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越垂眸看着手中那尊作揖的木猫,黄杨木温润的触感还带着对方掌心的温度,他抬起头,迎上萧含章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里面映着满满的期待,像怕被拒绝的小兽。
随即想到了什么,少年粲然一笑,微微俯下些身子,“殿下,当然可以了!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哦!”
萧含章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如煦日明媚,“那我们一起用膳!
他小跑起来,将他从那满是木香的工坊带回前殿。恭越仍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腕,眼底划过一丝柔软的笑意。
回到前殿,几名沉默寡言的老太监正低着头默默布菜。
恭越刚想说他先不吃了,他还要去演武场看看来着,刚准备开口,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通报:“陛——下——驾——到——”
闻声,萧含章眼睛骤然亮起,欢快地冲了出去,“父皇!”萧衍刚迈进殿门,就被他扑了个满怀,顿时笑开了颜,“明之,慢些慢些,别摔倒了。何事如此高兴啊?”
萧含章道,“孩儿今天结交了新朋友!今早我在宫里又看到一只小猫缩在角落,也不知道是从何处跑出来的,我就追它,然后就遇到了恭哥哥,他帮我将小橘从外面抱回来,还帮我喂了猫猫乐园的小猫们!”
皇帝的目光这才落在一旁行礼的恭越身上,“子昂?原来是你啊,快起来吧。”他牵着萧含章的手走入殿内,语气随和,“朕这皇儿心思单纯,素来打闹无度,没给你惹麻烦吧?”
恭越洒脱一笑,跟在皇帝后面,“陛下言重了,七殿下赤子之心,纯真可爱,臣很喜欢与他相处。”
这话说得真诚坦荡,毫不矫饰。
皇帝眼底笑意深了些,“既如此,你日后若得空,便多来宫中走动,陪朕这皇儿解解闷。”
恭越抱拳行礼,“臣遵旨。”
萧衍见他仍在原地不动,抬手唤他,“诶?你还站着作甚?来,坐朕旁边。”
“陛下……臣怎敢于陛下同坐。”
他本来想说不吃了,他还要去演武场呢,旋即一想,这么说不太妙。还好这回是脑子比嘴略快,要不然可闯了祸了。
萧衍:“啧,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学了阿烈那老古董的样子!你父亲与朕乃出生入死之谊,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来坐!不必拘谨。”
“谢陛下。”见不能再拒,恭越只得听天由命。
“哥哥快坐!来我这里!”
萧含章拍着自己旁边的座位,一脸期冀。
这……他本是听了皇帝的话,要坐在其左侧,萧含章此刻又让他往右边去。恭越步子顿在原地,左右为难。
皇帝朝他昂了昂下巴,示意他去萧含章那边。恭越这才敢迈开步子,见皇帝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瞧你,一口一个哥哥的叫,你怎么知道就知道子昂比你大啊?”萧衍侧身为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外翻衣领,宠溺地问道。
“嗯……”萧含章乖乖地端坐着,转过去静静打量了恭越一番,“他长得比我高!而且他看起来很厉害!肯定比我年长。”
萧衍道,“哈哈哈,竟叫你给蒙对了,子昂确是比你年长两岁。但他可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啊,今日却当起了你的哥哥。”
“最小的孩子?”萧含章闻言,好奇地看向恭越,“那,你有几个兄长?嗯……或者是姐姐?”
恭越:“回殿下。臣家中有三位兄长,臣是第四子。”
“那就是四哥哥了!”萧含章开心地拍了拍手。
恭越笑着颔首致意,很新奇的称呼嘛。
一顿饭就这样在萧含章时而天真,时而古怪的问题中进行。
恭越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头一次感受到帝王的耐心居然能有这么深厚,他乐此不疲地回答着萧含章许多无厘头的问题,偶尔也会问他几句边关风物与军中琐事。
膳毕。
恭越利落地起身,“陛下,翰文苑下午还有课需到场,陛下恕罪,臣需先行告退了。”
“翰文苑?”萧含章立刻放下手中擦嘴的帕子,下了座位走到皇帝身旁,拽着他的衣袖摇晃,“父皇,孩儿也想去……”
皇帝脸上的温和凝滞了一瞬,“明之,莫要胡闹。”
“孩儿没有胡闹!”萧含章的眼眶立即泛红,“为什么四哥哥可以去,我不能去?”
萧衍佯装生气,“你可是忘了,之前自己都做过些什么好事?是如何撒泼犯浑地在翰文苑捣乱,又砸书房又掀案几的,弄得学堂狼藉一片,学宫博士们集体向朕来告罪。”
萧含章一直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开,连连保证再也不犯。皇帝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语气严肃:“明之,那里不是胡闹的地方,若你再惹博士生气,父皇绝不轻饶。”
萧含章用力点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努力做出保证的模样。
皇帝眸光微动,终是松了口:“冯皋。”
“老奴在。”太监总管从一旁弓着身子上前。
萧衍:“去学宫传朕口谕,七皇子下午入学旁听,安置在子昂座旁。告诉太傅苑,无需苛求课业,照看好即可。”
冯皋:“奴才遵旨。”
说罢,萧衍又看向恭越,“子昂,你下午带明之去,若他再有有胡闹之事,你立刻向我来报。”
恭越低眸,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但还是领命,“臣遵旨。”
下午。
等萧含章跟着恭越踏入学堂门槛时,原本充斥着低语嬉笑的室内骤然一静。所有的目光霎时间聚焦在两人身上。
尤其是看到那传说中痴傻疯癫,曾大闹学宫的七皇子,此刻竟乖乖被那位名满京城的少年将军牵着走来,更是让人瞠目。
见恭越领着他坐在自己右侧,薛凝华一脸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偷偷地低语,“什么情况啊?你怎么和他一起来了?”
“说来话长,有时间再和你说。”
恭越摆了摆手,叫他转过去,他自己此刻也郁闷的紧。
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露水之谊罢了,叫这痴儿带他去领略了一番‘猫国风光’,这便已足够了。
谁知半路杀出个皇上啊?还要他照顾着。
他虽见着这痴儿一副烂漫可爱的模样,不觉心生亲近,但这也太近了些吧?!距离产生美啊好不好……
恭越略显忧郁地想着,侧眸看了眼坐在窗边的萧含章,长睫在他眼睑投下柔和纤密的光影,那双本该妖冶勾人的桃花眸此刻清澈的流转,乖乖坐在原地,好奇地四处张望。
罢了罢了,这副无辜清纯的模样实在叫他恨不起来,就当他是个七岁孩童,陪一个孩子上几堂课而已,况且他总哥哥哥哥的叫,让他也不忍冷落,正好尝尝当兄长是什么滋味。
下午的学堂是节古琴课。
萧含章坐在席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黑漆古琴,又偷偷瞄向身旁的恭越。察觉到他的目光,恭越侧过头,对他眨了下眼,唇角勾起一个安抚又带着点顽皮的笑容。傻孩子,看琴,别看我。
此刻的恭越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等着他。
当琴师教授完毕,要求大家自行练习的时候,一阵极其杂乱而恼人的琴音响起。恭越只觉得魔音入耳,呕哑嘲哳,好难听。
带着不祥的预感,他往右边一转头,果不其然。
萧含章正学着别人的样子伸手去拨弦,却毫无章法可言。他似乎是玩上瘾了,一顿狂奏,引得附近几人侧目,隐隐有嗤笑声传来。
“无妨无妨。”恭越看着他有些无措的样子,起身走去,他的声音带着笑,恭越也不知道自己是真心在笑还是被气笑了,“殿下,我教你。”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覆上那双微凉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指,轻轻落在琴弦上。
“手腕放松,对,手指轻轻勾……看,这不是响了吗?”
恭越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诱哄的意味。
在他的引导下,一个算不上悦耳但至少成调的音符从萧含章指尖流泻而出,“好听!”萧含章惊喜地回头,对上了恭越近在咫尺的脸,眸中的情绪有一刻的凝滞,随即高兴地拍手欢呼。
恭越没发觉什么不对,只能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只庆幸这魔音终于能够暂时停歇,他挤出一抹笑容,“殿下真聪明。”
就在他刚刚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一阵狂躁的琴音从背后席卷而来……
恭越挂在嘴角的笑,碎了。
他摇了摇头,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再强求,随他高兴去吧。因此,没人阻拦的后半段课几乎成了萧含章的“魔音秀”。
学室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有人忍不住低头窃笑,肩膀耸动。有人面露不耐,却又碍于皇上的口谕不敢出声呵斥,只能暗自忍耐。
授课的琴师被恼的白胡子微颤,几次想开口指点,但一想到陛下的吩咐——“无需苛求课业,照看好即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闭目养神,假装沉浸在“大音希声”的境界里。
恭越倒是适应良好,当一个人的痛苦变为众人一起痛苦的时候,他也就没那么痛苦了。他单身撑着头,听着这不成调的琴音,再静静望着萧含章那副认真努力却总是弄巧成拙的模样,竟觉得有几分可爱。他甚至时不时出声鼓励两句:“殿下,手腕再低点……对,就这样!”
终于,下学的钟声响起,如同赦令。众人几乎是同时开始收拾书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音波攻击”的现场。
恭越正准备过去帮萧含章把琴谱收好,薛凝华便一个箭步冲过来低声道:“子昂兄,快出来,有话问你!”少年侧眸,看了眼正乖乖坐着发愣的萧含章,这才随薛凝华走到学室外的松廊下。
“子昂兄,你从哪儿把他给带来了?”薛凝华压低声音,一脸不可思议,“你知不知道他上次来,差点把房顶都掀了?他还说这整座学宫就是屎粑粑!他就是上天派来清理茅房的仙士!胡言乱语个不停,邓博士的脸黑了半个月!”
恭越无所谓地耸耸肩,“陛下口谕,让我带他来玩玩。再说了,你看他今天不是挺乖的?就是……琴弹得难听了点。”说到后半句,他有些忍俊不禁地呲了呲牙,掏了掏两只耳朵。
“那是难听一点吗?我都快聋了!也就你受得了!你知不知道现在里面那些人都怎么看你?光是方才,我就听见已经有同僚在偷偷议论你,说你为了攀附圣宠,连个傻子……”
“薛兄。”萧逸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向周围过往的人群,做了个‘嘘’的手势,“殿下心思纯净,是这皇宫中最为难得的嘛。”
薛凝华看懂了他的顾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提醒你,这宫里的水深的很,别一头雾水地就跳下去了,有些东西,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就在两人在外说话时,学堂内大部分人都已离开,只剩下几个收拾得慢的。
萧含章一个人静静坐着,看着窗外的寒枝,耳边忽的传来一阵轻蔑的声音,“七弟啊,你今日这琴弹得,真是……仙乐下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