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 第1章 钱塘旧忆 我出于长兴十一年一月十八日,一个姓李的显赫人家。出生时因早产身体孱弱几近病死,长辈们为我寻遍天下名医,方才吊住我的性命。 一岁时的一场高热又让我昏厥三日,一位游方道士化缘至府门,见我手腕处有一梅花胎记,称我命格非凡,然京师杀气太盛,于我不利,当速离京师,南下寻佛门清净之地滋养,或可保全。 父亲正忧心我的身体,又见国事艰难,恰好祖父致仕,有意南归余杭祖居休养,于是我跟随祖父一同前往杭州。 外祖在朝为官,圣眷正浓,为我上请天命重修扩建灵隐寺,我便在灵隐寺中住了三年。 四岁时,我身体逐渐强健,祖父将我接回了家。 我家居住在钱塘江畔,我的父母因战乱流离与国变,大多时间需跟随朝廷辗转,因而杭城老宅虽大,却只有我与祖父及管家仆婢十数位人罢了。 也是早年战乱频发的缘故,祖父的兄弟和我的几位叔叔陆续战死沙场,未留下子嗣。我父亲膝下只我一人,祖父怜我体弱又逢乱世,格外心疼,不仅亲自教我习武强身,更忧心我的启蒙教育。恰好我姑母嫁于杭城望族钱氏,钱氏诗书传家,家学深厚,我便从五岁起寄居钱府读书。 钱府众人待我极好,姑父姑母视我如己出,在钱府的吃穿用度更甚于表哥钱礼。 表哥长我三岁,颇为老成,我少时贪玩不爱读书,他便常常督促我,每每先生布置课业后,他总要再为我加一道课业,众人对我溺爱,唯独表哥对我多有管束、严加要求。当时觉得愤恨,现在想来却深有所感,此后数年我遭难时,也是表哥为我殚精竭虑,对钱礼表哥的感激之情一言一语难以言说,只能在后文慢慢道来。 在钱府我一个要好的玩伴便是钱祈。他与钱礼表哥是堂兄弟,与我同岁,生于盛夏,略长我几个月,因“祈”字对幼时的我来说颇为难记,我便唤他作“七哥”。 七哥人前也是温和识礼,一派世家公子模样,可与他相熟后便知他性子活泛,他常说他堂兄(即我的表哥钱礼)太过古板,小小年纪便如此无趣,因此在钱府的日子百无聊赖,只我来了后方才觉得钱府一切开始有生机了起来。 因为被钱礼表哥管束得多了,我也逐渐收起了调皮的性子,学着七哥的样子人前人模人样,人后翻天覆地。七哥不爱枯燥的三学,却在玩乐上颇有心得,我常与他一起胡闹。 一日,我穿上他的衣袍扮作男子,跟他一起去破旧的巷子里看皮影戏、木偶戏,兴浓时七哥还会亲自上阵,他操起那些皮影来有模有样,嘴里还学着口技艺人念念有词,我笑话他学得杂了,他却说还有更杂的呢。说罢带我去了一户人家中,那家人院内传来咿咿呀呀的腔调,他拉着我的手一一介绍,竟全是他拜了把子的伶人。 钱家的公子与伶人兄弟相称,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也只有七哥做得出来。 我正诧异,他却已经快速地扮了起来,探扇浅笑,飘逸宁人,倒真像模像样。 ... 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七岁那年的生辰。时值盛夏,夏雨初歇,窗棂外仍笼着一层青灰色的雾。 天还未亮,七哥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我榻前,伸手捏住我的鼻子,我迷迷糊糊地挣扎,却听见他压低声音笑道:“宁儿,今日不必去学堂,我带你去玩个新鲜的!” 我揉着眼睛坐起身,见他已是一身短打劲装,腰间系着一条湖蓝色的汗巾,发梢还沾着晨露的湿气,显然是早已梳洗完毕。 “七哥,这天还没亮呢。”我嘟囔着,却被他一把拉起,往我怀里塞了一套男装。 “快换上,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神秘兮兮地眨眼。 我虽困倦,但见他兴致勃勃,也只好依言换上衣裳,跟着他溜出钱府。后门外是一辆提早备好的马车,马车穿过几条巷子,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宅院边。 “这处宅子依山傍水,拿来作避暑的别院再合适不过!”七哥拉着我一路兴奋地介绍,哪里要置什么样的景、种什么样的花,摆什么样的石,统统与我讲了一遍。 此时天还未亮全,我困意难耐,便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七哥见我兴致缺缺,也不恼,带我来到书房内——说是书房,也不过一套桌椅,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罢了。 他拉我坐下,自顾自地研起墨来,院中蝉鸣声阵阵,夏日雨后的微风穿堂而来,不由地将我带入梦中。待醒来后,七哥已画完图纸,正看着我笑。 “十日后是宜动工的黄道吉日,你看如此翻修可好?” 我眯了片刻,现下精神头大好,便拿着图纸仔细端详起来:“曲水回廊自是雅致,只是东南角略显空阔。若植几株垂丝海棠,春来便有‘秾丽最宜新著雨’的意趣。” “原想着栽些山茶,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不如海棠雅致。”七哥坐耐不住,见我来了精神,便又拉着我往园里逛,“这边的荷塘到时修整一番,效法沧浪亭的藕花水榭,塘底铺青玉,夏日里映着天光,那才叫天上有人间无的景致呢。再将水榭的南墙拆了换琉璃窗,春能赏花冬能看雪,屋内还可进光,岂不妙哉?” “这水榭可起了名字?”听他这般讲,我脑中也升腾起画面来。 “还没有。”七哥忽然耳根微红,“留给你起呢。” 我见一旁有株枯了的老桃树,心下一动便笑道:“就叫逃之居罢!《诗经》里有桃之夭夭,实则是随时能翻墙逃玩的意头。” 七哥连道妙哉。 塘水清透,浮萍随波轻荡,荷叶上还滚着晶莹的露珠。 “今朝还有个节目。”七哥三两下脱了外袍,只穿着贴身的中衣,回头冲我一笑:“这塘水不深,还清透着哩,我来教你凫水如何?” 我站在岸边,心里发怵,连连摇头:“还是算了...” 七哥却不由分说,直接跳进水里,水花溅了我一身。他浮在水面上,朝我伸手:“别怕,有我在,绝不让你呛水!” 我犹豫再三,终究抵不过他的催促,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初时,我死死攥着他的手臂,双腿僵硬,生怕沉下去。七哥却极有耐心,一手托着我的腰,一手扶着我的下巴,教我如何划水、如何换气。 “放松些,别绷着身子,水自然会托着你。”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让我心安不少。 渐渐地,我胆子大了些,试着蹬腿划水,竟真的浮了起来。 七哥在一旁笑着拍手:“好样的,宁儿果然聪明!” 天色渐明,晨曦染红了半边天,塘水也镀上了一层金辉。我玩得兴起,竟忘了时辰,直到远处传来钱府仆役的呼唤声,才惊觉已到了早膳时分。七哥拉着我上岸,两人浑身湿透,却笑得畅快。他拧了拧衣角的水,冲我眨眨眼:“待会儿见了婶婶和大哥,可别说是我带你出来的。”他替我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走,回去换衣裳,今日是我的生辰宴,可不能迟了。” 钱府上下早已张灯结彩,丫鬟仆妇们捧着漆盘来回穿梭,连廊下都摆满了新摘的茉莉,香气甜丝丝的,混着厨房蒸糕点的热气,熏得人晕晕乎乎。 我换好衣裳,跟着七哥溜进正厅时,姑母和二婶正笑吟吟地招呼亲眷,见我们来了,二婶伸手点了点七哥的额头:“一大早不见你,又跑哪儿野去了?” 七哥立刻端出一副乖巧模样,拱手行礼:“回母亲的话,儿子早起练了会儿拳。” 我在一旁憋笑,心想七哥装模作样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姑母和二婶倒也没多问。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热闹声,原来是表哥领着几位族学里的同窗来了。他今日穿了件靛青色直裰,腰间系着玉带,眉目清朗,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样。 见了我,他微微颔首,目光却在我和七哥之间转了一圈,似笑非笑:“你俩倒是凑得齐。” 七哥立刻凑过去,笑嘻嘻地揽住表哥的肩膀:“大哥今日格外俊朗,莫不是特意为了我的生辰打扮的?” 表哥轻哼一声,抬手敲了下他的脑袋:“少贫嘴。” 因是家宴,并未铺开什么席面。我坐在女眷这一桌,挨着姑母和几位钱家的婶婶。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冰酪、蟹酿橙、水晶虾饺、蜜汁火方、蟹粉狮子头......还有我最爱的桂花糖藕,甜糯糯的,咬一口能拉出长长的丝。 七哥作为寿星,被长辈们叫去敬茶。他平日里在学堂里总被先生夸“沉稳”,可今日却难得露出几分少年意气,举着杯,眉眼飞扬,活像只得意的小孔雀。 不过多时,戏班子开始唱堂会。锣鼓一响,几个武生翻着跟头上了台,刀枪剑戟耍得虎虎生风。 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袖子被人轻轻一扯——七哥不知何时溜了过来,蹲在我椅子旁,压低声音道:“宁儿,这戏没意思,待会儿散了席,我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 今日我祖父和钱家老爷还在上座,不敢太过造次,便眨了眨眼,小声问:“去哪儿?” 他神秘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日落西山。七哥果然拉着我溜出了府。夏夜的风带着荷香,蝉鸣声此起彼伏,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光影摇曳,映得他的侧脸格外生动。 “七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我忍不住问。 他回头冲我一笑,眼里映着灯光:“去找我的把兄弟们!” 我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袖子:“七哥,咱们这样溜出来,表哥知道了定要训人的。” “我可不怕他哩。”他回头冲我挤挤眼睛,“若被发现了,你就说是我逼你来的,横竖我挨的骂也不差这一顿。” 再次来到那处低矮的院落,门口挂着褪色的红灯笼,漆皮斑驳的木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戏单。七哥熟门熟路地叩了三长两短,里头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是钱二哥!”开门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生得眉清目秀,我俩是第二次见,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七哥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引我去了院中,院里搭着简陋的戏台,几个少年正就着月光练功。有人倒立在墙边,有人踩着高跷转圈,还有个穿红衣的正在空翻。 七哥刚跨进门,那群人便呼啦啦围上来,这个揉他头发,那个拍他后背,七哥笑得见牙不见眼,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蜜饯分给大家。 “今日我生辰,特意带阿宁来听《闹天宫》。”他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个小布包,“张师傅,劳您给画个猴王脸。” 那位被称作张师傅的中年男子笑着摇头,却还是沾了油彩在七哥脸上勾画,我则蹲在旁边指挥:“眼睛再金些!绒毛要多画两笔!”七哥隔着沾着油彩的笔刷看我,笑得憨傻。 那夜我们闹得欢腾,忘记了时间,醒来已是第二天,七哥的胳膊横搭在我颈间,衣襟上还沾着伶人院里带来的胭脂,我蜷缩如虾米,迷迷糊糊地看向周围,两个钱府的仆妇正笑眯眯地盯着我们,我暗道不好,一夜未归,闯了大祸哩! 我慌忙摇醒七哥,七哥也如梦初醒,知道这次闹得过了,后怕得紧。 过后才知,那夜钱府众人寻了我们一夜,后来还是表哥知道七哥这个“好去处”,亲自带人来看了,见我们安然无虞,便派了两个嘴严的仆妇守着,自己回府替我们遮掩了,幸好有表哥在,否则让大人们知道了我们这荒唐事,那可不得了哩! ------------------------------------- 当时不觉,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年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长。 蝉鸣在窗外懒懒地拖着调子,书房的冰鉴里浮着几块晶莹的碎冰,凉气丝丝缕缕地漫出来,却还是抵不住暑热。 我趴在案几上临字帖,眼皮越来越沉。 “宁儿,再写歪了,先生又要罚你。”七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我勉强撑开眼,见他正支着下巴看我。 “七哥...”我含糊地嘟囔,索性把脸贴在冰凉的竹席上,“就睡一小会儿......” 困意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抽走我手里的笔,然后是衣料摩挲的窸窣声。七哥的气息靠近,带着淡淡的松墨香,他把我往席子内侧推了推:“往里些。” 我迷迷糊糊地挪动身子,感觉到他也躺了下来。竹席沁凉,七哥的手臂也是凉凉的,我枕着他的胳膊,窗外槐树的影子投在墙上,斑斑驳驳地摇晃。 “做什么美梦哩,口水都流下来了。”七哥的声音很轻,替我拂开黏在嘴角的发丝。 风穿过回廊,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远处还隐约传来丫鬟们压低的嬉笑声。 我们就这样躺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七哥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我偷偷睁开眼,看见阳光透过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他的嘴角还噙着笑,像是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我悄悄往他那边蹭了蹭,额头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这一刻忽然希望时间能停驻,让蝉鸣永远拖长调子,让冰鉴里的冰块永不融化,让我们永远能在这方竹席上,做两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小儿女。 ------------------------------------- 长兴十九年,我虚岁九岁,京师局势初定,那年春分父母要将我接回京城。 临走那晚钱府摆了饯行宴。姑母特意让厨房做了我爱吃的菜肴,从前尝着鲜甜香软的美食如今却嚼不出味来。宴散后我独自溜达到别院,七哥正蹲在‘逃之居’的水榭边,往塘里扔石子。水纹一圈圈荡开,搅碎了塘底的那轮月亮。 “这园子修了快两年,堪堪成型,没想你就要走了。”他听似乎感受到我在他身后,头也不回地说,“东南角栽了垂丝海棠,你明年春天就能看见......”话音突然哽住。 我离开父母时年纪尚小,自有记忆起便在杭州长大,如今将要离别,也是内心酸楚。钱祈朝我走来,眼圈红红的,我见他如此,心中也不好受起来,平日里我与他有说不完的话,今当别离,竟不知从何说起...... 钱祈提灯而立,声音微哑:“你我总角相交,形影相随,如枝连理,昔闻乐天有‘与君相遇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今朝一别...” 他忽抬袖掩面,琉璃灯影在青砖上晃动出残破的光,“...竟要做那飘蓬断梗了。” 说罢相拥而泣,忽有夜露坠入颈间,凉如霜雪。 是夜月照庭隅,蟋蟀鸣砌,我与七哥欲言而喉哽,相视则目泫。终折门前柳,各藏半段,约曰:“此枝重青日,当是重逢时。” 第2章 初入京师 启程那日,钱府众人将我送到运河码头。 二婶和姑母往我怀里塞了满满一匣零嘴。表哥将整箱书卷搬上船,里头全是我平日爱读的游记话本。 钱祈却不见踪影。一直到漕船解开缆绳,才忽然看见岸上老柳树后闪过湖蓝色衣角,我扑到船舷边大喊七哥,却被突然拉响的号子声盖了过去。 水花溅湿了前襟,我低头看二婶给我的油纸包,拆开来是只木雕的小像,眉眼活脱脱是我的模样。底座刻着蝇头小字: “愿晏宁身如药树,百病不侵。” 漕船转过三道湾,钱塘江的潮声渐渐听不见了。 父亲派来的老嬷嬷替我拢好披风,说府中已安顿好了一切,外公和父亲读过我的文章,赞不绝口,也为我挑好了先生,听说是卢太傅给自家孙辈选的老师,我外公见着好,便也三顾茅庐地请至赵府,为此我外公同卢太傅还闹出了不少龃龉。 李家出名将,卢家出大儒,赵家也是世代显贵,位至国公,我身为李赵二姓子孙,远在杭州,也听闻过唱京中三家的童谣: 江南李,北城卢,赵家红袍满皇都。 金鞍马,玉唾壶,谁家儿郎画麟图。 莫道朱门深似海,且看风云出我徒。 ... 正思量间,忽见江面掠过一只孤雁,振翅向北而去。 嬷嬷轻叹:“姑娘在杭城时无拘无束,此去京城,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我闻言未答,摩挲着七哥所赠木雕,忽觉颊边微凉,原是雨丝斜织,非泪也。 若教七哥处我之境地,定要吟“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效那青萍转蓬,作尽飘零之态。 然我素厌此等自怜,既知前路多艰,何苦更添愁绪?只是想起前一晚七哥那泪眼婆娑的模样,终是叹了口气,进了船舱提笔写信: “晓钟初动,而今各西东,始觉此去非复昨日之嬉也。忆昔钱塘春深,与君踏青湖上,柳浪闻莺,画舫载酒,笑言他日当泛舟五湖。而今孤篷夜雨,独对残灯,始知人生聚散如浮萍之叹非虚。 犹记逃之居初成时,君折海棠簪我鬓中,今花枝犹在,而人隔烟水,思之怅然。然君莫悲戚,暂别终有重见之日。 纵前路如晦,亦当如太白云,仰天大笑出门去,不效儿女沾巾态,我辈恰似劲竹生于石隙,纵使千磨万击,终要破岩而出;又如泽畔韧蒲,刈而复生。君素知我性,当信我终有一日乘风而起,勿忧勿念。 此后鱼雁不绝,君若有言,可托旅人捎来。” 天色渐晚,疏星三点。 我收木雕入匣,想起今日老妇之叹,暗忖七哥多情似柳三变,吾身为李家儿女,却愿学辛幼安,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 漕船行了一段时间后,便改走陆路。跟来的管家仆妇一脸疲态,似乎急于回京,我却很是享受,从前幽居钱塘一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杭城之外的景象。 车马经过市井时,我总爱卷起帘角,悄悄打量街巷间的众生之相。 我看到了绸缎庄前趾高气扬的富商,看到了茶寮外佝偻着背、数着铜钱买半块炊饼的老汉,看到了蹲在墙角卖草编蝈蝈的孩童...... 这些豪掷千金的地主、度日艰难的百姓,他们的日子在我心里翻出千百种故事。 到了少有人烟的小道时,我便贪看窗外流转的风景和感受马车下的路。 有的路被雨水泡得发软,泥泞坎坷,车辙碾过时,会挤出咕唧咕唧的声响,人在车里也被颠得不行,有的路却平滑清爽,马蹄踏上去像敲着一面闷鼓,连带着马儿也神气了几分。 我走走停停,倒是颇为兴奋,不觉得有赶路的疲累。 赶路的数月里,我还爱上了画。 一路上的多彩景致,若只囫囵吞进眼里,怕是要被时光熬得模糊,便生出了将其画在纸上的想法。若到了风景秀丽之处,恰有闲心,便请丫鬟支起小案,研墨、设色,将所见风景细细勾勒,末了还会在边上题一首小诗以表达心境,当见到要回杭州的同乡人或者商队,我便会请他们将画或信捎带给祖父或者姑母表哥他们。若时间较赶,便会拿柳条烧成的炭笔在纸上简单勾勒,炭痕粗粝,却意外适合捕捉瞬息万变的景物,有时在旁题一句诗,或干脆只题上日期和地名,以作留念,不过炭笔绘制的画作保存不久,我便自己留存了。 此后数年战火纷乱,年华逝去,我童年时的那些画作或不见、或糊作一团,唯有七哥将我的画作和信笺仔细装裱保存,还在每幅画旁都补了题跋:“晏宁初见长江”“晏宁写蓼花于姑苏”... 回忆起来恍如隔世,想起少年时读白乐天诗:“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当时只觉怅惘,而今才懂其中境界。 ------------------------------------- 奔波数月,终于见到了母亲,母亲立在垂花门下等我,身后丫鬟婆子簇拥着,手里捧着暖手炉,生怕我被秋寒侵着,见我下车,立刻上前几步伸手拢了拢我的斗篷。 “路上可累着了?”她的声音温柔,与我想象中的一样,“你父亲在书房等你,先去见了他,再回房歇息。” 我垂首应了声是。 跟着引路的婢女穿过九曲回廊,与钱府的白墙黛瓦大不相同,李府屋墙肃穆,连假山石都雕着狻猊,处处透着威严。 “宁儿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沉稳,目光在我身上略一打量,便招手让我上前,“路上可还顺利?” 我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回父亲,一切安好。” 他点点头,从案几上取了一只锦盒递给我:“前些日子陛下赏的南海珍珠,你母亲说给你做首饰正好。” 我接过锦盒,低声道谢。 父亲又问了我在杭州的学业和起居,我一一答了,他听罢颔首,道:“既回了京,便安心读书,褚先生明日会来府授课。”说罢又让管家取来一匣新得的徽墨,说是给我习字用。 “褚先生书画双绝,你好好学,若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我乖巧应下,不再多言。 ------------------------------------- 褚先生名菽,字抱谷,号隐田居士,诗书画印皆优,尤以山水闻名于世,他称第二,当世无人敢称第一。 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半旧的葛布直裰,见我正临摹李思训的青绿山水,摇摇头,夺过我的笔,沾水调墨大改。 “看山是山,不过匠气。”先生执笔的手腕悬如鹤颈,“十八年前老夫在剑门关,见群山如万马奔腾,方悟张璪外师造化的真谛。” 他一边示范,一边同我讲蜀道天险、讲秋月倒映平羌江的峨眉、讲天下第一雄关、讲拍岸的惊涛、讲雪峰巍峨的冰川。意随笔到,笔随心动,忽急忽缓。 我望着画卷里寥寥几笔笔勾成的扁舟和隐士,忽然觉得书房四壁在缓缓崩塌,露出外面辽远的天,而自己成了扁舟上的隐士,感动于这世间的山河壮阔,悲戚于自己不过天地沧海间的小小蜉蝣,竟不觉何时泪已满面。 ... 褚先生在我之前只有一位弟子,正是那卢太傅家的小孙子卢复。 早前外公便想请褚先生去赵家族学中授课,但褚先生挑弟子的眼光颇高,因此迟迟未应下,直到我快回京时,外公又遣人去请,还拿了我的画作和诗文,褚先生看罢方才点头,于是我与那卢家的小三郎便成了褚先生唯二的学生。 同年冬月,我正伏在书斋临窗的暖炕上看书,褚先生忽然递给我一卷已裱好的画轴。 “昨儿在卢府时见小三郎正临你这幅山水。”先生掸了掸袍角的雪沫子,我忙请他坐下为他倒茶,他继续说,“倒是稀奇,你瞧瞧他加了些什么。” 我展开画轴,确实与我半月前的那幅手稿有八分相似,只是当时画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自觉眼界太窄,加上笔力孱弱,难状江山万里之势,因此揉作一团弃于篓中,不意竟被褚先生拾去,又辗转至卢家郎君案头。 那是大约四平尺的竖幅山水,原仿郭河阳笔意,烟江自远岫间迤逦而下,画卷上方的两岸远山我未多加描绘,但下方的前景我却是动过脑筋的,正是取了当朝文人白石道人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之意,绘出烟江叠嶂的意象,还在山下的浅滩处加了几间屋舍,又于水脉收束处添危桥一桁,暗合温庭筠的‘人迹板桥霜’之思,却终觉气象郁结,如鲠在喉,似蒙童临帖,徒具形骸。 没料到卢复竟在远处渺渺烟波间添一帆影,还将我平铺的远山重渲,墨色由青转黛,山形忽聚忽散,顿生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朦胧。原是一堵死山,现竟似有云岚吞吐。那帆孤舟乍一看只是寻常点缀,可细看之下却与前景的小桥流水人家相呼应,有种游人归乡的完满,如此一看倒是比我的原作多了许多妙趣。 “三郎说这孤帆缺了半阙诗。”褚先生暗示我在画上题诗。 我闻言失笑:“原是我画僵了山水,倒难为他救了此画,都言画可抒意,只是我作此画时虽有思乡之情,却不想让它沦为小女儿家的伤怀。” 说罢我将先前绘制的雪景图重新置于案上,在留白处提笔写下“云山随性住,不必问归程”一句,另补了一骑驴老叟在山路上。 “江湖之大,何处不可往?杭州烟柳虽好,但京城风雪亦堪入画,若拘泥于一地一景,反倒辜负了这万里河山的胸襟。卢三郎的画作虽是参照我的所画,但两者意趣截然不同,我暂且不知如何题,劳烦先生将我这幅新作的雪景带给卢郎,请他指教。” 褚先生隔日便带回来一纸素笺,展开时但见字如瘦竹,筋骨嶙峋:“云山无主,笔墨有灵。见卿画中老叟,忽忆王右丞‘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境。” 另有一幅画,画的也是雪景山水,上题“性住云山外,心舟自往还”,正是答了我的“云山随性住,不必问归程”。 我见此笑言:“这般精妙的笔法,不愧是闻名京城的卢家三郎,我同为先生弟子,实在是自惭形秽,日后还请先生多多提点了。” ... 又过一旬,我逐渐适应起京中生活,便去了外祖父家跟着表哥表姐们一同读书,赵家是我母家,与卢家自前朝起就政见不合,因此纵使请的都是同样的先生,长辈们也是在府中各开学堂,劳累先生们两府之间来回奔波,两府的小辈们除开在宴席聚会上偶有碰面,私下是绝不往来的。 我入学后,老师们便偶尔会拿卢复的文章与我的对比,说他的文风如曲水流觞,清丽隽雅,缓缓道来,而我的却似孤峰绝壁,洒脱不羁,锋芒毕露,可细品之下,又仿佛同出一脉,筋骨肖似,我便笑答大概是师承一脉的缘故。 往后切磋渐成常事,或书画、或诗词、或文赋、或策论,这般纸上往来,倒比当面交谈更自在。不必顾虑赵卢两家世仇,亦无需寒暄周旋,往来间,倒像是隔着重重院落对坐清谈。 ------------------------------------- 转眼便迎来我在京城过的第一个春节,宫中设宴,邀亲近的大臣们携家眷前往。我初次进宫,颇多拘束,母亲被太后召去相伴,我便只好跟着赵家表姐静姝一道,静姝表姐性子活泼,有许多交好的千金,见我多有拘束,就将我一一介绍给那些小姐们认识,大家年纪相仿,很快便玩到了一处。我正同她们讲杭城风光,忽听得屏风外一阵骚动。 “赵家的公子和卢家的公子竟然一道来了!” 我侧目望去,赵家的几位表哥我早已熟稔,表哥们身旁还有几位公子,大抵就是卢家儿郎。 我听着少年们传来的玉佩相击声。 突然所有声音都退远,只剩一道月白身影立在光晕里。 那人身着月白襕衫,腰间只悬一枚青玉,眉目如画,行走间自有一种清冷气度。 我与他从未相见,却一眼认出了他。这般形貌,倒真应了褚先生说的那句‘皎皎白玉树,凛凛青松姿’。 早前听闻他与钱礼表哥同岁,乍看之下也跟表哥有三分相似,都是端方如玉的翩翩公子,可细看却又截然不同。 钱礼是池中清水,澄澈见底,老成里仍带着少年意气,光明磊落;此人年纪虽小,却像千年寒潭,表面映着风花雪月,实则深不见底,与人寒暄时笑意不达眼底,目光淡得近乎疏离,仿佛这满殿繁华都与他无关。 突然想起褚先生评其画作时说的话:“此子笔下山河波澜壮阔,可其人却身处樊笼之中”。 我正暗自打量,忽见他似有所觉,微微侧首,视线越过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 那一瞬,我心头蓦地一跳。 他的眼神极静,却又极深,像古井映月,清冷而遥远。 可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对待旁人那样淡漠移开视线时,他的目光却微微一顿,眼底竟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 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可我却莫名记了许多年。 直到很久以后,当我也被宿命所缚,当我在深夜里独自面对铜镜中那双越来越像他的眼睛时,才终于明白他这悲悯眼神中的深意。 ... 第二次见他,就是在不久后的上元节,朱雀大街上,千盏华灯悬于高楼,照得整座城池恍若白昼。我随着表姐们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中,手中提着一盏新买的兔儿灯。行至江畔,远处忽有笙箫声起,人群如浪,推搡着向那灯火最盛处涌去。 我被人流裹挟着向前,一抬眼,却见桥头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青裘玉冠,衣袂当风,在万千灯火映照下,竟似画中走出的人。 是卢复。 几个卢氏子弟在不远处猜灯谜,笑声浮在夜色里,他却独自凭栏望着河灯,仿佛与这满城喧嚣格格不入。夜风吹动他的衣袍,遗世独立,与我想象中那个在画里煮雪烹茶的身影重叠又分离。 当时人群如潮,我认出了他,却并未上前,手中的兔儿灯微微倾斜。他又似有所觉,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遥遥望来——可还未等视线相接,一阵欢闹的嬉笑声骤然逼近,几个提着鱼龙灯的孩童跑过。 待人群稍散,再抬眼时,桥上已不见他的身影。 风拂过,远处不知是谁家放的天灯正冉冉升起,一点明火飘摇直上,渐渐融进深蓝天幕。我望着那盏远去的灯,忽然想起他题在我画上的那句——“性住云山外,心舟自往还”。 或许我们本就是这样的两个人,隔着人海,隔着家族,只是在笔墨间偶然相望,而后各自转身,归于暮色。 第3章 孤雁南渡 京中的课业较在杭州时更为繁重,除了日常的学业外,父亲每日寅时便唤我至庭院习武。 李家刀法和枪法皆是一绝,父亲常说我李家儿郎七岁开弓,十岁驭马,我虽娇养,筋骨不可废。 我年岁尚小,便先习枪法。 李家枪法讲究“如松定、如雷迅”,我力弱提不动白蜡杆,父亲便削了竹枝代枪。晨雾未散时,竹尖挑落的花瓣扑簌簌落满肩头。 我习武的庭院中有老梅一株,那株老梅生得极好,粗壮的枝干虬结如龙,每逢腊月便开得满庭芳菲,父亲总说此梅有灵,花开必三更放香,五更敛蕊。 落雪时父亲还会亲自采摘梅花上的雪水,存在青瓷瓮中,来年用来煮茶,梅雪烹茶,最是清心明目。 彼时尚不解其意,只道是寻常闲趣。 长兴二十二年,我虚岁十二,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父亲奉命出使北国前,还特意带我去看了那株老梅。 老梅那年迟迟未发。 “今年花开得晚。”他望着光秃秃的枝丫说,“待我回来,想必就能看到盛景了。” 父亲走后,我日日都去梅树下等,母亲也每日在梅树下抚琴。那年的雪下得格外大,老梅的枝干上积了厚厚的雪,却始终不见花苞。母亲安慰我说,是因为天太冷了。 可还未等得梅开,父亲暴毙的消息便送到了京城。 信使跪在雪地里,嘴唇冻得青紫,双手捧着一方玄色漆盒,父亲的遗体还在路上,遗物却先送到了,盒内是一枚扳指,李氏历代家传之物,父亲从不离身。 我盯着那盒子,竟觉不出悲恸,只是指尖发麻,像是有人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母亲也未流泪,只默默接过漆盒交至我手,我将扳指拿出来攥进手心,而后听见自己木然的声音: “我要扶灵回杭州。” 老梅就在那天夜里突然枯死了。粗壮的枝干骤然迸裂,仿佛也在为父亲哀恸。母亲说,这是梅树随主而去,是忠烈的象征。可我只知道,再没有人会抱着我看梅赏雪,再没有人会用梅雪为我煮茶了。 母亲自父亲去后,便如那株老梅一般,一日日枯萎下去。 她仍去梅树下抚琴,只是琴音再不复往日清越。有时弹着弹着,弦忽然断了,她便怔怔地望着那截颤动的丝弦,半晌不语。 我的父母是奉家族之命联姻,初时并没有什么感情,分居两地。 我娘是极聪明极鲜活的人,常女扮男装与文士论策。父亲奉命外放时,她执意留京,三年间书信不过十数封,皆寥寥数语。 听闻父母婚后第三年,父亲形容狼狈回家,说在驿道见流民易子而食,还道我娘若肯南下,或可救千百人。原来父亲查漕粮亏空遇阻,需母亲搬出赵氏的名帖一起施压,打通关节。 自此母亲开始协理粮秣。她以嫁妆购江南稻种,教农人育秧。后来曾听父亲叹道,我母亲非为笼中雀,而是云霄雁。 婚后第四年,父母才有了我。那时家国动荡,我又早产体弱,不得已我被送至杭州寄居。 听闻后来我母亲还怀过一胎,只是那时北疆战起,我母亲披甲上阵,终因劳累而小产。父亲闻讯自百里外驰归,最终城未守住,母亲也因此次小产而落下病根,此事在府中是绝对不能被提起的。后来我从杭州回到京师,也是父亲为了让我抚慰母亲。 这些往事如梅上残雪,在岁月里渐渐消融。 ------------------------------------- 五日后,父亲遗体归京,我与母亲携灵柩随漕船南下。 运河结了薄冰,我裹着素白狐裘立在灵柩前,那扳指于我而言太大,我便拿绳穿了挂在胸前。北国使者说,父亲死于急症,封棺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天气寒冷,遗体还未腐化,他面色苍白地躺在棺中,嘴唇却是乌紫。 父亲正值壮年,又素来身体康健,我不信死于急症的说辞,执意要请仵作验尸,但被外祖父和舅舅们拦下。 “姑娘,喝口热汤吧。”嬷嬷递来姜汤,我却瞥见船舷外掠过一只灰雁,孤零零地向南飞去。便忽然想起上次这般情景,还是九岁离杭时,三年光景,物是人非。 漕船靠岸时,钱塘正下着绵密的雨。 祖父站在码头的青石阶上,老仆替他撑着伞,我见到祖父便忍不住啜泣。 他比三年前我离开时更苍老了。 “宁儿......”他唤了我的名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终是什么也没说。 当夜,我们在祠堂守灵。 檀香混着雨气,熏得人眼眶发烫,母亲的影子钉在素帷上,随夜风微微颤动。 我见母亲面色不佳,便请她带众人先去休息,母亲执意要陪我,我却假借杭城习俗,道夫妻阴阳两隔时,未亡人不可守灵。 实则守灵是可以的,只是送葬不行,母亲见我如此,便知我是有意要她离开,虽是不解,却也是顺了我的意。 整个灵堂便只剩我与姑姑姑父三人。 我跪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忽而掉转方向,朝姑姑和姑父重重磕了个头。 他们二人被我吓了一跳,见我神色严肃,忙问我发生何事。 “父亲并非死于急症,京中有人刻意回避阻止我验尸,必定有所隐瞒。”我强忍泪意,俯身再拜,“宁儿如今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自是不会蚍蜉撼树张扬此事,但身为人子,我也不愿明知蹊跷不去查探,请姑父和姑姑助我,开棺验尸。” 姑父姑母闻言,面色骤变。 “宁儿,此话当真?你可知道这等事是不能开玩笑的。” 姑父已疾步至棺前,手指抚过棺木接缝处:“蹊跷,确实蹊跷。这棺木封得太急,连...” 话音未落,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祖父拄着竹杖立在门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都听见了。”祖父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与姑姑姑父三人具是一惊。 罢了,终是瞒不住,也不应瞒,我思索片刻,便膝行至祖父跟前。 “孙儿本欲待父亲灵柩归杭后...”我的声音哽住了,“但见祖父年高,忧思过甚...” 祖父突然用竹杖重重顿地,惊得供桌上的长明灯一阵摇曳。 “糊涂!”他内力一动,朝着棺木盖子挥掌,棺木纹丝不动,他叹了口气,“我老了,开不动棺了,但我李家儿郎,岂能死得不明不白?” 姑父连忙上前搀扶,却见祖父已挽起衣袖,挥起了长枪。他七十多岁的人,抡起兵器时却像回到了沙场。棺盖移开的刹那,我们再次见到了父亲。 祖父掀起覆于父亲面上的白布,俯身检视父亲的面容。 姑姑本不欲我去看,我却偏凑上前去,要将父亲的遗容死死记在心里。 我永远记得父亲的遗容,和祖父那时的眼神。 “好...好得很...”我祖父一代老将,面对万千敌军亦不改色,如今却声音发颤。 灵堂外一阵惊雷,随后大雨扑簌簌地落下,他解下自己的狐裘盖在父亲身上。 “我的儿啊......”他最后理了理父亲的衣领,“爹会为你讨回公道。” ... 可祖父老了,也累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为李家、为父亲讨回公道。 一年后,祖父便驾鹤仙去。 ------------------------------------- 祖父死在秋天。 全国各地都来了人吊唁,乌央乌央的,素车白马塞满了门前的路,有从其他地方来杭的李氏族人,有须发皆白的老卒,有远道而来的故旧门生,也有身着官服、神情矜持的朝廷使者,往常只有几个老仆的小院第一次如此热闹。 那年我十三岁,母亲身体不好,便由我和姑母操持起祖父的后事。 我与姑母一身重孝,纸钱焚烧的灰烬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粘在孝服上,姑母低声指点着仆役们奉茶、引路、回礼,我则捧着一方素白麻布,为每一位上前行礼的宾客回礼。 俯身、叩首,再起身,动作滞涩而麻木。 灵堂里人声混杂着哀哭、诵经和低语。我听见几个老将在角落里喟叹:“老帅这一走,李家...怕是真的要散了。”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我是习武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朝廷使者,发现他们的脸看似沉痛、实则带着审视,心底那点因祖父骤然离世而生的茫然无措,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寒凉取代。 即便我的亲人与我生死两隔,但我李家族人众多,李氏的门楣,绝不会倒。 棺椁停在正堂中央。三日后便是大殓。姑母强撑着精神,指挥着仆役们将一件件祖父生前喜爱的物件放入棺中。 “等等。”姑母从一个紫檀木匣底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用杏黄色锦缎仔细包裹的文书。 锦缎的颜色在满室素白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当众展开,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里,转头对我低声道:“宁儿,随我来。” 姑母引着我来到祖父生前独居的书房。这里反而成了整座宅邸最安静的地方,屋内陈设依旧。姑母走到书案后祖父常坐的那张宽大圈椅旁,将手中那卷文书放在书案上。 “这是你祖父留给陛下的遗表,他走前几日,曾独自在此坐了半宿,不许任何人打扰。便是在写这个。” “宁儿。”姑母郑重地执起我手,“这遗表里的话,你祖父定是思虑了千万遍。有些事,有些话,或许你此刻不懂,但你要记住,这是他老人家用尽最后的心力,为你,为我们李家,辟出的一条道。 这遗表呈上去,李氏一门三百年的显赫,便算是彻底交还朝廷了。从此,我们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便只系于你一人了。” 书房里静得可怕。 我未开遗表,只是将它收入袖中:“姑母,祖父临终前曾对我道,为国、为民、为天下计,可我也时常自问,若有鲲鹏之力,扶摇万里,自然愿效先贤大庇天下寒士。可若我只是池中一尾鱼呢?若我只想守着这一方小小的莲叶,看荷花开落,听檐下雨声,如此,是不是太怯懦了?” 话音落下,姑母脸上骤然掠过惊诧,随后是满眼的心疼。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门外一声极轻的叩响打断。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钱祈站在门外廊下,一身素色麻衣,臂缠麻布,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我去京城后不久,表哥便也推荐钱祈去山阴的一所学堂读书,这些年来我与他书信未停,大到天南海北,小到衣食住行闲话家常,都会互相分享。 去年带着父亲遗体归杭后,我曾与他短暂地见过一面。只是葬礼后未及叙旧,他便又匆匆返回山阴。 父亲死后,我母亲和祖父的心气都渐渐消下去,我所接管的临湖小筑也逢遭变故,便无暇写信。只是常常会收到他寄来的信和小物件,说些在山阴的奇闻趣事、偶尔编些志怪话本给我逗我开心。 前几日我祖父病重,他得知消息匆匆赶回杭州。 一年未见,他褪去了几分孩童的稚气,轮廓清朗。 “婶婶,晏宁。”他的声音带着赶路的疲惫,“并非有意偷听。方才管家说寻婶婶商议明日大殓仪程,我见门未关严...这才听到你们的话。” 恰好门外老管家唤走了姑母,姑母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她便离开了书房,经过钱祈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钱祈走了进来,雨水的气息随之涌入。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隔着一张书案看着我:“晏宁,你何时怯懦过。池鱼又如何?莲叶又如何?若那是你想过的日子,便是这世上顶好顶自在的日子。” 他微微倾身,无比真挚道:“祖父临走前,曾召我至榻前。他说,他一生纵横疆场,所求不过是河清海晏,家国安宁。可李家男儿...”钱祈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水光更甚,“李家男儿已尽付沙场。他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他说,若你不愿背负这沉重的甲胄。他也为你选了一条平安喜乐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祖父问我,可愿护你一生安稳?我答,此心所愿,万死莫辞。” 我此刻才知,祖父未将遗表交给任何人,便是让我选。 少年的爱慕如此直白滚烫,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认真的眼神,可我怯懦,我无法抵抗他这般赤诚而热烈的眼睛,便匆匆逃离了书房。 ...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云层低低压着江面。白幡引路,纸钱纷飞如雪片,送灵的队伍从老宅大门一直延伸到江畔码头。 姑母走在灵柩前,我与表哥一身重孝,一左一右跟在姑母半步之后,钱祈也一身素服,臂缠宽麻,走在我身侧。八名曾随祖父出生入死的旧部,抬着那具巨大的黑漆棺椁,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棺木上覆盖着祖父当年在军中用过的那面帅旗。 队伍行至长街,两侧挤满了自发来送祖父最后一程的百姓和各方吊唁者。无数道目光落在我们身上。 “那是钱家的二郎君?” “一个孙女一个外孙走在前头,但钱二公子怎地也站到那里去了?” “钱家是杭城大族,根基深厚,与李家又是姻亲,门当户对,如此怕是钱李两家的孙辈又要结秦晋之好了。” “老帅临了临了,还在为孙辈铺路,看来李家姑娘后半生有靠了...” “天可怜见,李家满门忠烈,总算留了这点血脉,有老帅安排,有夫家庇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我不喜被人议论,却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便快步上前,紧贴着姑姑走,钱祈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便在拐弯处走到了表哥的身边。 码头边,灵船已备好。棺椁在号子声中被抬上船板。人群肃立哀戚。 我在纷乱人群边缘看到了卢复。前些日子他代表卢家来到杭州吊唁,姿态低调。 素服无华,临水玉树。 灵船离岸,人群松动散去。钱礼和钱祈被几位耆老围住。我朝着柳树下走去。 “宁儿。”赵家表哥赵芾拉住我,“昨日父亲的信刚到,这次卢家是带着圣谕来的,你小心应对。” “圣谕?” “这一年你住在临湖小筑,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祖父和父亲让我过阵子再跟你说的,如今这里人多口杂我也不便跟你细讲。” 我朝卢复望去,隔着水汽与喧嚣,他的目光平静落在我身上,清冷又遥远。 “我会小心应对的。”我拍拍赵芾表哥的手示意放心,便径直朝卢复走去。 站定在他面前几步之遥,江风卷起他素白衣袂,带来冷月松雪般的气息。 第4章 北境烽烟 “卢公子。”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式地与他面对面交谈。 卢复微微颔首,目光直落我的眼底:“李姑娘,节哀。”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临行前,家祖得北境军报。漠北王庭今冬草场凋敝,牛羊冻毙者众,其右军副使讹里朵已三次遣密使入西国王庭。” 我心猛地一沉:“听闻西国国主年迈,诸子暗斗正酣。北国所求,无非借道或借兵,以解其困,亦或觊觎我河西故地,以充其仓廪之虚。” 果然,祖父这面战旗倒下,虎视眈眈的群狼怎会放过,我喉头发紧,想问朝中如何应对,却又咽下。问谁呢? 他目光转向浩渺江心,仿佛能穿透水雾看到北方的铁蹄烟尘:“李帅薨逝的消息,此刻怕已传至北境,朝中...”他顿了顿,“陛下昨日召见了家祖与几位老臣。言及李帅身后,西线恐生变局,正值国家用人之际。陛下亦知临湖小筑中网罗了不少山野遗贤,奇技异能之士。” 临湖小筑是我母亲年少时因厌倦闺阁束缚,假托外祖父之名在城外别业私下聚拢的一批奇人异士。有通晓天文地理的老儒,有精于机关算学的匠人,也有郁郁不得志的边军旧吏,对外只作一处研讨诗书画印的雅处。十几年来,因有几位母亲资助的寒门学子高中三甲,这才打出名声来,各州府都建起了临湖小筑,却也只谈论诗文书画音律等一切风雅之物。我回京后,母亲知道我擅长这些,便教着我打理起临湖小筑的事务,直到一年前父亲去世,母亲无暇管理,我才正式接管了临湖小筑。 祖父新丧,朝局暗流与边关烽火,竟已如无形之网,悄然罩下。 卢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京中纷扰,姑娘避居钱塘,寄情山水,亦是常情。” “犹记姑娘当年的一首小诗,倦鸟归林壑,心随野鹤闲。朱绂从此逝,山水寄余年。”卢复忽然吟道,“此诗笔意疏淡,神思旷远,颇有摩诘遗风。”他向前微不可察地踏近半步,“然北风若卷地而来,西国若门户洞开,你钱塘的这一池静水,这一叶扁舟,真能载得动你所寄余年?” 我猛地抬眼看他。他亦回视,眸中映出我瞬间的狼狈与动摇。 “郎君以为,此愿是痴么?”我明知覆巢无完卵,却仍妄想一叶扁舟,寄此余生。 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那浊浪翻涌、无边无际的沧海,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凿,刻进风里,也刻进我心里: “无水之鱼,何谈悠游?” 八个字,在我脑中炸响。 扁舟需水,莲叶需池。若无国,何来疆域容我寄身?若无宁,何来岁月许我安闲? 我的目光掠过岸边被众人围住的钱祈,少年情意赤诚温暖,却护不住这即将倾覆的天地。最终,视线定格在烟波浩渺的江心,那载着祖父英灵、渐渐化作一点白痕的灵船。 我问:“若水将沸,鱼当如何?” 卢复随着我的目光望向远处:“跃出浅池,或化龙兴波。无水之渊,亦可为鲲鹏之海。” 化龙兴波,鲲鹏之海。 “我祖父临终前,只留给我一句话。”我不知是在同卢复说,还是在同自己说,“为国、为民、为天下计。” 江风呼啸,我的素衣与他的白袍猎猎纠缠。岸边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 卢复静静地听着,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极其郑重地、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李家之志,薪火相传,在姑娘身上,并未断绝。李姑娘,你我注定同路之人,风暴将至,我们没有退路。” 江风更烈了,我迎着风,最后望了一眼祖父灵船消失的方向。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我的风,已然吹向了更辽阔、也更艰险之处。 ------------------------------------- 祖父的后事处理完不久,北境狼烟骤起,八百里加急直抵行在。北国与西国结盟,大军卷土重来,铁蹄踏破我朝国土,边关告急,烽火连天。 消息传来那夜,母亲带我一起回了京城,她拒绝外祖父的劝阻,执意北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几番争论,竟也允了她以监军之名,率一支偏师驰援危城。 我知道,她求的绝非虚名。临行前夜,她破例饮了一小杯烈酒,坐在枯梅桩旁,沉默良久。 “你父亲曾说,梅有风骨,宁折不弯。”她忽然开口,“我这株梅萎靡得太久了。此去,是枯木逢春,还是灰飞烟灭,且看天意。” 娘走了,像一滴水汇入北去的洪流。 而我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等待父亲消息的冬日。 此后数月,边关战报频传,时好时坏,偶有母亲的消息,道是她虽为监军,却每每亲临战阵,凭借幼时所学精妙兵法和一身武艺,竟也带着那支偏师,在纷乱如麻的战场上左冲右突,数次解了友军之围,甚至奇袭敌后,烧了北境大军的粮草。 我悬着的心,因这些零星捷报,稍得慰藉,却又因她身处险境而日夜难安。 然而,京中的暗流,从未停歇。赵家门生众多,政敌也不少,他们视赵家人为眼中钉、肉中刺,更惧她若真立下大功,旧事重提,追查父亲之死。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噩耗来袭。 母亲战死了。 战报写得冠冕堂皇:赵监军率部追击一股溃散的骑兵,深入险地,不幸遭遇敌军主力埋伏,力战不敌,身中数箭,壮烈殉国。 我心如明镜,那年我十四岁,没有嚎啕大哭。胸口父亲留下的扳指贴着皮肉,我平静地跪在祠堂里,对着祖父和父亲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头。 “晏宁去接母亲回家。” 无人敢拦,我谢绝了所有护卫仆从,只身一人,一骑快马,背着简单的行囊,冲入了北地凛冽的风雪之中。千里奔波,风餐露宿,马匹累毙便徒步而行。朔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却不及心头悲愤的万分之一。眼前晃动的,是庭院晨雾中父亲削竹为枪的身影,是老梅树下抚琴的母亲。 终于抵达那座染血的边城。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气味。母亲麾下残存的几名老兵,引我至一处临时搭起的简陋营棚。棚内没有棺椁,只有一副粗糙的薄板,上面覆盖着一面被撕裂、染满暗红血污的残破战旗。 掀开战旗的一角,母亲的面容映入眼帘。她双目紧闭,身上血迹早已干涸发黑。 老兵哑着嗓子告诉我,母亲最后时刻,已知身陷重围,绝无生路。她命亲兵各自突围,自己则带着仅剩的几名死士,不退反进,迎着潮水般的敌军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刀光所向,人仰马翻,硬生生在敌阵中撕开一道缺口,为残部赢得了生机。最终力竭,身中数箭,被乱刀砍刺,却至死未倒,拄着长刀,面向南方。 我流不出眼泪,解下自己的狐裘,如同当年祖父为父亲所做的那样,轻轻覆盖在母亲身上,然后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一根一根,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去掰开她紧握刀柄的手指。 我将母亲冰冷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抱进那简陋的薄板里,覆上那面残破的战旗,用麻绳仔细捆扎好。北地的寒风卷着雪沫,呜咽着穿过棚隙。我独自扛起这副薄棺,一步一步,踏着冻土与残雪,走向归途。 风雪漫天,前路茫茫。 抵达京城那日,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城门守将验过文书,目光扫过我身后简陋得近乎寒酸的薄棺,以及棺上那面刺目的残旗,眼神复杂,最终沉默地挥手放行。没有盛大的迎接,没有悲痛的哀荣,只有长街两侧百姓无声的注视,和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寂静。 皇帝下旨厚恤,追封祖父、父亲和母亲,我也被封为临安郡主,赏下许多财帛。 ------------------------------------- 朝堂上的风波,却比北地的风雪更早一步席卷而来。京师沦陷,我南朝被迫南下迁都。 圣旨的墨迹未干,北境的狼烟尚未散尽,北国的使者却已带着休战的条件,趾高气扬地踏入了南都。 陛下设宴款待,特意叫了我入宫。 那使者身材魁梧,穿着北国贵族的皮裘,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挑衅。他呈上国书,声音洪亮,回荡在寂静的大殿: “我北国皇帝,感念上天好生之德,愿与贵国止戈休战,结万世之好!为表诚意,陛下特提三议: 其一,准予在唐、邓、寿、泗等州军之地重开榷场,允我商旅以牛羊、皮毛换取贵国茶帛、瓷器; 其二,为昭示两国诚信,请将淮水以北之唐州、邓州等地划为我国管辖,以免边衅再起; 其三,为固盟好,请以贵国忠烈之后、李崇山之孙女李氏,嫁与我朝皇族为妻,以此联姻,消弭两家数代血仇,化干戈为玉帛。” “轰——!” 朝堂哗然。 皇帝端坐龙椅,面沉如水。 “陛下!万万不可!” 一声苍老却洪亮的怒喝炸响。正是我外公,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指着那北国使者,声如雷霆:“豺狼之心,昭然若揭!重开榷场,其利在彼,是欲行以无用之畜产换我必需之物资。割让唐邓之地,更是断我淮上藩篱,敞开门户引狼入室,至于和亲——” 他猛地转向御座,老泪纵横,“陛下!老臣之女,刚刚为守国门,血溅边关,尸骨未寒。如今,竟要让她唯一的骨肉去嫁那杀父害母的仇寇之子。若允此议,老臣即便立刻撞死在这金銮殿上,也无颜去见我那枉死的女儿女婿!” 老国公的悲愤,字字泣血,撼动人心。许多武将和老臣面露悲戚,频频点头。 皇帝眉头紧锁,依旧沉默。那北国使者却冷笑一声:“镇国公此言差矣,此乃化干戈为玉帛之良策,贵国公主郡主嫁入我北国者,并非没有先例,今以一家之仇怨,阻两国之和平,岂非因小失大?更何况皇孙殿下与郡主年岁相当,尚未娶妻,郎才女貌,定不会委屈郡主,我朝皇帝诚意拳拳,望陛下三思!” 气氛再次凝滞。主和派的目光开始闪烁,似乎在权衡那和平的代价。 “陛下!”殿外忽然传来通禀,打断了使者的话,宦官躬身行至皇帝身边“钱家来人,殿外求见,称有万急之事,关乎国本。” 皇帝略一沉吟:“宣。” 殿门开启,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快步走入。正是钱礼,他一身青色布袍,风尘仆仆,他先是对御座行了大礼,然后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在看到我时,微微停顿,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与痛惜,随即恢复平静。 “草民钱礼,叩见陛下。” “钱礼,你有何事,敢言关乎国本?”皇帝问道。 钱礼再次叩首:“草民此来南都,一为吊唁舅母英灵,二为遵高堂之意,接表妹回杭。适才殿外,听闻北境议和之事,草民略闻使者所提条款。”他顿了顿,“草民生于江南,长于市井,不通军国大事,唯知算学经济一二。敢问陛下,使者所求割让唐邓之地,开放榷场,岁入几何?所失又几何?” 众人皆是一愣。连北国使者都皱起了眉头。 钱礼不待回答,继续从容道:“唐、邓二州,虽经战乱,然地处要冲,北控汝洛,南蔽襄汉,一旦割让,非但岁赋尽失,更使我淮西、荆襄腹地门户洞开。开放榷场,北国以牛羊皮毛易我茶帛瓷器,其利在彼,长此以往,我国财富将如江河日下,此其一失,财匮。” “其二失,险丧。淮水为界,本是天然屏障。唐邓若失,则淮西、荆襄之势孤,北国铁骑可沿淮水纵横驰骋,威胁鄂州、江陵。若要重建防线,耗费钱粮何止百万?且人心动摇,此乃自毁长城之举。”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那北国使者,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洞悉的锐利:“其三失,志堕。使者言联姻可化仇,然我舅舅死于北国,舅母新丧边关,此仇此恨,刻骨铭心,若强令表妹嫁与仇雠,非但不能化仇,反使忠烈蒙羞,将士寒心。军心一失,纵有金山银海,万里疆域,亦不过待宰羔羊。” 钱礼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北国今冬困顿,急于求和,正显其虚弱。我军当秣马厉兵,整军经武,待其疲敝,或可一鼓而破,岂能反行资敌、割地、辱忠烈之事,此非议和,实乃饮鸩止渴。草民斗胆,请陛下明察,江南钱粮赋税,半出东南,草民可代表江南钱氏,宁倾尽家财以助军资,亦绝不纳此丧权辱国、寒尽天下忠义之心的条款。”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听闻过钱氏儿郎,今朝第一次见,果不负盛名。 北国使者脸色铁青,正要发作,我却上前一步打断。 我看了一眼表哥,然后走到那使者面前,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他眼中的倨傲尚未褪去,又添了几分惊疑。 我抬起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方才所说皇孙殿下,不知是哪位?” 使者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发问,愣了一下,随即含糊道:“我朝皇帝子孙皆是人中龙凤,完颜煜殿下、完颜叙殿下、完颜昶殿下,皆是各位皇子王爷的嫡出,且相貌堂堂,与郡主年岁相仿,无论哪位,定不会委屈了郡主...” 我轻笑一声,围着使者踱步:“完颜煜,莽夫一个,蠢。完颜叙,工于心计,阴。完颜昶,首鼠两端,奸。” 我每说一个字,使者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朝堂之上,已有抽气之声响起,但陛下与我外祖父不发话,便也无人打断我。 “尔等侵我国土,迫我朝廷南迁以存国,如今却要我嫁与仇敌之子孙,这分明是羞辱,是践踏我南朝尊严,何来真心求和之意?” 使者提高声量道:“郡主此言差矣...” 我不愿听他冠冕堂皇地满口喷粪,直接打断:“若真有诚意,不如你们退回淮水以北十二军州,还我京师旧都。” 使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道:“郡主莫非是神智不清了?这怎么可能!” 我闻言大笑:“要我嫁入北国,更是不可能。” 最后一个字出口,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扬起,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金簪朝着使者袒露的脖颈狠狠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脸上的讥诮还未散去,快到大殿两侧的侍卫来不及反应。 金簪精准地没入他的喉管。 “呃——!”他发出一声怪异的闷哼,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眼珠子瞬间凸出来,充满了惊骇和剧痛。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憋得紫胀,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黄浊的涎水和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只有那使者喉咙里可怕的“嗬嗬”声。 我静静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像滩烂泥一样慢慢软倒在地上,身体还在一下下地抽搐。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滩污秽。 刚走到殿门,殿上才爆发出哗然之声,乱糟糟的一片,听得我头疼。一只温热的手有力地扶住了我的胳膊,表哥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稳稳地撑住我,用身体微微挡在我和那些惊骇莫名的目光之间,护着我一步一步,稳稳踏出了大殿。 第5章 远谋西国 禅院真静。母亲的棺木停在偏殿,血腥气混着禅院里的香灰味儿,有点呛鼻子。 我生在锦绣堆,却早早成了孤雏。与父母相伴不过寥寥数年晨昏,他们便埋骨北道,血溅边城。姑姑说此乃将门宿命。我不解宿命,只见别家儿女承欢膝下,而我尚未及笄,祠堂里牌位森森,竟只剩我一个活人。 此便是道人说的六亲缘浅吗,幼时相士推演,言我八字过刚,非福泽绵长之家所能承。那时家人只道是妄语。如今父母早逝,祖辈凋零,方知这命盘之重,竟真如千钧山岳。为何偏偏是我?我不过凡俗骨血,如何担得起? 我被命运折磨,只觉一切索然无味,但祖父临终之言犹在耳畔,为国为民为天下计,计什么呢,该如何计,我早已有对策,但打击接踵而来,将最后一点心气磨没了,争给谁看?争来何用?我已无争心,只想就此闭了眼,浑浑噩噩,早得清净。 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廊下。我没有回头,片刻,那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微微侧身,对门外低语了一句什么。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郡主。” 是卢复。 他缓步上前,在母亲棺前行了端正肃穆的三礼。礼毕,他侧首看向我,目光沉静:“钱兄在门口,托我转告郡主一句话。” 我依旧垂着眼。 “枯梅尚有新枝发,寒潭深处有龙吟。”他缓缓念出钱礼的话。 我笑笑:“李府那株曾开得满庭芳菲的老梅,如今已彻底枯死,至于寒潭之龙,不过是困于深渊,徒作挣扎罢了。” “我知你此刻心如寒潭,万念俱灰,寻常劝慰,于你无用。” 我缓缓抬起眼,终于对上了他的视线。 卢复坐下道:“我曾困于樊笼,亦曾叩问命途。你我心中所困,非儿女情长,非一时悲恸,而是这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安放你我之魂灵。” “是我表哥找你来的。”我朝门外望了一眼,“我竟不知卢公子与我表哥有渊源。” “是。”他坦诚道,“我儿时因国祚动荡、家中变故,也曾被送到杭州寄居数年,那时年纪尚小,初到江南,水土不服,性子也孤僻,我与钱兄在临湖小筑相遇,他心思剔透,一来二去,便引为知己。” “这段往事,倒未听表哥提过。” “旧事如烟。”卢复目光掠过棺木,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时间奔流,不舍昼夜。再深重的悲欢,于天地而言,亦不过沧海一粟,转瞬成尘。昔日我困于方寸辗转难眠之事,如今思之,亦觉渺小。” 我扯嘴苦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微微停顿,道:“无论入世,还是出世,无非是寻一条心安之路,生死荣辱终将被时间抹平,唯此心之所向,所行之路,所立之志,或可在尘埃落定前,留下些许痕迹。” “乱世飘蓬,身似浮梗,心安二字,岂非奢求?” “纵如浮梗,亦有其根,纵似飘蓬,亦有所系。此心安处,非在方寸之外,而在方寸之间。寻得己心所系,便是郡主当下要做之事。” “所系...”我低语,眼前闪过祖父遗言和父母身影,“便是这身不由己的宿命?” “郡主非为宿命所缚,乃为心中所立之志所驱。” 我心头剧震,如冰裂春江。 卢复继续道:“你我虽面晤不过二三,然观郡主笔墨气象,纵横捭阖,非困囿于方寸者。若就此消沉,恐非郡主心之所愿,亦非真性所安。” 眼前之人,竟如明镜。 “若君处我之境,当如何行止?”我抬眼望他,眸中渐起微澜。 “棋局纷乱,首在明势。西国王庭内乱,诸子倾轧,正为北国皇帝所求之隙。其欲借道或借兵,所求者急,所惧者亦深。” “他惧后方不稳,惧我朝整军反扑,更惧盟约不固。西国新主若立,未必承其父之诺。”我道。 “然也。”卢复颔首,“此即北国之软肋,亦是我破局之机。姑娘殿前一簪,非匹夫之勇,实乃投石问路,搅动死水。” 我震惊于卢复的心思剔透,震惊于他竟能懂我之心。众人怕是皆以为我是因一时悲愤,才做出那等惊世骇俗、不计后果的弑使之举。唯有他看穿我殿上一簪并非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下的破局之法。 陛下怯懦,渐趋保守,主和派声浪日高。外祖父虽主战,却并非全然为了家国,他护我是因我尚有价值。不论是我听从朝廷安排和亲北国,还是听从外祖父安排与别家联姻,都不是我所愿。无人问过我,这国破家亡的危局,我李晏宁,自己想如何处之。 蒙古、西国、南朝...我笃定北国亦是内忧外患,他们比我们更怕腹背受敌,短时间内绝无能力再兴倾国之兵。我这一簪,彻底断了南北求和那屈辱的可能,逼得南朝必须直面危局,也逼得那些还想苟安的人无路可退。 卢复见我眼神变化,知心意已通,他不再多言,只微微侧首,朝门外示意。 钱礼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廊下,快步上前,对着卢复郑重一揖:“此番劳烦玉趾,行之费心了。” 卢复抬手虚扶,清雅还礼:“敬则兄言重。令妹心思通透,灵台澄澈,早已有应对之策,今日卢某来与不来,并无二致。” 言毕,他最后朝母亲的灵柩,庄重地再拜一礼。 “夫人英灵不远,当佑所托。”复对钱礼与我颔首道:“容后再叙,勿送。”说罢便转身离去。 ... 钱礼表哥坐在我对面,他倒了杯热茶推到我面前:“他方才说你早已有应对之策?” 我微微颔首:“卢公子其人,如照夜之珠,光华内蕴,他能见人所未见,道人所未道。” 钱礼闻言,笑着颔首,能看得出来他很欣赏卢复:“既如此,破局之机,当在何处?殿前一簪锋芒已露,北国不会善罢甘休,西国乱局,亦如沸鼎。” “他方才说所求者急,所惧者亦深。”我重复卢复之言,“北国之势已衰,方有求和之举。若开放盐铁茶帛,无异于雪中送炭,助其恢复元气。待其缓过气力,铁蹄必然再叩边关。届时,我以资敌之粮秣,养噬我之虎狼,悔之晚矣。” 许是没料到我突然分析起北国求和意图,表哥一时有些怔愣。 我继续道:“沙、瓜二州,控扼河西走廊咽喉,乃屏蔽关陇之门户。割让此二州,如同自断臂膀,门户洞开。北国铁骑可长驱直入,河西震动,关陇危殆,此非缓冲,乃开门揖盗。我一开始没想明白,北国为何要我联姻。” “那你杀北国使者,可是因为突然想明白了?”钱礼接口。 “正是。”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表哥,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来京城的?” 钱礼眼带赞许之色,缓缓放下茶杯。 “是陛下。”他开口,“几日前枢密副使王甫的心腹幕僚来访钱塘,与我偶遇于西湖画舫。席间状若无意提及舅母殉国之事,恐有蹊跷。” 提起母亲,寒意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 “他说,舅母追击溃兵,本不该遭遇主力。那支溃兵像是诱饵,而本该在侧翼策应的定北军一部,当日却奉命迟滞了半个时辰才抵达战场,军报上对此语焉不详。还透露北国有意让你联姻一事,暗示你在京中孤立无援,恐遭不测,朝中暗流汹涌,恐有人借机生事,诱我进京。” “所以你来京,是在将计就计?” “是,即便你今日不当堂杀来使,我也会让他死在京城。” 北国既然有心求和,前两条尚可理解,但必不会主动提出让我和亲这样无用的纯粹羞辱之条款。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南朝这边曾向北国暗示,将我嫁过去,方有可以求和的余地。至于南朝之人是谁、他为何要主动提出这看似荒谬的条款,也不难猜。 既想保住割地榷场带来的暂时和平,又怕背负骂名,于是用和亲条款刺激赵钱两家出手反对,还有什么比江南钱氏为护忠烈遗孤,不惜倾家荡产以抗和亲辱国之举更正当、更能煽动民心的理由?钱氏声名素著,又是李家姻亲,出头反对,既能彰显民间忠义,又能让皇帝置身事外,仿佛是被民意所裹挟才不得不拒绝北国。 而钱家从此就成了北国的眼中钉,皇帝的挡箭牌,往后江南世家的资产皇帝也如探囊取物。 即便钱家不来人,我顺利嫁过去,于皇帝而言也是好事。 谁怕了北国,谁惦记钱家的财帛,谁忌惮镇国公的势力———只有皇帝。 我冷笑道:“所以,我杀那北国使者,是唯一的破局之法。我刚刚丧母,使者当廷羞辱,口出狂言,我悲愤交加,情难自抑,人之常情。” 袖子里那卷硬邦邦的东西硌着我,是祖父的遗表。我把它掏出来,一点点展开。 “哥,你看这遗表。” 钱礼接过手卷——— 臣李崇山泣血百拜,谨奏天听: 罪臣残躯将朽,神思昏聩,然念及陛下天恩及李氏血脉,不敢不竭尽余沥,剖陈肺腑。字句颠乱,伏乞圣裁! 臣门李氏,本前朝遗脉,蒙太祖洪恩,赐姓归化,五代忠勤,肝脑涂地以报国恩。数百载簪缨,皆赖列圣殊眷。至臣这一脉,兄弟子侄凡一十七人,尽殉国难:兄崇海殒于贺兰,弟崇河没于采石,诸侄昭武、明远等十数人,皆埋骨边塞风沙之中。宗祠牌位森森,坟茔空棺寂寂。此非天厌,实一门赤心,以血肉报国恩耳。 臣尤蒙陛下不弃,忝居帅位数十载。然福薄至此,长子次子殉国而死,仅存幼子承志,亦折于北使途中。臣每思之,肝肠寸断,非仅痛血脉凋零,更深愧陛下信重,使李氏再无男儿执戟御前。 今唯余孤孙女晏宁,年未及笄。晏宁性情疏阔,不娴闺训,常慕林泉之乐。臣暮年昏聩,溺爱纵容,致其难束于礼法,恐非天家良配。 赵国公慈念,欲为其谋配高门,以固国本。陛下圣心,或亦有此意。臣本不当置喙,然临终放胆一言:晏宁虽承将门血性,然野性难驯。钱氏二郎,温厚恭良,与晏宁总角相识,累世耕读于吴越,远离庙堂,家风清正。若蒙陛下恩准,使结鸳盟于故里,上可慰臣于泉下,下可保此女平安庸碌,了此余生,绝外戚之患。此臣私心所盼,亦是保全之道。 臣行将就木,残魂一缕,唯北望京师,叩谢天恩。惟愿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罪臣李崇山绝笔 钱礼看完,卷起遗表,叹了口气道:“不论你作何选择,我与母亲都会在你身边。” “祖父不该对陛下仍心存希望。我不想做案板上的鱼肉,任他们称斤论两,这一簪,我断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也断了我自己的退路。”我展颜一笑:“表哥,帮我看着点门。” 钱礼没说话,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呼啸的风雪,然后轻轻掩紧了门扉。 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手腕悬起,落笔。笔尖触纸,沙沙作响。我模仿着祖父的笔迹,写下的内容却与原本那份截然不同。 我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祖父的私印盖上。两张遗表并排放在桌上,一样的杏黄锦缎包裹,一样的字迹,内容却南辕北辙。一张是祖父为我求来的莲叶生路,一张是我亲手伪造的、指向沧海的投名状。 钱礼不知何时转过了身。他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两张遗表,瞳孔猛地一缩。他抬头看我,眼神复杂。 “晏宁!”他的声音第一次失了温润,带着急促,“西国那是龙潭虎穴,你何须以身犯险。”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我拿起那张伪造的遗表,小心地卷好,重新纳入袖中。动作很慢,很稳。然后,我才抬眼,迎上钱礼焦灼的目光。 “西国所求无非是更强的外援。”我顿了顿,目光转向钱礼,“我能给他们讹里朵无法承诺的东西——一个没有北国铁蹄踏足西国的未来,以及一个摆脱附庸、真正独立自主的西国王庭。” 他思索良久,而后站起身,对着母亲的灵柩亦是深深一揖:“舅母在天有灵,必佑此谋。”随即转向我,郑重道:“晏宁,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我轻声应道。 而后拿起桌上祖父真正的那份遗表,走到炭盆边。没有犹豫,手一松。 杏黄色的锦缎卷落入通红的炭火中,我那里面“平安庸碌”的恳求,那指向钱塘莲叶的生路,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路,只有一条了。 ------------------------------------- 长兴二十五年。 皇帝最终看到了我伪造的那份遗表,我借祖父之口,痛陈北国之患,并指出一条“破局之法”: “北国者,虎狼也,贪而无信。西国扼其西陲,乃关键所在。与其坐视西国北国结盟,不若遣使结好西国老王,陈明利害,使其知北国不可恃。若能联西国而断北国一臂,则边境之困自解,北境可安。” 在呈递遗表前,我彻底归拢临湖小筑可用人脉,命人将北国右军副使讹里朵私下狂言“西国不过牧马之地,待中原事定,尽收其膏腴”的话语散入西国贵族耳中。另派几支伪装成北国游骑的队伍,劫掠了西国靠近边境的商队。 西国王统治西北数十载,并非庸人。他本就对强邻北国心存忌惮,讹里朵的步步紧逼更让他如坐针毡。如今,接连不断的证据和流言,彻底戳破了北庭的狼子野心。 恰在此时,我朝使节持皇帝亲笔国书抵达西国王庭。国书秉承我所仿的遗表方略,言辞恳切,重申世代友好,着重强调北国背信弃义之史实,点明其求和背后的虚弱与贪婪,并承诺尊重西国独立地位,愿提供必要支持共御强邻。 与北国为伍,是引火烧身;与我朝结盟,方是存国之道。更重要的是,我朝提出的“尊重独立”、“共御强邻”,正中其下怀。 于是西国国主主动派遣心腹重臣为特使,携带国书与厚礼,千里迢迢赶赴我朝南都,国书中盛赞天朝威仪仁德,明确提出愿为最宠爱的王孙阿尔坦,求娶天朝贵女,缔结秦晋之好,永固盟约,共御北狄。 结西国以抗北国,此计成。 长兴二十五年,皇帝诏下,册封我为宁国公主,赐婚西国王孙阿尔坦。 圣旨念毕,我伏地谢恩。这是我迈出的第一步。 陛下温言道:“公主远嫁,为国缔盟,朕心甚慰。可有未尽之愿?” 我再次叩首:“臣女谢陛下隆恩。此去万里,故国难回。唯求两愿,以慰离情,亦为彰显天朝恩泽,巩固盟好: 一愿陛下允臣女携自幼相伴之忠仆、家将百人随行,护卫周全,亦是故土念想;二愿拨河西熟谙农事、工巧之军户匠人三百户随行。助西国兴农桑、强工造,富其民生,此乃盟约永固之基石,亦显陛下泽被藩邦之仁德。” 陛下欣然应允。 我深深拜下。 成了。 这远赴西国之路,虽非坦途,却是我亲手落下的关键一子,往后我要以此为起点,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步一步,青云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