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十月中旬,读过童话书最后一篇,她放下铅笔,珍惜地合上书籍,推到书桌一角。
假日结束不久,签证即将下发,交接还在进行,小濯最近比前段时间更忙,据说是接手工作的新人一直在出错,每次回家就冷笑着骂出一连串难听话。他从不对母亲说工作上的烦心事,但偶有这种不算烦心事的小插曲,也会和她讲一讲,听她不熟练地安慰,就会又满足、又依赖地埋进她的胸前,深深抱住她吸气。
他这么大了,在外独当一面,连工作后难得交上的朋友都是气场强得吓人的大老板,回到家却还像孩子。她知道这样不对,还是因为儿子的依赖而由衷感到一点羞耻的高兴。
这晚小濯还是很忙,夜里她独自在家,书房里女孩子送来的童话书读到最后一篇,雪页仍然崭新,笔记记下一整本。每次读这本书,她都想起那个女孩。
黎小姐。
小濯是这么叫的,她就跟着一起叫,其实心里是不好意思的,觉得太正式了,不像常人说话。但黎小姐就很自然,讲话轻柔得体,叫她夏女士。黑发像海藻散落的女孩子讲英语像用母语,什么单词都认识;教她念书时很用心,在笔记本上标记单词,字迹流畅纤细,和人一样漂亮。她从没有和这样的同性接触,相处间虽局促难言、却难免心生憧憬。此外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古怪心态,她想到前些年和孩子的一次争吵——她知道这样太不好了,实在她一生都是围着孩子转的——那次争吵的主题是劝他放弃这段关系。要是像黎小姐这样的女孩……太冒昧了,莫名其妙,在想什么?念头一出,她就在桌下掐了自己一把。人家小黎是席总的妻子。
话虽如此,她有这种念头,其实也不是因为黎小姐,还是曾经想过太多次,总觉遗憾之故;到夏濯二十七岁那年因为这事儿对她发过一次火,转头做了手术,才彻底把她的心思掐断。她一面狠狠斥责自己莫名其妙,一面认真学习新知识,一面却总被女孩轻柔而流畅的外文口音吸引,不自觉跟着她念,念着念着,又想道,可惜家里不能有个这样的姑娘…到黎小姐随丈夫回家,终于情不自禁上前,要下了她的联系方式。
当天回去,小濯非常惊讶,更多的情绪是妒忌,问她是不是后悔当初没生一个女儿。她一时无奈,不知怎么解释,顺着这个方向一想,竟真感到一丝恍然的遗憾:是啊,她真有一个儿子,才想要一个小黎这样的儿媳;如果她有一个女儿呢?或许也像小黎这样,美丽优秀、体贴温柔。她如果生了一个女儿,或许和孩子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不,还是不成,她曾经的经历,孩子要是女孩,不知道要过上多坏的日子,不成。
小濯发现她在认真思考,表情阴郁下去,她只好认真安抚,解释道绝没有这个想法,只是觉得小黎人好,和他年纪又相仿,不免产生联想;思索片刻,又问,“小黎和席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
“…你叫她小黎。”
“她年纪小些,”她温和地说,“小濯不喜欢,妈妈就不这么叫了。”
“…是他兄弟的配偶。”小濯兴致缺缺,“这段时间离婚,跟了他。具体我不清楚。”
这样么?
怪不得黎小姐和那位老板氛围那么奇怪。
说是和谐,也算和谐,席总气场强势,面容俊美,黎小姐则散漫清冷,美得透出一股凉气;都是极有特色的漂亮年轻人。两人分开站,各自能吸引一批视线,可站在一起,也不知怎么,让人顿生眼花缭乱之感,不知该看哪一边。
他们不大像是一对儿爱侣。
但也不能说他们是不好的关系。
她经历过很多次,清楚那种关系该是什么样子。
这一对是有感情的。
席先生始终牵着黎小姐的手,黎小姐在时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她身上,他对她全神贯注。
黎小姐呢?她对此亦有感知,他盯得太紧时,会侧过头不让他看,但不会甩开他的手。有时人多拥挤,会主动倾靠过去。别人问她问题,感到刁钻时,会微微一怔,然后由席先生替她回答。
再然后,她会很浅、很浅地抿一下唇,轻轻错开眼,看着虚空,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说不清是不快、悲哀还是放纵的,不能说是笑的。笑。
夏漪就是在她的那样的笑中,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说:“黎小姐,您送的书,我还没有读完,今后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请教你吗?”
这女孩子,一看便读过许多书,话虽不多,却性格温柔,能体察旁人的心情;这么多天,分明看得出不对,却一句也没有问她和小濯的关系,临走了还特意叫一句夫人。她喜欢她,不仅喜欢,而且有种对同病相怜的年轻人的爱惜。
大概黎小姐也经历过许多事情吧。她们这样的人,彼此是能够觉察的。普通的女孩自然也会体贴、谨慎,但体贴到这个份上,甚连类似情绪都能感知,除非是自己经历。黎小姐不像她念书少、年少无知,在不知世事时沉沦世间,这么一个好心又优秀的孩子,怎么落到这一步呢?
如此一连多日,跟着恋人赴京出差,想必黎小姐也是没有工作的;读书时神色疏懒,不像多么爱读,反倒和她聊天时高兴些。她会不会和她一样,总是一个人在家呢?她喜欢这样吗?
她过去读书太少,找工作处处碰壁,众多选择情非得已,每看见优秀的女孩和自己一样,不事生产,心里总觉得可惜。
这天夜里,就这么不知第多少次想到那女孩,她放下书籍,拿起手机,正要回复小濯的消息,却见稀疏得填不满屏幕的消息列表中蹦出一条新消息。消息条名为『黎潮』,是离别当日黎小姐用她手机默认的手写输入法,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备注,字迹和名字一样漂亮。
时隔半月,她终于同意了好友申请。
……
……
最先联系了小石。
想着是件大事,应当知会一声,便说了。
于是工作日白天好友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第一句话就是破音的:“——你说跟谁结婚了?!”
“…啊。”你说,“就是那个,喝了酒会打老婆的。”
“???所以真打吗。”
“开玩笑啦,也没有真打。情趣的话可能算吧。”
“???所以真打啊。”
“说了没有啦……是不是接受得太快了?还以为会问我一句这一个半月去哪了。”
石象晗冷笑一声。
“还用问?你第一句不就说了吗。忙着结婚。”
“第一个告诉你啦。”你怏怏解释,“昨天去办的手续。”
“…你实话说,他是不是真打你?”
“没有啦。对我…”你无力地笑了一下,“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怎么这样?”她见过你上次结婚什么样的,拿着手机跑到更远的地方,画面中眉头紧锁。“你喜欢他吗?”
你半躺在沙发,抱膝擎着手机,姿势像个不倒翁,在画面中摇摇晃晃,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没能回答。
“黎潮。”她盯着屏幕说,“你在哪?”
“他家。”你说着,才想起来,“过户给我了。”
“哇。”她。
“嗯。”你。
“对哦我记得你说过,一米九混血□□大帅哥还是个公司老板。”
“哪里说过□□?尊重一下法治社会啦。而且他没有那么高啦,和季晓差不多。”
其实没想太多,就因为没想太多才脱口而出。话音落下,你们双双怔住了。
片刻,她轻声说。“给我发个定位。”
“不要来。”你小声说。
石象晗忍不住笑了。“咋,他还不让你见人?”
她是开玩笑,但你面露难色。表情于是渐渐变得震惊。“真的假的…这不是又一个吗??”
“还是不太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你细说。”她撸起袖子准备骂人。
“……”
“…一点都说不出来?”
你恹恹摇头,不知是同意还是否认。那头安静一会儿,再开口变成无限期邀请。
“下回等你有空给我发消息,我随时都在。”
“嗯。”
你微笑一下,应了。沉默片刻,轻轻地说。
“我…知道这样不好,小石。但是我…没有力气,去…做正确的事。”
“…可以不用活得那么正确的。”
“嗯。可是一直是这么活的呀。”
“有什么意思?”石象晗说,“反正你又不喜欢上班,在家待着就待着呗。他不让你出门又不赖你,你爱怎么过怎么过。谁给你下任务了吗,必须活成成功标准?”
“没有。”你说,“可是我自己也想。”
“想什么?想有成功的事业,想有幸福的家庭,想不辜负别人,想活得标准。黎潮,你前半辈子活得够标准了,你得到什么了?”
“就因为不够标准才变成这样的。”你安静地说,“就因为,我在道德上也,站不住脚,才会一步一步……”
“你有病啊黎潮。”她真的忍不住骂人了,“你有病啊??你在说什么???所以你不去怪那人渣绿○癖变态神经富二代还有你那个装傻装成真○○的冷漠无能前夫还有现在这个不让你出门的强夺朋友妻缺爱控制狂现任,你又开始怪自己是吗??”
你睁大眼睛,半晌,含笑发出了一声崇拜的:“哇。”
“烦死了不想跟你说话。”
“小石你每次起的title都好长…”
“呵呵。我恨死你身边这些男的了。”
“因为怪别人也改变不了他们,才只好反思自己的。”你轻声解释,“在想会不会改变一下处事方式就不会吸引太多奇怪的人。”
“行,我也能理解。”她说得咬牙切齿,语气听起来不像理解。“你确实一直吸这种。就当做体质问题吧。…所以怎么在一起的?不要跟我说是看脸。”
“…做饭很好吃?”
“还不如说看脸呢。”
你不由自主笑了。许久,迷茫望向虚空,叹息般低声说,“他…不是好人,心思很坏,但是…”
但是你,既需要他,又觉得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已经做到他能做的极限,竭尽全力了。
“但是,这些,也不怪他。”
你喃喃地说,“对吗?小石。不怪她。”
……
……
秋日天气渐凉。挂断电话,她站在公司楼梯间,在萧瑟冷气中,忽而感到一点隐秘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战栗憎恶。她在这战栗中弯下腰去,扶着银色把手坐在灰绿色的阶梯上,低下头,五指分开,指节发力到泛白,紧紧嵌进发根,极慢、极用力地寸寸碾过,勉强推着垂落短发捋过发顶,终于缓缓平复呼吸,不再指节绷紧,随时要发出咔嚓的关节错位声。
楼梯间一片寂静。午休时间到了,楼梯口有人经过,在讨论今天的中午饭。她静静垂首呼吸,注视地面,许久,单手胡乱一抹脸,起身整理衣服,拍拍尘灰,走出楼梯间。
三秒后想起手机没带,急匆匆推门迈进,拉着门把手一把捞起,转头狂奔冲去食堂。
今天她要点九菜一汤超级豪华套餐,吃一半扔一半,剩下的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