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刚过,一辆青幄朱轮马车在宣德门外停住,车夫跳下车辕摆好黑漆踏凳,随车的侍女上前掀开车帘,沈知许步出马车,在踏凳上站定。她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昂首望向宫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沈氏知许,已故吏部尚书沈公讳敬言之女。尔父世传忠孝,清正勤勉,前蒙不白之冤,今已昭雪,忠魂得慰,公理毕彰。”
她今日梳着端庄的高髻,簪着白玉钿钗,身着月白蹙金绣鸾鸟纹礼衣,整个人纤细挺拔。
随行的女官向守门的皇城司禁卫递上宫牌与告身文书,禁卫核验无误后,退后一步,躬身放行。沉重的宫门被缓慢推开,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尔以女子之身,处倾覆之际,秉刚毅之志,克明真相。既雪沈门之冤,亦振朝堂之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堪为巾帼之表率。”
她沿着宽阔的御街前行,远处,便是巍峨的大庆殿,路上偶有行走的官员,见到县主仪仗,皆侧身避让。
东庑廊下的玉兰开得正盛,沈知许随着提灯的内侍穿过左嘉门,月白色衣摆从石阶上掠过。
“朕感念尔门忠烈,深嘉尔之奇功,册封尔为‘永安县主’,食邑八百户。俾尔身有所归,志有所酬,以安先灵于九泉,以表朕心于天下。”
步入内廷,脚下的御道渐渐收窄,化作蜿蜒的石板小径。沈知许于点缀着松柏、假山的朱红廊柱间穿行,宫女、内侍往来不绝,却听不见一丝人声,只有流水潺潺与啁啾鸟鸣。
“自今以后,望尔承此荣宠,长享安康,永绥福履,钦此。”
终于,他们停在了宣政殿前,她独自上前,候在殿门外的绯衣内侍扬声宣召,尖细的唱喏声刺破寂静:“永安县主沈知许,觐见谢恩”。
沈知许随着宣召声步入大殿,她撩起衣摆,双手加额,双膝跪下叩首:“臣女沈知许,谢陛下隆恩。”
微微的凉意通过额际传来,她看不到御座上的人,却能感觉得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大殿上一时安静得能听得见最细微的心跳声。
“平身,看座。”低沉的声音传来,一名小内监立刻搬来交椅,置于御案侧下方。
沈知许再拜后敛衣端坐,背脊挺得笔直。
“沈家冤屈,却让你一个弱女子声张正义,是律法之失,是朝廷之失,亦是,朕之失。这永安县主的封号,不足以弥补万一,唯望能稍慰你在天之亲。”楚渊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陛下言重,沉冤得雪,是陛下明察。臣女所为,不过人子本分,不敢称功。”她的脸上平静无波,依然是那个应对得体,不卑不亢的贵女,楚渊却一时无言。
第一次见她,是她以庄王妃的身份,随新婚夫婿楚照入宫谢恩。楚照本是他的侄子,但被过继到膝下为子,依制他们需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她珠冠上的珠玉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掩不住她脸上新嫁娘特有的羞意。
他依礼嘱咐一双新人和睦持家,她叩首谢恩:“臣妇沈氏,叩谢陛下隆恩。妾定当谨守闺训,尽心侍奉殿下,不负陛下期许。”声音轻柔,却清晰悦耳。
沈知许婚后常出入宫闱,于太后跟前恪尽孝道。年节时分,楚渊亦会收到她亲手所做的针线作为孝敬,随之便按制回以赏赐。每每此时,她总在御前数步之外止步,垂首敛目,恭敬肃拜:“谢父皇恩赏。”
直到沈家三族被夷,太后下懿旨将她休弃。那日大朝会时她于宫门外敲响登闻鼓,楚渊免其杀威棒,破例召见。
她跪在金銮殿冰凉的金砖上,裙裾如云铺散,后背挺直,双手举起诉状,昂首看向他,声音坚定决绝:“民女沈知许,今日冒死叩阙,非为私怨,实为揭露一桩动摇国本、欺君罔上的滔天巨案!民女状告:大皇子楚照、承恩公柳鹤年、兵部尚书苏秉清,构陷忠良,欺君罔上;江州知州李修远,贪墨军资,嫁祸他人,煽动军变,胁迫圣听!”
楚渊于御座上注视着沈知许,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完成了最残酷的轮回。从繁花似锦的从容到孤注一掷的决绝,再到如今心念俱灰的死寂。他心下恻然,一声叹息几不可闻:“沈知许,此后,有朕一日,宫中便是你的倚靠。”
沈知许的脸上未见波澜,她垂眸恭敬而疏离地回应:“谢陛下垂怜。”
楚渊无法,他心知言语无用,唯有日后多加看顾罢了。他抬手正欲召王贵德近前,却见一名小内侍躬身疾步而至,在王贵德耳边低语两句,他听完慌忙趋步至御前,扑通一声跪倒:“陛下,刚传来消息,庶人楚照,殁了。”
楚渊讶然站起,下意识看向沈知许,她亦同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都退下。”
楚渊挥手,殿内宫人应声而退,他一步步踏下御阶,朝她走去,袍袖拂动间,身影渐渐将她笼罩。他仔细观察她脸上的每一寸细微反应,而她始终静坐原地,不避不让,任他审视。
静默在咫尺之间蔓延,楚渊终于开口,声音里压着复杂的情绪:“何苦脏了自己的手?他那般境地,不过苟延残喘,已熬不了多久。”
沈知许缓缓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衣襟间清苦的沉水香,近得他能看清她颊边被晨光映亮的细微绒毛。
她笑了,那笑意中有着痛楚的快意,她仰面望入他眼底,声音轻而锐:“臣女不仅要他死,更要他死在臣女手中。脏了手?陛下,手刃仇人,方能以血洗恨。纵是如此,杀他一人,又岂能偿我沈家十三条性命?”
她等着他天威震怒,可他只是静默地注视着她,半晌,他唇间逸出一声低叹:“别这样笑,沈知许,很难看。”
她陡然怔住,如同蓄满力道刺出的一枪,却没入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中,所有锋芒顷刻间被吞噬消解,她整个人凝固在原地。良久,她再度开口,问出了那个在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臣女只问最后一句,我父亲在狱中,是为人所害,还是……自尽?”
楚渊眉头紧锁,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固执地等着,他欲避而不能,终是无奈回答:“你父沈敬言,是自尽。”
她凄然一笑,似悲似嘲:“父亲心中始终有君有国,却独独无家。”语毕,她后退两步,敛衣深深下拜:“陛下日理万机,臣女告退。”
她退出大殿,背影渐渐融入廊下的阴影中直至消失不见。楚渊独自站在殿上,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脑中不断响起她那句“有君有国却无家”的控诉。
他缓缓踱回御案后,望着案上堆叠的奏折,一段蒙尘的旧事,倏然浮上心头。
那也是一个清晨,吏部尚书沈敬言为着次年春闱与年底官员考核等事宜前来禀奏。他为人板正,办事却极通透,他将繁复的规程条分缕析,很快便奏对完毕。
提前完成工作,楚渊心情松快,见沈敬言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便随口问了一句:“沈卿家中子女可还安好?朕记得你有一双年幼子女。”
沈敬言闻言,严肃的面容上顿时染上一丝暖意,他躬身回道:“劳陛下挂心。犬子与小女,俱是顽劣,全仗他们长姐时时教导。”
“哦?”楚渊颇感兴趣:“沈卿那位长女,据闻乃钟灵毓秀、博古通今的才女。”
沈敬言的笑意更深了些,语气中带着骄傲与欣慰:“是世人谬赞了,她年岁亦不大,待弟妹却极有章法。犬子性子沉静,少年老成,平日只爱埋首诗书。她便寻些生僻的诗词典故去问他,名为请教,实则是逗他多说话。至于幼女,则常耍些自以为聪明的小计谋。却每每被她长姐一语道破,气得小丫头直跳脚,她却又能三言两语将人安抚好。臣有时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趣极了。”
楚渊听罢,不禁莞尔,叹道:“沈卿有女如此,蕙质兰心,持家有方,实是令人称羡。”
沈敬言却话音一转,离席长揖道:“陛下承天之重,日理万机,然天地人伦,亦是治国之本。臣冒昧进言,陛下纵不为江山社稷考量,亦当为自身计。臣每每得享天伦,深感此乃人间至慰,若宫中能有皇嗣承欢,这般温情,或可稍解陛下理政之劳。”
那时的楚渊,只当这是臣子一次寻常的劝谏,随口便应付了过去。如今再度回想,他才终于听懂了那话语深处,一个父亲对家的眷恋与满足。
沈敬言不是心中无家,而是那个被他骄傲提及的长女,早已助他撑起了一个安稳的家,他才得以一心为君为国殚精竭虑。
楚渊闭上眼,他许诺的宫中倚靠,在沈家十三条性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个曾充满生趣的沈知许,早已随着父亲的自尽、家族的覆灭,死在了过去。而他,正是这桩悲剧背后,那迟来的、无力的裁定者。
他蓦然从回忆中醒来,惊觉自己竟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来人!”楚渊大步往外走去,门外的王贵德与守门的殿前值亦快步而至。
“立即备马。”
楚渊越过跪于他身前听令的众人,步出殿门,他掀起袍角大步跑了起来。一路穿过内廷御花园,在宫女内侍们慌张跪下的疑惑中穿过左嘉门。
沈知许,你千万不要……
等他跑到大庆殿前的广场上时,侍卫终于拉着马追了上来,他顾不上吩咐什么,伸手扯过缰绳,跃上马背,往外疾奔而去。
楚渊仿佛又回到大理寺卿向他汇报沈敬言于狱中自尽那日,心中只余对自己的自责。
已然反应过来的众侍卫亦上马跟随,太阳已从城楼上跃出,一行人在御街上策马齐奔,快到宣德门时,左边一人一马当先叫开城门,楚渊御马从门楼间冲出,直奔永安县主府而去。
永安县主府正是旧日沈府,原本楚渊想在东华门外为她设府,免得她触景生情,却不想她竟上折请将沈府归还于她,甚至不让内庭工匠做任何修改。
到达县主府所在的蔡河沿岸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楚渊纵是心急如焚也只能降下马速,后悔的情绪于此刻达到顶峰,他在心中不断质问自己为何放她离开,为何不将她留在宫中。
越靠近县主府,路上行人越少,终于到达大门前时,周围已是一片安静,随行的侍卫上前叫门,却许久都无人应答。就在楚渊焦急得要上前踹门时,一个老仆颤巍巍地打开大门。楚渊早已失去耐心,当先往里闯去。
绕过影壁,只见前院陈设破败,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只有几个下人在漫不经心地洒扫,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楚渊随意抓住一个婆子问道:“永安县主何在?”
那婆子惊恐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厉喝:“快说。”那婆子被镇住,战战兢兢地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他甩下她便往那方向跑去,直到走到尽头,站在一个写着“馥藻阁”匾额的院子前。
楚渊一眼便看出那是沈敬言的字,那三个字墨色温润,不似他平日公文书写那般厚重,虽字字合矩,却多了些圆融细腻,想必这便是沈知许女儿家时的院子。
总算找到地方,他心中却生出一丝胆怯,可紧迫感使他步履不停,终于来到上房紧闭的房门前,他用力推开门,那一刻,时光在他眼前静止,他听不见随同侍卫的惊呼,看不到被惊动而从榻上慌张冲出的狸奴,眼中只剩下那个悬挂在梁上的月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