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县主醒了。”
楚渊从混沌中回过神来,下意识便向内室走去,指尖将触及门扉时,却又猛地顿住。恰在此时,门从内拉开,一个双眼红肿的丫鬟垂首侧立,低声道:“陛下,县主请您进去。”
他收回手,略一颔首,缓步踏入。
被侍卫紧急请来的吕院判正在收拾药箱,见他进来,忙上前行礼:“陛下,万幸施救及时,县主已无大碍。只是……”他稍作停顿,目光向床榻方向一掠,压低声音道:“据侍女所言,这半年来县主昼夜难眠,忧思积郁,神气耗损甚重,非短期能恢复,需长期静养调理。”
楚渊眉头一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帷帐低垂,静默的人影隐约可见。
“自今日起,县主的身子的你亲自调理。太医院诸药皆可取用,若有缺漏,即刻报内侍省采买,去吧。”
“臣遵旨。”
吕院判躬身退出,侍卫与丫鬟亦留在门外,室内一时静极。床榻正处于内室光影交界处,一截纤细的手腕搁在锦被边缘,指节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竟泛出几分透明之感,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楚渊心口一紧,大步走到床前。
沈知许靠坐在床头,墨发披散,脸上脂粉尽褪,露出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肤色。长睫低垂,在眼睑投下两道弧影,待她抬起眼,他才惊觉那并非阴影,而是真切覆在眼周的青黑。
早晨见她时还是华服严妆、仪容端肃的模样,此刻卸去一切装饰,底下竟是这般形销骨立的形容。
那句“何至于此”几乎脱口而出,又被他生生咽回。他忽然想起沈案判决前,她呈上的陈情书末尾,有一行小字,像是所有气力耗尽后,精疲力竭添上的一笔私语:“伏惟陛下,待此案尘埃落定,乞准臣女,归骨故园,长伴亲茔。”
当时正值朝堂动荡之际,楚渊只将此归结于她悲愤至极的激切之辞,并未深想,此刻方知,那竟是她早已为自己定好的终局。
“陛下何必救我?我活着,不过是负累罢了。”她抬起头,颈间一道青黑勒痕触目惊心。
他不忍再看,索性转头望向窗外,负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紧。庭院里那株海棠不知何时已然枯死,干枝在秋风里簌簌作响。
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厉害:“你的命,如今是朕的,朕不许,阎王也不敢收。”
沈知许望向他,喉间还残留着白绫紧勒的灼痛感,一股混杂着荒谬、悲愤与毁灭欲的烈火猛地窜上心头。
她嗤笑一声:“这般自我感动的戏码,莫非是楚家的传统不成?还是陛下当自己是慈悲为怀的菩萨?纵要普度众生,也该看看世间困苦挣扎的黎明百姓,臣女不需要您的拯救。”
楚渊竟也笑了,那笑意却透出几分苍凉:“世间万般苦楚,没有什么比独活更苦。沈知许,朕若真慈悲,就该遂了你的愿,可朕偏不。”
他向前一步,目光紧锁住她:“我就是要你活着,我在一起,就不许你寻死。”
沈知许万没料到他能说出这般蛮横的话来,一字一句堵得她心口发疼。她本就虚弱至极,此刻急怒攻心,一口气竟喘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只剩下胸口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楚渊见她如此,当即俯身,一手穿过她膝弯,另一手揽住后背,轻易将人打横抱起。
“你!”沈知许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挣扎起来,“放开我!”
楚渊置若罔闻,抱着她转身便向外走。房门洞开,候在外面的侍卫与丫鬟见此情形皆是一惊,纷纷垂首躬身,不敢直视。
“备车。”楚渊冷声吩咐,一名侍卫即刻领命而去。
“你要做什么?”沈知许又惊又怒。
“带你回宫。”他答得简短,脚步不停。
沈知许挣扎得更厉害了些,可她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好,那点力气于他而言不过蚍蜉撼树。
眼看就要走出院门,楚渊忽然停步沉声吩咐道:“把这院里的海棠给朕挖了,换棵银杉树,沈府上下,所有枯死的花草,一株不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下次朕来,若再见有一株死的,就让将作监监提头来见。”
说罢,他不再停留,抱着沈知许穿过庭院往外而去。贴身丫鬟云袖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
到了马车旁,她下意识想登车伺候,脚刚踏上辕木,楚渊冰冷的眼风已扫了过来:“下去!”
一旁侍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她拦下。
沈知许已被安置在车内软垫上,闻声立刻瞪向坐在对面的楚渊。
楚渊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贴身的丫鬟,连自家主子悬梁都未能察觉,留之何用?”
沈知许气得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马车缓缓启动,车厢内只闻车轮辘辘与马蹄叩击石板的声响。窗外,蔡河沿岸正值一日中最热闹的时辰,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舟子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这曾是她最爱的人间烟火,如今入耳,却如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心神。
沈知许转回头来,见楚渊正望着窗外。她心头那股邪火骤起,瞅准马车经过一处坑洼、车身颠簸的瞬间,骤然起身,不管不顾地朝车门冲去,然而她刚离座,手腕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一股大力将她猛地向后一带,天旋地转间,她已被捞回,重重跌坐在他腿上。
楚渊的手臂环在她腰间,将她牢牢禁锢着。他并未看她,只慢条斯理道:“若不想坐在车上,那便坐朕腿上,朕不介意。”
两人距离极近,带着沉水香清苦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沈知许愤而挣扎无果,口不择言地冷笑道:“父皇,我可曾是您名正言顺的儿媳,您如此作为,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楚渊闻言,反而低低笑了起来:“纵然你愿以楚照的未亡人自居,也不该再叫朕父皇。莫说你早已被他休弃,就算没有,他死前也已被废为庶人,不再是朕的继子。退一万步讲,朕与他若论血缘,也只是叔侄。”
他伸手捻起一缕飘落在他肩头的墨发:“按礼法,你或该唤朕一声,叔叔。”
“你!”沈知许猛地扭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却无半分戏谑,反而深沉专注地望着自己。
她心口一紧,慌忙别开脸,却越想越气,身子止不住发抖,视线渐渐模糊,直至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
楚渊臂弯猛地一沉,怀中人骤然失了所有力道。他下意识收紧手臂,低头看去,她竟双目紧闭晕了过去。
他立刻腾出一手,指尖扣上她的腕脉,感觉到指下脉搏虽细弱,却并不紊乱,紧绷的心神稍松。楚渊抬头朝车外命令道:“再快些。”
马车骤然加速,向宫城疾驰而去。
沈知许再度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天青色纱帐,棚顶绣着繁复的祥云纹样。她一时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可有何处不适?”身侧传来楚渊的声音。她偏头看去,正对上他带着担忧的双眼,四目相对的刹那,车上种种瞬间涌回脑海,她恨恨别过脸去。
室内静默片刻,他的声音方再次响起:“方才车上,是朕言行失当。朕不该趁你病弱,言语轻佻,更不该……拿楚照刺你。”
她双手猛地揪紧身下锦被,仍是不愿看他。
楚渊叹了口气,继续道:“朕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你一心求死,便慌了手脚。”
沈知许抿紧唇,不为所动。
他未再多言,只朝外间略一抬手,一名宫女立刻端着一碗粥走上前来。他将沈知许扶起,小心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她却紧抿双唇,拒绝之意明确。
楚渊凝视她倔强的侧脸良久,终是将勺子放下,挥退宫女,他并未离开,反而吩咐内侍将奏折搬至此间。
“你既不愿进食,朕不强迫。你今日种种境遇,乃朕之过。从今往后,你不吃,朕便陪你禁食便是了。”
说罢,他在矮几后坐下,取过朱笔,垂眸批阅奏章。安静的室内,只余纸张翻动与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声响。
那声响明明舒缓轻柔,沈知许却觉难以忍受。
“吵死了!”她猛地掀被坐起,扭头怒视着他。
楚渊执笔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一眼,未加反驳,只再次落笔时,动作放得更缓、更轻。
沈知许反觉心口憋闷欲炸,却又无处发泄,恨恨拉过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蒙紧。黑暗中,她气恼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竟在那片混沌与疲惫中,再度昏沉睡去。
察觉那边许久未有动静,楚渊搁下笔,走至床榻边。他俯身轻轻掀开被角,见她呼吸均匀,双颊因闷气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确是睡着了。
伸手,再次探了探她的脉息。指尖下平稳的搏动让他眉宇间的凝重稍缓。他摇头无奈笑了笑,将被子重新为她掖好,才转身回到矮几旁,就着宫灯,继续处理政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