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非要救赎我》 第1章 第 1 章 辰时刚过,一辆青幄朱轮马车在宣德门外停住,车夫跳下车辕摆好黑漆踏凳,随车的侍女上前掀开车帘,沈知许步出马车,在踏凳上站定。她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昂首望向宫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沈氏知许,已故吏部尚书沈公讳敬言之女。尔父世传忠孝,清正勤勉,前蒙不白之冤,今已昭雪,忠魂得慰,公理毕彰。” 她今日梳着端庄的高髻,簪着白玉钿钗,身着月白蹙金绣鸾鸟纹礼衣,整个人纤细挺拔。 随行的女官向守门的皇城司禁卫递上宫牌与告身文书,禁卫核验无误后,退后一步,躬身放行。沉重的宫门被缓慢推开,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尔以女子之身,处倾覆之际,秉刚毅之志,克明真相。既雪沈门之冤,亦振朝堂之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堪为巾帼之表率。” 她沿着宽阔的御街前行,远处,便是巍峨的大庆殿,路上偶有行走的官员,见到县主仪仗,皆侧身避让。 东庑廊下的玉兰开得正盛,沈知许随着提灯的内侍穿过左嘉门,月白色衣摆从石阶上掠过。 “朕感念尔门忠烈,深嘉尔之奇功,册封尔为‘永安县主’,食邑八百户。俾尔身有所归,志有所酬,以安先灵于九泉,以表朕心于天下。” 步入内廷,脚下的御道渐渐收窄,化作蜿蜒的石板小径。沈知许于点缀着松柏、假山的朱红廊柱间穿行,宫女、内侍往来不绝,却听不见一丝人声,只有流水潺潺与啁啾鸟鸣。 “自今以后,望尔承此荣宠,长享安康,永绥福履,钦此。” 终于,他们停在了宣政殿前,她独自上前,候在殿门外的绯衣内侍扬声宣召,尖细的唱喏声刺破寂静:“永安县主沈知许,觐见谢恩”。 沈知许随着宣召声步入大殿,她撩起衣摆,双手加额,双膝跪下叩首:“臣女沈知许,谢陛下隆恩。” 微微的凉意通过额际传来,她看不到御座上的人,却能感觉得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大殿上一时安静得能听得见最细微的心跳声。 “平身,看座。”低沉的声音传来,一名小内监立刻搬来交椅,置于御案侧下方。 沈知许再拜后敛衣端坐,背脊挺得笔直。 “沈家冤屈,却让你一个弱女子声张正义,是律法之失,是朝廷之失,亦是,朕之失。这永安县主的封号,不足以弥补万一,唯望能稍慰你在天之亲。”楚渊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陛下言重,沉冤得雪,是陛下明察。臣女所为,不过人子本分,不敢称功。”她的脸上平静无波,依然是那个应对得体,不卑不亢的贵女,楚渊却一时无言。 第一次见她,是她以庄王妃的身份,随新婚夫婿楚照入宫谢恩。楚照本是他的侄子,但被过继到膝下为子,依制他们需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她珠冠上的珠玉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掩不住她脸上新嫁娘特有的羞意。 他依礼嘱咐一双新人和睦持家,她叩首谢恩:“臣妇沈氏,叩谢陛下隆恩。妾定当谨守闺训,尽心侍奉殿下,不负陛下期许。”声音轻柔,却清晰悦耳。 沈知许婚后常出入宫闱,于太后跟前恪尽孝道。年节时分,楚渊亦会收到她亲手所做的针线作为孝敬,随之便按制回以赏赐。每每此时,她总在御前数步之外止步,垂首敛目,恭敬肃拜:“谢父皇恩赏。” 直到沈家三族被夷,太后下懿旨将她休弃。那日大朝会时她于宫门外敲响登闻鼓,楚渊免其杀威棒,破例召见。 她跪在金銮殿冰凉的金砖上,裙裾如云铺散,后背挺直,双手举起诉状,昂首看向他,声音坚定决绝:“民女沈知许,今日冒死叩阙,非为私怨,实为揭露一桩动摇国本、欺君罔上的滔天巨案!民女状告:大皇子楚照、承恩公柳鹤年、兵部尚书苏秉清,构陷忠良,欺君罔上;江州知州李修远,贪墨军资,嫁祸他人,煽动军变,胁迫圣听!” 楚渊于御座上注视着沈知许,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完成了最残酷的轮回。从繁花似锦的从容到孤注一掷的决绝,再到如今心念俱灰的死寂。他心下恻然,一声叹息几不可闻:“沈知许,此后,有朕一日,宫中便是你的倚靠。” 沈知许的脸上未见波澜,她垂眸恭敬而疏离地回应:“谢陛下垂怜。” 楚渊无法,他心知言语无用,唯有日后多加看顾罢了。他抬手正欲召王贵德近前,却见一名小内侍躬身疾步而至,在王贵德耳边低语两句,他听完慌忙趋步至御前,扑通一声跪倒:“陛下,刚传来消息,庶人楚照,殁了。” 楚渊讶然站起,下意识看向沈知许,她亦同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都退下。” 楚渊挥手,殿内宫人应声而退,他一步步踏下御阶,朝她走去,袍袖拂动间,身影渐渐将她笼罩。他仔细观察她脸上的每一寸细微反应,而她始终静坐原地,不避不让,任他审视。 静默在咫尺之间蔓延,楚渊终于开口,声音里压着复杂的情绪:“何苦脏了自己的手?他那般境地,不过苟延残喘,已熬不了多久。” 沈知许缓缓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衣襟间清苦的沉水香,近得他能看清她颊边被晨光映亮的细微绒毛。 她笑了,那笑意中有着痛楚的快意,她仰面望入他眼底,声音轻而锐:“臣女不仅要他死,更要他死在臣女手中。脏了手?陛下,手刃仇人,方能以血洗恨。纵是如此,杀他一人,又岂能偿我沈家十三条性命?” 她等着他天威震怒,可他只是静默地注视着她,半晌,他唇间逸出一声低叹:“别这样笑,沈知许,很难看。” 她陡然怔住,如同蓄满力道刺出的一枪,却没入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中,所有锋芒顷刻间被吞噬消解,她整个人凝固在原地。良久,她再度开口,问出了那个在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臣女只问最后一句,我父亲在狱中,是为人所害,还是……自尽?” 楚渊眉头紧锁,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固执地等着,他欲避而不能,终是无奈回答:“你父沈敬言,是自尽。” 她凄然一笑,似悲似嘲:“父亲心中始终有君有国,却独独无家。”语毕,她后退两步,敛衣深深下拜:“陛下日理万机,臣女告退。” 她退出大殿,背影渐渐融入廊下的阴影中直至消失不见。楚渊独自站在殿上,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脑中不断响起她那句“有君有国却无家”的控诉。 他缓缓踱回御案后,望着案上堆叠的奏折,一段蒙尘的旧事,倏然浮上心头。 那也是一个清晨,吏部尚书沈敬言为着次年春闱与年底官员考核等事宜前来禀奏。他为人板正,办事却极通透,他将繁复的规程条分缕析,很快便奏对完毕。 提前完成工作,楚渊心情松快,见沈敬言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便随口问了一句:“沈卿家中子女可还安好?朕记得你有一双年幼子女。” 沈敬言闻言,严肃的面容上顿时染上一丝暖意,他躬身回道:“劳陛下挂心。犬子与小女,俱是顽劣,全仗他们长姐时时教导。” “哦?”楚渊颇感兴趣:“沈卿那位长女,据闻乃钟灵毓秀、博古通今的才女。” 沈敬言的笑意更深了些,语气中带着骄傲与欣慰:“是世人谬赞了,她年岁亦不大,待弟妹却极有章法。犬子性子沉静,少年老成,平日只爱埋首诗书。她便寻些生僻的诗词典故去问他,名为请教,实则是逗他多说话。至于幼女,则常耍些自以为聪明的小计谋。却每每被她长姐一语道破,气得小丫头直跳脚,她却又能三言两语将人安抚好。臣有时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趣极了。” 楚渊听罢,不禁莞尔,叹道:“沈卿有女如此,蕙质兰心,持家有方,实是令人称羡。” 沈敬言却话音一转,离席长揖道:“陛下承天之重,日理万机,然天地人伦,亦是治国之本。臣冒昧进言,陛下纵不为江山社稷考量,亦当为自身计。臣每每得享天伦,深感此乃人间至慰,若宫中能有皇嗣承欢,这般温情,或可稍解陛下理政之劳。” 那时的楚渊,只当这是臣子一次寻常的劝谏,随口便应付了过去。如今再度回想,他才终于听懂了那话语深处,一个父亲对家的眷恋与满足。 沈敬言不是心中无家,而是那个被他骄傲提及的长女,早已助他撑起了一个安稳的家,他才得以一心为君为国殚精竭虑。 楚渊闭上眼,他许诺的宫中倚靠,在沈家十三条性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个曾充满生趣的沈知许,早已随着父亲的自尽、家族的覆灭,死在了过去。而他,正是这桩悲剧背后,那迟来的、无力的裁定者。 他蓦然从回忆中醒来,惊觉自己竟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来人!”楚渊大步往外走去,门外的王贵德与守门的殿前值亦快步而至。 “立即备马。” 楚渊越过跪于他身前听令的众人,步出殿门,他掀起袍角大步跑了起来。一路穿过内廷御花园,在宫女内侍们慌张跪下的疑惑中穿过左嘉门。 沈知许,你千万不要…… 等他跑到大庆殿前的广场上时,侍卫终于拉着马追了上来,他顾不上吩咐什么,伸手扯过缰绳,跃上马背,往外疾奔而去。 楚渊仿佛又回到大理寺卿向他汇报沈敬言于狱中自尽那日,心中只余对自己的自责。 已然反应过来的众侍卫亦上马跟随,太阳已从城楼上跃出,一行人在御街上策马齐奔,快到宣德门时,左边一人一马当先叫开城门,楚渊御马从门楼间冲出,直奔永安县主府而去。 永安县主府正是旧日沈府,原本楚渊想在东华门外为她设府,免得她触景生情,却不想她竟上折请将沈府归还于她,甚至不让内庭工匠做任何修改。 到达县主府所在的蔡河沿岸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楚渊纵是心急如焚也只能降下马速,后悔的情绪于此刻达到顶峰,他在心中不断质问自己为何放她离开,为何不将她留在宫中。 越靠近县主府,路上行人越少,终于到达大门前时,周围已是一片安静,随行的侍卫上前叫门,却许久都无人应答。就在楚渊焦急得要上前踹门时,一个老仆颤巍巍地打开大门。楚渊早已失去耐心,当先往里闯去。 绕过影壁,只见前院陈设破败,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只有几个下人在漫不经心地洒扫,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楚渊随意抓住一个婆子问道:“永安县主何在?” 那婆子惊恐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厉喝:“快说。”那婆子被镇住,战战兢兢地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他甩下她便往那方向跑去,直到走到尽头,站在一个写着“馥藻阁”匾额的院子前。 楚渊一眼便看出那是沈敬言的字,那三个字墨色温润,不似他平日公文书写那般厚重,虽字字合矩,却多了些圆融细腻,想必这便是沈知许女儿家时的院子。 总算找到地方,他心中却生出一丝胆怯,可紧迫感使他步履不停,终于来到上房紧闭的房门前,他用力推开门,那一刻,时光在他眼前静止,他听不见随同侍卫的惊呼,看不到被惊动而从榻上慌张冲出的狸奴,眼中只剩下那个悬挂在梁上的月白色身影。 第2章 第 2 章 “陛下,县主醒了。” 楚渊从混沌中回过神来,下意识便向内室走去,指尖将触及门扉时,却又猛地顿住。恰在此时,门从内拉开,一个双眼红肿的丫鬟垂首侧立,低声道:“陛下,县主请您进去。” 他收回手,略一颔首,缓步踏入。 被侍卫紧急请来的吕院判正在收拾药箱,见他进来,忙上前行礼:“陛下,万幸施救及时,县主已无大碍。只是……”他稍作停顿,目光向床榻方向一掠,压低声音道:“据侍女所言,这半年来县主昼夜难眠,忧思积郁,神气耗损甚重,非短期能恢复,需长期静养调理。” 楚渊眉头一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帷帐低垂,静默的人影隐约可见。 “自今日起,县主的身子的你亲自调理。太医院诸药皆可取用,若有缺漏,即刻报内侍省采买,去吧。” “臣遵旨。” 吕院判躬身退出,侍卫与丫鬟亦留在门外,室内一时静极。床榻正处于内室光影交界处,一截纤细的手腕搁在锦被边缘,指节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竟泛出几分透明之感,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楚渊心口一紧,大步走到床前。 沈知许靠坐在床头,墨发披散,脸上脂粉尽褪,露出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肤色。长睫低垂,在眼睑投下两道弧影,待她抬起眼,他才惊觉那并非阴影,而是真切覆在眼周的青黑。 早晨见她时还是华服严妆、仪容端肃的模样,此刻卸去一切装饰,底下竟是这般形销骨立的形容。 那句“何至于此”几乎脱口而出,又被他生生咽回。他忽然想起沈案判决前,她呈上的陈情书末尾,有一行小字,像是所有气力耗尽后,精疲力竭添上的一笔私语:“伏惟陛下,待此案尘埃落定,乞准臣女,归骨故园,长伴亲茔。” 当时正值朝堂动荡之际,楚渊只将此归结于她悲愤至极的激切之辞,并未深想,此刻方知,那竟是她早已为自己定好的终局。 “陛下何必救我?我活着,不过是负累罢了。”她抬起头,颈间一道青黑勒痕触目惊心。 他不忍再看,索性转头望向窗外,负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紧。庭院里那株海棠不知何时已然枯死,干枝在秋风里簌簌作响。 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厉害:“你的命,如今是朕的,朕不许,阎王也不敢收。” 沈知许望向他,喉间还残留着白绫紧勒的灼痛感,一股混杂着荒谬、悲愤与毁灭欲的烈火猛地窜上心头。 她嗤笑一声:“这般自我感动的戏码,莫非是楚家的传统不成?还是陛下当自己是慈悲为怀的菩萨?纵要普度众生,也该看看世间困苦挣扎的黎明百姓,臣女不需要您的拯救。” 楚渊竟也笑了,那笑意却透出几分苍凉:“世间万般苦楚,没有什么比独活更苦。沈知许,朕若真慈悲,就该遂了你的愿,可朕偏不。” 他向前一步,目光紧锁住她:“我就是要你活着,我在一起,就不许你寻死。” 沈知许万没料到他能说出这般蛮横的话来,一字一句堵得她心口发疼。她本就虚弱至极,此刻急怒攻心,一口气竟喘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只剩下胸口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楚渊见她如此,当即俯身,一手穿过她膝弯,另一手揽住后背,轻易将人打横抱起。 “你!”沈知许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挣扎起来,“放开我!” 楚渊置若罔闻,抱着她转身便向外走。房门洞开,候在外面的侍卫与丫鬟见此情形皆是一惊,纷纷垂首躬身,不敢直视。 “备车。”楚渊冷声吩咐,一名侍卫即刻领命而去。 “你要做什么?”沈知许又惊又怒。 “带你回宫。”他答得简短,脚步不停。 沈知许挣扎得更厉害了些,可她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好,那点力气于他而言不过蚍蜉撼树。 眼看就要走出院门,楚渊忽然停步沉声吩咐道:“把这院里的海棠给朕挖了,换棵银杉树,沈府上下,所有枯死的花草,一株不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下次朕来,若再见有一株死的,就让将作监监提头来见。” 说罢,他不再停留,抱着沈知许穿过庭院往外而去。贴身丫鬟云袖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 到了马车旁,她下意识想登车伺候,脚刚踏上辕木,楚渊冰冷的眼风已扫了过来:“下去!” 一旁侍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她拦下。 沈知许已被安置在车内软垫上,闻声立刻瞪向坐在对面的楚渊。 楚渊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贴身的丫鬟,连自家主子悬梁都未能察觉,留之何用?” 沈知许气得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马车缓缓启动,车厢内只闻车轮辘辘与马蹄叩击石板的声响。窗外,蔡河沿岸正值一日中最热闹的时辰,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舟子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这曾是她最爱的人间烟火,如今入耳,却如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心神。 沈知许转回头来,见楚渊正望着窗外。她心头那股邪火骤起,瞅准马车经过一处坑洼、车身颠簸的瞬间,骤然起身,不管不顾地朝车门冲去,然而她刚离座,手腕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一股大力将她猛地向后一带,天旋地转间,她已被捞回,重重跌坐在他腿上。 楚渊的手臂环在她腰间,将她牢牢禁锢着。他并未看她,只慢条斯理道:“若不想坐在车上,那便坐朕腿上,朕不介意。” 两人距离极近,带着沉水香清苦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沈知许愤而挣扎无果,口不择言地冷笑道:“父皇,我可曾是您名正言顺的儿媳,您如此作为,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楚渊闻言,反而低低笑了起来:“纵然你愿以楚照的未亡人自居,也不该再叫朕父皇。莫说你早已被他休弃,就算没有,他死前也已被废为庶人,不再是朕的继子。退一万步讲,朕与他若论血缘,也只是叔侄。” 他伸手捻起一缕飘落在他肩头的墨发:“按礼法,你或该唤朕一声,叔叔。” “你!”沈知许猛地扭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却无半分戏谑,反而深沉专注地望着自己。 她心口一紧,慌忙别开脸,却越想越气,身子止不住发抖,视线渐渐模糊,直至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 楚渊臂弯猛地一沉,怀中人骤然失了所有力道。他下意识收紧手臂,低头看去,她竟双目紧闭晕了过去。 他立刻腾出一手,指尖扣上她的腕脉,感觉到指下脉搏虽细弱,却并不紊乱,紧绷的心神稍松。楚渊抬头朝车外命令道:“再快些。” 马车骤然加速,向宫城疾驰而去。 沈知许再度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天青色纱帐,棚顶绣着繁复的祥云纹样。她一时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可有何处不适?”身侧传来楚渊的声音。她偏头看去,正对上他带着担忧的双眼,四目相对的刹那,车上种种瞬间涌回脑海,她恨恨别过脸去。 室内静默片刻,他的声音方再次响起:“方才车上,是朕言行失当。朕不该趁你病弱,言语轻佻,更不该……拿楚照刺你。” 她双手猛地揪紧身下锦被,仍是不愿看他。 楚渊叹了口气,继续道:“朕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你一心求死,便慌了手脚。” 沈知许抿紧唇,不为所动。 他未再多言,只朝外间略一抬手,一名宫女立刻端着一碗粥走上前来。他将沈知许扶起,小心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她却紧抿双唇,拒绝之意明确。 楚渊凝视她倔强的侧脸良久,终是将勺子放下,挥退宫女,他并未离开,反而吩咐内侍将奏折搬至此间。 “你既不愿进食,朕不强迫。你今日种种境遇,乃朕之过。从今往后,你不吃,朕便陪你禁食便是了。” 说罢,他在矮几后坐下,取过朱笔,垂眸批阅奏章。安静的室内,只余纸张翻动与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声响。 那声响明明舒缓轻柔,沈知许却觉难以忍受。 “吵死了!”她猛地掀被坐起,扭头怒视着他。 楚渊执笔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一眼,未加反驳,只再次落笔时,动作放得更缓、更轻。 沈知许反觉心口憋闷欲炸,却又无处发泄,恨恨拉过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蒙紧。黑暗中,她气恼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竟在那片混沌与疲惫中,再度昏沉睡去。 察觉那边许久未有动静,楚渊搁下笔,走至床榻边。他俯身轻轻掀开被角,见她呼吸均匀,双颊因闷气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确是睡着了。 伸手,再次探了探她的脉息。指尖下平稳的搏动让他眉宇间的凝重稍缓。他摇头无奈笑了笑,将被子重新为她掖好,才转身回到矮几旁,就着宫灯,继续处理政务去了。 第3章 第 3 章 沈知许再次醒来时,殿内仍是一片昏暗,她撑着手臂起身,一阵晕眩之下又跌坐回去。听到响动的宫女快步上前将扶她起,另有一人拉开厚重的帷幔,明亮的晨光顷刻间铺满内室,原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殿内不见楚渊身影,想来是去上朝了,待她洗漱完毕,早膳也已布好,白瓷碗碟里盛着清粥小菜,热气袅袅升起,她却看也不看,径直朝外走去。 两个宫人忙上前搀扶,却被她伸手推开。走出殿门,外面竟还守着四名内侍,见她出来,为首的内侍躬身道:“县主身子虚弱,陛下吩咐备了肩舆代步。” 一架精巧的肩舆正静候在阶下。 “不必。”她想绕过他们,可刚踏出一步,宫人内侍便齐刷刷跪倒在地,牢牢挡住了去路。 沈知许脚步顿住,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头顶,心头涌起一阵烦躁之意。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我若坐了这肩舆,你们能送我出宫么?” 回应她的,只有一下下沉闷的叩首声。 她沉默片刻,终是一言不发地转身折返。可刚踏入殿内半步,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忽地攫住了她。 她不由倒退出门,站在檐下环顾四周。 眼前是一方宽敞的天井,左右各立着两尊浑厚古朴的铜缸,正对面是一堵高大的影壁,壁心素白,勾勒着简约的云纹,这绝非她所熟悉的任何一处后宫景象。 她转身回到殿内,只见上首设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条案,案上整齐垒着几叠奏疏。案后是一扇水墨山水屏风,一侧书架上满置典籍,地上敞口瓷罐中插着数卷画轴。东窗下设着一张矮榻,榻上有软垫凭几,一旁小几摆着白瓷茶具,花瓶中斜插几枝秋菊。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浮现心头,她忍不住问道:“这里是景和宫?”她曾是庄王妃时,常出入后宫,除了皇帝寝殿景和宫的后殿未曾涉足,别处大抵都认得。 紧跟着进来的宫女说不是,沈知许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她继续回道:“此乃宣政殿后殿。” 沈知许闻言,骤然止步。 宣政殿位于垂拱殿后方,属于外朝与后宫之间的过渡区域,历来是皇帝听政间隙休憩、更衣、召见近臣的便殿。可到了楚渊这一朝,此处几乎成了他的另一处寝宫:前殿日常理政,后殿起居坐卧,宫中人人皆知,陛下驻跸此处的时日,远比在景和宫多。 她心绪紊乱地走回内室,下意识想往床榻边坐,下一瞬却像被什么烫着似的,猛地站了起来。 看着床榻上的明黄锦褥,想到这是他平日就寝之处,沈知许感觉自己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栗粒,荒谬屈辱交织之下几乎想立刻质问他究竟想做什么,他莫不是疯了? 沈知许从不是自作多情之人,更不至于荒唐到以为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会对自己这曾嫁作人妇的女子存着什么旖旎心思。可即便是一时情急,这偌大宫城,难道还找不出一处安置人的宫室? 若让朝臣知晓,她一个外命妇竟被堂而皇之地留在天子日常起居的宣政殿后殿,她呼吸微窒,转身欲走。 可下一刻,一股近乎尖锐的逆反之意猛地窜上心头。 我为什么要怕这些? 该忐忑的难道不应当是楚渊?该坐立难安的,难道不正是那些高居庙堂、道貌岸然的朝臣? 昔年沈家蒙冤,他们中有几人曾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他们或许不曾亲手递刀,可沉默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帮凶? 一股异样的快意涌上来,她转身赌气般地重重坐回床榻上。 跟进来的四名宫女见状,小心翼翼地上前劝道:“县主,您用些粥吧,身子要紧。” “御膳房特意熬了参汤,最是补气。” “您若不想起,奴婢们伺候您在榻上用些可好?” 她闭起双眼,沉默不语。 正僵持间,劝解声戛然而止,殿外传来整齐的叩拜声。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停在榻前。 “你要如何才肯吃东西?”楚渊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让我出宫,还有,”她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想见到你。”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宫女内侍们将头埋得更低了。 楚渊静立在晨光下,明黄朝服上金线龙纹泛着冷硬的光泽,“不行,你换个条件。” “那把楚照的坟墓掘了,将他拿去喂狗。” “王贵德,”楚渊唤道,“可听见县主说什么了?这就去吧。” “是。”王贵德应声退下。 楚渊转向她道:“好了,现在可以用膳了吗?” 沈知许简直气笑了,她猛地坐起身来,却又因晕眩向后倒去,楚渊伸手稳稳将她扶住。 待坐稳后,沈知许用力甩开他的手:“楚渊,你看我像傻子吗?” “我看你像。若不是傻子,怎会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他伸手欲扶她起身,“先用些膳食,你如今太过虚弱,需得垫垫胃才能服汤药。” “不吃。”她别过脸,只固执重复:“你走。” 楚渊不再多言,直接俯身将她抱起,安置到桌前的绣墩上,执起银箸为她布菜。见她仍不肯动,他放下银箸道:“你若执意不用膳,朕便命人将永安县主府推倒重建,你就留在宫中,待到新府落成吧。” 她猛地抬头,愤恨地瞪着他,“昨日是谁信誓旦旦,说什么不吃我便陪着你不吃?这才半日,就受不住了?” “昨日是朕糊涂,饿上两日朕倒无妨,可你如今这般状况,再饿下去怕是撑不住,不能由着你,来,吃吧。”他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将粥碗推到她面前。 沈知许别过脸去,脖颈绷成一道倔强的线条。 “王贵德。” 一直候在门外的王贵德应声而入:“奴才在。” “传朕口谕,着将作监会同内侍省,将永安县主府全部翻新。” “不许动我的府邸!” “那就用膳。”他不容置喙道。 “不要!你听不懂人话吗?” 楚渊朝王贵德挥手:“现在就去。” “遵旨。” 沈知许瞬间崩溃,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朝他掷去,茶盏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在地上摔得粉碎,这番激烈动作让她眼前发黑,从绣墩上踉跄摔下,被一双手臂稳稳接住。 “陛下!”王贵德惊得意欲上前,却被楚渊一个眼神钉在原地,他慌忙低头领着跪了一地的宫女悄声退下,很快殿门亦被轻轻掩上。 殿内只剩他们二人,空气里弥漫着茶水苦涩的气味。 “沈知许,”楚渊的声音在她耳边格外清晰:“你恨朕吗?” 她在他臂弯里僵硬了片刻,渐渐低笑了起来:“恨你?是啊,我恨你。”她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我凭什么不能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到最后她几乎是嘶喊出声。 楚渊看着怀中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耳边响起吕院判早上觐见时说的那番话来:“县主忧思郁结于心,悲愤壅塞于肝,如洪流堵于峡口,若不及时梳理,终将决堤崩毁,需得设法,让她将心中块垒尽数发泄出来。” 还能恨,就好。 “你恨朕,朕就更不能让你如愿了。”他用最平静地语气说着最气人的话。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彻底被点燃,用尽全力喊叫,泪水混杂着无尽的委屈与愤怒滚滚而下。她看不见眼前的人,只凭着本能挥打、踢蹬,仿佛要将这两年来所有的恐惧、痛苦、不甘与绝望,全都砸碎在这个想恨却无法名正言顺去恨的人身上。 凭什么? 沈家满门鲜血,换来一个忠烈的虚名,便仿佛盖棺定论,连她的恨都成了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凭什么? 他坐在至高之处,一句“朕之过”便能轻轻揭过,她却要承受家破人亡、余生尽毁的全部重量。 凭什么她的恨,竟连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都找不到? 楚渊眼眶泛红,却始终未制止,只以双臂虚环着她颤抖的身躯,防止她伤到自己。 直到她声嘶力竭,挥打的力道渐弱,最终只剩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浑身脱力般软倒下去。他这才收紧手臂将她抱起。 回到内室,他将她轻轻安置在榻上,自己亦在榻边坐下。晨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她泪痕交错的脸上,他望着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这些日子,朕总梦见同一个场景。”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只说给她听,“梦里楚照跪在阶下请旨赐婚,我问他属意何人,他答说吏部尚书之女沈知许。” 他顿了顿,喉结轻滚,“我如游魂一般在一旁看着自己点头应允,拼命想阻止,却什么也碰不到,什么也改不了,最后,看着梦里的我亲手写下那封赐婚的诏书。”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场本该为朕选妃的宫宴,朕不曾出席。可那道将你推入深渊的旨意,确是朕亲手所批。 他极淡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所以沈知许,你恨朕是对的。这一切,确是由朕开始。” 沈知许静静地躺着,望着帐顶繁复的纹样,泪水无声没入鬓发,在枕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楚渊从袖中取出帕子,极其细致地、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交错的泪痕。 “恨朕,就活下去。”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从肺腑中碾磨而出,“活到你觉得不必恨那天,或者……活到你能亲手让朕付出代价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