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悠坐在竹棚下的石凳上,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石板桌——上面果然刻了浅浅的棋盘,是萧玦昨晚趁着月色偷偷凿的。
晚风拂过,墙头的月季垂下几朵半开的花苞,带着清甜的香;井边的吊兰垂着翠绿的藤蔓,薄荷的凉意混着紫苏的清香漫过来,沁人心脾。竹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青石板铺就的路径干干净净,矮墙的花台里,太阳花热热闹闹地开着,像撒了一把碎金。
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筛下斑驳的月光,落在他手边的书卷上。萧玦刚给墨兰浇完水,指尖还沾着水珠,凑过来递给他一杯凉茶:“怎么样,我就说这样舒服吧。”
陆子悠抬眼,看见萧玦额角还带着薄汗,眼睛亮亮的,像是个骄傲邀功的小猫。他忽然觉得,这院子不再是简单的砖瓦草木,每一处都浸着鲜活的暖意——竹棚的弧度刚好遮去烈日与风雨,花台的位置恰好能让他看书时瞥见亮色,连凉茶的甜度,都是他偏爱的淡味。
从前他总觉得日子是清冷的,像没调味的白水,可此刻,晚风、花香、身旁人的笑语,还有这满院藏着心意的细节,让平淡的时光忽然变得温润绵长。他低头抿了口凉茶,舌尖的清凉漫开,心底却是暖的。
可这份暖意他却始终不敢贪念太多。
晚风卷着庭院里新翻泥土的湿气,漫进偏殿时,陆子悠正指尖摩挲着青瓷杯沿。杯中茶汤温度恰好,是他惯喝的三分热,投茶量不多不少,恰好压得住水涩又留着茶香——这已是萧玦接手打理庭院后,第三回精准踩中他未宣之于口的偏好,怀疑的种子也在陆子悠的心中埋藏得越发深厚。
他就像个在荒芜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的旅人,喉间早已干渴得冒出血丝,却突然撞见一汪澄澈清水。可指尖尚未触及那份凉意,心底便腾起刺骨的惶恐,过往的疮疤在这份温柔里隐隐作痛。幼时他曾对嫡母流露过对桃花酥的喜爱,转天就被人在酥饼里掺了苦涩的草药,只因为嫡母怕他讨得父皇欢心;少年时轻信过伴读的亲近,却在一次围猎中被对方故意引去野兽出没的山谷,只为夺走他射中的猎物邀功。那些曾让他以为是“暖意”的瞬间,最终都变成了刺向他的刀,教会他所有靠近都带着算计,所有“了解”都是为了更好地拿捏。
长久的困顿让他不信世间有毫无缘由的善意,就像沙漠旅人不敢轻信海市蜃楼的真实。萧玦的好太恰到好处,太懂他的软肋,反倒像精心铺就的网。他清楚自己无权无势,空有皇帝之名却步履维艰,萧玦这般人物,又何必对他这般上心?
直到那天,烛火摇曳,映得案头那张素笺泛着暖黄的光。陆子悠指尖捻着纸条,指腹摩挲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满了小字。他捡起来展开,“少放茶叶(云雾茶最佳)”“凉茶忌糖,可加两片薄荷”“墨兰要放东侧,避午后强光”“看书时竹帘半掩,不挡光也不晒”……一行行全是他的习惯,连“肠胃弱,炖肉必放紫苏”这种细微琐事都记在上面,末了还画了个歪歪的小叉,旁边补了句“上次浓茶错了!”这一字一句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细枝末节,全被萧玦记在了纸上。
前几日他还暗生疑虑,萧玦那般精准地揣度他的喜好,知晓他藏在威仪下的所有小习惯,莫不是另有所图?可此刻看着这张浸透着心思的纸条,那些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触动,还有几分沉甸甸的愧疚。
他从未想过,会有人这般纯粹地为他上心。不必他刻意吩咐,不必他有所暗示,萧玦就像把他的一举一动都刻在了心上,默默记着、默默做着,不求权位,不求封赏,甚至不求他知晓这份用心。陆子悠喉结微动,眼眶微热,他见过太多带着目的的靠近,却第一次感受到这般毫无杂质的赤诚——原来真的有人,只是单纯地想对他好,只为他而已。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萧玦端着温茶进来,见他握着纸条怔神,赶忙放下茶,少时在南诏的经历让他不由得恐惧起来,他怕对方的怀疑会像曾经父皇一样变成酷刑的前兆,眼底闪过一丝慌张:“子悠,这个纸条是,是,那个我,我……只是怕记混了,才随手记下的。”
竹影筛下细碎的光,落在萧玦泛红的耳廓上,连带着他攥紧的指尖都泛起薄红。他避开陆子悠的目光,喉结轻轻滚动,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风:“我不是想要打探什么,你放心”
陆子悠目光掠过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眼底漫开柔得化不开的笑意。他往前凑了半步,衣摆扫过石桌,带起一缕墨兰的香,“我知道”他将声音压得低缓,带着几分刻意的纵容。
萧玦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没有酷刑,没有禁闭,“我知道”这三个字在此刻充满了信任,陆子悠那目光太亮,像盛了星光,烫得他脸颊更热。他慌忙往后缩了缩,却被石凳绊了下,下意识扶住桌沿,指尖恰好覆在陆子悠放在桌上的手背上。
两人同时一僵。
陆子悠的手微凉,萧玦的指尖却带着刚沏茶的暖意,隔着薄薄的衣料,热度顺着皮肤蔓延开来,风穿过竹棚,带着清甜的草木气,吹动两人额前的碎发。陆子悠看着他窘迫又真诚的模样,忽然伸手,轻轻将他额前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泛红的耳廓。
萧玦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错愕。
陆子悠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耳廓的温度,嘴角的笑意更深:“谢谢你的‘随手记下’”他顿了顿,声音柔得像水,“以后不必这般拘谨,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而且,你的习惯我也会努力记下的,到时我们就可以一起、生活”
萧玦望着他含笑的眼眸,脸颊发烫,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膛,却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眼底泛起细碎的光。竹影摇曳,茶香氤氲,空气中浮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连阳光都像是被染上了暧昧的温度。
他将那些本该是警惕的试探化成纯粹的善意,让小陆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赤诚;他将那些无端的斥责化成满腔的信任,让小萧感受到了久违的被信任。
两座孤岛的相遇,必然是双方最好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