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沈阅合上笔帽。桌子上是拧成一团团的废稿。
昨天她熬了个大夜,稿子终于是磨出来了了,前段时间出了第一版,高导给她的稿子上也画了不少‘小红花’,又改了一个星期,今天可算改完了。
实在受不住,钻到床铺里沾枕头就着了。
睡了没两个小时,厂子‘醒了’,大红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就是自行车锁链和铃铃的车铃声,来上班的人吵吵嚷嚷的。
沈阅被吵醒了,睁眼没看到高导,心说‘奇怪,平时不是早就来了吗,今天怎么回事’。揉揉眼睛,叠好被子,去水房洗了把脸,在办公室看着稿子发呆。
平静是被门外高导的一阵谈话声和脚步声打断的。
“哎呀,老李,你就放心吧,这可是大学生,能从上海制片厂调到我这,我肯定当宝贝啊!”
另一个声音是个女人,听起来四十来岁,半开玩笑半严肃的说:“得了,你个高憨子,别和我贫了,这个姑娘是我学生,没被锤炼过,送你这挨挨打,就拜托你了。”
说着两个人走到了门前,推开门走了进来,办公室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桌子上高导的搪瓷缸子已经打好了一壶茶,旁边放了两根油条,腾腾的冒着热气。
看到还有别人来,沈阅忙起来和四人人打招呼,高导点了点头。
“哎呦,这就是小沈吧,我家老高天天和我念叨你,哎呀姑娘长的真漂亮”说话的是挽着高怀书的女人,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三十岁左右。
高导的爱人叫季沐雪,是北京二中的高中老师,四十五岁了,很有气质,说话温温柔柔的。
“小沈,这位是你师娘,下次有机会让她带你去北京各处逛逛,买点衣服什么的,年轻人不能每天窝着。这位是上海制片厂的李雯同志,这次来给我们厂子选调人才,后面那个是首都电影学院的江寻,这次选调过来的人才。”高导笑盈盈的介绍。
沈阅挨个颔首,去搬了几张椅子让几人坐下,又找了几个杯子挨个斟上茶。
“老李啊,你看看这孩子怎么样”高导仰仰头,和李雯一脸炫耀的问。
“挺好的啊,激灵又懂礼貌。”李雯同志被问的云里雾里,心道怎么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哎呀,我也觉得好,你看看,这个是我徒弟,哎呀特别聪明,我给你找找她的稿子嗷,特有灵性!”高导越说越激动,伸手抄起沈阅的剧本,向李雯炫耀着。
“哟?你终于肯收个徒弟了?想通了?”
“什么话!那不是没遇到合适的吗。”
高导和李雯聊着,师娘走到沈阅旁边坐下,握住沈阅的手,满眼都是喜欢。
“哎呀,真是个好孩子,怎么样,老高那人脾气暴,他没难为你吧,她要是骂你你就和阿姨说,我说他。”
高导和季女士没有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反正就是怀不上,年轻的时候折腾了好几年也不行,后来年纪大了也就想开了。
季女士喜欢孩子,1955年的时候她作为当时少有的大学生投身了教育工作,期间也经历了很多事,也被骂过质疑过,停了十年,平静之后又毅然决然的参与了当地教育事业的推动。她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季女士认为,百年大计在于教育,教育之本在于树人。凭着这一腔热血,毅然决然的教了25年书。
“小沈,过来,来。”高导朝沈阅挥了挥手。
“诶,来了。”
那女子坐在李雯的身边。
“小沈,这位是江寻,电影学院78级的尖子。去年就被上海制片厂看中,过去实习了一年,拍了两个本子,厂里评价非常高。这次是部里协调,算是我们暂时‘借’来的宝贝,一起攻坚《呼吸》这个重点片子的,江寻,这位是沈阅,《呼吸》的编剧。”
江寻眼神扫过沈阅,眼神交汇,很平静的眼神,不像在看人,倒像在为一组艰难的分镜寻找最合适的机位,冷静得让人心头发紧,沈阅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不自觉挺直了背。
刚才刚进来的时候沈阅一眼就注意到了江寻,带了个贝雷帽,头发披着,一身灰棕色的呢子大衣,脸长得和电影明星似的,很甜美的长相,整个人却冷冰冰的。
“你好,江寻。”江寻起身,伸出手和沈阅握手。
‘这个人好难相处...’沈阅心里现在就这一个想法。
“啊,你好你好,我是沈阅。”
......
季女士和李雯是多年好友,两人结伴出去逛街了。
就剩下他们三个,沈阅不敢说话,高导吃着油条没理他们,有些火种就是要碰撞才能擦出,他太熟悉这种场面了——两个骄傲的年轻的灵魂,在艺术理念的第一次碰撞中,试图在不屑与好奇中找到点什么。
江寻翻看着沈阅的剧本,时不时皱个眉,每皱一下,沈阅就感觉自己用心血磨出来的字句,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你不是科班出身的吧?”
“不是,我是野路子,有幸和高导学了几天。”
江寻点点头,没说什么。
“你这个位置,‘粮食局从四川来的同志,会掏耗子窝,取出还没睁眼的幼鼠沾着醋吃三吱’。这是笔误,还是刻意写的?”江寻觉得这种东西太真实了,反而没有美感。
“是...是刻意写的,高导说真东西往往上不了台面,但是能反映事实,能让人记住。”
江寻点点头,这么一想也有道理,本土的编导就是有土和黄风的味道,也是一种特色。抬头看了看沈阅,这一次的眼神终于有了看‘人’的味道:“你胆子很大。”她评价道。
江寻的指尖划过那句“粮食的呼吸就是人的呼吸”,停留了片刻,她有些震撼,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姑娘,二十来岁,能把一个人的灵魂这么...**的刨析出来,完完整整的放到纸上,她不得不承认,这种从土里长出来从钢里炼出来的哲学,是摄影棚里教科书上无法生出来的。
“剧本我看完了。”江寻合上稿子,看着沈阅,眼神中少了些许冰冷:“你很有天赋,很懂什么是美,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你写的王工,能听出粮食是睡了还是病了,你信吗?”
一阵沉默,高怀书的嘴角在搪瓷杯子后面勾了起来。
沈阅迎上江寻的目光:“我信,因为我的手插进去时,我能感受到。”
“开机前。”江寻语气很认真:“带我去找王工,我也要感受一下手插进粮食的感觉。”
......
江寻初来乍到,还没找好住的地方,本身厂子分配的房子就紧张,沈阅他们这些刚来的这一批都分不到,江寻还是临时选调,更没有协调出来。
沈阅费了半天力气,将自己的二八大杠从车棚里推出来,拿布子抹了半天后座,才让江寻坐到后座,家里就一床被子,江寻来住就没得盖了,只好让江寻抱着被子,她蹬着车,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幕——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年轻人蹬着车,后座坐了一个身型高挑的气质美女,脸色羞红抱着一床军绿色的旧被子。
沈阅将江寻带回了自己和刘妙的小屋,自己蹬着车去崇文门自由市场买了一只鸡,这个不用粮票,就是贵,杀了半天价,以沈阅两元买到胜利告终,又去买了几瓶北冰洋汽水,想了想,江寻是上海来的姑娘,怕她吃不惯,又去二有居买了一盒鱼罐头。
‘家里有单位发的香蕉苹果还有冬储菜,这些应该够了吧。’沈阅心里盘算着。
刚才出门沈阅就让刘妙烧了一锅水,好让江寻洗洗路上的风尘,刚洗完从里屋出来,一桌子饭菜已经做好了。
江寻看的有点不可置信,自己又不是什么贵客,怎么做的又是鸡又是鱼,还上了几个凉盘儿。
“来吃饭吧!沈阅说你是上海来的大导演,可厉害了!沾了你的光,今天能尝到沈大厨的手艺!”刘妙见江寻出来,自来熟的挽上江寻的胳膊将她拉到桌子边。
“这...都是你做的?”
“嗯,你尝尝,这鸡是酱呼的,是我们东北的炖法,也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沈阅说着就给江寻夹了一个鸡腿。
果真吃不惯,太咸了,一碗饭下去,喝了两瓶饮料,沈阅看出来对于江寻来说做的有点咸了,心里盘算着下次少放两勺酱。
刘妙吃的头也不抬,她是北方人,这菜对她来说很合口味,一口气造了两碗。
吃完饭已经八点了,洗过碗,刘妙叽叽喳喳的和江寻搭着话,一会聊怎么布景打光,一会又变成刘妙小时候穿开裆裤骑大黄给大黄尿了一身,江寻时不时笑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沈阅在桌子上按着自己的本子写着什么,也算是和谐。
简单洗漱了一下,两人回了里屋,沈阅怕江寻睡不惯,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利索地把过冬的棉大衣铺在水泥地上,又压上几张旧报纸隔潮。炉火的光跳在她脸上,她拍了拍那“床”,看着江寻投疑惑的目光,道:“放心吧,江导,我这地暖,比你们的大床不差。”
江寻有点不好意思:“那个,要不你睡床吧”说着就往前走了两步。
沈阅笑了笑:“没事,我睡地上习惯了,炉子烧的旺,我睡不住床。”
“要不咱俩挤挤?都是女人,没事。”
“好了好了,江导,你就睡吧,明天是周六,我带你去大澡堂子洗个澡去,快睡吧。”
大澡堂子?倒是新鲜,来北京一年也没去过几次,之前去也就是匆匆冲一下,没试过别的‘体验体验也好’江寻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