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那日,钱府众人将我送到运河码头。
二婶和姑母往我怀里塞了满满一匣零嘴。表哥将整箱书卷搬上船,里头全是我平日爱读的游记话本。
钱祈却不见踪影。一直到漕船解开缆绳,才忽然看见岸上老柳树后闪过湖蓝色衣角,我扑到船舷边大喊七哥,却被突然拉响的号子声盖了过去。
水花溅湿了前襟,我低头看二婶给我的油纸包,拆开来是只木雕的小像,眉眼活脱脱是我的模样。底座刻着蝇头小字:
“愿晏宁身如药树,百病不侵。”
漕船转过三道湾,钱塘江的潮声渐渐听不见了。
父亲派来的老嬷嬷替我拢好披风,说府中已安顿好了一切,外公和父亲读过我的文章,赞不绝口,也为我挑好了先生,听说是卢太傅给自家孙辈选的老师,我外公见着好,便也三顾茅庐地请至赵府,为此我外公同卢太傅还闹出了不少龃龉。
李家出名将,卢家出大儒,赵家也是世代显贵,位至国公,我身为李赵二姓子孙,远在杭州,也听闻过唱京中三家的童谣:
江南李,北城卢,赵家红袍满皇都。
金鞍马,玉唾壶,谁家儿郎画麟图。
莫道朱门深似海,且看风云出我徒。
...
正思量间,忽见江面掠过一只孤雁,振翅向北而去。
嬷嬷轻叹:“姑娘在杭城时无拘无束,此去京城,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我闻言未答,摩挲着七哥所赠木雕,忽觉颊边微凉,原是雨丝斜织,非泪也。
若教七哥处我之境地,定要吟“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效那青萍转蓬,作尽飘零之态。
然我素厌此等自怜,既知前路多艰,何苦更添愁绪?只是想起前一晚七哥那泪眼婆娑的模样,终是叹了口气,进了船舱提笔写信:
“晓钟初动,而今各西东,始觉此去非复昨日之嬉也。忆昔钱塘春深,与君踏青湖上,柳浪闻莺,画舫载酒,笑言他日当泛舟五湖。而今孤篷夜雨,独对残灯,始知人生聚散如浮萍之叹非虚。
犹记逃之居初成时,君折海棠簪我鬓中,今花枝犹在,而人隔烟水,思之怅然。然君莫悲戚,暂别终有重见之日。
纵前路如晦,亦当如太白云,仰天大笑出门去,不效儿女沾巾态,我辈恰似劲竹生于石隙,纵使千磨万击,终要破岩而出;又如泽畔韧蒲,刈而复生。君素知我性,当信我终有一日乘风而起,勿忧勿念。
此后鱼雁不绝,君若有言,可托旅人捎来。”
天色渐晚,疏星三点。
我收木雕入匣,想起今日老妇之叹,暗忖七哥多情似柳三变,吾身为李家儿女,却愿学辛幼安,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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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船行了一段时间后,便改走陆路。跟来的管家仆妇一脸疲态,似乎急于回京,我却很是享受,从前幽居钱塘一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杭城之外的景象。
车马经过市井时,我总爱卷起帘角,悄悄打量街巷间的众生之相。
我看到了绸缎庄前趾高气扬的富商,看到了茶寮外佝偻着背、数着铜钱买半块炊饼的老汉,看到了蹲在墙角卖草编蝈蝈的孩童......
这些豪掷千金的地主、度日艰难的百姓,他们的日子在我心里翻出千百种故事。
到了少有人烟的小道时,我便贪看窗外流转的风景和感受马车下的路。
有的路被雨水泡得发软,泥泞坎坷,车辙碾过时,会挤出咕唧咕唧的声响,人在车里也被颠得不行,有的路却平滑清爽,马蹄踏上去像敲着一面闷鼓,连带着马儿也神气了几分。
我走走停停,倒是颇为兴奋,不觉得有赶路的疲累。
赶路的数月里,我还爱上了画。
一路上的多彩景致,若只囫囵吞进眼里,怕是要被时光熬得模糊,便生出了将其画在纸上的想法。若到了风景秀丽之处,恰有闲心,便请丫鬟支起小案,研墨、设色,将所见风景细细勾勒,末了还会在边上题一首小诗以表达心境,当见到要回杭州的同乡人或者商队,我便会请他们将画或信捎带给祖父或者姑母表哥他们。若时间较赶,便会拿柳条烧成的炭笔在纸上简单勾勒,炭痕粗粝,却意外适合捕捉瞬息万变的景物,有时在旁题一句诗,或干脆只题上日期和地名,以作留念,不过炭笔绘制的画作保存不久,我便自己留存了。
此后数年战火纷乱,年华逝去,我童年时的那些画作或不见、或糊作一团,唯有七哥将我的画作和信笺仔细装裱保存,还在每幅画旁都补了题跋:“晏宁初见长江”“晏宁写蓼花于姑苏”...
回忆起来恍如隔世,想起少年时读白乐天诗:“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当时只觉怅惘,而今才懂其中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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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数月,终于见到了母亲,母亲立在垂花门下等我,身后丫鬟婆子簇拥着,手里捧着暖手炉,生怕我被秋寒侵着,见我下车,立刻上前几步伸手拢了拢我的斗篷。
“路上可累着了?”她的声音温柔,与我想象中的一样,“你父亲在书房等你,先去见了他,再回房歇息。”
我垂首应了声是。
跟着引路的婢女穿过九曲回廊,与钱府的白墙黛瓦大不相同,李府屋墙肃穆,连假山石都雕着狻猊,处处透着威严。
“宁儿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沉稳,目光在我身上略一打量,便招手让我上前,“路上可还顺利?”
我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回父亲,一切安好。”
他点点头,从案几上取了一只锦盒递给我:“前些日子陛下赏的南海珍珠,你母亲说给你做首饰正好。”
我接过锦盒,低声道谢。
父亲又问了我在杭州的学业和起居,我一一答了,他听罢颔首,道:“既回了京,便安心读书,褚先生明日会来府授课。”说罢又让管家取来一匣新得的徽墨,说是给我习字用。
“褚先生书画双绝,你好好学,若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我乖巧应下,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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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先生名菽,字抱谷,号隐田居士,诗书画印皆优,尤以山水闻名于世,他称第二,当世无人敢称第一。
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半旧的葛布直裰,见我正临摹李思训的青绿山水,摇摇头,夺过我的笔,沾水调墨大改。
“看山是山,不过匠气。”先生执笔的手腕悬如鹤颈,“十八年前老夫在剑门关,见群山如万马奔腾,方悟张璪外师造化的真谛。”
他一边示范,一边同我讲蜀道天险、讲秋月倒映平羌江的峨眉、讲天下第一雄关、讲拍岸的惊涛、讲雪峰巍峨的冰川。意随笔到,笔随心动,忽急忽缓。
我望着画卷里寥寥几笔笔勾成的扁舟和隐士,忽然觉得书房四壁在缓缓崩塌,露出外面辽远的天,而自己成了扁舟上的隐士,感动于这世间的山河壮阔,悲戚于自己不过天地沧海间的小小蜉蝣,竟不觉何时泪已满面。
...
褚先生在我之前只有一位弟子,正是那卢太傅家的小孙子卢复。
早前外公便想请褚先生去赵家族学中授课,但褚先生挑弟子的眼光颇高,因此迟迟未应下,直到我快回京时,外公又遣人去请,还拿了我的画作和诗文,褚先生看罢方才点头,于是我与那卢家的小三郎便成了褚先生唯二的学生。
同年冬月,我正伏在书斋临窗的暖炕上看书,褚先生忽然递给我一卷已裱好的画轴。
“昨儿在卢府时见小三郎正临你这幅山水。”先生掸了掸袍角的雪沫子,我忙请他坐下为他倒茶,他继续说,“倒是稀奇,你瞧瞧他加了些什么。”
我展开画轴,确实与我半月前的那幅手稿有八分相似,只是当时画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自觉眼界太窄,加上笔力孱弱,难状江山万里之势,因此揉作一团弃于篓中,不意竟被褚先生拾去,又辗转至卢家郎君案头。
那是大约四平尺的竖幅山水,原仿郭河阳笔意,烟江自远岫间迤逦而下,画卷上方的两岸远山我未多加描绘,但下方的前景我却是动过脑筋的,正是取了当朝文人白石道人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之意,绘出烟江叠嶂的意象,还在山下的浅滩处加了几间屋舍,又于水脉收束处添危桥一桁,暗合温庭筠的‘人迹板桥霜’之思,却终觉气象郁结,如鲠在喉,似蒙童临帖,徒具形骸。
没料到卢复竟在远处渺渺烟波间添一帆影,还将我平铺的远山重渲,墨色由青转黛,山形忽聚忽散,顿生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朦胧。原是一堵死山,现竟似有云岚吞吐。那帆孤舟乍一看只是寻常点缀,可细看之下却与前景的小桥流水人家相呼应,有种游人归乡的完满,如此一看倒是比我的原作多了许多妙趣。
“三郎说这孤帆缺了半阙诗。”褚先生暗示我在画上题诗。
我闻言失笑:“原是我画僵了山水,倒难为他救了此画,都言画可抒意,只是我作此画时虽有思乡之情,却不想让它沦为小女儿家的伤怀。”
说罢我将先前绘制的雪景图重新置于案上,在留白处提笔写下“云山随性住,不必问归程”一句,另补了一骑驴老叟在山路上。
“江湖之大,何处不可往?杭州烟柳虽好,但京城风雪亦堪入画,若拘泥于一地一景,反倒辜负了这万里河山的胸襟。卢三郎的画作虽是参照我的所画,但两者意趣截然不同,我暂且不知如何题,劳烦先生将我这幅新作的雪景带给卢郎,请他指教。”
褚先生隔日便带回来一纸素笺,展开时但见字如瘦竹,筋骨嶙峋:“云山无主,笔墨有灵。见卿画中老叟,忽忆王右丞‘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境。”
另有一幅画,画的也是雪景山水,上题“性住云山外,心舟自往还”,正是答了我的“云山随性住,不必问归程”。
我见此笑言:“这般精妙的笔法,不愧是闻名京城的卢家三郎,我同为先生弟子,实在是自惭形秽,日后还请先生多多提点了。”
...
又过一旬,我逐渐适应起京中生活,便去了外祖父家跟着表哥表姐们一同读书,赵家是我母家,与卢家自前朝起就政见不合,因此纵使请的都是同样的先生,长辈们也是在府中各开学堂,劳累先生们两府之间来回奔波,两府的小辈们除开在宴席聚会上偶有碰面,私下是绝不往来的。
我入学后,老师们便偶尔会拿卢复的文章与我的对比,说他的文风如曲水流觞,清丽隽雅,缓缓道来,而我的却似孤峰绝壁,洒脱不羁,锋芒毕露,可细品之下,又仿佛同出一脉,筋骨肖似,我便笑答大概是师承一脉的缘故。
往后切磋渐成常事,或书画、或诗词、或文赋、或策论,这般纸上往来,倒比当面交谈更自在。不必顾虑赵卢两家世仇,亦无需寒暄周旋,往来间,倒像是隔着重重院落对坐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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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迎来我在京城过的第一个春节,宫中设宴,邀亲近的大臣们携家眷前往。我初次进宫,颇多拘束,母亲被太后召去相伴,我便只好跟着赵家表姐静姝一道,静姝表姐性子活泼,有许多交好的千金,见我多有拘束,就将我一一介绍给那些小姐们认识,大家年纪相仿,很快便玩到了一处。我正同她们讲杭城风光,忽听得屏风外一阵骚动。
“赵家的公子和卢家的公子竟然一道来了!”
我侧目望去,赵家的几位表哥我早已熟稔,表哥们身旁还有几位公子,大抵就是卢家儿郎。
我听着少年们传来的玉佩相击声。
突然所有声音都退远,只剩一道月白身影立在光晕里。
那人身着月白襕衫,腰间只悬一枚青玉,眉目如画,行走间自有一种清冷气度。
我与他从未相见,却一眼认出了他。这般形貌,倒真应了褚先生说的那句‘皎皎白玉树,凛凛青松姿’。
早前听闻他与钱礼表哥同岁,乍看之下也跟表哥有三分相似,都是端方如玉的翩翩公子,可细看却又截然不同。
钱礼是池中清水,澄澈见底,老成里仍带着少年意气,光明磊落;此人年纪虽小,却像千年寒潭,表面映着风花雪月,实则深不见底,与人寒暄时笑意不达眼底,目光淡得近乎疏离,仿佛这满殿繁华都与他无关。
突然想起褚先生评其画作时说的话:“此子笔下山河波澜壮阔,可其人却身处樊笼之中”。
我正暗自打量,忽见他似有所觉,微微侧首,视线越过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
那一瞬,我心头蓦地一跳。
他的眼神极静,却又极深,像古井映月,清冷而遥远。
可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对待旁人那样淡漠移开视线时,他的目光却微微一顿,眼底竟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
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可我却莫名记了许多年。
直到很久以后,当我也被宿命所缚,当我在深夜里独自面对铜镜中那双越来越像他的眼睛时,才终于明白他这悲悯眼神中的深意。
...
第二次见他,就是在不久后的上元节,朱雀大街上,千盏华灯悬于高楼,照得整座城池恍若白昼。我随着表姐们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中,手中提着一盏新买的兔儿灯。行至江畔,远处忽有笙箫声起,人群如浪,推搡着向那灯火最盛处涌去。
我被人流裹挟着向前,一抬眼,却见桥头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青裘玉冠,衣袂当风,在万千灯火映照下,竟似画中走出的人。
是卢复。
几个卢氏子弟在不远处猜灯谜,笑声浮在夜色里,他却独自凭栏望着河灯,仿佛与这满城喧嚣格格不入。夜风吹动他的衣袍,遗世独立,与我想象中那个在画里煮雪烹茶的身影重叠又分离。
当时人群如潮,我认出了他,却并未上前,手中的兔儿灯微微倾斜。他又似有所觉,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遥遥望来——可还未等视线相接,一阵欢闹的嬉笑声骤然逼近,几个提着鱼龙灯的孩童跑过。
待人群稍散,再抬眼时,桥上已不见他的身影。
风拂过,远处不知是谁家放的天灯正冉冉升起,一点明火飘摇直上,渐渐融进深蓝天幕。我望着那盏远去的灯,忽然想起他题在我画上的那句——“性住云山外,心舟自往还”。
或许我们本就是这样的两个人,隔着人海,隔着家族,只是在笔墨间偶然相望,而后各自转身,归于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