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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孤雁南渡

作者:李纪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京中的课业较在杭州时更为繁重,除了日常的学业外,父亲每日寅时便唤我至庭院习武。


    李家刀法和枪法皆是一绝,父亲常说我李家儿郎七岁开弓,十岁驭马,我虽娇养,筋骨不可废。


    我年岁尚小,便先习枪法。


    李家枪法讲究“如松定、如雷迅”,我力弱提不动白蜡杆,父亲便削了竹枝代枪。晨雾未散时,竹尖挑落的花瓣扑簌簌落满肩头。


    我习武的庭院中有老梅一株,那株老梅生得极好,粗壮的枝干虬结如龙,每逢腊月便开得满庭芳菲,父亲总说此梅有灵,花开必三更放香,五更敛蕊。


    落雪时父亲还会亲自采摘梅花上的雪水,存在青瓷瓮中,来年用来煮茶,梅雪烹茶,最是清心明目。


    彼时尚不解其意,只道是寻常闲趣。


    长兴二十二年,我虚岁十二,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父亲奉命出使北国前,还特意带我去看了那株老梅。


    老梅那年迟迟未发。


    “今年花开得晚。”他望着光秃秃的枝丫说,“待我回来,想必就能看到盛景了。”


    父亲走后,我日日都去梅树下等,母亲也每日在梅树下抚琴。那年的雪下得格外大,老梅的枝干上积了厚厚的雪,却始终不见花苞。母亲安慰我说,是因为天太冷了。


    可还未等得梅开,父亲暴毙的消息便送到了京城。


    信使跪在雪地里,嘴唇冻得青紫,双手捧着一方玄色漆盒,父亲的遗体还在路上,遗物却先送到了,盒内是一枚扳指,李氏历代家传之物,父亲从不离身。


    我盯着那盒子,竟觉不出悲恸,只是指尖发麻,像是有人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母亲也未流泪,只默默接过漆盒交至我手,我将扳指拿出来攥进手心,而后听见自己木然的声音:


    “我要扶灵回杭州。”


    老梅就在那天夜里突然枯死了。粗壮的枝干骤然迸裂,仿佛也在为父亲哀恸。母亲说,这是梅树随主而去,是忠烈的象征。可我只知道,再没有人会抱着我看梅赏雪,再没有人会用梅雪为我煮茶了。


    母亲自父亲去后,便如那株老梅一般,一日日枯萎下去。


    她仍去梅树下抚琴,只是琴音再不复往日清越。有时弹着弹着,弦忽然断了,她便怔怔地望着那截颤动的丝弦,半晌不语。


    我的父母是奉家族之命联姻,初时并没有什么感情,分居两地。


    我娘是极聪明极鲜活的人,常女扮男装与文士论策。父亲奉命外放时,她执意留京,三年间书信不过十数封,皆寥寥数语。


    听闻父母婚后第三年,父亲形容狼狈回家,说在驿道见流民易子而食,还道我娘若肯南下,或可救千百人。原来父亲查漕粮亏空遇阻,需母亲搬出赵氏的名帖一起施压,打通关节。


    自此母亲开始协理粮秣。她以嫁妆购江南稻种,教农人育秧。后来曾听父亲叹道,我母亲非为笼中雀,而是云霄雁。


    婚后第四年,父母才有了我。那时家国动荡,我又早产体弱,不得已我被送至杭州寄居。


    听闻后来我母亲还怀过一胎,只是那时北疆战起,我母亲披甲上阵,终因劳累而小产。父亲闻讯自百里外驰归,最终城未守住,母亲也因此次小产而落下病根,此事在府中是绝对不能被提起的。后来我从杭州回到京师,也是父亲为了让我抚慰母亲。


    这些往事如梅上残雪,在岁月里渐渐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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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父亲遗体归京,我与母亲携灵柩随漕船南下。


    运河结了薄冰,我裹着素白狐裘立在灵柩前,那扳指于我而言太大,我便拿绳穿了挂在胸前。北国使者说,父亲死于急症,封棺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天气寒冷,遗体还未腐化,他面色苍白地躺在棺中,嘴唇却是乌紫。


    父亲正值壮年,又素来身体康健,我不信死于急症的说辞,执意要请仵作验尸,但被外祖父和舅舅们拦下。


    “姑娘,喝口热汤吧。”嬷嬷递来姜汤,我却瞥见船舷外掠过一只灰雁,孤零零地向南飞去。便忽然想起上次这般情景,还是九岁离杭时,三年光景,物是人非。


    漕船靠岸时,钱塘正下着绵密的雨。


    祖父站在码头的青石阶上,老仆替他撑着伞,我见到祖父便忍不住啜泣。


    他比三年前我离开时更苍老了。


    “宁儿......”他唤了我的名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终是什么也没说。


    当夜,我们在祠堂守灵。


    檀香混着雨气,熏得人眼眶发烫,母亲的影子钉在素帷上,随夜风微微颤动。


    我见母亲面色不佳,便请她带众人先去休息,母亲执意要陪我,我却假借杭城习俗,道夫妻阴阳两隔时,未亡人不可守灵。


    实则守灵是可以的,只是送葬不行,母亲见我如此,便知我是有意要她离开,虽是不解,却也是顺了我的意。


    整个灵堂便只剩我与姑姑姑父三人。


    我跪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忽而掉转方向,朝姑姑和姑父重重磕了个头。


    他们二人被我吓了一跳,见我神色严肃,忙问我发生何事。


    “父亲并非死于急症,京中有人刻意回避阻止我验尸,必定有所隐瞒。”我强忍泪意,俯身再拜,“宁儿如今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自是不会蚍蜉撼树张扬此事,但身为人子,我也不愿明知蹊跷不去查探,请姑父和姑姑助我,开棺验尸。”


    姑父姑母闻言,面色骤变。


    “宁儿,此话当真?你可知道这等事是不能开玩笑的。”


    姑父已疾步至棺前,手指抚过棺木接缝处:“蹊跷,确实蹊跷。这棺木封得太急,连...”


    话音未落,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祖父拄着竹杖立在门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都听见了。”祖父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与姑姑姑父三人具是一惊。


    罢了,终是瞒不住,也不应瞒,我思索片刻,便膝行至祖父跟前。


    “孙儿本欲待父亲灵柩归杭后...”我的声音哽住了,“但见祖父年高,忧思过甚...”


    祖父突然用竹杖重重顿地,惊得供桌上的长明灯一阵摇曳。


    “糊涂!”他内力一动,朝着棺木盖子挥掌,棺木纹丝不动,他叹了口气,“我老了,开不动棺了,但我李家儿郎,岂能死得不明不白?”


    姑父连忙上前搀扶,却见祖父已挽起衣袖,挥起了长枪。他七十多岁的人,抡起兵器时却像回到了沙场。棺盖移开的刹那,我们再次见到了父亲。


    祖父掀起覆于父亲面上的白布,俯身检视父亲的面容。


    姑姑本不欲我去看,我却偏凑上前去,要将父亲的遗容死死记在心里。


    我永远记得父亲的遗容,和祖父那时的眼神。


    “好...好得很...”我祖父一代老将,面对万千敌军亦不改色,如今却声音发颤。


    灵堂外一阵惊雷,随后大雨扑簌簌地落下,他解下自己的狐裘盖在父亲身上。


    “我的儿啊......”他最后理了理父亲的衣领,“爹会为你讨回公道。”


    ...


    可祖父老了,也累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为李家、为父亲讨回公道。


    一年后,祖父便驾鹤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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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死在秋天。


    全国各地都来了人吊唁,乌央乌央的,素车白马塞满了门前的路,有从其他地方来杭的李氏族人,有须发皆白的老卒,有远道而来的故旧门生,也有身着官服、神情矜持的朝廷使者,往常只有几个老仆的小院第一次如此热闹。


    那年我十三岁,母亲身体不好,便由我和姑母操持起祖父的后事。


    我与姑母一身重孝,纸钱焚烧的灰烬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粘在孝服上,姑母低声指点着仆役们奉茶、引路、回礼,我则捧着一方素白麻布,为每一位上前行礼的宾客回礼。


    俯身、叩首,再起身,动作滞涩而麻木。


    灵堂里人声混杂着哀哭、诵经和低语。我听见几个老将在角落里喟叹:“老帅这一走,李家...怕是真的要散了。”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我是习武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朝廷使者,发现他们的脸看似沉痛、实则带着审视,心底那点因祖父骤然离世而生的茫然无措,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寒凉取代。


    即便我的亲人与我生死两隔,但我李家族人众多,李氏的门楣,绝不会倒。


    棺椁停在正堂中央。三日后便是大殓。姑母强撑着精神,指挥着仆役们将一件件祖父生前喜爱的物件放入棺中。


    “等等。”姑母从一个紫檀木匣底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用杏黄色锦缎仔细包裹的文书。


    锦缎的颜色在满室素白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当众展开,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里,转头对我低声道:“宁儿,随我来。”


    姑母引着我来到祖父生前独居的书房。这里反而成了整座宅邸最安静的地方,屋内陈设依旧。姑母走到书案后祖父常坐的那张宽大圈椅旁,将手中那卷文书放在书案上。


    “这是你祖父留给陛下的遗表,他走前几日,曾独自在此坐了半宿,不许任何人打扰。便是在写这个。”


    “宁儿。”姑母郑重地执起我手,“这遗表里的话,你祖父定是思虑了千万遍。有些事,有些话,或许你此刻不懂,但你要记住,这是他老人家用尽最后的心力,为你,为我们李家,辟出的一条道。


    这遗表呈上去,李氏一门三百年的显赫,便算是彻底交还朝廷了。从此,我们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便只系于你一人了。”


    书房里静得可怕。


    我未开遗表,只是将它收入袖中:“姑母,祖父临终前曾对我道,为国、为民、为天下计,可我也时常自问,若有鲲鹏之力,扶摇万里,自然愿效先贤大庇天下寒士。可若我只是池中一尾鱼呢?若我只想守着这一方小小的莲叶,看荷花开落,听檐下雨声,如此,是不是太怯懦了?”


    话音落下,姑母脸上骤然掠过惊诧,随后是满眼的心疼。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门外一声极轻的叩响打断。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钱祈站在门外廊下,一身素色麻衣,臂缠麻布,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我去京城后不久,表哥便也推荐钱祈去山阴的一所学堂读书,这些年来我与他书信未停,大到天南海北,小到衣食住行闲话家常,都会互相分享。


    去年带着父亲遗体归杭后,我曾与他短暂地见过一面。只是葬礼后未及叙旧,他便又匆匆返回山阴。


    父亲死后,我母亲和祖父的心气都渐渐消下去,我所接管的临湖小筑也逢遭变故,便无暇写信。只是常常会收到他寄来的信和小物件,说些在山阴的奇闻趣事、偶尔编些志怪话本给我逗我开心。


    前几日我祖父病重,他得知消息匆匆赶回杭州。


    一年未见,他褪去了几分孩童的稚气,轮廓清朗。


    “婶婶,晏宁。”他的声音带着赶路的疲惫,“并非有意偷听。方才管家说寻婶婶商议明日大殓仪程,我见门未关严...这才听到你们的话。”


    恰好门外老管家唤走了姑母,姑母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她便离开了书房,经过钱祈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钱祈走了进来,雨水的气息随之涌入。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隔着一张书案看着我:“晏宁,你何时怯懦过。池鱼又如何?莲叶又如何?若那是你想过的日子,便是这世上顶好顶自在的日子。”


    他微微倾身,无比真挚道:“祖父临走前,曾召我至榻前。他说,他一生纵横疆场,所求不过是河清海晏,家国安宁。可李家男儿...”钱祈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水光更甚,“李家男儿已尽付沙场。他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他说,若你不愿背负这沉重的甲胄。他也为你选了一条平安喜乐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祖父问我,可愿护你一生安稳?我答,此心所愿,万死莫辞。”


    我此刻才知,祖父未将遗表交给任何人,便是让我选。


    少年的爱慕如此直白滚烫,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认真的眼神,可我怯懦,我无法抵抗他这般赤诚而热烈的眼睛,便匆匆逃离了书房。


    ...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云层低低压着江面。白幡引路,纸钱纷飞如雪片,送灵的队伍从老宅大门一直延伸到江畔码头。


    姑母走在灵柩前,我与表哥一身重孝,一左一右跟在姑母半步之后,钱祈也一身素服,臂缠宽麻,走在我身侧。八名曾随祖父出生入死的旧部,抬着那具巨大的黑漆棺椁,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棺木上覆盖着祖父当年在军中用过的那面帅旗。


    队伍行至长街,两侧挤满了自发来送祖父最后一程的百姓和各方吊唁者。无数道目光落在我们身上。


    “那是钱家的二郎君?”


    “一个孙女一个外孙走在前头,但钱二公子怎地也站到那里去了?”


    “钱家是杭城大族,根基深厚,与李家又是姻亲,门当户对,如此怕是钱李两家的孙辈又要结秦晋之好了。”


    “老帅临了临了,还在为孙辈铺路,看来李家姑娘后半生有靠了...”


    “天可怜见,李家满门忠烈,总算留了这点血脉,有老帅安排,有夫家庇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我不喜被人议论,却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便快步上前,紧贴着姑姑走,钱祈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便在拐弯处走到了表哥的身边。


    码头边,灵船已备好。棺椁在号子声中被抬上船板。人群肃立哀戚。


    我在纷乱人群边缘看到了卢复。前些日子他代表卢家来到杭州吊唁,姿态低调。


    素服无华,临水玉树。


    灵船离岸,人群松动散去。钱礼和钱祈被几位耆老围住。我朝着柳树下走去。


    “宁儿。”赵家表哥赵芾拉住我,“昨日父亲的信刚到,这次卢家是带着圣谕来的,你小心应对。”


    “圣谕?”


    “这一年你住在临湖小筑,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祖父和父亲让我过阵子再跟你说的,如今这里人多口杂我也不便跟你细讲。”


    我朝卢复望去,隔着水汽与喧嚣,他的目光平静落在我身上,清冷又遥远。


    “我会小心应对的。”我拍拍赵芾表哥的手示意放心,便径直朝卢复走去。


    站定在他面前几步之遥,江风卷起他素白衣袂,带来冷月松雪般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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