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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扎根2

作者:玻璃纱币被屏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片场


    高导早早就到了,北京的冬天早上挺冷,高导裹了一件军大衣,一边在片场窜来窜去一边跺脚哈着气。


    “哎呀,你们几个手脚麻利点,布个景都磨磨唧唧,今天就得把这个镜头拍出来。”他从东边又绕到西边:“哎呀小李,赶紧的,让摄影赶紧过来,都七点半点了,还不来,能不能干了?”......


    沈阅六点就醒了,匆匆收拾了一下,抄起随身的本子,把笔别到胸前的小口袋,火急火燎的就往二有居跑——,昨天她打听过了,二有居每天人满为患,包子到了七点就没了,她住的偏还没有自行车,从院子到二有居要走半小时。


    “诶,你这么早啊。”刘妙被吵醒,看了眼表又躺了回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动静有点大,你睡吧,我去买包子。”沈阅看刘妙睡眼惺忪的样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嗯,没事,你要不骑我的自行车吧,二有居远,别第一天就迟到了。”刘妙坐起,从褂子摸索了半天,把钥匙递给沈阅。


    “太谢谢了!今天晚上回来我请你吃饭!”沈阅看着已经递到手里的钥匙,这时候还回去也不合适,想了想说道。


    “嗯,路上注意安全,我再睡会...”刘妙摆了摆手,一头又扎到被子里了。


    院子里的二六弯梁是刘妙的,沈阅走上前开了锁。


    ‘过段时间也得买辆自行车去,没个车真不方便’沈阅一边蹬着,一边想。


    风很大,吹的沈阅有点凌乱,还没到片场,离了老远就听到了高导那别具一格的嗓音。


    沈阅把车停好,上了锁,紧了紧衣服,推开片场的红铁门。


    高导正在‘指点江山’,沈阅走上前。


    “高导,这是包子,还热乎的”沈阅将包子从怀里掏出来,包子还带着她的体温,油纸边缘被热气洇出深色的痕迹,递给高导,又递上手里的一个饭盒。


    “听说二有居的粥好喝,我昨天买了个新饭盒,给您带了一份”沈阅有点忐忑,这...应该不会连着她和饭盒一起丢出去吧。


    “嗯,好,有心了,你吃了吗”高导拿着饭盒问。


    “啊,我?吃了吃了。”沈阅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诺,你也尝尝。”高导笑笑,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把另一个包子递给沈阅。


    “年轻人就是不爱吃早饭,我年轻前也是,吃吧,今天还有一堆活呢,吃完去找我。”


    “啊,谢谢高导”沈阅有点懵,不是说高导难相处吗....沈阅小口小口的吃着包子,眼睛却盯着高导。


    ......


    这一个月里,她像一颗丢进了水里的种子,拼命的吸收着片场的一切。


    工资发下来了,有整整三十五块,高导以‘你给我天天带早饭’的名义多给了五块,给父亲写了封信,往信封里塞了二十。


    邻居婶子家的大哥要去外地打工,有辆‘二八大杠’,车子有点老,有几块地方掉了漆,但是链子和轮子都好好的,钢印也清晰,沈阅以五十元最终和婶子买了下来。


    厂子里有个新厂标,要拍粮食局的基层工人,和刘妙那个纺织厂拍摄是一个系列的,这两个都是高导负责,还要的急,这段时间忙的小老头脚不着地。


    “什么意思?你说不写就不写了?你知不知道这个机会多难得?”


    高导有一个学生,是上海电影学院毕业的,二十来岁,小伙子长得高大,脾气也倔,前段时间这个粮食局的厂标下来高导就给了他。


    “我写不了,您看看!您这给我稿子改成什么了!台词台词全标红,给我分镜还重画了一遍,我改不了!”


    小后生脾气爆,嘴上说着敬语语气却硬邦邦的。


    高导气的没说话,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打开茶杯抿了一口。


    “得,您是爷,我教不了你,你回去吧,对了,和你爸说我管不来他儿子。”


    “嗯,那我先去忙了老师。”


    小老头更是气的胡子都歪了,摆了摆手。


    “赶紧滚蛋。”


    沈阅站着,低着头不敢说话。


    高导看着学生离开的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然后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里,仿佛刚才那场争吵抽走了他全部力气。


    他闭上眼,用长着老茧的拇指和食指用力捏着自己的眉心,半晌才开口,像是对沈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连这点耐心都没有...拍什么电影...拍狗屁去吧!”


    “高导...”沈阅想开口安慰,但是不知道怎么说。


    “没事”高导抬眼看了看沈阅,看着她手里的本子,思索了半晌。


    “小沈啊,你想不想写剧本拍片子?”


    沈阅有个习惯,她喜欢走到哪都拿着自己那个小本子,随走随写,被高导撞见了两次,之后高导就天天要看她新写的稿子,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慢慢的巴不得让高导指点她两句。


    高导也很欣赏她的文章,他觉得她写的文章写的不仅仅是场面而是"人”,虽然稚嫩,但却有魂,粮食局的这个片子,缺的就是个魂。


    沈阅有点懵:“想,特别想。”


    高导从手边的一沓文件里抽出一个,放到桌子上。


    “这个是片子的信息,还有要求什么的,你看看,你要是写,我给你申请一下,让你进厂子的系统。”


    进了系统就相当于转正了,她每个月能多拿十块,沈阅想都没想就应下了。


    ......


    京郊粮站是这次片子的主要拍摄地和取样点。


    厂房很大,几个窗口前来取粮食的人络绎不绝,隐约可见厂子后面仓库的工人们抗进抗出。


    来接引招待他们的是一个粮食局的老粮工,姓王,五十多岁,倒是白白净净,操着一口山西口音,沈阅有点听不太懂。


    王工带着沈阅爬上一个粮垛,仓房里是热的,坐到粮堆上,王工先吹了吹手心,将手插进粮食中:“在(三声)是好事儿,你们能来拍我们,闺女,你摸摸,在粮是热的,是活的,粮食的呼吸,就是人的呼吸。多少人家锅her(里)的热气,都是从咱们这出去的。”


    麦壳扎在沈阅的袜腰上,很痒,厂房的空气有一股粮食香混着霉味的奇怪味道。


    “叔,你们每天都干什么啊。”沈阅坐到王工身边,看着抚摸粮食的王工。


    “我们呀,我们每天就是伺候粮食,闺女,你看看这这么多粮垛,每天都要寻一遍,和养孩子似的。”王工笑着说。


    “你把手插进去,凉丝丝的就是睡了,莫事,乃要是热的就不行了,乃就是生病哩,得赶紧搬开,不然在一垛子全废哩。”


    王工越说越来劲,指着下面几个光膀子的年轻人。


    “你瞭那,乃叫‘抗山’,一个麻袋一别(百)八十斤,我当年能走三丈高的跳板进仓,码的整整齐齐,和刀切似的,能七十二个麻包不倒!”


    王工一辈子都给了粮食,他守了一辈子的土地,却一辈子没享受过土地的肥沃。


    1950年,二十岁的他从山西被选上支援北京,他是当地少有的初中生,村长对他说“咱们山西的后生,就是去给国家守‘米瓮’的”,他在北京三十年,也守了三十年;六零年,他亲眼看着同事们一个个肿起来又瘪下去;当时他最小的儿子刚出生,没奶饿死了;七十年代他参与了北京地下的秘密粮仓建设,排气扇后面,这座粮仓的下面,还有一座城。


    “娃娃,你们拿胶卷拍下来是好事,我们这帮老家伙一死,这段历史就没了,拍下来给我们的孩子看,让以后的娃娃们都能好好吃饭,人拱地皮,地拱肚皮,粮食这件事,永远不能忘本。”


    ......


    沈阅和高导在粮食局待了十天,剧本写了个大框架,回厂子后,她从家抱了一床被子,在厂子住了半个月,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写。


    高导也惊奇,他从业三十年,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年轻人,高导怕她身体吃不消,中间劝了一次,没劝动也就随沈阅去了。


    “小沈啊,来来来吃饭,尝尝你师娘包的饺子。”高导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打东北来的姑娘,按他的话说就是‘这姑娘和我年轻时候特像,都轴’。


    那天晚上高导看着沈阅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的背影,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三十年前,在简陋剪辑室里彻夜不眠的自己。


    就她了。他心里悄无声息地落下三个字。


    高导一辈子拍了太多经典了,但是这快退休的岁数,却为找不到一个“接衣钵的人”而深感遗憾,没打扰沈阅这段时间写剧本,自己先改了口,想着等剧本写完无论如何都要按着沈阅拜他为师。


    “诶,来了”沈阅没抬头回到。


    桌子上是两个饭盒,饺子圆嘟嘟白花花的,沈阅端起一盒,夹起一个送进嘴里。


    高导笑得贼兮兮的“怎么样,好吃不,昨天我看你饼子才吃了一张。”


    沈阅想说‘我能吃进去一整个葱花饼已经很能吃了好不好’。


    “好吃好吃,阿姨...师娘的手艺绝了。”


    “哈哈哈,那就多吃点,喜欢吃天天给你带。”


    高导听到沈阅叫自己爱人‘师娘’笑得嘴都合不拢。


    两人吃过饭,沈阅拿着饭盒要去水房洗,被高导截胡了,她只得悻悻回去,擦了桌子,又开始写。


    她写的剧本叫《呼吸》,讲的就是以王工他们这一代‘守翁人’为中心,时代与人物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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