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引诱》 第1章 追鸢痴儿惊四座 崇明十六年。 太极国。 皇宫。 雪是半夜里开始下的,悄无声息。 朱红夺目的宫墙覆上一层阴惨的白。空气冷得刺骨,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的味道。宫里静如沉水,只偶尔捎来几声更漏模糊而悠长的回响。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尖儿上。 “快跟上!都给咱家瞧仔细了,还有哪处缺东西!要是明天贵人们进宫时出了任何差池,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掉的!” 数只靴子踩在微湿的金砖上,发出急促又压抑的声响。 檐角暗影里,一道玄色身影无声静立。 今天是萧含章被他皇帝老子接回宫的第九十一天。 前九十天,萧衍明令禁止他当一个正常人,强制他装疯卖傻,天天到处骚扰别人。 还一遍遍地叮嘱他:你虽十年来住在外头,但别人只以为你在宫中,所以你要牢牢记住,你就是在宫里长大的,不曾外出,更没有武功。朕是为了你好,戏要做足。 萧含章现在还记得当初他被连夜打包送走的场景…… 为了他好吗?不清楚。 但他仍得听令,日日在宫中肆无忌惮地闯祸。 整个皇宫被这突然回归的傻子搅的一团乱,人人对他嗤之以鼻,见他如见屎。这时候皇帝就要闪亮出场,护在他儿子面前喝令所有人:“朕的儿子,谁敢不敬?!” 他严重怀疑皇帝被邪祟入侵了,最该驱邪到老林里的人应该是他。好在今天终于出任务了。 萧含章收回思绪,侧眸:“如何。” 闻声,一名黑衣人飞身落地,单膝下跪,“少主,残部已处理干净。但……”感受到一记冷冽的目光,那人脊背一抖,又将头垂下些,“但为首的那人趁乱窜进了雅清苑。嫔妃内苑,属下们无旨不敢擅闯……” “啧。”黑衣人只闻得头顶传来一声轻咂,随即,一阵风轻巧地掠过,少年如鬼魅般融入月光与阴影的缝隙。 飞檐走壁间,他已抵达雅清苑西南角的墙头,目光淡漠地扫过整片区域。夜风拂过,他耳郭微动,飞身一跃,无声落在了隔壁院墙之内。沉沉的眸子迅速扫视四周。 风吹草动。 萧含章一个闪身便来到那草丛跟前。 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刺鼻而入。只见那刺客浑身一僵,骇然抬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沉如寒潭的眸子。明明!明明方才还在十米之外!是怎么如鬼影般闪身而来的! 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及细想,反手,淬毒的匕首狠厉刺出,划破长风,直取对方咽喉,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乌光。 萧含章一动不动,闪烁的寒光掠过淡蓝色的瞳孔。直到匕首尖端即将触及脖颈的前一瞬,他才漫不经心地抬手,食指与中指精准无误地夹住了那携着着凌厉狠劲的锋刃。 “嗡——” 一声轻微的颤鸣响起。 刺客眼中瞬间被惊恐填满,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穿透匕首而来,他灌注在匕首上的所有狠辣劲力,竟瞬息之内被化解得无影无踪! 那两根手指看似随意,却仿佛铁钳,任他如何催动内力,尖刃竟再也不能前进分毫,也无法抽回。 黑衣人暗道一声该死,另一只手立即化掌为爪,直取眼前人咽喉。 萧含章依旧波澜不惊,夹着匕首的双指微不可查地一旋。 “咔哒。” 一声轻响,精钢打造的匕首尖端竟被他徒手掐断!与此同时,萧含章空着的左手缓慢地向前按出,掌心微凹,看似软绵绵的动作,却灌满呜咽的风声,倏地印向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凌厉的一爪尚未触及对方衣角,胸前便遭受猛烈一击。他只觉周身内力瞬间凝滞,随即,如决堤洪水般被悉数化去。他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 萧含章轻轻收回掌心,恍若无事发生。 反观那黑衣人却气息已绝。其外表无一丝伤痕,只有眉心一点极淡的的青灰色,那是内力被瞬间震散,心脉俱碎的表征。不过数息,两道黑影翻墙而入,落跪在他身后。 “处理掉,查清来历。明日宫宴不得有任何差池。” “是,少主!” 两道黑影利落地抬起尸体,迅速清理现场,动作迅捷无声。 他警惕地扫视一圈寂静的宫院,徐徐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失望。还以为是什么高手呢…… 也不知道他老子到底什么意思,难得给了份差事儿,就这么不痛不痒的结束了。偏偏明天还要去见那俊美小将军,又得变回傻样儿,不知道又要装到何时。 该不会是知道他明天又得开始演戏,今日随手甩个摊子磨一下他的手?嗯,心挺好的,选来的靶子质量却不太行。 想罢,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下一秒便飘然而起,重新落回高耸的宫墙之上,随即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翌日清晨。 宫里早早就忙活了起来。 上午,皇帝萧衍率领宗室及重臣于太极台举行了祭祀大典,告谢天恩,以求此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康。下午,百官命妇入宫朝贺,宫中开设例宴,礼乐相亲,一派祥瑞气度,好不热闹。 白天的礼节繁琐却必不可少,只有当夜色渐沉,霞光被琉璃瓦彻底淹没时,真的上元宫宴才刚刚开始。 钟鸣起,皇帝萧衍亲手点燃阴阳鼎上的“万寿灯”,寓意天命降于斯,社稷永康,万寿无疆。再由帝臣贵族们分次点燃殿前青鼎周围摆放的“九子琉璃罐”,象征九州一统,天下归一。 顺着长阶而下,千百只朱柄金盏的灯瓦逐一点燃,犹如一条光龙,俯冲至暗夜的每一寸角落。长廊的纱纸灯冉冉亮起,流苏拂着暖色的光亮飘摇,星光闪烁的莲灯铺满水面。 整座皇宫霎时间流光溢彩,金光弥漫。 开宴仪式罢,众人随皇帝移步至玄极殿。 里头灯火璀璨,琼浆摇曳,到处弥漫着酒香、果香与龙涎香交织的暖融气息。舞姬广袖翻飞,乐官丝竹悦耳,皇亲贵胄们言笑晏晏,一派璀璨夺目的王室气象。 “阿烈,烬土一战你功不可没!那沙石小贼扰我边境贸易已久,屡次正言蔽耳,此番前去你三战烬土而无一败绩,一举收服此地,为我大萧王朝开疆拓土,朕这心里头高兴!” 恭烈闻言,向萧衍举杯敬酒:“能为皇上分忧,是臣职责所在,这般谬赞臣不敢当!”身旁少年也跟着一同起身行礼。 皇帝见到旁还有个人站起来,便往前探了探身子,“子昂也来了?此战他是否与你同去啊?烬土之战回旋三月之久,朕现在是越来越老糊涂了,竟连这等派兵遣将之事都记不清了!” “陛下确于三月前钦点犬子作为臣之副将前往边境。陛下圣明在上,日理万机,为国为民未曾有一刻懈怠!此等小事,臣愿尽职尽责,承陛下之意,抚民怨安民心,何谈糊涂?” 恭烈离开席位,向皇帝深深躬身作揖,言辞爽利。 萧衍随意地摆了摆手,“快起来!就当是家宴叙叙话罢了,你看看你,还是那副老样子,古板的很!”随即将目光转向一旁垂眸不言的少年,“子昂呢,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臣今十又有七!” 少年闻言,立即抬眸向高座看去,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平身,平身!”萧衍笑道,由冯皋扶着缓缓从高座走了下来,停在恭越跟前,细细打量一番,见少年身着鹅黄暗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形如松,眉宇之间烈烈光辉,如晴日映雪,神采飞扬,萧衍愈发赞许,连连点头,“好啊!当真虎父无犬子!年未弱冠便随你父亲去到那刀剑不长眼的战场为国报忠,此等胆魄,当为宗室弟子之表率!” “陛下赏识臣,乃臣之荣幸!此等夸赞臣万不敢当,只盼臣日后能不负陛下期盼,为陛下为百姓效奉毕生之力!” 恭越利落的抱拳行礼,抬起头时眉眼舒展,嘴角扬起一抹朗澈的笑容,眸中光华灼灼。 “好!好!子昂日后必成大器呐,来人,赏!” 父子二人轮番上阵,谦卑地接下这滔天的皇恩赞许。 满殿的王臣全都看在眼里。更有不少攀话而来的,一齐附和着,言尽忠孝之道。 正当众人其乐融融地交杯而谈之时,一道清亮却略显突兀的欢笑声,骤然打破了殿内和谐的韵律: “飞!快飞呀!我的鹊儿要飞到九重天上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殿门处有个披散着墨发的少年,举着一只形似喜鹊的纸鸢,一阵风似的痴痴笑笑闯了进来。 他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未完全长开,身上穿着件松松垮垮的湖绿交领衫,领口露出一圈月白中衣。 再向上瞧去,唇珠泛着润色,嘴角勾着天真却又漫不经心的笑,碎发拂过轻微泛红的眼角,像含着一汪软雾,清澈又明亮。 来者正是要执行正式任务的七皇子,萧含章。 跟在一旁的内侍总管脸色一白,慌忙上前,躬身柔声劝阻:“七殿下,使不得,快让奴才帮您拿着……” “不要你管!我的鹊儿我自己放!” 萧含章嘟着嘴,灵活地绕开内侍,继续在席间的空隙里穿梭奔跑,宽大的衣袖带起微风,惊起席间低低的惊呼与窃语。 御座之上,皇帝微微蹙眉,目光落在那张清丽的面容上时,几丝不悦之感刹那间烟消云散,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挥了挥手,“罢了,今日上元,普天同庆,随他高兴。” 得了圣谕,萧含章更是如游鱼得了水般,笑容愈发灿烂,他旁若无人地举着纸鸢,从一席跑向另一席,目光好奇地掠过各色珍馐美器,时不时往嘴里塞些吃食,又抢别人的酒盏一饮而尽,再随手丢了去,砸到人也不管不顾。 那痴儿四处晃荡着,来到一处案前,定定地望着座上之人,眉峰如刃,眼尾微挑,见他过来,也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正是方才皇帝称赞有加的恭越。 萧含章眼中玩味四起,美少年,原来就是你啊。 想罢,他慢慢靠近案边,一动不动盯着案上摆着的一柄御赐羊脂玉如意,忽然,他一把丢开纸鸢,兴奋地向前伸手,直直地就要去空手抓那莹润的玉身。 “殿下。”恭越虽未见过此人,但早已听说过他的事迹,见状,他下意识抬手,可并未用力,只是想轻轻格开那只手腕而已。 毕竟是皇帝刚刚才赏赐的物件,碎了可不好。 萧含章却反应极大,像是被他方才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啊!”他高声惊呼,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猛地向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宽大的袖摆随之扬起,呼啦啦地拂过案几—— “哐啷——!” 恭越面前那杯斟满的御酒,被袖摆精准地带倒,精致的白玉杯滚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而萧含章一开始的目标:皇帝御赐的上乘羊脂玉如意,也被他一袖子打翻在地上,被各色碎食和酒滴糊了个遍。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倏地聚焦于此。 第2章 狂撒泼梅开二度 恭越反应极快,立刻离席,向御座方向及萧含章身行二礼,“臣一时情急,冒犯殿下,致使御赐酒盏损毁,请陛下治罪!”他虽惶恐之辞满溢,但萧含章着实没听出有何惊惧的意味。 行。情绪怪稳定的,再烦你一下。 想罢,萧含章愣愣地盯着地上碎裂的玉杯,又低头看看自己袍角的污渍,最后再呆呆地望向面色沉静的恭越,绯色迅速从脖颈蔓延至脸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间蓄满了水汽,嘴唇翕动了几下,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碎了……父皇赐的……坏了……” 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脸,语无伦次。 “好了,明之,莫哭。”皇帝眉头微蹙,声音带着轻哄的意味,“不过是个杯子罢了,碎了就碎了,恭家小子无心之失,朕不怪他。”说着,又对恭越温言,“起身吧,一件小事,不必请罪。来人,给小世子更换杯盏,再赐一壶新进的蜜瓜酿。” 皇帝挥手,宫宴继续,丝竹再起,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恭越谢恩后,安然落座。新换的杯盏和御酒很快送上。 约莫一炷香后,冯皋不知道从哪找了支晶莹剔透的猫儿糖画,哄得萧含章边哭边笑,疯子似的,他举着糖画,在殿内四处晃悠,看看这瞧瞧那的,舔得不亦乐乎,鼻涕眼泪混在脸上。 不知不觉间,他又左顾右盼地晃回了恭越席位附近。 这次,他没再靠近案几,而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明艳动人的少年郎,心里却玩味更甚: 传闻中智勇双全,风流倜傥的小世子爷,当真如此大方且镇定啊?这才哪儿到哪儿呢,第一天见面当然要多纠缠一会了。 恭越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望去。 萧含章与他对视一秒,像是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他犹豫了一下,举起手里那只啃了一半的猫儿糖人,怯生生的,又带着点讨好意味地朝恭越的方向慢慢靠过去。 “你……你要不要吃?甜的……”他的声音很小,还带着哭过后的微哑,眼神湿漉漉的,带着一丝试探。 恭越微微一怔。 他看着那粘着对方口津,形状有些狼藉的糖人,再看看萧含章那混合着怯懦与一点点示好的神情,随即勾唇一笑,声音放缓了些许,“多谢殿下美意,臣不用。” 被拒绝了,萧含章也不恼,只是眨眨眼,慢慢缩回手,小声嘟囔了一句:“哦……不吃算了……”说罢,便举着糖画,转身又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恭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在那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肩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他执起新斟的蜜瓜酿,浅啜一口。 离了席位,萧含章又跑到一根巨大的盘龙金柱旁,靠着柱子,小口小口地舔着糖人,长长的睫毛羽翼般垂下,他低头,看着袍角那几点已然干涸的酒渍,指尖轻轻拂过,又一下一下好奇地戳着那团污渍。 动作痴傻,眼神却兴味十足,临危不乱,待人温和,挺有礼貌的。挺能装的啊,看你等会还能不能装。烦死你。 “哎呦呦!七殿下,不可,地上凉,奴才这就扶您起来……”冯皋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赶紧跑了过来,说着就要拉他起来。 萧含章像突然发了疯病似的一把推开那太监,怒气冲冲地将吃了一半的糖画狠狠摔碎在地上,“不要不要!我不起来!我要……”他伸出手,认认真真扫视一圈在座的各位,每一个被指到的人都连忙低头,一点都不想近身这傻子,他的手指点兵良久,最终,直直指向座上的恭越,“我就要那位漂亮哥哥!” 众人又被这喧闹吸引住了目光,乐声,歌声,谈笑声尽数消了下去,殿内又鸦雀无声了起来。所有人屏息凝神,有些人面露鄙夷之色,还有些人疑惑地朝这边望去,但没人敢说什么。 恭亲王也朝萧含章的方向看了一眼,回眸,悄无声息递给恭越一个眼神。少年顿时会意,利落地起身,向皇帝躬身行礼,便径直向那痴儿走去。 萧含章眨巴着眼睛,定定望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恭越在他面前停下,微微俯身,单膝下蹲,笑意盈盈地看向他,随即伸出一只手,“殿下。” 萧含章呆呆地看向他伸过来的手,五指微张,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但掌心却交错着几道淡白色的旧疤,虎口处覆着一层厚实坚硬的茧子,小指上还带着一枚素面银戒,泛着冷冽的光芒。 半晌,他怯怯地伸出自己的手,覆上对面之人的掌心。刚触及那粗糙的肌肤,吓得他想立即缩回,不料恭越却紧紧一握,另一只手迅速托起他的另一只胳膊,稳稳当当地将他扶了起来。 待他站好,少年规矩地后退一步,向他作揖。 “我…我还要你陪我去看花灯!看大月亮!”萧含章突然高兴地拍起手来,在他面前雀跃地蹦跳着,那样子简直……傻极了。 “明之。”皇帝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萧含章愣愣地回过头,看向高座之上脸色稍凝的男人,“父…父皇…” 皇帝没有再说话,萧含章似乎是又被吓到了,脸色瞬间白了下去,“好…好吧…我不要你陪我就是了……”萧含章转回身来,眼眶中已有晶莹在微微打转,他吸了吸鼻子,抬眸看了一眼恭越,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大殿。 冯皋喘着气从另一处偏殿跑了出来,怀里抱来一个狐貂披风,追在他身后,“七殿下,七殿下,外面风大!快将这绒袍披好了!殿下!等等老奴!” 恭越挑挑眉,目送太监追着那痴儿出了殿门,向皇帝作揖后,方又徐徐落座。 出了殿门,大雪纷飞。 萧含章步履不停,跑至四下无人处,这才渐渐停下来,冯皋连忙为他披上绒袍,“殿下,当心冻着。” 萧含章勾唇一笑,“多谢冯伴伴。我到梅苑转转,帮我盯着些周围的人。”说罢便转身朝另一处宫道缓缓隐去。 少年弯弯绕绕的,停在一处宫苑门前。 这处地点蜷缩在宫墙最不起眼的夹角,萧含章抬头,牌匾上的字迹早已脱落,朱漆院门上的铜锁锈迹斑斑,轻轻一推便发出吱呀的声响。 院内,荒草快要逐上膝盖,在冬日的严寒里枯黄颓委,寒风拂过,发出簌簌的碎响,更添凄凉寂寥之意。一架秋千孤零零地歪在角落里,绳索已断,木板朽烂不堪。 在这满目破败的中央,一棵老梅树却以一种近乎桀骜的姿态,擎天而立,苍劲的枝头挂满刺目的红梅,与雪天相对。 萧含章眼眸微眯,思绪翻飞。他朝前几步,弯腰捡起地上一只被吹断的幼梅,沉吟片刻,斜斜地倚在树根旁坐了下去。 越是艰难困苦,越要活漂亮。 呵,像这支幼梅一样吗?未曾绽放便夭折于北风呼啸中。 正想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惊扰了树下之人,萧含章回身,浅蓝色的瞳孔和恭越亮亮的眸子撞个正着。 两人皆是一怔。 恭越见着人,眉眼一弯,“殿……”话还没说完,萧含章便猛地从地上坐起,踉跄着后退几步,迅速将那支残梅藏在身后,眼神惊恐,一直摇着头,“我……我没有故意折坏!这个掉在地上了……孤零零的,冷,我……我捡的!” 恭越见状,缓缓定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萧含章半晌听不见回话,便小心翼翼地抬眸,见他沉默不语,又狠狠地垂下头,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急的都染上了哭腔,“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是我捡的!” 恭越正静静思索着,要怎么回答这心智稚嫩的皇子才最为妥当,这时,萧含章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少年蓦地收回思绪,连忙摆了摆手,“哎哎哎,殿下,您别哭啊,臣并无此意,臣知道这是您捡的,不会有人责怪殿下的。”他越说,越将声音往轻了放,生怕再吓到他。 “嗯?”闻声,萧含章这才渐渐收住哭声,扭扭捏捏地将背后的梅花缓缓拿回身前,小心翼翼地护在袖袍中。 恭越将目光从那支梅上收回,扫了眼他头顶细碎的银白,斟酌一二,“殿下,此处风大,臣带您回去吧?” 见他痴痴傻傻的模样,估摸是到处乱跑,这才迷了方向。 “我……我不想回去!冯皋老是跟着我……说要带我回殿里……所以我就跑了……一直跑,就跑到这里来了。”萧含章轻轻抚着怀里的东西,嘟了嘟嘴,不满地抱怨道。 少年薄唇微启,刚准备说些什么,院门外便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身影。二人皆循声望去,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冯皋嘛。 “哎呦呦!七殿下!你可叫老奴好找!好端端地怎么跑到这偏处了!要不是听见哭声老奴都不知道您在这个地方啊!” 冯皋火急火燎地往这边跑,刚停下,才发现面前这人原来是恭越,“哎呦,见过小世子爷!多亏了世子跟着咱们七殿下呀,要是殿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奴这脑袋可担待不起呦!” 他说着,便走上前去将萧含章身上的雪都拍落,前后上下仔仔细细环视了一整圈,全都无恙,这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恭越本想解释一番,他其实也是刚刚才见到萧含章。 转眼一想,说不说都没什么不同,徒费口舌,便背过手去,微笑着点了点头。 萧含章撇撇嘴,看了眼冯皋,又看了眼恭越,嘴里小声地咕哝着些什么,气冲冲地拢着袖子向院外跑去。 “老奴在此谢过世子爷!世子,那咱家就先领七殿下回寝殿了,风雪将近,世子爷多保重,老奴退下了。” 冯皋行礼作揖罢,又急匆匆跟在萧含章屁股后面离开了。 恭越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背影淡出院门。沉吟数刻,才淡淡收回目光,眸中闪过一丝落寞。转身,走向那棵擎天的梅树。 院外,萧含章边跑边同身边人小声道,“冯伴伴!不是说了帮我盯着些嘛,这小子从哪冒出来的?果真武功不浅,走近了我才发现,吓得我差点演破绽了都。” 冯皋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脚下步伐不停,“老奴这心里头想着,殿下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去接近小世子的,拦住别人是对的,是奉殿下的命令。但将这小将军放进去既是陛下的意思,也是助殿下一臂之力。毕竟露面越多,接触的就越多,记忆也就渐渐深刻了。小殿下可千万别怪罪老奴,看在老奴陪您玩乐着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老奴一命吧!” 萧含章哭笑不得,“冯伴伴,你还是喜欢这样说话,什么陛下殿下的,都把我绕晕了。不过他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冯皋又靠上前去替他把披风拉紧了些,“老奴替您查查,这地方真没几个人记着的,世子爷竟直直而来,的确蹊跷……” 两人一前一后地跑跑停停。 飞雪愈狂,卷起地上霜,陈年旧事,慢慢的,一并出场。 第3章 傻公子谈痴皇子 春寒料峭。上元宫宴结束后不久,皇帝便下了旨意让恭越入翰文苑共读。 旨意上说道,考量到恭烈被派往娄山关镇边扫寇,其三个兄长也都各有其职,无暇顾及于他,而恭越自烬土一战完胜回府后并无要务在身,独自留在王府之中也孤闷着,寂寞无趣。 皇帝念其年纪尚轻,常年随亲王历练于苦寒边关,孤僻少友,意欲他来此多走动走动,闲时也可去宫廷演武场练习一二。 不料恭越自奉旨来到此处后,果真不负皇帝苦心,几日之内和便和这满堂的公子小姐们打了个熟络。虽广交友,畅言谈,但与旁人总带着一丝外热内冷的意味。 惟有安国公的小世子薛凝华能日日与其比肩同行。 薛凝华之父薛川曾是恭烈的副将,其子年少时常有来往,一来二去的也便熟络了。在这翰文苑中,二人乃亲密之旧相识。 这日,薛凝华早早就来到学室,果然见恭越早已靠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手甩弄着把小弹弓,一手撑着头,目光侧向窗外的寒枝发愣。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此。你说你每天来这么早,博士又没来,你既不能听学,也没人跟你耍乐,你起这么早干嘛呀?这窗外有那么好看吗?” 薛凝华摇着青扇大摇大摆而来,探头朝着他观望的方向看去,只有一只灰雀立于枝头。 “可别说了。从小到大都被我爹和几个哥哥严加管教着,作息什么的早就改不过来了。你呢,怎么今天来这么早?” 恭越闻声,收回目光,百无聊赖地双手托腮,兴趣怏怏。 薛凝华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一拂衣袖,落坐在他旁边,“我今日是专程来验证同僚们说的是否属实啊!毕竟邓博士有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们私下可都在谈论你,说不管是谁多早来,总是早不过你,不知道此处有什么奇葩引得你日日守时相伴。” “奇葩?嗯,非我爹莫属。在家的时候我爹天天要我和兄长几个卯时起床练武,你说说,这是人的作息吗?”恭越一想到那些睡眼惺忪就要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的日子,叫苦不迭。 薛凝华却摇扇笑道,“早起有早起的好处啊,你这数十年如一日的早起练武,才能有今日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的名号啊!世间本就是一物换一物,失此获彼嘛。” “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吧!”恭越嘁了一声,拿手里弹弓的皮筋不痛不痒地弹他一下,“废话少说,什么事?” “哎,就知道瞒不过你!其实……子昂兄啊,我今日破天荒起这么早呢,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子昂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薛凝华拿起折扇,怪不好意思地点点自己的鼻尖,扭扭捏捏。 “何事?” 恭越拈起自己一缕发丝,撑着头细细把玩着。 “那这么说子昂兄可是答应了?” 薛凝华顿时双眼放光。 恭越不语,转过头,略显无语地看着他。 “好好好,我认输我认输!其实呢……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永嘉郡主前些日子得了赏赐,有把雁胡国进贡来的金丝刺绣烟纸扇,说是双面同绣,金箔灿灿,且那烟纸竟是用火也烧不透的!我从未听说过这等新奇材料,我想借来欣赏几日,把玩把玩。” 薛凝华眉飞色舞描述着,思绪已然飞至楼阁之外。 “那你直接问她便是了,我有何可帮你的?” 少年闻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咳咳,虽说我薛凝华向来风流倜傥,常年游走于亲眷之间,万花丛中过,片叶都沾点身,当然了可能我描述的也不太准确。总而言之,我虽擅长与人交际,但我属实没见过永嘉郡主这般张狂之人,我昨日不过是想上前打个招呼,刚开口就被骂了一通狗血淋头,我哪能忍得了这口气?” 恭越道,“嗯,然后呢。” “但是为了这把素未谋面的命中情扇,我还是忍了。想来她定然不愿与我有所交集,我便不能强人所难。” 薛凝华说到此处,有些心虚地瞄了他一眼,没想到恭越一直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坏笑着,四目相对,薛凝华尴尬的笑笑。 “实则不然。是怕又被骂吧?” 恭越噗嗤一声,笑的前仰后翻,挖苦意味十足。 “唉!这都是小事,无伤大雅,无伤大雅的。最最可靠的情报……”学室中已有其他同门零零散散地落座,薛凝华又往前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瞟看四周,将声音压低了不少,“我听说啊,这永嘉郡主仰慕你已久,少年将军风光无限,京城中可都传遍了。况且,据可靠情报,永嘉郡主今日就要来学堂,这可是天时地利都有了,我想如果你能开口向她借赏此物,人和也一并俱全。” 话音刚落,一阵清越繁密的环佩叮当声自廊外破风而来。门被两名垂首敛目的侍女从外面推开,一道窈窕的身影裹挟着一阵清甜的香风,迈了进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一眼,来人便锁定了目标。永嘉郡主快步而来,定立在二人身前,一双美眸来回一扫,直接忽略了一旁准备伸手打招呼的薛凝华,直勾勾看向恭越,“你就是恭小将军?” 恭越渐渐收了笑声,吊儿郎当地抬头,“是我,怎么了?” 余光瞥见对面的薛凝华使劲地朝他挤眉弄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求你了小将军!我的好兄弟!我只能靠你了! “我知道!你这人傲得很,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一个二个全都那么说你。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事迹了,我很钦佩你的勇毅!还有,那日在宫宴上,看得出你是个既识大体又聪明果敢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可不必客气。” 永嘉郡主双手叉腰,一番话说的利落干脆。 “我傲得很?这简直是危言耸听!”恭越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吃了屎一样的表情,“他们?谁啊?谁在外抹黑我清白的声誉?” 姜未央抱胸道,“外头的话本都这么写啊?说你年少成名傲气凌人,谁都瞧不上,只愿与宫中贵族同行,其他一概不理。” 恭越听这与他为人天差地别的谣言,嘴角抽了抽,看向前桌瞪大了眼看好戏的薛凝华,那眼神仿佛在说:只愿与贵族同行,你? “哎罢了罢了。郡主,你方才说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讲,不要客气,那我便不客气了。”恭越这才起身,向她抱拳行礼,“听闻郡主前些日子得了一把金丝刺绣烟纸扇,我有个朋友想借来观赏一二,不知郡主可愿意啊?” 永嘉郡主愣了几秒,千想万想,属实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这才将手缓缓放了下来,“朋友?”随即眼神一瞟,看到了正假装四处张望的薛凝华,“不会是你吧?” “呵呵…呵”,薛凝华尴尬地笑了笑,不等他回答永嘉郡主便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今日午时散学后,我便派人送到四方苑。” “那薛某也在此谢过郡主!郡主够大方!义气!” 薛凝华见事已成,起身作揖。反正她已经知道是他让恭越借的了,不如大大方方的在此道谢得了。 毕竟那把扇子听起来可真是个稀奇货。 闻言,姜未央侧眸瞥了他一眼,傲娇地收回目光,“哼,那也是看在小将军的面子上,你到时从他那里拿走了扇子,可别给我玩坏了,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说罢,一拂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只见旁的两个侍女俯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由于薛凝华二人离她的座位比较远,故而也听不见。待丫鬟站直身子,方又见她愤怒地甩甩袖子,气冲冲地出去了。 薛凝华目瞪口呆,“这……这,她居然是如此爽快之人?啧。看来传言也不一定全都为真啊……”看着她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薛凝华一把摇开了折扇,自顾自扇着,朝着门外的方向发起了愣。 “呵呵传言。的确有够离谱的。”恭越极度赞同的附和了一句。 薛凝华沉默良久,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起身向恭越行了一个夸张而奇异的礼,笑意盈盈,“这回可多谢你了,子昂兄!不过话说回来,永嘉郡主方才提到的宫宴之事,我想想……”薛凝华点扇惊呼,“该不会指的是七皇子在大殿上的那件事吧!” 恭越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不过这七皇子也是可怜,他这奇异的遭遇,唉……不提也罢。如若不是他在此处屡屡扰乱博士讲学,到处捉弄各位公子小姐们,还整日痴笑哭闹,疯癫无形,说不定今日我们几人都会是同僚呢!” “这位七殿下,你知道多少?” “哎?那你这就是问对人了,在这里,至少是学堂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些宫闱秘闻,如此,我可要好好同你讲讲了……” 恭越静静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了一番苦命皇子历险记,不过大多数内容都与他早先了解到的无异。只不过多了些牛鬼蛇神的传闻,说什么七皇子小时候遭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被吓坏了脑子,又或者是被魍魉冤魂夺了巧智才致如今这般疯傻诸如此类的。 看来京中二代贵圈对于薛凝华的评价也不无道理,其言道:“薛氏子有二,俏弟名凝华,欲知天下事,携扇敲其家。其对于宫中秘闻史料之丰富,故事之离谱,传闻之怪异,可谓天下第一。” 恭越忽然道,“谢谢。很精彩。” 薛凝华方又结束一段聊斋异闻,听得恭越称赞于他,洋洋自得地挑挑眉。刚准备高兴地继续说,觉得四周气氛诡异,徐徐回头之间,方顿悟恭越所说的“很精彩”的真正含义。 教习博士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讲板处凝视着他,周围传来诸位学子窸窸窣窣的笑声。薛凝华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做事出反常必有妖。 比如一向不爱夸人的人如果夸了人,夸的肯定不是你本人。 得亏他今日没说什么太过分的奇闻,否则那才是真正的烧脸。薛凝华讪讪地笑笑,将手中的扇子一把合上。临转过身的时候,小发雷霆地瞪了眼正幸灾乐祸看着他的恭越。 窗外的雀儿叽叽喳喳的叫着,阳光洒进窗台,透进桌上细腻的宣纸中。今日来的讲习博士是讲授书法要义的写字大拿。 每人桌上都配有笔墨纸砚四件套,正当博士示范完毕,要众人研磨起笔时,恭越隐隐发现了一丝不对劲。这墨香……少年放下墨石,轻轻拍了拍前方人的后背。 薛凝华回身,脸上挂着极其谄媚的假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怎么了?子昂兄又想到什么法子整我了?这么多年来还是这么腹黑调皮,你可一点都不乖呦!” 恭越见他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眼皮跳了跳,“正经的。你的砚借我看看。” 薛凝华见他并无玩笑之意,转过身拿了便递给了他,转身见博士正在指导别人,才小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恭越将那砚台举起,放在跟前嗅了嗅,又拿起自己的砚台,同样的动作,“这是哪里的墨?” 薛凝华盯着那砚台,思索一二,“嗯……宫中用品选材都属极上乘。笔墨纸砚的话,笔追求‘尖、齐、圆、健’四德,当属善琏湖笔。砚的话,石质细腻滋润,发墨快且不损毫,当属端砚为群砚之首。至于墨与纸……”他似是绞尽脑汁,“想起来了,属徽州产的最为上品,其墨乌黑光亮、香气馥郁,其纸韧而能润、光而不滑。” 恭越盯着手里的东西,继续道,“那这墨味,不同产地会有不同的味道吗?” 薛凝华又思忖片刻,“我不常写字作画,对墨种了解甚少,味道都应该差不多吧。不过这徽墨是皇家贡墨,可能气味也有所不同。” 恭越将砚台还给他,“谢谢。你知道的挺多的。” 一听见他夸人,薛凝华又顿感不妙,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见博士只是挪了一处,在看另一个人写作,才又松口气转身过来,“子昂兄啊,你这不常对人说溢美之词的人一天连说两回,我以为你又要耍我取乐了……不过,那当然了,我京中百事通的名号可不是虚的!” 恭越赞同地点点头,假笑着,让他赶紧转回去。 午间下学后,恭越辞了薛凝华的小灶邀请,准备行至演武场看看。来此处已有三日,今日书法课散的略早,才有机会去活动活动筋骨。 快行至宫道一处拐角时,恭越隐约听见有脚步匆匆冲着自己过来,便有意放缓了脚步,随即静候原地,欲探个究竟。 下一秒,一只幼猫“嗖”地冲了出来,直接钻进了他的衣摆之下。 紧接着,一位少年紧随其后冲了出来。那少年弯着腰,双手朝前伸着,应该是追猫追的紧,也不曾料到拐角会站着个大活人,直接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少年吃痛,摸了摸额头……抬眸,两人皆是一愣。 第4章 小猫工坊 “七殿下?”恭越惊疑,没想到会在此处偶遇这个痴儿。 萧含章扶额抬头,呆愣了几秒,又双眼放光,“你是那个恭家小子!上元宫宴父皇说不会怪罪于你!还重新赐了你好喝的蜜瓜酿!” “是的是的,正是在下。”恭越这才反应过来,向他躬身行礼。 萧含章高兴地点点头,随即又愁眉不展起来,“小猫呢?小猫刚刚跑过来了……”向四周环视一圈,这才看见他衣摆下面露出的一只毛茸茸的尾巴,惊奇呼喊,“在这里!我看到你了!” 说罢便直直躬下身去要抱那只橘猫,不料那幼猫却一直环着恭越周身不停地飞窜,就像是有意躲着萧含章似的。 于是乎,萧含章也跟着那摇摆的猫尾巴在他身旁急速打转,掀的少年衣角翻飞。 恭越的小腿腹被这猫的身子和萧含章的手摸过来又扫过去的,他嘴角微微抽搐,有些无奈地唤了声,“殿下。” “嗯?”萧含章被他叫住,从身后绕到他面前来,微微仰头,一脸清澈无辜地看着他,“怎么了?” 恭越弯腰,只手便捞起那只橘色幼猫,递向他。 萧含章顿时眼睛都亮了,伸出两个手臂即将迎接小猫,哪想那幼猫竟又一个劲儿的扭头往恭越怀里钻。萧含章去抱它,那小猫极不情愿的样子,几番拉扯,少年撇了撇嘴,默默收回了手。 “为什么不跟我走……”萧含章嘟囔着,“你在这么大的宫殿里独自跑……现在天还这么凉,会吃不饱穿不暖的……”那痴儿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恭越低眸,那猫儿正懒洋洋的窝在他怀里。呃,这可不太妙啊。 萧含章方又开口,“为何其他小猫以前都愿意跟我回去……只有你……他若愿意粘着你,那你便将它抱走吧,好生照顾……”虽嘴上这般说着,可眼神依旧依依不舍地盯着他怀里。 恭越瞧出了他的不愿,微微一笑,“殿下,臣家中不曾养过此等小宠,恐难照料周全。”说罢,又抻臂将那猫往他怀里塞了过去。 萧含章方接手,那猫便“喵嗷”的怒叫一声,直接开始在萧含章怀里胡乱扑腾,发了疯猫病一般。 “嘶——”萧含章倒吸一口凉气,白皙的手背上顿时被抓出一道爪痕。趁着萧含章低头察看,那猫顿时从他怀中挣脱,一跃而下,又谄媚地环在恭越的衣摆里乖乖地蹭着,不肯离去。 “不是……”恭越属实没想到会发生这个情况,抬眸望去,只见萧含章低垂着头,正专注地看着手背上那道新鲜的伤口,血珠渐渐渗出,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格外刺目,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的湿漉漉的,随着他抽噎的动作微微颤动。 “殿下,您别哭啊?眼下最重要的是处理伤口,也不知道这猫爪是不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说着,恭越扫了眼蜷缩在他脚边取暖的小家伙,面露一瞬难色,像是挣扎了很久,继续道,“至于这猫……殿下,不如这样,您本来要把它带去哪儿,臣帮您送过去就好了,不必担心。” “嗯?”萧含章闻言,愣愣地抬头,等反应过来他在讲什么,立即灿然一笑,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全然不顾手上的红痕,“那你随我来吧!如果到了我家它还是不愿意留下,就随它去!” 我家?这高墙皇宫里可难得听见家这个温暖的字眼。 恭越瞧他天真烂漫的样子,一脸期冀,也便点头应下了,反正也无要紧事要做,哄哄痴儿高兴也算是积攒福德。便从地上单手拎起那只猫,跟了上去。 少年随他在宫道里弯弯绕绕地走着,许久,来到一处朱门前,上头雕着“明心苑”三个字,便随萧含章踏步而入。 时值三月,残雪初融,青石缝里已探出零星的绿意。 院落出奇地宽敞。东侧立着一架缠着枯藤的秋千,西边散落着大小不一的木马、跷跷板,甚至还有一座微缩的攻城车。 前殿更是空旷得能听见脚步声的回响。 除了必备的床榻、桌椅和书案,几乎寻不见多余的摆设。 四壁却绝不单调。这里挂着一幅墨色酣畅的《狸奴戏蝶图》,那里摆着一尊白玉雕就的蜷卧猫儿;多宝阁上不见珍玩,反倒蹲着几只形态各异的陶猫,彩绘的、素烧的,无一不憨态可掬。 处处透出一种奇异的矛盾:陈设极简,珍玩极多。 “我的宫殿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走在前面的萧含章忽然回头,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芒,说着,转身小跑了起来,“快跟我来!” “确实确实。殿下,您这宫殿可不多得啊?” 恭越本意只是帮他将猫抱到一处避风寒的地方罢了,没想到来到这传闻中痴傻皇子的寝殿,竟是别有洞天。 他像是真的来了兴致,脚步所过之处,必定细细环视周围,不肯放过一丝角落。 萧含章领着恭越绕过屏风,推开一扇虚掩的槅扇。 暖烘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猫毛特有的腥膻和猫砂的异味。 后殿开阔,竟被改造成了猫的乐园。几十只毛色各异的猫儿或蜷在铺了软垫的窝里,或追逐着滚落的绒球,或在特制的爬架上轻盈跳跃。长案上整齐排列着食盆水碗,角落里散落着磨爪的麻柱。阳光透过高窗,照见空气中浮动的细软绒毛。 方才在宫外还显得有些拘谨傻愣的萧含章,此刻已完全变了个人。他蹲下身,一只圆滚滚的橘猫立刻熟稔地跃上他的膝头。 “这是雪球!它最怕冷,去年一整个冬天都是钻进我被窝和我一起睡的!”他挠着橘猫的下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轻快,“那边独眼的黑猫叫小将军!” 恭越看着眼前这个在猫群中笑容灿烂的皇子,双手环胸,想起宫中关于他十年未出宫苑的传言,眼底的笑意微凝。 接着,萧含章又命几个太监搬来几盆热水,摆在空地上。刚准备过去接过那只小橘猫为它擦洗身子,又想起来自己方才被抓伤的事,悻悻地看着那只小猫,不敢再上前。 恭越见状,识趣地将那幼猫轻轻放在地上。只见那小橘猫好奇地张望四处,尾巴悠悠地摇晃着,萧含章这才放心向它缓缓靠近。 “小乖!到我这里来!”萧含章蹲在地上,挽起袖子。那小猫听见他的呼唤,迟疑地挪动着步子,感受到萧含章善意地抚摸,这才彻底放下了戒备,钻进了他的怀中。 萧含章将它护在怀中,仔细地顺着毛。半晌,他刚把那新来的小橘猫按进水盆里,另一边,饿极了的猫群便围着他的脚边“喵呜”不止,用脑袋蹭他的裤腿,叫声一声比一声绵软可怜。 他只得匆匆擦了手,抓起一把猫食先撒出去暂时安抚,又立刻蹲回盆边,小心地撩水打湿猫背。 水珠溅湿了他的袖口和前襟,额上也因这番来回奔波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黏在颊边,显得有些狼狈。可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嘴里还不住地柔声安抚:“小乖,听话,马上就好啦……马上就给你们开饭哦……” 恭越站在原地,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忙东忙西,将自己累的气喘吁吁。明明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却在这满是猫骚味和食物气味混合的后殿里,为了这些毛茸茸的小生灵忙得脚不沾地。 “殿下。”他终是看不下去了,也听不下去那满耳的喵喵声,上前一步,“这些小家伙都有什么习性?臣来帮您喂它们吧。” 萧含章动作一顿,他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被纯然的欣喜覆盖,“好呀!”他欢快地应道,“我来教你!” 萧含章放下手中湿漉漉的小猫,用干布巾先把它裹好放在暖炉旁,再走到殿角摆放食具的地方。 他一边动作,一边絮絮地解说:“你看,这个是‘将军’的碗,它最霸道,得先给它,不然它会抢别的猫的。” “这只三花猫‘云锦’刚生完崽,要额外加一小条鱼干。” “那只长毛的‘雪团儿’肠胃弱,只能吃这种特制的软食……” 他井井有条地指点着,对不同猫的习性、食量了如指掌。恭越凝神听着,他学什么都快,这等喂猫的小事自然不在话下。他接过萧含章递来的食盆,依着指示,沉稳而准确地将食物分放到各个猫碗里。 饥饿的小猫儿立刻围了上来,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埋头苦干。 萧含章站在一旁,用袖口擦了擦额间的汗,看着恭越修长的背影穿梭在猫群中,一丝极淡的的笑意在他唇角微微勾起,旋即隐去,又恢复了那副不谙世事的纯然模样。他转身走回暖炉旁,继续小心翼翼地给那只新来的小猫梳理毛发。 良久,萧含章用柔软的布巾将洗净的小猫仔细裹好,擦干手,然后兴奋地小跑向恭越,他那双总是呆滞痴傻的眼睛里,此刻却漾着一种极为真挚的光彩。 “你帮我喂饱了它们。”他微微仰着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郑重,“我要报答你。” “殿下……” 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还没等他说完,萧含章便主动拉起他的手腕,那动作很自然,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忱,指尖还带着些许方才给橘猫洗澡的湿暖温度,“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穿过一道隐蔽在巨大博古架后的侧门,踏入了另一处洞天。 这间屋子比前殿和后殿都要小一些,但窗户开得极大,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满室的“猫”照得纤毫毕现。这里不像宫殿,更像一个专注的匠人的工坊。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的清香、颜料的微涩,以及石粉的冷冽气息。 靠墙的架子上,层层叠叠,摆满了成百上千只“猫”。 有用整块沉香木雕成的玄猫,姿态优雅,眼神睥睨;有白玉琢成的小奶猫,蜷缩酣睡,憨态可掬;还有泥塑的、烧陶的、用彩色丝线缠绕而成的……大小不一,材质各异。 有些作品刀法尚显稚嫩,能看出是多年前的手笔;有些则线条流畅,栩栩如生,显然是近期技艺精进之作。阳光落在它们身上,赋予这些静止的猫儿一种奇异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活过来的生命力。 恭越见此光景,怔在原地。 他此刻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好多猫,猫好多。 萧含章松开他的手腕,像一只灵巧的猫儿般在架子间穿梭,目光虔诚地掠过他的每一件作品。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 那是一尊用黄杨木雕成的猫。猫儿没有像其他作品那样或坐或卧,而是作人立状,两只前爪抱拳,像模像样地作着揖,猫脸上却刻着一副分明是“强装恭敬”的狡黠表情,憨拙之中透着十足的灵性。木料被打磨得温润如玉,可见主人时常摩挲爱护。 “这个,送给你。”萧含章将它递到恭越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他看着恭越双手接下,又小心翼翼往前凑近一小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颤抖的试探,“现在,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第5章 琴魔竟是我弟弟 恭越垂眸看着手中那尊作揖的木猫,黄杨木温润的触感还带着对方掌心的温度,他抬起头,迎上萧含章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里面映着满满的期待,像怕被拒绝的小兽。 随即想到了什么,少年粲然一笑,微微俯下些身子,“殿下,当然可以了!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哦!” 萧含章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如煦日明媚,“那我们一起用膳! 他小跑起来,将他从那满是木香的工坊带回前殿。恭越仍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腕,眼底划过一丝柔软的笑意。 回到前殿,几名沉默寡言的老太监正低着头默默布菜。 恭越刚想说他先不吃了,他还要去演武场看看来着,刚准备开口,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通报:“陛——下——驾——到——” 闻声,萧含章眼睛骤然亮起,欢快地冲了出去,“父皇!”萧衍刚迈进殿门,就被他扑了个满怀,顿时笑开了颜,“明之,慢些慢些,别摔倒了。何事如此高兴啊?” 萧含章道,“孩儿今天结交了新朋友!今早我在宫里又看到一只小猫缩在角落,也不知道是从何处跑出来的,我就追它,然后就遇到了恭哥哥,他帮我将小橘从外面抱回来,还帮我喂了猫猫乐园的小猫们!” 皇帝的目光这才落在一旁行礼的恭越身上,“子昂?原来是你啊,快起来吧。”他牵着萧含章的手走入殿内,语气随和,“朕这皇儿心思单纯,素来打闹无度,没给你惹麻烦吧?” 恭越洒脱一笑,跟在皇帝后面,“陛下言重了,七殿下赤子之心,纯真可爱,臣很喜欢与他相处。” 这话说得真诚坦荡,毫不矫饰。 皇帝眼底笑意深了些,“既如此,你日后若得空,便多来宫中走动,陪朕这皇儿解解闷。” 恭越抱拳行礼,“臣遵旨。” 萧衍见他仍在原地不动,抬手唤他,“诶?你还站着作甚?来,坐朕旁边。” “陛下……臣怎敢于陛下同坐。” 他本来想说不吃了,他还要去演武场呢,旋即一想,这么说不太妙。还好这回是脑子比嘴略快,要不然可闯了祸了。 萧衍:“啧,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学了阿烈那老古董的样子!你父亲与朕乃出生入死之谊,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来坐!不必拘谨。” “谢陛下。”见不能再拒,恭越只得听天由命。 “哥哥快坐!来我这里!” 萧含章拍着自己旁边的座位,一脸期冀。 这……他本是听了皇帝的话,要坐在其左侧,萧含章此刻又让他往右边去。恭越步子顿在原地,左右为难。 皇帝朝他昂了昂下巴,示意他去萧含章那边。恭越这才敢迈开步子,见皇帝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瞧你,一口一个哥哥的叫,你怎么知道就知道子昂比你大啊?”萧衍侧身为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外翻衣领,宠溺地问道。 “嗯……”萧含章乖乖地端坐着,转过去静静打量了恭越一番,“他长得比我高!而且他看起来很厉害!肯定比我年长。” 萧衍道,“哈哈哈,竟叫你给蒙对了,子昂确是比你年长两岁。但他可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啊,今日却当起了你的哥哥。” “最小的孩子?”萧含章闻言,好奇地看向恭越,“那,你有几个兄长?嗯……或者是姐姐?” 恭越:“回殿下。臣家中有三位兄长,臣是第四子。” “那就是四哥哥了!”萧含章开心地拍了拍手。 恭越笑着颔首致意,很新奇的称呼嘛。 一顿饭就这样在萧含章时而天真,时而古怪的问题中进行。 恭越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头一次感受到帝王的耐心居然能有这么深厚,他乐此不疲地回答着萧含章许多无厘头的问题,偶尔也会问他几句边关风物与军中琐事。 膳毕。 恭越利落地起身,“陛下,翰文苑下午还有课需到场,陛下恕罪,臣需先行告退了。” “翰文苑?”萧含章立刻放下手中擦嘴的帕子,下了座位走到皇帝身旁,拽着他的衣袖摇晃,“父皇,孩儿也想去……” 皇帝脸上的温和凝滞了一瞬,“明之,莫要胡闹。” “孩儿没有胡闹!”萧含章的眼眶立即泛红,“为什么四哥哥可以去,我不能去?” 萧衍佯装生气,“你可是忘了,之前自己都做过些什么好事?是如何撒泼犯浑地在翰文苑捣乱,又砸书房又掀案几的,弄得学堂狼藉一片,学宫博士们集体向朕来告罪。” 萧含章一直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开,连连保证再也不犯。皇帝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语气严肃:“明之,那里不是胡闹的地方,若你再惹博士生气,父皇绝不轻饶。” 萧含章用力点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努力做出保证的模样。 皇帝眸光微动,终是松了口:“冯皋。” “老奴在。”太监总管从一旁弓着身子上前。 萧衍:“去学宫传朕口谕,七皇子下午入学旁听,安置在子昂座旁。告诉太傅苑,无需苛求课业,照看好即可。” 冯皋:“奴才遵旨。” 说罢,萧衍又看向恭越,“子昂,你下午带明之去,若他再有有胡闹之事,你立刻向我来报。” 恭越低眸,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但还是领命,“臣遵旨。” 下午。 等萧含章跟着恭越踏入学堂门槛时,原本充斥着低语嬉笑的室内骤然一静。所有的目光霎时间聚焦在两人身上。 尤其是看到那传说中痴傻疯癫,曾大闹学宫的七皇子,此刻竟乖乖被那位名满京城的少年将军牵着走来,更是让人瞠目。 见恭越领着他坐在自己右侧,薛凝华一脸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偷偷地低语,“什么情况啊?你怎么和他一起来了?” “说来话长,有时间再和你说。” 恭越摆了摆手,叫他转过去,他自己此刻也郁闷的紧。 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露水之谊罢了,叫这痴儿带他去领略了一番‘猫国风光’,这便已足够了。 谁知半路杀出个皇上啊?还要他照顾着。 他虽见着这痴儿一副烂漫可爱的模样,不觉心生亲近,但这也太近了些吧?!距离产生美啊好不好…… 恭越略显忧郁地想着,侧眸看了眼坐在窗边的萧含章,长睫在他眼睑投下柔和纤密的光影,那双本该妖冶勾人的桃花眸此刻清澈的流转,乖乖坐在原地,好奇地四处张望。 罢了罢了,这副无辜清纯的模样实在叫他恨不起来,就当他是个七岁孩童,陪一个孩子上几堂课而已,况且他总哥哥哥哥的叫,让他也不忍冷落,正好尝尝当兄长是什么滋味。 下午的学堂是节古琴课。 萧含章坐在席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黑漆古琴,又偷偷瞄向身旁的恭越。察觉到他的目光,恭越侧过头,对他眨了下眼,唇角勾起一个安抚又带着点顽皮的笑容。傻孩子,看琴,别看我。 此刻的恭越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等着他。 当琴师教授完毕,要求大家自行练习的时候,一阵极其杂乱而恼人的琴音响起。恭越只觉得魔音入耳,呕哑嘲哳,好难听。 带着不祥的预感,他往右边一转头,果不其然。 萧含章正学着别人的样子伸手去拨弦,却毫无章法可言。他似乎是玩上瘾了,一顿狂奏,引得附近几人侧目,隐隐有嗤笑声传来。 “无妨无妨。”恭越看着他有些无措的样子,起身走去,他的声音带着笑,恭越也不知道自己是真心在笑还是被气笑了,“殿下,我教你。”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覆上那双微凉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指,轻轻落在琴弦上。 “手腕放松,对,手指轻轻勾……看,这不是响了吗?” 恭越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诱哄的意味。 在他的引导下,一个算不上悦耳但至少成调的音符从萧含章指尖流泻而出,“好听!”萧含章惊喜地回头,对上了恭越近在咫尺的脸,眸中的情绪有一刻的凝滞,随即高兴地拍手欢呼。 恭越没发觉什么不对,只能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只庆幸这魔音终于能够暂时停歇,他挤出一抹笑容,“殿下真聪明。” 就在他刚刚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一阵狂躁的琴音从背后席卷而来…… 恭越挂在嘴角的笑,碎了。 他摇了摇头,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再强求,随他高兴去吧。因此,没人阻拦的后半段课几乎成了萧含章的“魔音秀”。 学室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有人忍不住低头窃笑,肩膀耸动。有人面露不耐,却又碍于皇上的口谕不敢出声呵斥,只能暗自忍耐。 授课的琴师被恼的白胡子微颤,几次想开口指点,但一想到陛下的吩咐——“无需苛求课业,照看好即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闭目养神,假装沉浸在“大音希声”的境界里。 恭越倒是适应良好,当一个人的痛苦变为众人一起痛苦的时候,他也就没那么痛苦了。他单身撑着头,听着这不成调的琴音,再静静望着萧含章那副认真努力却总是弄巧成拙的模样,竟觉得有几分可爱。他甚至时不时出声鼓励两句:“殿下,手腕再低点……对,就这样!” 终于,下学的钟声响起,如同赦令。众人几乎是同时开始收拾书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音波攻击”的现场。 恭越正准备过去帮萧含章把琴谱收好,薛凝华便一个箭步冲过来低声道:“子昂兄,快出来,有话问你!”少年侧眸,看了眼正乖乖坐着发愣的萧含章,这才随薛凝华走到学室外的松廊下。 “子昂兄,你从哪儿把他给带来了?”薛凝华压低声音,一脸不可思议,“你知不知道他上次来,差点把房顶都掀了?他还说这整座学宫就是屎粑粑!他就是上天派来清理茅房的仙士!胡言乱语个不停,邓博士的脸黑了半个月!” 恭越无所谓地耸耸肩,“陛下口谕,让我带他来玩玩。再说了,你看他今天不是挺乖的?就是……琴弹得难听了点。”说到后半句,他有些忍俊不禁地呲了呲牙,掏了掏两只耳朵。 “那是难听一点吗?我都快聋了!也就你受得了!你知不知道现在里面那些人都怎么看你?光是方才,我就听见已经有同僚在偷偷议论你,说你为了攀附圣宠,连个傻子……” “薛兄。”萧逸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向周围过往的人群,做了个‘嘘’的手势,“殿下心思纯净,是这皇宫中最为难得的嘛。” 薛凝华看懂了他的顾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提醒你,这宫里的水深的很,别一头雾水地就跳下去了,有些东西,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就在两人在外说话时,学堂内大部分人都已离开,只剩下几个收拾得慢的。 萧含章一个人静静坐着,看着窗外的寒枝,耳边忽的传来一阵轻蔑的声音,“七弟啊,你今日这琴弹得,真是……仙乐下凡啊。” 第6章 烈郡主仗义执言 傻殿下三鸣惊人 五皇子萧凌远站在案前,居高临下,“看来这古琴之道确实需要灵慧之心,并非什么人都能领悟的。七弟还是适合玩玩泥巴,抓抓蝴蝶,何必来学宫受这份罪呢?平白……扰了旁人清静。” 萧含章抬头,茫然地看向他,“蝴蝶好看!我很喜欢!五哥也喜欢吗?” 萧凌远被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一噎,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觉得跟这傻子置气都拉低了自己的档次,正想再讽刺两句,被身后一个清亮的女声打断:“五皇子殿下,此言差矣!” 只见永嘉郡主大步走来,她一身红衣似火,眉眼明艳。她双手叉腰,挡在萧含章面前,“陛下恩准七殿下来学宫聆听教诲,乃是天家慈爱。七殿下心性质朴,学习态度认真,纵然初学不佳,又何来‘受罪’、‘扰人’一说?莫非五皇子觉得陛下的安排不妥?” 永嘉郡主封地永嘉郡,乃是江南商贸重镇,富庶甲天下,其父永嘉王在朝中亦颇有影响力。相比之下,萧凌远的母妃柳嫔并无实权,地位高低,一目了然。 萧凌远被姜未央这番连消带打的话堵得面色涨红,他恼羞成怒:“姜未央!你不过一个郡主,竟敢如此顶撞本殿下?!” 姜未央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一步:“哼!五皇子殿下,我只是据理直言罢了。学宫本是清静求学之地自当友爱同窗,七殿下情况特殊,我等更应体恤关照,而非出言讥讽。若论尊卑,陛下与皇后娘娘尚且对七殿下怜爱有加,五皇子身为兄长,难道不该以身作则吗?” “你!”萧凌远气结,指着永嘉郡主,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对方搬出了皇帝皇后,又占住了“兄友弟恭”、“体恤关照”的道德高地,他若再纠缠,反倒显得他心胸狭窄不念手足之情。 这边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刚和薛凝华说完话的恭越脸色一变,快步冲了回来,薛凝华也紧随其后。 这才奉旨带娃第一天,万不能出了岔子。 恭越迈步进来,目光先向萧含章的方向寻去,见他紧张地绞弄着袖子,应该只是吓到了,并无大恙,这才松了口气,快走上前去,“哎呀呀,五殿下,郡主殿下,这是怎么了?” 萧含章适时地抓住恭越的衣袖,小声道:“四哥哥,五哥说我弹琴吵……可我不是故意的……” 恭越顿时心下明了,笑着向萧凌远拱手,“五殿下,七殿下奉旨入学,琴艺生疏乃情理之中。若五殿下有心指导……”他顿了顿,“我的位置,可以让给殿下。” 萧凌远被气得浑身发抖,他深知恭越圣眷正浓,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自己根本讨不到便宜。再看永嘉郡主一脸挑衅地看着他,安国公世子薛凝华也抱臂站在恭越身后,显然是一伙的。 他狠狠瞪了几人一眼,尤其是躲在恭越身后的萧含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得很!你们都给我等着!”说罢,拂袖而去,背影都透着气急败坏。 恭越懒得理他,摊摊手,转身蹲下,与萧含章平视,“殿下,咱们不理他,你弹得很好,比五皇子第一次学琴时强多了呢。” 萧含章抬头,恭越正看着他笑。 残阳如熔金,斜斜漫过他的眉眼,鬓边的碎发被染成暖红,鼻梁与下颌的线条利落却裹着柔光,像淬了光的刃,明晃晃撞进眼底。 “嗯嗯。”他怔愣一瞬,乖乖地点头。 恭越起身,朝姜未央拱手:“多谢郡主殿下。” 姜未央随意摆摆手,“不必谢我,我就是看不惯他欺负人的那副嘴脸!都是皇子,仗着自己年长,且不说根本不做关爱照拂幼弟之事,反而在这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她说着,又微微向前半步,俯下身,“七殿下,以后他要再敢说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骂回去!” 萧含章被她这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紧紧抓着恭越的衣角,小声道:“谢谢……姐姐。” 永嘉郡主笑了笑,又对恭越和薛凝华招招手,一团火似的,带着侍女风风火火地走了。 薛凝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摸摸下巴,“这永嘉郡主,还是这么厉害!”说罢,转过身来,“不过子昂兄,五殿下怕是要记恨上你了。” 闻言,少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恨就恨呗,世人怎么看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我这人做事说话向来光明磊落,还怕他们不成?” 这场小小的风波刚过没多久,冯皋便带着几个随从亲自来接萧含章。见他被总管接走,恭越也便与薛凝华道了别,独自回到四方苑。 是夜。 明心苑,冷香殿。 “明之啊明之,你到底要捡多少只才肯收手?你说外面的人要是知道你这殿内常年没几个人气儿,猫却是睡了一大窝!是何感想?” 殿门外的月光随着来人推门的动作倾斜而入,勾勒出一个修长而从容的轮廓。他的步伐很轻,落地无声。 “世人怎么看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萧含章坐在桌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勾唇一笑。 “啧啧,瞧瞧瞧瞧,这才出师几个月,连师父都不叫了?”陆临渊咂着嘴,缓步停至他身旁,见他认真的神色,笑了一声,“你这小子,演技不错嘛,痴傻疯癫,目无他人,宫宴之上三鸣惊人,在我看来,这真正是叫你演高兴了才对!” 萧含章拿来一杯热茶,搁置在他手边,“三鸣惊人?我自己都不知是哪三鸣。” 陆临渊拿起那盏茶润了润喉,“其一,宫宴兴致高涨时追鸢出场,惊动四座。其二,趁人屏息注视时广袖倒盏,陷害忠良。其三嘛……”说到这,陆临渊似笑非笑地住了嘴。 萧含章撑着头,接着道,“其三是什么?说句话还要半路住口卖个关子?依我来看,我能有今日之材,也属实是名师出高徒,不能算作先天过人。” “哈哈哈哈哈!”陆临渊爽朗一笑,“你啊你,油嘴滑舌!”笑声渐渐收住,顺了顺气,他才肯继续说下去,“这其三嘛,自然是撒泼打滚梅二度,狂欺无辜小郎君,断袖之癖,昭然若揭啊!” “噗嗤——”萧含章被他这平仄乱舞的小诗给逗笑了,“我可不像您,有这般开辟新风的孤高志气,断袖高冠萧某可不敢当,不敢当。” “嘁!”陆临渊知道他在挖苦自己,不以为意,“情到深处自难捱,你这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管他什么世道红尘,若是真的两情相悦,命运相知,何必在乎他人目如炬否?” “是是是!您是高师,言既出,自有一番真理所在,徒弟必然谨记于心,好生钻研。”萧含章抬步,将地上乱跑的那只小橘抱向后殿的猫窝。最后几个字他故意说的又慢又意味深长,夹杂了一丝轻笑。 “进来啊!有事里面说!”不久,后殿传来萧含章的呼喊声。 陆临渊似是极不情愿的起身,边朝里走边抱怨。 越往里去,陆临渊就抬手将口鼻捂的更紧,“你这孽徒!何时能给为师换个清香雅致之处?每回来找你就非要往这骚处去!你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吗?” 萧含章安抚的声音从里徐徐传出,“好啦师父,这不是回来的仓促,计划所需,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个地方安置他们吗?”陆临渊一脸嫌弃地扇了扇风,随他坐在后殿的台阶上。 萧含章懒懒地向后靠去,将手垫在脑后,躺在地上,“况且,让它们留在这里利大于弊啊?皇上说我深居内宫数十年从未离去,我这宫里大大小小的玩意儿和这一窝猫,岂不俱全照应?” 陆临渊曲个腿,用袖子死死遮住嘴,声音闷闷的,“我看你是自己喜欢吧!那时候你小,谷中也没几个同龄玩伴儿,也就是这些猫猫狗狗的深得你心,还偷偷往被子里藏!我可还记得清楚呢!” 萧含章侧眸,见他被熏的一脸憋屈,笑道,“师父,这都来了几回了还没适应呢?有那么夸张吗。”正说着,一只长毛白猫步履轻轻地蹭到他脸边,少年伸手替它顺着毛,仍由猫儿在脸上胡乱舔舐。 陆临渊没好气道,“罢了罢了,此处隐蔽,不易被窃听了去。”他这才缓缓放下手臂,也向后躺了下去,“回来后怎么样?还适应吗。” 萧含章抬头看着天花板,勾唇一笑,语气竟难得的轻松,“还不错。无人的时候乐的清净,出去见人倒也算开心,痴傻无度的皇子殿下,想干什么都行。” 陆临渊:“是叫你玩高兴了,那恭亲王府的世子可没几个敢用你这样的方式去明目张胆地接近的,也不怕被看出来。” 萧含章却不以为意,“我是按照父皇的意思去做的,怕什么?况且……”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方又继续道,“父皇说我用什么法子都行,瞒不瞒着那世子都无所谓,反正最终都是要知道的。” 陆临渊却突然来了兴致,“什么法子都行?” 见他一脸坏笑的样子,萧含章深感不妙,脸色稍微正了正,“喂喂,我可没有那方面的爱好,士可杀不可辱。”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一个眼神就懂为师要说什么。”陆临渊毫不避讳地大笑,“虽不让你真的怀着那样的心思去勾引别人,但若论人心之道,越亲密,越靠近,越容易掌控。这是铁律无疑。” 萧含章左耳进右耳出的点点头,“是是是,正好让我算算啊,此乃陆家心法第八百九十一条,弟子定当谨记于心。前几条是什么来着,论真情因何而起……” 第7章 落水惊变 流光易逝,蝉鸣渐噪,转眼已是盛夏六月。翰文苑本季的课业临近尾声,连带着博士讲学的声音都仿佛染上了几分慵懒。 这三个月来,萧含章成了翰林苑一道固定的景致:每日清晨,总是由内侍总管冯皋公公亲自送来,傍晚又由那道谦卑却不容忽视的身影接回。圣心所向,不言而喻。 最惬意的当属午间时光。恭越、萧含章、薛凝华和姜未央四人早已熟络起来,日日逗趣同行,倒也成了这沉闷学宫里一抹亮色。有时几人围坐在水榭凉亭,共品名茶和美食。有时皇帝兴致好,也会传召萧含章与恭越一同去乾坤宫用膳。 萧含章几个月来进步最甚。虽然抚琴时依旧弦音刺耳,习字时墨染锦袍,可相比于曾经掀翻学宫的壮举,如今这点小打小闹,简直称得上安分守己。 学宫雅堂的博士们终于能集体松口气儿,只觉得陛下当日下旨让恭小将军照看着七皇子殿下,实在是英明之举,圣人先见。 只是萧含章的身子骨似乎不太好。 三个月期间他病过四五次,每回都要告假休憩好几天。等他再回来时,总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恭越只得多留意几分。 萧含章每每痊愈复学,姜未央都要痛斥上几句才肯罢休:堂堂皇子怎么会养成这样爱招病的体质?定是照看之人的过错。 薛凝华总咳咳地提醒她住口,萧含章又无母妃,照看之人只余当今圣上。 他还年轻,不想砍头。 可看似平静的温馨日常下,暗潮却从未止息。 五皇子萧凌远自那日受辱过后,憋了足足三个月,胸中妒火愈燃愈炽。 眼见那痴儿被众人环绕,尤其是恭越与姜未央明里暗里的回护,加之父皇那毫不掩饰的偏宠,都像一根根毒刺,扎得他日夜难安。 数月来他从未停止谋划,铁了心的要给萧含章点颜色瞧瞧,可总找不到机会下手。恭小将军对那痴儿几乎寸步不离,就算偶有几次其他事物耽搁了,也会派薛二或永嘉郡主跟在萧含章附近。这三个人无论是谁在旁,都不好钻空子。 但萧凌远咽不下这口气,他就不信了,这痴儿就没有落单的时候。 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萧凌远等来了这天。午后,恭越被骑射师父留下切磋新悟的枪法,薛凝华忽然被家中仆从请回,姜未央则被皇后急诏而去。 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 只余萧含章一人。 他如往常般趴在石桥拱手上,呆呆望着叶间嬉戏的锦鲤出神。 忽然,一枚流光溢彩的玩意儿“咚”一声坠入碧水中央,却不下沉,在阳光的照拂下四射着炫目的光芒,萧含章好奇地向前探出身子,伸出白皙的手指,在那光影间摆弄着五指。 “走水了!藏书阁走水了!”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几声奴仆的惊呼,那声音极敞亮迫切,池边散学闲聊的几人全都被那声音吸引了过去。本就稀疏没几人的拱桥只余萧含章一人。 “傻子!去死吧!” 身后,萧凌远愤怒扭曲的声音传来,萧含章并没有回头,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后背被猛踹一脚,他懒懒地放松,闭上眼睛。 “噗通——” 水花猛烈溅起,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少年纤细的身影已没入沁凉的池水,他徒劳地扑腾着,呛咳着,墨发如水藻般散开,单薄的身子载沉载浮。 事毕,萧凌远早已混入人流溜走,呼喊走水者也踪迹全无。 校场上,骑射师父只留了恭越半柱香的功夫便放他离开了。 他哼着小曲儿,百无聊赖地往回走着,一路上打打石子逗逗鸟儿的,好不惬意。现在该去看看他那调皮的萧家弟弟了,此刻该是在石桥上看鱼吧?至于薛凝华和永嘉郡主,如若猜的不错,两人定是在他旁边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恭越心想着,嘴角浮上一抹浅笑。 他一开始也以为自己摊上了个麻烦。一位心智不全的皇子,还得时刻照看着盯视着,想想都有够烦的。但随着时间一长,他渐渐适应了这种作为“兄长”的满足感。 整日有个小跟班在自己屁股后头‘哥哥哥哥’的喊着,对他唯命是从,也是有趣的很。再加之,这个看似痴傻的弟弟,好像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又不傻了,反倒是精的要命。如果他那几次没有看错的话。 还有上次他非要跟着自己回宫里的暂住别苑,看见自己玻璃方柜里的木雕小人时愣住的目光。 他唯独确信那一次绝对不会看错。 想着,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将近翰林苑,听得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地议论,字句间频频提及“误传”、“虚惊一场”。恭越挑挑眉,不以为意,他就离开了这么点儿功夫,又发生什么事儿叫他给错过了? 穿过月洞门,恭越双手抱头,悠哉悠哉地向前去,寻找着记忆中熟悉的身影,心中已经做好了迎接那声清脆的“四哥哥”的日常呼唤。 可池边空寂,没有斗嘴的两人,也没有呆呆趴在石桥上赏鱼的萧含章。想到方才众人的议论,他顿感不妙,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干脆小跑起来,停至莲池边,目露疑色,眸子急切的寻找着。 等见到莲池中央一抹熟悉的白色袍角时,他脑中“嗡”的一声。他顾不得仪态,身影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纵身跃入粼粼波光之中。 水花再次激荡。 恭越水性极佳,很快便触到那具冰冷绵软的身体,将他紧紧捞起,破水而出。怀中的少年面色惨白,唇色青紫,呼吸弱得几近于无,浑身湿透。 恭越立刻将他平放岸边,屈膝按压他的胸腔,逼出呛入的污水。 “咳……咳咳……”萧含章猛地咳出几口水,长睫剧烈颤抖着,却迟迟未能睁开眼,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剧烈发抖,牙关格格作响。 恭越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他冰冷的身躯紧紧裹住,打横抱起,一边厉声喝令闻讯赶来的宫人速请太医、急禀圣驾,一边抱着人冲向最近的宫室。 乾坤宫内,皇帝正执朱笔批红。 闻听冯皋急报,腕下一顿,殷红的墨迹瞬间污了奏章。他豁然起身,面沉如水:“摆驾!传朕旨意,所有太医!所有!即刻前往!明之若有闪失,朕要他们提头来见!” 圣驾疾至。 暖阁内,萧含章已被安置在软榻上,太医正凝神施针。少年浑身滚烫,双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睫紧闭,唇间溢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显然受惊受寒,起了骇人的高热。 恭越沉默地跪在榻前,发梢衣角仍在滴水,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湿痕。他低垂着头,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怎么会这样,只是半柱香的时间而已。三个月来他们四人几乎形影不离,不管是谁离开,至少会有一人留在他身边。怎么会…… 萧衍目光掠过萧含章痛苦的神情,徐徐落在恭越身上,眸色深沉似海。他未立刻发作,只侧眸问太医,“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回陛下,七殿下溺水受惊,寒邪内侵,高烧来势凶猛……臣等必当竭尽全力,只是……” 皇帝闭目,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再睁眼时,眼底已是雷霆震怒,他转头看向冯皋,“查!给朕彻查!今日莲池附近所有当值行走之人,逐一盘问!不容错漏!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宫内、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人!” “老奴遵旨!”冯皋后背一抖,连连躬身。 萧衍这才将视线转回恭越,但仍未开口对他说一个字。恭越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咚”一声以额触地,“臣护卫不周,致使殿下蒙难,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重罚!” 皇帝沉默片刻,深呼吸,大手一挥,“你先退下吧,去换身干爽的衣裳。” “臣,遵旨。” 恭越抬头,看了眼榻上紧闭双眼的萧含章,喉咙中略有涩意,刹那之间忽然想到些什么,行礼后方徐徐退下。 由今而始,萧含章的高烧如同跗骨之蛆,缠绵不退。 每日,重华宫内药气弥漫,宫人皆敛声屏气,行走间带着惊惶与小心翼翼。 太医署的几位院判与御医轮番守候,施针、灌药,用尽了法子,那榻上的人却只深陷在梦魇之中无法醒来,浑身滚烫,呓语不断。时而喊冷,时而模糊地叫着“娘”,听得人心头发紧。 皇帝的脸色一日沉过一日。 冯皋这几日也一点都没敢闲着,禀着圣怒,他全力操办着查凶之事,他乃两朝内侍总管,深居内宫几十年,手段狠辣缜密。查案起初,他并未大张旗鼓,而是先从莲池附近当日的值守宫人入手,分开细问,核对时间与所见所闻,很快便揪出了那个最初呼喊走水的小太监。 这人起初还嘴硬,只推说意外看走了眼,急中生乱便胡喊了几句。但在冯皋狠厉的逼讯下,心理和身体上相继崩溃,最终吐露了受五皇子萧凌远指使的事实。 人证、动机、甚至萧凌远近期暗中接触这些宫人的蛛丝马迹,都被冯皋一一梳理清楚,全盘呈报御前,证据确凿。皇帝怒不可遏,他当即下令将萧凌远拘来。 第8章 初醒 陌生 乾坤宫内,气压低得骇人。 萧凌远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起初还想狡辩,但在冯皋条理清晰地将人证物证一一摆出后,他面色惨白,瘫软在地,随即又狼狈地向萧衍脚边爬去,哭的声嘶力竭,“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一时鬼迷心窍!只是想给七弟点儿颜色瞧瞧!不曾想……” “孽障!你还敢说!”皇帝抓起手边的镇纸,狠狠砸在萧凌远额上,一脚踹了过去,萧凌远顿时后翻在地,“残害手足,构陷宫人,你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皇帝盛怒,立即革去了萧凌远的一切封号与差事,贬为庶人,圈禁于宗人府,非诏不得出。 其母柳氏因教子无方,贬居冷宫偏殿,从今往后,无旨不得面圣。 雷霆处罚,震慑后宫。所有人都明白陛下这是在杀鸡儆猴,更是对险些失去爱子的后怕与宣泄。然而,重华宫内的萧含章,情况并未因真凶伏法而立刻好转。 恭越第四日才得了皇帝诏令,入重华宫,日夜守在萧含章塌边。 这日夜,整座宫殿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烛火在夜色中微微摇曳。 恭越遣散了宫人,叫他们去偏殿休息,自己则亲自守在萧含章榻沿。他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萧含章身上,锦被之下,那张总是带着纯然笑意的脸此刻毫无血色,眼睫紧闭,唇瓣干裂,唯有眉心因不适而微微蹙起,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慌。 恭越伸出手,指背极其轻柔地蹭过少年滚烫的脸颊,那异常的热度灼着他的指尖。平日里束起的墨发凌乱地散在肩膀周围,更添凄楚之意。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抹浅蓝色的身影。 在书斋里,笨拙地握着毛笔却怎么也写不好复杂的字,最后抬起头,鼻尖还沾着一点墨渍,对着邻座的他咧开嘴傻笑:“四哥哥,呵呵,字……字飞了……” 骑射课上,别的皇子都已能策马奔驰,唯有萧含章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紧紧抓着缰绳,不敢动弹。他只得摇头一笑,走过去牵起缰绳,一步一步带着他在校场上慢慢地走。 还有射箭,萧含章力气小的连弓都拉不开,急得眼圈发红,他只得一一遍一遍鼓励他,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搭箭开弓,感受着怀里少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却在他鼓励下终于射出歪歪扭扭的一箭时,兴奋地转身抱住他:“四哥哥!射中了!” 恭越蹙眉,胸腔沉顿,那浓郁的草药味呛得他喉咙发紧,他俯下身,紧紧握住少年露在锦被外无力的手,那纤细的手指软软地躺在他的掌心,灼热得吓人,“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哥哥带你去骑马,这次我们跑快一点。再去射箭……你想做什么,哥哥都陪你,好不好?” 接下来的三天,每一刻对恭越而言都是凌迟。 时间在熏微的烛火与浓重的药味间粘稠地流逝。 萧含章依旧昏迷不醒,苍白的面容陷在柔软的枕衾间,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白瓷娃娃。那高热顽固地盘踞不去,只偶尔从干裂唇间溢出的细微呓语。 皇帝萧衍一旦从前朝冗务中抽身,便会驾临这偏殿,焦急地坐在床沿,凝视着幼子了无生气的脸,眉头深锁。 “太医怎么说?”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回、回陛下……殿下邪风入体,寒热交攻,加之……加之原本底子稍弱,汤药虽进,但……但热毒尚未完全引出……” 太医令额角冷汗涔涔,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 开的方子换了又换,名贵药材如流水般送入小厨房煎煮。那碗浓黑的药汁被恭越一次次小心撬开牙关喂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丝毫起色。 皇帝每次离去时,殿内的气氛都会更凝固几分。 三日来,恭越几乎寸步不离。每至夜晚降临,他都会遣散大部分宫人,只留两个信得过的老内侍帮忙。喂药、擦身、更换被汗浸湿的寝衣,所有事他都亲力亲为。 他用浸了温水的软布,一遍遍擦拭萧含章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可那肌肤上的热度,却顽固地灼烧着他的指尖,不肯褪去。 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他十七年的人生,习武、读兵书、上阵杀敌,信奉的是力量与谋略。可此刻,面对这缠绵病榻的生命,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无用。 他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留他一人在莲池。 三个月的相处,萧含章对他百分百全然的信任与依赖,他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是我不好……”他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嗓音沙哑破碎,“没有保护好你,是哥哥不好……” 窗外夜色更深,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 第七日,黄昏。 持续的精神紧绷和体力消耗终于让恭越支撑不住。他紧握着萧含章的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边,陷入了短暂的昏睡。殿内死寂,只有铜漏规律的滴答声,以及两人交织的呼吸。暮色四合,殿内光线昏暗,唯有远处一盏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就在这寂静之中,那隻被恭越紧紧握住、七日来几乎毫无生气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锦被下,萧含章的身体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挪动,长长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轻轻颤动。半晌,那双紧闭了七日的眼睛,缓缓睁开。 没有初醒的茫然,没有混沌的痛苦。 那双眸子在昏暗中清亮得惊人,如同被寒泉洗过的墨玉,冷静、幽深,带着一丝长期隐忍后终于得以释放的锐利,以及洞悉一切的清明。 他微微侧头,一眼便望见恭越在他塌边浅睡。看着他下颌新冒出的胡茬、脸上难以掩饰的憔悴,以及那双紧紧包裹着自己手掌的、带着薄茧和温度的手。 萧含章眼眸微眯。啧,竟然活下来了。 他静静打量着眼前人憔悴的眉眼,眼中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耳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焦急低唤全部涌入脑海,还有一双手笨拙却小心地为他擦拭降温,那一声声低沉的“含章”……他淡淡收回目光,心中那丝微弱的波动很快就被压下。 萧含章维持着躺卧的姿势没有动,只是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尝试着动了动被恭越握住的那只手。指尖稍稍用力,想从那双手中抽离出来。 这细微却清晰的力道,瞬间打破恭越浅薄的睡意。他一下子睁开眼,眼中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眼白微微发黄,目光略显焦急地看向床上的人。 下一秒,他撞入了一双眼睛。 一双他从未在萧含章脸上见过的眼睛。 不再是懵懂无知,不再是纯然依赖。那双眼眸深邃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疏离感,正静静地、审视般地回望着他。 恭越霎时间僵在原地,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几丝喜悦,几丝后怕,还有……一丝茫然。 “……含章?”他哑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 萧含章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往日的痴笑,也没有属于孩童的委屈。他苍白的唇瓣微启,发出的声音因久未言语和高热灼烧而异常沙哑,带着连日高烧的干涩感,“四哥哥……” 恭越猛地回过神,他立刻转身,朝着殿外扬声疾呼:“太医!快传太医!七殿下醒了!”这声音带着七日来从未有过的急切与希望,瞬间划破了宫殿的沉寂。 外面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宫人密集的骚动。 恭越喊完,又迅速对闻声进来的心腹内侍下令:“速去禀报陛下,说七殿下已然苏醒,请陛下圣安!” 内侍领命,匆匆而去。 吩咐完这一切,恭越才重新转回床榻边。少年依旧安静地躺着,眼神清明,与他对视,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痴缠,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到嘴边的一大堆话,霎时间被这陌生的眼神劝退,几欲张口,最后只剩下一句,“……你终于醒了。” 萧含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禀:“陛下驾到——!” 脚步声急促而有力,明黄色的身影带着一阵风闯入内殿,“明之?”皇帝快步走到床边,俯身仔细端详,语气中是罕见的急切,“你感觉如何?可还认得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含章身上,寝殿内一片寂静。 萧含章缓缓移动视线,迎向皇帝探究的目光。 他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一种虽然虚弱,却清晰稳定,不再带有丝毫稚气的语调,缓缓开口: “父皇……儿臣不孝。让您担心了。” 没有孩童般的呓语,没有颠三倒四的词汇。字正腔圆,虽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却再无半分痴傻之态。刹那间,整个内室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后向外大喊,“太医!太医!” 一番诊脉过后,太医亦是惊喜交加,“陛下!回禀陛下!殿下的高热退了!脉象虽弱,但已趋于平稳!苍天庇佑,殿下闯过这一关了!” 皇帝紧绷了七日的神经骤然一松,站立不稳,被冯皋及时扶住。 第9章 妖艳殿下华丽重生 萧衍身形微晃,拂开冯皋扶着他的手,踉跄着上前一步,攥住萧含章瘦弱的肩膀。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明之……你……你刚才说什么?” 萧含章任由他抓着,虚弱地靠在软枕上,迎视着那探究、震惊、乃至一丝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缓缓地、极其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上:“父皇,儿臣不孝,让您忧心了。”不再是那种软糯含糊、词不达意的语调,而是清朗沉稳的少年音色,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却无比真切。 冯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哽咽:“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殿下……殿下他……”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恭越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麻。他看着萧含章,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依旧是精致的眉眼,苍白的肤色,可那双眼睛…… 那里面的懵懂天真荡然无存。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碰撞。 皇帝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松开手,缓缓坐在榻边,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萧含章的脸,声音低沉:“你……你可还记得之前的事?” 萧含章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暗。再抬眼时,眼神已恢复平静,带着神智初醒之人的迷茫与思索:“儿臣……记得一些。记得父皇,记得冯班班,”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怔愣的恭越,语气温和了些,“记得恭小将军……还有薛世子,姜郡主。儿臣都记得。” 皇帝紧紧盯着他,良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伸手,轻轻抚了抚萧含章的额头:“好,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冯皋,传朕旨意,赏!太医院,重重有赏!” “老奴遵旨!”冯皋老泪纵横,连忙起身去办。 父子俩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听着萧含章记忆清晰,口齿清楚的回答,皇帝这下是彻底相信,自己这个痴傻了十年的儿子,终于痊愈了。 良久,皇帝才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个人,萧衍握着萧含章的手,侧头对恭越道,“子昂,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恭越回过神,压下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躬身行礼,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眉眼此刻也敛去了轻狂,只剩下郑重,“陛下言重了,殿下能转危为安,臣不胜欣喜。”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榻上的少年。 萧含章也正看着他,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多谢恭小将军的救命之恩。” 短短一日,消息迅速传开。七皇子萧含章高烧七日,因祸得福,神智恢复清明!六宫震动,前朝亦泛起涟漪。 薛凝华和姜未央闻讯赶来时,萧含章正被宫人伺候着用一些清淡的粥糜。 看到走进来的两人,萧含章放下银匙,抬眸望去,微微颔首,“姜郡主,薛世子,多谢二位前来探望。之前多有叨扰,让你们见笑了。” 姜未央看着他这般模样,一时语塞,薛凝华则是欣然一礼,“恭喜殿下康复!” 仨人刚在一块聊了会儿话,半个时辰都没有,冯皋便掀帘而入,告诉众人:陛下有令,七殿下大病初愈仍需静养,探视不宜过久。 薛凝华和姜未央领了命,再坐片刻便起身准备告退了。 恭越一直静静站在一旁,薛凝华和姜未央要离开时,他也提步欲随着众人离开,就在他犹犹豫豫即将踏出殿门时,身后传来那个清朗却虚弱的声音: “恭小将军,请留步。” 薛凝华与姜未央对视一眼,先行离开了。 恭越脚步一顿。 心头百般滋味如决堤之水,冲的他一头乱雾。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故作轻松地倚在门框边,抱臂看向榻上的少年,“小殿下,还有何吩咐?” 萧含章示意宫人全部退下,并关上了内殿的门。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阳光透过窗纱,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萧含章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恭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天真明亮,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慢条斯理的打量,从恭越挺拔的身姿,看到他环抱的手臂,再对上他那双含着复杂情绪的凤眸。 良久,萧含章唇角慢慢浮上一抹浅笑。恭越一直盯着他,那清纯动人的脸庞上,笑容不再童真或痴顿,而是带着几分妖异,几分魅惑。 “四哥哥。”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病后的沙哑,尾音却微微上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三个月来,对我这痴儿呵护备至,病时寸步不离……如今见我醒了,便这么急着要走吗?” 恭越看着他眼中狡黠的光芒,恍然惊想起从前那个痴儿偶尔流露出的,让他觉得是错觉的眼神。原来真的不是他头晕眼花。 他眉梢微挑,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踱了两步,靠近床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怎么?小殿下是舍不得臣?” 萧含章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兴味。 他非但不惧,反而微微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线条,一双艳丽的桃花眼勾人心魄:“四哥哥。你这是在怀念从前只会跟在你身后傻笑跌撞的我吗?” “四哥哥”这三个字他早已习惯。可如今被他用这般清醒的、百转千回的语调叫出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恭越低笑一声。 他弯下腰,手臂撑在萧含章枕边,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两人呼吸近在咫尺:“臣只是庆幸,殿下如今,终于有能力保护自己了。”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流连在萧含章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探究,还有一丝卸下部分重担的轻松,“不过,殿下如今这般模样,确实比从前那个只会傻笑的小皇子更让臣移不开眼。” 这话半真半假,既是调侃,也是发自内心。 萧含章迎视着他的目光,“那你是更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恭越深深看他一眼,几乎能从他清澈的瞳孔里看到自己带着复杂笑意的倒影。他缓缓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但那目光依旧胶着在萧含章身上,语气恢复了三分疏懒,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无论是需要臣护在身后的殿下,还是如今与我频频斗嘴对弈的殿下……都是殿下。” 见萧含章不回答,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哎呀,好了,不跟你闹着玩了,你病的这几日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还以为……”说到这里,见萧含章正含笑盯着他,一动不动的,叫他心里发毛,“不是,你怎么刚一醒来就跟着了魔似的,说话怪里怪气,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我刚那是配合你演一出大梦初醒之戏罢了,怎么你还演上瘾了?” “那四哥哥刚才对我说的,都是假的?”萧含章依旧淡淡笑着。 “哪句?”恭越抱胸。 “你说,现在的我,比从前的我,更让你移不开眼。” 萧含章往起来坐了坐,挑衅地看向他,一字一句地重复。 “萧含章?你疯了?” 恭越眼皮子跳了跳,嘴角抽搐几下。他刚还沉浸在他恢复神智的巨大震惊与茫然中没回过神来,再看他现在伶牙俐齿和诡异的发言。 他怀疑萧含章不是恢复神智了。是更疯傻了。 “这不都是跟四哥哥学的?我跟着哥哥在翰文苑这三个月,可是目睹□□日口无遮拦,嬉笑逗弄薛二哥。怎么,含章今日只不过学了哥哥一点,哥哥便不乐意了?” 恭越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只不过是爱看点儿民间新奇话本,在里头看到些奇巧逗趣之事,也便常常向薛凝华推荐这些话本。 他当时只觉萧含章孩童心智,便也听不懂,所以从未避讳。 好小子。写字弹琴骑马射箭学的一塌糊涂,这等事情倒记得清楚。 “啧,这个……怪我怪我。”恭越尴尬地踱步一二,“不过,怎么这种事你记得如此清楚?以后不准再学我了,学点好的。” 萧含章:“因为四哥哥天天都与薛二哥谈论,含章想不听,都不行。” 听到这话,恭越的笑意微微凝固了一瞬。 完了,完了,这孩子现在清醒了,想到他之前总没边没界地整蛊薛凝华,他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断袖吧?他这一世英名啊,危哉! 恭越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那都是闹着玩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也不能乱学哦!我跟你薛二哥那是胡乱打闹惯了,不得当真。” 萧含章点点头,想到些什么,张口欲说又咽了回去,“四哥哥,谢谢你照顾我这些天。想必你也乏了,快好好休息休息吧,我再好些,就去找你玩。” 恭越见他不再逗笑,只觉得他大病初愈,想必困乏的紧,“你就安心休息吧。翰文苑本季也快结课了,没剩几天,我还得回去上完。到时候我和薛二几个再来看你。” 说罢,见萧含章向他挥手,他点点头,也便离开了。 七皇子萧含章因祸得福、神智恢复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昔日那个被视为皇室瑕疵、空有宠爱而无威胁的痴傻皇子。 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心智健全且颇得圣心的皇子。 这其中的意味,足以让许多原本稳固的立场开始松动,让许多暗藏的野心重新审视棋盘。奏折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有单纯恭贺的,有旁敲侧击探听虚实的。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骤然新生的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