要员工能获得切实的利益,就结果而言,仍然显得人性尚存。 作为工作过的人,你对这种老板是有好感的。 于是更加在意他一直在家陪你的情况。 因为他确实公务繁忙。 这段时间连出差都是当天往返,时间这么赶,多少让你心怀愧疚。 他说自己顾得过来。 然而初至晟奇时经历相似,当时你身处闲职,已经精力透支、倦怠不堪,推己及人,日理万机的上升期公司老板不会比你更轻松:峰会、论坛、宴请、发布会,内部会及资料决策审核,还有前段时间说的○○扶持、新业务开发;正事已经够多,还要居家照顾精神涣散的情人,日程紧得掰不出一刻的空闲,哪里是顾得过来? 分明是自我压榨。 前日机场临别,宽旷场地人流络绎,前方是漆黑展开的电子屏幕,航程规律滚动,自动安检口旅客有序穿梭,时有送行者感性落泪。无边无际的雪白辽阔的中转地,前夫姿态依然挺拔,向你盯视许久,终于移开,落定在友人面颊。 他祝福前妻和好友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临别赠言光焰万丈,仿佛烈日在极近处压下,炙烤得人浑身发烫,恨不得立刻消失逃离;其中饱含的毫不作伪的祝福比斥责更像诅咒。 回程一路寂静,楼下饭馆味同嚼蜡。回到家他处理工作,你先洗澡,站在镜前心不在焉地吹头发,到他处理完文件,进浴室拎蓝色毛巾走出,你的头发还没有吹干。于是镜中倒影忽而磅礴;后方男人大步迈近,劈手夺走你掌心的吹风机。开关按灭,风声骤停。绿色电源线扯落,「咚」地陷进置物架。 干燥发尾徐徐落回肩背。 隔镜对视,身后人短短黑发支棱起来,仍在向下淌水,沿眉骨滴落下去,倏忽擦过睫毛;浓白灯光下眼珠异样晕影,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你想说一句「你不吹吗?」,话将出口,朦胧水雾中窥见镜中交错人影,画面忽与数年前危机重叠,心底奇异掠过一道寒流,须臾,静涌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命运般冰凉的颤栗。 盥洗室,水珠,雾白缭绕。 两米外一步迈近。 镜中他站你身后。 倘若轨迹终究注定,此刻你所获的是恩赐、惩罚,还是命运的单侧曲面? 浴室水汽蒸腾。温度忽冷忽热。 水珠沿短而漆黑的发丝涌动渗落,重重砸在肩头。他始终站在你的身后,气息流动清晰,接触仅限发丝。于是迷茫仍然是迷茫,寂静中却展开另一种幽幽的,说不清是怨怼、软弱还是依存的脆弱渴求。 你指尖向后,慢慢地、摸索着,捉住一只浸润得不那么粗糙,仍在淌水的湿热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握住了它。 基础款香皂的味道。 宽硕手臂上移,触及裸露肩头。力道分外强硬。你顺从地、软软地倚靠过去,腰背触及湿润水珠,继而压上坚硬肌肉。 液滴温凉,身躯灼热; 相接处水珠熨热,颤抖淌落脊椎。 气氛沉寂而落拓。 光色浓白洒落,洗浴香氛四下萦绕,青草般的、玫瑰般的、清爽而馥郁的,简洁而复杂的。水管不知藏在何处,有时发出运作的哗哗声,有时只是在湿气中沉默。 雾白蒸腾,十指紧扣。 许久,直至彼此的存在从镜中刻进现实,从现实印入眼底,又自眼底淌落心底,自一切相接处泥泞和作一团,不可或分地依存交融,浸透身心与魂灵;这场默然的对话终于结束。 呼吸低微颤抖。你撑在洗手台、长发倾洒而落,席重亭揽住你的腰,胸膛贴紧肩背,俯首埋进你的后颈。两人的胸腔都在颤。他的更低沉、更压抑,回声也更绵长。他的掌心覆盖手背,自指隙深深嵌入,攥得生痛。然而因同频的轻颤,仿佛连着疼痛也变成一种缓解和象征。 揉碎进去也好。撕咬入腹也好。 留下真正烙印,至此无可分割、无路可逃吧。至此将你咽进他的胃里吧。至此真正变成他的所有物和奴隶吧。至此——让你——终于放弃坚持——承认自己的怯懦、无能、迷茫、彷徨,顺应内心深处最不堪的念头,软弱地去依靠一个主人吧。 不要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路上, 也不想一个人去扛了。 宠物也好。战利品也好。奴隶也好。 今后他要怎么样,你都认。 至少这一刻。 至少被那个人衷心祝福、抽干所有力气,作为彻头彻尾的背叛者的这一刻。 你身后还有一个人在支撑。 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 …… …… 回过神来,脑中的对象已经近在眼前;西装革履的大老板掌心仍然刺人,牵住你的手,隐秘将颜色梦幻的纸袋塞给你,低声叮嘱说上车再拆。 什么?机密文件吗。 纸袋塞进掌心,哗啦一声。你思绪纷乱,还沉浸在回忆奇异的氛围,怔忡地仰脸望他。这表情不知怎地把他逗笑了——其实他从说话的时候眼里就涌出笑意,只是你没发现——便含笑推着你上前,拉开车门,抬臂示意。 在模仿绅士做派,但由他做来,一如既往地不伦不类。再说,哪有紧攥着人手不放的绅士?像押送人质的黑恶劫匪。你又是嫌弃、又感到一点奇异的放松,顺着他的邀请坐进去;到车辆微微一沉,有人落座身侧,关门声中再度握住你的手,才在熟悉的刺人触感中想起方才叮嘱,低头看向敞口的纸袋。 袋里零落摆着几样东西,最上方塑料外壳透出柔软的棕,颜色浓甜而低调。 是一盒巧克力瑞士卷。 一盒巧克力瑞士卷,一杯半化的草莓味冰沙果茶,还有两颗绿色的释迦果。 ……啊。 “下午茶。”你轻轻说。 “行政说女孩爱吃。” 车辆驶向机场,日理万机的成功人士仍紧握你的手,掌心宽厚,声线低沉,含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恶作剧成功的幼稚满足。 “尝尝,喜欢之后再买。” …… …… …… 应该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吧。 外壳残留水珠,口感绵密湿软,奶油冰凉轻盈;可可浓郁微苦,巧克力的存在感很足,甜度恰到好处。 比想象中好吃。 第17章 第 17 章 17 最近经常贴在他的身上。 身上刺人的味道,时间长了也变得习惯。 晚上睡前、他结束工作的短暂间隙,贴到很近很近的地方,听着平稳的心跳声,被布满厚茧的手搭在发顶,慢慢抚摸下去,从发丝、一点一点捋到肩背,感受着有点沉重的温度,胸口会蔓延奇怪的安心。 浸入水中般漂浮起来。 觉得很舒服。 被他碰会很舒服。 不是**意味的舒服,是单纯的,肌肤相触,被他的手抚摸发顶,规律而稳定的动作中,传来的舒适的安全感。 每天晚上都有一段时间。 什么都不做。 屏幕折叠,书籍倒扣。身体自然靠近。阅读灯的颜色凉凉的。他的体温很热。从侧面攀爬上去,像趴在硬硬的电热毯。肢体散漫地,安静地伏在温热坚硬的身体。脸颊贴在他的胸膛,鼓声在极近处响起,震颤柔和的回声。对方健硕的手臂微微抬起,一边熟练地、一下一下地抚摸,一边收拢抱紧,落成一个宁静的拥抱。 没有人说话。 不需要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睡前会默默地叠在一起,这样拥抱一会儿,感受彼此的存在。 抱到最后、产生反应,落在后心的手臂会穿过你的腋下向上提。 拉近距离,视线相接。 面对面的距离,谨慎地触碰你的嘴唇。 平常是凉凉的葡萄味。 感觉他被导购骗了。 这个牙膏只有味道好闻,用起来超级苦,还发涩,像葡萄皮做的。 但是味道很好闻。 最开始会命令你把舌头伸出来,最近,被妥善放在他的上方,会温顺地倾靠过去,主动地、软软地舔他的嘴唇。 今晚是薄荷海盐味。 一点都不软。 唇形棱角分明,下唇很饱满,牙齿咬住很有存在感。舔起来也是。是靠近黏膜的位置,不软不硬,舌头压上去微妙的有弹性,稍微用力、便感受到抵住的回弹。 像味道很淡的橡皮糖。 主动去亲他,总是感觉很热。 夜光灯调成暖色,柔和打在侧颊; 发丝投落阴影,如水弥散滑开,搔过他的面庞。 细看起来,浓眉一线斜飞,眼窝凹陷下去,眉眼间距太近、眉压眼,视觉效果就会显得凶。 睫毛浓密,自带上扬弧度,下睫毛也像扇子一样,长而密,向下展开。 虹膜,定睛看是墨青的,乍一看又像雾灰,阴影中非常黑。光下是冷调的藏蓝色。 很特别的颜色。日常交流很难发现。头发、眉毛、睫毛,各种各样的毛发都很旺盛,落下来的阴影会挡住。他平常又懒得打理,乱糟糟的。加上气场割人,个子还高,其实极少有人敢和他对视。 大概,也少有人这么近距离观察他的脸吧。 好看又刺人。 ……山根好高。 感觉水珠可以在鼻梁到眼睛之间滑滑梯。 ……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攻击性太强了,从脸到气质都很凌厉可怕,一旦靠近,就会不自觉地胡思乱想。像大脑的自我防御机制。 同居一个月,至今仍然难以适应。会渴求身体的单纯接触,觉得安心,接触更进一步却变成反方向,觉得危险。想逃。如果不得不接近,脊背会涌动古怪的焦虑,继而诱发倒错的亢奋。 但最底层还是畏惧。 亲密接触就会畏惧。 原因不明的燥热,奇怪的烧灼感。 渗出薄汗。 存在感很强的、看起来很健康的嘴唇张开。舌尖颤巍巍地探入,和湿热、柔韧、粗厚的器官缠在一起,浸透薄荷的清凉,有一点海盐的味道。 鼻梁很挺。 和他接吻要稍微侧着头。不然会打架。 视线相对,仍然是暗暗的看不清内容的危险目光。指尖沿肩背下移,粗粝指腹若有若无划过颤栗。你吐息湿热,垂下头,轻颤着去吻他。这一次他回应了。 突如其来的粗野吮咬。呼吸咫尺交融,掌心禁锢,腰腹相贴,严丝合缝,带有厚茧的位置摩擦而过。分不清唇齿间溢出的是呜咽还是悲鸣,与此同时仍在接吻。从他主动那一刻、氤氲暧昧陡然变为毫不掩饰的侵略,粗厚舌尖蓦然探入,搅动口腔难以闭合,嘴巴张到发痛的程度,被彻底撑开占领;津液污秽淌落,更多是你的淌进他的唇齿,颤栗的彼此交融的占领感。 是舒服的,然而和其他人不一样,跟这个人总有不明缘由的强烈抵抗,没有一次能全然沉浸;以往可以解释为不伦关系,现在呢?连自己都想不通。抗拒得要命。吻至半途,你莫名发起抖来,腰身毫无征兆弓起,指甲深嵌他的肩头,全身绷紧地僵在他的身上,睫毛颤动湿润,胸膛剧烈起伏,无声无息地深呼吸;溺水般反复汲取新鲜空气。 席重亭习惯了,低低叹出一声,抬手捏你的脸,“又怕了?领导。” 肌肉绷紧硌人的触感,不光滑的指节划开刺痛。 你坐在他的腰间,弓腰蜷缩,发丝倾落,指尖攥得发白,颤得更厉害。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手臂移开,撩起眼前垂坠黑发,拨向光裸肩头;而后重重抚过你的后脑,胡乱揉搓两下,在发丝摩擦的沙沙声中低沉命令。 “躺回去。” 听见了。也想。然而绷得太紧、不知从哪块肌肉开始移动合适,结果是浑身僵直,动弹不得。席重亭猜到了,翻身把你推倒在床。眼前天旋地转,背后陷进柔软床铺,大片阴影笼罩而下,僵直忽而缓解。你在他手臂下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口鼻终于探出水面,劫后余生。半分钟后渐渐恢复,身体仍在蜷缩,脸颊便被大手卡着下颌钳住,不由分说转向上方;喘息间听见他的逼问。 “还要不要了?” “…要。” 你艰难平复呼吸,抬手触碰捏在脸侧的掌心,向上攀至线条结实的手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抱进怀里,声音不稳颤抖。“席哥,…对不起,别…别再让我来了,我真的…真的不行……” 严格来说,刚刚都不算是你在主动。 “……” 席重亭深吸一口气,俯身强硬地吻住你。仍然是侵略性很强的吻,比起在上面的时候,更能安心感到快乐,你被动地承受,湿睫瑟缩抬起,望进他的眼里。仍然有欲,但更多是沉重的情感。有分量的情绪。呼吸困难,仿佛怕你喘不过气,他稍微移开,你低喘着拥住他的肩,于是距离重新拉近。你哑声求,“别停…”他说“好”,复捏住你的下颏吻下去。 酒店房间大得有些空,因而与他的接触显得格外满,格外亲密无间。你彻底软在主人身下,眸光湿润、脸颊晕红,**、汗涔涔地,迷离承受浓荫中的支配与占有。朦胧视野中高处的身影宽阔、庞大而坚实,凌乱发丝下眼眸幽深,仿佛要将人的魂吸进去、又仿佛要将它牢牢定在原处;极近处、连接着,野蛮的入侵之中,像一尊俯视而下的古希腊雕像,鲜明的异域风情带来穿越时空的抽离感,**淋漓的深吻却是最原始的兽性,两者穿梭缠绕,螺旋般尖锐刺向大脑,如圣光蓦然降临。你睁大眼睛,眼角簌簌流下两排泪水,唇角溢出不堪呜咽。 席重亭拿手抹你的眼泪,越抹越多,见你还躲,嫌他手糙剌得脸疼;干脆钻入软枕缝隙,臂弯稳稳环过后颈,像个厚重不堪的石墙似的,俯身贴到相缠。掌心攥住你的发丝向后拉,你被迫仰脸,视线相对,泪珠还在眸中打转。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俯首舔去你眼角的泪,低缓吐息像一声长叹。舌尖触感湿软,温度是热的,留下一线浅淡凉意。 …… …… 秋日白天越发短暂,夜晚越发延伸,主观中自天黑仿佛已过了许久,看一眼时间,不过晚上十一点,对年轻人来说还不算熬夜的时候;却到了吃夜宵的时间。睡前已经洗漱过,一番运动过去,不免再冲一次澡;顺便再刷一次牙好了。席重亭在一边给酒店工作人员打电话要新床单,你赤脚下床,冰箱里拿出瑞士卷,捏住棕色边缘小口咬下。可可浓郁,口感宣软,甜度适中。好吃。 晚上吃甜品热量会不会太高呢?如果你自己吃,一定会剩下奶油,好在还有一个剩饭打扫机在场,不必担心浪费食物。总之捏着甜点爬上床、跪在床的边缘支起腰,从侧面趴到用商务语调打电话的成功人士·原始版肩头,把冰冰凉凉的奶油戳到了有棱角又饱满的嘴唇边。 席重亭侧头看你,猜到你是吃不下,眼里浮现一点含笑的包容,视线下移,又似笑非笑地一挑眉;一手拿着电话,嘴里还在说「不用工作人员,送上来我们自己处理」,一手便胡乱揉你的脸。你不高兴地躲开,被他掌心牢牢钳住。热烫的砂纸般的触感嵌进去。真讨厌。这么晚了干嘛啊?…也不是不行,但在酒店诶;一晚上打两次前台电话未免太奇怪了,就算在陌生城市也不想被工作人员记住。何况还是长期出差。你又是脸红,又是生气,用力把奶油压在他嘴唇上。这时刚好挂断电话,他瞬间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大半个瑞士卷,差点连着你的手指一块咬住。…………视觉效果太震撼了,像鳄鱼和鹈鹕。你手一抖,生怕他真咬你,没等他吞完就立刻抽回手。 于是就变成了,你把食物放到他嘴上,他张开嘴,你松手抽离,食物自由落体掉进他口中。 这么一个自然而然的。 投喂海豹。 的温馨画面。 席重亭:“……” 你,目移,嘴唇紧抿,肩头颤抖:“……” 忍住。忍住。忍住黎潮,你可以的。 “……” 他盯着你,咀嚼,吞咽,从小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下大半瓶。 然后立刻丢下水瓶把你按在床上打屁股。 你手脚并用地推他,画面可以同时用四脚朝天和拳打脚踢形容,他也不躲,就专心致志压在你身上打你屁股。你没忍住笑出了声,一边笑还一边推他。 “喂!又不是我让你学海豹的!!” “?海豹。” 是的,海豹,就是投喂的话会原地抬头张开嘴巴咬住食物,海洋馆动物表演中会顶皮球,平常看起来懒洋洋的可爱憨厚的海豹。 一种哺乳纲食肉目动物。 …对不起,说漏嘴了。 你紧咬下唇,心虚目移。成功人士的表情慢慢危险下去。 “黎潮——” 他压下来钳你的手,没太用力,多少有点闹着玩的意思,你继续手脚并用地推他,到底没忍住声音里的笑意。 “所以说又不是我让你那么吃的!嘴巴太大了吧,要把人吞下去了!被吓到才没拿稳的!你反思一下自己啦!!” “讲点理吧领导,不是你把奶油压我嘴里的吗?” 刚从冰箱拿出来,胚体太软,奶油融化,他再不张嘴,奶油能直接在他脸上化开,你还容易捏不稳掉地上。 是这样,但你不承认。 “谁让你先乱摸的,都怪你。” “乱摸?摸哪了。您跟我说说。” 席重亭比你还过分,张嘴就是不认账,伸手捏你的脸,要把你乱晃的头固定住,你眼里残留笑意,扯下他的手咬住,他顺势压下重量,捂住你的嘴让你无法挣扎,问你是这儿吗?领导,我不懂,您教教我。一边说一边往你嘴唇揉,两三下闹得你脸颊通红,喘不匀气,还被他捂着嘴说不出话,灌进一耳朵男低音磁性的调戏,耳根酥麻动弹不得;心里想着反驳和攻击,眸中却不知不觉浸透湿润,本该推离的指尖深深攥紧,牙根发软,唤醒意志般用力咬住了他的虎口。 起初是在闹着玩,被你一抓一咬,再抬起湿眸含怨一望,他的声调也渐渐变了味;音色愈发低沉、浑语半真半假,胸膛起伏着倾身隔指尖去吻你。压迫感。全然被迫的姿态。呼吸粗重重叠。气氛氤氲,空气中暧昧黏腻如浆,滴落蜜金糖丝。午夜万籁俱寂,“叮铃铃”尖锐鸣响骤然划破空气,终于刺破泥泞意识。 电话响了。 工作人员,或者机器人来送床单。 …这节骨眼。当着你的面,席重亭忍着没说不该说的,压住躁动起身披上浴袍,顺手拎起被角盖在你身上,出门去拿替换用品;再一转身,被褥雪白凌乱,湿痕大片,床上已经空空如也。他悚然一惊,以为谁将抢来的爱人夺走,仔细一看,卫生间灯亮起,暖光中磨砂玻璃映出窈窕,这才放下心去,咚咚敲门。 “出来拿浴巾。” 你站在门里,幽幽地说:“不要。” “怎么?”他奚落道,“怕我吃了你?快点开门。” “绝对会的。”你小声说,“一天不能换两次。” “可以明早再换。” “所以绝对会的。” “知道了。”他说,“听话,开门。” 你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探头出去;对方应对不听话的小孩似的一压你的脑袋,塞进一条雪白的新浴巾,说快去洗吧。 疑似确实没那个意思。 搞得你好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怪不好意思的。 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客套地尽一下地主之谊,显示礼貌…? 你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席哥不介意的话…,要不然……” “不介意。” 话音未落,甚至根本就没说完,听不懂客套话且并没有被邀请的大老板干脆应答,毫不犹豫按住你的手推门而入,力道巨大,差点连门带你一块掀翻在地上;你被他半扶半推,三两步踉跄跌进浴室,刹那抵在冰凉砖墙。下一秒“哗”地一声,水雾升腾,热水陡然浇落,发丝瞬间濡湿。黑发纠缠贴在脸颊;他随手丢下浴袍,撑住砖墙俯身吻你。发顶阴影大片倾落。 暖灯下湿发泛出金光,身上人神色近乎稚气,浓睫水液蜿蜒滚落;视线相对,水色与金光中眼眸鲜明蔚蓝,笑意浸透眼底。 …… …… 九月末尾,深夜首都,酒店浴室;法国品牌沐浴露主调模糊,香氛腻人,说不上是杏仁还是奶糖的浓甜。 暴雨纷乱砸落,穹灯中雨滴是一线透明的流光;荫庇庞杂昏暗,脊背抵住砖墙。极近处光影重叠,他音色低颤如某种弦乐,说领导,您自己瞧,这才叫嘴巴大,多大的生意都吃得下;说老师,您看一眼,可不能再弄错;说黎小姐,您见多识广,请问海豹在水里怎么游泳,跟咱们不一样吧?语调一本正经,句句古怪戳心,一声一声叠问下来,讲得人头脑眩晕,只能胡乱喘着、支拄着肘,自暴自弃说是、是,随您的意;说席先生,您真会开玩笑,什么时候弄错过;说您尽管游去好了,大差不差,哺乳动物,又不下蛋的。一番对话下来,倒给他提供无数新的把柄,讲那些有的没的,都不知怎么从脑子里想出来;对话愈演愈烈,简直没有个头。 说不好感受是不快还是舒适,浅淡迷茫之中,却无端记起了数年前第一印象,那时两人还没见面,男友和朋友常常一起联机游戏,极少数时间耳机没电、音箱外放,电流声中总传来特别低沉、特别磁性的男低音,每每听见都在刻薄且恶毒地阴阳别人,讲话不带脏字,却句句戳人痛处;三言两语窥见性格,坏得无所畏惮,坏得不加掩饰。 当时你想,这声音用来哄女孩一定让人上头。 像低音提琴一样。 真好听。 …… …… 暴雨浇落,弦乐奏响,水液喧腾飞溅;高处雨滴落下,压弯睫毛,砸落面颊。 沐浴乳泡沫浓厚如雪,香氛腻人。所想之人紧按你的后颈,炽热宛如项圈。 奶油气息轻盈甜蜜。 意识朦朦胧胧上升;俯瞰而下,划过零落而散漫的思绪。 ——这次出差,是因为什么呢? 不是突然决定,但也不像蓄谋已久。当地有专人接机,车辆低调,司机沉默寡言,酒店位置较为偏僻,规格很高。 大概,是重要的工作吧。 因为只有你和他两个人。 每天到底在忙什么?难免会感觉奇怪。一般来说,不至于忙到这个份上的。 一般来说,当老板要更清闲才对。 …… 他, 到底在做什么, 不得不亲自去做的工作呢? …… …… 倏尔回神,肌肤阵阵激热。暴雨仍然在下。他双手重得像砖,掌心与黑发勾连,拉扯刺痛。水流连绵不绝,泡沫宣软绵密,如雪白浪花滚过肌肤,大团滑落而下。 “回神了?”席重亭低头调戏,泡沫捏到你的侧脸,“想什么呢,脸这么红。” “…一天不能洗两次的。” 你浑身脱力,轻轻拍掉他的手,抹去脸上柔软的泡沫;任一块厚砖搁在头顶,身体微微前倾,贴在他的胸膛,缓声叹气。 “这样很伤头发诶。” 平常只用香皂的糙男人宕机了一会儿。 “让酒店送下发膜吧。…本来只想冲一下的。” 水声中他心跳清晰稳定,你浅淡地、半分抱怨地吩咐,更深地抱住他。“洗完澡不许睡,听见没有?你帮我拿吹风机。发膜要用热风加热的。” “知道了。我的问题。” 席重亭低叹一声,俯首亲你的额角,应道。 “都听领导的。” ……你就知道最后会变成这样。 虽然,…你也,知道会变成这样。 只是单纯地亲了几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18 后来仔细想想,众芯的发展,实在是过于迅猛,以至于到了有点奇怪的程度。 席重亭今年三十五岁,叶青大学期间,大概是大二那年,两人在晟奇附近某停车场发生冲突;叶青今年,应该是二十七八岁?你没有具体问过,五年前他说自己大学刚毕业。那么冲突差不多是八年前。与这场冲突并行,当时疑似在原址发展得不太好的众芯电子遭到重创;创始人辗转多地,试图寻找一个能同时保下公司、员工,并妥善处理今后合作方的解决方案。 他们起冲突的时间是年末。这些时日闲来无事,你查找众芯,通过官网资料得知,冲突后一个月,众芯电子斥巨资赞助首都某高校信息科技实验室,第二年开春,公司最大股东兼总裁席先生受邀列席该高校内部讲座,会上汇集行业名流精英;不到半年,第二年六月,众芯电子已选址浔州,入驻园区。查找当地新闻,同年七月,浔州下发文件,决定打造高新科技园区,对本地企业给予大量○○倾斜及资源补贴,决定划分某区域作为高新科技园区,通过“十年计划”打造数个标杆企业,众芯电子赫然在列。此后两年,到你和季晓相遇的那年,公司发展不温不火,在同批标杆企业中属于中下游,仍是比较普通的独角兽企业,赚钱,但赚得很低调。 直到十年计划第二年末,席重亭三十岁,官网资料显示,以研发为主、生产为辅的众芯电子一口气收购两家工厂,主营业务是产销精密配件,公开招投标中曾经往来频繁的某小城供应商此后再没有在资料中出现;第三年夏天,也就是你和季晓相遇恋爱不久,众芯收购最后一家大型工厂,全线完成自产自研,财务报表中众芯大楼变为固定资产。同年十一月,也就是你和席重亭第一次见面的时间,众芯长期合作并独家投资的高校实验室研发成果出现重大突破,以一种极不常规的速度大幅度推动了公司的行业地位。其发展路径从这里开始出现一个陡峭的转折,自此真正代表浔州高新园区异军突起,堪称一步登天,成为当地十年计划一个惊喜的科技硬成果,一段时间内成为直属○○局最大的成功宣传案例,更成为了当时“十年计划”方案负责人履历中最亮眼的一项○绩;该项重大成果不仅是众芯发展路径的重要里程碑,更成为了另一批人从天而降的机缘——直接导致这位姓张的、曾在某次饭局与你有过一面之缘的方案负责人连连升职,成为众芯在浔州最大的一把伞;其下随之跃升的整线嫡系都与最大股东兼总裁席先生交好。此后数年直到现在,集齐天时地利人和,大量○○倾斜扶持、众多科技先进专利、全线自产自销工厂、员工向心力极高的众芯电子如业内紫薇星一跃而起,毫无悬念稳稳占领了同领域半垄断地位;由于高新科技产业定位,以及过于前沿的研究方向,合作方除去国内晟奇等几家野心勃勃要做出开创之举的庞然大物,竟大多是外企——更加符合“十年计划”定位,甚至远超当初的想象,以众芯电子为中心辐射出一片完整的产业链,将浔州打造成了名副其实的高新科技之都。 讲来像是官商勾结,实际其实是正常且合理的发展,○员要政绩,企业要发展,两边相辅相成,只要没有利益勾结,便算是良性关系。至于各类饭局,商务宴请本身是允许的,只要符合规定,不超过核定范围,这都是正常往来。 但这之中也有不正常的地方。 公司的事,那个人和他偶尔会在饭桌上聊起,你听过一些,当时没太放在心上。结合回忆只字片语,仔细梳理一下,总觉得…这个时间线是不是太短暂了?后半部分还好,有硬专利在手上攥着,数年时间攀至高处虽常让人眼红,还尚属于正常发展;前半部分却不然。…是不是太多巧合了? 其中奇怪的点也很多。最奇怪的数最开头那笔实验室投资。那年众芯发展举步维艰、即将倒闭破产,自身难保的时候,…席重亭他跑去投资高校……? 你不了解商业运作,但是你了解这个人。 这很奇怪。 这不合理。 除非他知道什么内部消息。 包括后来,他前脚刚落脚浔州,公司忙忙叨叨收拾完,可能还没正式开始走单业务,突然就通知要做标杆企业打造科技之都。巧不巧呢?刚好卡着名单最后一个,以本地企业的身份入了文件。 他没有闯红灯。 没有证据能说他闯红灯。 他就是很巧合地一路绿灯。 可以说这是运气。毕竟他这一生不幸太多,称得上幸运的事反倒稀少,或许否极泰来,终于能有一道东风,送他直上青云。 但就你对席重亭的了解而言,这个结果绝不是巧合。其中最称得上运气的成分是实验室,即便这个选择,也绝不是他随便做下的。 你隐约觉得他应该有预料。 因为他每一步都做对了。 没有人可以未卜先知,然而作为商人,席重亭就是有这么一种天性的、直觉般的敏锐嗅觉;他未必知道当年走投无路做下的这个决定多年后会成为一只托举事业的庞大巨手,甚至未必知道这个选择能否让自己脱离险境,但哪怕是最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也仍然、下意识地选择了影响最深远的、最接近赌博的选项;而后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隐忍过起先三年,解决掉大半沉疴隐患,到你和季晓结婚那年,引线终于燃至终点,成为他个人事业最有力的助燃剂,助他腾空而起,一步登天。 …… …… 按理来说,这时你应当继续分析他此行的目的。答案就在脑中,只差盘旋而过,从舌尖滚落而下。但思及此处,不知怎地,念头忽而绕过一道轻巧的弯,从无穷高处坠跌,轻轻落了下去。 ……你们结婚那年,他肆无忌惮地在友人婚礼上对新娘出手,是否是被隐忍多年终有回报的巨大成就短暂冲昏了头脑呢? 婚礼现场,你没有听懂这位商界天才昭然若揭的暗示,三年后在纷至沓来的意外中发觉真相,印象却在长久以来的友好相处中停留在丈夫礼貌又好心的朋友,与那日情景分化两极。你打从心里不愿相信他是那样的人;然而越是了解,越不得不承认,那都是这个人的一部分。 你曾经从自己的角度设想过后果,残酷得难以深入思考。 对他而言呢? 其实残酷程度没有分别。 他从商多年,朋友不少,下属众多,不乏对他真心交好和崇拜的;但其中没有亲人,也没有交心的对象。他和季晓一样,除了彼此,没有交心的对象。 想说季晓这样高度自洽的性格或许不需要,然而这样实在轻视他们的友谊,也太不把他当做人类。季晓确实从不说多余的话、进行多余社交,但这不代表他不需要朋友和社交;就像他会需要你、需要爱情一样,他对友情是有需求的。只是对他来说,浓度太低的感情不如自己独处,因此一边有一个人就足够。 看起来可能是没有亲人、曾经被季家帮助过的席重亭更需要这份近似亲情的友谊;但对于季晓而言,这个自小认识的、自己一路看着,无数次从能把任何人击垮的最低谷艰难爬起来,一步一步打拼到青云之上的哥哥,同样是和父亲一样,对他的人格形成造成极大影响的、他曾真心佩服和崇拜过的,他的亲人。 他们之间的友谊是深厚和真实的。 他们之间的友谊像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线,让季晓变成更自由、更洒脱、更没有后顾之忧的一片飞云,也将席重亭牢牢拴在人间,让他还能留在这个世界,让他终究可以称之为人,让他终究没有变成真正的,你曾见过的,那些缺乏厚重情感的人间修罗。 你不能说哪边是真正的他。 但你更希望,那个总拎着昂贵水果和食材、不请自来跑进朋友家里做菜的、样貌不修边幅、手艺宛如主厨的丈夫好心的朋友,是他的本心与本性。 那些年席重亭总喜欢往你们的家跑,并不只是因为你。 在一起的时候,气氛像轻盈洒落的音符。分不清谁在说话。没有明确的笑声,但大家仿佛都在笑。 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三个人都很开心。 以你和这个人在一起作为既定结局来想,现在这个想起来就堵塞气管般止不住悲伤的结果,仿佛已经是对你、对季晓、对他都最好的结果。 因为你和他产生联系的时候,你和季晓已经提交离婚申请,走完大半流程。因为你在彷徨迷茫中改变目的地时,对他抱有一丝微弱而明确的好感。因为你和季晓那最后一次,彻彻底底斩断了仅剩那点可能。 因为离婚之后,临行之前,季晓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真心实意送出了祝福。 你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回忆那天。 联想到曾经,联想到快乐,联想到最后一次,意识到自己弄丢了什么,会不由自主埋头喘息,攥紧头发蜷成一团。 其实至今仍然不敢回忆。 但回想起来,季晓大概,确实是,想要让你们好好在一起的吧。 他当然是有恨的。 然而恨意之余,他仍然把你和他都当做重要的对象。 因为感情和过去,都是斩不断的。 …… 自那之后,你们一次也没有提起他的名字。 …… …… 众芯老板兼总裁席重亭,在外是讲话滴水不漏的成熟的商界精英,私底下不过是一个话多、嘴毒、爱逗人,会吃路边摊烧烤、用折叠屏手机、看晚间财经新闻,打游戏开麦喷人、随意攻击同僚、聊友商八卦、乐于传播仇人窘态,睡眠特别好、性格有点坏的普通男人。 他总是说他来解决,他来说,他来做。你精神崩溃时他把你从地面提到床边。你无声流泪时他帮你拉开窗帘。你瘫软无力时他握住你的手。有一段时间吃不下饭,他掰开你的嘴一口一口喂进去;晚上趴在沙发出神,他强行把你拉到室外,去看窗外的风,泛黄的树叶,金黄色落在地面的团簇花朵,去摸公园地面五颜六色的导视画,幼儿园墙上缤纷盛开的花。 他稳定地支撑着你和这段关系。 他习惯扛起一切,身后始终空无一人。 从十三岁到三十五岁,漫长的二十年里没有谁能替他搭一把手;即便如今否极泰来、功成名就,头顶Title像烫了金边的折页名片,故事可以在数年后写入传奇回忆录,本质仍然如此。 天才商人。投机分子。起于微末。赤手起家。 成功人士头顶层层叠叠的标签多得看不到头。好像一旦成功,人就不是人,而成为名为「成功」的展馆中一个辉煌的塑像。在展馆中一切过去的失败和不幸都能找到意义,苦难不是苦难,苦难安放进塑像后条条框框、分门别类的陈列柜,成为理所应当的,成功的「理由」。 这世上被世俗意义的成功喂养,不需要任何情感链接,对站在高处掌控感到心满意足的人有许多,而他不是其中之一。 他也是个普通人。 背弃重要的对象,你终日恍惚、无力生活,彷徨茫然,要像濒死的寄生动物一样攀附在坚实稳定的巨树,在遮天蔽日的浓荫中勉强汲取稀薄的养分,保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那他呢? 同样背弃重要的对象, 他就不难过、不痛苦、不彷徨吗? 他有过那么多次机会,一次都没有做。 他是蛰伏十年、运筹帷幄、滴水不漏的传奇主角,也是和朋友一起打联机游戏、私底下聊八卦笑料的普通人。 席重亭不想失去这段友谊。 但在你和他之间,他选择了你。 每一次他都选择你。 …… …… 那天下起绵绵细雨。 众芯楼下有数十层阶梯。 阶梯边是花坛,花坛角落立着一展电子广告牌,蓝黑底色,纯白文字,底部发光,Logo像一盏灯。 细雨绵绵,夜风拂过湿气。 建筑从四面八方包围,仿佛随时将要倒塌,轰然将人埋进深处。 如此阔大。如此逼仄。 周遭渐渐逼近无形的墙,要把人挤压成一捻银白的粉尘;四下无人,满目空旷,仿佛独自站在茫茫雪地,无边无际。无依无靠。 蓝黑光色中他站在阶梯尽头。 …… 绵绵细雨中你蜷在花坛折角。 …… 他说「黎潮,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 …… …… 是他先选择你。 无数次只选择你。 第19章 第 19 章 19 第二天晚上有一场饭局,下午好像要同合作伙伴一起视察,事先说过不需要你去,他会尽可能早回来。 在外面不能自己做饭,不过酒店自带餐厅,原本的打算是起床之后,他去楼下逛一圈给你带早饭,等你起床再喂你;上午两人一块出门溜个弯,买几本书,再回来吃中饭。下午有人来接,他出门工作,你就自己留在酒店房间看书。 “什么叫喂我?”你咬着馄饨小声反对,“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还说。” “好,好。”席重亭好脾气地…这两个词是怎么组合在一起的。你被他的耐心范儿窘到了,胸口浮现出一点是不是胡搅蛮缠了的反省,听见对方恭敬的下一句话,“现在就喂,来,劳您张个嘴。” 勺子就这么怼到了你嘴边。 意思是要把「多久之前」这个前提覆盖掉。 …讨厌。 平常会不轻不重地咬他一口。但今早带的饭是隔壁知名茶楼的早点;勺子里是龙虾汤泡饭,刚刚尝了一口,味道咸鲜微甜,非常好吃。 总之还是不要浪费食物。 你顺从地张开嘴,他动作稍停,勺子送进你嘴里。餐具包里的钢勺质量过硬,碰到牙齿发出轻微脆响。类似于送药的方式,压着舌根塞进去,勺柄抬起抽出,黏稠而咸鲜的海鲜自然滑入食道。 之前都是这么喂,方式多少有点粗暴,异物侵入感很强;目的是维持生命体征。当时是喝蔬菜粥,好像加了一点蟹柳,甜甜的。 思及此处,你无端联想。“最近是不是到蟹肥的季节了?我想吃螃蟹。上次那个蟹腿好好吃。” 去年秋天丰收季,他做了一道蒜蓉清蒸蟹腿,超级好吃,也是咸鲜微甜的味道,蟹丝饱满顺滑。比起龙虾你还是更喜欢吃螃蟹,单纯清蒸也很好吃,就是太难剥了。还想吃蟹黄拌面,但自己处理食材费时费力;他不让你进厨房,一个人又做太麻烦,上次他们两人做了两个小时才…,他的声音打断思绪。 “回去给你做。” 席重亭舀起一勺深色的粥,虾肉、米饭和蔬菜完美搭配,贴在你的唇边,你自然而然咽下去,继续低头吃碗里的馄饨;吃过这一口,又无知无觉被喂进一勺粥。他声音含着笑意,“下午给你找了个伴。” 你抬起头,看向他,表情惊讶。 他手拿汤匙,轻轻挑眉,示意你说话。 白天,上午九点,酒店套房,客厅窗明几净。你盘腿坐在沙发椅,犹豫一下,问:“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席重亭没懂你的意思,“你不是想看书吗?待会去书城买几本书,下午可以一块看。” “…诶。”感觉和想象中的安排不太一样,你这次真的惊讶了。 是可以一块看书的对象吗?还以为要找人看着你,或者和各种太太之类的交涉呢。不过想也不是后者,一方面你现在身份模糊,另一方面,他看你看得很紧。 白天有事出门,家里的门都是从外面锁上的。 他不想让你见人。 说是没有把你当宠物,实际上是怎么想呢?总归是当成所有物的。每晚逼你说自己归属于他,恨不得在你身上纹他的名字。 你对这段关系看法消极。 作为人而言,各种各样的地方都不太合适。但在感情方面,彼此又像两弯枯草紧紧缠深。 你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在一起会感到放松,被他碰、有点恐怖,不过是舒服的。每天吃饭都很满足。不说话也不会觉得静,贴在一起会有被填满的感觉。 你喜欢这样。 但这不代表这是好的。 他给出的是很过度的东西。过度到扭曲的程度。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应该接受这种感情。网络上很多人会说本性很宅、生活优渥的话被监禁也没关系,大多是玩笑,但哪怕从真实的角度考虑,这个人营造的环境也比那更糟糕。 就像你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一样。 他也喜欢在一起。 他喜欢照顾你。 帮你穿拖鞋、抱你去卫生间,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你嘴里,把泡沫接进手心,帮你洗头发,给你做饭、一口一口地喂进去。 他做这些事时,态度总是很强硬,有时你状态特别糟,气场变得压抑沉郁,态度仍然是强硬的;甚至你状态越是不好,他的态度越是不容置疑,命令式地,要你必须遵从。 很难说他是开心的。 但每一次,你软软地陷进他的怀里,垂首倾听他的心跳时,他将你拥进怀里。温暖与坚硬之中,你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是甘心与满足的。 不是被谁养着不能出门这种轻飘飘的假设。 他要的是从精神到物质的、针对性的全面锁绞。 分不清是哪边对另一方缠得更深。 到了这个年纪,反倒从过往一言难尽的经历中、以那句祝福作为最终引线,脱胎出一种极其扭曲的、非彼此不可的排他性。想想就不由得苦笑。该怎么抱有积极看法呢?实在是太不健康的共生关系了。 你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单独出门呢。 迄今为止每次出门都是他陪同, 深深握住你的手,片刻不离。 “一个朋友。”席重亭拿起汤匙,塞进又在发呆的爱人嘴里,确保流体全部淌进食道,看见细腻颈部微微滑动,待到尽数咽下才说话。“准备移民,家里人在学外语。我说我这带了个小老师,会教点书。正好这个礼拜都在,可以搭个伴。” “什么小老师,不要跟人家乱讲。”你对这个无端定义感到十分无力,“我又没考过教资…” “懂得多的都叫老师。” 他讲这句话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调侃一下你爱讲专业术语的毛病;但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想到了昨晚乱七八糟的对话。 你很不高兴,用力锤他一下,男人唇角噙笑,也不解释,不闪不避,捉住你的手抬起拇指摩挲,掌心刺热温暖;你咬唇瞪他几秒,声音弱下去。“不许乱说话。…是要学英语吗?移民的话我的水平不太能教人。” “没事,可能和我一个水平。”席重亭说出一句让人很难评价的安抚,随意道,“你就当教小孩。还不一定需要你教,就开个玩笑。他家的也是自己在家,你过去想看书就看会书。” 总觉得一头雾水。 就当是教小孩,那就不是小孩。他说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你去就好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听起来要和人打交道,但讲得又非常随意,好像不用太拘谨,就像他的意思,找个人一块儿待着。 一段时间没和陌生人打交道,突然有新行程,以为会紧张,但不知怎地心情很自然。 可能因为和他待久了。 下意识地,感觉就算搞砸了他也会解决。 当然不会故意搞砸,还是会好好和人相处,但有他在心里就有底。一方面觉得有后盾可以放松相处,另一方面,和他缠得太紧,反而不那么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了。 中午吃过饭,他先把你送去朋友家。朋友是个冷酷风帅哥,也是西装革履,样子很匆忙,走到公寓楼下他正好拎着车钥匙匆匆往楼里走,和你们撞个正着。席重亭也不跟他打招呼,就眼看着他走过去,你一开始还以为俩人不认识,结果他不紧不慢走到电梯口,拍了下人家的肩。冷酷风帅哥回过头,看见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有限度的笑,对他微微颔首,说席总,好久不见;冷淡而礼貌地对你一点头,说您好,分析师夏濯。 浑身上下的精英劲儿要溢出来了。你下意识捏紧身边人的手,小声说你好,夏先生。席重亭稳稳回握,笑道,“这我媳妇,姓黎。还忙呢?不是过两个月就要走?” “在做工作交接。”电梯到了,夏先生抬手示意你们先进,身边人自然牵你走进,对方慢行一步,按合电梯,平静解释,“派个新人跟我交接,可能想省一笔培训经费。蠢得打跌。” “你们哪差这点钱?”他的朋友讲话和他一样刻薄,身边人笑道,“摘桃子自然比栽树容易。” 不苟言笑的夏先生低叹一声。“否则调岗手续不会办得这么快。” “那还讲人家蠢?这是命里的贵人。”席重亭揶揄道,“可别跟少爷甩脸色,小心前车之鉴。” “我做好我的工作。”夏先生声音平定有力,“他身后纵有高山,今后我也不在这片乐土了。” 席重亭沉静片刻,这回真的笑了,语气里藏不住的称赏感慨。“每次见你都是这样。夏姐怎么样?听说最近在学习。我们家小黎担心自己水平不够呢。” “她很好。”夏先生表情柔和下去,转向你,温情道,“黎小姐,夏漪性子温吞,不大会说话,您看见她按着笔不说话,就是没想明白,劳您稍微等一等;您愿意的话,就陪她讲些话;您不愿意,自己看书,都好。她跟我太久,身边没有女朋友,麻烦您陪她坐一坐。” “…啊。”思绪还茫茫然绕着弯,冷酷精英帅哥这一长串宛如人设崩塌的柔情叮嘱终于让你恍惚回神,说,“好…嗯,我会的。” …… …… 进了门,简单介绍过双方,两位男士便要离开,同行者特别不客气地说要蹭夏先生的车,让人先送他回酒店;二十分钟后司机要去酒店楼下接人,时间来不及了。为什么不把司机叫到这边?你头脑混乱,一时间没来得及问,对方便最后捏一下你的手,俯首细致叮嘱,“我走了,晚上来接你。有事给我打电话,听见没有?” “……” “听见没有?” “是在你朋友家看书,又不是跑出去极限运动。”你抿住唇,趁着那头夏先生在和夫人黏黏糊糊伸手推他一把,“别磨蹭了,快去;不是只有二十分钟么?时间来不及了。” “黎潮。”席重亭一动不动,声音很沉。 “…知道了,有事会给你打电话的。” 不远处声音渐轻,混血面孔的男人还站在身前不动,浓睫垂下,蓝眼睛一错不错地凝视你。 你错开眼,轻颤地说。 “是你的,不会跑掉的。…不要担心了,先生。” …… …… 回过神来感觉非常羞耻。到底在别人家里讲什么?但从方才的交流也能看出,这位夏先生大概曾为众芯总裁服务过,与他有些私交;否则两人讲话不会那么随意,还把家眷凑到一起。无需细思,这冷酷帅哥也是个性格很怪的主。方才在场的平均年龄绝对超过三十岁,两个男人都是行业精英,临出门拉着对象的手黏糊,根本不在乎画面多诡异,旁若无人;他俩是不在意,门一关你的脸都要烧起来,再一转头,身材丰腴娇小的夏女士比你还要尴尬,仰脸看你,神色十分难堪。视线相对,反而双双冷静下来。年长的女性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温柔笑容,边往客厅走,边温声招待:“黎小姐喝点什么?家里有橙汁,能喝冰的吗?” 你拎着书走进去,说我喝水就好,麻烦您了。 第20章 第 20 章 20 晚饭和夏女士一起吃,是夏先生定的餐,送到家门口,异常丰盛,你们一起去拿。说起来,他们是夫妻同姓吗?总有种在哪里见过类似关系,或者听过类似人物的感觉…… 记不清了。 因为这对夫妻非常有特点,很难不对他们印象深刻。 夏先生不必说,非常典型的华尔街式精英,惜字如金的高收入冷酷帅哥;夏女士年长些,大约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气质温和,相貌是迟钝的柔美,和爱人反差极大,反而非彼此不可般契合。体型上差距也微妙,与身高优越、堪称魁梧的爱人相比,她的个子实在过于娇小。 你在同性中算比较高的,看她需要低头。 然后会尴尬地意识到她身材很好。 此行目的是学英语。双方都不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你还是把这当做一件任务考虑。 席重亭说不必特意准备,但上门不好空着手;正巧上午去书城,便想着选两本书,也有用。想必该学的工具书夏女士自己都有,你左思右想,挑出了三本外文原版名著,作为礼物送给她。 一本是短篇童话集,一本是短篇小说集,最后一本是长篇小说。 童话集适合初学者,收录的大多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即便是外语作品,也能从许多不理解的单词中通过熟悉的脉络理出完整内容;看得懂故事就会有成就感,就会愿意读下去。阅读过程中遇到不会的单词再去查找,比起单纯的背单词更容易记忆。进阶版小说集内容更有趣,词汇量要求更高,短篇平均阅读时间短,更能建立目标感;前两个都看完,就可以通过长篇小说锻炼整体阅读能力了。 夏女士对这份礼物表现得极其意外、惊喜和感动;捧住三部书道谢,说谢谢你,黎小姐,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声音微微在颤。 下午你们就一直在读童话。 如果是她自己,要边查单词边读,但刚好你在,就在旁边一个词一个词地细致解释。这位年长女性坐在书桌前,看着你的视线温和又憧憬,再三称赞你讲英文好听,搞得你很不好意思,也夸她学得快,思路清晰,笔记有条理,不像初学者;一来二去地,就这么聊了起来。 她的丈夫是要通过工作签去美国。夏先生就职于一家国际知名投行,由于市场需求,总部计划调入一名具有成熟亚洲视角的分析师,他争取到这个机会,打算把妻子也一起带过去。夏女士很发愁签证的问题,说是过渡期可能要反复回国。 你不是很了解这方面知识,如果是工作签,配偶的签证办下来应该很快?好像不用等排期。你认识的大学社团同学就带配偶出去工作,依稀记得很顺利。就安慰她没关系,夏先生应该都会解决的。 这么说了之后夏女士表情有些复杂,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不能算是……” 好像说错话了。 你改变话题:“旅游签确实麻烦,不能久居。不过能证明财产充裕、没有移民倾向的话,应该不会被拒。” “小濯也是这么说。”不必解释关系让她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发愁,“…他遇上麻烦,从来不跟我说。” 她对爱人的稚嫩称呼和未来华尔街精英宛如机器人的冷酷外型形成了一种灾难性的反差。 你每次听她自然地这么讲都感到强烈的震撼。 “夏先生是怎么讲的呢?”你认真询问,“要申请材料,也不能一个人做。你肯定也要应对签证官呀。” “小濯准备了一份稿子让我背。”夏女士开始翻书桌抽屉,你看见抽屉里一沓很厚的白色打印纸,她要拿,拿出来了,手却顿住,又露出有些难堪的表情,微微僵住了。 由于过去的经历,你能理解这种感觉,不打算深究,低头翻过童话书页。 “说起来,绿卡也是公司帮忙申请吗?” “是,安顿下来就由公司律师来申请。”夏女士放松下来,微笑道,“大概要一两年,等小濯的流程走完,再走我的;但签证到绿卡中间这段过渡期不太好办,可能陪他一段时间就要回来。” “啊,那到时候,您要一个人在这边待着呀。” “是呀。”她愁闷地叹气,“小濯说他会加快速度,尽量缩短时间。我不懂这个,黎小姐,这是我们普通人能影响的吗?” “我也不懂。”你认真思索,“不过跨国公司,尤其是这类辐射范围深远的高影响行业,或许真的可以通过特殊方式加快速度。夏先生能在这个年纪获得这个机会,就证明了他的能力,您就相信他吧。” 稍停,忍不住小声劝解:“其实这样也不错呀,他出去了,您一个人留在这边,有钱有闲,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夏漪看起来有些迷茫。 “我吗?…我…没有自己生活过……” 你能理解。话总是轻飘飘的说。有个那样性格的对象在旁边,怎么让人独立得起来?不去依赖就难,让他们不去安排更难;越是顺应安排、生活越是轻易,就越是丢失自我支撑的能力。你是因为发生太多事,她呢?又因为什么如此甘愿? 也不必细思,看样子便能猜到,是受过苦的女人。 饭后入夜,窗帘拉合,书房亮起暖白灯色。夏女士热好一壶甜牛奶,倒进图案可爱的瓷白茶杯,两人一起坐在桌前捧着茶杯喝牛奶,用英文读童话书。她读得磕磕绊绊,每一行都有一大堆不认识的单词,你一一解释,这是振翅的意思,这是叽叽喳喳的意思,这是无与伦比的意思,这是一段环境描写,是说这天环境美好,连动物们都状态惬意,像一个重要的节日;而它确实是。 夏女士轻盈地用英文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而它确实是。 你听得目露微笑,她与你对视一眼,柔白的面颊浮起红色,低下头去。你说读得很好呀,我们一起读吧,就当做睡前读物。她笑着说还没到晚上呢,便跟着你一起,一句一句地念起来。 临行刚好读完一个篇章,上了车你还在思考这个故事,外国小孩真能看懂吗?你都不太能看懂…感觉比起童话更像基○教内部读物。早知道在书城先看看了…席重亭问你想什么呢?你如实回答。 “选的书不太适合初学者。有些故事有点宗教视角,词汇不算常规,在想送这本会不会不太好。” 他一路再没说第二句话。 …… …… 出差七天,你在夏家待了六个下午,最后一天夏先生坚持送你们去机场,夏女士也在;大部分时间是两个男人在交流。临行前你说祝他和夫人一切顺利,夫人神色十分窘迫,男方冰块般的脸上浮起一丝真心实意的笑,说也祝你们一切顺利。 将过安检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女士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你的手,温声要你的联系方式,你一怔,想说没有○信——之前删掉了,在和所有人断联——停顿片刻,还是用她的手机搜索自己的号码,发送了好友申请。 下飞机第一件事,是去公司签股权赠予协议。 你一直知道他名下不止一家公司,毕竟那一整栋楼都是他的产业;具体内容你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这份协议明显经过专业人士手笔,内容极其详尽、清晰,当天下午签过字,一起去公证处走流程,交涉基本由陪同的律师和会计师进行,你做的就是签字。 各种各样的财产转移,通过官方途径整整做了一个星期,每一份都留底做了公证;主要是不动产和研究所类的子公司,不是能拿到高分红的股份,众芯主体包括工厂类都攥在他自己手上。你每天一声不吭跟着签字,基本不说话、不发表意见,最后一份公证做完回到家,一周来格外寡言、像和你一起玩木头人游戏的「先生」先忍不住叹气,站在玄关俯身揉你的头发,声气低沉无奈。 “怎么这么乖?不怕我把你卖了?” “想卖就卖掉好了。”你态度消极,“已经做好准备了。” “做好什么准备?” 席重亭捏你的脸,玩笑的语气,力道一如既往没轻没重,按得人疼。他身姿高大宽厚,倾身阴影先罩下来;你靠在鞋柜上,下意识要躲,躲不过,手肘陷进两层柜台,被他逼进一个狭窄空间。 直至躲无可躲,退无可退,终于身子半歪,微垂着头,任螺旋卷发掠过眼眉,低低喘息着,自凌乱垂坠的发丝间慢慢抬眸,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几乎有恨。 向来狭长又凉薄的冷淡眼眸,压迫间一瞬渗出几近悲哀的湿润而炽浓的情绪。他被烫了一下,嗓子哑了,低声唤“黎潮”,抬手去捉你的手。你没有躲,任那双又厚、又重、又粗的砖似的大手捧住你,垂下睫毛,轻轻说,“替你坐牢。” “…——” 一句话如遭雷劈,他满心的复杂柔情刹那消散,简直不知道对方想歪到哪去,一时间讲不清是愤怒、震惊、不甘还是无奈,万般柔情竟化成了一腔炽热怨怼;正将发泄出去,低头望见臂弯与胸膛狭窄缝隙间,心上人黑发散乱、胸膛起伏,眼里鲜明有泪;模样又倔、又犟,像只被泥水淋湿了羽毛的白鹤,脊背分明弯下,薄薄肩头却还高傲地挺起,凝望片刻,也不知怎么,一腔怨怼忽而溃散,化作了一阵分外柔和的爱怜。 “坐牢。” 席重亭重复一遍,满心无奈,半叹半笑,抬手去碰你的脸,语调讲不清是威胁还是诱哄;唇瓣往耳边一贴,声气低得叫人打颤。 “您替我坐?进去了白灯一照、手铐一戴,坐在横椅上叫人一问,怕不是越交待越多,再把你家男人扯进去。俩人都进去,咱们家可怎么办?” “大总裁那么厉害,交游广泛,什么人物都认得,还缺办法么?”你看向地面,忍耐着胸口积蓄的疼痛,又喘息、又冷硬地回应,“你放心,我进去了,不会把你交待出去的。” “越是这样,越要被人看出在瞒,看来肯定要牵连了。”席重亭真的被你逗笑了,还在玄关站着呢,嘴唇咬着你耳朵,声气愈发喑哑,“黎潮,家里可就剩咱俩了,俩人都进去,外面可没人捞的,…这辈子出不来,见不到我,你不想?” 你恨死他这幅滚刀肉的模样了。 这时候还想着这档子事,你真想掐死他。 胸口积蓄着攀至巅峰的痛苦和不甘,却半分都难以说明。你忍着泪偏头,任他继续,这氛围再混蛋的人也该停了,至少该换个合适的地方,他就不,在玄关单手攥住你的发根逼你抬头,掌心钳制肌肤,狗撒尿也该挑个地方吧?你又气又伤心,比起生气,居然伤心更多,咬着嘴唇,不由自主地小声哭了。 他微微一顿,没停,低下头去吻你,声音哑了。 “到底生什么气?嗯?告诉我,好不好?领导,你男人不像你,没那么多文化,你不说我猜不出来。你说,说了我就改,行吗?” “走开。” “你先说,说了咱们回床上。” 还回床上。你气笑了。“席重亭你要脸吗?” “脸有什么用?”他舔你的眼泪,哄道,“我就要你消气。” “滚啊,你在这我就生气。” “我不在这,您怎么办?”他声音带了点沙哑的笑,手掌张开,拇指抚弄你的后颈,做按摩似的揉,头发沙沙响。“都几天了,不难受?自己听听——” “我说了走开!不要,听不懂话吗!”你眼泪越掉越凶,一边躲一边推他,“谁要你碰我的!不许碰,走开啊!” 推得很用力,但还缠在一起,他看得出你在闹脾气,不是认真生气,可实在猜不出原因。坐牢的话,一开始他信了,再看你的态度,才明白是托词。此外能是什么原因?原来是什么都跟他说,现在是什么都不跟他说,思及此处,他又是头疼,又是无奈,心里清楚这在感情上是件好事,又浮现一道叹息般臣服的甘愿;想着想着,心上人愈发含怨,转推为捶,开始握拳乓乓砸他的心口,每一拳都掷地有声,恨不得把他心脏砸停跳,只好攥着一对纤细手腕制住,将爱人死死禁锢在玄关空间,低声下气地继续哄。 “别打了,领导,把我打死了谁伺候您?这么多天,给我下个批示行吗?您说,我一定好好办。” “批示就是走开啊。听不懂话吗。”他又要亲你;你侧头躲他,眼泪啪嗒啪嗒掉,语气在呜咽中软下去。 “换一个,”他说,“这个不行。” “滚啊。” “这个也不行。” “去…算了。” “舍不得我死?”他忍不住笑了。 他在开玩笑。 可你没有回应。 渐渐的,他的神色也怔住了。 似乎某种冷硬的、坚不可摧的、从始至终包裹心脏的保护壳被这一句戏言轻易戳破,怎么掉也掉不完的、自己也想不清楚缘由的眼泪终于落尽了。眼底干涩发痛。精神连同身体一起软下。 你慢慢抬眸,望进那双好看的眼睛,眼眸湿润,声音还含着哭腔,闷闷应了一声,“嗯。” “……” “怎么办?” 你轻软地说:“席重亭,我舍不得你死。” 第21章 第 21 章 21 十月中旬,读过童话书最后一篇,她放下铅笔,珍惜地合上书籍,推到书桌一角。 假日结束不久,签证即将下发,交接还在进行,小濯最近比前段时间更忙,据说是接手工作的新人一直在出错,每次回家就冷笑着骂出一连串难听话。他从不对母亲说工作上的烦心事,但偶有这种不算烦心事的小插曲,也会和她讲一讲,听她不熟练地安慰,就会又满足、又依赖地埋进她的胸前,深深抱住她吸气。 他这么大了,在外独当一面,连工作后难得交上的朋友都是气场强得吓人的大老板,回到家却还像孩子。她知道这样不对,还是因为儿子的依赖而由衷感到一点羞耻的高兴。 这晚小濯还是很忙,夜里她独自在家,书房里女孩子送来的童话书读到最后一篇,雪页仍然崭新,笔记记下一整本。每次读这本书,她都想起那个女孩。 黎小姐。 小濯是这么叫的,她就跟着一起叫,其实心里是不好意思的,觉得太正式了,不像常人说话。但黎小姐就很自然,讲话轻柔得体,叫她夏女士。黑发像海藻散落的女孩子讲英语像用母语,什么单词都认识;教她念书时很用心,在笔记本上标记单词,字迹流畅纤细,和人一样漂亮。她从没有和这样的同性接触,相处间虽局促难言、却难免心生憧憬。此外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古怪心态,她想到前些年和孩子的一次争吵——她知道这样太不好了,实在她一生都是围着孩子转的——那次争吵的主题是劝他放弃这段关系。要是像黎小姐这样的女孩……太冒昧了,莫名其妙,在想什么?念头一出,她就在桌下掐了自己一把。人家小黎是席总的妻子。 话虽如此,她有这种念头,其实也不是因为黎小姐,还是曾经想过太多次,总觉遗憾之故;到夏濯二十七岁那年因为这事儿对她发过一次火,转头做了手术,才彻底把她的心思掐断。她一面狠狠斥责自己莫名其妙,一面认真学习新知识,一面却总被女孩轻柔而流畅的外文口音吸引,不自觉跟着她念,念着念着,又想道,可惜家里不能有个这样的姑娘…到黎小姐随丈夫回家,终于情不自禁上前,要下了她的联系方式。 当天回去,小濯非常惊讶,更多的情绪是妒忌,问她是不是后悔当初没生一个女儿。她一时无奈,不知怎么解释,顺着这个方向一想,竟真感到一丝恍然的遗憾:是啊,她真有一个儿子,才想要一个小黎这样的儿媳;如果她有一个女儿呢?或许也像小黎这样,美丽优秀、体贴温柔。她如果生了一个女儿,或许和孩子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不,还是不成,她曾经的经历,孩子要是女孩,不知道要过上多坏的日子,不成。 小濯发现她在认真思考,表情阴郁下去,她只好认真安抚,解释道绝没有这个想法,只是觉得小黎人好,和他年纪又相仿,不免产生联想;思索片刻,又问,“小黎和席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 “…你叫她小黎。” “她年纪小些,”她温和地说,“小濯不喜欢,妈妈就不这么叫了。” “…是他兄弟的配偶。”小濯兴致缺缺,“这段时间离婚,跟了他。具体我不清楚。” 这样么? 怪不得黎小姐和那位老板氛围那么奇怪。 说是和谐,也算和谐,席总气场强势,面容俊美,黎小姐则散漫清冷,美得透出一股凉气;都是极有特色的漂亮年轻人。两人分开站,各自能吸引一批视线,可站在一起,也不知怎么,让人顿生眼花缭乱之感,不知该看哪一边。 他们不大像是一对儿爱侣。 但也不能说他们是不好的关系。 她经历过很多次,清楚那种关系该是什么样子。 这一对是有感情的。 席先生始终牵着黎小姐的手,黎小姐在时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她身上,他对她全神贯注。 黎小姐呢?她对此亦有感知,他盯得太紧时,会侧过头不让他看,但不会甩开他的手。有时人多拥挤,会主动倾靠过去。别人问她问题,感到刁钻时,会微微一怔,然后由席先生替她回答。 再然后,她会很浅、很浅地抿一下唇,轻轻错开眼,看着虚空,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说不清是不快、悲哀还是放纵的,不能说是笑的。笑。 夏漪就是在她的那样的笑中,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说:“黎小姐,您送的书,我还没有读完,今后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请教你吗?” 这女孩子,一看便读过许多书,话虽不多,却性格温柔,能体察旁人的心情;这么多天,分明看得出不对,却一句也没有问她和小濯的关系,临走了还特意叫一句夫人。她喜欢她,不仅喜欢,而且有种对同病相怜的年轻人的爱惜。 大概黎小姐也经历过许多事情吧。她们这样的人,彼此是能够觉察的。普通的女孩自然也会体贴、谨慎,但体贴到这个份上,甚连类似情绪都能感知,除非是自己经历。黎小姐不像她念书少、年少无知,在不知世事时沉沦世间,这么一个好心又优秀的孩子,怎么落到这一步呢? 如此一连多日,跟着恋人赴京出差,想必黎小姐也是没有工作的;读书时神色疏懒,不像多么爱读,反倒和她聊天时高兴些。她会不会和她一样,总是一个人在家呢?她喜欢这样吗? 她过去读书太少,找工作处处碰壁,众多选择情非得已,每看见优秀的女孩和自己一样,不事生产,心里总觉得可惜。 这天夜里,就这么不知第多少次想到那女孩,她放下书籍,拿起手机,正要回复小濯的消息,却见稀疏得填不满屏幕的消息列表中蹦出一条新消息。消息条名为『黎潮』,是离别当日黎小姐用她手机默认的手写输入法,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备注,字迹和名字一样漂亮。 时隔半月,她终于同意了好友申请。 …… …… 最先联系了小石。 想着是件大事,应当知会一声,便说了。 于是工作日白天好友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第一句话就是破音的:“——你说跟谁结婚了?!” “…啊。”你说,“就是那个,喝了酒会打老婆的。” “???所以真打吗。” “开玩笑啦,也没有真打。情趣的话可能算吧。” “???所以真打啊。” “说了没有啦……是不是接受得太快了?还以为会问我一句这一个半月去哪了。” 石象晗冷笑一声。 “还用问?你第一句不就说了吗。忙着结婚。” “第一个告诉你啦。”你怏怏解释,“昨天去办的手续。” “…你实话说,他是不是真打你?” “没有啦。对我…”你无力地笑了一下,“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怎么这样?”她见过你上次结婚什么样的,拿着手机跑到更远的地方,画面中眉头紧锁。“你喜欢他吗?” 你半躺在沙发,抱膝擎着手机,姿势像个不倒翁,在画面中摇摇晃晃,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没能回答。 “黎潮。”她盯着屏幕说,“你在哪?” “他家。”你说着,才想起来,“过户给我了。” “哇。”她。 “嗯。”你。 “对哦我记得你说过,一米九混血□□大帅哥还是个公司老板。” “哪里说过□□?尊重一下法治社会啦。而且他没有那么高啦,和季晓差不多。” 其实没想太多,就因为没想太多才脱口而出。话音落下,你们双双怔住了。 片刻,她轻声说。“给我发个定位。” “不要来。”你小声说。 石象晗忍不住笑了。“咋,他还不让你见人?” 她是开玩笑,但你面露难色。表情于是渐渐变得震惊。“真的假的…这不是又一个吗??” “还是不太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你细说。”她撸起袖子准备骂人。 “……” “…一点都说不出来?” 你恹恹摇头,不知是同意还是否认。那头安静一会儿,再开口变成无限期邀请。 “下回等你有空给我发消息,我随时都在。” “嗯。” 你微笑一下,应了。沉默片刻,轻轻地说。 “我…知道这样不好,小石。但是我…没有力气,去…做正确的事。” “…可以不用活得那么正确的。” “嗯。可是一直是这么活的呀。” “有什么意思?”石象晗说,“反正你又不喜欢上班,在家待着就待着呗。他不让你出门又不赖你,你爱怎么过怎么过。谁给你下任务了吗,必须活成成功标准?” “没有。”你说,“可是我自己也想。” “想什么?想有成功的事业,想有幸福的家庭,想不辜负别人,想活得标准。黎潮,你前半辈子活得够标准了,你得到什么了?” “就因为不够标准才变成这样的。”你安静地说,“就因为,我在道德上也,站不住脚,才会一步一步……” “你有病啊黎潮。”她真的忍不住骂人了,“你有病啊??你在说什么???所以你不去怪那人渣绿○癖变态神经富二代还有你那个装傻装成真○○的冷漠无能前夫还有现在这个不让你出门的强夺朋友妻缺爱控制狂现任,你又开始怪自己是吗??” 你睁大眼睛,半晌,含笑发出了一声崇拜的:“哇。” “烦死了不想跟你说话。” “小石你每次起的title都好长…” “呵呵。我恨死你身边这些男的了。” “因为怪别人也改变不了他们,才只好反思自己的。”你轻声解释,“在想会不会改变一下处事方式就不会吸引太多奇怪的人。” “行,我也能理解。”她说得咬牙切齿,语气听起来不像理解。“你确实一直吸这种。就当做体质问题吧。…所以怎么在一起的?不要跟我说是看脸。” “…做饭很好吃?” “还不如说看脸呢。” 你不由自主笑了。许久,迷茫望向虚空,叹息般低声说,“他…不是好人,心思很坏,但是…” 但是你,既需要他,又觉得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已经做到他能做的极限,竭尽全力了。 “但是,这些,也不怪他。” 你喃喃地说,“对吗?小石。不怪她。” …… …… 秋日天气渐凉。挂断电话,她站在公司楼梯间,在萧瑟冷气中,忽而感到一点隐秘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战栗憎恶。她在这战栗中弯下腰去,扶着银色把手坐在灰绿色的阶梯上,低下头,五指分开,指节发力到泛白,紧紧嵌进发根,极慢、极用力地寸寸碾过,勉强推着垂落短发捋过发顶,终于缓缓平复呼吸,不再指节绷紧,随时要发出咔嚓的关节错位声。 楼梯间一片寂静。午休时间到了,楼梯口有人经过,在讨论今天的中午饭。她静静垂首呼吸,注视地面,许久,单手胡乱一抹脸,起身整理衣服,拍拍尘灰,走出楼梯间。 三秒后想起手机没带,急匆匆推门迈进,拉着门把手一把捞起,转头狂奔冲去食堂。 今天她要点九菜一汤超级豪华套餐,吃一半扔一半,剩下的喂狗。 第22章 第 22 章 22 婚后生活和之前没有太大区别。每天在家读书,最近和夏女士联系上,变成读外文书。两人同读一本。故事偏门,网络上少有解答,翻译过来前言不搭后语,她便发消息来,请教你是否有俚语深意。你哪里懂呢?又没留学过,便一边查阅,一边探讨,两人一起摸索着,逐字逐句阅读、留存、翻译,学到最后,聊天记录像个生僻小词库,都不必再做笔记。 亲戚朋友没有见,讲实话也不想见。他显眼,婚礼上都见过,知道有钱,不是一般人。你家里也认识。曾经为了抬高前夫身价,和双亲讲过礼金的事,他们还说可惜这个黄金单身汉。再婚换成是他,家里不一定反对,是你觉得说出去不好听,不想说。 离婚两个月,收一大笔赠予款,来来回回往公证处跑,转头就跟前夫朋友领了证,听着像那么回事吗?就哪怕你自己,听见有个朋友这样,心里都要犯嘀咕。 礼也没办。 也没有求婚、订婚的说法。 最后一笔公证做完,第二个礼拜一就去领了证。下车之前你不知道是要结婚。仍然是白裙子,照片里说不清布料更白还是皮肤更白。红底证件照里乌发散落,肌肤苍白,眼眸雾黑,薄唇淡粉;色调分外统一,竟也是好看的。 太久没有拍照,你都快认不出自己, 右边的人倒更熟。 和他走在一起,两手一牵,人人都回头,各自独行没有那么高回头率。这天他难得收拾,出门前你还以为要开会,到民政局才反应过来,怔了一怔,没问。进去他资料已经备好,拍了照片贴上去,程序很快结束。工作人员看着气氛,恭喜二字说得极迟疑。 恭喜你红证有三本了。 照片里他的眼睛是冰蓝色,闪光灯照射虹膜璀璨。和现实里颜色不一样。以往有过合照,俱是不修边幅的状态,公司首页里又都是和各种大人物并肩远远面对镜头,没有拍过近脸。红底合影里五官更上相,光影极合宜,感觉像嫁外国人。当天你心情其实不大好,回程路上看着合影,走神了,冷不丁问:“到底是哪国人?” 声音在车内回响,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嗯?”他当时在开车,反应片刻,说,“哦。我妈么?她是少数民族。” “啊。类似于俄罗斯族?” “我像俄罗斯人吗?”他问。话里没有调侃,单纯的求知欲,流露出一点平和的笑意。 你看看照片,看看他,片刻,放下照片去仔细端详。“好像不太像吧…但我也不认识外国人。我朋友说你像一个法国男演员。” “像法国人?” “我觉得也不太像…” “看来是看习惯了。” “嗯。而且只认识你呀。没有大量样本对比不出来。”你说,趁着红灯还有六十秒,抬手轻轻描摹他的眉骨和鼻梁,“这一片,看起来不像东亚人。” “这一片?我以为你更喜欢眼睛。” “对哦,刚还想说,照片里眼睛特别蓝,都不像你。平常更灰一点。” “真喜欢?”他挑一下眉,笑了。“难得你夸一句。” “嗯,你长得很好看啊。不缺人夸吧。”你说,“○○也大。所以到底是哪国人啊。” “……” “哪个民族啊。” “…我忘了。”他低声说,“太久了。她从山上跑下去,骑马撞上我爸。后来补□□件,补的是汉族。” “…听起来好浪漫。像那种电视剧。” “浪漫?”他忍不住质疑,“把我爸腿撞骨折了。” “冒昧地讲也不失为一种浪漫…” 没有声音。但两人都微笑起来。他侧头瞥你一眼,含笑说,“我们不浪漫么?” “谁跟你是我们。” “证都领了还不认?领导官威未免太大。” 你兴致散了,垂下头,一言不发。手上照片颜色鲜艳,左右还算般配,却显失真。一部分因为头发太黑,眼睛太蓝,更多还是怪双方气质,衣服穿上融不到一块儿去。 你在外不喜欢太腻,他这人不腻,出门牵手是怕你走丢,没说黏在一块。平常都好,一收拾起来,一身装扮好像随时要去参加峰会,人来人往处一牵手,你真觉得别扭。 以往跟叶青就不会,那人在外极注意形象,矜贵得很,公司人前从不肢体接触,出门赴宴一般是搂你的腰:当时你穿得也亮眼,一看就是年轻二代和情人,在一起有回头率,不至于说很怪。席重亭呢?大老板当惯了,不穿正装一个步履匆匆的凌乱流浪汉,穿上去一看就是个实干派;民政局外同款一抓一大把,都能穿得鹤立鸡群,牵着你大步流星,感觉身后该跟着一排司机保镖叫老板。 想说可以丝滑入组霸总短剧,又实在不像。 一方面年纪太大了,另一方面,还是投机做派,见人下菜碟,非必要不交流,对过路人、手下和雇佣团队讲话不太客气。 不能说没礼貌,基本礼仪还是有的。 但确实不客气。甚至招人烦。 对比起来能帮上忙的人,态度就截然不同,还会敬酒,饭桌上什么玩笑都开,荤素不忌。友商一大堆,生意有往来的关系都好,一圈人里吃得很开。遇见你之前过的什么日子,想都不用想。 他就这么一个俗人。 你们两个站一块,一旦不牵手,十个有八个误会你是他带的法务顾问,剩下两个猜是财务顾问;手一牵上,像他强抢民女,强夺人妻,生怕一错眼跑了。路过的人都看。 这点和叶青也相反。他和你走在一起,一前一后没有丝毫接触,人家也要以为你们有奸情。 “你不反思自己么。”你轻轻说,“攥那么紧,哪像…”正经关系。 “外面人多,撞着你走丢了怎么办?” 你不想理他的胡话。 “真怕丢。”他低声说。 “你信他的,不信我吗。” 他没说话。 “丢了能怎么样。”你说,“你是死的吗。席重亭。不会找吗。” “哟。”他不由自主笑了。“今天舍得让我死了。” “……” “不行。”他缓缓吐气,“你不知道他们。丢了就回不来了。” “能怎么样?”你想不通,“最多把我锁在屋里,婚都结了,今后你是直系亲属,出了事报警一定先送回家啊。” 席重亭笑了一下,声音像叹气。带着点让人不舒服的意思。他没有明说,但你也懂了。 “…你不是很厉害吗。” “被贼惦记,得格外看好;一时不察,没地方后悔的。” 那日他的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 “你不也知道吗?黎潮。” …… 想起就觉得不快。 …… …… 股份赠予收了一大堆,工作照常是他在做,最近不像先前那么忙,有时间陪你在家了。毕竟生意还要做,偶尔会出去吃一顿饭。按理说这种情况应该点外送,但他宁愿先在家里给你做好饭,房门始终外锁,绝不让你自己开门。 他做的饭,热一热也还蛮好吃。 钱,他没给你打过,给的都是不动产;手机上绑了一张他的副卡,不出门用不了,出门更不可能让你付钱,等同于摆设。网购,快递送不上门,得让他拿,后来也不常买了。日常还是和夏女士一起读书。十一月中旬,夏先生的签证办妥,终于开始申请她的,旅游签,一次性通过。她给你发消息说当时她很紧张,但发挥意外很好,还跟签证官聊了在做的翻译计划和朋友;现在更紧张要出国,不知道能不能好好交流。你说一定没问题,恭喜她即将奔赴新世界。十一月下旬,婚后一个月,有一天他回家晚些,你闲来无事,穷极无聊,终于打开电视,连接游戏机,久违地拿起手柄。一款很久之前喜欢的游戏出了续篇,游戏内容极其丰富。购买点卡用他的副卡,一玩就是四个小时。他回家你还浑然不觉,相当上头地在对着电视搓手柄,XYAB按得哒哒响;重复第三回终于成功杀掉一地图大BOSS,激动得摔下手柄在沙发上弹跳,刚跳起来就被他从沙发后侧拎住腋下,腾空旋转,丝滑转向靠背;你吓了一跳,猜到是他,不高兴喊了一句“回家说一声呀”,半空中仓促放下小腿,转盘坐为直跪,掌心搭着雪白靠背,仰脸看过去。 …姿势有点糟糕。 对视片刻,两人都意识到,你绷起脸瞪他。席重亭忍笑一按你的脑袋,转到前方坐下,单手搂住你的肩;你倾靠过去,而后虚握手心忽填进一根手指,擀平掌心,压下重量,低头看去,是一个纯黑色古朴方型盒。 半掌大小,纹路清晰,沉甸甸的重量。 …啊。 “打开看看。”席重亭坐你身侧,一同低下头去,声音很放松。 拇指摩挲木盒,不轻不重刮过纹路。是不小的盒子,指腹压过、分别向两边抬起,纯黑丝绒柔软簇拥,缓缓绽至露蕊;方盒正中,钴蓝色深邃的色彩在光下流转,折射极璀璨的闪光。 “不喜欢也退不了,凑合戴吧。”他抚过你的背,拍了一拍,安慰道,“下回买个更大的。这颜色不好买。” 钴尖晶石。 一种自然界极少见的、钴致色的稀缺宝石。 这一枚是深邃、坚毅而璀璨的蓝色。 他眼睛的颜色。 …… 后来你才记起,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 …… 近岁寒冬,天色早早黑彻。十二月末尾将近新年,他问你要不要陪他出趟远门。和出差那次一样,不想去可以待在家里,但不能出门乱晃。说到这,停了停,不知想到什么,竟犹豫了。 你问:“怎么了?” “你想搬家吗?”他说。 “我都可以?”你困惑道,“又不出门。你不想搬吗?” 他掌心合握,胡乱搓搓你的手,搓完了又去揉你的肚子,倾过身去笑问,“怎么猜到的?” “平常都是自己决定的。”太近了,你移开视线,“我在哪里都一样。这离公司近,就在这挺好的呀。” “搬了家地方大点。”他的手从腰间移到头顶,呼噜呼噜揉你的脑袋,低声叹道,“怕你无聊。” “没事呀,我本来也不爱出去。” “到时候请队安保,可以把朋友叫来。” “…我朋友要工作啦。而且请队安保未免太夸张了,要搬去白宫吗。” “怕我家领导叫人掳走了。”掌心下滑,他搂住你的后颈,压近心窝去,“现在都想请。可惜地方太小。” “我觉得现在的住两个人绰绰有余…太大了会很空的。” “三个人呢?” “……” “小孩闹,哭起来看不住。” “喂。”你反对,“进程一定要拉这么快吗?” “不拉快点转头媳妇就要跑了。”他笑道,“你男人年纪大了,再过两年身体不行,生不出来怎么办?” “喂。要避谶。” “你还信这个?” “我还好啦,是觉得你应该信一下…” “怎么?觉得我此生作恶多端,自有天收?” “没有这么说吧。而且说好要避谶的。” “好。”他眼里浮现温和的微笑,说,“我不讲了。” 夜里灯光明亮。你侧枕着他的胸膛,视线共同落在前方。钴尖晶石戒指太大、太亮,平日里戴着压手,还容易刮书,便置一方透明展示台摆在客厅茶几,正在玻璃中展示折射光芒。你静静看了一会儿,忽想起刚刚的话。 “啊,出远门——” “想好了?要——” 声音重叠。 稍停,他一按你的后颈,示意你先说。 “…去吧。”你说,“散散步,也不错。” 他说好。 讲不清什么时候,其实没等立冬,天气一夜之间冷下去。天冷了晚上就不爱出门,散步的计划取消,他每天陪着你窝沙发,七点半前在旁边看新闻,再往后偶尔一起玩玩游戏,极少数时间和你一起读书。最近读的外文书他一看就喊头疼。其实你自己也不太看得进去,但夏女士愿意读,你就陪她读;翻译好的文字放着也是放着,两人合计着造福社会,便由你整理好放在网络,也算找点事做。 冬天家里常开着地暖,不冷,赤脚踏在地面,能感觉暖融融的水流过足底,咕噜咕噜像在按摩。可能是身体原因,哪怕待在家里,也常手脚冰凉,他在家就握在手里替你暖着。前段时间离了他不行,每天急匆匆赶回来;这些日子好多了,养成习惯,还是天天往家跑。 上个星期冬至,窗外是个位数的寒冷,久居室内,对寒冷的感觉只剩一个概念。每晚饭后横在沙发,盖着薄被,窝进这个人的怀里,一页一页散漫地翻书,日常平淡而隽永,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也没有什么值得不满。他的肩头锁骨靠下,枕起来最舒服,不硌人,有一点肉,与后脑形状刚好相合;他张开手臂,你就这么枕上去。他想起你了,就摸摸你的脸和头发,再帮你暖一暖手。总摸。空气在寂静中浮动着温馨,暖光中灰尘像是光的粒子。偶有几句对话,不会觉得沉默,也不会太过吵闹。 你偶尔对他的财经新闻发表新潮意见,他偶尔说你读的书瞥一眼就头痛。说完了双方都笑。 这天晚上,地暖还是咕噜咕噜地响动,地毯压着的下方熨得暖融融,脱下拖鞋,赤脚塞进狭缝,如幼时钻进狭窄处、或者猫喜欢钻箱子那一类温暖而昏暗的安全感温水般流淌在肌肤之下。生活中有这么一个男人,你行事愈发疏懒;楼层较高,对面邻居隔得远,天黑了也不愿拉窗帘。于是窗外暗蓝色的夜幕与稀疏的寒星一同透过玻璃隔层,与男人温暖的身体一同倾覆丝绒般安全的柔暖。 满室柔光。电视机里晚间新闻即将播放完毕,数十年如一日延伸纯音乐片尾曲,堆叠未讲解完的最后一条新闻。下一条是天气预报。他摸你的脸,掌心温暖干燥;你眼睛看着纸页,侧头轻轻吻他的手指,用脸颊去抚摸他粗糙的手。席重亭低声感慨:“浔州这么多年没下雪了。” “要下雪吗?”你惊讶道,“从我来这里,还没有下过雪呢。” “南方城市不常下雪。”他说,声音有点反常,不能说不快或沉郁,其实还是平常的语调,但你能听出来哪里不对。仰颈去看他的脸,看见凸起的喉结与下颌线,上午刮过,下午又冒出一点青茬,便走神地去摸他的下巴,拿指腹蹭那点薄薄的青色。硬硬的剌人。 “我们下过雪走吗?” “嗯。那边冷,给你买了新衣服,穿着走。”你摸得他露出一点微笑,声音柔和下去,“又长起来了?我晚上再刮一次。” “明天再刮也可以。” “有娇贵人不是嫌扎得疼么?” “是毛发太硬好不好,贴太紧就是会痛嘛。不要贴那么紧就好了。” “还是要刮。” “所以说你不要贴太紧啦……” 虽然说无力,讲到这里,还是想要微笑。于是放下书籍,抬手搂住了他的颈向下压。他驯服地低下头,掌心按在你的肩、慢慢向下抚过,摸索着找到你的腰,探入衣摆降下热度。视线相对,这个角度仍然是好看的。睫毛和眉毛都很浓。 你问:“什么新衣服?” “羽绒服。”他说,“白色的。你穿好看。” “你穿黑色好看点。” “有吗?”他挑一下眉。这个角度看有点滑稽。 “嗯。很帅呀。穿黑色像帮派人士。” “呦,那领导岂不成大嫂了。”他说完,安静片刻,说,“那我买件黑的吧。” 衣柜里没有黑色羽绒服。他好像不太喜欢羽绒服,也可能是职业需要,不能穿太臃肿。冬天一般是在西装或者夹克里穿羽绒内胆。总归浔州靠南,不算冷。 这番对话结束,也不知怎地突发奇想,可能是从帮派人士和大嫂这个比喻中获得灵感,他打电话给助理,让人家照你的尺寸买了一件纯黑色貂皮大衣。 你张开嘴,半晌,等他挂断电话,问「怎么了?」默默摇头,轻叹了一句:“…没事。” ……穿这一身戴上十二克拉蓝色宝石大钻戒走他旁边,回头率盛况一定惊人。 第23章 第 23 章 23 十二月末尾,临近新年,北方城市下起大雪,接近停滞的古朴城市银霜焕然,风中雪似鹅毛,密得望不见天。落地时尚且没有下大,拎起行李出机场,转眼雪白堆积,密不透风。接人的车到了,是当地结识的旧故,算半个曾经的属下。他在这地方赚到一些钱,虽远不及后来在浔州,却交下许多朋友,算下来也有二十年。 一段时间他疑心自己与这里风水不合,攒下第一桶金,干脆远走他乡;总归树挪死人挪活,何况也没有他乡这一说,他在哪都一样。 浔州反倒更接近他记忆里的故地。 当地结识的旧故,自然认识他的发小,至于见没见过黎潮,他记不清,也懒于去记。他已经飞快说服了自己。无论如何,她现在是他的人,以后也是,到他死为止她不要想再去找那些旧情人。包括季晓。所以被发现就被发现。改日他会登门道歉。他没有带她去过饭局,但也没有特意隐瞒,到底家里有个需要照料的女人,和之前不一样。他的浔商朋友大多在饭局见过黎潮,以另一人的情人的身份;以为她被那位出了名的风流二代玩过就丢,因而才搭上他这个素来与公子哥不合的合作商。为此常有人揶揄,讲的话不算好听,不是说他,是说黎潮。以为他有某种怪异的收藏癖。连张秉仁都要笑,说让他学,不是学这一出,这给学哪去了?他不应,听得多了就笑一下。于是这些声音在他一连转移大半专利所在的研究所股份后就自然消失了。都是精明人物,谁还看不出来?不是在玩。再讲就是不给他面子了。 切割,示好,承诺,利益捆绑,财产分割;忙过一阵,又是一年深冬。老小区没有电梯,下车拎行李往上走,他让黎潮走前面,她不认路,提着裙角和长款皮草下摆,走一层就回头看他一眼,走到七层气喘吁吁,终于放下裙摆,也不看他了,贴着墙根兀自气喘。顶层只有一户,位置不言自明。四下望去,墙面洁白,房门崭新,旧楼梯扶手刷上新漆,唯独曾溅落的斑驳漆点凸起微小纹路,若非指腹摩挲凹凸不平,仿佛一切未曾发生。他放下行李,拿钥匙开门,木地板色泽古朴。二十二岁那年全款买下旧房间,旧装修消失不见,唯独地板墙面还是原样。新家具一样未添。每年临近元旦,他会回来住一天;新年前后盛情难却,住在季晓家。 硬装还算可以,普通老房子水准,软装几近于无,除去床铺桌椅,堪称家徒四壁。印象里的家具当初被人搬走,上一任房主留下的被他处理,最后就剩一个睡觉的落脚地。 “就住两天。少了东西我今晚再去买。” 行李箱拎进玄关,他五指展开向后,捉住她的同时,她也握住了他。两人并肩进门,他顺手把门关上。黎潮一边脱纯黑大衣,一边环顾客厅,神色新奇,绕了两圈,衣服最终搭在椅背,转头回来给他解围巾。她嫌他眼光不好,里面的白色高领毛衣是自己挑的,款式简单大方,衬得头发更黑。 “屋里好暖和哦。” “暖气费都交了,肯定暖和。” “我还以为要自己开一下水之类的…” “以前那份老式的要放水,现在都不用了。” 他握住爱人的手,仍然残留外界的冰冷,俯身捏她的脸。“累不累?” “头等舱有什么累的。” “看你没睡着。” “谁跟你一样,在哪都能睡着。” “那是有你在。” “…不累啦。” 黎潮露出一点别扭的表情,微抿着唇仰头看他,抬手去拂他发顶落满的白霜,指尖纤细白皙。声音很轻。“你才是,不要太逼自己了。” “没有。”他低下头去,任爱人像拂去动物身上脏污般轻扫而过,说,“我习惯了。” “我知道你习惯了。” “……” “没睡够么?” 她小声说,一手还握着他,十指相扣地向下拉,踮脚搂他的肩,他更深地弯下腰去;于是爱人微凉的指节自肩头滑至耳根,搓搓他冻红的耳朵,又滑到他的下颌去,掌根托起他的脸。他看过去。黎潮视线专注,雾黑色的眼睛仍然细长绰约,脸颊是比霜雪更凉的白。 “重亭,”黎潮轻声问,“你累了吗?” “我习惯了。” 他低低重复,捉住脸侧她的手腕,覆盖上去,慢慢闭上眼睛,“可能是,没睡够。等我拿下东西,我们就休息。” 话是这样说, 两人还是在玄关站着。 他总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湿润空灵的,水,露珠,淡雅的味道。很凉。 皮肤本身的气味。 不是喜欢或者不喜欢。 他闻到会有点头晕。 也不是**或者犯困。 就是头晕。 类似于清空的感觉。 “我去拿吧?”黎潮柔和地说。 她今天比平常温柔一点。 平常他这么原地站着不动,脸上这只手最后一定打到胸口去。 “过来。”他低声说。 “……” 她迈进一步。 仍然是十指相扣,单手触碰脸颊,姿势像跳舞短短一步改变。她距离更近,要低头更深才能看见。他的掌心落在她的腰后,向前侧压近去。又一次拥抱严丝合缝。他俯身去吻她的颈窝,她没有躲;迟疑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梳理他的头发,声音分外柔和。 “…我在。” “别拿这套来哄我。” 他低声说,“我不是那小少爷。” “又没见过,怎么知道的?” “你还能对季晓这样?” “……” 空气安静数秒。黎潮的手僵在他发顶,感觉像随时要打他一巴掌。说错话了。一半是故意的。今天不知怎么,就想被她打。也是他活该受。 他视线低下去看地面。地面上深坑后来的房主修复过,二十多年下来,修复处漆色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更深些,一块深棕色的图画。他干过这一行,他懂,木纹是画上去的。活挺好干,就是个填坑涂色游戏,大多数人不懂,赚个信息差。做生意么,不过就靠这点高低差。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眼睛去看黎潮。他以为她会生气,会伤心,可能会哭。但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眼里确实含着泪,表情却是困扰的。他说,“怎么了?”伸手去抹她的眼睛,她躲了一下,眼泪簌簌滑落下去,手掌到底还是搁在他头发上,泄愤似的胡乱揪了两把。他说,“想打就打呗,干嘛忍着。”她就真捶了他一拳。正中心窝,打得他弯腰喘气,更把她紧紧抱进怀里,说黎潮你记住,你现在是我老婆。敢出去偷人我就把你锁在这,你不是想替我坐牢吗?到时候脚上挂个镣铐,就锁在卧室里,看谁能找得到。 黎潮一定真心觉得他有病:“我现在这样偷谁啊?你上个厕所都要先把我锁车里。” “谁知道你要偷谁。”他喃喃地说,“跟谁都能搭上,连女的都喜欢你。” “人家夏女士自己和先生好好的,我们就一起看看书,你乱吃什么飞醋…” “那是她儿子。” “……” “没看出来?不可能吧。”他低低冷笑,“你多聪明,黎小姐。什么事猜不到。” “…我以为是姐姐之类的。” “你这个年纪她孩子都快上高中了。” “喂。席重亭你不要没事找事。” 要不怎么说她聪明呢。 他抱住爱人,手臂收紧到深嵌,一言不发。许久,停留在发顶的指尖又动起来,这一次是拨去融化在发丝的水。她说,“你热不热?我们先把衣服脱了吧。”去解他的夹克。解到一半没忍住叹气,“咱俩今天穿得,太不符合动物保护理念了。” 这夹克五万多买的,里绒是皮草,也不知道什么绒,穿了十年不见旧。主要是暖和。极北之地大雪天穿起来都不冷。雪后穿就冷了。 “你穿这身好看。”他说,“一看就是老板娘。” “我都站你旁边了,不是老板娘能是谁啊。席大老板。” 她难得做一回事,衣服找不到地方挂,干脆和自己的大衣一起丢在椅背上,两件沉甸甸的皮草搭上去。差点把木椅子掀翻,连忙慌慌张张扶住椅子往前压。他第一反应想笑,又不太笑得出来,叹一口气,走过去拎着衣服往次卧走,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黎潮跟在后面默默把球成一团的围巾也递给他。 衣柜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件衣服;这么多年他也没打开。大概当初被人拿去抵债了。房间里床单被套还是去年走时的样子,一年过去,看不见多少落灰,但一定不干净。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新的套上去。房间稍微弥漫闷久了的灰尘的气息,如果是他自己,就这么凑合了,但今后还有她在。他走到客厅开窗通风。黎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向后摆摆手。“你回屋等着,开窗风大。” “…哦。” 她退回去。但那股影影绰绰的让人头晕的气息还在。窗户打开,回头视线相对,她站在次卧门口探出头看他,头发被灌进屋里的风凌乱扬起,眼眸在风中半阖,一张脸只有霜雪的浓白。细长凉薄的眼睛像在看着他,又像在看任何人。他走近过去,压着她的脸推回床上,单手把门摔上,去剥她的衣服。 她反抗了一下,手掌抵着他的胸口挣扎,被他紧攥手腕并拢粗暴压进床榻。果然极其驯服,她没有不温顺的时候——所以让人更担心一个人在家的情况。在他其实一如既往,但黎潮表现得很抗拒,紧咬下唇偏头躲他,不让他亲。他问,“怎么了?不舒服?”她颤抖地说,“你总是这样。”听声音像是要哭。他没停,还是单手压着她的手腕,俯身去摸她的脸,问,“哪样了?” “就这么…想做什么就…,把我拉过来推过去,你根本就…” “不是你自己喜欢吗?”他低下头去捏她的下巴,逼爱人抬头看自己,声音在颤在笑,“身子这幅德行,不被强按就僵在那,现在这样多方便。反正你随时准备,省的人怜香惜玉。” 她僵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下一句话。 “席重亭你混蛋…” “我是混蛋。”他哑声笑了,“再混蛋不也是你自己选的?黎潮,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以为她会推他骂他,但她睁大眼睛,嘴唇颤抖,就那么看了他几秒,一双冷淡又漂亮的眼睛浮出透明水光,刹那涌出两汪湿亮的泉,倏忽溢落出去。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闭上了眼睛。两行湿痕镜面一样反着光。 窗外大雪纷飞。他一时喘不上气。说不清为什么。他说的是实话,心里话。有些话不该说,但他就是想说。他想看她的反应。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反应。今天他状态不对。其实应该避免和她发生交流。但是他忍不住。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想激她去打他,激她恨自己,那样他心里会爽快很多。但她没有。她最近总哭,她说不想让他死,她说喜欢他的眼睛,说他长得好看,说不能乱讲话,要他避谶。她会关心他累不累,让他不要逼自己。有时看出他在头疼,她会揉一揉他的太阳穴。这种反应让他感觉难以应对。怎么,她难道还爱上他了吗?这念头一出现就让他感到可笑。他觉得会产生这个念头的自己很可笑。她怎么可能爱他。她不过是觉得他手上有些微不足道的权势,又是能帮上忙的最近的人,逢场作戏罢了。 离别那天黎潮前所未有沉默、恍惚和难过。季晓说出那句祝福,走进安检口,此后一路没有回头。她凝视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看起来只差要当场死在机场,一步路也走不动,僵成一具行尸走肉,被他一路硬扯回去。晚上回去他在工作,她去洗澡,吹风机对着半边头发吹了整整两个小时。她心里还揣着别人呢,她像忘了吗?还不止这一个。她不愿意和他一起出门,不收拾嫌他穿得像流浪汉,收拾了又嫌太正式显眼;她觉得他眼光不好,挑的衣服不好看,买了也穿,穿得欲言又止。她从来不说,但他心里清楚她在拿他和谁比。大少爷学艺术的公子哥,大明星是当红演员,没有比他们更会穿的。也会挑礼物,那时候她裙子一身比一身漂亮,都是定制款。跟了他呢?什么也没有。他都不知道他们从哪找的设计师。 他不懂,私心里也不想让她打扮太漂亮。她太招人,他没有自信能看好她。确实那两人虎视眈眈,让他不得不把她圈在家里,但他打从心里也不想让她出去。这正合他意。 他喜欢她独自一人坐在沙发读书,开门声中从书页抬起头,对他露出微笑;喜欢她泪眼朦胧,攀附他的手臂,彷徨依靠他命令行动;也喜欢她的愤怒,她被逗急了咬他,打他,捶他,下手没轻没重,用了劲儿的殴打和撕咬。他都喜欢。她平和的、高兴的、愤怒的、脆弱的,什么样子他都喜欢。真可爱。谁看了不想染指?不藏好了要被贼从窝里叼走。像以前的他。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只知道自己绝不打算放手,为此甘愿付出一切。至于黎潮是什么感情?他从没有想过。 在他心里顶点是她不讨厌他。 她怎么可能爱他?她对他的感情充其量是受害者在特定情况下对充斥世界的唯一绑匪的依赖,但凡走出这片狭窄世界,去看一看天,她的心就飞出去了。 她对他的好也是。 她可能是在讨好他,觉得这样更安全。可能她是在勉强自己。毕竟到现在正常相处她都会应激,不是硬来都不行。季晓离开之前没这么严重,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午给人弄成这幅德行。她身上鲜明残留太多人的痕迹。就像最开始那天她问他不怕吗?后来他想明白她怕的是权势。现在她也因为权力而讨好他。他想不出别的原因。这种有目的的好让他止不住地想要恶语相向。也可能这些都是借口。她对他好,对他闹脾气,因为他的话而哭泣,无论原因如何,是这份真真切切的不傻就能感觉到的感情让他止不住地恶语相向。 正因为他感受到了,他才想去否定。 后半程黎潮一句话也没有说。 事后他收拾残局给她擦身体,她侧过身去,自己抽纸去擦。这份抗拒起初让他平静下来,后来变成另一种焦躁。她情绪很低落,消沉,不会特意回避他的话,但也不主动说。他知道是自己的错,但这天他感觉异常疲惫。最终只是躺在床上搂住她。她挣扎了一会儿,被他紧紧拥住,蜷缩在他怀里哭了。 可能她真的后悔了。 他想理应如此。 …… …… 飞机下午五点抵达,收拾过刚好到晚饭时间。雪下得太大,出去吃她一定喊冷;他穿上衣服打算出门买饭。黎潮消沉地趴在床边,长发垂落下去,一言不发。他蹲下去握她的手,说,“我出去一趟,待会带饭回来。”她低低说“嗯”。他嗓子里滚动着半句道歉,说不出口;或许在床边蹲了太久,她抬起眼睛,静静望他一眼。他被这一眼烫得窒息。她问,“不去了吗?”他说,“去,想吃什么?楼下有家饺子挺好吃。开了二十多年。” “雪太大了。”她轻轻摇头,“能点外卖吗?或者,叫跑腿吧。反正就在楼下。” “……” “你想去就去。” 她知道他一向节俭。 “不去了。”说完想起解释,“下着雪没事,雪后结冰才不好走。” “嗯。把窗关上吧。房门总响。” 他说好,起身去客厅关窗,满头风雪回房。她让他把头顶的雪抖干净再上床。两人一起挑今天的晚饭。吃饺子,他额外点了一份面两人分着吃。饭后黎潮趴在窗边看雪景,指尖触碰玻璃窗,晕开朦胧的雾气;黑发漫在光洁肩头。前些年她来过几次,都是在季晓家,不是没见过;雪在哪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可看?还拍照。他不理解,但也不阻止,拿外衣搭在她的肩头,向内收拢裹紧。她仍然望向窗外。许久,收回视线,从敞开的行李箱里挑出一本书,再度认真读起来。 她又变得温和、友善,但克制。好像刚刚的事在她已经过去了。 席重亭有种把她手里的书撕碎的冲动。 第24章 第 24 章 24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窗外漫天彻地,霜色昏昏;时间介于凌晨与早上,环境灰蓝。他起床洗漱穿衣,尽量轻手轻脚,老房子隔音不好,还是把黎潮吵醒了。进门时迷迷糊糊撑着身子坐起来,问,“现在走吗?” “没事,我出去一趟,你继续睡。” 黎潮歪着头,凌乱乌发跌在肩头,眼睛还残留迷蒙睡意,看着他问:“我不去吗?” 窗格流淌水珠,模糊筛落暗蓝天幕。室内暗沉,客厅的光顺着门缝延伸脚下,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光带中是他站在床前,洒落轮廓清晰的长影。影子落在暖黄色柔软厚被,被子盖在她的腿上。 她坐在光与影之外, 背后水色蜿蜒,玻璃窗透过朦胧的蓝。 “…太早了。”他说。 “没事的。”她撑着身子下床,姿态困倦,“等我一会儿。马上好。” 他没说话。床上人赤脚踩在木地板,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擦肩而过时迈步过去,正巧撞进他怀里。他扶稳她,她小声说谢谢,他不由自主笑了,唇角弧度稍纵即逝;倚在门框看着她洗。收拾起来也快,最繁琐的步骤是对着镜子梳头发,她头发自来卷,不好梳。浴霸照下炽亮的光,梳到一半,她透过镜子看见他,一怔,放下了木梳。 不年不节,雪夜后晨间七点,积霜未化,街上空无一人,园区冷冷清清。大门未开,留一道侧边小门,主干道石子路凹凸不平,两侧落雪高堆。沿路有工作人员清理积雪,辟开一条窄窄的小径;不容并排,前后通行。目的地落雪未清,一步一步踏进积雪,厚重雪堆间缝隙挤压踏尽,发出嘎吱碎响。终点处声音重叠,脚步落定。 天色蒙蒙亮,仍然是灰蓝色。他跪伏下去,伸手拂去积雪,触感松软如空气,露出其下生卒姓名。一阵风过,发顶洒落灰白的雪雾。身侧人伏身下去,寸寸擦去墨碑白雪;烫金字体蜿蜒渐露。烧香,燃烛,敬献,叩首。至烛火燃尽,天色尚灰,起身肢体僵劲,身后人双手合十,静静垂首。四下寂静。脚印重叠。来时路只留一行脚印,大的一圈套进小的;走时亦然。 回程搭网约车,她指尖冰凉湿润,被他团团握进掌心。一路静默。下车尚未天亮,便寻至楼下早餐店,吃下两碗豆腐脑,两碗豆浆,七根油条。出门后黎潮看他一眼,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肚子。他抬手握住,牵紧她回家。没发现自己唇角带笑。 …… …… 当天下午的飞机,刚回浔州你就患上重感冒。 席重亭以为你是那天扫墓冻到,但你怀疑是前一天下午,客厅开着窗他就突然发神经,把你按在床上做坏事导致的。 一场感冒,来来回回两个星期不见好,疲劳、嗜睡、低热感迟迟不散,讲话还有鼻音。患病第二天他要带你去医院打吊瓶,你觉得不舒服,再者说冬天,天冷不想出门;当时周末,医院高职称大夫都放假,他就没强求,给你换了一副药。仍不见好,至少没有鼻音了。 元旦就在这场重感冒中度过。 这时是婚后两个半月左右。一方面是过节,另一方面,婚也结了,对方双亲也见了,再拖着总不是那么回事,你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长。 两个月后春节,一起回了趟家,令人震惊的是你父亲很喜欢他,三人在桌上开了一瓶他送的好酒,喝光了,到最后除了你,大家都醉醺醺的。你就没见过父亲这么高兴。提的礼很重,但是有分寸的重,不会显得像卖女儿,十足的诚意;主要是言谈交涉上的满意。当然满意了,上次席重亭这么含笑敬酒恭维的对象还是张○○,职位说出来能吓人一跳。混迹商场的成功人士一向会讨同性的喜欢,你觉得他动用三分功力就足够把你爸迷惑得不辨是非…,简直太会搞这一套了。倒是母亲,面带忧愁,趁两个男人聊天,在卫生间拉着你的手严肃地问:“小黎,你实话说,到底怎么和他一起的?” 你对她的反应很惊讶。 “上一段感情出了点问题,”便挑着能说的说,“觉得他比较可靠,也愿意帮忙,一来二去的就在一起了。”讲完母亲表情还是很严肃,你更加惊讶。 “妈妈不满意吗?” 钟淑惠摇摇头,低声说:“太世故。” 你没有告诉家里现在走到哪一步,只说在一起一段时间,有结婚的打算。没想到父亲满意,母亲这边还是不满意。 “还以为你们会说我呢。”你小声说。 “那怎么?婚都离了,不怪你。”钟淑惠平常地说,“社会上这种事多得很,不提他的性格,你俩认识时间久,彼此知根知底,真决定在一起好好过,别闹着玩,是挺好一码事。潮,你有你的理由,小季那头,不管是你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你,总归你们双方都有问题——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你们不合适。现在事情过去了,有合适的对象,还能因为他就不在一起么?不至于的。又不是他亲兄弟。” 你怔了怔,问:“第一次见就知道不合适…?为什么。” “俩人一个毛病。”母亲说,“讲话不实。” “咦?”意料之外,你惊讶道,“怎么看出来的?都是说的实话呀。” “踏实的实。” “咦…这两个人我觉得都还挺稳重的……” “稳重不等于踏实。”母亲平静摇头,“这人说话不着地,一看机锋打惯了,桌上不会正常讲话。就能骗骗你爸。他说做点小生意,我猜生意做得很大吧?” “是挺大的。”你有些窘迫,下意识解释,“他就是想谦虚一下…” “那么他是父母双亡,自己打拼起很大的生意。” “嗯,他以前日子过得不容易。” “这更糟糕。”母亲叹道。 “会吗?我以为妈妈很想让我嫁有钱人呢…” “有钱人也分类别的。”母亲注视着你,目光忧愁,“潮,这种男人,你拿不住。” 你何止是拿不住啊。 你都认命了。 你苦笑起来。 最后给家长那头的结婚理由是奉子成婚。也算是印证了母亲的说法。她对现任女婿的印象更糟了。 大概是去年十月的事,元旦过去,感冒迟迟不好,加之紊乱的月经两个月未至,你就有所预料,后来一查果然如此。到今年二月,已有四个月身孕。拜访你家之前,除夕夜他先去了一趟季家,大概去负荆请罪,不知道结果如何,他没说,你也不问,总之当天带回一袋包好的饺子,和你一起煮了吃。节后回浔州,假日还长,你每日照常读书,翻译,发到公共账号并做注解;夏女士最近在国外,可读的文字大大增多,开始转发帖子给你,一起翻译网络热帖。刚巧结合时事热点,每日关注量陡增。 日常乏善可陈。 和亲友恢复联络,轻描淡写抛下离婚又再婚的重磅炸弹,大家惊讶过一阵,也就过去了。大概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到了你们这个岁数,是很常见的事。每天和朋友聊聊天,偶尔打打游戏;他不在的时候,和夏女士一起读各种各样的短篇小说和贴文,做翻译嵌字排版和账号运营;他在的时候,就窝在他怀里读书。最近一日三餐都是他在做,按照一个不知从哪下的孕妇家属APP,从护肤品唇膏到衣食住行全方位筛选包揽,一日三餐都好吃。吃得你长了不少肉。晚饭后会积极下楼和他一起散步,偶尔也会跑两步。 还是孕早期,晚上回去他不敢碰你;扫墓前一天下午的行为,回想起来是很有风险的,这事把他吓到了,最近都是日常纯情的接触。 你不是很爱玩的那类人,本性比较宅,要你在家不出门待两个月不算很难。但确实是玩过的,拘在家里久了,哪怕每天出门散步,在这一亩三分地待着,还是会感觉无聊。最近跃跃欲试,总想跑出去玩。正巧年后,三月初孕中,某国际大都市计划举办长达数月的书展,通过所运营的平台账号邀请你旁听开幕讲座,有你们在做翻译的短篇小说新锐作者受邀在列;双方互惠互利,你能结识些人脉,他们也好多份宣传。就此事和夏女士商量,她非常支持,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极力建议你去。你和席重亭说,他第一时间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站在原地深思片刻,拿出手机开始查行程表。当天他有一个会,刚巧也在上海。去可以一起去,他早点出发就好,但展上必然没空陪你——这种事陪你反倒奇怪吧?你困扰地说,哪有一个独立成年人要老公陪着和工作伙伴交流啊? “…还怀着孩子。” 早春下午,他合上行程表,声音几乎在叹气。 “现在情况特殊。” “不特殊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抿住唇。 “不高兴了?”他单手扶你的腰,你任他扶了,冷淡地侧过头。“我让小秦陪你去。”他说。 小秦是他行政助理。 “不要。而且你不是从来不让他们办私事吗。” “那怎么办呢?领导,您给支个招。”带点玩笑的语气,“我分身乏术呀。” “说了不用的。我自己去就好了。” “万一被人盯上呢?” “不至于吧。”你说,“手机号码都换掉还能找到吗?已经是黑客水准了。” “身份证又没换。”他摸摸你的脸,掌心粗糙,有青草的味道,“行程都有记录的。” “都半年多了……” “黎潮。”他说,“你猜,你从我这里失踪,半年后我会不会继续找?” “…但我不算失踪吧。”你低声说,“股份转移,不是要开股东会吗?不是秘密。你和晟奇又是合作关系,叶青不可能不知道的。” 何况还是最重要的核心技术所在的子公司股权。 席重亭一时语塞。你张开嘴,想说什么,忽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倦怠;拨开他的手,起身要去关电视。趋势半途凝滞,他攥住你的手腕,把你扯落回去。你踉跄半步,跌倒前被他单手托住,稳稳落至柔软沙发。他说:“把药吃了。” 是医生建议要吃的补剂,由于饮食均衡,没有什么很缺的微量元素,就是日常补充叶酸和钙、维生素D之类的。不是非要这个时间吃。 你一动不动。 他转身从茶几水壶倒水,补剂从橙白色的每日药盒里倾出,一起递给你。摊开的掌心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椭圆形药片嵌进去,圆形药片斜斜搭在表层。你移开视线,一言不发。他粗暴把药按进你嘴里,水杯塞到你手上,你喝下温水,咽下补剂,起身便走,他再一次攥住你,掌心滚烫,声音很低地问,“又怎么了?…哪惹你了。” “搬家的事。”你说,“准备的怎么样了?” 先前商量过搬家,你看出他不想搬,主动说不用搬也没关系。房子早就买好,婚前归在你名下,位于距园区稍远的锦盛北府别墅区。浔州当地知名的富人区,临近植物园等当地旅游沿线,步行可达大型商超;内部安保极为严密。比起新兴公寓式小区,虽价格昂贵到令人咋舌,却拥有全方位碾压式的附加服务。对席重亭也不是没有好处,他不少友商就住这片别墅。 空气静默。你冷淡地说: “搬过去吧。这地方太窄了,过去生活方便些,以后白天可以在花园散步,还可以邀请朋友。免得你一天三次回家陪我。” 第25章 第 25 章 25 乔迁之喜。旁的便算了,这处别墅区有他不少友商,搬过来不好不知会,便邀请众人一起在家吃了顿饭。餐是酒店点好的外送,装进自家碗碟,大家都夸好吃。没他现做的好。席上觥筹交错,大多在讲吉利话,机锋绕着圈子不落地。过去的经历让你对这种场合感到不适,何况桌上还有各类饭局与你有过一面之缘的几个老板,哪怕对方表现好像压根没见过,你待得仍然很难受。 到送客未及夜里九点,你已浑身瘫软,倒在一楼沙发,凝望穹顶出神。今夜没有女客,起初你还困惑,饭到半途才反应过来,他们是搞不清你的身份,不好贸然带伴。 他的态度很明显,是在拿你当妻子对待,这群人也知道,因此对你是尊重的;但其中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你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原因在没办酒。 现代社会,大城市年轻人里拿酒席钱去旅游的也不少;新式婚礼花样繁多。但到底算传统习俗。尤其是他们这一行,他这个年纪,结婚不办酒是很奇怪的。定期联络人脉是工作的一部分。一般来说,这个圈子是先办婚礼再领证,有许多是只办婚礼不登记,甚至还有生下孩子才登记的说法。到他这是反过来。登记结婚的事,你和他谁也没在朋友圈发,你们两个知道原因,其他人不知道。大概在他的这些酒肉朋友眼里,你的身份还是不确定的。毕竟这群人见得太多,知道人心易变。 新家请了安保团队,没有请专门的阿姨;是家政公司随机安排的短期工,每天只用来一次收拾卫生,收完就可以走。洗碗机等设施齐全,也不需要做太多工作。晚上是她在收拾。独栋别墅精致小巧,一层客厅落地玻璃窗外是草坪栈道,夜里开氛围灯,朦胧的金绿色。圆形沙发周围摆满书架,你看的书太多,原先家里摆不下,放到这里堪堪摆上四分之一。 好在去了书展,一口气买下两百本书,加上编辑的联系方式,交流过后,把夏女士的联系方式推给了她。 你对翻译其实不太感兴趣。而且不是很有天分。你本来也不是学文的,语言上天分有限,到后来夏女士远赴海外,继续一起读书,已经有些赶不上她的进度。最近大部头书籍都是她在翻译。听说在做正式的、有稿酬的工作了。 她是真的喜欢,不求回报地,非常热忱地在学习新语言,出版社编辑看过她的翻译记录,说她极有天分,新人很少译得这么干净。你替她感到高兴。 你这边,译网络热议贴文多些。毕竟以前是做这一行的,清楚当下热点,也清楚网民爱看什么,账号运营得还不错。接触过后,听说你曾经的游戏行业背景,这位好心的编辑牵线替你介绍了一项游戏本地化工作。…你对这个确实感兴趣,按业余译者的角度,久违地包装简历发给该公司,就这么获得了一份短期居家工作。稿酬不高,业内平均水准。你在规定时间的一半就完成,稿件发回一周实装,中文区线上好评陡然增多,对方很满意,邀请你做他们的本地化监制顾问,全权负责审核监制汉语文案——也是一份随项目周期的短期工作,这一次薪酬丰厚,你欣然接受。 现在想想,以前觉得简历花掉就找不到工作,可能是太低估自己,也太刻板化这个社会了。 是你一直走在太标准的道路,忘记人不一定要往高处走。四面应当都有路。 但你还是喜欢读书。 单纯地喜欢阅读。 翻译就要转化,要切换到工作状态,即便是网友评论的短句,也是在工作的;你更喜欢摄入文字和信息,感受长文字滑入脑中,自然而然理解的平静感。 你更需要平静。 前段时间不喜欢玩游戏也是这个原因。 游戏,为了留存率,会熟练使用奖励机制刺激玩家的神经,经常越玩越兴奋,有时遇上深谙此道的制作人,肾上腺素异常分泌,能一口气玩到通宵。你太清楚这些制作人的目的,加上曾经是同行,玩着玩着会不自觉分析起游戏设计。 正因为常玩的这些作品做得太好, 你才不想去打开。 你更需要平静。 夜幕降临,洗碗机嗡嗡工作,远处阿姨收拾桌椅,身影半遮半掩。一层两方客厅,靠餐厅一处,靠客卧一处;餐客厅临旋转楼梯,你坐客卧外沙发。四面环绕漆石书架,挑空吊灯贝壳流苏,灯色璀璨柔黄。光线在眼底散射。 年初见家长,二月查出身孕,三月参与书展,四月产检排畸;盛春时分,乔迁新居。一切顺利。 花园敞透,白日采光更好。一二楼临卧室的大厅是你的领地,四面书架,像图书馆,白日常在一楼,陷进沙发,时躺时坐,面对青翠花园,咬着电容笔做嵌字和审核;夜里在二楼主卧外,晚间困倦,常卧榻沙发,他回家了便将你抱回床上,相拥而眠。 最近变得早出晚归。 以往也是这样,但居家办公,办过事便回家,大多时间待在一起。搬过家,彼此不再围着对方转,这作息才算他的日常。 饭后他去洗漱,出卫生间面颊酡红,酒气未散;体重压进沙发,倏尔回弹震颤,倾身去摸你的肚子。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发顶淌落。你拧眉把他推远。“别碰我。” “洗过了。”席重亭喝多了,无视你的抗拒坐近到贴紧,揽住你的腰解释,葡萄的清香混着白酒的气息,说不清好闻还是刺鼻,低着头半是哄骗地求道,“是不是又大了?让我摸一下。” “别碰我。”你重复,“走开。” 欣然神色如石膏皲裂, 他僵了一下,酒气散了。 你拿开他的手,起身要走。旋转楼梯在厅外。他拦住你说去坐电梯。命令的语气。并肩进入,电梯上行,刚好是二楼客厅兼图书馆,转向即是主卧。九点远不到睡觉的时间,今天折腾够了,不想散步。你躺上沙发,拿起平板,打发时间地做嵌字;他还是贴着你坐。这回没有碰你,静默一会儿,打开电视看晚间新闻回放。两人一坐一躺,你靠进他怀里咬着电容笔工作。席重亭看着新闻,心不在焉,时不时摸你一下,一会儿捏捏你的脸,一会儿揉揉你的头发,一会儿握握你的脖子,试探着去碰你的肚子。你心里很反感,推开他挪到沙发另一头,抱住大型抱枕,半跪半趴下去,低头发布新内容。他跟过来,顺手把你的小腿推到安全位置,拍拍你说,“坐起来。” “不要,这样舒服。” “你先坐起来。” “不要,别碰我。” “对身体不好。” “别管我。” 席重亭不想多说,抽走你手上的平板和电容笔,一手按肩一手托大腿,直接把你整个掀翻稳稳压在沙发靠背。你从他抽走电脑就开始挣扎,到被他掀翻按稳,骤然天旋地转,惊得心脏咚咚直跳;满心不快,厌恶地偏过头去。一通激烈互动,他手还按在你肩上,胸膛起伏,腰身下弯,投影庞大地落下来。沙发靠背,他的手臂,他,落影。狭缝之间。僵持半分钟,现在的合法丈夫□□,倾身压下来吻你。 酒气与葡萄皮的涩香。 “你,干什么——” “医生说可以,别动。别伤着。” “我不可以!” 他的呼吸更粗重了,一双眼睛暗得透不出光,掐着你的脖子往上抬;你手脚并用地全力推他,偏头躲他的吻,被他按住双腿重重压下,挣扎间单手攥不稳的脚踝挣脱出来,撑起上身抬腿用力踢他,这时他终于不耐烦,另一侧腿粗暴抬高,上身重心不稳,睡裙擦着真皮蹭上去,陡然撞上他的腰。他单膝顶在沙发边缘,一手捞你的腰往狭缝去抬,一手按你的后颈往唇齿去压,身体侵略性地覆下来,他今夜饮下不少酒。一身洗不干净的浓重酒气。你厌恶到极点,被硬硬的青茬紧紧蹭过皮肤,撩起大片火烧的疼痛,连呼吸都是抗拒的。 “不要!” “三个月了,”他充耳不闻,压着前端往里探,回荡刺耳,声音低沉,“你不想么?” “不想!你,离我,远点!”你累得喘气,更多是生气,呼吸在发抖。“走开!” “不想。”他笑了一下,声音更刺耳。你耻辱地咬紧牙关,盯着雪白沙发布负隅顽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摸摸你的脸,仍然是怜惜的意味,…… 你一瞬间掉了眼泪。 透明液滴濡湿睫毛,滑过眼角,落进他的指尖,烙下泛凉的湿滑。 “……” 他压着火气拉开距离——其实根本也就没碰到,就这么沉沉地盯着你看了半分钟。 你看着沙发布。他看着你。 气氛压抑沉默。 半分钟后他掐着你的脸抬起来,哑声逼问:“为什么?” 春天到了,温度适宜,他身上是一件休闲款长袖T恤,黑色,版型宽松,俯身时下摆垂落,搭在你的腰间。 “…酒的味道太重了。不想做。” “这叫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你抿唇说,“你可以去找别人。” “?” “…起来,我还没做完。” “你那点事,什么时候做不行?”他生硬地按住你,眼睛又暗又沉,“黎潮,你什么意思?” “离我远点。你听不懂话吗?” “你有别人了是吧?” “?” “我说呢。不让碰。和谁?什么时候?几个人啊,一个人能喂饱你吗?”他冷笑起来,语调极其笃定,你被这荒谬绝伦的构陷惊呆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他明知道你没有。哪里有时间和空间?你不想纠缠,错开视线,他硬生生把你的脸掰回去。声调极其压抑。“说啊,几个人。” “席重亭你有病。” “我是有,你第一天知道吗?”他话音讥诮,“现在知道嫌弃了?不知道是谁半年前天天缠着我要。” “……” “几个人。” “……” “说话。” “忘记了。” “忘记了什么意思?几个人你都能忘?” “太多了呗,记不住。”你冷冷地附和。 “哦。”他说,“什么姿势啊,您经验丰富,教教我。” “就现在这样。” “…我还没开始呢。”一问一答间,他的怒火慢慢降下去,声气低缓,俯身去抹你眼角的泪,“别哭了,祖宗,看见没有,没碰你呢。” 你很生气,面无表情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半晌,缓缓放下,分不清是对谁的嘲讽。“孩子还没生就开始嫌弃,你还真是,对谁都只有两个月新鲜劲。” 他盯着你喘了一会儿,神色从压抑渐渐变为憎恶,又从憎恶变为一种接近自虐的了然。强行攥着你的手往下压。你不想,觉得恶心。这露骨的厌恶让他更加躁狂,你单手用力去推他,没推动,听见他再度粗重的呼吸;激起一阵接近生理性的战栗厌恶。你呼吸急促,咬紧牙关,被他胡乱掐着脖子深吻,酒精气息强势进犯;终于忍无可忍,抬手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走开啊!” 啪地一声脆响。 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他一动不动,被狠抽耳光的脸好像什么都没经历,好好的待在原地;俊秀侧颊却浮起惨白的掌印形状,渐渐替换成燃烧的赤色。阴影中蓝眼睛仍然盯着你,怒火浸染的色彩灰暗下去。 背景音是你含着哭腔不断的尖叫和踢打。 他硬是攥着你才结束。 …… …… 四肢酸痛,推搡他半个晚上。他单手与你十指相扣,从身后紧抱住你,低低说下回一定先洗澡。 根本不是洗澡的问题。再说他喝那么多怎么洗? 或许你只是讨厌他饭桌上那副样子。 夜至深处,疲乏上涌,你无心分辨,倦怠任丈夫一再靠近,肌肤相贴。无距离亲密伴随酣梦般黑热的安全,耳畔反复没有道歉的道歉;低音震响,耳根颤鸣,呼吸悠长。终于不快默然消散,心脏兀自沉缓,意识在丈夫臂弯沉沉落下。 整夜无梦。 …… …… …… 最近男主人早出晚归,夜间散步你都自己走。别墅区安保严密,自家还有另请的保镖,安全系数很高。平常会在自家花园逛,今天逛近栅栏,惊喜地发现外面绣球花开了,便出了门绕过去看。别墅前门到花园后身有一段距离,环绕大半圈。保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比起保护更像监视。建筑围墙外大团大团雪白的花开在高处,你踮脚去够,没够到;驻足凝望,轻轻叹了一声气。转身视线相对,身量高挑的保镖等在原地,对你微微点头,你礼貌性地微笑,原路返回。走到她旁边,寡言的保镖忽然问: “您想要花吗?” “啊。”你窘迫道,“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碰到。没想摘。” “好的。”她无波点头。 专业公司请来的安保。几个人都特别沉默。唯一的女生主要负责外出随行,上次去书展就是她陪你。一口气买下两百本书,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便装魁梧女性,画面实在不像现代社会该出现的,当时编辑的表情很微妙。 回想起来你自己也觉得很微妙。 回到家天色黑彻,道路两侧路灯柔黄,金黄光色照射绿色灌木。这么一看,家里花园空荡荡的,是不是应该种些花呢?但你不太会种。隔壁人家有园丁,偶尔他起床早,跟着醒来会顺着二楼窗户看见那头的修剪和浇水的男性,认真修剪的花园非常漂亮。你到现在也不清楚丈夫赚多少钱,无论如何,你打从心里不认为和他是跟之前的情人一样的关系,总觉得他的钱赚起来不容易,为了看着好看去特地请园丁太奢靡了。迄今为止的大额花销,房子和钻戒,某种奢靡的意义上是刚需;其它的衣食住行,其实够用就好。 你对生活的需求不算非常高。 要不是不能出门晒太阳,住在之前的房子你就很满足了。 曾经在叶青那边,是不正常状态下,不正常的扭曲需求。精神上贫瘠和痛苦到无法正常摄取任何慰藉,才会浮现那么多生理和物质的需求。半年来精神状态渐渐恢复,你才回想起来,原本平静中的你,其实没有这么多需求的。 性也好。珠宝华服也好。牌局上一掷千金也好。 本质上你并不喜欢这些。 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房子刚好够住,钱刚好够花,两情相倾的爱人,简单平常的工作。 你想要的不过是这种平静的生活。 路过花园,才看见他的车格格不入停在车库。 今天回家好早。 昨天闹了一通,看见丈夫会有点不快,但还是有在想他的,还可以顺便一起聊聊种绣球花的事。你脚步加快,走进玄关。保镖贴心地关上门。玄关左侧是客卧厅,右侧是客餐厅,灯开着。你先跑到客卧厅,他不在,然后跑到客餐厅,也不在。顺着二楼旋转楼梯飞快走上去,在旋转楼梯的半山腰,看见他在二楼撑着栏杆打电话。 视线相对。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你脚步放慢,迟疑地走上去。 他挂断电话对你招手。 你脚步越来越慢,看清他手上的东西,停在原地不动了。 ——是一条扁平短宽的白金项链。 很短,所以刚好可以环绕颈部,露出正前方折光璀璨的钴蓝宝石。 扣在你的脖子上,严丝合缝,不留一丝余地。 难言只字片语。 第26章 第 26 章 26 绣球花颜色雪白,当晚映照在金黄路灯下,玉金相照,清丽婉转,但你总觉得它在白天应该更好看。第二天白天再去看,发现昨夜判断错误,它不是物业种的绿化,而从正后方邻居家的篱笆里爬出来。开得非常繁盛,仿佛垂落到灌木丛上,因而显得好像本身就长在外围。 白日里莺歌草长,花朵果真极美。可花期有限,即便生命力如此旺盛,这一年它又能开多久呢? 自那之后,你每天都出门闲晃一圈。 渐渐地和这家园丁熟悉起来。 这家主人,似乎也是从商,常年不在家住;家里有个女主人,爱打牌,每日从早打到晚,不常出门,出门不走正门,都是直接坐车。因而住下这么多天,你一次也没有遇见。迄今为止,你几乎没有遇见过别墅区居民,大家出行都是驱车,散步也在自家散,唯一见到外人是遛一头巨型犬,显然宠物精力极其旺盛,无法接受在花园狭窄范围兜风。毕竟住独栋别墅就是图个清净,像你这样爱出门走往家外跑的才是异类。 这天走过去,远远的你就看见一个神奇的身影。 一头金毛的年轻男人,蹲在繁盛的绣球花外,一手拿着电子烟,一手刷着短视频,嘴里含着棒棒糖,看起来很忙碌地一边动一下,形成了一个含着电子烟抽糖并手指疑似抽筋的效果。 你其实不应该去找他搭话的。 但他这幅样子实在很滑稽,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一条很大的金毛,认出他之前,你先忍不住笑出声了。 然后他也转头看向你。 四目相对,双方齐齐一怔。 他拎着一兜橘子,嘴里含着橘子味电子烟并棒棒糖,手上拿着橙色手机壳,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起身途中电子烟没含稳掉在地上,蹲下去捡,很幸运地一兜子水果也稀里哗啦四散开来,沿着道路骨碌碌滚远。其中一个刚好滚到你面前,你俯身想捡,实在肚子大了,捡不起来,身后保镖帮你捡起,放进掌心。这时他已经破罐破摔不管橘子了,把电子烟捡起来拍拍灰继续吸。一种奇异的冲动促使你走近过去,轻声说,“还剩一个。”将手上的橘子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第一眼没有看你。 视线扫过你身后的魁梧女性,望向远方绵延的内部路,环绕一圈,盯到你的肚子,你下意识后退一步。于是他的视线自然而然跳到你的脸上。 你看向灌木丛中垂落的花。 他侧过头,慢慢吐出嘴里含着的烟,雪白烟雾顺风散去,说,“谢谢呀,姐姐。” 你说,“不客气。” 四月清和,白日里天色澄明,太阳温柔明亮,高处团簇雪白层叠盛开。欧式建筑外墙是泛灰的冷色调。光色洒落,一方角落沐浴在柔暖金黄。身边人放下电子烟,看向高处,说:“这片花开得真早。” “很漂亮呀。雪白的,像云一样。” “是吗?我更喜欢无尽夏呢。” “蓝紫色的那种吗?” “我觉得是蓝粉色呢。” “白色的是什么品种呢?” “姐姐,你问我,我也不懂诶。” “是哦。”你说,“园丁说是主人家特别采购的,不是常见的木绣球和无尽夏新娘。” “……那我待会问问我妈?”他说,“她经常来打牌。” “不用了吧。” “也是。听说孕妇会花粉过敏的。” “咦?我没有啊。” “可能是没到月份吧。” “想打听几个月可以直说啦。二十三周了。” “诶…”他感叹了一下,“去年十月份啊。” “算得好快哦。” “毕竟我是天才嘛。” 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 “天才的戏拍完了吗?” “前段时间刚杀青。已经送审了。” “是不是又要拿奖了?” “嗯…” “没关系可以不用太谦虚。” “金○○有点难,但是影帝应该没问题。” “好耶。” “不恭喜一下吗?” “要等拿奖再恭喜吧。不可以半场开香槟。” “有道理哦。那拿奖了会来恭喜我吗?姐姐。” “嗯…应该不行吧。那时候就七个月了。” “…姐姐你,这个理由给得很奇怪诶。” “有吗?想说孕晚期可能不太合适出门。” “嗯嗯~?那就这样好了。” “喂。” “对不起嘛。我错了。” “…会在心里默默恭喜你的。” 春风拂过,绣球花沙沙作响,花瓣扑簌簌地摇曳。萦绕淡雅的香气。 “这样啊。”向锦昀说,“那先恭喜姐姐好了。” 金发下未施粉黛,今天穿一身很休闲的春装,棕色衬衫配白短袖,摘掉各种钉子,看起来像没毕业的大学生,甚至有些书卷气。因为是拜访长辈吗?和之前满身潮牌的前卫风格不一样。怪不得一开始你没认出来。 “所以说不要半场开香槟啦。” 他转头看向你。 视线相撞。 时隔一年,这是你和自己混乱的过去产生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天光柔暖,春风浮动雪瓣金叶。 鹿一样黑白分明,印象里总是不尽不实地浸着恶劣笑意的漂亮眼睛,这一刻浸润着平和如水的温柔。 “因为姐姐你看起来好多了呀。” 你温和地微笑起来。 “有吗?” “虽然没有我想象中好。” “怎么样算好呀。标准要统一哦。” “和老公甜甜蜜蜜生好多小孩之类的。” “好伤身体的。也不要生太多啦,一个就够了。” “嗯嗯~感觉差在甜甜蜜蜜上。” “哇。这都能看出来吗?” “和我在一起就很甜蜜。” “喂。” “好嘛。”他笑了一下,轻声说,“你喜欢就好了。” 风停叶止。淡雅花香中浮动清甜果涩。仰头看去,高处一簇绣球摇曳将断。远处忽传来脚步声。他眺望庭院,“啊”了一声,说,“来给我开门了。”忽毫无征兆地原地起跳,在撩人春意中倏地握住应声折断的硬木花枝,携风稳稳落地。花枝很硬,他胡乱把枝尾戳进最后一颗橘子中央,插成一朵不伦不类的花,笑着塞进你的手里。 “我先进去了哦。姐姐,——等我得奖,要来恭喜我呀。” 他跑到前门去,大概是管家的男性为他开门,庭院春意盎然,他回头顺着栏杆窄缝望向你。仍然是学生气的年轻俊秀的脸,遥遥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涩而甜的温澄果香。他对你招招手,走进去。你垂下头,掌心压着沉甸甸的重量。小朵小朵凑成大团大团,明亮雪色蔓延开来,看不见一丝柑橘的色泽;只余影绰的清新甜涩的气息,静静弥漫好闻的花果香调的存在感。 …… …… 下午坐在一楼沙发,懒散地做了一会儿本地化审核工作。未满六个月,肚子不算特别大,只是行动滞涩,姿态奇怪,要很熟识才能看出不对;再去定睛细瞧,才能确认这凸起是身孕。席重亭不让你趴着,说这样压迫器官,你就抱着抱枕趴,这样不压迫器官。但他还是要说,说辞换成容易转胎位导致脐带绕颈。 …搜了一下居然是真的。 但才二十几周不用太担心吧…!坐着躺着久了都很不舒服。侧卧又不方便工作,你有时候就懒得听他的,趴在沙发上工作。 这天到他回家之前,你都是抱着抱枕,趴在沙发上工作的;临近夜里工作结束,开始认真读书。你读小说类书籍很难学到什么,故事看过就看过了,没有特别感想,夏女士也是这样,反而小石读小说代入感更强,意外的多愁善感。手上拿的是一本外国的华语小说,同为母语,赤道地区的文化与国内很不一样,读起来有种隽永而哀伤的平静感。这种阅读感本身让你着迷。 夜里七点整他回家。玄关太远,听不见开门声,但脚步渐近,声音愈发清晰。你撑着身子坐起来,先于他的人看见蓬松宣软的捧花。视线牵引,捧花放上茶几,他一面摘表,一面解纽扣,衣服随手搭在沙发,半跪在沙发上俯身去吻你。 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先把你从书堆里找出来。 你任丈夫亲了一会儿,始终神思不属,总想探头去看花。他忍不住笑了,揉着你的脑袋拉开距离,问:“这么喜欢?” “这个好好看!”你大力点头,“是什么!不是绣球吧!” “芍药,花店老板推荐的。”他努力回忆,“叫什么,奶油碗。” “哦…现在种是不是晚了?” “你想自己种吗?” “有点啦,主要是觉得花园很空。” “我现在把它插进去。”他开始拆花。 “喂等下没有这样的。”你无力制止,“这样养不活的!” “哦。”席重亭并没有养花经验,停手片刻,说,“那买点种子?明年种。” “我搜搜看哦…可以诶,可以今年秋天种。”你高兴起来,“买点种子吧!我们可以一起种。” “好。”他靠过来揽你的腰,掌心小心地落在小腹。触感粗糙而温暖。你倚进丈夫的臂弯,望向桌上大捧柔白花朵,唇角浮现一点微笑。安静片刻,说, “我不喜欢你那样。” “我知道。”他低声说,“抱歉。” “你不知道。”你冷酷否认。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不由自主笑了,低下头去捏你的脸,“不是烦我喝酒吗?还有饭桌上的事。” “也有这些原因。但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 “不想说。” “黎老师,这题难度有点太高了吧。” “你别管。这是考验。” “……” 他开始头脑风暴。 他努力头脑风暴。 他绞尽脑汁头脑风暴。 啊啊!你受不了了:“就这么点事要想大半年吗!” “怎么就大半年了?”席重亭难得震惊了,“什么事有大半年?” 你烦死他了,含着怒气转头瞪他。他真的很茫然,一张出鞘的刀似的俊脸对着你,眼睛都微微睁大了,这表情难得出现在他脸上,看起来甚至有点呆。目光相对,先于怒气出现的还是笑,连这笑本身都让你生气。怎么又气到一半笑出来了啊!你又气又怨,很不高兴地伸手去掐他,他明显被你掐爽了,深邃眼眸漾出快意,弯下腰让你掐得更方便,你实在气笑了。“说了不要把我推过来扯过去啊!!至少先打声招呼吧!!” “……”席重亭,“……?” 你心平气和:“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什么事没打招呼?”席重亭还在努力回想。 “好你game over了。”你平静道,“攻略失败,准备二周目吧。” “我充钱行吗?”他求道,“有没有复活甲?” “我们这类美少女攻略游戏没有这一说的。”你很冷酷,“你读档吧。” “…哦,我想起来了。”他想得头痛,“我从晟奇回来那天是吧?” “你从哪回?” “晟奇。想起来了,跟我老婆旧情人见面那天。”席重亭大受震撼,“这么记仇?这都大半年了!” 你幽幽地盯着他。 他苦笑起来。“我真忘了。以后回家都先跟你说,行吗?” 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最开始不也喜欢么。”他的声音低下去,扩散某种微不可察的情绪,“何必现在来怪我。” “最开始是最开始。”你抿了抿唇,“现在和一开始一样吗?席重亭,你不要自欺欺人。” “……” “你要是说更喜欢我那种状态,也可以。以后都像之前一样。你想吗?” “……” 丈夫雕塑般俊美的面庞望向大朵大朵的雪白捧花,手臂仍然揽住你的腰;距离贴近,身上熟悉的气息侵入口鼻。声音落下,连同回音一起散尽,他终于低声开口。 “你当我是好人么?…我想。” “那来啊。”你干脆应道,撑住他的肩,翻身跨坐在结实大腿,双手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去,平静地说,“来啊。把你买的项圈戴到我脖子上,拿根绳子牵着我走出去,遇见一个人就说这是你心爱的狗,亲自挑合适的对象给心爱的宠物配种;让你身边从公司到饭局到朋友所有人都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好用的奴隶,随时随地想做什么就——” “不行。”席重亭压住你的后腰抬头,深深按住你的后颈,执拗地沉声说,“你只能跟我配。” “…喂。觉不觉得重点偏移了?” “不觉得。”他抬眸望你,五官一如去岁盛夏,垂坠长发与吊灯投落的光影间流过使人战栗的锋利美感,视线执拗到深暗,声调喑哑。 “我和他不一样,黎潮。我没那么好心。我要抢,就让你这辈子眼里只能看见我。” “还不够么?”你心尖颤栗,连着脑中念头亦消散了,轻颤地低眸反问,“我眼里,还不够只有你吗?” “不够。” 他发力逼你紧贴在他的胯上,小腹隆起幅度,压下轻微痛感,你拧眉撑着他的双肩拉开距离,他露出一点笑意,抬手去够你的脸颊;眸光仿佛要把人从头到脚、连骨带肉吞噬。 “差得太多。” “你要的,那种,根本就,不正常…”你喘息起来,不知为何连同指尖都在发颤,“哪有这样的?别的什么都不顾了,一心只有爱情么?” “爱情。”他凝视着你问,“黎潮,你爱我吗?” 这要人怎么答?你紧紧咬住下唇,睫毛垂下,眸中泛出了泪意。小腹横亘中央。他仰望你,手指触碰你的脸颊,神色依旧怜惜而珍视,你所熟悉的压抑的温柔中,终于翻涌出浓烈的痛苦来。 “…我爱你。”席重亭极低、极低地说,“我知道你嫌我。…我不懂你。你是文人,骨子里清高,敏感,眼里见的世界和我不一样。你看的东西,我看不懂,我做的应酬,你嫌不实;你遇见过这些人,数我最没品味。黎潮,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爱好景致,爱漂亮物,爱那些风雅,也爱生活。但我不爱。我不懂。你喜欢的花,我觉得很贵;你喜欢的书,我看太晦涩;你脑子里的东西,深得我看不透。黎潮,这么多年,我没有看透过你——你不懂么?我给你的钱,送你的礼,替你做的事——那三年我天天去你家,顿顿做你爱吃的菜,季晓都看出来,你看不出么?我——,只差——,”他哑住了,掌心紧攥住你,眸光错开,指尖几乎在发抖,“——要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你不懂么?” 你喉咙堵住,呼吸颤抖,眼里积蓄热泪,已猜到他的下一句话,泪水在眼眶中滚烫地晃动。他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要选谁不好?”他说我不明白,“但我后来想明白了。黎潮你多聪明的人,你对男女关系不能再敏感了。在你没有被诱骗这一说,你是聪明人,你被骗是心甘情愿。你出轨就因为喜欢,你真喜欢他。你不选我,因为你从头到尾就没把我看进眼里。”他说所以我不明白,他说,“所以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行?我跟他差在哪儿了?” 是啊,他和他差在哪儿了? 相识五年,一年耳闻,三年共处,最后一年是比丈夫还要亲密的渐近的共谋,他对你有心,你不知道么?你要是就那么放荡,你想出轨,想随便挑个男人找刺激,为什么偏偏挑他的仇家? ——为什么偏偏不是他? 他说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黎潮,我什么时候伤过你吗?我做过一件坏事吗?你不愿意,我什么时候真对你动过手?”他说我不明白,“黎潮我尊重过你的意愿——你以前不愿意,我有近过你的身吗?我是亲你、搂你还是去强迫你了?是,我是有这个想法,我俗,我天天晚上想着你弄,每次去你家季晓故意弄出声我都在心里一边骂他一边跟着干,可我碰过你吗?到现在结婚怀了孕你三个月不让我碰,我晚上不敢从正面抱你。黎潮,我知道你想让我怎么样,你无非是觉得我不尊重你,提前不说一声——但你是在意这个的人吗?你在意吗?叶青跟季晓哪个没这么干过?你在意过吗?你到现在还恨他,你到现在还没忘了他,你要我尊重你——季晓以前不尊重你吗?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他语速很快,语调尖锐,然而气息粗重,神色怎么也不算冷静,看向虚空的目光里是自暴自弃的强烈到憎恶的扭曲情感,像已经等这个时机很久,像要趁机把压在心底的话一口气全倒出来;他死死攥着你说黎潮,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他也知道他也知道大家都知道,你没有定性,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可能。不可能,黎潮。你不要想我放你自由,你不要让我去,尊重你。你根本不在乎这个。你不要骗我。你是聪明人,我看不透你,我宁愿你恨我——有些事非要说出来吗?“我爱你,我爱你黎潮,你哪怕恨我,你也只能恨我。这辈子你不要想离开我,到我死为止你不要想再见到他们,你觉得不自由就恨我,你觉得我不尊重你就恨我,你觉得我,每一次都在强迫你,那你就恨我——我不管你要当什么,你觉得我把你当宠物,那我就是狗,你觉得我把你当奴隶,你也可以给我买项圈,黎潮我从来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你就是不喜欢我;所以他们能干的事我不能干,他们对你做的事我不能做。所以我不管你高不高兴,黎潮,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能高兴最好,但你高兴了更不会爱我——所以我告诉你,黎潮,不可能。我以后还要天天跟你上床,你不愿意我也干,你哭再惨我也要干,今后孩子你只能跟我生,日子你只能跟我过,到你杀了我之前,这辈子你只能跟我在一起。你哪怕一刀捅死我,我也要买通杀手偷你的骨灰。我绝不放手,黎潮,我死了也绝不放手,你哪怕再恨我,恨到要挫骨扬灰千刀万剐,现在我们是夫妻,到死你只能跟我葬在一个墓里。” 他胸膛起伏,蓝眼暗得泛出光来,从头到尾死死攥住你的手腕,却一眼也没有看你。他说,“我可以装,黎潮,我会装,但我装不装你都这样了,我问你爱不爱你说不出来。谁问你都说不出来。你——” “没有说不爱吧。” 你忽然打断他。 满室墨香,夜光柔静,半圆形沙发拱卫防御般的弧线。他坐在这里。你坐在他的腿上。翻开的书哗啦啦从交缠的腿边滑落到地面。 “爱上了。”你轻轻地、近乎安抚而又怔然地说。 “席重亭。刚刚一瞬间突然爱上了。” 刚刚一瞬间,突然觉得, 可以别的什么都不顾,一心只要爱情了。 第27章 第 27 章 27 “我觉得。” 慢慢地,撑着他的胸膛,你喃喃抱怨。 “告白应该要更温和一点比较好吧…?” 夜里卧室四下无光,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稍微呼吸困难。不是因为他,因为自己。依然感到困惑。怎么会因为这种,简直像是犯罪宣言的告白而突然席卷一阵强烈的颤栗呢?分不清是吊桥效应还是真正的「爱」。但要继续和他在一起,想必总有一天就算吊桥效应也会变成真爱吧。因为他的执着很可怕呀。还很有耐心。他的世界有很多人,但他的精神世界好像只剩下你。这是错觉吗?是你自作多情吗?但你很少自作多情的。 你其实。 “…很,害怕,被辜负。” 喃喃地。降下去。 “…不可以骗我。” 渐近渐深。 “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这点东西;所以,连它也被你拿走,的话,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分明知晓地渐近渐深。 “我,和你们,不一样。重亭。我觉得你能理解,我没有很多钱,没有,你这样能从低谷爬起来攀越高峰的能力,我家里,以前说我心灵太脆弱,没有办法承担足够的压力。我能从那段低谷走出来,全因为你。因为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因为你在支撑我。因为你还需要我。…你说你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你们喜欢我什么呢?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搞不清你们执着于我的什么——我不敢去爱,也不敢相信爱。席重亭,你明白吗?叶青以前也对我说爱,他说过那么多次,我一次也没有信过。我相信季晓是爱我的,但我对他的感情,他始终也不信任。所以现在我搞不清楚怎么算爱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做到哪一步算爱。这个字眼太沉了。我不敢说,也不敢接。” 月色中混血男人的轮廓渡上朦胧的温柔的光。像初次的夜晚,柔和得像一场梦。他如你安静地听从他的剖白一样静默,视线平定而温柔。恍惚中你想俯身去亲吻他,腹部却传来钝钝的压迫。他撑住你,握住你的手十指相扣,含住咬下般用力亲吻你的指尖。你凝望着他,轻柔地说。 “我不是…嫌弃你,或者讨厌你。席重亭。我是什么人,你清楚的。我确实没有将你看进眼里,因为我不敢。因为原因正相反。你这样的人,样样不缺,即便脾气坏一点,也是不缺人喜欢的——我见过你打发情人,样子太冷酷,太不留情面了。何况我们以前的情形。我不能,也不应该将你看进眼里。我不清楚这是否是你们爱玩的一种猎艳游戏,赌注是我的真心。…我拥有的太少了,我输不起。” “你说你们都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没有定性。好像我总要出墙去。大概确实吧。因为我不敢。我太懦弱。能说出爱、敢去付出爱,是很了不起的一项能力,我缺乏这种能力。付出就可能被辜负,什么都不做,就算没有收获,至少不会受伤。而如果我…先辜负别人,就绝不会受伤。” “我宁可自己让自己痛苦,也不想把真心交出去,因为他人的背叛而受伤。” “我宁可作为利益交换的工具,把自己当做容器,也不想为爱而画脂镂冰,自取其辱。” 静默中月光愈发澄明地照耀下来。他的眼睛在暗处是接近黑色的藏蓝,他仍然在吻着你的指尖。你慢慢微笑一下。轻声说。 “我觉得爱不重要。生活永远应当排在首位。席重亭,我是喜欢你的。我很喜欢你,我觉得你非常厉害。你一个人,扛着那么多东西,在山一样的压力里硬生生劈出一条路。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佩服你,到尊敬的程度。甚至哪怕是那些,我十分讨厌的,从不能理解的地方,出现在你身上,我都能包容了。此前我们不应该,此后,我在想的是我们就这样彼此尊重地、平静地过一生……” “那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他粗暴地打断你。 你苦笑起来。“区别大了吧。是夫妻呀。” “这样的婚不如不结。”他冷酷地说。难得情绪化和焦躁的意味。你静静地微笑起来。他表情平复下去,你轻声细语。 “……但你说了那么多,我想我也应该有所表示。” 寂静中隐约听见庭院风声。你温柔地说。 “我能理解你,重亭。所以我想你也能理解我的。我吝啬,是因为你想要的正是我仅有的。你…感情浓度太高了,到了让人恐慌的程度。但也是这样极高浓度的纯粹,让我确实感受到你的爱。我相信了。我相信了,所以,我愿意去爱你。” “但你知道我的。”你轻轻说,“你知道我的。…席重亭,我可以踩进一个更深的坑,但已经,没有力气,从这个坑里爬出来。这段关系里,我从始至终能够保有的只有感情,而我愿意去爱你。今后你在我的世界真正至高无上了。——所以。请你,不要辜负我。” 他说:“黎潮。我到死只有你。” 语气笃定得令人悚然。 你不自觉微笑起来。 “你总是这样。说话很恐怖,讲些生生死死的话,用一大堆极端词,好像爱就要这么,要死要活。如果是其他人,我绝不会说这句话,但这个人是你,那么我要说了。” “席重亭,我现在决心去爱你。我认真要去爱你。是你先说爱我,先选择我,先把爱说到至死方休,所以如果你辜负我、背叛我、忘记和利用诺言去伤害我,我会杀了你。” 你极平静,极轻柔而认真地说。 “你可以试试我是否做得到。” 须臾,唇角柔和上扬,眸光静静轻盈,捧住爱人的脸,慢慢地,一寸又一寸地描摹过神像般完美无瑕的五官;望着月光中清晰而炽热,仿佛要将全身心献给你,仿佛要将你连肉带骨吃下的可怖的视线;听着一声快过一声,仿佛要从胸膛震颤跃出,砰砰跳个不停的颤栗心跳;感受着深入体内,他所留下的印记与你共同孕育的生命的摇曳,终于久违地,浑身酥麻地,放任那阵汹涌而恐怖的潮水淹没发顶,浸透口鼻,在满腔使人窒息的「爱」中感受到爱人与真实的自己。 你说席重亭,敢辜负我就杀了你。 他说黎潮,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求之不得。 你倾身下去。他撑起手臂。在家,在月光中,以夫妻与爱人的身份,以一个双方都不大舒服、扭转得近乎怪异的姿势,隔着腹中羊水包裹的结晶,绞缠着彼此,落成了一个极尽缠绵、极尽血腥,极尽扭曲而极尽柔情蜜意的吻。 “我爱你。” 你在这极尽温柔的拥吻中柔声说。 “我爱你,重亭。——你赢了。我的爱情观彻底被你毁了。被你搞成这样,我这辈子不能再去爱谁了。” 太高浓度的情感。太高浓度的相貌。太高浓度的关注,心血,陪伴,付出与爱。经历过全世界仿佛只有你、眼里只映出你的爱人,就像尝过了陈酿的好酒,又怎么看得进其它清淡的佳酿呢? 这场博弈,是你输给他了。 “是你赢了。”席重亭嘶哑地说,声音在低颤,“黎潮,我这辈子都输给你了。…我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死在你怀里,我求之不得。” …… 拥吻,缠绵,交融,他自身后抬起你的下颏时你在颤抖;不再因为恐惧,而因为这种极陌生的全然投身而入的献祭般的情感。这是爱吗?你不明白。你不懂得。你是太吝啬的人,从没有过甘愿投入火炉的时候;你又是太冷静的人,向来最投入时仍留有余地,随时筹谋退场的机会。你似乎不具备去爱谁的能力。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个人——这个人,分明有能力也有资本彻彻底底地得到你,却选择用真实粉碎苍白的粉饰,将最纯粹也最黑暗扭曲的情感剖白摊开。那番话比起告白更像剖开心脏双手奉上。他说黎潮你不懂吗?我只差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下一秒真的将那血淋淋丑恶而美丽的跳动之物剜出剖白。生物本能让你感到恐怖,更深处却席卷一阵动弹不得的强烈震撼,爱恨怨憎纠缠一身,过于强烈的能压倒任何人的窒息情感那个瞬间碾过所有筹谋和算计,碾过所有自保的苍白粉饰,像一把利刃同时穿透你和他的心脏,刀尖上你和他密不可分,串联一体,他心尖的血淌到你的心脏,你心头的血融入他的伤口,残缺心脏嵌合一体,融合成一颗怪诞、扭曲、可怖又散发无与伦比的魅力的——共生的,绞缠的,鲜血流淌、泊泊跳动的——脆弱的,彷徨的,孤注一掷、彼此依偎的——形状最错误,却也最淋漓甜蜜的——嵌套的爱心。 你平生第一次全情投入一段情感。 爱。爱是什么?爱是不计后果,不求回报,燃烧灵魂,只为获取片刻欢愉;爱是明知眼前的是火坑,偏偏叫岩浆炽亮火热迷了眼,昏头昏脑往下跳;爱是紧握住你不放的臂,是死咬你不松的口,是深嵌你绞锁的性,也是欲触碰收回的手,吻落在额角的唇,静默中依偎相拥。是从不错选的投机分子义无反顾抛下一切,是多疑敏感的悭吝之辈孤注一掷甘愿献祭。 这是爱,这当然是爱。 爱在月光中扩散升腾,在胸口渐深,在腹中氤氲,在指尖交握。而他自侧方高处吻落,唇齿濡湿相缠;最深限度的相拥与被缚。身体从没有这样热,精神在孤注一掷中被火山口的硫磺气烧着了,融化出去,在哪里晃着琳琅击碎,而心脏与他穿成一串紧密地淋漓的跳动,想象中面颊蒸得晕红,眼眸湿润得要滴出蓝汪汪的水来。咫尺之间。他的眼睛真好看,睫毛好漂亮,鼻梁高挺,嘴唇亲起来让人脸红,张张合合的讲话也让人脸红。喜欢。喜欢被他这么说。什么时候被影响成功,会因为过分的话而感到高兴了。明明是很坏的人,喜欢把人推到边缘,喜欢嘲讽别人,又粗暴又野蛮,要掐着下巴逼人含着眼泪说只属于他,但是好帅气。好厉害。臂弯间的浓荫像天空一样。就算只待在这片天空也不觉得狭窄。太安全、太完整、太面面俱到。好像从没有发出这样柔软甜腻的声音,柔情蜜意地、微微嘶哑着,颤巍巍地喊着他的名字,要他,求他,命令他,寸寸**蚀骨;他声音哑了,气息从没有如此错乱,心跳连着银刃带着你的一同激颤。 夜风中黑发乱舞,呼吸错拍,皮肤在狂风中震颤,爱人灰蓝而璀璨的眼睛在这阵风中摇曳,他喘着粗气说黎潮,黎潮你以前可从没有这样,声气几乎是屈服的;你深陷情网,神迷意乱,望进满眼藏蓝,滤过了水似的宁静快活,面蒸耳热、羞怯而战栗地含怨喃喃—— “因为,——因为以前…不敢去喜欢你呀…” …… …… 暌违已久,缠绵悱恻,藤蔓痴缠,低沉爱语混杂腻甜呢喃,月华中氤氲出如雾如水的朦胧银辉。柔软依偎在丈夫怀中,环绕结实手臂,仿佛从身心到魂灵尽数调和穿梭,混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泥泞间长夜过半,餍足流淌倦怠,困倦疲乏上涌;宁静温柔蔓延。你不知不觉慢慢阖眼,在爱人臂弯间沉沉睡去。 …… …… …… 他总能闻到黎潮身上的气味。 湿润空灵的,水,露珠,淡雅的味道。很凉。 皮肤本身的气味。 也不是喜欢或者不喜欢。 他闻到会有点头晕。 浓重空灵。水,露珠,湿漉漉贴合在肌肤, 从背后滚动,从发顶降落。 清空的感觉。 清空到背景模糊一团, 世界唯独有她。 …… 爱。恨。不甘。憎恶。妒忌。满足。未满足。**。占有。杂糅一团。定格在掌心微微隆起的弧度。凝实在眼前恬静微笑的睡颜。 …… 他一败涂地。 只是接吻而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 第28章 第 28 章 28 八月预产,算上坐月子身体恢复期,婚期定在十到十一月。有空去店里挑一对儿对戒,喜欢什么车回头去提,以后出门喊小莫随行,可以当司机。 “…?” 刚起床的爱人睡眼迷蒙,“小莫…?啊,是安保…司机?家里没有车…” “这些天先看看款式,回头陪你去提。” “哦…” “还有对戒的款。” “嗯…我之前看过一个,”爱人声音困倦沙哑,缩进他怀里,拥住他的手臂缩成一团,“你拿我手机看嘛…收藏里搜一下对戒…,我觉得蛮适合你的。” 手机在她枕头下,他从床垫和靠背的狭缝间捞出来,照着妻子睡眼朦胧的脸解锁,问,“哪个软件?” “首页红色图标那个。”她发出无意义的小声呻吟,抓着他的手压到耳朵上。触感软弹顺滑。他忍着没去捏她的脸。点开图标,找到收藏。列表里第一个看见当红男星新电影海报,内容是疑似将送审某国际电影节。 评论区大多是路人客观评价,说获奖概率不大,国内电影近十年在该电影节颗粒无收;倒是女星走红毯的造型出圈更多。路人吐槽说这种名导名编剧好剧本怎么又落到资源咖手上?评论区有人反驳,『但凡看过主演前几部作品,就该知道新生代无人能出其右,你说他资源咖,倒也想想这剧本给其他人,他们接不接得住?』对方便冷笑说可以大胆用新人演员啊。下方还有不少提名,但他没有再看下去。 黎潮给这条反驳点赞了。 她在他怀里呼吸绵长,又睡过去。他反复翻了三遍评论区,只看到这一条点赞记录。可能因为只有这么一个人替男星讲话,还被喷得体无完肤。 她的收藏列表大多是书展、书籍推荐、游戏本地化资讯、外网热议等内容,因此婚戒和这条娱乐快讯格外突兀显眼。 他跟向家老二认识。认识,但不熟。最近的接触在那场智慧园区项目的饭局,事情过去很久他才知道黎潮曾以当红男星绯闻女友的身份上过一次热搜。此前他一直以为两人是二代圈里常见的关系,到昨天安保发给他对话录音,才意识到或许他们有过一段。 录音里双方的态度都很克制。对方的试探被她半开玩笑地应对过去。短短几分钟的交流,没有半句逾矩,止步于一句弯钩似的若有若无的邀请。 都是男人,他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了。 还「等我拿奖要来恭喜我。」 直说想找个机会和她再续前缘不就得了吗。 黎潮没应这句话。 但录音最后,她很轻地笑了一下。 怎么,就因为一朵破花? 没送她花的时候就很高兴了。语气那么温柔。对他从没有过。就因为小白脸一句姐姐,还有一朵树上摘下来的破烂花。 回家他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忍着火气去花店挑最贵最大的一捧雪白的花。她过生日那天他送了玫瑰,她欲言又止,苦笑说太多了。为什么?季晓告白的时候不就摆了一地玫瑰吗?送她的礼物也不喜欢。他做什么她都淡淡的,不很高兴,也不算不高兴,这态度更让他窝火。 她要是一开始就这样也算了。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她的世界只有他,他送什么都会很高兴地露出笑容,缠住他小声说不要麻烦啦,工作就很辛苦了。到他给她找了个伴就变了。夏顾问在美国天天跟他抱怨,说都怪他老婆,现在母亲人到中年突然开始追求起文学梦想要当独立撰稿人,都不理亲儿子了。席重亭就在心里冷笑说我还怪你妈呢,就那么几天把我好好的抑郁倾向老婆治好,现在都不粘着老公了。 从找到目标开始, 黎潮的注意力慢慢从他身上剥离下去。 她开始用自然的目光注视他。 她一边说舍不得他死,一边开始反抗他。 她从始至终存在的排斥,像涨潮期愈演愈烈,后来到了他碰她一下都下意识躲开的程度。 他清楚她想要什么。她越是表现出对相敬如宾的关系的渴望,他越是产生一种扭曲的不甘和对比,他恨她对他的这种不公平。是她选择了他,为什么不接受?为什么别人可以,他不可以? 他几乎是故意地去强迫她。 他从没有那种癖好。 但黎潮在过程中激烈反抗,事后偏过头哭泣,不愿理他,再被他低声下气的哄好,这整个过程都让他产生快感。每一次侵占都意味着她属于他。她再怎么不情愿,都是他的。爱人的眼泪让他心尖发涩,但更激起他的○望。爱人不情不愿的原谅更让他感到强烈的阴郁满足。他知道她其实不喜欢。根本原因是她不喜欢他。那又怎么样?她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花店老板说芍药的花语是情有独钟。回去路上他查到白绣球花语是希望、永恒、团聚与新生,更适合亲友送祝福。 她没做错什么。对方似乎也很克制。 但席重亭太懂了。 那是克制吗?那就是在装。心里不知道想什么呢。 昨天回家他在思考二次搬家。向家污槽事太多,那人母亲是二房,好打牌,正巧邻居家女主人也是个上位不正的,爱玩麻将,常在家里组局。他事先没查到这一层,不慎让人钻了空子。正决定搬回去和之前一样反锁家门,黎潮看着捧花,眼睛亮亮的,说正巧觉得花园很空,想和他一起种些花。 …… 婚戒的收藏时间更早些,白金色,螺母形状,棱角分明。 她睡了一会儿,自己醒了。翻身要贴他,被肚子顶得难受,不高兴地翻回去。室内仍然昏暗,炽烈天光从窗帘缝隙流入房间。她闭着眼睛往枕头下探,困倦地说,“我手机呢?” “在这。” “啊,谢谢…九点了,你不去上班吗?” “不去了。”他终于敢伸手捏捏她。 “哦…。”稍停,小声说,“你一晚上没睡吗?” “嗯?”他笑了,“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黎潮小声嘟囔。 “感觉挺准。”他说,笑意转瞬即逝。声音低下去。“…婚礼定在十月或者十一月,你选个日子。” “唔唔。”她说,“十一月末吧,你生日那天。” “……” “不行吗?觉得太晚也可以提前到国庆啦…” “没有。”他说,弯腰埋进爱人的颈窝。低低道,“…像水。” “嗯?” “你身上的味道。” “…啊,第一次那天说的…现在可以闻到了吗?” “结婚那天闻到的。” “你从来没说过诶。” “闻起来头晕。” “什么。所以我是晕车的味道吗。”大受打击。 “不是。…湿的。香的。” “我确认一下你说的水不是○○吧。” “?不是。○○是甜的。” “啊啊啊开玩笑的啦不要具体形容!” 她捂住耳朵无助大喊。这一幕似曾相识。很可爱。他的心动了一下,不自觉笑起来。 “是我老婆吗。” “是啦。婚礼不是都要办了嘛。” “今天这么可爱。认不出来了。” “…床上有一个忧郁风甜言蜜语混血帅哥,和我老公长得一模一样。” “……” “喂。” “嗯?” “附和一下啦。或者吐槽一下。或者像之前那样。” “之前怎么样?” “就是顺着说些很怪的话之类的。” “哦。”他又忍不住笑了,顺势调戏,“是吗?看来夫人床上经常有人啊。不知道我排第几名?” “嗯…第四名吧。” “?黎潮。” “开玩笑的啦。” “不像开玩笑。第一是谁。” “是你啦。” “第二呢?” “是和老公长得一模一样的混血帅哥A。第三是双胞胎B。” “…是我老婆吗。”他低声说。 “嗯。”黎潮的声音也轻下去。“是你的。…往后都是你的。没有其他人。” “再说一遍。” “只属于你。” “昨晚的,再说一遍。” “…我爱你。”她轻轻说,声音微不可察地颤抖,“我爱你,重亭。” “…我爱你。” “知道啦。这种话不用每天说一遍吧。听一遍我就好难受了…” “……” “席重亭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这个沉默寡言忧郁帅哥是谁。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是你爱人。” “也没有说不是的意思。” “黎潮。” “我在。…好生气,想起来了。上次这么说你还羞辱了我一通。”她突然生气起来,反手掐他的腰。她下手一向没轻没重,很痛。他没有阻止,指腹寸寸压过爱人细腻的皮肤,留下一道深红印痕,呼吸沉缓绵长,声音在吐息中磁性而不稳定,低哑得像陌生人。 “你不要骗我。” “……” “你不要骗我。”他哑声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还活着,只要它有可能,我都找来给你。我知道你怕我,想要自由;昨天的话是骗你的。……我爱你。我不会,舍得,去伤害你。黎潮,我有钱,很有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做什么,我都认。我,求你,不要骗我。” “……” “我求你,” 丈夫的声音在你耳边,依然那么好听,像低音提琴,此刻却前所未有的,颤动。 鼓点沉重错乱,弓弦不稳定地晃动。倾在颈后湿热的呼吸像火山口的硫磺,上升中烧热空气,炙烤心尖。 “——不要骗我。” “………喜欢。”你轻轻地说,“很喜欢…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你了。席重亭。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觉得讨厌自己的程度。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是…这种感情,想要被拥抱,枕在谁怀里就觉得安心,被摸头发、握住手掌、从后面抱住很舒服,贴在一起很舒服,不贴也很舒服,在一起不聊天只是待在一起就会开心,在家待着、看到你回来就很开心;被你送礼物就算不喜欢也想穿出去,和你在一起就算被做过分的事也会原谅…还会在心里给你找借口。说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不是故意的。…其实你明明就是故意的。我知道。但是。…但是我一直,在这种事上很没出息。……你不相信我吗?我…很怕爱这个字,我不敢说,你要我说,我很怕。但是——…但是我没有…我觉得我没有,对你…说谎,我——”说着说着,你语无伦次,声音颤抖起来,“我…对你,这些日子——…你也不信吗?你也不信吗?席重亭,你自己说不用说的,我对你,什么心,你——” “我知道。”他用力打断你,臂弯收紧到发痛,呼吸仍然不稳,心脏隔着后心共同激颤。他声气极沙哑地说,“我知道。” “…混蛋。”你蜷缩着啜泣起来,“太差劲了。” “对不起。”他拙劣地说,每个字都像僵尸一样呆板地跳出去,“我…抱歉。我的问题。” “现在很讨厌你。不喜欢了。” “……” “不喜欢你了。” “……” “喂我说不喜欢你了。” “听见了。” “喂我生气了。” “……” 你咬着嘴唇含泪回头看他。被他捂住眼睛压回去。他仍然贴在你的侧颈和耳根。呼吸很烫。他低声说,“我还爱你。” “……”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爱你。黎潮。” “……” “我爱你。” “…不要说了……” “我不害怕。可以一直说。” “不要说了…,我心脏跳得好快…已经不讨厌了。” “你变心这么快。” “喜欢你才变这么快的。”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 “昨天那个呢。” “是巧遇。联系方式都没加的。” “没动心么。”他声音很低,“没想着和他再续前缘吗。” “……” “想了吧。黎潮。” “因为你一直那样子…。明明就谁都没有,在好好给你当老婆。…总是把我说成□□。” “所以就想去实践它。” “还没有实践啊。就像那年你对我一样。” “一样吗?”他说,“一样吗?黎潮。我在你之后有过吗。” “…你先一直说我的。” “我道歉。” “…好吧,对不起。但我觉得你的问题更大。我还没做呢。” “你想了。” “他勾引我的。” 寂静片刻,他低声笑了。你也忍不住笑了,小声说,“之后不会了。说要爱你,会好好爱你的。” 他说,“好。”安静拥抱一会儿,问。“中午想吃什么?” “啊!今天可以吃到你做的饭了吗!” “平常吃的不也是?” “平常又不是现做的,你最近早出晚归诶。” “我忍不住。”他靠近你的耳朵,声音沉下去,“不弄要勾引我,近了又要闹。” 声音好好听,你脸红了。“谁勾引你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天天穿个短裙趴沙发上。” “……首先睡裙是到膝盖的半长裙,其次也不能拿头对着你吧……” “为什么不能?” “会忍不住看你啊。一般都不会对着恋人工作的。在你旁边也是背靠着躺你身上。…而且对着人趴很有五体投地的效果不觉得吗。好怪的。” 席重亭,“…也是。”完全被你说服了。 你拉回话题:“最近没胃口,想喝菠菜丸子汤。还有米饭。还有你上次炒的剁椒肉丝好吃。我要吃。” “好。”他说,“戒指就定那个了?” “不可以在网上定啦。我们哪天去专柜试吧。” “好。婚礼就定十一月。你挑风格,其他我去联系。车,你不会挑就我来。” “诶嘿。” “?” “…这样看起来好有魅力哦。” “……” “就是成熟的成功男性的魅力。” “……” “心跳好快。” “我吗。” “还有我的。被你迷倒了。” “…掐我一下。” “喂这个梗太老土了不要打破气氛。” 他又笑了一下,笑音很轻。仍然是从你起床起就有点陌生的,和回到北方故居的那两天一样的气氛。与其说是低落,不如说…去掉了防御性很强的外壳,以至于,显得有些…软弱。 ……你就知道。 大家都是人,哪里有人,承担这么多还扛得住呢。 他也会累的。 一路走到今天,他已经很累了。 “黎潮。” 这个早上,难得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彻夜未眠的你的丈夫、爱人、庇护者与共度余生的对象拥住你的肩头,抚过你的小腹,以一种对他来说极其陌生的语调,低低地缓声告白。 “我不懂你,也做不到相信你。…这是我的问题。所以哪怕你真的…爱上我,我也做不到季晓那样。…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所以你必须、也只能是我的。…你想要的那种生活,我给不了,但我能给的,他们也给不了。今后我们是夫妻,今后,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对你,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常人讲这种话,会觉得太夸张吧。讲什么一切都是你的,什么至死不渝,不过因为现实中不会发生真正这样戏剧化的冲突罢了。你以往都是这样想的。你以往更相信日常中点点滴滴的付出和包容。其实现在也一样。 正因为有了日常的点点滴滴,这个其实很少吐露真心话,能轻而易举编造谎话骗过所有人,滚刀肉一样滴水不漏的熟稔商人,沉淀整夜说出的最终告白,才显得格外…真实。格外动人。格外让人,深信不疑。 “…还有孩子呀。” “不一样。”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抚过你的小腹,像你昨天描摹他的脸颊一样,动作轻而温柔,硬硬的头发蹭在你的耳根,吐息湿热滚烫。“因为你,才有孩子。” “…不是我,就不要了吗?” “嗯。” “有钱人不都要生好多孩子继承皇位吗。” “之前想着,你和他应该会有孩子。” “……” “怎么又哭了。” “你不要这样讲话…” “怎么讲了?”他搞不懂你,粗糙指腹刺刺地压在眼角滑动,叹道,“哪儿又说错了,领导。” “……干嘛这样…说得好像——…” 说得好像—— 如果你不选择他,在这世间,就再没有一点念想——没有一点值得留存的东西一样。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他是骗你的,你又怎么忍心—— “好好,我不讲了。”席重亭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恢复往常,重重一揉你的脑袋,“给领导做饭去。中午加一道鳕鱼,医生说每周三次深海鱼。”言罢强行把你一起抱起来,顺手拿起床下收纳柜的牛奶,插上吸管塞进你嘴里。“把昨天的补上。现在喝,我在这等你。喝完再去洗漱。” ……他居然还记得你昨晚忘了喝牛奶。 …… …… 牛奶盒捧在掌心,舌尖扩散浓醇奶香,先于一大堆负面心理学名词浮上心头的,是柔和的满足。 完蛋了。 你宁静地想。 这个人,真的, 彻底把你的爱情观和人生都毁掉了。 第29章 第 29 章 29 婚礼如期举行。 排场大得可怕,男方亲属席坐的全是看起来就很有既视感的中年人,要么穿着简单,笑容可掬;要么服装奢侈,盛气凌人;还有零星几个形容朴素、表情波澜不惊。婚宴未开场,这群人先三三两两的聊起来。 聊起天来倒是如出一辙,坐在一起笑着寒暄。 相对来说女方亲属席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这么一看黎潮的朋友比她想象中多一点。 她阴暗地悄悄妒忌了一下。 朋友席满桌美女。 有的她见过,有的没见过。最显眼的在桌对面,一个超级无敌大美女,周围人都看;注意到她的视线,弯起狐狸似的眼睛笑吟吟地说你好。她也回你好。超级无敌大美女便干脆带着无数目光坐她身边,笑道:“那边都social起来了。” “是啊。”她叹一声气,“也不知道黎儿能不能习惯。” “她没机会习惯吧?”狐狸眼美女望向婚礼后台,目露微笑,“席先生不会带她出席那种场合的。” “您认识新郎?” “业务上有一点接触。”她笑道。 “那很厉害啊,听说他生意做得很大。没想到黎儿的朋友这么藏龙卧虎。” 她以为这是黎潮的大学同学。 黎潮的社交圈很窄。长得这么漂亮,说不定是当年话剧社的同学? 美女就笑,“席先生是年轻有为。” “我说的不是他…,不过他看起来确实比年纪年轻点。”她实在没忍住,语气中带了点嫌弃。 “您跟新人接触过呀。” 讲到这个,她不自觉微笑起来。“对,怀安出生不久去她家看了一眼。” 小朋友叫怀安,男孩子。眉眼像父亲,睫毛浓密眼窝深邃,虹膜是浅灰色;下半脸像母亲,秀气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看看双亲的脸再看一眼这位小朋友,感觉之后会长得非常祸国殃民…… “还好眼睛不像,男孩子眼睛像黎儿以后一定变成渣男。” “怎么看出来的?”美女被她逗乐了,“黎儿眼睛多好看呀。” “不行不行,长在女孩身上还好,眼睛细长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就跟那人渣变态神经绿○癖富二代一样。 美女停顿片刻,忽然笑出声了,被她视线疑惑望去,不多解释,只含笑道:“说的对,我同意。” 感觉她心情特别好。 临近开场,将坐满的友人席最后一个宾客到来,美女坐回自己的位置。恰时灯光熄灭,全场安静,新娘入场;头纱雪白,长发挽起,露肩宫廷风婚纱,裙摆钻链蜿蜒,拖尾长纱蔓延;巨大裙撑同重工裙摆淹没般闪耀的存在感。背景是阔大宴厅,水晶吊灯与浮羽般华侈花艺,她一步一步走向前方,伸出手去。 而后灯光倏忽亮起,新郎纯黑西服,光下轮廓极俊美深邃,视线一错不错,落在爱人面颊;他的手早于她伸出,似乎等待许久。 聚光灯中央新人手掌交握,眸光交错,柔情与侵蚀共存,汇成了一道脉脉的、旁观者皆可见证的颤栗激情。 他接引她,握紧她,共行登至高处。 至此宴席灯色彻明,金光闪耀延伸,终点二人携手;白纱流淌,吻似雪融花绽。 …… …… …好气哦!! 看得非常不开心!! 她用力戳碗里的大虾,戳得咔嚓咔嚓响,旁边最后匆匆赶来的女士友善指导:“不要先把虾头扭掉可能会快一点。” “哦哦,谢谢。”她愤慨地剥虾,看见新人敬酒到长辈席,更是无名火起。剥得超级愤怒。反正手都弄脏了,桌上大多又是熟人,干脆一口气把整桌的大虾都剥掉分出去。分到最后一个,身边娇小丰腴的女士说谢谢,温柔地问,“您是小黎的好朋友吧?” “是呀。”她忿忿道,“这一桌都是。” “一看就关系很好呀。” “对吧,一般结婚的时候场上最生气的就是最好的朋友。” “小黎和席先生感情很好呀。比去年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好多了。” “好吧我也承认。但这男的就不是个好人!我总感觉黎儿和他在一起会被欺负。”她顿了顿,低声说,“哪有孩子生下来再办婚礼的?太欺负人了。” “这种婚宴办起来成本很高,准备时间也长;他们新婚,感情好,可能准备期间不太小心吧。” “咦。您知道他们先领的证呀?” “当时正好和小黎一起工作,偶尔会聊两句。”书卷气的年长女性温和道,“我姓夏。夏漪。” “哦哦!我知道!黎儿跟我说过,和夏女士一起在做翻译!太好了,我好早之前就想感谢您!她遇见您之前状态可不好了。”她大受感动,“我是石象晗,您叫我小石就好了。” “是我应该感谢小黎才对。”夏女士轻轻摇头,旋即微笑起来,“怀安出生之后,我也去看过。确实和爸爸妈妈都很像。” 原来和那位超级大美女聊天的时候她听见了。 新人绕了几圈,很快敬到她们这一桌。整桌都是女方的朋友,表面上当然笑着说恭喜,背地里无一不是悄悄骂男方不做人。——大家都知道俩人以前是什么关系。新郎自然知道旁人怎么看待,面不改色,含笑周旋自然,满杯白酒喝得一滴不剩。新娘喝不了酒,以茶相待,笑容澄和真挚,视线相对,眸光温柔欣然,没有一丝勉强。她咬碎一口银牙,说出一句:“恭喜,黎儿,祝你今后幸福快乐,永远过你喜欢的生活。” 新婚当日,友人美得仿佛一尊玉像,敬酒服金色长裙,身姿比前日更加丰盈健康、肌肤比前日更加洁净雪白,眼眸明亮柔和,声音轻盈落定。 “会的,象晗,你也是。” 对视片刻,转向一桌好友,真挚敬道:“感谢大家捧场。——祝大家今后,通衢广陌,青云万里。” …… 新人走后她连连叹气,另一边小柳附和摇头,叹道:“我就知道这人不对劲,合着之前婚礼上喝闷酒是看上新娘了。” “怎么样,今天看起来像会打老婆吗?”另一个朋友凑过来笑。 “肯定不像啊。你没看他看黎儿那眼神。啧。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行吧。反正我烦他。” “哎呀。准备婚礼期间怀孕的不少呢,之前咱那同学,你记不记得,大学毕业就结婚那对?” “能一样吗。他俩这情况,人家怎么看?一点责任心没有。” “哎呀。其实我觉得还不错的。你看这排场,看那头领导席,俩人又有感情,以后幸福着呢。” “晗晗就是看不得黎儿喜欢人家。”柳湘小声笑,“黎儿的对象,她没有一个满意的。” “我就觉得他配不上。都不是一类人。这么个老油条,以后黎儿要受欺负。” “往好了想,社会经验多,人脉广,黎儿日子过得也好呀。今天是他俩新婚,我们就祝福吧。”另一个人朋友说,后半句声音低下去,“再说孩子都生了。” “行吧。我祝福。…唔啊啊!气人!”她小声抓狂,自己给自己倒酒喝,辣得一激灵,“妈呀,这白酒也太难喝了。” “还是好酒呢。说起来最近黎儿都不喝酒了。” “对哦,以前经常去酒吧。不过那段时间她压力太大啦。现在做自由职业,老公有钱又财富自由。” “再说哺乳期不能喝酒的。” “不是母乳喂养就没关系。黎儿是吗?话说朋友们我真心建议喂奶粉,我当时就是亲喂,母乳巨痛。” 于是自然而然讨论起了母乳喂养和奶粉喂养的优缺点。一圈人大半生了孩子,包括对面的超级无敌大美女,据说孩子已经快四岁;该陌生朋友加入讨论时大家都很震惊。桌上话题歪出八百里,女人们聊得热火朝天。 石象晗心情郁结,闷头吃饭,喝尽整杯难喝的白酒。 …… …… …… 婚宴结束散场,其余事宜由助理交接。新郎在厅外同某位年长者交谈,神色含笑,言行得当;你站了一天,头晕眼花,回后台换下敬酒服,坐在梳妆台休息许久,脸颊妆容厚得难受,进内部卫生间洗脸卸妆。 洗手池台面香槟金色,角落静置蓝粉色绣球花,圆形镜面亮起柔光,一大一小重叠圆弧。温热水流哗哗淌落。卸妆油细致揉开,沾水乳化洗净。抬头水珠滚落睫毛,额角湿发蜿蜒黏连;镜中映出清晰人影。 两米开外,男人身穿纯黑西服站定,缓缓靠在冷灰色墙面。衬衫领带同色漆黑,西装马甲颜色深灰,是身上唯一的亮色。 视线**相对。 初冬时分,指尖残留水珠温热,温度仍然泛凉;轻颤落在脸颊,冰冷湿润像一朵雪花轻柔落下,滚热间旖旎化开。 “席…先生。” 你声音哑了。身后人凝视着你,目光露骨,慢条斯理,自盘发、后颈、落至银白钻链高跟鞋,停留片刻,慢慢撩至上方,低缓问道,“怎么卸妆了?” “醒…太早了,今天、一整天…有点累。”你错开视线,轻颤解释。“想着…早点回家睡觉。” “天还亮着就睡?”他笑了一下。 某种露骨的、昭然若揭的意味从视线、语调与肢体间晦涩地翻涌出去。 “…对呀。” 指尖浸透冰凉,水珠不规则抖落,不稳压在浅金台面。目光隔镜相对,你哑声说,“家里…我爱人要…等着我…” “哦。”他低声笑了,“夫妻感情很好啊。” “现在怎么办呢。”他喉结滚动,声音依然低沉稳定,“现在回不去啊,夫人。” 视线在镜中相撞。浓睫阴影下眼睛好看得让人目眩。张嘴发不出声音。气音浊涩,嘶哑像发着烧。 “…你…不要,站在那里干看着了,我、好难受…,过来…帮帮忙嘛…” “难受。” 他低声重复,语调听不出情绪。两米外一步迈近,镜中男人身影骤然庞大,蓦地侵入社交距离;浓重酒气刹那欺近,而后脖颈一痛,背后重重撞上坚硬胸膛。浓荫自后方笼罩,他低下头,钳制般卡住你的脖颈向上抬,逼迫你回过头去,注视他的面容。 他的脸。异国神像一样。 灰蓝色的眼睛。…好好看。 头脑摄住般发晕。极近处爱人在凝视你,这个认知像某种讯号突然折服心灵。你不由自主地。红着脸,颤巍巍张开嘴唇,席重亭胸膛起伏,紧紧掐住你的下颌,对视中哑声逼问,“要谁帮忙?——我是谁?” …… …… …… 啊啊。 这个人,是谁呢? 对外,他是成功人士,企业总裁,投机分子,备受员工爱戴的老板,赤手起家的天才商人。烫金名片上title看不到头。 对内,他是你的爱人,丈夫,孩子的父亲,最亲密的家人,共度余生的挚爱伴侣。家庭时光温和而隽永。 但对你。 对黎潮。 他不过是那个骨子里缺乏安全感,情感上停留在二十年前,雪地里失去一切的濒死少年。 他很强大,比你见到的任何人都更强大,足够支撑起包括爱人、家庭、企业、下属在内的所有常人无法撑起的重担。 但他也很软弱。 比你见到的任何人都要软弱。 他被一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扭曲洪流推动,不停地、不停地走在一条看似完美的「得到」的路上,把连同金钱、资源、社会地位在内的所有纳入囊中。 但他既不喜欢金钱,也不喜欢地位。 物质上他苛待自己,情感上他极度匮乏,卸下社交面具的他粗暴、野蛮,以至于刻毒,他没有正常生活的能力,也没有将自己的生活变好的能力。他匮乏地走在一条并不使自己快乐,只是囤积让「某人」快乐的资本的空荡的路上。 他自己穿五十块钱三件的衣服,吃门口两块一个的包子,十二块一碗的面,开不到十万的车;给初次见面的朋友妻送两万八的见面礼,婚礼上豪爽馈赠近百万礼金,给最好的朋友送极有排面的豪车,花大价钱赞助恩人父母玩票般的创业,公司员工待遇好到远超行业标准。 他的钱从没有花在自己身上。 他的所有都预备馈赠给他人。 他敢赌,敢拼,敢孤注一掷,因为他从没有将这些资产当做自己的东西,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跌落谷底,因为他早已预备好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因为他得到越多金钱,能做的事越多,就越厌恶曾经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 他真的这么想要钱吗? 不是的。 二十二年前,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濒死少年,被那股至今他都没有想明白的洪流推动后背时,心里想的是「钱可以买命。」 他想的是, 如果我有很多很多钱, 爸爸和妈妈就不用死了。 后来他是成功了,功成名就,一无所有。他没有亲人。亲人都死了,再多钱也救不活。没有爱人。不仅因为随心所欲的过去,更因为他情感极度匮乏,连善待自己都做不到,遑论去爱别人。 他只有一个朋友,朋友和朋友的父母是他的恩人,他想方设法报答他们,就像要弥补那个曾经的错误。就像只要他们能幸福,自己在做的事就有价值。 所以那年你问起时,他唯一的朋友含糊地说,「收着吧,他心里会好受些。」 所以那日机场临别,他唯一的朋友哪怕满腔憎恨,与他对视片刻,仍然平静下去,心平气和地祝福背叛自己的妻子和朋友,能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他囤积财富,是为了「某人」。 而这个「某人」是不存在的。 他的人生毫无意义。 他的朋友厌恶他的背叛。 与此同时,也同情他。 也,因此,意识到你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 是他选择了你。 每一次他只选择你。 来作为承托人生意义的,生命中唯一的「亲人」。 …… …… “席…重亭…”你喃喃地说。 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少年,平日里步履匆匆的流浪汉,场面上滴水不漏的成功人士。 席重亭。 在唯一的亲人面前,不过是一个,极其恐惧失去的没有安全感的男人。 他既恐惧失去,又厌恶自己。 他的粗暴、野蛮、刻薄与恶毒,都因为他的自厌与恐惧。 他对爱,不得章法。 …你是无辜的,你不应当承受他无端的猜忌、扭曲的妒忌心与粗野暴力的对待,你不可怜他,但你—— “…不会…离开的。” 镜面映出交叠人影。精致盘发扯出一缕摇曳流泻,爱人头颅低垂,贴在你的后心,掐住你的脖颈,压住你的腰腹。永远是钳制的姿势。好像但凡不这么做,你就会变成一只拿钟表的兔子,跳进突然出现的洞里消失不见,而此前种种都是他一夜长眠,大梦黄粱。 胸口涌动的柔情绞缠着,不知不觉流露出柔和到近乎爱怜的神色。你温柔抚过他的指尖,更近、更深地倾靠进他的怀里,投入这片强大又软弱、浑浊而纯粹的阴影,抬手慢慢抚过他的脸颊,轻声承诺。 “我不会离开你。重亭。…我们至死方休。” …… …… 你是无辜的。 你不应当承受他无端的猜忌、扭曲的妒忌心、粗暴的对待。 但你明白,这已经是那个失去一切的少年能做到的全部。 他拥有的太多,又留存的太少,他情感极度匮乏,以至于一旦去爱,就爱得不留余地,以自己所得的全部包括性命为代价,来燃起一场轰轰烈烈的生命中唯一只属于他的大火。 来夺得生命中唯一只属于他的挚爱。 这一场人生路,他毫无意义地攀登太久。已经疲惫不堪。他不求同生,只愿临终前躺在某人怀中,明白自己这一生没有白活,遗赠让她过得轻松,不必为金钱烦忧。 得到你那天起,他此生圆满,再无遗憾。 ——直到你对他说「爱」。 …… 这个人,擅自爱你,擅自选择你,擅自闯进你的心,又擅自把你的爱情观和人生摧毁得一塌糊涂。 所以你才不可怜他。 你要他负起责任,让你过上最圆满、最幸福、最清净无忧的完美生活。 你们至死方休。 但在这之前,你要先和他一起, 福寿康宁, 欢享余生。 …… …… …… …… …… 婚礼当天,说出「至死方休」这种宛如犯罪分子一样的恐怖发言,而双方居然都当成深情告白,真的没关系吗? 但是,总之,…确实是一个两情相悦,幸福美满,携手余生的结局呢。 黎潮,你喜欢就好。 ——————第五卷·浓荫·END—————— 恭喜达成结局5~~!!!这是您走向的首个HE结局!总之来看看获得的成就卡片吧! 【HE·不渝】 【1.事业:银色。您成立了个人译制工作室,主要承接文案本地化工作,业内认可度较高。 2.婚姻:金色传说!您的配偶强得可怕。 3.爱情:金色传说!您…咦,这是金色吗?嗯表现形式超级激烈的爱情也是爱情啦。恭喜您! 4.心境:亮闪闪的银色。您的心情总是温柔平静。偶尔和伴侣吵吵架也算生活情趣呢。 5.友情:灰仆仆的银色。您的好朋友唉声叹气。 6.健康:金色传说!您活得超级健康。 7.○○:灰色。您和伴侣的○行为不太健全。 8.学业:银色。您始终在学习。 9.子女:银色。您的独子审慎多思,学业有成。 10.未来:爱人是树,您是水、日光、营养与土地,树冠遮天蔽日,而您在叶片中轻盈跳跃。】 【综合评定:A】 【您克服缺陷,突破认知,在爱与自我中选择坚守,心甘情愿地踏上一条世俗所不认同的道路。为您的勇气与幸福举杯。】 …… …… ~秘密匣子·他们的心声~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为什么。我的。本应该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黎潮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系统疑似故障,已折叠】 【……没什么不好的。】 【果然没联系。好遗憾。不过这样也不错啦,祝你幸福,姐姐。】 【今晚吃蒜蓉清蒸蟹腿。三个月小孩能吃螃蟹吗?三百个月的肯定能吃。】 ~秘密匣子·她们的心声~ 【烦男人。】 【很幸福的样子。以后千万离小叶总远点呀。】 【呜哇这种男人也能拿下。不愧是她,太强了。】 【难得回来一趟,明天去看看她吧。】 ~秘密匣子·TA的心声~ 【看见没有,瞻前顾后的结果就是未婚妻被抢走。】 【?未婚妻是谁啊??】 【懒得跟蠢人说话。】 ……总之,是一个还不错的好结局呢! ————【结局5:HE·不渝】*已收录———— 【取得信物:钴蓝钻戒】 【深邃、坚毅而璀璨的蓝色宝石戒指,戒圈内侧刻着两人的名字,常年摆进陈列架。超级华丽的一枚定情信物! PS:女主人无名指常戴另一枚朴素银圈,与爱人成对相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 29 章 第30章 第 30 章 『不渝』~日常篇~ 01 游戏本地化与书籍翻译工作侧重点不同,难度上因作品而异,并无高下;不同之处在于承载形式。作中文化译制前,首先要充分了解该作品的背景、玩家社群、民间玩家常用称呼,并至少上手体验一遍游戏内容。需要搜集的资料很多,最好对该作品文本烂熟于心。这也是为什么国内许多民间汉化反而比起官方汉化更受好评。 本质上是投入度不同。 官方汉化组是当做工作,而民间玩家因为对游戏的爱。 翻译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简单。AI技术可以作为辅助,但并不能替代人工。开始读原版书籍后,你才意识到市面上很多书籍译者的功力非常不到家。他们能读得懂外文,但写不顺中文。 不太清楚科班出身是怎么做,总之,你和夏女士成立的这个半是娱乐兴致的两人工作室,是尽量按照简单易懂、符合原文氛围的方式去译。 受你的影响,夏女士也开始玩游戏了。偶尔会跨国线上联机。最近在做的项目是一款文本量极大的文字类游戏,前作是民间汉化,珠玉在前,做得你很头痛,每天坐在沙发咬着电容笔绞尽脑汁思考怎么能做到简洁易懂门槛低又不破坏氛围。 你的背景在这一行,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在于曾经深耕游戏行业,非常清楚国内玩家社群的喜好和舆论倾向、可能产生的争议,先天的就会规避风险内容,起到半个公关的把控作用。——事实上这类独立游戏大多没有公关,对舆论的应对稚嫩得让人叹气,尤其在海外市场,许多案例堪称灾难。——加上过往身在大厂的S级项目经验,接手项目大多好评,业内又多少有些人脉,工作是怎么也不缺的。 劣势在于,确实不是科班出身,从玩票性质打发时间的情况变成正经工作之后,常常会像现在这样,思考得绞尽脑汁,非常头痛。 怀安很乖,不常哭,但他只要在就会打扰你思考,这份工作太吃投入度,不能被打断;一直是爱人高薪请来的阿姨在带。你工作的时候他们就在楼下婴儿房玩。牙牙学语。偶尔能听见一点声音。 又是一年早春,午后阳光洒落。书架围成一片小小领地,春风吹拂,飘进幼子稚嫩的音色。你逐字逐句思考,听见楼下发动机嗡鸣,而后房门打开,有人大步流星上楼,一边扯领带一边脱腕表,外衣甩上沙发,捧住你的脸俯身吻下。 ……每次都急躁又突然。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孩子?话虽如此,习惯之后也觉得蛮可爱的。你任由爱人靠近,指尖覆盖他的手,轻声关怀。 “不去,公司吗?这个时间……” “没有急事。”他胡乱吻你,声音又急又沙,“想你了。你不想我?” “才一个晚上诶。” “不想?” “…想的啦。” “昨晚怎么睡的?” “就,和怀安一起…”话到一半,他蓦地直起身,沉声问,“和谁?” “…你儿子?”你没理解。 “你不等我?”他低沉质问,“我昨晚一个人睡的。” “啊??”你都没理解他的点在哪!“我一个人睡不惯…” “我也睡不惯。” “…哦。”你明白了,声音柔和下去,抬手去摸他的头发。“好嘛。昨晚视频你也不说,下次不和他一起了。” “下次陪我一起去。”他低声说,回家起不掩饰的急躁慢慢在你掌下平复,脸颊蹭着你的皮肤,声音含糊不清。“…把工作带上。” 说到工作,你手上还拿着电容笔。平板电脑搁在腿上,被他一闹,向前倒伏,屏幕凉凉的贴在肌肤,感觉放久了会拉肚子;夹在他的身体、你的腿和肚子之间的狭缝。你正要拿,他顺手抽离,你说“喂”,他手便悬在半空。定睛看去,三秒钟前自动保存,没等说话,爱人放下平板电脑,整个儿倾身压下来。 “别闹。”你仓促仰倒在沙发间隙,单臂撑着身子,轻声说,“叫怀安听见。” “听不见。”他哑声笑。“玩拼图呢。专心致志。” 你轻轻推他一下。“你不去陪他玩呀。哪有这样当爹的。” “这不是想你吗。”他侧头亲你的手,吐息湿热,唇角噙笑。“先陪他妈玩。我看看,现在还有奶么?” “好意思说。你儿子一口没喝到。” “不是听你的了?我也没喝几口。” “我都怕你喝了中毒…”事先听说会痛,产前就商量好不打算喂母乳,产后开始吃药回奶;没想到涨起来那么痛。有一回痛哭了挤出一点,被他接着喝了。 “你都能吃,我吃肯定死不了。”爱人抬手捏你的脸;你腰身抵在沙发软枕,半撑着身子,长发凉凉地滑落下去。他拨去乱发,指腹按在你的太阳穴揉圈。“还在愁?” “嗯,可能因为昨天你不在。” “呦。我还有辅助作用。” 逗你的。但你应了。“对嘛。你走了我都没心思工作。” “…我也是。”爱人安静片刻,掌心捧住你。“想得睡不着。” “诶。你难得睡不着。” “你不也是吗?”席重亭不由自主笑了,“难得无心工作。” “呜呜…都怪你啦。本来没有这种症状的。” “好听。再哭两声。” “变态。走开。”你不高兴了。 “不走。”爱人俯身亲你。咫尺间他的眼睛是很深的灰色,气息很好闻。酒店特别香的沐浴露的味道。见你没有躲,含笑说真乖。夸怀安的语气,声音也好听。耳朵和后背都麻麻的。你脸红了,拥住他的肩埋进去,小声说,“…确实想你了。” “多想?” “就是超级想。觉得床上好空,才把怀安抱过来的。” “床上空。”他嗤出一声低低的鼻音,“这十年床上一直有人,可不是空么。看来不是我别人也可以啊。” 你板起脸。“席重亭你再犯病我要打你了。” “打这。”爱人求之不得,低头凑到你面前,抓着你的手摸到脸上,拿你的掌心蹭侧边薄薄的青茬,含笑说,“用力点。” 这个变态!你受不了了,用力踢他后背,每一下都把他敲得更近,抓狂道,“啊啊啊走开啊!!你最近越来越怪了!” “年纪大了都这样,”他随声附和,语调一如既往低沉,好心安慰道,“忍一忍,之后还有更怪的。” 这个、滚刀肉! “席重亭你要点脸吧…!!” ……总之,根据阿姨委婉发来的消息,好像最后还是被怀安听见了。 你恼羞成怒,怒发冲冠,把不要脸的爱人按在地上泄愤狠狠踩了十几脚。结果要结束脚踝被紧紧捉住不放,握着往耳边地面去拉,差点失足跌落,更是怒发冲冠。 ……这个,该死的,年纪大了开始心灵变态发育的,超级大混蛋——!! 02 临近晚餐时间,下楼怀安乖乖坐在客厅沙发,小小一团坐在阿姨身边玩益智玩具。听见脚步声,丢下玩具跳起来高兴地喊妈妈,被阿姨抱起来放在地上。 地毯长绒柔软,你换鞋走进,半蹲下去抱他,说,“爸爸也回来了呀,怀安叫了爸爸没有?”一岁半的小朋友高兴地重复,“爸爸!”超级大混蛋神清气爽,从你背后绕过去,牵住孩子小小的手说你爹在这。 ……你对席重亭真是无力吐槽。 他那手砂纸一样,没轻没重。你都怕他给孩子手捏折了。 但是据说不可以在宝宝面前说家长的不好,会造成不良影响。你怒视他牵住孩子的手。他悻悻收手,改成呼噜儿子头毛,你简直两眼一黑。更加怒视。他叹一口气,改成摸你的头发。 “听说今天会背古诗了?背一个爸爸听听。” “…”阿姨表情微妙,默默低头,保持专业水准引导道,“怀安记得吗?今天下午咱们一起读的,白日——” 小朋友很兴奋地跟着念:“一&%!&哈%#^!” 这什么。 其实小朋友现在就能讲一些很基础的词。专业的阿姨说这段时间可能到语言爆发期,但也有这个阶段还不太会说话的,都正常,不用急。你家小朋友处于二者之间。你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说话。反正说了你也听不懂… 但是他很配合,听起来声调也是对的。大概。 所以在场三个大人集体鼓掌! 好耶怀安真厉害会背诗了! 晚饭男主人做,家里有孩子,要做辅食,他特意做一碗番茄肉沫,番茄炒得格外软烂,肉沫浸在里头,和米饭混在一起,看起来就好吃。饭还没做好你就被香气吸引过去,站他身边目露渴望。开放式厨房,他背身挡光,偷偷舀一勺喂你。真的好好吃…酸甜软烂,还下饭,就着他的手多吃了好几勺。“有这么好吃吗?”都没加调味料。席重亭很怀疑,抬头看一眼客厅,趁儿子不注意,低头舔老婆一下,说嗯这款西红柿确实甜。被怒揍。但真的很好吃!西红柿本身就好吃。两人蹲在厨房你一口我一口把宝宝辅食吃得见底,他趁阿姨没发现火速又做了一份。你若无其事站在厨房外负责放风并吸引小朋友注意力。 晚餐时间富有探索精神的小朋友正在尝试自己拿勺子,手还没有勺子大,坐在专用餐椅上成功吃得满脸都是。你和孩子的父亲坐他左右,一人一边很无奈地拿宝宝专用纸巾帮他擦脸。乳霜纸,据说可食用,擦嘴时孩子总咬。席重亭有天不知道怎么想的,看怀安咬着不放,自己先吃了半张。然后很认真地跟你说是甜的,让你尝。 这个人有时候真挺无厘头…嗯但确实是甜的。 后来阿姨无语地把你们两个都训了一通,说不能在孩子面前这么干,孩子会有样学样,以后更要吃纸了…… 无厘头的孩子父亲一边擦一边深思,“我要不也去做婴幼儿产品?” “不要吧。做这种事折寿的。” 成功人士运起社交口吻。 “嗯,我就爱做黑心产品。” “不是啦,就是觉得这种东西很难把控度。化学成分表又不是完全靠谱,也有就算符合国家标准,还是有负面影响的。自己用是一回事,做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确实很赚钱。”这个纸蛮贵的。 “也是,这一行做不好要出人命。”他顿了顿,说,“开玩笑的,没打算干。传统制造业不好干。” “我还以为大总裁去谈集团发展蓝图了呢。” “不是跟他们,”他笑,“和那两个聊的。” “那两个是谁啦。说得好像我认识一样。” 席重亭一挑眉。“姓沈。” “?你什么时候跟他们搭…嗯?妈妈在。知道啦,妈妈爸爸一起陪怀安看绘本好不好?乖宝宝,来,爸爸抱你去。” 谈话中途,被无视许久的小朋友开始闹人,你低头柔声去哄,讲到看绘本,席重亭自觉地站起来抱孩子。两人在婴儿房陪着玩了小半天益智游戏,陪得两个大人都开始头晕,小朋友终于困了。孩子哄睡交给阿姨,你们并肩顺旋转楼梯上楼。他在家也牵你的手,掌心干燥滚烫。 不到晚上九点,时间还早,夫妻俩照常一起坐在沙发,他看新闻,你靠在他怀里读书。他的手放在你肩上,时不时摸一下你的脸,确认你是否还在。每一次触碰,你都轻轻侧头、拿脸颊去靠他的手。视线仍然望着书页。下意识的举动。彼此自然依偎。前夜分离没睡好,看到十点钟,两人都困了。财经新闻主持人规律的声音像催眠曲。你指尖一松,险些被书砸到脸。他抚着你的长发打横抱起,洗漱后躺在床上反倒清醒。你枕在他臂弯,他仍然抚摸你的脸。夜色中轻声对话。 “以后又要忙了吗?” “嗯。” “……” “不高兴?” “喝酒对身体不好…” “哦,”他笑了,“今后不是我喝了。” “啊,要去做欺压别人的大坏蛋了吗。” “对。”他恶毒道,“把别人灌到胃出血。” “不可以这样啦。”你知道他是开玩笑的。 “有人比我会喝。”他握你的手,“我以后不喝了。” “咦。可以吗。但是不现实吧。” “就说要生二胎,戒酒。” “我不生。”你警觉。 “正好,生不出来可以一直戒。” “…有道理哦。但是人家会不会说你啊。备孕那么久没怀上之类的。” “就说我年纪大了身体不行,○○失活了。” “???不可以吧!啊啊啊都说了要避谶!” “这么激动?”他声音危险地低下去,“怎么。这么怕你老公不行?”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的意思是。嗯好吧确实很怕啦!你给我挺到七十岁啦。” “…好。我努努力。” “…干嘛这么认真。开玩笑的啦。” “不像开玩笑。” “喂。” “……那边最近交割上市,支持了一下。” 你一知半解。“很值钱吗?” “嗯,有空转到你名下。” “这种东西我不会弄啦。” “顾问会处理。” “好嘛。…说了是开玩笑的,不要不高兴嘛。” “没有不高兴。” “喂…” 他静默片刻,问,“有过一段?” “啊?”你,“谁?” “那两个。” “哪…哦。”姓沈,那就是,“…啊???话都没说过几句啊!” “是吗。”他语调不阴不阳。听起来真的不太高兴。 “喂。” “嗳。”他恭敬道,“什么指示?” “真的没有啊。聊过几句,确实递过橄榄枝,但我没应。当时直接就来找你了呀。…你不要总这样子好不好?” 讲到最后已经有点伤心了。明明没影的事。要被这么讲。真的有也就算了,还好受点。现在像被冤枉一样。 房间安静下去。爱人说,“…抱歉。”手臂深深揽住你,掌心按得发痛,许久,低声解释,“她一直问你。…抱歉,我的问题,我有疑心病。” “我知道你有疑心病。”你幽幽道,“但这次的对象有点太离谱了。” “嗯。”席重亭没多解释,音色低闷。说了什么?让他这么闷闷不乐。你有点好奇,但也没问。身体贴在一起。意识渐渐迷蒙。半梦半醒间他说,“…最近回国了。” “啊…” “…打算找他吃个饭。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不去,就,没关系吧。” “合适吗。” “其实我觉得不太合适…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我想也是。”他沉默一会儿,说,“但他——…算了。确实不合适。” 你轻轻说嗯。“看到你就会想起来的。…因为,我们两个是一起的呀。” 他搂紧你。你静静感受他的体温,在平稳心跳中听见他的声音。 “睡吧。不早了。” “你也要早睡哦。” 你抱住他,小声说,“晚安。重亭。” 黑暗中爱人的声音低而温柔。 “晚安,黎潮。” * * * * ①席重亭。事业上发展非常不错,然而集团发展起来就脱手甩给双胞胎,早早退休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其实还是有在工作的,就是后来不太忙了。) 最后还是恬不知耻地去找朋友吃饭了。未来几十年还有联系,但一次也没让妻子和朋友见过面。妻子对此的态度是默认。 ②黎潮。不常出门。日子过得充实而散漫。事业上发展尚可,赚的钱大概刚好够请一名育儿师(育儿师真的很贵),很神奇地被丈夫的友商们尊敬着。 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被称为「老席家那个文化人」。 虽然朋友们都不看好,但夫妻感情相当好。 ③「那两个」。若无其事地透露了一些事。是聊到合作和帮忙应对某人的时候提及的,想过联姻之类的。席重亭面不改色,后面整场都在滴水不漏地打量。全方位对比过后,晚上阴暗忮忌得睡不着。(被打量的人:到底关我什么事?) ④「他」。其实心里很烦。但不能说是厌恶。就是很烦。可能也烦自己居然真答应出去吃饭了。 以为自己会释然,但一直也没释然。看到两人过得好心里更烦了。 对席重亭没什么好脸色。不常见面。偶尔下午一块打打游戏。和偶遇的外国制作人合作做了一款有点血腥的独立游戏。大卖。后来的本地化是黎潮的工作室做的。双方对此都不知情。 ⑤总之,就是这么一个圆满的结局。 席重亭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他的过去太沉重,他这个人也是沉重、阴暗和扭曲的。一方面,他没有太多爱好,精神世界贫瘠;一方面,他又因此获得极强的抽离出去观测局势的能力,物质极度充沛。 从外人的角度,这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城府很深的男人。而从亲人的角度,他又是太过不稳定、疑心病极重、满身缺陷的精神上的残缺者。 因此和他的故事注定不会是轻松愉快的。 进入席重亭线路有两个必要条件: 1.季晓结婚。2.季晓的结婚对象是黎潮。 个人IF线中,他们走向最惨烈的、互相折磨的一方死亡一方摧毁的结局;而婚后三年,在黎潮先阴差阳错出轨其他人,最后离开季晓选择他的这个概率极其微小的可能中,他们达成了所有世界线中唯一的幸福结局。 漫长的一整卷HE结束再来看,是否一切都明晰了呢? 他要先旁观,才能认识她;他要先克制,才能打动她。他要先珍视,才能得到她。当他做到旁观、克制和珍视,他已经朦胧地懂得了爱。 而席重亭这一生只爱一个人。 他甚至不爱自己。 一切矛盾、痛苦、撕扯与错乱的阴差阳错,将本质上最不合适、也最伤痕累累的两个人导向一个最不可能的圆满结局,何尝不是一种爱的奇迹呢? 这不是一篇读起来轻松愉快的故事,既压抑、又平淡,世界狭窄,男主角性格缺陷多得能把人盖住,女主角又态度散漫、胸无大志,我自己写的时候就有所预料,这个支线恐怕不会很受欢迎。不过我仍然喜欢这个故事。希望大家也喜欢。 无论如何,感谢愿意看到这里的每一位读者。 我爱你们。 *** 本支线另有三个结局。 ①NE·狭缝。大概是一个婚内强○造成严重后果的故事。仍然有爱。*是畸形的爱。 ②BE·浮白。大概是那句诅咒一语成谶的结局。 ③NE·轮转。仍然是那句诅咒一语成谶的结局。但对象是「他」。三个人都很痛苦。 分别是席X黎X向;席X黎X???;和季X黎X席这样的CP。 就不发在这篇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