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公子。”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式地与他面对面交谈。
卢复微微颔首,目光直落我的眼底:“李姑娘,节哀。”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临行前,家祖得北境军报。漠北王庭今冬草场凋敝,牛羊冻毙者众,其右军副使讹里朵已三次遣密使入西国王庭。”
我心猛地一沉:“听闻西国国主年迈,诸子暗斗正酣。北国所求,无非借道或借兵,以解其困,亦或觊觎我河西故地,以充其仓廪之虚。”
果然,祖父这面战旗倒下,虎视眈眈的群狼怎会放过,我喉头发紧,想问朝中如何应对,却又咽下。问谁呢?
他目光转向浩渺江心,仿佛能穿透水雾看到北方的铁蹄烟尘:“李帅薨逝的消息,此刻怕已传至北境,朝中...”他顿了顿,“陛下昨日召见了家祖与几位老臣。言及李帅身后,西线恐生变局,正值国家用人之际。陛下亦知临湖小筑中网罗了不少山野遗贤,奇技异能之士。”
临湖小筑是我母亲年少时因厌倦闺阁束缚,假托外祖父之名在城外别业私下聚拢的一批奇人异士。有通晓天文地理的老儒,有精于机关算学的匠人,也有郁郁不得志的边军旧吏,对外只作一处研讨诗书画印的雅处。十几年来,因有几位母亲资助的寒门学子高中三甲,这才打出名声来,各州府都建起了临湖小筑,却也只谈论诗文书画音律等一切风雅之物。我回京后,母亲知道我擅长这些,便教着我打理起临湖小筑的事务,直到一年前父亲去世,母亲无暇管理,我才正式接管了临湖小筑。
祖父新丧,朝局暗流与边关烽火,竟已如无形之网,悄然罩下。
卢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京中纷扰,姑娘避居钱塘,寄情山水,亦是常情。”
“犹记姑娘当年的一首小诗,倦鸟归林壑,心随野鹤闲。朱绂从此逝,山水寄余年。”卢复忽然吟道,“此诗笔意疏淡,神思旷远,颇有摩诘遗风。”他向前微不可察地踏近半步,“然北风若卷地而来,西国若门户洞开,你钱塘的这一池静水,这一叶扁舟,真能载得动你所寄余年?”
我猛地抬眼看他。他亦回视,眸中映出我瞬间的狼狈与动摇。
“郎君以为,此愿是痴么?”我明知覆巢无完卵,却仍妄想一叶扁舟,寄此余生。
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那浊浪翻涌、无边无际的沧海,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凿,刻进风里,也刻进我心里:
“无水之鱼,何谈悠游?”
八个字,在我脑中炸响。
扁舟需水,莲叶需池。若无国,何来疆域容我寄身?若无宁,何来岁月许我安闲?
我的目光掠过岸边被众人围住的钱祈,少年情意赤诚温暖,却护不住这即将倾覆的天地。最终,视线定格在烟波浩渺的江心,那载着祖父英灵、渐渐化作一点白痕的灵船。
我问:“若水将沸,鱼当如何?”
卢复随着我的目光望向远处:“跃出浅池,或化龙兴波。无水之渊,亦可为鲲鹏之海。”
化龙兴波,鲲鹏之海。
“我祖父临终前,只留给我一句话。”我不知是在同卢复说,还是在同自己说,“为国、为民、为天下计。”
江风呼啸,我的素衣与他的白袍猎猎纠缠。岸边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
卢复静静地听着,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极其郑重地、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李家之志,薪火相传,在姑娘身上,并未断绝。李姑娘,你我注定同路之人,风暴将至,我们没有退路。”
江风更烈了,我迎着风,最后望了一眼祖父灵船消失的方向。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我的风,已然吹向了更辽阔、也更艰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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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后事处理完不久,北境狼烟骤起,八百里加急直抵行在。北国与西国结盟,大军卷土重来,铁蹄踏破我朝国土,边关告急,烽火连天。
消息传来那夜,母亲带我一起回了京城,她拒绝外祖父的劝阻,执意北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几番争论,竟也允了她以监军之名,率一支偏师驰援危城。
我知道,她求的绝非虚名。临行前夜,她破例饮了一小杯烈酒,坐在枯梅桩旁,沉默良久。
“你父亲曾说,梅有风骨,宁折不弯。”她忽然开口,“我这株梅萎靡得太久了。此去,是枯木逢春,还是灰飞烟灭,且看天意。”
娘走了,像一滴水汇入北去的洪流。
而我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等待父亲消息的冬日。
此后数月,边关战报频传,时好时坏,偶有母亲的消息,道是她虽为监军,却每每亲临战阵,凭借幼时所学精妙兵法和一身武艺,竟也带着那支偏师,在纷乱如麻的战场上左冲右突,数次解了友军之围,甚至奇袭敌后,烧了北境大军的粮草。
我悬着的心,因这些零星捷报,稍得慰藉,却又因她身处险境而日夜难安。
然而,京中的暗流,从未停歇。赵家门生众多,政敌也不少,他们视赵家人为眼中钉、肉中刺,更惧她若真立下大功,旧事重提,追查父亲之死。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噩耗来袭。
母亲战死了。
战报写得冠冕堂皇:赵监军率部追击一股溃散的骑兵,深入险地,不幸遭遇敌军主力埋伏,力战不敌,身中数箭,壮烈殉国。
我心如明镜,那年我十四岁,没有嚎啕大哭。胸口父亲留下的扳指贴着皮肉,我平静地跪在祠堂里,对着祖父和父亲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头。
“晏宁去接母亲回家。”
无人敢拦,我谢绝了所有护卫仆从,只身一人,一骑快马,背着简单的行囊,冲入了北地凛冽的风雪之中。千里奔波,风餐露宿,马匹累毙便徒步而行。朔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却不及心头悲愤的万分之一。眼前晃动的,是庭院晨雾中父亲削竹为枪的身影,是老梅树下抚琴的母亲。
终于抵达那座染血的边城。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气味。母亲麾下残存的几名老兵,引我至一处临时搭起的简陋营棚。棚内没有棺椁,只有一副粗糙的薄板,上面覆盖着一面被撕裂、染满暗红血污的残破战旗。
掀开战旗的一角,母亲的面容映入眼帘。她双目紧闭,身上血迹早已干涸发黑。
老兵哑着嗓子告诉我,母亲最后时刻,已知身陷重围,绝无生路。她命亲兵各自突围,自己则带着仅剩的几名死士,不退反进,迎着潮水般的敌军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刀光所向,人仰马翻,硬生生在敌阵中撕开一道缺口,为残部赢得了生机。最终力竭,身中数箭,被乱刀砍刺,却至死未倒,拄着长刀,面向南方。
我流不出眼泪,解下自己的狐裘,如同当年祖父为父亲所做的那样,轻轻覆盖在母亲身上,然后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一根一根,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去掰开她紧握刀柄的手指。
我将母亲冰冷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抱进那简陋的薄板里,覆上那面残破的战旗,用麻绳仔细捆扎好。北地的寒风卷着雪沫,呜咽着穿过棚隙。我独自扛起这副薄棺,一步一步,踏着冻土与残雪,走向归途。
风雪漫天,前路茫茫。
抵达京城那日,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城门守将验过文书,目光扫过我身后简陋得近乎寒酸的薄棺,以及棺上那面刺目的残旗,眼神复杂,最终沉默地挥手放行。没有盛大的迎接,没有悲痛的哀荣,只有长街两侧百姓无声的注视,和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寂静。
皇帝下旨厚恤,追封祖父、父亲和母亲,我也被封为临安郡主,赏下许多财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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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的风波,却比北地的风雪更早一步席卷而来。京师沦陷,我南朝被迫南下迁都。
圣旨的墨迹未干,北境的狼烟尚未散尽,北国的使者却已带着休战的条件,趾高气扬地踏入了南都。
陛下设宴款待,特意叫了我入宫。
那使者身材魁梧,穿着北国贵族的皮裘,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挑衅。他呈上国书,声音洪亮,回荡在寂静的大殿:
“我北国皇帝,感念上天好生之德,愿与贵国止戈休战,结万世之好!为表诚意,陛下特提三议:
其一,准予在唐、邓、寿、泗等州军之地重开榷场,允我商旅以牛羊、皮毛换取贵国茶帛、瓷器;
其二,为昭示两国诚信,请将淮水以北之唐州、邓州等地划为我国管辖,以免边衅再起;
其三,为固盟好,请以贵国忠烈之后、李崇山之孙女李氏,嫁与我朝皇族为妻,以此联姻,消弭两家数代血仇,化干戈为玉帛。”
“轰——!” 朝堂哗然。
皇帝端坐龙椅,面沉如水。
“陛下!万万不可!” 一声苍老却洪亮的怒喝炸响。正是我外公,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指着那北国使者,声如雷霆:“豺狼之心,昭然若揭!重开榷场,其利在彼,是欲行以无用之畜产换我必需之物资。割让唐邓之地,更是断我淮上藩篱,敞开门户引狼入室,至于和亲——” 他猛地转向御座,老泪纵横,“陛下!老臣之女,刚刚为守国门,血溅边关,尸骨未寒。如今,竟要让她唯一的骨肉去嫁那杀父害母的仇寇之子。若允此议,老臣即便立刻撞死在这金銮殿上,也无颜去见我那枉死的女儿女婿!”
老国公的悲愤,字字泣血,撼动人心。许多武将和老臣面露悲戚,频频点头。
皇帝眉头紧锁,依旧沉默。那北国使者却冷笑一声:“镇国公此言差矣,此乃化干戈为玉帛之良策,贵国公主郡主嫁入我北国者,并非没有先例,今以一家之仇怨,阻两国之和平,岂非因小失大?更何况皇孙殿下与郡主年岁相当,尚未娶妻,郎才女貌,定不会委屈郡主,我朝皇帝诚意拳拳,望陛下三思!”
气氛再次凝滞。主和派的目光开始闪烁,似乎在权衡那和平的代价。
“陛下!”殿外忽然传来通禀,打断了使者的话,宦官躬身行至皇帝身边“钱家来人,殿外求见,称有万急之事,关乎国本。”
皇帝略一沉吟:“宣。”
殿门开启,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快步走入。正是钱礼,他一身青色布袍,风尘仆仆,他先是对御座行了大礼,然后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在看到我时,微微停顿,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与痛惜,随即恢复平静。
“草民钱礼,叩见陛下。”
“钱礼,你有何事,敢言关乎国本?”皇帝问道。
钱礼再次叩首:“草民此来南都,一为吊唁舅母英灵,二为遵高堂之意,接表妹回杭。适才殿外,听闻北境议和之事,草民略闻使者所提条款。”他顿了顿,“草民生于江南,长于市井,不通军国大事,唯知算学经济一二。敢问陛下,使者所求割让唐邓之地,开放榷场,岁入几何?所失又几何?”
众人皆是一愣。连北国使者都皱起了眉头。
钱礼不待回答,继续从容道:“唐、邓二州,虽经战乱,然地处要冲,北控汝洛,南蔽襄汉,一旦割让,非但岁赋尽失,更使我淮西、荆襄腹地门户洞开。开放榷场,北国以牛羊皮毛易我茶帛瓷器,其利在彼,长此以往,我国财富将如江河日下,此其一失,财匮。”
“其二失,险丧。淮水为界,本是天然屏障。唐邓若失,则淮西、荆襄之势孤,北国铁骑可沿淮水纵横驰骋,威胁鄂州、江陵。若要重建防线,耗费钱粮何止百万?且人心动摇,此乃自毁长城之举。”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那北国使者,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洞悉的锐利:“其三失,志堕。使者言联姻可化仇,然我舅舅死于北国,舅母新丧边关,此仇此恨,刻骨铭心,若强令表妹嫁与仇雠,非但不能化仇,反使忠烈蒙羞,将士寒心。军心一失,纵有金山银海,万里疆域,亦不过待宰羔羊。”
钱礼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北国今冬困顿,急于求和,正显其虚弱。我军当秣马厉兵,整军经武,待其疲敝,或可一鼓而破,岂能反行资敌、割地、辱忠烈之事,此非议和,实乃饮鸩止渴。草民斗胆,请陛下明察,江南钱粮赋税,半出东南,草民可代表江南钱氏,宁倾尽家财以助军资,亦绝不纳此丧权辱国、寒尽天下忠义之心的条款。”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听闻过钱氏儿郎,今朝第一次见,果不负盛名。
北国使者脸色铁青,正要发作,我却上前一步打断。
我看了一眼表哥,然后走到那使者面前,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他眼中的倨傲尚未褪去,又添了几分惊疑。
我抬起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方才所说皇孙殿下,不知是哪位?”
使者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发问,愣了一下,随即含糊道:“我朝皇帝子孙皆是人中龙凤,完颜煜殿下、完颜叙殿下、完颜昶殿下,皆是各位皇子王爷的嫡出,且相貌堂堂,与郡主年岁相仿,无论哪位,定不会委屈了郡主...”
我轻笑一声,围着使者踱步:“完颜煜,莽夫一个,蠢。完颜叙,工于心计,阴。完颜昶,首鼠两端,奸。”
我每说一个字,使者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朝堂之上,已有抽气之声响起,但陛下与我外祖父不发话,便也无人打断我。
“尔等侵我国土,迫我朝廷南迁以存国,如今却要我嫁与仇敌之子孙,这分明是羞辱,是践踏我南朝尊严,何来真心求和之意?”
使者提高声量道:“郡主此言差矣...”
我不愿听他冠冕堂皇地满口喷粪,直接打断:“若真有诚意,不如你们退回淮水以北十二军州,还我京师旧都。”
使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道:“郡主莫非是神智不清了?这怎么可能!”
我闻言大笑:“要我嫁入北国,更是不可能。”
最后一个字出口,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扬起,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金簪朝着使者袒露的脖颈狠狠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脸上的讥诮还未散去,快到大殿两侧的侍卫来不及反应。
金簪精准地没入他的喉管。
“呃——!”他发出一声怪异的闷哼,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眼珠子瞬间凸出来,充满了惊骇和剧痛。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憋得紫胀,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黄浊的涎水和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只有那使者喉咙里可怕的“嗬嗬”声。
我静静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像滩烂泥一样慢慢软倒在地上,身体还在一下下地抽搐。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滩污秽。
刚走到殿门,殿上才爆发出哗然之声,乱糟糟的一片,听得我头疼。一只温热的手有力地扶住了我的胳膊,表哥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稳稳地撑住我,用身体微微挡在我和那些惊骇莫名的目光之间,护着我一步一步,稳稳踏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