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易逝,蝉鸣渐噪,转眼已是盛夏六月。翰文苑本季的课业临近尾声,连带着博士讲学的声音都仿佛染上了几分慵懒。
这三个月来,萧含章成了翰林苑一道固定的景致:每日清晨,总是由内侍总管冯皋公公亲自送来,傍晚又由那道谦卑却不容忽视的身影接回。圣心所向,不言而喻。
最惬意的当属午间时光。恭越、萧含章、薛凝华和姜未央四人早已熟络起来,日日逗趣同行,倒也成了这沉闷学宫里一抹亮色。有时几人围坐在水榭凉亭,共品名茶和美食。有时皇帝兴致好,也会传召萧含章与恭越一同去乾坤宫用膳。
萧含章几个月来进步最甚。虽然抚琴时依旧弦音刺耳,习字时墨染锦袍,可相比于曾经掀翻学宫的壮举,如今这点小打小闹,简直称得上安分守己。
学宫雅堂的博士们终于能集体松口气儿,只觉得陛下当日下旨让恭小将军照看着七皇子殿下,实在是英明之举,圣人先见。
只是萧含章的身子骨似乎不太好。
三个月期间他病过四五次,每回都要告假休憩好几天。等他再回来时,总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恭越只得多留意几分。
萧含章每每痊愈复学,姜未央都要痛斥上几句才肯罢休:堂堂皇子怎么会养成这样爱招病的体质?定是照看之人的过错。
薛凝华总咳咳地提醒她住口,萧含章又无母妃,照看之人只余当今圣上。
他还年轻,不想砍头。
可看似平静的温馨日常下,暗潮却从未止息。
五皇子萧凌远自那日受辱过后,憋了足足三个月,胸中妒火愈燃愈炽。
眼见那痴儿被众人环绕,尤其是恭越与姜未央明里暗里的回护,加之父皇那毫不掩饰的偏宠,都像一根根毒刺,扎得他日夜难安。
数月来他从未停止谋划,铁了心的要给萧含章点颜色瞧瞧,可总找不到机会下手。恭小将军对那痴儿几乎寸步不离,就算偶有几次其他事物耽搁了,也会派薛二或永嘉郡主跟在萧含章附近。这三个人无论是谁在旁,都不好钻空子。
但萧凌远咽不下这口气,他就不信了,这痴儿就没有落单的时候。
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萧凌远等来了这天。午后,恭越被骑射师父留下切磋新悟的枪法,薛凝华忽然被家中仆从请回,姜未央则被皇后急诏而去。
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
只余萧含章一人。
他如往常般趴在石桥拱手上,呆呆望着叶间嬉戏的锦鲤出神。
忽然,一枚流光溢彩的玩意儿“咚”一声坠入碧水中央,却不下沉,在阳光的照拂下四射着炫目的光芒,萧含章好奇地向前探出身子,伸出白皙的手指,在那光影间摆弄着五指。
“走水了!藏书阁走水了!”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几声奴仆的惊呼,那声音极敞亮迫切,池边散学闲聊的几人全都被那声音吸引了过去。本就稀疏没几人的拱桥只余萧含章一人。
“傻子!去死吧!”
身后,萧凌远愤怒扭曲的声音传来,萧含章并没有回头,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后背被猛踹一脚,他懒懒地放松,闭上眼睛。
“噗通——”
水花猛烈溅起,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少年纤细的身影已没入沁凉的池水,他徒劳地扑腾着,呛咳着,墨发如水藻般散开,单薄的身子载沉载浮。
事毕,萧凌远早已混入人流溜走,呼喊走水者也踪迹全无。
校场上,骑射师父只留了恭越半柱香的功夫便放他离开了。
他哼着小曲儿,百无聊赖地往回走着,一路上打打石子逗逗鸟儿的,好不惬意。现在该去看看他那调皮的萧家弟弟了,此刻该是在石桥上看鱼吧?至于薛凝华和永嘉郡主,如若猜的不错,两人定是在他旁边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恭越心想着,嘴角浮上一抹浅笑。
他一开始也以为自己摊上了个麻烦。一位心智不全的皇子,还得时刻照看着盯视着,想想都有够烦的。但随着时间一长,他渐渐适应了这种作为“兄长”的满足感。
整日有个小跟班在自己屁股后头‘哥哥哥哥’的喊着,对他唯命是从,也是有趣的很。再加之,这个看似痴傻的弟弟,好像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又不傻了,反倒是精的要命。如果他那几次没有看错的话。
还有上次他非要跟着自己回宫里的暂住别苑,看见自己玻璃方柜里的木雕小人时愣住的目光。
他唯独确信那一次绝对不会看错。
想着,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将近翰林苑,听得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地议论,字句间频频提及“误传”、“虚惊一场”。恭越挑挑眉,不以为意,他就离开了这么点儿功夫,又发生什么事儿叫他给错过了?
穿过月洞门,恭越双手抱头,悠哉悠哉地向前去,寻找着记忆中熟悉的身影,心中已经做好了迎接那声清脆的“四哥哥”的日常呼唤。
可池边空寂,没有斗嘴的两人,也没有呆呆趴在石桥上赏鱼的萧含章。想到方才众人的议论,他顿感不妙,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干脆小跑起来,停至莲池边,目露疑色,眸子急切的寻找着。
等见到莲池中央一抹熟悉的白色袍角时,他脑中“嗡”的一声。他顾不得仪态,身影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纵身跃入粼粼波光之中。
水花再次激荡。
恭越水性极佳,很快便触到那具冰冷绵软的身体,将他紧紧捞起,破水而出。怀中的少年面色惨白,唇色青紫,呼吸弱得几近于无,浑身湿透。
恭越立刻将他平放岸边,屈膝按压他的胸腔,逼出呛入的污水。
“咳……咳咳……”萧含章猛地咳出几口水,长睫剧烈颤抖着,却迟迟未能睁开眼,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剧烈发抖,牙关格格作响。
恭越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他冰冷的身躯紧紧裹住,打横抱起,一边厉声喝令闻讯赶来的宫人速请太医、急禀圣驾,一边抱着人冲向最近的宫室。
乾坤宫内,皇帝正执朱笔批红。
闻听冯皋急报,腕下一顿,殷红的墨迹瞬间污了奏章。他豁然起身,面沉如水:“摆驾!传朕旨意,所有太医!所有!即刻前往!明之若有闪失,朕要他们提头来见!”
圣驾疾至。
暖阁内,萧含章已被安置在软榻上,太医正凝神施针。少年浑身滚烫,双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睫紧闭,唇间溢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显然受惊受寒,起了骇人的高热。
恭越沉默地跪在榻前,发梢衣角仍在滴水,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湿痕。他低垂着头,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怎么会这样,只是半柱香的时间而已。三个月来他们四人几乎形影不离,不管是谁离开,至少会有一人留在他身边。怎么会……
萧衍目光掠过萧含章痛苦的神情,徐徐落在恭越身上,眸色深沉似海。他未立刻发作,只侧眸问太医,“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回陛下,七殿下溺水受惊,寒邪内侵,高烧来势凶猛……臣等必当竭尽全力,只是……”
皇帝闭目,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再睁眼时,眼底已是雷霆震怒,他转头看向冯皋,“查!给朕彻查!今日莲池附近所有当值行走之人,逐一盘问!不容错漏!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宫内、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人!”
“老奴遵旨!”冯皋后背一抖,连连躬身。
萧衍这才将视线转回恭越,但仍未开口对他说一个字。恭越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咚”一声以额触地,“臣护卫不周,致使殿下蒙难,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重罚!”
皇帝沉默片刻,深呼吸,大手一挥,“你先退下吧,去换身干爽的衣裳。”
“臣,遵旨。”
恭越抬头,看了眼榻上紧闭双眼的萧含章,喉咙中略有涩意,刹那之间忽然想到些什么,行礼后方徐徐退下。
由今而始,萧含章的高烧如同跗骨之蛆,缠绵不退。
每日,重华宫内药气弥漫,宫人皆敛声屏气,行走间带着惊惶与小心翼翼。
太医署的几位院判与御医轮番守候,施针、灌药,用尽了法子,那榻上的人却只深陷在梦魇之中无法醒来,浑身滚烫,呓语不断。时而喊冷,时而模糊地叫着“娘”,听得人心头发紧。
皇帝的脸色一日沉过一日。
冯皋这几日也一点都没敢闲着,禀着圣怒,他全力操办着查凶之事,他乃两朝内侍总管,深居内宫几十年,手段狠辣缜密。查案起初,他并未大张旗鼓,而是先从莲池附近当日的值守宫人入手,分开细问,核对时间与所见所闻,很快便揪出了那个最初呼喊走水的小太监。
这人起初还嘴硬,只推说意外看走了眼,急中生乱便胡喊了几句。但在冯皋狠厉的逼讯下,心理和身体上相继崩溃,最终吐露了受五皇子萧凌远指使的事实。
人证、动机、甚至萧凌远近期暗中接触这些宫人的蛛丝马迹,都被冯皋一一梳理清楚,全盘呈报御前,证据确凿。皇帝怒不可遏,他当即下令将萧凌远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