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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醒 陌生

作者:小爆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乾坤宫内,气压低得骇人。


    萧凌远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起初还想狡辩,但在冯皋条理清晰地将人证物证一一摆出后,他面色惨白,瘫软在地,随即又狼狈地向萧衍脚边爬去,哭的声嘶力竭,“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一时鬼迷心窍!只是想给七弟点儿颜色瞧瞧!不曾想……”


    “孽障!你还敢说!”皇帝抓起手边的镇纸,狠狠砸在萧凌远额上,一脚踹了过去,萧凌远顿时后翻在地,“残害手足,构陷宫人,你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皇帝盛怒,立即革去了萧凌远的一切封号与差事,贬为庶人,圈禁于宗人府,非诏不得出。


    其母柳氏因教子无方,贬居冷宫偏殿,从今往后,无旨不得面圣。


    雷霆处罚,震慑后宫。所有人都明白陛下这是在杀鸡儆猴,更是对险些失去爱子的后怕与宣泄。然而,重华宫内的萧含章,情况并未因真凶伏法而立刻好转。


    恭越第四日才得了皇帝诏令,入重华宫,日夜守在萧含章塌边。


    这日夜,整座宫殿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烛火在夜色中微微摇曳。


    恭越遣散了宫人,叫他们去偏殿休息,自己则亲自守在萧含章榻沿。他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萧含章身上,锦被之下,那张总是带着纯然笑意的脸此刻毫无血色,眼睫紧闭,唇瓣干裂,唯有眉心因不适而微微蹙起,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慌。


    恭越伸出手,指背极其轻柔地蹭过少年滚烫的脸颊,那异常的热度灼着他的指尖。平日里束起的墨发凌乱地散在肩膀周围,更添凄楚之意。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抹浅蓝色的身影。


    在书斋里,笨拙地握着毛笔却怎么也写不好复杂的字,最后抬起头,鼻尖还沾着一点墨渍,对着邻座的他咧开嘴傻笑:“四哥哥,呵呵,字……字飞了……”


    骑射课上,别的皇子都已能策马奔驰,唯有萧含章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紧紧抓着缰绳,不敢动弹。他只得摇头一笑,走过去牵起缰绳,一步一步带着他在校场上慢慢地走。


    还有射箭,萧含章力气小的连弓都拉不开,急得眼圈发红,他只得一一遍一遍鼓励他,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搭箭开弓,感受着怀里少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却在他鼓励下终于射出歪歪扭扭的一箭时,兴奋地转身抱住他:“四哥哥!射中了!”


    恭越蹙眉,胸腔沉顿,那浓郁的草药味呛得他喉咙发紧,他俯下身,紧紧握住少年露在锦被外无力的手,那纤细的手指软软地躺在他的掌心,灼热得吓人,“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哥哥带你去骑马,这次我们跑快一点。再去射箭……你想做什么,哥哥都陪你,好不好?”


    接下来的三天,每一刻对恭越而言都是凌迟。


    时间在熏微的烛火与浓重的药味间粘稠地流逝。


    萧含章依旧昏迷不醒,苍白的面容陷在柔软的枕衾间,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白瓷娃娃。那高热顽固地盘踞不去,只偶尔从干裂唇间溢出的细微呓语。


    皇帝萧衍一旦从前朝冗务中抽身,便会驾临这偏殿,焦急地坐在床沿,凝视着幼子了无生气的脸,眉头深锁。


    “太医怎么说?”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回、回陛下……殿下邪风入体,寒热交攻,加之……加之原本底子稍弱,汤药虽进,但……但热毒尚未完全引出……”


    太医令额角冷汗涔涔,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


    开的方子换了又换,名贵药材如流水般送入小厨房煎煮。那碗浓黑的药汁被恭越一次次小心撬开牙关喂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丝毫起色。


    皇帝每次离去时,殿内的气氛都会更凝固几分。


    三日来,恭越几乎寸步不离。每至夜晚降临,他都会遣散大部分宫人,只留两个信得过的老内侍帮忙。喂药、擦身、更换被汗浸湿的寝衣,所有事他都亲力亲为。


    他用浸了温水的软布,一遍遍擦拭萧含章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可那肌肤上的热度,却顽固地灼烧着他的指尖,不肯褪去。


    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他十七年的人生,习武、读兵书、上阵杀敌,信奉的是力量与谋略。可此刻,面对这缠绵病榻的生命,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无用。


    他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留他一人在莲池。


    三个月的相处,萧含章对他百分百全然的信任与依赖,他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是我不好……”他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嗓音沙哑破碎,“没有保护好你,是哥哥不好……”


    窗外夜色更深,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


    第七日,黄昏。


    持续的精神紧绷和体力消耗终于让恭越支撑不住。他紧握着萧含章的手,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边,陷入了短暂的昏睡。殿内死寂,只有铜漏规律的滴答声,以及两人交织的呼吸。暮色四合,殿内光线昏暗,唯有远处一盏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就在这寂静之中,那隻被恭越紧紧握住、七日来几乎毫无生气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锦被下,萧含章的身体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挪动,长长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轻轻颤动。半晌,那双紧闭了七日的眼睛,缓缓睁开。


    没有初醒的茫然,没有混沌的痛苦。


    那双眸子在昏暗中清亮得惊人,如同被寒泉洗过的墨玉,冷静、幽深,带着一丝长期隐忍后终于得以释放的锐利,以及洞悉一切的清明。


    他微微侧头,一眼便望见恭越在他塌边浅睡。看着他下颌新冒出的胡茬、脸上难以掩饰的憔悴,以及那双紧紧包裹着自己手掌的、带着薄茧和温度的手。


    萧含章眼眸微眯。啧,竟然活下来了。


    他静静打量着眼前人憔悴的眉眼,眼中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耳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焦急低唤全部涌入脑海,还有一双手笨拙却小心地为他擦拭降温,那一声声低沉的“含章”……他淡淡收回目光,心中那丝微弱的波动很快就被压下。


    萧含章维持着躺卧的姿势没有动,只是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尝试着动了动被恭越握住的那只手。指尖稍稍用力,想从那双手中抽离出来。


    这细微却清晰的力道,瞬间打破恭越浅薄的睡意。他一下子睁开眼,眼中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眼白微微发黄,目光略显焦急地看向床上的人。


    下一秒,他撞入了一双眼睛。


    一双他从未在萧含章脸上见过的眼睛。


    不再是懵懂无知,不再是纯然依赖。那双眼眸深邃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疏离感,正静静地、审视般地回望着他。


    恭越霎时间僵在原地,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几丝喜悦,几丝后怕,还有……一丝茫然。


    “……含章?”他哑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


    萧含章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往日的痴笑,也没有属于孩童的委屈。他苍白的唇瓣微启,发出的声音因久未言语和高热灼烧而异常沙哑,带着连日高烧的干涩感,“四哥哥……”


    恭越猛地回过神,他立刻转身,朝着殿外扬声疾呼:“太医!快传太医!七殿下醒了!”这声音带着七日来从未有过的急切与希望,瞬间划破了宫殿的沉寂。


    外面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宫人密集的骚动。


    恭越喊完,又迅速对闻声进来的心腹内侍下令:“速去禀报陛下,说七殿下已然苏醒,请陛下圣安!” 内侍领命,匆匆而去。


    吩咐完这一切,恭越才重新转回床榻边。少年依旧安静地躺着,眼神清明,与他对视,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痴缠,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到嘴边的一大堆话,霎时间被这陌生的眼神劝退,几欲张口,最后只剩下一句,“……你终于醒了。”


    萧含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禀:“陛下驾到——!”


    脚步声急促而有力,明黄色的身影带着一阵风闯入内殿,“明之?”皇帝快步走到床边,俯身仔细端详,语气中是罕见的急切,“你感觉如何?可还认得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含章身上,寝殿内一片寂静。


    萧含章缓缓移动视线,迎向皇帝探究的目光。


    他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一种虽然虚弱,却清晰稳定,不再带有丝毫稚气的语调,缓缓开口:


    “父皇……儿臣不孝。让您担心了。”


    没有孩童般的呓语,没有颠三倒四的词汇。字正腔圆,虽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却再无半分痴傻之态。刹那间,整个内室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后向外大喊,“太医!太医!”


    一番诊脉过后,太医亦是惊喜交加,“陛下!回禀陛下!殿下的高热退了!脉象虽弱,但已趋于平稳!苍天庇佑,殿下闯过这一关了!”


    皇帝紧绷了七日的神经骤然一松,站立不稳,被冯皋及时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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