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许再次醒来时,殿内仍是一片昏暗,她撑着手臂起身,一阵晕眩之下又跌坐回去。听到响动的宫女快步上前将扶她起,另有一人拉开厚重的帷幔,明亮的晨光顷刻间铺满内室,原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殿内不见楚渊身影,想来是去上朝了,待她洗漱完毕,早膳也已布好,白瓷碗碟里盛着清粥小菜,热气袅袅升起,她却看也不看,径直朝外走去。
两个宫人忙上前搀扶,却被她伸手推开。走出殿门,外面竟还守着四名内侍,见她出来,为首的内侍躬身道:“县主身子虚弱,陛下吩咐备了肩舆代步。”
一架精巧的肩舆正静候在阶下。
“不必。”她想绕过他们,可刚踏出一步,宫人内侍便齐刷刷跪倒在地,牢牢挡住了去路。
沈知许脚步顿住,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头顶,心头涌起一阵烦躁之意。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我若坐了这肩舆,你们能送我出宫么?”
回应她的,只有一下下沉闷的叩首声。
她沉默片刻,终是一言不发地转身折返。可刚踏入殿内半步,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忽地攫住了她。
她不由倒退出门,站在檐下环顾四周。
眼前是一方宽敞的天井,左右各立着两尊浑厚古朴的铜缸,正对面是一堵高大的影壁,壁心素白,勾勒着简约的云纹,这绝非她所熟悉的任何一处后宫景象。
她转身回到殿内,只见上首设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条案,案上整齐垒着几叠奏疏。案后是一扇水墨山水屏风,一侧书架上满置典籍,地上敞口瓷罐中插着数卷画轴。东窗下设着一张矮榻,榻上有软垫凭几,一旁小几摆着白瓷茶具,花瓶中斜插几枝秋菊。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浮现心头,她忍不住问道:“这里是景和宫?”她曾是庄王妃时,常出入后宫,除了皇帝寝殿景和宫的后殿未曾涉足,别处大抵都认得。
紧跟着进来的宫女说不是,沈知许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她继续回道:“此乃宣政殿后殿。”
沈知许闻言,骤然止步。
宣政殿位于垂拱殿后方,属于外朝与后宫之间的过渡区域,历来是皇帝听政间隙休憩、更衣、召见近臣的便殿。可到了楚渊这一朝,此处几乎成了他的另一处寝宫:前殿日常理政,后殿起居坐卧,宫中人人皆知,陛下驻跸此处的时日,远比在景和宫多。
她心绪紊乱地走回内室,下意识想往床榻边坐,下一瞬却像被什么烫着似的,猛地站了起来。
看着床榻上的明黄锦褥,想到这是他平日就寝之处,沈知许感觉自己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栗粒,荒谬屈辱交织之下几乎想立刻质问他究竟想做什么,他莫不是疯了?
沈知许从不是自作多情之人,更不至于荒唐到以为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会对自己这曾嫁作人妇的女子存着什么旖旎心思。可即便是一时情急,这偌大宫城,难道还找不出一处安置人的宫室?
若让朝臣知晓,她一个外命妇竟被堂而皇之地留在天子日常起居的宣政殿后殿,她呼吸微窒,转身欲走。
可下一刻,一股近乎尖锐的逆反之意猛地窜上心头。
我为什么要怕这些?
该忐忑的难道不应当是楚渊?该坐立难安的,难道不正是那些高居庙堂、道貌岸然的朝臣?
昔年沈家蒙冤,他们中有几人曾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他们或许不曾亲手递刀,可沉默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帮凶?
一股异样的快意涌上来,她转身赌气般地重重坐回床榻上。
跟进来的四名宫女见状,小心翼翼地上前劝道:“县主,您用些粥吧,身子要紧。”
“御膳房特意熬了参汤,最是补气。”
“您若不想起,奴婢们伺候您在榻上用些可好?”
她闭起双眼,沉默不语。
正僵持间,劝解声戛然而止,殿外传来整齐的叩拜声。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停在榻前。
“你要如何才肯吃东西?”楚渊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让我出宫,还有,”她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想见到你。”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宫女内侍们将头埋得更低了。
楚渊静立在晨光下,明黄朝服上金线龙纹泛着冷硬的光泽,“不行,你换个条件。”
“那把楚照的坟墓掘了,将他拿去喂狗。”
“王贵德,”楚渊唤道,“可听见县主说什么了?这就去吧。”
“是。”王贵德应声退下。
楚渊转向她道:“好了,现在可以用膳了吗?”
沈知许简直气笑了,她猛地坐起身来,却又因晕眩向后倒去,楚渊伸手稳稳将她扶住。
待坐稳后,沈知许用力甩开他的手:“楚渊,你看我像傻子吗?”
“我看你像。若不是傻子,怎会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他伸手欲扶她起身,“先用些膳食,你如今太过虚弱,需得垫垫胃才能服汤药。”
“不吃。”她别过脸,只固执重复:“你走。”
楚渊不再多言,直接俯身将她抱起,安置到桌前的绣墩上,执起银箸为她布菜。见她仍不肯动,他放下银箸道:“你若执意不用膳,朕便命人将永安县主府推倒重建,你就留在宫中,待到新府落成吧。”
她猛地抬头,愤恨地瞪着他,“昨日是谁信誓旦旦,说什么不吃我便陪着你不吃?这才半日,就受不住了?”
“昨日是朕糊涂,饿上两日朕倒无妨,可你如今这般状况,再饿下去怕是撑不住,不能由着你,来,吃吧。”他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将粥碗推到她面前。
沈知许别过脸去,脖颈绷成一道倔强的线条。
“王贵德。”
一直候在门外的王贵德应声而入:“奴才在。”
“传朕口谕,着将作监会同内侍省,将永安县主府全部翻新。”
“不许动我的府邸!”
“那就用膳。”他不容置喙道。
“不要!你听不懂人话吗?”
楚渊朝王贵德挥手:“现在就去。”
“遵旨。”
沈知许瞬间崩溃,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朝他掷去,茶盏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在地上摔得粉碎,这番激烈动作让她眼前发黑,从绣墩上踉跄摔下,被一双手臂稳稳接住。
“陛下!”王贵德惊得意欲上前,却被楚渊一个眼神钉在原地,他慌忙低头领着跪了一地的宫女悄声退下,很快殿门亦被轻轻掩上。
殿内只剩他们二人,空气里弥漫着茶水苦涩的气味。
“沈知许,”楚渊的声音在她耳边格外清晰:“你恨朕吗?”
她在他臂弯里僵硬了片刻,渐渐低笑了起来:“恨你?是啊,我恨你。”她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我凭什么不能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到最后她几乎是嘶喊出声。
楚渊看着怀中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耳边响起吕院判早上觐见时说的那番话来:“县主忧思郁结于心,悲愤壅塞于肝,如洪流堵于峡口,若不及时梳理,终将决堤崩毁,需得设法,让她将心中块垒尽数发泄出来。”
还能恨,就好。
“你恨朕,朕就更不能让你如愿了。”他用最平静地语气说着最气人的话。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彻底被点燃,用尽全力喊叫,泪水混杂着无尽的委屈与愤怒滚滚而下。她看不见眼前的人,只凭着本能挥打、踢蹬,仿佛要将这两年来所有的恐惧、痛苦、不甘与绝望,全都砸碎在这个想恨却无法名正言顺去恨的人身上。
凭什么?
沈家满门鲜血,换来一个忠烈的虚名,便仿佛盖棺定论,连她的恨都成了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凭什么?
他坐在至高之处,一句“朕之过”便能轻轻揭过,她却要承受家破人亡、余生尽毁的全部重量。
凭什么她的恨,竟连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都找不到?
楚渊眼眶泛红,却始终未制止,只以双臂虚环着她颤抖的身躯,防止她伤到自己。
直到她声嘶力竭,挥打的力道渐弱,最终只剩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浑身脱力般软倒下去。他这才收紧手臂将她抱起。
回到内室,他将她轻轻安置在榻上,自己亦在榻边坐下。晨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她泪痕交错的脸上,他望着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这些日子,朕总梦见同一个场景。”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只说给她听,“梦里楚照跪在阶下请旨赐婚,我问他属意何人,他答说吏部尚书之女沈知许。”
他顿了顿,喉结轻滚,“我如游魂一般在一旁看着自己点头应允,拼命想阻止,却什么也碰不到,什么也改不了,最后,看着梦里的我亲手写下那封赐婚的诏书。”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场本该为朕选妃的宫宴,朕不曾出席。可那道将你推入深渊的旨意,确是朕亲手所批。
他极淡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所以沈知许,你恨朕是对的。这一切,确是由朕开始。”
沈知许静静地躺着,望着帐顶繁复的纹样,泪水无声没入鬓发,在枕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楚渊从袖中取出帕子,极其细致地、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交错的泪痕。
“恨朕,就活下去。”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从肺腑中碾磨而出,“活到你觉得不必恨那天,或者……活到你能亲手让朕付出代价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