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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远谋西国

作者:李纪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禅院真静。母亲的棺木停在偏殿,血腥气混着禅院里的香灰味儿,有点呛鼻子。


    我生在锦绣堆,却早早成了孤雏。与父母相伴不过寥寥数年晨昏,他们便埋骨北道,血溅边城。姑姑说此乃将门宿命。我不解宿命,只见别家儿女承欢膝下,而我尚未及笄,祠堂里牌位森森,竟只剩我一个活人。


    此便是道人说的六亲缘浅吗,幼时相士推演,言我八字过刚,非福泽绵长之家所能承。那时家人只道是妄语。如今父母早逝,祖辈凋零,方知这命盘之重,竟真如千钧山岳。为何偏偏是我?我不过凡俗骨血,如何担得起?


    我被命运折磨,只觉一切索然无味,但祖父临终之言犹在耳畔,为国为民为天下计,计什么呢,该如何计,我早已有对策,但打击接踵而来,将最后一点心气磨没了,争给谁看?争来何用?我已无争心,只想就此闭了眼,浑浑噩噩,早得清净。


    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廊下。我没有回头,片刻,那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微微侧身,对门外低语了一句什么。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郡主。”


    是卢复。


    他缓步上前,在母亲棺前行了端正肃穆的三礼。礼毕,他侧首看向我,目光沉静:“钱兄在门口,托我转告郡主一句话。”


    我依旧垂着眼。


    “枯梅尚有新枝发,寒潭深处有龙吟。”他缓缓念出钱礼的话。


    我笑笑:“李府那株曾开得满庭芳菲的老梅,如今已彻底枯死,至于寒潭之龙,不过是困于深渊,徒作挣扎罢了。”


    “我知你此刻心如寒潭,万念俱灰,寻常劝慰,于你无用。”


    我缓缓抬起眼,终于对上了他的视线。


    卢复坐下道:“我曾困于樊笼,亦曾叩问命途。你我心中所困,非儿女情长,非一时悲恸,而是这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安放你我之魂灵。”


    “是我表哥找你来的。”我朝门外望了一眼,“我竟不知卢公子与我表哥有渊源。”


    “是。”他坦诚道,“我儿时因国祚动荡、家中变故,也曾被送到杭州寄居数年,那时年纪尚小,初到江南,水土不服,性子也孤僻,我与钱兄在临湖小筑相遇,他心思剔透,一来二去,便引为知己。”


    “这段往事,倒未听表哥提过。”


    “旧事如烟。”卢复目光掠过棺木,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时间奔流,不舍昼夜。再深重的悲欢,于天地而言,亦不过沧海一粟,转瞬成尘。昔日我困于方寸辗转难眠之事,如今思之,亦觉渺小。”


    我扯嘴苦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微微停顿,道:“无论入世,还是出世,无非是寻一条心安之路,生死荣辱终将被时间抹平,唯此心之所向,所行之路,所立之志,或可在尘埃落定前,留下些许痕迹。”


    “乱世飘蓬,身似浮梗,心安二字,岂非奢求?”


    “纵如浮梗,亦有其根,纵似飘蓬,亦有所系。此心安处,非在方寸之外,而在方寸之间。寻得己心所系,便是郡主当下要做之事。”


    “所系...”我低语,眼前闪过祖父遗言和父母身影,“便是这身不由己的宿命?”


    “郡主非为宿命所缚,乃为心中所立之志所驱。”


    我心头剧震,如冰裂春江。


    卢复继续道:“你我虽面晤不过二三,然观郡主笔墨气象,纵横捭阖,非困囿于方寸者。若就此消沉,恐非郡主心之所愿,亦非真性所安。”


    眼前之人,竟如明镜。


    “若君处我之境,当如何行止?”我抬眼望他,眸中渐起微澜。


    “棋局纷乱,首在明势。西国王庭内乱,诸子倾轧,正为北国皇帝所求之隙。其欲借道或借兵,所求者急,所惧者亦深。”


    “他惧后方不稳,惧我朝整军反扑,更惧盟约不固。西国新主若立,未必承其父之诺。”我道。


    “然也。”卢复颔首,“此即北国之软肋,亦是我破局之机。姑娘殿前一簪,非匹夫之勇,实乃投石问路,搅动死水。”


    我震惊于卢复的心思剔透,震惊于他竟能懂我之心。众人怕是皆以为我是因一时悲愤,才做出那等惊世骇俗、不计后果的弑使之举。唯有他看穿我殿上一簪并非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下的破局之法。


    陛下怯懦,渐趋保守,主和派声浪日高。外祖父虽主战,却并非全然为了家国,他护我是因我尚有价值。不论是我听从朝廷安排和亲北国,还是听从外祖父安排与别家联姻,都不是我所愿。无人问过我,这国破家亡的危局,我李晏宁,自己想如何处之。


    蒙古、西国、南朝...我笃定北国亦是内忧外患,他们比我们更怕腹背受敌,短时间内绝无能力再兴倾国之兵。我这一簪,彻底断了南北求和那屈辱的可能,逼得南朝必须直面危局,也逼得那些还想苟安的人无路可退。


    卢复见我眼神变化,知心意已通,他不再多言,只微微侧首,朝门外示意。


    钱礼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廊下,快步上前,对着卢复郑重一揖:“此番劳烦玉趾,行之费心了。”


    卢复抬手虚扶,清雅还礼:“敬则兄言重。令妹心思通透,灵台澄澈,早已有应对之策,今日卢某来与不来,并无二致。”


    言毕,他最后朝母亲的灵柩,庄重地再拜一礼。


    “夫人英灵不远,当佑所托。”复对钱礼与我颔首道:“容后再叙,勿送。”说罢便转身离去。


    ...


    钱礼表哥坐在我对面,他倒了杯热茶推到我面前:“他方才说你早已有应对之策?”


    我微微颔首:“卢公子其人,如照夜之珠,光华内蕴,他能见人所未见,道人所未道。”


    钱礼闻言,笑着颔首,能看得出来他很欣赏卢复:“既如此,破局之机,当在何处?殿前一簪锋芒已露,北国不会善罢甘休,西国乱局,亦如沸鼎。”


    “他方才说所求者急,所惧者亦深。”我重复卢复之言,“北国之势已衰,方有求和之举。若开放盐铁茶帛,无异于雪中送炭,助其恢复元气。待其缓过气力,铁蹄必然再叩边关。届时,我以资敌之粮秣,养噬我之虎狼,悔之晚矣。”


    许是没料到我突然分析起北国求和意图,表哥一时有些怔愣。


    我继续道:“沙、瓜二州,控扼河西走廊咽喉,乃屏蔽关陇之门户。割让此二州,如同自断臂膀,门户洞开。北国铁骑可长驱直入,河西震动,关陇危殆,此非缓冲,乃开门揖盗。我一开始没想明白,北国为何要我联姻。”


    “那你杀北国使者,可是因为突然想明白了?”钱礼接口。


    “正是。”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表哥,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来京城的?”


    钱礼眼带赞许之色,缓缓放下茶杯。


    “是陛下。”他开口,“几日前枢密副使王甫的心腹幕僚来访钱塘,与我偶遇于西湖画舫。席间状若无意提及舅母殉国之事,恐有蹊跷。”


    提起母亲,寒意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


    “他说,舅母追击溃兵,本不该遭遇主力。那支溃兵像是诱饵,而本该在侧翼策应的定北军一部,当日却奉命迟滞了半个时辰才抵达战场,军报上对此语焉不详。还透露北国有意让你联姻一事,暗示你在京中孤立无援,恐遭不测,朝中暗流汹涌,恐有人借机生事,诱我进京。”


    “所以你来京,是在将计就计?”


    “是,即便你今日不当堂杀来使,我也会让他死在京城。”


    北国既然有心求和,前两条尚可理解,但必不会主动提出让我和亲这样无用的纯粹羞辱之条款。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南朝这边曾向北国暗示,将我嫁过去,方有可以求和的余地。至于南朝之人是谁、他为何要主动提出这看似荒谬的条款,也不难猜。


    既想保住割地榷场带来的暂时和平,又怕背负骂名,于是用和亲条款刺激赵钱两家出手反对,还有什么比江南钱氏为护忠烈遗孤,不惜倾家荡产以抗和亲辱国之举更正当、更能煽动民心的理由?钱氏声名素著,又是李家姻亲,出头反对,既能彰显民间忠义,又能让皇帝置身事外,仿佛是被民意所裹挟才不得不拒绝北国。


    而钱家从此就成了北国的眼中钉,皇帝的挡箭牌,往后江南世家的资产皇帝也如探囊取物。


    即便钱家不来人,我顺利嫁过去,于皇帝而言也是好事。


    谁怕了北国,谁惦记钱家的财帛,谁忌惮镇国公的势力———只有皇帝。


    我冷笑道:“所以,我杀那北国使者,是唯一的破局之法。我刚刚丧母,使者当廷羞辱,口出狂言,我悲愤交加,情难自抑,人之常情。”


    袖子里那卷硬邦邦的东西硌着我,是祖父的遗表。我把它掏出来,一点点展开。


    “哥,你看这遗表。”


    钱礼接过手卷———


    臣李崇山泣血百拜,谨奏天听:


    罪臣残躯将朽,神思昏聩,然念及陛下天恩及李氏血脉,不敢不竭尽余沥,剖陈肺腑。字句颠乱,伏乞圣裁!


    臣门李氏,本前朝遗脉,蒙太祖洪恩,赐姓归化,五代忠勤,肝脑涂地以报国恩。数百载簪缨,皆赖列圣殊眷。至臣这一脉,兄弟子侄凡一十七人,尽殉国难:兄崇海殒于贺兰,弟崇河没于采石,诸侄昭武、明远等十数人,皆埋骨边塞风沙之中。宗祠牌位森森,坟茔空棺寂寂。此非天厌,实一门赤心,以血肉报国恩耳。


    臣尤蒙陛下不弃,忝居帅位数十载。然福薄至此,长子次子殉国而死,仅存幼子承志,亦折于北使途中。臣每思之,肝肠寸断,非仅痛血脉凋零,更深愧陛下信重,使李氏再无男儿执戟御前。


    今唯余孤孙女晏宁,年未及笄。晏宁性情疏阔,不娴闺训,常慕林泉之乐。臣暮年昏聩,溺爱纵容,致其难束于礼法,恐非天家良配。


    赵国公慈念,欲为其谋配高门,以固国本。陛下圣心,或亦有此意。臣本不当置喙,然临终放胆一言:晏宁虽承将门血性,然野性难驯。钱氏二郎,温厚恭良,与晏宁总角相识,累世耕读于吴越,远离庙堂,家风清正。若蒙陛下恩准,使结鸳盟于故里,上可慰臣于泉下,下可保此女平安庸碌,了此余生,绝外戚之患。此臣私心所盼,亦是保全之道。


    臣行将就木,残魂一缕,唯北望京师,叩谢天恩。惟愿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罪臣李崇山绝笔


    钱礼看完,卷起遗表,叹了口气道:“不论你作何选择,我与母亲都会在你身边。”


    “祖父不该对陛下仍心存希望。我不想做案板上的鱼肉,任他们称斤论两,这一簪,我断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也断了我自己的退路。”我展颜一笑:“表哥,帮我看着点门。”


    钱礼没说话,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呼啸的风雪,然后轻轻掩紧了门扉。


    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手腕悬起,落笔。笔尖触纸,沙沙作响。我模仿着祖父的笔迹,写下的内容却与原本那份截然不同。


    我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祖父的私印盖上。两张遗表并排放在桌上,一样的杏黄锦缎包裹,一样的字迹,内容却南辕北辙。一张是祖父为我求来的莲叶生路,一张是我亲手伪造的、指向沧海的投名状。


    钱礼不知何时转过了身。他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两张遗表,瞳孔猛地一缩。他抬头看我,眼神复杂。


    “晏宁!”他的声音第一次失了温润,带着急促,“西国那是龙潭虎穴,你何须以身犯险。”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我拿起那张伪造的遗表,小心地卷好,重新纳入袖中。动作很慢,很稳。然后,我才抬眼,迎上钱礼焦灼的目光。


    “西国所求无非是更强的外援。”我顿了顿,目光转向钱礼,“我能给他们讹里朵无法承诺的东西——一个没有北国铁蹄踏足西国的未来,以及一个摆脱附庸、真正独立自主的西国王庭。”


    他思索良久,而后站起身,对着母亲的灵柩亦是深深一揖:“舅母在天有灵,必佑此谋。”随即转向我,郑重道:“晏宁,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我轻声应道。


    而后拿起桌上祖父真正的那份遗表,走到炭盆边。没有犹豫,手一松。


    杏黄色的锦缎卷落入通红的炭火中,我那里面“平安庸碌”的恳求,那指向钱塘莲叶的生路,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路,只有一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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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兴二十五年。


    皇帝最终看到了我伪造的那份遗表,我借祖父之口,痛陈北国之患,并指出一条“破局之法”:


    “北国者,虎狼也,贪而无信。西国扼其西陲,乃关键所在。与其坐视西国北国结盟,不若遣使结好西国老王,陈明利害,使其知北国不可恃。若能联西国而断北国一臂,则边境之困自解,北境可安。”


    在呈递遗表前,我彻底归拢临湖小筑可用人脉,命人将北国右军副使讹里朵私下狂言“西国不过牧马之地,待中原事定,尽收其膏腴”的话语散入西国贵族耳中。另派几支伪装成北国游骑的队伍,劫掠了西国靠近边境的商队。


    西国王统治西北数十载,并非庸人。他本就对强邻北国心存忌惮,讹里朵的步步紧逼更让他如坐针毡。如今,接连不断的证据和流言,彻底戳破了北庭的狼子野心。


    恰在此时,我朝使节持皇帝亲笔国书抵达西国王庭。国书秉承我所仿的遗表方略,言辞恳切,重申世代友好,着重强调北国背信弃义之史实,点明其求和背后的虚弱与贪婪,并承诺尊重西国独立地位,愿提供必要支持共御强邻。


    与北国为伍,是引火烧身;与我朝结盟,方是存国之道。更重要的是,我朝提出的“尊重独立”、“共御强邻”,正中其下怀。


    于是西国国主主动派遣心腹重臣为特使,携带国书与厚礼,千里迢迢赶赴我朝南都,国书中盛赞天朝威仪仁德,明确提出愿为最宠爱的王孙阿尔坦,求娶天朝贵女,缔结秦晋之好,永固盟约,共御北狄。


    结西国以抗北国,此计成。


    长兴二十五年,皇帝诏下,册封我为宁国公主,赐婚西国王孙阿尔坦。


    圣旨念毕,我伏地谢恩。这是我迈出的第一步。


    陛下温言道:“公主远嫁,为国缔盟,朕心甚慰。可有未尽之愿?”


    我再次叩首:“臣女谢陛下隆恩。此去万里,故国难回。唯求两愿,以慰离情,亦为彰显天朝恩泽,巩固盟好:


    一愿陛下允臣女携自幼相伴之忠仆、家将百人随行,护卫周全,亦是故土念想;二愿拨河西熟谙农事、工巧之军户匠人三百户随行。助西国兴农桑、强工造,富其民生,此乃盟约永固之基石,亦显陛下泽被藩邦之仁德。”


    陛下欣然应允。


    我深深拜下。


    成了。


    这远赴西国之路,虽非坦途,却是我亲手落下的关键一子,往后我要以此为起点,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步一步,青云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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