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笔不用写别的,不要去写风花雪月,就写你的父辈,你身边的工人,这里面的东西,够你写一辈子”
这是沈阅高中老师送给她的话。
1980年,冬
“爸,你怎么又喝这么多”。
沈爱国推开门,随手扔下自己的褂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家里炉子烧的不是很热,上面有一壶水在咕嘟着。
叹了口气,捡起沈爱国的衣服,又搀扶着他上了炕,沈爱国酒品不错,没闹腾,盖上被,沈阅退出房间走到客厅的木头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两沓印着“东北炼钢厂”的稿纸,还有一节烧的快没了的蜡烛。
沈阅有一只英雄616,这是她上班后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前些日子,她拿着这根钢笔写出的《我的父亲--驻扎东北的煤炭英雄》这篇文章,还登上了《工人日报》。
沈阅是县城里为数不多上完高中的,她的父亲是二十车间的工人,这是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主要是薪资不错,在高中,沈阅遇到了人生的启蒙老师,她姓高,是当时下乡的知青,高老师是语文老师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她特别喜欢戏曲戏剧和电影,经常在讲课时就谈到什么《秋江》《窦娥冤》...
沈阅也喜欢,父亲经常带她去工人文化馆看电影,一来二去,认识了不少写期刊和剧本的朋友,她一开始没什么概念,后来高老师和她说,写这些还有投一些剧本的编剧有可能被“看上”,还能有稿费,这才开始把自己的文章塞到各个信封。
沈爱国坐在茶几前,茶几上摆着两根油条,吸溜了一口豆腐脑。
“闺女,厂子里来了一批年轻人,...优化组合了。”
沈阅噎了一下
“你们都没活了?”
沈爱国点点头,叹了口气。
“没办法,现在都要技术人才,我们都是一帮只会出力气的。”
“没事,我在文化馆一个月差不多20,也饿不死”沈阅硬邦邦的“安慰”。
沈爱国咬了一口油条:“你那个文章,怎么样了”
“就上个月那篇,给了15,我不是给你了吗”
“哎呀我这不给忙忘了,你这个挣点,我出去再找找工作,看看怎么整吧,我姑娘是真有才,文章写的确实好,爸看了。”沈爱国攥了攥筷子,低下头。
“是爸没本事,你妈没得早,又让你现在养活咱们爷俩...”
“爹...”沈阅想说不怪你,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索性不说了,推了推油条:“快吃吧,一会凉了”
......
火车窗外,白雪皑皑,一池一池的山从窗户上游过。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餐车已为大家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有需要用餐的同志们,请到3号车厢。”
沈阅没胃口,昨天她说要去北京试试,她想了一个月,家里开销大,父亲失业,自己那20真的只是勉强温饱,那天夜里,他想起高中老师对他说的话:“你的笔不用写别的,就写你的父辈,你身边的工人,这里面的东西,够你写一辈子。”可现在,连同这“铁锈味”的工厂本身,都要被时代淘汰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临走前,父亲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二百。
“没事,你就整吧,大不了回来,我这不找了个下夜的班,一个月也有15...爸等你出息。”
沈阅攥着钱,她想着到了地方,先找个便宜的房子,去首都电影学院蹲他个个把星期,总能有机会。
“哎呀”同铺的一个小姑娘在扒橘子,橘子汁恰巧溅到眼睛,痛呼一声。
沈阅拿出一块纸巾递给刘妙“你没事吧,快擦擦”
刘妙接过纸,道了声谢。
“诶,同志,你去哪里啊”
处理完,刘妙和沈阅搭话。
“啊我...我去北京出差”
“哎呀,太巧了,我也去北京”说话的年轻人叫刘妙,穿的一身鹅黄色的针织衫,举手投足都是小姑娘的机灵劲。
“哈哈,是吗,那还挺巧”
“诶,你是东北本地人吧?”刘妙好奇的问。
“嗯,是,你是来这边玩的?”
“我是来这边采风的,我在首都电影厂工作,这不,有活就让我干”刘妙叹了口气。
“你是拍电影的?”
“是啊,不过我们那纪录片拍的多,最近有个主旋律的片子,要拍纺织厂的,我就来东北内蒙这块采采风。”
沈阅眼睛亮了亮,这是个机会。
“诶,同志,其实我也是写剧本的,这次去北京就是想去那边学习,你们厂子有没有打杂的活啊。”
沈阅从包里翻出一瓶黄桃罐头,递到刘妙手中,她鼓起勇气。
“你尝尝,这是我们那边的特产。”
刘妙皱眉,想了想。
“嘶,倒是有个给厂子导演打杂的活一直找不到人,就是给剧组买烟买水,跑腿传话,不过我可做不了主,我也就是个临时工,你要是有意向,到了北京我可以带你去找负责人问问。”说实话她对沈阅这个东北姑娘印象不错。
沈阅大喜,这可太好了,现在甭说导演助理,就连进电影厂子都是难事。
“诶对了,你第一次去北京吧,有没有住的地方啊”刘妙开口问。
“没有,我这次是第一次去”
刘妙压了压声音“我在厂子的大杂院,租了间房,前两天合租的室友刚走,你要是有意向...”
租房?她可真够有胆子的,不过这姑娘也太没防备心了吧,和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说这些...
沈阅攥了攥手里的二百,没多想,也压低声音“行”。
......
院子不大,四合院中间又搭了两间,每间就够一张床,院子里有两个水龙头,旱厕在院子后面。
刘妙气喘吁吁的把箱子放到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灰让沈阅不自觉摆了摆手。
“诺,就是这,以前堆杂物的,后来做了隔断,正好咱俩一人一间”刘妙说着,把箱子提到房间里。
“挺好的,这多少钱啊”
“房东给我的是十块一个月,咱俩平摊,你一个月给我五块就行。”
沈阅在心里飞快的盘算着,二百块钱,去掉来时的路费,还剩一百八,一个月房租五块,加上吃饭还有日常开销怎么着也得十块...她手里的钱也就够她在北京待一年。
一年,她必须扎下根,在北京活下来。
“行,我租了”沈阅抬头,没怎么犹豫就数了五块钱给刘妙。
“哦对了,月底水电费也平摊,暖气我交就行了”
“嗯”沈阅点点头。
屋子里挺脏的,沈阅收拾了老半天,房东说屋子里的东西他不要了,让他们两个自己处理,零零碎碎也卖了五毛,等一切都收拾好已经五点了,吃过饭,刘妙说明天带她去问问厂子那边,应下,简单抹了把脸,躺下就睡着了。
首都电影厂在市中心,自行车在门前停下,下来两个姑娘。
电影厂人不少,进进出出的不断,门口大爷看到刘妙笑着点了点头,沈阅边走边看,算是开了眼,空气中弥漫着锯末和油漆的味道,路边全是奇异的“垃圾”,什么仿制明清的家具,马匹的马鞍马镫,远处几个留着辫子的男人推着手中的青砖...不知为何,沈阅看着这幅情景,心里那撮火腾的一下更旺了。
“这个岗位按道理来说不可能空这么久,但是就是因为高导太苛刻了,吓跑好几个,你一会去了嘴甜点”刘妙担心道。
“啊,怎么说,他是会克扣工资吗?”沈阅心里嘎噔一下,她最怕的就是薪水不稳。
“哎呀,不是,你知道我们都叫高导什么吗?我们叫他高疯子,他简直就是钻在电影里了,和他一组...咦”刘妙夸张的抖了一下。
“怎么?”
“他对电影...简直是痴迷,我一个剧本能打回来二十次,你说说他要求那么高,怎么写得出来啊。他人也特别怪,前段时间也来了个助理,不到一周,他嫌弃人家没悟性,不机灵,那只能辞退了,这不,这个岗位就空下来了。”
“这样啊”不论如何她要试试。
......
“扣扣”
“嗯,是小刘啊,进来吧,那有凳子,自己坐。”高导抬了下头,继续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的稿子。
高导本名高怀书,四十来岁,长的不高,挺清秀,就是留了一圈络腮胡,看起来和那张脸格格不入,一身中山装,风纪扣被解开领口敞着,前襟上沾着蓝墨水的墨渍,带着一副细框眼镜,第一眼看过去给人的感觉就是...违和。
刘妙搬来两张椅子,和沈阅坐下“高导,您不是找那个助理吗...这个小姑娘是我采风遇到的,人老实,喜欢写文章,您看看...”刘妙开门见山,她深谙这位高先生的脾气,和他弯弯绕绕...怕不是第二句话就被赶出去了。
他们两个是空手来的,昨天沈阅还问要不要拿点东西去,被刘妙一句:“拿了就得连你和东西一起扔出去”给遏制住了。
高导默了默,没理她,反而是拿起稿子靠到了椅背,皱眉读了起来,那文章是沈阅进门时亲手递上的。
沈阅心里打鼓,暗戳戳朝刘妙递了个眼色,刘妙也没办法,只回复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尴尬了一阵,高导终于放下稿子,扶了扶眼镜,打量了两眼沈阅:“你,想来当助理?先说好,这活可累嗷。”
沈阅正襟危坐,眼中都是坚定:“是的!我不怕累,我想做电影!”
“行吧,明天早上来记得给我买俩包子,要二有居的,别凉了,凉了我不吃。”
“好的!高导!”沈阅嘴角不自觉的上翘,要知道这工作一个月可是有三十块!而且能在这样一位前辈身边学习是多难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