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上元宫宴结束后不久,皇帝便下了旨意让恭越入翰文苑共读。
旨意上说道,考量到恭烈被派往娄山关镇边扫寇,其三个兄长也都各有其职,无暇顾及于他,而恭越自烬土一战完胜回府后并无要务在身,独自留在王府之中也孤闷着,寂寞无趣。
皇帝念其年纪尚轻,常年随亲王历练于苦寒边关,孤僻少友,意欲他来此多走动走动,闲时也可去宫廷演武场练习一二。
不料恭越自奉旨来到此处后,果真不负皇帝苦心,几日之内和便和这满堂的公子小姐们打了个熟络。虽广交友,畅言谈,但与旁人总带着一丝外热内冷的意味。
惟有安国公的小世子薛凝华能日日与其比肩同行。
薛凝华之父薛川曾是恭烈的副将,其子年少时常有来往,一来二去的也便熟络了。在这翰文苑中,二人乃亲密之旧相识。
这日,薛凝华早早就来到学室,果然见恭越早已靠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手甩弄着把小弹弓,一手撑着头,目光侧向窗外的寒枝发愣。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此。你说你每天来这么早,博士又没来,你既不能听学,也没人跟你耍乐,你起这么早干嘛呀?这窗外有那么好看吗?”
薛凝华摇着青扇大摇大摆而来,探头朝着他观望的方向看去,只有一只灰雀立于枝头。
“可别说了。从小到大都被我爹和几个哥哥严加管教着,作息什么的早就改不过来了。你呢,怎么今天来这么早?”
恭越闻声,收回目光,百无聊赖地双手托腮,兴趣怏怏。
薛凝华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一拂衣袖,落坐在他旁边,“我今日是专程来验证同僚们说的是否属实啊!毕竟邓博士有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们私下可都在谈论你,说不管是谁多早来,总是早不过你,不知道此处有什么奇葩引得你日日守时相伴。”
“奇葩?嗯,非我爹莫属。在家的时候我爹天天要我和兄长几个卯时起床练武,你说说,这是人的作息吗?”恭越一想到那些睡眼惺忪就要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的日子,叫苦不迭。
薛凝华却摇扇笑道,“早起有早起的好处啊,你这数十年如一日的早起练武,才能有今日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的名号啊!世间本就是一物换一物,失此获彼嘛。”
“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吧!”恭越嘁了一声,拿手里弹弓的皮筋不痛不痒地弹他一下,“废话少说,什么事?”
“哎,就知道瞒不过你!其实……子昂兄啊,我今日破天荒起这么早呢,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子昂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薛凝华拿起折扇,怪不好意思地点点自己的鼻尖,扭扭捏捏。
“何事?”
恭越拈起自己一缕发丝,撑着头细细把玩着。
“那这么说子昂兄可是答应了?”
薛凝华顿时双眼放光。
恭越不语,转过头,略显无语地看着他。
“好好好,我认输我认输!其实呢……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永嘉郡主前些日子得了赏赐,有把雁胡国进贡来的金丝刺绣烟纸扇,说是双面同绣,金箔灿灿,且那烟纸竟是用火也烧不透的!我从未听说过这等新奇材料,我想借来欣赏几日,把玩把玩。”
薛凝华眉飞色舞描述着,思绪已然飞至楼阁之外。
“那你直接问她便是了,我有何可帮你的?”
少年闻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咳咳,虽说我薛凝华向来风流倜傥,常年游走于亲眷之间,万花丛中过,片叶都沾点身,当然了可能我描述的也不太准确。总而言之,我虽擅长与人交际,但我属实没见过永嘉郡主这般张狂之人,我昨日不过是想上前打个招呼,刚开口就被骂了一通狗血淋头,我哪能忍得了这口气?”
恭越道,“嗯,然后呢。”
“但是为了这把素未谋面的命中情扇,我还是忍了。想来她定然不愿与我有所交集,我便不能强人所难。”
薛凝华说到此处,有些心虚地瞄了他一眼,没想到恭越一直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坏笑着,四目相对,薛凝华尴尬的笑笑。
“实则不然。是怕又被骂吧?”
恭越噗嗤一声,笑的前仰后翻,挖苦意味十足。
“唉!这都是小事,无伤大雅,无伤大雅的。最最可靠的情报……”学室中已有其他同门零零散散地落座,薛凝华又往前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瞟看四周,将声音压低了不少,“我听说啊,这永嘉郡主仰慕你已久,少年将军风光无限,京城中可都传遍了。况且,据可靠情报,永嘉郡主今日就要来学堂,这可是天时地利都有了,我想如果你能开口向她借赏此物,人和也一并俱全。”
话音刚落,一阵清越繁密的环佩叮当声自廊外破风而来。门被两名垂首敛目的侍女从外面推开,一道窈窕的身影裹挟着一阵清甜的香风,迈了进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一眼,来人便锁定了目标。永嘉郡主快步而来,定立在二人身前,一双美眸来回一扫,直接忽略了一旁准备伸手打招呼的薛凝华,直勾勾看向恭越,“你就是恭小将军?”
恭越渐渐收了笑声,吊儿郎当地抬头,“是我,怎么了?”
余光瞥见对面的薛凝华使劲地朝他挤眉弄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求你了小将军!我的好兄弟!我只能靠你了!
“我知道!你这人傲得很,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一个二个全都那么说你。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事迹了,我很钦佩你的勇毅!还有,那日在宫宴上,看得出你是个既识大体又聪明果敢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可不必客气。”
永嘉郡主双手叉腰,一番话说的利落干脆。
“我傲得很?这简直是危言耸听!”恭越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吃了屎一样的表情,“他们?谁啊?谁在外抹黑我清白的声誉?”
姜未央抱胸道,“外头的话本都这么写啊?说你年少成名傲气凌人,谁都瞧不上,只愿与宫中贵族同行,其他一概不理。”
恭越听这与他为人天差地别的谣言,嘴角抽了抽,看向前桌瞪大了眼看好戏的薛凝华,那眼神仿佛在说:只愿与贵族同行,你?
“哎罢了罢了。郡主,你方才说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讲,不要客气,那我便不客气了。”恭越这才起身,向她抱拳行礼,“听闻郡主前些日子得了一把金丝刺绣烟纸扇,我有个朋友想借来观赏一二,不知郡主可愿意啊?”
永嘉郡主愣了几秒,千想万想,属实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这才将手缓缓放了下来,“朋友?”随即眼神一瞟,看到了正假装四处张望的薛凝华,“不会是你吧?”
“呵呵…呵”,薛凝华尴尬地笑了笑,不等他回答永嘉郡主便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今日午时散学后,我便派人送到四方苑。”
“那薛某也在此谢过郡主!郡主够大方!义气!”
薛凝华见事已成,起身作揖。反正她已经知道是他让恭越借的了,不如大大方方的在此道谢得了。
毕竟那把扇子听起来可真是个稀奇货。
闻言,姜未央侧眸瞥了他一眼,傲娇地收回目光,“哼,那也是看在小将军的面子上,你到时从他那里拿走了扇子,可别给我玩坏了,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说罢,一拂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只见旁的两个侍女俯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由于薛凝华二人离她的座位比较远,故而也听不见。待丫鬟站直身子,方又见她愤怒地甩甩袖子,气冲冲地出去了。
薛凝华目瞪口呆,“这……这,她居然是如此爽快之人?啧。看来传言也不一定全都为真啊……”看着她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薛凝华一把摇开了折扇,自顾自扇着,朝着门外的方向发起了愣。
“呵呵传言。的确有够离谱的。”恭越极度赞同的附和了一句。
薛凝华沉默良久,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起身向恭越行了一个夸张而奇异的礼,笑意盈盈,“这回可多谢你了,子昂兄!不过话说回来,永嘉郡主方才提到的宫宴之事,我想想……”薛凝华点扇惊呼,“该不会指的是七皇子在大殿上的那件事吧!”
恭越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不过这七皇子也是可怜,他这奇异的遭遇,唉……不提也罢。如若不是他在此处屡屡扰乱博士讲学,到处捉弄各位公子小姐们,还整日痴笑哭闹,疯癫无形,说不定今日我们几人都会是同僚呢!”
“这位七殿下,你知道多少?”
“哎?那你这就是问对人了,在这里,至少是学堂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些宫闱秘闻,如此,我可要好好同你讲讲了……”
恭越静静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了一番苦命皇子历险记,不过大多数内容都与他早先了解到的无异。只不过多了些牛鬼蛇神的传闻,说什么七皇子小时候遭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被吓坏了脑子,又或者是被魍魉冤魂夺了巧智才致如今这般疯傻诸如此类的。
看来京中二代贵圈对于薛凝华的评价也不无道理,其言道:“薛氏子有二,俏弟名凝华,欲知天下事,携扇敲其家。其对于宫中秘闻史料之丰富,故事之离谱,传闻之怪异,可谓天下第一。”
恭越忽然道,“谢谢。很精彩。”
薛凝华方又结束一段聊斋异闻,听得恭越称赞于他,洋洋自得地挑挑眉。刚准备高兴地继续说,觉得四周气氛诡异,徐徐回头之间,方顿悟恭越所说的“很精彩”的真正含义。
教习博士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讲板处凝视着他,周围传来诸位学子窸窸窣窣的笑声。薛凝华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做事出反常必有妖。
比如一向不爱夸人的人如果夸了人,夸的肯定不是你本人。
得亏他今日没说什么太过分的奇闻,否则那才是真正的烧脸。薛凝华讪讪地笑笑,将手中的扇子一把合上。临转过身的时候,小发雷霆地瞪了眼正幸灾乐祸看着他的恭越。
窗外的雀儿叽叽喳喳的叫着,阳光洒进窗台,透进桌上细腻的宣纸中。今日来的讲习博士是讲授书法要义的写字大拿。
每人桌上都配有笔墨纸砚四件套,正当博士示范完毕,要众人研磨起笔时,恭越隐隐发现了一丝不对劲。这墨香……少年放下墨石,轻轻拍了拍前方人的后背。
薛凝华回身,脸上挂着极其谄媚的假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怎么了?子昂兄又想到什么法子整我了?这么多年来还是这么腹黑调皮,你可一点都不乖呦!”
恭越见他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眼皮跳了跳,“正经的。你的砚借我看看。”
薛凝华见他并无玩笑之意,转过身拿了便递给了他,转身见博士正在指导别人,才小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恭越将那砚台举起,放在跟前嗅了嗅,又拿起自己的砚台,同样的动作,“这是哪里的墨?”
薛凝华盯着那砚台,思索一二,“嗯……宫中用品选材都属极上乘。笔墨纸砚的话,笔追求‘尖、齐、圆、健’四德,当属善琏湖笔。砚的话,石质细腻滋润,发墨快且不损毫,当属端砚为群砚之首。至于墨与纸……”他似是绞尽脑汁,“想起来了,属徽州产的最为上品,其墨乌黑光亮、香气馥郁,其纸韧而能润、光而不滑。”
恭越盯着手里的东西,继续道,“那这墨味,不同产地会有不同的味道吗?”
薛凝华又思忖片刻,“我不常写字作画,对墨种了解甚少,味道都应该差不多吧。不过这徽墨是皇家贡墨,可能气味也有所不同。”
恭越将砚台还给他,“谢谢。你知道的挺多的。”
一听见他夸人,薛凝华又顿感不妙,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见博士只是挪了一处,在看另一个人写作,才又松口气转身过来,“子昂兄啊,你这不常对人说溢美之词的人一天连说两回,我以为你又要耍我取乐了……不过,那当然了,我京中百事通的名号可不是虚的!”
恭越赞同地点点头,假笑着,让他赶紧转回去。
午间下学后,恭越辞了薛凝华的小灶邀请,准备行至演武场看看。来此处已有三日,今日书法课散的略早,才有机会去活动活动筋骨。
快行至宫道一处拐角时,恭越隐约听见有脚步匆匆冲着自己过来,便有意放缓了脚步,随即静候原地,欲探个究竟。
下一秒,一只幼猫“嗖”地冲了出来,直接钻进了他的衣摆之下。
紧接着,一位少年紧随其后冲了出来。那少年弯着腰,双手朝前伸着,应该是追猫追的紧,也不曾料到拐角会站着个大活人,直接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少年吃痛,摸了摸额头……抬眸,两人皆是一愣。